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681|回覆: 1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 安琦 ] 子不語 1 鳳頭釵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1-9-18 00:20: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算命言她命犯「空亡」,

  此生若非意外早夭,就是終生貧賤……

  嗟!簡直胡亂掰說!

  也不看看她生得美絕,

  早好命嫁入榮華富貴享受不盡的豪門大戶當少奶奶,

  哪一點像是短命、受苦之人來了!

  不過,自從爹爹留給她的傳世寶鳳頭釵無故生蹤,

  家中來了一個神奇隱秘的男子、喜歡講些莫測高深的話之後,

  她倒是開始怪事纏身、田思不寧;

  老見著一對兩小無猜、彼此扶持、照顧……

  嚇!女孩神似她小時俏生生的模樣,

  男孩即是那神秘鬼祟的……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1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威望 + 1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1-9-18 00:22:11 |只看該作者
   
序   
--------------------------------------------------------------------------------

      子不語,見到如斯名,就知道安琦做了什麼傻事,啊!不對,是做了什麼麻煩事!居然寫系列(當然,遠些故事都是個別獨立的),只為想滿足自己想換一些不一樣題材的寫作慾望,而道題材能寫的又頗多,所以盡力搜集到資料後,腦袋瓜搖一搖,就寫了。

  論語·述而篇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無神論者喜將這句話掛在嘴邊,然,卻沒想到,子不語並不代表沒有,也許只是說了沒人會相信,也許是說了沒人聽得懂,所以乾脆將根本放在「人」上。這是我在一本古代玉器通論書籍裡見到的短文,覺得滿有意思,所以寫出來也讓大家閒餘參考。

  「子不語」三字始於論語,而清代袁枚的《子不語》裡更寫--中國鄉野傳奇,內容光怪陸離、人物生動、言語自然、托意深遠,不僅供人多了茶餘飯後閒聊的話題,更讓人愛不釋手。

  安琦本來就喜歡看一些怪怪的軼事、故事,電影、電視喜看鬼怪,漫畫小說也喜看鬼怪,最好能讓我起雞皮疙瘩的那種。

  順道一提,安琦有點怪,怎麼都叫不出女生那種飆高、尖銳,既完美又淒厲的尖叫聲,所以起雞皮、張口無聲、眼淚無預期地沿頗滑下,就是讓我毛骨悚然的最高程度了(以後在電影院看到電影散場卻還有個人坐在原位呆若木雞呈假人狀,那很可能就是安琦)

  提到這個系列想寫的故事,當然是有關情愛,寫愛情小說沒寫到情愛,退稿比較快,哈!是偏離主題,便少了味道。

  因為想寫不一樣的情愛,又挺愛那種古老神秘的感覺,於是便借了「子不語」名號的光。

  故事裡頭的主角雖不一定為人,卻一定懂情懂愛,你一定會問,他們不是人,有情有愛不是很奇怪,那我一定會回答你:如果他們懂情懂愛,不是更加可愛嗎?所以,放輕鬆嘍!

  山有情,水有情,花草皆有情,如人之血肉軀者,不懂情,豈不可悲?

  看了這句,莫非安琦是想寫悲劇?喂喂喂,我只莫測高深地笑了三聲,搖頭說不知。唯待大家看了故事就知道了呀!

  另,看到這兒,你便跟我過來吧(勾勾手指,將人帶到窗邊)!

  站在微颸輕擾的窗台邊,安琦揚手一揭,揭開一片神秘的紗簾。外頭,是一片靜謐卻盈滿絮絮低語的詭譎世界,妖紅的星光,正媚惑地伸展著誘引的觸角,而被夜風席捲著的濃厚樹影,也正娑娑地對窗內的人下著蠱惑迷兕,他們喃著:

  來呀……跟我來……來這裡,看看另一個世界,別回頭……只要緊緊地跟著我們……

  窗台外送來一道怪風,怪風裡黑煙一縷,裊娜地繞著窗內人旋迥再旋迥。

  於是,安琦搭上你的肩(嘻嘻,別怕別怕,沒那麼恐怖啦,只是要帶你去看看另一種情愛,走吧)。

  眨眼,黑煙散去,人已不見,唯留異界物呼嚕呼嚕的嘀咕和惹人發毛的嘻笑……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1-9-18 00:2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

        夜涼似水,高空,如鉤的月傾了一地銀光,將靜寂的萬物染成一片琉璃世界。

  睡去的城,層層疊疊的屋瓦上頭,夜鶯低唱,淒清的鳥囀彷彿啼著未眠人的心事,忽起忽伏,著實難斷。忽地,一聲拍翅,低唱的夜鶯由站梢的簷尖,飛竄進了一處寬闊府宅的庭院,它停在一株桂樹的樹梢,窺看著樹下,樹下不遠處有著廂房數間,其一隱約透出微弱光線,未久,似乎是察覺燭光不足以為擾,是以,它又開始低唱。

  啾啾……啾啾……

  搔人愁緒的鳥鳴傳進了透著燭光的房裡,讓正憑桌刺繡的女子停下了手邊的針黹,她側耳聆聽。

  夜鶯又在低啼了,是不是知道她難以入眠,所以來作伴?淡淡的愁滋味,雖滲進她心底,但卻只在她秀麗的柳眉間引出一道細摺,她蹙眉,因為寂寞,只是這寂寞她已習慣,星子似的黑眸迥望住身後的床,上頭錦被疊整得仔細,模樣像正等著人上榻。

  明兒個是初八,十五中秋那日,他大概趕不及回來了吧。撫著微微起伏的肚,輕聲一喟,轉回細緻的臉龐,擱下針線,人走到榻旁的斗櫃前,開了屜,自衣物下方的隱密處拿出一隻麻布縫成的小袋,將袋子握在手中抵著胸口,她又坐回桌前。

  就著微弱的燭光,修美的指從袋中挑出一支白玉鳳頭釵,釵子精巧,卻有著美玉專有的沉甸感。

  鳳,夢裡的鳥,古老的傳說有一雲,它是一種專食人惡夢、帶人走向光明的吉祥鳥。

  釵上的鳳首作回盼狀,於刀工,其上之陰陽刻紋可謂奇美、流暢,顯然出於名匠之手;論玉質,更則溫潤純淨、包漿剔透,而通體羊脂之頂,一抹朱紅沁色恰巧落於鳳首之中,無非是天地給予的錦上添花。

  「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像活著似地。」輕輕一笑。這支年代久遠的古玉釵,日間通常收在櫃子隱密處,夜間則與她同入眠,對她而言,是極重要之物。

  習慣地細撫著鳳形花紋,菱唇微哂,女子似乎在憑弔什麼,未久,這才將其墊著麻袋擺上桌,隨即又拿起針線準備繼續絹巾上頭未完成的繡工。針尖來回穿梭於一方白口絹上,一對鴛鴦鳥兒逐漸成形,唯剩下回首顧盼的雄鳥頸間,還差了數針……

  「大家快起來!快出來!」

  「呀。」深夜裡,外頭不遠處突來的驚呼,驚得她讓針刺穿了手指,她急忙將手指塞進嘴兒裡,但滲出的血還是波及絹巾,染紅了雄鳥未完成的頸間。

  端詳著繡圖,她心生不祥,但由於驚呼聲似乎傳自府內,所以無暇顧及,於是只快速地將麻袋上的玉簪收進了袋,安進了櫃裡,人加了件外衣,就奔出門外。

  外頭,是漆黑一片,她立於廊上,玉臂交抱並抓著外衣,四下除了有簷上燈火搖照著的些許光亮,放眼望去,整個院裡唯有樹影幢幢,夜風刮來,備感蕭索。

  究竟是誰在夜裡喊叫?又喊著什麼?方纔她來不及聽真切。

  「快快,賊往後面跑了……大家快起來抓賊啊!」這時,嘈雜的聲響又自前院傳來。

  賊?女子一怔,小手捏緊。糟!這種情況,她幫不上忙更不能反成累贅,得趕快進屋!

  不安感隨即席捲而來,女子反應地想回到屋內,只是她臉才一偏,一道黑影就這麼迎面襲來,並略了過去。

  「呃……誰?」倒抽一口氣,她回頭望向廊底,那裡竟立了條黑影,因為光線晦暗,所以模樣不明。

  最近城裡入夜甚不安穩,賊兒囂張,藏寶失竊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官衙裡出了捕頭抓賊,卻還是連只飛蠅都抓不到,所以跟著便有人繪聲繪影,說夜裡出沒的是鬼不是人。然,官衙自然不許人妖言惑眾,所以出了百兩賞金欲抓這似人似鬼的飛賊。

  那麼她眼前這一個,究竟是……

  才思及,廊底的影子又晃了下,像是向她走來,她心一慌,手掖在胸前,腳就像生了根,一動也不能動,直至那影子走近燈火的範圍,她終於瞧見他的臉……臉?不!他壓根沒有臉!

  倒吸口氣,瞪住那蒼白的輪廓,他的「臉」上只有兩塵沒有眼珠的「眼」

  「在那裡,看到了,快去抓起來!」追趕的僕役發現了黑影的蹤跡,全都提著燈往她的方向奔了來。

  女子的注意力並未被打散,她屏氣看住黑影,看著他好似遲疑地緩慢退去,待人群極逼近,才一躍而上,上了屋頂消失無蹤。

  追趕的僕役來到身邊,帶頭的一位朝她行禮。「少夫人您有沒有受傷?」

  「沒……」單薄的身子晃了晃。

  打個手勢讓其他人追上去,他又是一揖。「沒事就好,那請少夫人快進房裡去,小的還要去追賊,沒辦法顧及您的安全。」

  「喔……好。」許是被嚇著,她連進屋的動作都有些僵硬,等關上門、落了栓在長桌邊坐下,才不禁將前一刻的景象又想起。

  在她感覺,首先她猜想那黑影該是人,因為當黑影掠過她身旁時,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屬於人的喘息聲,只是,若再經過細想,她又不是那麼確定了,因為若是個人,那喘氣聲又怎會那麼輕淺,淺到幾不可聞?

  剛剛她瞧見的,究竟是鬼還是是人?心存著餘悸,她吹熄了燭火,上了榻整個人縮在被裡,直到天色微亮才勉強入睡。

  ***  

  原以為夜裡的驚嚇會因白天的到來而消散,沒想到她睡眼才瞇進陽光,就被敲門聲給驚醒。

  「誰……誰?」長久的獨眠顯然沒替她造就膽大,她依舊很膽小,急急坐起。

  「是春花,少夫人。」門外是跟了申府老夫人近十年的婢女,自她嫁進來,才跟了她。

  「怎……來得這麼早?」喘氣連連,她加了外衣下榻,去開了門。

  「老夫人現在在廳裡,因為衙裡來了兩名官差,所以要少夫人您現在過去一趟。」婢女連梳洗用的溫水都盛來了,想必很急。

  「我自己來比較快。」轉過身,往屋內走,未綰的髮絲披洩在背,原本該是均勻烏亮,可卻遺憾。

  望了眼蘭舫的後腦勺,春花已經對那一處因舊傷而生不出發的明顯區域習以為常。偶爾替主子綰髮,也曾好奇詢問過,但似乎連她自己都不曉得那傷從何而來。

  「可夫人您現在懷有身孕,還是讓春花……」進屋,將水盆擱下。

  「沒關係,你等我一下,我很快的。」春花雖然較其他僕役手腳俐落,但自進這宅子兩年多來,她到現在仍是不習慣被人伺候,如果沒人看見,她幾乎什麼都堅持自己來,例如梳洗著裝這些小事。

  知道她的習慣,所以春花也沒再堅持,她出了門口候著。稍許,兩人才一起前往大廳,而來到廳裡……

  「娘,蘭舫給您請安。」福身。

  堂前除了一名面容奇醜、嚴肅但穿著講究的老婦,還有兩名官差,他們盯著她,目光由鬆散轉為驚艷。相傳經商大戶申府的媳婦貌若天仙,今天一看果真不假。她蛾眉清掃未著半點胭脂水粉,卻出塵不染猶如空谷幽蘭,連聲音都柔得像糖餡一樣,實在美絕,壓根不像這紅塵中的俗人。

  「嗯,到一邊坐著,有事問你。」注意到兩名來客的自發舉動,申老夫人表情更是嚴厲,她清咳兩聲,而後冷冷說了:「兩位差爺今天到府不是就是想問昨天夜賊的事,現在人我叫來了,怎又不問了?!」

  申府高堂的精明、幹練由她早年能以無鹽似的長相破格嫁進這數一數二經商大戶,且老來握有府中大計之權,便不言而知。

  府城內外,若已曉得她膝下獨子申闊天的經商異秉,就不得不知一手將他調教的申老夫人,只是……伴隨她的精明名聞遐邇的,卻是她的孤僻與刁難。

  這孤僻,是對財;而刁難,是對人,尤其是美麗的女子,兩種情況臨老更甚。

  垂老的她,孤僻到不禮鄰近,且唯利是圖;而她的刁難則表現在申府老爺仙逝後,將申府老爺貪色迎回的偏房美妾二遣回來處這等事。

  「呵,謝老夫人,那麼就由著我們問。」一名差爺先過了禮數,跟著才針對申家媳婦蘭舫。「少夫人,今天我們來只想問您幾個問題,為了早日將飛賊擒獲,請務必據實相告。」

  想起昨夜的經歷,她寒毛猶豎,僅僅頷首。

  「請問昨天夜裡,您是否瞧見那飛賊的長相?據貴府家丁說的,那飛賊在逃走之前,該和您照過面才是。」

  「他的長相?」若說他沒臉,五官只見一官,走路無聲無息,會不會被認為妖言惑眾?據她所知,妖言惑眾的處罰似乎不輕。

  見她面有猶豫,於是又問:「我們皆認為他是個人,妖鬼之說本來就無稽,雖然追捕過他的人尚不能將他的長相描述正確,但有您的指認應該會有很大的幫助,少夫人可知這飛賊是男是女?」

  「妖鬼……無稽?」若他們早已認定,那還要她說些什麼。她時常以為,當差的總求一個交代,而不去探究是更或假,莫怪乎百姓們會日子難過。

  就連她世襲玉匠的爹,也是給羅織入獄,病死在裡頭的。

  「一個問題哪需如此磨蹭,你看到什麼就說什麼,別礙了大家的時間,說完你還有事情得做。」申老夫人似乎不耐煩,尤其她認為兩名官差垂涎似的目光是她家的恥辱。

  婆婆說的話,就是夫君說的話,出嫁從夫,所以必需奉行三從。「昨夜我見著的……是條黑影,有張只有眼睛的臉,走路無聲無息,看不出來是男是女。」躊躇之後,她說。

  聽了,原本催促她說話的申老夫人頓時氣極,她手杖一杵,站起身軀。「我叫你說,不是叫你妖言惑眾,知不知道亂說話會被捉進牢裡?你被捉進牢裡,我申家的面子往哪兒擺!?」

  她年近懸車之年,卻精神奕奕,指責人的語氣半點不輸堂上大官,只是,她卻忘了對象是自家的媳婦,不,或許該說,她根本不將她放在眼裡。

  「娘,我……」

  「你如何?你不說實話差爺無法交差,妖言惑眾更有辱門風,這麼不聰穎,真不知天兒當初為何執意娶你入門!」

  她不過是實話實說,難道說實話也能入罪?眼前的狀況,無非小題大作、借題發揮。雖不該對婆婆存有疑異,但自她嫁進門這情況只有愈來愈頻繁。

  感受到風暴將至,兩位差爺只好摸摸鼻,想求退。「既然問不出個所以然,那麼我們等少夫人想清楚一點,再到衙門申報好了。老夫人,那我們先退下了,打擾之處請見諒。」

  「怎麼這樣就走了,萬一你們出去說些什麼,那她……」拄著杖追了出去。

  「不會不會,老夫人當可放心。」差爺連忙打點。求退,是因為申家媳婦殷蘭舫所說的與先前證人的供詞如出一轍,視同無用;況且申家在地方上還有錢有勢,較之普通百姓,當然抓不得,惹上他們,很麻煩的。

  不得已讓兩名官差出了門,申老夫人這才回過身,只是她面對的,竟又是她最生厭的一張臉,即使蘭舫努力不皺眉,表情溫順。

  「怎麼?我剛剛說的有錯嗎?」然,她還是開口折損。原本獨子迎娶了個美嬌娘她應當高興,但不知怎地,只要對著她,她就是欣喜不起來,或許是紅顏禍水的說法,她總覺得蘭舫過分的美貌終有一日會替她的兒招災。

  蘭舫無言,只搖著頭。

  觀了眼她肚上的微隆。「那你仔細將昨個夜裡發生的事想一想,想清楚我再讓差爺來,省得落人口實。」

  抬起頭,蘭舫不明白,因為她說的擺明就是事實,莫非話還得說得切中人意才叫作實話。

  凝著她似乎想辯駁的臉,不予理會,逕自接說:「好了,我相信那兩位差爺也不敢亂說,這一次府裡的東西沒被偷走算是萬幸,方纔的事也就先不管,待會兒你領幾個人去把庫裡的古玩清一清,過些日子是知縣的誕辰,屆時挑禮的人一定很多。」

  他們申家的事業,就扎基在古玩買賣上,這根本不紮實,其他的買賣也就無以維生。

  「是。」蘭舫福了個身,懷著憂鬱默默往內院裡去。

  「還有,今年中秋,天兒也許會回來,你準備著。」等人快走出大廳,又聽到老聲自後頭傳來。

  中秋?

  在內院裡頓足,蘭舫美如精玉的臉龐乍現一絲光彩。娘說闊天中秋可能會回來,那麼,就再過幾天就能見著他了。自他到江南做買賣,前後也已過了三個多月,她……是真的想他。

  平日婆婆不許她拋頭露面,是以她就跟一般女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多跟著婆婆到寺裡參佛。在嫁作申家媳婦之前,她多少還可以跟著世襲玉匠的爹外出做玉飾生意的,而今卻已人事全非。

  不過幸好她還有夫君,他就像她的夭,晴有他為她遮陽,陰有他為她遮雨……

  翹首望住天井外的一片藍天,她的心情也跟著清朗許多。

  ***  

  而時近正午,申府裡面還忙著,外頭卻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模樣相當年輕,牽著馬背著細軟,衣裳沾了點風沙,顯然來自外地。

  「到了,我去叫人。」一身藏青髮色如墨,身後背著把刀的青年對著身旁的少女說,他修長但鍛練精實的身軀就要往門前的階上踏。

  「等等。」少女喊住。她掠過他,人站到申府高聳的大門前,凝脂般的手掀起席帽上的紫羅巾,檀黑的眸仰望著門上以金漆書寫著「申府」的匾額,良久未再說話。

  青年立於她身旁,微略浮躁地問了:「又有什麼不對了?這一路上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到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卻不進門。」他似乎對少女有著諸多不滿,只是少女人沉著,絲毫不受影響,而且似乎也習慣了青年的脾氣。

  此評,她乾脆摘下了寬席帽,烏亮的發瀑頓時飛洩而下,惹得青年不禁伸手想去觸摸那一整片的柔軟。

  「聽。」她向前一步,離開他能撫觸的範圍,視線始終專注於匾額,耳邊卻沒聆進半點該有的聲響。

  「聽什麼?」失去目標,青年的手握成拳,他運勁,好似恨不得將掌中的殘餘空氣碎屍萬斷。

  「玄鳥。」匾額後頭有個玄鳥巢,這個時候雛鳥應該開始化羽的。在匾額邊緣,她瞧見一小角的涎土窩,那色澤該是不出兩三年的新巢。

  「鳥?」青年嗤了一聲,須臾,唇邊乍現一抹邪笑。「有鳥嗎?那我去抓下來給你。」說完,他腳下一蹬,身子輕快地就上了簷底,他手掛著梁木,腳踏著申府的匾額,樣子極為輕佻。

  「別摘!」只是當她想阻止,瓜兒般大的鳥巢卻早被抓在掌中,人更躍到了她的面前。「你?」彎月般的眉浮現一絲不悅,只是那不悅卻讓青年更加得意。

  他藏著暴戾的眉宇,因得意而顯得張狂,著實惹人厭,因此少女冷了臉,看住他手上的鳥巢卻不看他的臉,縱使除去劣質的他確實長得氣宇昂藏。

  「看我!」他惡劣地命令。

  原本少話的少女更是不說話,僅是凝視著鳥巢,同時,她也意外在鳥巢邊緣發現詭異的紅漬。「巢給我。」伸手向他,神情不安。

  「我說,看著我!」巢藏到背後,另一手抓住她的臂膀。他什麼都能忍受,唯獨不能忍受被人故意漠視,尤其是她。

  「給我,那裡頭……」執意不看他,即使手臂抓得痛死了。

  僵持半天,低頭瞪著個頭只到他胸前的人,笑了開來。「好,我把巢給你。」

  說完當真將巢遞到她面前。

  半安了心,她探手想接過鳥巢,孰料青年瞬間將鳥巢高舉,詭譎的笑容再度張揚。「你不是要看鳥巢裡頭有什麼嗎?!我幫你。」他手臂一揮,竟把鳥巢砸往一邊的牆壁,啪喳一聲,應聲碎了一地。

  「你……」終於看向他,只是眼神是冷然的,那種冷足以澆熄青年燒熾的戲弄情緒,不禁,他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並發起呆。

  使勁掙開他的掌握,少女急步走向牆邊,下意識,她原本想蹲身拾起鳥巢碎片,只是當她望進地上散落的物體時,竟不覺拳緊右手,手抵著心,想抑制那倏時竄上來的反嘔感。

  果然是這樣,這……是惡兆啊,審視著地上散落著的幾塊玄鳥乾屍,她在心底大歎不妙。

  發現少女瘦小的身子開始輕微搖擺,青年跨步將她攬進胸懷,深怕下一刻她就會倒地不起。

  「吉鳥摔死……」這究竟怎麼?沒理會他護衛似的舉動,她緩緩張開右手掌,那掌心的蓮形胎記開始犯著微微的刺痛,情況一如幼時。難道,這就如十方恩師所言……是她的天職,一有塗炭天下生靈的異狀出現,她的心就會開始忐忑不安。

  只是時至今日,她雖在發現異狀後能隱約感受,可,卻還是不能確切預料出事情的走向並加以防止。她的能力似乎還是不夠啊!莫怪乎恩師要她周遊各地,和大地同作修行。

  「怎好幾次都這樣,這究竟是怎麼搞的?是不是和十方老禿驢有關,什麼狗屁倒灶荔枝花生……如果是,我馬上就帶你到雷鳴寺,讓他替你除去手上的東西,然後再扭掉他的頭。」青年眼中狂燒著兩簇惡火,心中對此次無目的、也無止期的旅程更生鄙夷。

  「你……」好久,她擱下手掌說道。

  「怎麼?還想吐?」他抓得她很緊。

  吐了口長氣,她淡然道:「放開,好疼。」

  「疼?」這才鬆開臂圍,看著她站離他一步,兩眼始終看著地面,毫無意思將她的目光留給他。

  「對,每次都疼,你……從沒痛過麼?」還是看著地面,嗯……該說是盯著他的腳掌。

  從小至今,她的話從沒多過,且每回開口,字更是寥寥可數,但他已經習慣,所以對她,他已經練就「斷章取義」的特異能力。「哈,自小沒人敢打我,只有我打人的分,即便是我那叱吒武林的爹,所以,痛的滋味我從未嘗過。」表情多麼不可一世,恍若天下就在他的掌握。

  「你打人,人會痛,君子當以德服眾,學武也有武德。」難得說出一堆字,但那總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例如被他氣著。

  「武德?那是什麼玩意兒?」掏掏耳,輕蔑的語氣宛若聆進一聲蚊叫。

  終於抬眼瞅向他,櫻色的唇瓣哂笑。「學武不修武德,終會變樣。」

  「變樣?變什麼樣?」不認為她會說出任何能讓他心服的東西,他靜待著,只是等到的卻是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腳踩。

  他悶聲一哼,等伸手想逮人的時候,少女已經靈巧地閃過身,自懷中取出一方帕子,蹲身開始處理地上的鳥屍和鳥巢碎片,準備一會兒進府後,找塊安靜的小角落葬了。

  「武人不修武德,終會成害。」背對他喃言。

  害?她說他終有一天會成害?這口吻就跟他爹一樣,呵!真可笑。盯著她背影,盡量不讓這話往心裡去,但最後仍是忍不住覺得有點愴然,因為說話的人是她。

  只是,他天生就是如此,要他改變,乾脆要他去死,所以最後他還是只讓那不對勁的感覺佔據他心底一瞬,隨即甩甩頭將之拋諸腦後。

  「請問……兩位是?」而就在兩人鬧脾氣的同時,府宅裡頭來了人,他走了出來,模樣是管事打扮。

  青年一派不想塔理的模樣,唯待少女收拾好一地狼籍,起身掠過他,才回應了申家管事。「大叔好,我叫談初音,來自江州,家父談問俠和貴府有往來,這是引進手書。」遞出手書,她笑容可掬,嗓音舒緩,清麗的模樣讓人望之通體舒暢,像飲了質佳的泉水般。

  「呿。」借住就借住,哪來這麼多虛偽的客套,還對一個老頭說了那麼多字,真是奢侈!二十餘個字倒不如拿來說喜歡他,青年雙臂抱胸,仍是踞傲。

  他特立的行為,自然引來管事的側目。「那麼這位?」瞧他背了把刀,很是嚇人。

  「我家大哥,無禮,可以不必理。」

  聽了,青年橫眉直豎。「我叫仲孫焚雁,不同姓,哪是你家的誰?」

  「瞭解,那麼兩位請跟我進來。」雖然青年有些古怪,但少女謙讓有禮,且有手書引薦,看來該不會有差池。仲孫焚雁的吼叫尚未完結,管事就已背過身往宅裡走,而談初音自然是跟了過去,留下一人站在原地。

  他想著談初音說的話,又想著管事的態度,忍不住他躁烈的脾氣又起,心火直燒腦子。

  「該死的老頭!」除了惡咒,在跨進申家大們的同時,他更反掌在墨色的厚重門板上留下一枚掌印,深刻的。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1-9-18 00:23: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

          數天後,申府的庫房裡--

  「這裡的古董,少說也有數千件,不過也奇怪,城裡最近囂張的飛賊,怎麼不打我們這裡的主意,那回只過門不入?」一道男音說著。

  「那是因為我們的古董每件都不小,要偷可會累死的。」一道女音細笑。

  「是這樣嗎?嗯……有沒有聽說過愈古老的東西愈容易聚集一些咱們人看不到的玩意兒?我覺得那飛賊是因為這樣才不敢偷。」眼溜著四周。「瞧瞧,這庫子的最深處,那道門,你該沒進去過吧?我想連老夫人都忌諱的地方,穢氣一定最重。」

  他望住庫子最裡處,那道厚重卻神秘的實木門說著。

  也看向同處,可因為膽小又立即縮回視線。「你別亂說話,庫子裡的寶物還得賣人耶。」斥責一聲,寒毛也給說得立起來了。

  「嘖嘖嘖,瞧你膽小的。不過說真的,我在府裡工作也有十數年,光這庫子發生的怪事就不少,有些聽其他人說,而我自己則碰上過一件。你……曾不曾在經過這裡的時候,聽見裡頭有人喊你,可是當時庫們卻是鎖著的,裡面壓根無人,」

  「唉呀!」雙手搞耳,唉嚎一聲。「你別再胡謅了,再說我要告訴少夫人治治你了!」

  「欽,我說的是千真萬確,等你遇上就會相……」少夫人?一聽這稱謂,家丁終於收了口,他和一直和地閒聊著的婢女不約而同望向一旁。

  那裡,蘭舫正垂頭沉思著。

  八月十五?明日就是十五,她的心,幾乎都懸在那流動緩慢的時間上了。

  每回只要闊天一出門做買賣,她的日子就像彈著重複的調子,一次又一次,一日復一日,數著花開,也數著葉落,不僅千篇一律,更緩如度年。

  日裡、夜裡的等待,似乎只為他的歸來,然而在未將他的容顏複習仔細,他便又離去。既作商人婦,她自然得習慣這樣的日子,只是她的心,卻仍克制不住地暗暗說思念啊!

  「少……少夫人,庫子裡的東西都整理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奴才去回報老夫人?」

  身後,那家丁問了,而蘭舫也才從沉思裡醒來,她不禁要失笑於自己這看似閨怨的舉動,以前的她從不會像這樣的。

  停下手邊清理一頂銅製兜鍪的工作,她朝他頷首。「好,你去吧。」庫子裡的東西為數眾多,幸好有專人打點,要不這幾天的清理也沒法完成上一半。回過頭,她繼續擦著頭盔上的紋理。只是盯著頭盔,她突發一想,旋即喊了:「等等。」叫住正要出門的人。

  「少夫人還有什麼吩咐?」申府的下人對她均敬愛有加,因為出身市井的她不似申老夫人一般嚴肅,也沒有富家子弟的驕氣。

  「我看由我去吧,你留在這裡將剩下的部分整理好。」其實她心裡一直惦著一件事,但礙於婆婆對她的態度,所以一直沒給提出。

  留下家丁,她出了府庫,人在申府闊氣的大庭園裡轉,直往大廳的方向走。在經過銀桂樹花飄香的那一段長廊,她忍不住駐足。

  她那位於城郊的家,也長了株上百年的桂樹,可卻在她爹仙逝同年,因蟲害而病死了。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傳說,月中有棵高大壯實的桂花樹,每年中秋都開滿了細密的桂花,漢朝有個叫做吳剛的人,因為學仙時犯了道規,所以被諦官到月裡找桂,且得等到桂樹被砍倒才能赦免其罪。於是,吳剛每天都相當勤勉地砍樹,可奇怪的是,那桂樹不論他如何地砍,都能即創即合。而有一天,氣憤的吳剛又去伐桂,因為使力過猛,所以把桂子紛紛震落了人間……

  拾起一撮別名「九里香」的桂花,閉上眼,她將兼有清濃兩味的芬芳吸入鼻,讓那香甜的滋味充滿她的胸臆,香味隨著吸吐散至全身,此刻的她就好像和桂香融合為了她體內有著它,而它擁著她,那感覺就彷彿她的親人就伴在身側。

  窸窣!

  「嚇!誰?」只是桂樹叢中突兀的一道怪響,卻打斷了她自娛般的想念,讓她嚇掉了手中的桂花朵,那點點黃白飄落地面,湮進成片的花毯中,瞬間不見蹤跡。

  她凝氣看著桂樹,以為樹後藏著人,但仔細一探,這廊上除了她以外,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遑論樹後有人了。是風吧!自從被黑影嚇著的那一夜開始,她就變得比往常更易感、更膽怯,有時幾乎要以為隨時隨地有人跟著她了。

  不……不該胡思亂想,再這麼膽小,闊天會不理她的。努力克服著弱點,迥身急步離開長廊,來到大廳,只是那裡卻沒有人。

  她再折進花廳,才要踏入,埋頭就傳來人聲。「……多謝申奶奶,那麼我們就厚顏繼續叨擾了。」那是舒緩的少女嗓音。

  裡頭有人,是以蘭舫先在門外候著,原想他們應該會再多聊一會兒,怎知話聲落下未久,兩名男女竟走了出來。

  一個是慈眉善目的清麗少女,一個是眉間帶凶氣的青年,少女看來不出十二、三,青年該也不過弱冠。幾天前她知有人來訪且借住在府裡,應該就是他們吧!蘭舫朝他倆微笑頷首。

  只是本欲離去的少女見著她,卻停下了腳步,她望著她,唇間的笑意驟時逸去,徒留一臉分辨不清是喜是憂的神情。「姐姐您?」少女主動開口詢問。

  「我是申家的媳婦,你們是前幾天住進來的客人嗎?聽說來自江州。」江州……離闊天此番南下做買賣的常州很近。

  「我叫談初音,來自江州,您……嫁入申家多久了?」她細細端詳著蘭舫的臉蛋,在那玉雕似的五官上,她似乎尋著什麼。

  「我……」很少有人這麼問,尤其才見第一面,又僅是個幼小的少女,但……仔細觀察,這少女比起一般同齡者,遠遠沉著了許多。

  「有無兩載?」她推算。因為玄鳥春來秋去,那窩幼雛乾屍看來非今年初生。

  聽了,陡地瞠大眼。「妹妹……怎知?」

  「胡猜的。」不想讓對方心慌,初音只是笑著搖搖頭。「那麼,我能知道姐姐閨名嗎?」

  「我……叫蘭舫,娘家姓殷。」

  蘭舫蘭舫……似正咀嚼著這如同人一般美的名字,初音兀自發起了呆,她的視線留駐在殷蘭舫的肚皮上。

  許久,終於有人耐不住氣,那從剛才進入花廳就一直被冷落到現在的仲孫焚雁開始發躁,他粗魯地拉起她的手。「喂,發什麼呆,別沒事就學十方老禿驢裝高明,你以為你真是菩薩老子轉世啊,」不覺又想起那十幾年前的荒唐往事,他不署一喙,牽著她,就硬拖著走。

  「啊!別……別拉我。」若不是仲孫焚雁用力拉扯,初音可能還要陷在她自己才能解的謎團裡好一下,只是……被拉走的她,猶是頻頻回顧著廊上婷立著的人,那似有不明氣息纏身的殷蘭舫。

  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被青年拉遠,蘭舫縱使心頭有疑問,此刻只怕也無從問起。

  驀地,篤篤的硬物觸地聲響起。「原來是你,站在外面做什麼,要進來就進來。」申老夫人拄著拐自花聽走出,她瞧住蘭舫,眼神是凌厲的。

  「喔。」跟著進入廳內,見老婦坐下後沒吭聲,所以她還是站著。

  「要坐就坐,難不成還要我請你坐,真不知道這兩年來你學會了什麼,連猜心都不會!怎作商人婦?」

  「我……」納悶。

  偏開髮色斑白卻梳得有條不紊的頭,她打了個懶呵欠。「庫子都整理好了吧?」

  被折損的情況已成尋常,縱使她心中有諸多不解。「都整理好了,蘭舫就是過來告訴您的。」她聽話坐了下來,但因為姿勢的關係,她得撥弄腰間的衣物,才能讓腰腹間的此薇不適感消除。

  「嗯,我知道了,沒事你就下去吧,我有點睏了。」望進她不適的動作,老眉微擰,卻選擇視若無睹,只是拄著杖站起來,喊人來。

  「娘。」她喊住。

  「什麼事晚點再說。」出了花廳,讓人攙往內院。

  「娘,蘭舫是想跟您商量讓我幫家裡生意的事。」緊跟著婦人,很是認真。「闊天他時常不在府內,不如讓蘭舫幫您,以前我爹還在時,蘭舫也幫他處理過一些玉飾的買賣,所以我想如果努力學,應該可以幫娘分擔一地丁您也不會再這麼累……」

  只是當她正一鼓作氣想將悶了許久的想法說出之際,身邊的婦人卻突然停下腳步,她一個手勢要攙人的婢女暫且退去,讓廊上又只剩她倆人。

  晶亮的水眸專注地凝視著儀態威嚴的高堂,蘭舫以為她該在考慮,孰料靜了半晌,卻得來一句。

  「你認為我會讓你拋頭露面嗎?」婦人唇邊浮現一絲微笑,那表情之於蘭舫,該屬於驚喜,只是有了兩年來婆媳之間的冷淡感情為前提,光就字面,她還是忐忑。

  果然,老婦臉上的笑容驟然逸去,換上的是兩年來如一日的冷漠。「要讓你代表我們申家出去拋頭露面,當然是不可能!」一句話碎了蘭舫的夢。

  沉默幾許,硬著頭皮開口:「娘,為什麼不行?蘭舫會盡力學。」

  審視著眼前那張天妒的紅顏,無忌諱地回道:「到現在你還是一點覺悟都沒有,曉不曉得你當玉匠的爹怎麼招禍的?」

  她爹……是給一些不肖之徒給羅織入獄的,不是嗎?就為一柄玉骨扇。那柄扇明明是以和闐精玉製成,卻給誣稱為劣石之作,她還曾到府衙擊鼓鳴冤,但仍動不了那群富家子弟半分。

  「我爹他是讓人……」

  「你爹會冤死在牢中,全是因為你,如果不是得你不到,那些人也不會將憤恨轉到你爹身上。」要不是那一次的劣玉風波,因買賣結識那一群官家子弟的闊天也不會迷戀上她,更不會不顧她這個為娘的反對,硬是壞了多年交情,解除與表親家門當戶對的婚約,選擇迎娶這市井之女入門。

  由此可知,她更是個禍水,不過幸得她將她藏在深院裡兩年,才淡了外頭男人的慾念。

  「娘……」這番話,像把錐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坎,難受在心中,可卻沒法辯駁,因為這想法始終存在,只是她從未說出口。莫非……她生得這張臉真是罪過?而婆婆她也是因為這張瞼所以一直不喜歡她,

  氤氳著淡愁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老婦,令老婦頗感不自在。

  「咳,這件事就不用再提了,我不會答應,要是告訴闊天,答案也是一樣。」

  撂下話,拂袖而去,唯留下篤篤地枴杖觸地聲,迥蕩在空曠的廊內。

  不管誰同她說,答案都是「不」嗎?難道她就真這麼不喜歡她,因為她不想闊天娶她,因為她不該生成這樣,

  一陣帶著桂香的薰風拂來,怔仲中的蘭舫才曉得該做些一動作,好打破她那一直以來無人分擔的無奈迫境。是以,她輕移蓮步,在長廊上無意識漫走,不知不覺中,她又走回藏物庫。

  好似有人召喚,她跨進了庫房,瞧見裡頭猶剩適才她要他善後的那名家丁。「差不多了,你可以先下去做其它的事了,關門上鎖的事由我來吧!」她朝他拈笑。

  聽了話,家丁退下去,倏時,足足有三個廂房大的庫房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立於四下堆滿瓶甕鼎盒的層層酸枝架中,她渺小地像顆飄蕩在空氣中的塵子,好似風一吹,就會消失在滄茫天地間。

  她……好像總是這麼孤孤單單的。從爹仙逝,從嫁入申家,從闊天離家後,她……好像就是這麼孑然一人了,要說有人能與她作伴,便只有她腹中三個月餘大的胎兒,以及……房裡斗櫃中,那根爹遺留下來的世傳寶--白玉鳳頭釵。

  在房子裡又發呆許久,她這才拿起擱在一旁桌上的鎖,準備出門將庫子關上。

  只是,當她人跨出門,回身將兩扇大木門拉近的當兒,卻由門縫裡覷見屋裡架上的某物,那是一隻價值不菲的西周青瓷四耳疊。

  那罍罐置於架子最高層,卻一半露出架外,呈現搖搖欲墜的險狀。是整理的人沒擱好吧,心頭一悸,她慶幸自己在關上門之前發現它,要不等買賣的人來庫裡揀選,一定會多見這件稀珍的碎屍。而且依婆婆的性子,屆時闖禍的人可有得苦的。

  將門推出一道大縫,她手腳輕靈地回到屋內,並拉來一把木椅,拾起裙擺,她挺著微隆的肚皮辛苦地踏上椅,跟著伸出手想將高處的罍罐推進架內,只是那高度有點太過,任她怎伸指頭都觸不著,雖然眼瞧只差」小節。

  該找人來幫忙嗎?越過她搭在架上的手臂,眼兒凝住門縫外,因為高度,這一刻的她膽小的天性自然又作祟,可又怕她一下椅,那罍罐就會被這小騷動給震落。

  回眸再盯望住頭頂上的物品,她心裡衡量著若踏上酸枝架,應該可以順利將東西推進去吧,而且只一下,應該不會有關係,動作輕點就沒關係。於是不多想,為不讓木架踩髒,她脫下一隻鞋,提起腳就踏上木架,並將手攀上高處,腳下一著力,身子立即向上攀升,跟著她伸手扶住罍底,準備將它往裡托。

  「快來人,少爺回來了!」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頭有人叫。

  闊天……是闊天回來了嗎?唇兒驟揚,猛地一回首,注意力全給了門外。「闊天……」

  許是心急,她連忙想完成手上的動作,於是她將罍罐推了進去,更在完成動作後急著想下架子,可她卻徹底忽略了腳板兒上還套著的絹襪,那絹質細緻,使得她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這麼失去重心往後躺去……

  ***  

  「少夫人!您在裡頭嗎?」庫子外頭來了名家丁,呼喚聲有些倉卒,他推門而進,僅見蘭舫正將木椅推回原位,她一手吃力地扶著腰。「少夫人您?」

  她伸手指著架上。「適才那一罐差點落架,幸好我將它推進去了。」罍罐確已正了位置。

  「這……應該讓我們下人來做就好了,萬一讓您摔著,那……」

  「我沒關係,只是有點扭了腰,方才是你喊了少爺回來了嗎?」眉眼中的喜悅無從掩飾,她將門銷交給家丁,人奔出了門就急著往大廳方向去。

  「少夫人!」然而那家丁卻急著喊住她,等她忍耐住腳下想奔的慾望,他說了:「少夫人,少爺他現在人不在大廳,在客房裡,」

  「客房裡?怎麼了?」前一刻才聽見他回來,怎麼一下子就到客房去了,莫非……他不急著想見她,和她腹中成長著的胎兒嗎?

  「少爺他人受了傷,是老夫人吩咐讓人抬進客房裡去的,現在正找大夫來,而我是過來通知夫人您。」

  「受傷?」這兩個字,如雷貫頂地轟進蘭舫的腦袋,瞬時,她眼前炫了白花,腳下微軟。不適之餘,自然也沒去追究申老夫人給的安排。

  「少夫人您沒怎麼吧?」攙著人。

  「沒……他……他怎地受的傷?嚴不嚴重?」臉色略白,急忙站起,人又匆匆地往廂房的方向奔。

  「小的不知,但聽說是從馬上摔下來的。」

  「摔馬……」嘴裡喃著那令她膽裂的消息,腳步全憑著旁人撐持著。未久,她來到客房外,那裡僕婢來來去去,有的捧著髒污的衣物,有的端來乾淨的水。蘭舫憑著門柱怯怯地不敢進門,直至一盆帶血的污水從她面前晃過……

  「血?」他受了重傷了!不再想像屋裡的狀況將會有多糟,也不管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她衝進了門。

  房中床邊圍了幾個人,擠得滿滿令她不見床上人,他們一兩個是伺候著的僕役,一個自然是憂心如焚的申老夫人,還有一個人的手則在床上人的身上來去。

  ……該是大夫吧!

  屏著氣,視線由那人羊脂白的衣袍角來到他的腰間,蘭舫穿過他腰及手臂間的縫隙,終於窺見了申闊天,只是他卻雙眼緊閉,臉色晦白,額角更爬了一道傷口,傷口仍滲著血。

  驀地,她抽氣,而床邊的人也全反應似地回過頭來,除了那名大夫以外。

  「他……沒怎麼……」捏白了十指,木然地問。

  只是一干人雖全瞧著她,卻沒人回應她的問題,好久好久,當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會被這氣氛給窒息死的時候,那著羊脂白袍衫的人開了口。

  「外傷沒事,有事的是內傷。」迸出那人口中的嗓音,是金石敲擊般的清亮,他回過頭,凝住蘭舫後,就不再移開視線。

  「內傷?什麼內傷?」目光猶是停在申闊天的面容上,她又向前走上幾步。

  「你別過來,站那裡就好了!」然而申老夫人卻在這時大喊,她杖子一杵,人站了起來,跟著指箸蘭舫的鼻喝斥。「我就知道天兒不該娶你,自你進門,他就受傷不斷,在府裡是這樣,出了門更是這樣,你剛進門的那一個月,他更大病了一場,這……這……真是招災呀,出去出去!」冗長的罵裡,只差了沒將她歸入妖物轉世。

  「但娘……闊天他需要人照顧,我……」什麼招災之論,此刻的她全然聽不進耳,她擔心的唯有那躺在床上的人。

  「我說出去!你聽不懂是不?」在她眼裡,沒什麼比得她受重傷的獨子更令她焚心,即便是懷了身孕的兒媳,於是她伸手一推,將跟前的人推了個踉蹌。

  沒能來得及反應,蘭舫往後跌去,原本以為會摔地,結果卻意外跌進一副溫暖的強臂裡,下意識地,她抬起眼簾,望入頭頂那雙自一瞧見她就未曾移開視線的眼。

  朦朧間,她失了神。

  那雙眼,形狀像極一對飛尾鳳,瞳仁就佔去眼睛的大部,而顏色雖黑如墨玉,卻清澈如鏡,裡頭閃爍著的芒暈,予人暖暖的感官,再加上額間一道約莫一節指長的淡絳色……額印,他俊秀出奇的面相,不禁讓人的魂魄就要被吸引了去……

  闊天?怎這一瞬間,她竟覺得他長得很像闊天,但……再仔細一看,卻又不像了。莫非她眼花?對,一定是她眼花,因為闊天的長相並不似他一般出眾,而且,光就他那一雙眼……

  噫,如斯忘憂美目,該不屬於人間的啊,她不覺在心底一喟。

  「你沒事吧?」驟時,那眼兒微瞇,挺直鼻樑下的薄唇更彎成一道弧,原因不明,而清晰的鼻息,則輕拂過她的頰,惹來一陣酥麻。

  凝進笑容,蘭舫倏地一驚。「對……對不住。」低著臉,她朝他一推,人微晃地退至一旁,心頭暗罵失了規矩。

  「幸好沒跌成,要不傷到胎兒,你可好了!」申老夫人似乎沒瞧見兩人的眼神對流,猶自對著蘭舫叫罵。

  心兒慌跳的蘭舫手掖著淺淺起伏的胸,不敢言語,一是為了婆婆正在無理能解的氣頭上,一是為了……為了那男人原因不明的淺笑。

  見蘭舫遲遲未動作,老婦又嚷:「怎麼還不出去,」

  「她留下。」孰料那男子卻說了,這時他才將視線轉了向,向著申老夫人。「她是申家的媳婦,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她該有必要知道她丈夫的病況,剛剛我已經向你們大略說過他的情況,只剩她不知。」

  「那又當如何?」反正她又不準備讓她接近天兒。

  「你們既然都知道情況了,而人多對床上的人亦不妥,不如你們先退出去,我來向少夫人交代。」他笑,兩尾飛鳳跟著晶亮起來,只是站在他後頭的蘭舫只見得到他烏絲服貼於頸後的偉岸背影,卻見不著他說此番話時的表情。

  「這……」他是陌生人,又是名男子,她的兒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留這兩人獨處怎成體統?

  「可好?」對著老婦,唇線又揚。

  「不……好……好吧。」啊,怎會這樣?.她說什麼來著,不知怎地,心底極力反對,那應允卻脫口而出,莫非著了魔了?捂著不受控制的嘴巴,申老夫人瞪著眼前那氣息詭異的男人,糊塗了。

  「謝老夫人。」等幾名亦半糊塗著的僕婢將老婦攙出門,男子將門帶上。

  雖然也覺不妥,但有婆婆在她似乎是接近不了闊天的。固然不安,蘭舫還是趁著男人關門之際,如花兒捎蝶般輕步移至床榻旁,她落座,凝進申闊天憔悴的病容,懸宕著的心,眼看就要投進恐懼的深淵。

  數月不見,思念折人,但……那總好過今日見他受傷,而她卻無能為力啊!掠過額上的傷,她的指尖觸著他的平凡面容,唇瓣微顫。

  「他讓蛇咬了,是生長在南方的赤鏈蛇。」

  不知何時,男人的聲音竟緊貼著她的背後,她倉皇地回過頭,可卻發現他不過只站在離自己兩步遠的地方。

  注視她慌張的反應,他只蹈禮地退到床榻的另一端,站著。

  困窘地轉回臉,努力不將剛才的晃神往心裡去,她注意力放在申闊天身上,巍巍問道:「赤鏈蛇?很毒嗎?」抓著申闊天的手,發現上頭因常年提筆的繭竟堆成了惡瘤狀。

  「是很毒。」斂回視線,走近蘭舫。「赤鏈蛇的毒主走經脈,狂不能堵,若無玉精,輕則百日成殘,重則傷及腦髓,永還不醒,魂魄永無歸期,而他,屬於後者,你現在看的不過是毒發現象裡的輕微毒沁,毒堆在髮膚上的傷口,跟著化膿敗血。」

  「這……怎會?」登時一陣昏眩,若不是她緊緊捉著申闊天的手,現下她可能已經癱上了地。自懷了胎之後,她的精神好似一日不如一日,以前的她膽小,動輒膽戰心驚,如今的她更只要些微刺激就受不住,這個性加上身體的變化,她真要賭咒自己的無用了。

  「你沒事吧?」見她的臉色刷白,男子伸出憐惜的手。

  她閉上眼眸,待睜開,已換上堅強。

  「我沒……沒事,倒是闊天他……」他是這個家的支柱,支柱倘若傾倒,那麼屋簷下的人又該如何是從?她不敢想。

  手伸在兩人之間,並未受到該有的依賴,他悵然地縮了回去,斂至垂袖中。「他……目前無事。」

  一聽,希望驟燃,熱切的眼對住他,卻意外發現他的表情恁般冷然,他看著床上的人,那目光壓根不似出於一個會救人的人,而是……

  「我已經讓他眼下我特製的草藥,暫時無事。」他說。

  「你是大夫?」

  「是,也不是。」曖昧的語意自然換來她的疑異。「我只是個喜於山林的普通人,平日拈花惹草,草藥是無心製成,所以只能擋上一陣,若想解毒,還得另尋他法。」

  「闊天遇上你,是他的大幸,蘭舫先在這裡謝過。」基於禮,她起身,更福身。

  乍時,他揚起一道耐人尋味的笑。「現在謝,太早了。」

  六個字,又擊碎她一半的希望。「為何?公子不是說得另尋他法,難道你不知道解毒的方法?」她以為他知道的。

  「方法總會有,只是想出來的時間不確定,而在這之前,你只要將我帶來的草藥一日一帖地讓他服下,他就能保命。」氣閒神定地走向門,恍若口中談的無關生死,不過一樁尋常。

  「時間不確定?為什麼這麼說?那要是在方法未想出來之前,草藥即用完了呢?」十指攪成一氣。

  在門前站定,並拋下一句無人能扛受得起的話。「那麼就只好聽天由命。」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1-9-18 00:2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

        聽天由命?為何他路途迢迢跟著闊天回府,最終還是給了一句「聽天由命」,這是怎生殘忍的情況啊!給她希望又讓她希望幻滅。

  金穗色的霞光透進了客房的窗欞,映上蘭舫憂結的眉眼,格外迷離,她坐在榻上,將申闊天的頭枕在自己的腿上,取來篦子,正替他梳著發。

  她盯著他的臉,疑惑蔓生。

  自申闊天被送回府後,他就真的沒醒來過,雖鼻有息,雖心在鼓動,但卻一動也不動,好似沉沉睡去,一如那男子所言。

  那男子,名喚鳳玉,這是昨日從那跟著闊天至南方作買賣的家僕口中問來,也同時問了他的來歷,可那僕役卻只知他是個懂得草藥的行腳人,當闊天被躲藏在行囊中的蛇噬咬後,耐不住痛從馬背上摔下時,他就正好在附近。

  無助的僕役在郊外求不得援,又適巧他經過,且一眼識出闊天腿上的噬傷並宣稱懂得草藥,於是無奈之下只好求助於陌生的他。對於處理傷口,他出乎僕役意料地熟稔,更熱心地出借他自稱一路上採摘來的草藥讓闊天暫時抑毒,接著更不遠長途的一路幫著僕役送闊天回府……

  這一切看在他人眼裡幾乎是老天庇佑、家門慶幸,只是不知怎地,一想起那天他對她說過的話,她就是忍不住要猜測鳳玉的好心,與他出現的巧合。

  「呵……」掩嘴打了個呵欠,雖未入夜,疲意卻已上了蘭舫的面容。

  三天了,這三天中婆婆也不信邪地請來不少大夫為闊天看診,然而,卻是徒然。

  他們不是束手無策,就是搖頭興歎。欽!這些結果她怎不掛懷?多天來她幾乎是飯不下肚,睡不成眠,有時甚至半夢驚醒以為闊天在叫她,當她急急和衣穿鞋走出門外欲往客房,這才驚覺那聲聲的呼喚不過是憂心導致的幻覺……

  難不成,如今就只能依靠那要她們聽天由命,身份成謎又高深莫測的鳳玉了嗎?

  看來她們似乎別無選擇,因為喝下他調製的藥汁,闊天才得以一息尚存,連手上的毒沁也保持原狀未再惡化。

  停下手邊整發的動作,蘭舫將申闊天的頭輕輕安回她好不容易逡工的鴛鴦枕上,她又檢查了一次他手上不再化膿的繭塊,才起身欲出門喚人帶來膳食。

  「嚇。」只是她門一開,竟發現外頭早站了個人,是剛剛一直盤桓在她腦子裡的人。

  「對不住,嚇著你了,我只是過來看看。」鳳玉換了件衣裳,仍是羊脂色澤,金穗的陽光則在他身上鋪了一層聖潔的暈圈,炎炎若神人。

  「我沒嚇著。闊天……他還是一樣。」而她……也還是一樣膽小。

  瞧進她偷偷喘氣的動作,唇微哂。「還是一樣,就是希望,沒有惡化,就是幸運。」語氣持平卻富深意,他說這話似有目的。

  「我懂鳳公子的意思,但是卻不能忍受這樣的現狀,如果他再躺下去,府裡可能就……」她指得是買賣,婆婆不讓她幫,光憑她老人家,情狀堪虞。

  「府裡會出狀況,那麼你呢?」奇美的丹鳳又望住她,望進她擔憂的神態下,藏在深處那不為人知的孤寂。

  「我?」被他一問,蘭舫倏時陷入沉思。那麼她呢?現狀對她而言,似乎毫無影響。闊天醒著,人亦不在她身旁,闊天昏迷著,她亦無能與他對談,充其量只是對著他自言自語,如同他不在的時候。「我……不就這樣麼。」

  晃晃悠悠思索著,一股原本模糊的想法在她腦海裡漸顯清晰。對於申家,她只是可有可無,對於闊天,她亦是,也許她不想以這種形式存在,但現實迫然,她只能無奈。

  「蘭舫……」不知不覺他喚了她的名,像深知已久的老友,只是她仍沉溺於迷潮之間,所以並未聽聞。然而等他又想喚……

  「蘭姐姐。」隔著天井的對邊長廊上,傳來一聲年輕的女音,截斷了他將出口的話。他望向對處,那裡站了一名身著粉紫紗羅裙的少女和一名高俊的青年。

  「是初音。」她笑著朝她招招手。少女和青年借住申府已有幾日,她同她說過幾次話,但每回都會被她身邊的人打斷,那脾氣不怎好的青年,好似不喜她倆接觸般。

  目光緊鎖著那道淡紫身影,鳳玉神色倏地冷下。「她是誰?」

  「她是府裡生意往來熟客的幼女,來自江州,說是要到遠地辦事,路過這裡順道來拜訪,並借住一陣……鳳公子你?」瞥向鳳玉,意外他額上的印記竟鮮紅如血。

  「你的額頭……是不是受傷了?」伸出手。

  撇開頭,避開她下意識的動作,手掩上額。「我的額頭沒事,倒是那名少女,你盡量別太近她。」轉過身,打開客房的門。

  「為什麼?初音看來是個好女孩呀。」盯著那遠遠走來的談初音,她不明白鳳玉的意思,因為那女孩雖年幼,但談吐行止的圓融度卻遠過於一般人,實可貴。

  「她身上帶有對你不妥的東西。」在關上門之際對她慎重說道,他的眼神添上一抹陰晦。

  「不妥?」疑惑著,等她抬首想釋疑,門卻已被掩上。

  「蘭姐姐。」這時剛剛還在對面的兩人已經來到她身旁。「這府邸真大,明明近在咫尺,卻得走上一段才到得了。」初音覷著前一刻才掩上的客房門。

  「房子大啥用處?虛偽,把戲。」厭極客套,冷哼了句,仲孫焚雁腳下一踏,人輕而易舉地就躍上一邊的樹上,他俐落一倚,胳膊粗的枝幹倏成他的背靠,而臂肩輕晃,那一直不離身的長刀立即入手。「鬱壘鋼刀,刀長三尺四寸,柄長一尺,發漆木鞘,柄首包金,彎體入型,百煉鋼成……百煉鋼?都要我不得拆封,怎知是百煉鋼製成?呿!好個死禿驢!」

  原本把玩起勁,但每回一瞧見那封鞘的血符,他就要咒罵那遠在雷鳴寺,要他不得妄行的人。

  「好俊的身手……」蘭舫喃言。以前未出嫁時,和爹出門做買賣常會看見一些在街頭賣藝討生活的練家子,瞧他們過招順暢,她爹總會這麼誇上一句,雖然她不懂武也見識不多,然而眼前這青年的身手卻顯然矯健過人。

  沒將另兩人的舉動入眼,初音只是逕自注視著客房。

  眸光自樹上調回,蘭舫盯住個頭小小的初音。「怎麼了,在看什麼?」房門是關上的,是以初音的舉止突兀。

  轉回臉。「蘭姐姐,你夫君未醒嗎?」

  搖搖頭,歎氣。「毒是控制住了,但人連眼兒都沒睜開過,我好擔心哪。」

  「剛剛那人……」很明顯,這才是她真正想問的。

  「這幾天你沒見著嗎?就是鳳公子救了闊天的性命,現在用來抑止蛇毒攻心的藥草,也是他調製的。」

  「姓鳳?」她的語氣很疑惑,似是琢磨著什麼。

  「姓鳳,名玉。」

  「鳳……玉?他不是府裡的人?」一聽,初音靈光似的眸,更是對著蘭舫的身上細尋。

  「不是,怎麼了?」順應著她的目光,她提了袖,又拉了裙,就是不見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勁。

  尋找未果,抬眼這才發現自己的反應太過明顯,於是她歉然笑笑。「沒什麼,我能摸摸嗎?」好奇地望住蘭舫的腹肚。

  先是訝異,因為才剛足三月的身孕從外表看來並不明顯,但初音的表情讓她有分享的喜悅。巧笑倩兮,她點點頭,並任由初音將小手搭載她腹上,溫柔地撫觸。

  未久,斂回手。「他會是個孝順的小壯丁。」

  「還沒出生,怎會曉得?初音嘴真甜。」若能生下個男孩兒,申家就有後繼了。

  雖認為這只是客氣話,但她仍是開心笑開。

  「會是個男孩兒,活蹦亂跳。」餘光定著在少婦腰間的那一團顯得紊亂的精光上,她心有底數。

  「呵。」豈料半空降下一聲殺風景的呵欠,仲孫焚雁感到十分無趣上個翻身,翩然下樹,他一個跨步,又霸氣地朝初音的手腕重抓。「活蹦亂跳?我看該是那每晚在屋頂上囂張的人,走吧!挺無趣的。」他就是搞不懂,她感興趣的事物怎都這麼無趣,而這些無趣的事還經常令她魂不守舍。

  「屋頂上的人?」莫非又是那個無臉……鬼?「你也瞧見了嗎?」蘭舫低聲問。

  「我沒瞧見,只是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擾了我好幾夜不成眠,今晚他要再來,我一定扭了他的頭!」他絕非說笑,眼神嗜血。

  「扭了……」吞口水。「他的頭?」一想起那張只剩一官的臉,她就不禁發寒。「你知他是人是鬼?」

  「鬼」尾音拉了半天高,他只差沒笑出來。「你說那是鬼?有腳步聲的鬼倒稀奇。」固然他不盡信鬼神,天大地大他只信自己。

  「如果不是鬼,何以官差抓不到,且沒人仔細見過他的長相。」

  「官差?莫非有懸賞?」他的興趣來了,除了他的拳頭,他便只信白花花的銀子。出雷鳴寺時,十方老禿驢加上他現任武林盟主的爹,再加上初音那銅臭味重的老頭子,不多不少只修了三封手書讓他們帶著。可三封引薦書的作用除了讓他們能順利找到住所,別無其它。

  一路下來住的不是僧房就是貧窮俠客的破宅子,呿!他雖不是非大宅子不住,但這麼吝嗇的他卻從沒見過,虧他們一個個都跟他和初音「淵源深厚」,滿口修練救世的,他呸!

  「那夜賊……懸賞百兩銀。」

  「百兩銀?哈,是我的了。初音,今夜我們捉賊去。」他興高采烈地說著,可初音卻一點興致也無,她澹然掙開他的掌握,引來仲孫焚雁怒火又燃。她……為什麼就這麼冷淡,從小就是這樣,根本就沒有任何情緒可言。

  「我不懂追殺的樂趣。」不睬焚雁,逕自又扶向蘭舫的手,說了:「請問蘭姐姐的房是哪一間?」

  「我的房間?」

  「在內院右廂嗎?」

  右廂?是在右廂呀!訝然。

  「我很會猜東西。」見她訝異,初音先一步微笑回應,跟著放開扶著蘭舫的手。

  「夜裡多事,蘭姐姐自個兒多加注意,初音先下去了。」往長廊另一側走去。

  盯著廊底逐漸遠去的背影,蘭舫不禁因她的話而心慌。夜裡多事,會有什麼事。

  ***  

  轉眼,夜又深。

  夏日的夜若是無雲,該瞧得見羅布的星子,但從窗縫裡,蘭舫意外天際居然連一顆星子都沒有,她素來有深夜縫紉的習慣,不到眼睛疲倦,她總是不上榻,偶爾瞧瞧天象也可打發,可今天純然的黑夜,實在怪得離奇。

  窗縫間鑽進一股莫名的寒意,不覺中,她竟想起傍晚初音所說的話……夜裡多事?她心頭一毛,立即擱下手中多日未碰的針黹,起身將窗片關上,然後轉身走至五斗櫃前,拉開抽屜,想拿出那根能夠避邪又尖銳地足夠防身的白玉釵壯膽,只是當她的手伸進衣物下方,卻怎也尋不到那她再熟悉不過的麻質袋。

  「玉釵……玉釵不見了。」手抓了個空,她回身背抵著櫃子,思緒混亂。

  怎會不見?她的房間一向自己打理,壓根不會有外人進來,就連伺候她的春花亦是呀!雖然自闊天回來,她早上疲累夜裡幾乎倒頭就睡,已數日未查探。

  莫非是那夜賊?記得碰上夜賊的那一晚她也曾在燭光下憑弔放物的。那支傳家的白玉鳳頭釵年代久遠,論玉質價值實不菲,自從她幼時,那釵就已跟著她,且沒讓其他人瞧過,縱是過了門仍是。

  莫非……被偷了?她不死心將屜裡的衣物細細翻找過,最後仍是得了這麼一個結論。

  「怎辦?」只差沒急出淚來,現下她可無人能問,無人能說了。因為問春花,玉釵的事鐵定傳進婆婆耳裡,雖玉釵本為她所有,但藏私的舉動仍舊會引起婆婆的不悅,而要是讓官差來查,府裡屆時難免又會惶然一陣。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又不能不了了之……

  賊呀賊,你可苦了我了。「怎辦?」蓮足來回碎踱,蘭舫很是努力地想著方法,十指交捏著。

  「啊!」只是就在她腳下忙碌之際,門窗未開的屋內竟莫名生出一道怪風滅了桌上的燭火,徒留燭蕊冷卻的細微聲響。

  突然罩下的黑暗,令蘭舫膽顫。她明明關了窗的呀,何況從窗縫透進來的風更不足以滅掉燭火,難不成……

  不不!別再想這些鬼怪邪說了,她再也忍不住厭惡起自己的膽怯天性。是以,雖然身子變得有些一僵然,僅憑房外廊上掛燈施捨進屋的微量光線,她還是一步步摸索著前進,待腹間抵上桌沿,便立即探手找桌上的火褶子。

  可「咚」地一聲墜物聲響起,她知道自己的緊張又壞了事。糟糕,唯一能點火的東西又給掉下桌滾到不知處去了。怎辦?她蹲地尋找良久,就是找不著。

  站了起來。外頭說不定會有家丁點燈留下的火褶子?突生一念,她又摸索著來到房門邊,下了門閂,深吸一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有的話,應該就擱在欄杆旁吧?」喃言,她一鼓作氣地走到猜想的地方,低身尋著,孰料又是「滋」地一聲,她頭頂的燈滅了,登時她氣虛,軟了腿,跌坐在地。

  有一再有二,無巧不成書,但那也未免太……巧合,莫非真有什麼在戲弄她?

  縮在石欄杆邊,她因害怕而睜大的眼,速度緩慢地覷著他處,結果她發現,屋外的風雖大,但滅了燈火的卻唯有這西廂。

  月藏星謐的深夜,膽小若她,居然還敢走出門外?這下,她後悔了,但所幸她離房間並不遠,直瞪住幾步外的房門,她扶著石欄緩緩站起,跟著踏出一步……

  「呼……」

  「啊!嗚……」耳邊乍起一道怪聲,蘭舫抑不住出聲驚喊,然而她的聲音不過擠到嘴邊,她的嘴巴就讓人從後頭伸手搗住。「嗚嗚嗚……」她驚慌地掙扎,拚命扭動著身子,直到搗住她嘴巴的人低言。

  「噓,別出聲,也別動,我不會傷害你。」

  「嗚。」聲音悶在來人掌中。是鳳玉,她認出他的聲音,那金石相擊之音。

  只是他要她別出聲、別動是什麼意思?

  他捂著她唇的手,有些冰涼,氣息噴在她的耳側,撩動著她細膩的感官,擾得她忐忑不已,未久,想著他突然的出現,和不合宜的舉動,她又想出聲。「嗚嗯……」

  然,眼瞪著前方,她的細吟因突然闖進的一抹人影而驟時卡死在喉間。

  眺向對廂的屋頂,那裡立著一道黑影,月色朦朧,影子看不真切,但依他的動作,他的臉似乎正對著這個方向,只是她和鳳玉兩人匿在黑暗中,所以他該未發現兩人。

  屋頂上的……是那無臉鬼嗎?蘭舫心頭一悸,腳又發軟,若不是身後的鳳玉挺著她,他可能又跌坐在地了。

  「你的膽子不大。」鳳玉似笑非笑地在她耳畔輕喃。

  「嗚……」一陣羞窘,她耳根發熱。其實說她天性膽小並不全然,她記得是一次驚嚇才使她變成如此,而是什麼驚嚇經驗,她卻怎也記不得了,也許也是從那回開始,她總有隨時隨地被人跟著的感覺,而膽量最多也只有一般人的一半。

  想著想著,她的臉更加燥熱,於是她掙動,想改變兩人不合宜的接觸。

  「噓,別出聲。」鳳玉的懷抱又是一緊,蘭舫自然反應地往對邊屋頂上一看,那裡的人已消失無蹤,換成的,是頭頂上極其小的騷動。「他在我們上頭。」

  聽他這一說,無法再顧及禮教,她膽怯地縮進他的懷中,眼睛閉起,深怕屋頂上的無瞼鬼一個晃身,對著他們飛撲而下……

  頭頂又傳來一聲較大的聲響。「來了。」只是鳳玉低嚷後,那該順著響聲而下的人竟停頓了動作。

  屋瓦上,原本想直下屋簷的「他」,盯住不遠處的屋脊。

  「呵,你倒機警,還能發現我的存在。」自黑暗中現身,仲孫焚雁已等候那無臉鬼良久,微透瑩色的夜光下,他俊朗的臉乍現一抹狂戾的笑。

  「……」朝天的一對赤角下,那鬼的五官只餘一官,是以瞧不出有任何表情,不過,倒瞧得見他腳步微移。

  「不會吧,鬼怕了我這個人不成?」腳步輕盈,如風拂瓦,仲孫焚雁似箭般閃身,轉眼已距那鬼數步,他速度極快地探手欲揭開他駭人的「面皮」,只是那鬼將臉一偏,僅讓他抓著他的角,「喀」地將角應聲折斷。

  「嗤,是面具。」將削尖的角狀物湊上鼻前,一嗅,是木香,他不禁唾了口。

  許是驚著,那鬼旋身欲走,只是才走了兩三步,左肩即又被仲孫焚雁緊扣。

  「肩頭這麼小?」他心中陡生一個疑問。

  見狀,那鬼索性一個折腰,想順勢化了仲孫焚雁的手擒,只是仲孫焚雁的動作更快,他就著手上的著力,往那鬼的肩頭霍然下壓,人隨即騰飛而上,而後穩穩又落站後方的屋瓦上。當他回身之際,已見那鬼不支地趴臥屋瓦,滾了兩三滾,就要摔出屋簷。

  「這麼差?」仲孫焚雁吭笑,而也在這眨眼時刻,那鬼已抓穩簷邊突起的雨槽,扭腰蕩下屋簷,他腳點簷下廊柱,借了力,而後轉向飛身攀至附近一株庭樹上,再回望了仍立於屋頂上的仲孫焚雁一眼,他迅速往黑暗處逸去。

  「想逃?怎成!我的百兩銀。」仲孫焚雁惡眼一瞇,躍離屋瓦,縱身追去,覺時唯留風中樹葉窸窣的叫囂附和。
  而此時的長廊上,鳳玉則仍擁著那被黑影踏柱動作給嚇昏的蘭舫,他翹首又注意了下頭頂情況,在確定人亦或鬼全走光之後,才將蘭舫攙進了房間。

  他將她安上床榻,而後在床畔坐下,靜靜凝注著床上人,他的手忍不住拂上她瑩瑩生輝的細緻潤頰,那頰雖蒼白了點,卻未盡失血色,視線落在她不點而絳的小嘴上,他不禁要為這驚人之美讚歎。

  雖然只是這麼凝視著她,但這機會他卻是期盼了許久。

  「蘭舫蘭舫,美如其名……然我雖傾慕你的美,卻更心儀你的善良……只是人太過善良,並無益處,所以少了正常人一半的膽量,對你是好。」不覺,他唇間溢出一句,那話像極他認識她已久,更識得她的心般。

  「噫……」耳邊聽進一些細微聲音,眨眨眼,蘭舫醒了過來。她一見床邊杵了個人影,便立即驚坐起。「嚇!鬼……鬼呢。」剛才她只來得及看見一根踢著柱子的鬼腿,然後……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鬼?」她的額與鬢淌著冷汗,模樣雖驚悸,卻仍美得出塵,鳳玉目不轉睛。

  「無臉鬼。」說著,她的心又狂跳起來,搗著胸口,就怕心會破胸而出。

  盯著她緊張的臉,他不禁笑了。而蘭舫不知他為何要笑,所以問:「為……為什麼笑?方纔的情況很可怕的。」

  笑容隱去,反問:「你覺得鬼可怕,還是人可怕?」手擱在床板上,玩著她的裙角。

  鬼抑或是人可怕?當然是鬼!鬼的長相就足以嚇掉人的三魂七魄,而人……意外發現他圈玩著她裙角的動作,不由得,她心生一股熟悉感,可,卻不曉得那感覺從何而來。

  所以,黑暗裡,她那已能適應光線的眸忍不住直望住鳳玉,並發起楞。她是不是曾經見過他,或是……

  任由她看著,他繼續道:「雖人有形而鬼無形,但變了質的人心,有時卻遠遠比得任何鬼物可怖,那叫作心魔。」

  「心魔?」不是,她認為鬼比人更……

  「而你的心底就住了一隻,你可看得見它?」她細緻的裙角自他的指尖脫滑而去,在安靜的氛圍間引出一聲曖昧的窸窣聲。

  他為什麼這麼說?從見他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不斷說著令她難以理解的話,在暗示她什麼嗎?可在這之前她並不識得他這個人呀,縱使現在她也懂他不多。她挪腿將裙角帶離他能及的範圍,躲過那曖昧。

  縮回手,目光落在她微伏的腹肚上,星芒閃爍。「剛剛那是人,且針對你而來。」

  「人?」

  「手腳高明。」他解釋。

  「手腳高明的人,你是說他習有武藝?」見他頷首,柳眉瞬時堆起。「你說他針對我,為何?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且從不曾和人爭過什麼。」要和人結怨,她平日大門不出地,只怕也無機會。

  「很多事情不是你說了就算,你能看到的只是一,你能想到的只是二,還有三四五都被藏在人的一張臉下,如果再加上你看到卻不願想的,那……」

  「鳳……鳳公子請別嚇我。」

  「想嚇你的,是那人而不是我。」那「無臉鬼」至多是這目的。「知道嗎?逃避,就是你的心魔,它蒙蔽你的心眼,而善良卻是導致它只傷你的主要原因。」直視著她,那專注就好似一眨眼就會錯過她某一個表情。

  「我……不懂你說什麼。」撇開頭。「剛剛很謝謝你,我想我已經沒事,而外頭也應該沒有事了,你……」

  領會她的意思,他站起:「要我幫你點燃燭火嗎?這樣你能安心睡一覺。」

  「不用了。」不知怎地,他的那句心魔竟在她的心湖漾起一波漣漪,那圈圈的紋路愈泛愈大,幾乎要洇過她此刻的理智。

  她的心裡,真住著什麼嗎?

  一直盯著鳳玉走出門,她下了床榻將門上栓,再回到床上,心仍是不得平靜。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1-9-18 00:24: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

        丟了支玉釵,她整個人變得有些鬱沉,因為那是她爹留下的唯一遺物,且她視它為命;而多了一個鳳玉,她顯得不安,因為這個身份成謎的男子,正逐漸滲入她的生活,他不但在控制闊天病情方面嬴得她婆婆的信任,如今更在府裡出入自由,因為他是闊天的救命恩人。

  一個是出口她幼時「抓周」後便跟了她多年的故物,一個是闖進她世界不過十餘日的陌生男子,可卻同等地令她在意。

  「少夫人,總管要我來告訴您,庫房方面已經準備好了,花廳也來了一些人,是不是可以讓他們進裡頭挑選了?」日過三竿,婢女春花進門準備端走盥洗後的污水,順道一提。

  妝台邊,已起身良久的蘭舫正對著一本清冊瀏覽,她無比專注,似是想將上頭的一字一句都給記下。

  原本府中買賣之事皆由申老夫人一手處理,再由管事從旁協助,但自申闊天被送回來之後,申老夫人的精神便從買賣轉至照顧獨子上,所以蘭舫才得以接觸買賣。

  而知縣的誕辰在即,挑選賀禮的人也日益增多,府裡連日來忙碌有餘。

  「婆婆她……」合上那紀錄了府庫所有藏物的本子。

  「在客房幫少爺用膳。」捧起有些重量的水盆,春花動作僵窒了下,她下意識瞪著自己的肩處,露出疼痛的表情。

  「好,那你幫我告訴管事,替我開了庫房隔壁的廂房,我就在那裡,庫房裡若有事,可以到隔壁問我。」回望住那已經走到門邊的人,蘭舫不經意覷進她似有妨礙的細小動作。「春花,你的肩膀是不是不舒服,這幾天總見你攢眉。」

  腳下一頓,遲疑一會兒才應道:「我的肩膀沒事,大概是忙過了頭,挺酸疼。」

  「這幾天府裡忙,辛苦大家了。」雖然她還不熟悉府裡的買賣,但有管事幫忙,她還自認能盡上一點綿薄之力。很矛盾地,她居然到此時才覺得自己屬於申府,屬於這大宅子的一部分。「要是受不住,我讓管事找個大夫幫你看看,再過幾天,等忙過了,應該就有時間休息了。」

  又楞了一會,轉過身,福身。「謝少夫人。」

  「府裡的大小都是一體,哪個病哪個傷都是不好。」說著,並回過頭整理著一些雜物,是以沒瞧見春花出門前露出的遲疑神情。

  而在半刻鐘之後,蘭舫才出了房門,她往府庫方向走,行至半途,卻遇上遠遠從東廂走來的初音和仲孫焚雁,他倆似乎又在爭論著什麼……嗯,其實說爭論並不妥,因為急躁總只有一方。

  「這屋子的人複雜得很,待久是麻煩,你走是不走?」初音閒定地緩步著,而暴劣成性的仲孫焚雁則跟在她身邊,口氣不佳地吼著。

  「我要再待一陣子。」腳尖輕踢,神態愜意。

  「一陣子?呵!你以為這裡的人不趕我們,我們就不會有事,不,該說你就不會有事。」

  「我,有什麼事?」

  「你?」呿!難道還得等到更有事發生才成?這幾天總瞧見她在發呆,且是對著一名名叫鳳玉的男人發呆,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那姓鳳的男人有點古怪。再則,就是那戴面具的賊。「你不知道這裡有賊出沒?」那一晚他只斷了她面具的一角,但人並未逮著,因為她對這府宅附近的環境熟悉過他,所以讓她逃了,可恨!

  「賊非干我事。」

  「那麼什麼才幹你的事,那個穿喪服的男人嗎?!」白衣為喪,平常人多忌穿的,但那男人卻像嗜白如命。

  「喪服?」

  「姓鳳名玉的傢伙。」終於,他拉住她,因為他厭極她將他當作空氣的態度。

  黑稜稜的眸終於望向他,並在他眼中看見一抹妒火。「你……」

  「我怎樣,」拳頭斂力,只要一想起她全部的注意力全擱在那姓鳳的身上,他就抑制不住怒火中燒。

  盯著他許久,頭一回,他的情緒影響了她,她解釋道:「我確是在等他,我等他……」話未竟,她發現迎面走來的殷蘭舫。「蘭姐姐。」

  「你倆早晨好。」嘴上笑著,但眼卻忍不住瞅著仲孫焚雁,因為他的表情就似要吞了人,吞了打擾他們的她。

  「蘭姐姐忙嗎?」看她手上帶了本頗厚的本子,然而抬起眼,她又往蘭舫身後瞧,意料之外,那鳳玉並未跟著。

  「花廳來了人,我要趕去庫房幫忙-我……就不多聊了。」或許她可以多寒暄幾句,但恐怕有人不允許,她又偷覷了仲孫焚雁一眼。

  微略失望。「喔,那初音不礙著蘭姐姐了。」瞧蘭舫欠了個身,帶著微笑走了幾步,忍不住,她還是喚了:「蘭姐姐,我覺得你最好別太接近那鳳……啊!」

  「又是鳳?」仲孫焚雁粗魯地扯住初音的手,他眼裡只差沒噴火。

  「放開我。」被他拉著走,根本來不及將話說完,她是要提醒蘭舫一件重要的事,要不她和腹中胎兒恐怕會有危險。只是跟前這個……要說她沒有脾氣,她現在可氣著的。「快放開我,你這樣實在太幼稚了。」

  頭也不回。「說我幼稚,那你又是怎地?年紀不過十二、三,裝老成?呵,真笑話。以後一定沒人疼,沒人保護!」

  擰眉。「我不需要人疼,也不要人保護。」她會照顧自己,就如同十方恩師說的:初音生來有蒼天保佑。她相信只要不作惡,老天就會庇佑每一個人。

  反過來說,她根本也不需要這樣一個跟傲無理、凶殘成性的保護者,縱使恩師千叮屬萬交代要她和他平心靜氣一齊結伴修行。

  「你需要!」只要她一天不似平常人般「正常」,她就需要他的保護,無論她願不願意!他索性將她拉至胳膊下,緊緊地纏著走。

  「你究竟放不放?快放開……」

  隨著兩人的遠去,初音掙扎的低嚷,在長廊間逐漸散去,徒留蘭舫對著餘音,開始細想著這兩個人的對談。

  他們年紀雖輕,但對答的內容裡,卻似乎隱含著外人聽不出的內情。與普通人相較,初音,她真的靈明過人,那種先知的感覺,是足以令人生畏的;而那青年,看來似是暴劣無常,但就他的態度,卻是對初音愛護有加,只不過……方式傻了點呵。

  ***  

  這時花廳裡的眾人早被領到了庫房裡了,三間廂房改成的藏物庫裡,擠進十數人,再加上正解說著的申府管事,場面挺熱絡。

  「既然是作賀壽禮,意義當然得挑好的,比如這幅『欲佔春風』牡丹富貴圖的涵意就絕佳。」管事指著牆上的畫。

  「牡丹是謂國色天香,昔日武後在各末時刻下過一道詔:『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虛連夜發,草待曉風吹。』要長安城內的百花在不對的時令開花,結果次日是百花齊放,卻惟獨那牡丹故態依舊,是以武後一怒之下將牡丹貶植洛陽,嘖嘖!這賀壽之禮,卻隱含『貶』意,你想害我不成?」一名福態男子冷臉對住管事,令只懂生意經卻不熟讀本的管事不知怎麼回應。

  幸好到府的人暗下較量,幫著回了一句。「噫,那兄台怎不知那牡丹被貶至洛陽卻愈生旺盛更壓倒群芳?兄台連這也挑,我怕庫房裡的寶物可能都不合你意。」

  另一人聽似調笑,實則挑剔。作書生模樣的人捻起肩上的發,把玩著,貴氣凌人。

  而這書生除顧盼四下,時則望向門外,似乎正期待著什麼。

  「嗤,賣弄!如果這圖真好,那你買。」

  「我買?」想想,那隱喻似乎真有不妥,剛剛嘴上雖訕笑得緊,還是得顧慮。

  他立刻換上一副笑瞼。「這圖是賤價之物,以我和知縣的交情,買不得,不過要是兄台您……」

  「我如何?」站近調笑之人,肥厚的面皮抖動,執著折扇的手抓得死緊。

  狀作無心地,他轉過身低頭觀賞其它古董。「你……與知縣交情未到,根本不需要打腫臉……啊!」他刻薄的話才說了一半,頭就被狠狠敲上一記,他摸上被打歪的髻。「你打我?」

  「我打你怎麼著?」抓著紙扇,他恨不得那柄是鐵造的,好敲破他娘兒們似的頭。「呵呵……」

  「你這無禮的……」咬牙切齒,眼睛四下尋著能反擊之物。

  「我無禮,你就有禮?哈哈!只不過比我多了個能看的面皮,唧唧哼哼啥?其實我覺得,你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挑什麼賀禮,光憑你這身子,這面皮……」朝身前人作了輕薄動作,肥大的手就差沒往人褲襠子摸,他貼在人耳側說。「誰都知道你高招,取悅男人的把戲不輸青樓掛牌,所以……我建議你直接問問咱知縣有無這方面的興趣,哈哈哈!」插腰仰頭,大笑開來。

  「你!」白細的臉皮一陣青一陣紅,他從未讓人這麼侮辱過,且還當著眾人前。

  「如何?哈哈!如何?哈哈哈……」笑不可抑。

  「如何?我踹你個餿油桶,」斯文的瞼扭成一團,他提腳就往身前人油晃晃的肚圍踹去。這一踹,不僅引起眾人驚呼,那福態男子一摔更連帶拽倒了幾個供有瓷瓶的木架,頓時庫房裡清脆的碎裂聲四起,一晃眼就毀了許多珍稀。

  「完了,這些是我家少爺帶回來的邢窯白瓷,很貴的呀!」抱著地上的碎片,管事嗚呼哀哉地連叫一串,但是卻抑止不了那兩人的鉤心鬥角,更則拳腳相向。

  福態男子一爬起來,便排山倒海似地推開勸架的眾人,拳頭又掄向了白面書生。這一陣仗下來,不需想,那受害的瓶罐又添了多少。

  於是,偌大的庫子裡,叫嚷聲、碎瓶聲錯落成一片驚心膽顫,直至一聲尖聲的喝止傳來。

  「全都住手!你們全都給我住手啊--」遠遠就讓騷動聲給駭著的蘭舫站在門邊已有好一陣,她膽子小,原本想去找來幾個家丁幫忙,但眼看耗下去唯有損失更大的可能,所以忍不住,只好使盡吃奶力氣一嚷。

  而這時,女子突兀的尖銳叫聲似乎起了作用,先是勸架的幾個人睇向她,之後是幹架方酣的兩人也望向她。

  「你們……全都給我住手,這個樣……」她跨過門檻,眼裡淨是瘡痍,那些瓶呀罐的,都是闊天的心血呀,他遠從百里外帶回來的收藏呀,而這群人……

  她抬起眼眸裡向一群打到衣衫不整的男子,不由地心生厭惡。這叫飽讀聖賢書?

  「原來是……殷姑娘。」前一刻還被人壓在地上,但見著蘭舫,那白面書生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推開也正發呆的福態男子,而後站起。

  殷?蘭舫朝那喊著她娘家姓氏的人一望,這才認出,他是當初陷害他爹入獄的其中一人。

  正正白淨的臉皮,他又擺出貴氣的架勢,跨了幾步人就杵到她面前,他貪婪地欣賞著她與兩年前無異的美貌,而後喃道:「你……還是一樣美。」

  慾望驅使他伸出祿爪,往蘭舫探去。兩年前,他和一群人用盡方法還是得她不到,那氣……他至今仍嘔著的。

  避開他無禮的動作,蘭舫往出口家管事身邊縮。「公子請自重。」她的手,仍因方纔的「挺身而出」而顫抖著。

  「自重?」這裡是申府,他自然動她不得,可一想起申闊天竟然能獨享美人,

  他心中就又燒出一把火。瞟向楞然中的眾人,他低頭向她。「看看眼前,像不像兩年前?大家都驚艷於你的美。」

  「……」她的長相,是她長年的困惑,她不想多說。

  「這兩年,申兄他對你可好?有無疼惜你?」他望住她蹙起的眉頭,詢問的語氣驟成武斷。「看來是沒有,他是個商人,終日在外奔波,這樣鐵定苦了你,你知道嗎,苦了你可也連帶苦了我的心。」這次他急切地摸向她捧在胸前的細白小手,只是手還沒摸到,腳脛上卻吃了一頓踢。「啊!你這娘兒們……」凸眼瞪住先發制人的蘭舫。

  「哈哈哈!吃鱉了,就說軟腳蝦一隻,哈……」見狀,福態男子首先笑開,而似是有傳染力,一邊的數人全都跟著大笑起來,包括申家管事,均笑到前俯後仰,一會兒更有人笑趴上了地板。

  「你們……」不知怎地,眼前這情狀讓蘭舫覺得怪異,等了良久,眾人連一點停下的跡象都沒有,於是她說道:「實在太無禮了,這裡是申府,不是你們嘻鬧的地方,管事……」原欲喚來管事將人全都請出去,但那管事只怕是分身乏術,他也正忙著笑,笑得好開心,笑得眼淚直掉。

  是不是……中了邪了?在望了堆滿古物的庫房及眾人一回之後,她不禁這麼想,並讓一陣疙瘩上了肌膚,她搓搓發寒的手臂,心想:如此,還是先去找人過來處理好了。掉過頭,她急往們外去,只是前一刻纏著她的白面書生雖也染上笑病,竟仍舊不肯放過她,他將她的手又是拽住。

  「殷姑娘……你……呵呵……別走,趁他們中邪,呵呵……你跟我回……呵呵呵……」死跟到長廊上,即便蘭舫拚命掙扎。

  「放開我!」

  「我不放……知道嗎,當初要不是申闊天那傢伙使詐,想盡辦法頻頻示好,今天你的人和所擁有的一切全該是我的,呵呵……」笑到淚水兩行。

  「你……說什麼?」停了掙扎,她盯著那笑得捧腹難受的人。

  「呵呵!我說什麼,你會不知?過了兩年,你仍舊相信他是真為救你爹所以花了一大把銀子幫著打官司,還不惜跟我們那一群弟兄翻臉?現在他被人逮著機會下了蛇毒,反將一軍,是報應!呵呵……咳……」盯著蘭舫無表情的臉,他的笑仍僵在臉上,只是再發不出正常的笑聲,反成呼嚕嚕的氣聲雜音,半晌,他手往嘴上一捂,放下時,掌心卻多了抹血跡。

  邪門哪,居然笑得喉間出血?他面露驚愕。

  「闊天,他很善良,如果沒有他,我爹的屍首恐怕也無以得全。」定定望住眼前那張神情古怪的臉。

  咳血的事擺在一旁,他續道:「呵呵……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荒唐的笑話,他娶你進門,除了貪戀你的美貌,再多就是為了你那老爹留下來的……」一句話梗在喉間,他的聲音就像瞬間被偷走了似地。

  「為了……什麼?」他的話聆進耳中,猶如方外之語,她瞪住他。

  「啊啊……」撫著喉,眼瞪向廊底,那裡站了個白袍男子。

  「為了什麼?」再問。

  白袍男子走近,他不禁駭呆了。「申兄……我什麼也沒……說。」一句話說罷,他人也倒地不起。而被他連昏倒都緊抓著的蘭舫,也順勢踉蹌。

  「小心。」來人出聲,並扶住搖搖欲墜的蘭舫,她回首一看,是鳳玉。

  與她先前一樣,倒下的這人應該也是錯看了鳳玉,以為他便是闊天,所以心虛之餘,才昏倒了。

  可盯著鳳玉,他的表情卻陰晴難辨,唯一分辨得出來的,是他唇邊一抹無溫度的笑意。

  笑?他為何笑?又為何在這個時候出現?收回視線,她推開他的懷抱,對立良久,他未曾開口,她也沒有問,只是在她漸漸發現他眼中那幾近探究的神采之後,她垂下眼簾,跟著急急欠身掠過他身旁,悄然地往長廊去。

  只是,穿過長廊時,他依舊跟在她身後,轉過幾個迴廊,他羊脂白的身影仍然佔據著她的餘光。他為何跟著她,有何目的嗎?她忐忑。  

  須臾,申闊天養病的客房就在前頭,她如獲救星地直往那裡走,然而到了門口,裡頭竟傳來女子的低泣聲……

  「到現在多久了,我要你辦的事,居然一點影子都沒有?」申老夫人冰冷的嗓音夾著怒意自門縫處傳出。

  「在少夫人身邊,我只是個下人,問太多,我怕她不但疑心,還會起戒心。」

  那聲音,是春花。

  「問太多?」聲調抖降,靜默半晌,接著響起是她那根木杖揮動且打在肉體上的聲音。那響聲清晰駭人,可被打的人卻只嗚地悶哼一句。「我花錢買你進府,是因為你看來比一般娃兒伶俐,我花心思教你,也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替我做些什麼,這裡有你吃有你穿,我對你難道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早入了妓戶了!」

  「老夫人對我恩重如山。」

  「那你回報我什麼?除了兩年套不出個子兒,還將貪心往闊天身上想。」

  「我不敢,是少爺他……」欲言又止,彷彿承受著極大的苦楚。

  「天兒如何?」鄙夷地笑。「呵,雖說天兒承襲了她爹的風流種,但你和蘭舫都是一個樣,卑劣!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差只差在她還比你多了籌碼,她有他爹留下的東西,而你呵……別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前一陣子你和天兒走得近,那……難道只是主僕聯絡感情來著?」

  「夫人,我和少爺不是……」驚愕。

  「呵呵……別再說笑!」一道震袖聲刺耳響起。她話裡的武斷,似是要將人推進她已打開門的牢籠裡,永不見天日。

  而老婦的笑聲雖不張揚,但卻直進門外蘭舫的心,那微略沙啞的聲調宛若拋光玉器的解玉砂,一層一層拋掉她長久以來努力築構成的自我保護及自我安慰的本能,最後僅餘一顆敏感且脆弱的心。

  這時的她,困惑不已,更逐漸地痛苦起來,她緊抓十指,無意義地做著絞指的動作,荒謬地希冀那些微的痛楚能使她分心,不將婆婆殘忍的話語入耳。

  只是,這時房內又傳來。「春花,我們打個商量。」語氣乍時柔化。

  「春花不敢,夫人……夫人若有安排,請儘管吩咐。」忐忑。

  「你要能在蘭舫生下孩子之前,將東西全都找出來給我,我……會讓天兒給你個交代。」

  她會讓闊天給她個交代?!交代……

  來不及將房內兩人的後續聽完,背過身,蘭舫兩隻眼死死地瞅著庭園裡的扶疏草木,一陣清涼的微風拂來,卻以冰凍的溫度沁入她的身,不覺,她發起抖,且腳下不穩。而恍惚之餘,她又別進不遠處鳳玉那羊脂白的身影,不去看他的表情,她忽地轉身,往府外方向去。

  但她人才到大門,守門的僕役便叫住她,那是申老夫人的命令,如果蘭舫想出門,必定得經過她的同意,否則遑論大門,她連前院都不准踏出一步。

  「我是少夫人,有自由出府的權利,現在我要出門,而且只是到附近,希望你別攔我。」只是這一回,她不再像過去的兩年多,乖乖地似頭羔羊,要人牽往哪兒吃草便吃草。她一反平日溫婉的態度,也使只是奉命行事的僕役呆若木雞,且任猶她跨出大門,往城裡的大街走去。

  恍恍惚忽地半刻鐘裡,她行至城裡最大、最熱鬧的一條街,那裡人群肩摩踵接,卻沒稍稍抑止她前進的腳步,她看似無目的,但眼兒始終對著同一方向,直至身旁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蘭舫終於停住腳。

  視線越過川流不息的人潮,她看見西城門的牆上貼了一張公告,上頭以黑墨畫了個面目狡猾的男人以斗像,只是那墨黑卻黑不過牆下那片黑鴉鴉的黔首,那裡萬頭鑽動,人與人正交頭接耳。

  「聽說官府已經抓到近來夜裡出沒的飛賊,他原來就是江湖上人人喊抓的『鬼盜』隋汴偷啊……」

  「鬼盜?」一個欲湊熱鬧的人經過她身邊,給了個消息,她跟著呢喃。

  「真的是他嗎?可是那未免太容易了,憑咱們那些三腳貓能力的捕快。」

  「太容易……」另一個擦過她身畔的人給了個狐疑,她亦跟著低言重複。

  默默地,她抬起眼,也在這時前頭的人群又起了陣不小的騷動,因為一條藏青色的人影正飛鳥似地自人群中竄出,他輕而易舉撕下貼在城牆高處的佈告,一會兒更突破人牆,臉色陰騖地抓著手中的佈告往衙門方向去。

  而他身後仍是跟著一名被強迫著隨行的女孩兒,那女孩……

  是初音!定了神,蘭舫瞧住飛快離去的兩人,不自覺,她也跟著挪了腳,突生一股跟上他倆的慾望。只是,她才踏出半步,就被人狠狠撞上一把。

  「快跟去看看!要不然會錯過好戲的!那青年居然說衙門抓錯人,夜裡出沒的飛賊是女不是男啊!」一名路人,熱和於剛聽來的消息,他急步跟著前頭的人潮,壓根沒注意自己已撞著人。

  低著頭,揉著被撞疼的肩,蘭舫面無表情,方才生出的慾望也瞬間消逝了去,她只靜靜目送走喧鬧的人群,好半晌,這才轉過身,繼續往先前的目的地去。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1-9-18 00:26: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

  西城門外一哩半處有座小山丘,山丘上有條蜿蜒小徑,小徑盡處是失修的涼亭一座,而再過去,便是人煙稀少的荒郊野嶺。

  行經涼亭,蘭舫未停步,她往一旁的樹林走去,又過了好一下,在望見樹林中一幢頹圮的小屋後,這才頓足。

  依舊是失修了……

  眼前,是她和爹相依為命十數年的家,屋子的主體是由木頭造成,而木頭就取自週遭的林木。除了木為主體,拿乾禾稈糊以泥灰而成的四壁,就也是她爺倆遮風避雨的好棲所。兩年多前爹剛仙逝,她一人獨居此處仍能將其打理妥當,但自從嫁進申家之後,她出門的機會減少,今日的再回門,竟已相隔了一年又半載呀!

  落葉在蘭舫玲瓏的雙足下,滋滋地響著蕭瑟的跫音,她在屋前站定,並靜靜望了門框上半吊著的銅牌好半晌。這已生出青綠色鋼銹的銅牌,是京理大官差人送來的回禮牌,代表她爹一回生意往來中,那大官滿意貨品的一點心意。還記得那時她才十歲,當她爹日以繼夜趕造大官訂製的白玉杯時,她還吵著寂寞沒人陪什麼的。

  而寂寞……

  忽地,她心頭一窒,幾乎已忘了那種可以揪痛人心的感受,待在申府久了,是她習慣了?還是寂寞就是她今生注定的宿命?

  垂下羽睫,雖她仍記住屋內所有的陳設,但卻沒勇氣打開跟前的半朽木門,因為再開一次,便等於再將那兒時滿滿的回憶重溫一次,若此,她便不肯定下一刻由自己會不會被那波擁而至的淒楚給吞噬了去。

  轉了個方向,她繞過木屋,在木屋後,她又循著一道幽徑徐行了約半刻,直到眼前豁然一亮,潺潺的水聲鑽進了耳際。

  「捻玉溪……」立於一條清淺的溪流畔,她唇間出現一抹笑意。想起她及笄那年,爹來溪邊提取將用來琢磨玉石的水,那時她站在他身後,嘴中忽然迸出這麼三個字。

  捻玉,如果爹雕刻用的玉石能從這溪裡隨意俯拾而得,那麼就可以省去遠處求玉材的麻煩了。

  當時,她爹還笑她的傻言傻語,搖頭歎笑不已。只是,看看那溪底亮晃晃的流光,難道真的不像藏了成千上萬的寶玉在埋頭嗎?

  眼直視著映射著陽光的溪水,蘭舫向前幾步,眼看裙擺就要入了水……

  「雖然是大熱天,那溪水還是很沁人,別投水為宜。」驀然,身後傳來人聲,驚醒了失魂中的人,她急急反身。

  是他!他居然跟著她來這裡,她還以為出了府,他就沒再跟了的。

  「我……我,我沒要投水!」心噗噗地跳,好似被人栽了贓,蘭舫否認,更走開幾步,證明所言。

  「那最好,我還以為……」走近蘭舫,距她僅幾步之距。

  「我沒怎樣,為何要投水?」低下螓首,她頗不自在地從他身畔掠過,跟著急步往來時路走。

  鳳玉如影隨形,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一會兒,林子裡竟洋溢起他的笑聲。

  「你這麼急做什麼?我可會吃了你?」

  他停步。

  他……居然笑她?聞言,蘭舫也停下腳步,思忖後,她轉過身瞪住後頭的人。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吃了我,但我不……不怕!」抖瑟的尾音,洩了她膽小的底,可恨她這怯懦的天性,喔,不,這不是天性,記得她孩提時不會這樣的!彷彿意識到這紕漏,她嚥了口水,更則將胸一挺。「我……我問你,你為什麼跟著我?」

  對,還在府裡時早該問,並該將他趕離,他這個樣……十成像個貼壁鬼!鬼?

  天……大白天,她又給想起這個怕人的字?隱隱,她心頭又顫。

  「我跟著你?」笑聲落,唇邊笑意猶在,他打趣問。

  「對,從府庫外跟到客房外,又從客房跟出府,直到這裡……」這一回想起來,她似乎真該怕,而且,獨自一人到這兒來也相當不智。可這早該有的意識,她卻是一直到鳳玉出現才察覺,在這之前,她根本就毫無感覺,只是呆呆地跟著一股情緒走,一股……想逃避什麼的情緒。

  「我跟你,只是想看你究竟在躲什麼。」詭譎的光影,在他俊俏的容顏上刻畫出難辨的線條,他似喜,又似悲。

  「我躲什麼?」嘴裡不以為然,實則驚愕於他透徹的言談,他為何猜得到她此刻的心緒?「我沒躲什麼,就算躲什麼也與你一名外人無干。」轉過身,她又快步走,不再理會鳳玉,即使他如金石相擊的特殊嗓音滔滔不絕。

  「我是外人,沒錯,但卻是一個能輕易看出你心事的外人,你以為閉起眼睛摀住耳朵事實就會因此改變,那是不可能之事。任何人,只要有心,就能輕易地看出你的脆弱,你躲,你自我安慰,你藏,你放意忽略,但是終究敵不過事實。」

  蘭舫仍是一個勁兒地走,於是他又接說:「你的婆婆她對你慈愛嗎?你的丈夫,他愛你嗎?」

  終於,她停下腳步,纖細的指抓在身側。

  「為何,你要選擇進入這樣一個環境,你該有更多自主,卻選擇讓自己陷入這樣一個困境?」他的聲調抖降,似是推敲著,而前頭的人也在此時停下腳步,她猛然一轉身,疾步向他。

  「你究竟是誰?」急步使得她呼吸急促,在俊挺的鳳玉身前站定,她就似風中的蕊葉,嬌小地讓人想護住。調整氣息,又接道:「誰……找你來的?」這麼問,是因他對她並非全然不解。

  他無語。

  「你是誰?誰找你來的?你到府裡來究竟有何目的?」罕見地,她動了怒意,因為鳳玉的反應,他就只是看著她,不管她情緒如何淬變,他飛鳳似的眼眸裡始終只有冷靜,和唇邊的那抹似笑非笑。「不說話?」

  眼兒雖緊鎖著他的臉龐,但蘭舫卻遲遲不敢望進他的眼,因為他那平靜的眼神,令她害怕,就好像提出問題的是他,他正等她給答案似地。

  這段時間,因為闊天受傷的緣故,看似唯一有法子救他的鳳玉成了申府上下引領企盼的人物,但不知為何,在她心底總覺得這人出現得突兀,而讓眾人信服的速度更是使人訝然。

  這一切……都只因某個原因而被合理化了,因為他帶來的藥草能抑毒,只是,眾人又有無思及,倘若他的藥草用完,假使在那之前亦無法找到能治好闊天的方法呢?而且,本意救人的他根本可以告知藥草的來源,但是他卻沒有。

  雖然在眾人面前,他確是個行止合度的來客,可她就是難以克制那不安的感覺,難道不安的就只有她一人?是她太過敏感不成?不管怎樣,她就是覺得鳳玉太過神秘,神秘到連個背景都沒有……

  對峙許久,蘭舫不禁讓那詭異的氣氛給逼得眩然,她身子微微一晃,並抱住不太舒適的腹肚。

  「蘭舫。」幾乎是立即地,鳳玉探出了手。

  「別……」格開他伸來的扶助。「你聽好,我雖不知道你的出現是否單純,但是,很抱歉我得猜測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你早該感覺到,而我的人,你也應該……熟悉。」

  熟悉?是,不可諱言她對他的第一眼是熟悉,但那也不過是因為他長得像闊天,他的夫君。固然如此,可也不代表什麼。

  抬眼望住他,她生怒。「這話……什麼意思?如果你想做出對申府不利的事,我……」

  「申家的財富對我而言只是鏡花水月,我的目的……是你。」唇線微揚,溫煦地。

  「我?」他說,他的目的是她?呵,原來,這人跟一般男子並無不同。可蘭舫卻沒法感受這來自一名陌生男子的示好,那些對她來說全都猶如洪水猛獸,是她皮相招來的禍端,不由地,她必須這麼認為。
  「蘭舫,我是為你而來,如果知道你會選擇嫁給一個不真心疼愛你的人,我……」欺近她一步,眼神是莫名地憐惜,及渴望,甚至參雜著一帶……妒忌。

  「呵,你是為我這張臉嗎?」探手拂上頰畔。如果是,她會更加厭惡這張面皮。

  搖頭,說了:「因為你的心,你的心需要一個人傾聽,所以我來。」

  她不可思議地望住他,因他說的,是她幾年來的心願,以往,她都只對一個對像說的,那支跟隨她卻不會開口的白玉鳳頭釵,而那鳳頭釵日前已經……

  霎時間,一道影像浮出她腦海,那是鳳頭釵栩栩如生的鳳眼,而對應上鳳玉絕美的眼眸,竟是出乎意料的神似。

  「我對你,應該不全然陌生。」又迎向她。

  不全然……陌生?嚴格說,她似乎對他……是不全然陌生,因為……

  瞅住他的眼眸,一股熟悉感就這麼湧了上來,這令她感到莫名害怕。「別……別說了!」她居然會站在這裡同一名……同一名陌生男子討論她的心事?蘭舫呀,你真是昏頭了。「我回去會告訴婆婆闊天的解毒方法得另外找,而你……也請離開。」

  她倉皇轉身,跟著急急往回府的路去。

  ***  

  「誰讓你在那個時候到府庫去的?」

  只是蘭舫才進府,就被領往大廳,到廳裡,堂前的申老夫人神色不悅,並出口就是尖銳的罵。

  來回城門內外,立於廳中的蘭舫看來有些疲倦,她自然知道婆婆說的是什麼,但心緒卻無法集中。

  「我說話你是聽到沒?」

  「蘭舫聽到。」她頷首,回想著出門前的情況,那府庫裡眾人狂笑的奇異情狀。

  「蘭舫是因為婆婆正照顧闊天無暇分心,所以想幫幫府裡的忙,才到府庫去,沒想會發生那些事。」

  「我早說過你不能在入府貴客面前出現,現在捅這樓子?呼呼……真氣死我矣!」她木杖一杵,觸地的巨大聲響猛地嚇著廳上的幾人。在蘭舫出府的時間,她好不容易讓人送走了客人,瞧他們止不住笑的樣子,蘭舫一定給她丟了什麼天大的臉了!

  可素來膽小成性的蘭舫這回卻未被嚇著,她反倒提眼,望住站在一旁的婢女春花,瞧著她垂首並以一掌撫住手臂的不自然動作。

  「如果你沒到那裡,就不會有這事發生,知不知道那些損失得要花掉府裡多少銀兩?而這些不該浪費的銀兩可以抵得府中多少僕役的薪餉?」老婦又憤然。

  「蘭舫到那裡之前,他們便已毀壞不少東西,這些,負責府庫裡的管事可以作證。」她睇向站在老婦身側的老管事。他是個老好人,日前媳婦又生下第四個幼孫,那時她還若以往一般,差人抓了補品過去,他……該會替她說明白吧。

  也望住所指的人。「你說呢?」

  「老奴……」灰眉緊蹙,猶疑不定,折騰好半刻,終於開口。「老奴不知。」

  「管事……」怎會如此?難道,正義真比不得溫飽?

  正臉,吭了一聲。「聽到沒?分明是你惹來的禍,還妄想別人替你開脫。」老管事的怕事正中她心意,或者該說她早挑好了答案讓他答,畢竟誰會跟自己的薪餉過不去。

  「可我沒做的事,何須人開脫?」再忍不住,她反駁。

  「事實就是如此了,你無須再狡辯,還有今天你擅自出門的事,我還未跟你計較。」拿起幾上方沏好的茶,準備喝上一口再繼續數落……

  細白的指緊抓在腹前,再耐不住這荒謬的一切。「婆婆,蘭舫出門是因為想念娘家,而今天庫房裡發生的事,我也無意推托責任,但如果由我來承擔能保管事無事,那麼……就怪我吧。」

  說完,當著眾人訝然的目光,蘭舫逕自出了大廳,沒再解釋,且連頭都沒回。

  「咳……」含著茶,老婦差點沒給噴出,在今天之前,她還未見過蘭舫頂撞過一次的。「呵,誰?誰養大了她的膽子的?竟敢一再頂撞我……」失著神。

  而出了大廳,蘭舫抑鬱地回了房,只是她門才合上不久……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的話,我說那賊是女而非男,想到府衙說明,你卻不跟我去,還一個勁兒往城門外走?」門外響起仲孫焚雁的聲音,他似乎忿怒到極點,而令他火氣竄升的人必無其它。

  「我沒不信。」初音平靜依舊。

  「那你怎不跟著我?」

  「你辦你的事,我辦我的。」

  「不管你說什麼,你都得跟著我。」血氣方剛四個字此時已不足形容他,他是本性爆劣,且對初音有著異常的佔有慾。

  「別氣吧,兩人是修行,一人亦是修行,你不愛我牽絆,可以自由。」初音的聲音突然變大,許是來到了門邊。

  「你!」聞言,再忍不住,拳著掌,仲孫焚雁一迥身,便將胸臆間狂騰的怒氣全發洩在離他最近的一根廊柱上。氣憤離去的他將廊柱打出了一枚拳印,而發出的巨大聲響還驚飛了附近樹梢的鳥兒。

  「焚雁。」盯住那絕塵而去的背影,抬手正準備敲上蘭舫房門的初音也不禁楞然,雖她性子有別凡人,可也禁不住他一鬧。待那背影消失在廊底,她酌量之後,放下手,這才又望回房門,且說了:「蘭姐姐,你聽得到我嗎?」

  門內側無語,但她仍逕自接道:「蘭姐姐,初音想告知你,如果你沒辦法杜絕別人帶來的影響,那麼跟著自己的心走便沒錯。」說罷,等著回音,但無意外,還是等到一場靜默,於是不再說,她自動地離去。

  而門內--

  無法杜絕別人帶來的影響,便跟著自己的心走?

  貼在門邊,蘭舫將初音的話字字入耳,只是於腦中消化這話裡可能的涵義後,她唯有淒苦一哂。

  試問,人的一生能夠不受任何人影響,只憑自己的意願去過活嗎?如果能,那麼人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心事,還有數不清的不得已了。

  回到桌邊一坐,她沉沉思考著,並憶起鳳玉在林間對她說的話。

  他問:你的丈夫愛你嗎?

  呵,為何這樣犀利的質問會從一名陌生人的嘴中說出?這話她從不敢、也不想問自己的,因為多想多問,只會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憐裡。

  兩年多前,闊天伸出援手幫助她和爹,雖然費盡氣力才將病得氣息奄奄的爹救出囹圄,雖然出獄後的爹不久就辭世,但她卻從不懷疑闊天的動機,縱使她心底隱約知道陷她爹入獄,他可能也有參與。

  而與他結髮,除了因心底一股無以名狀的直覺,剩下的便是天真了。

  她天真地相信,人性不就如此,而聖賢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況且她當時也真在他眼底看見了悔過,所以在眾人皆喊著死時,獨獨他留給她一條生路,在眾人皆逼著她時,他給她全然的幫助。所以那白面書生說的,他是為了得到她而作盡心機,這……

  低頭,她撫著肚,苦笑。

  縱使那有可能是事實,此刻的她也已無法質疑他了,因為她知道他一定做過努力掙扎,所以才會一直到數個月前,才真正與她有了夫妻之實啊。

  而鳳玉又問:你的婆婆對你慈愛嗎?關於這點,她只能無奈,因為她知道這樣的待遇除了源於婆婆的性子,還有另外一項……

  霍地,一聲敲門聲響起,打斷蘭舫的沉思。

  初音!他們又折回來了?她先是疑慮,但當外頭的人說話,她的疑慮這才逝去。

  「少夫人,您的午膳要在房裡用嗎?」是春花,許是見她自外頭回來,未進膳房。

  開了門,她盯著面帶笑容的女子。「午膳我不用了,我想到客房看少爺。」關上房門,走進長廊。

  沒回話,春花僅是點點頭,而後跟在蘭舫身後走,可不一會兒走在前頭的人忽然停下腳步。「少夫人……」她以為蘭舫想起什麼。

  蘭舫站定,沉默,跟著才說:「春花,我婆婆她……」欲言又止。

  「嗯?」盯著蘭舫纖細的背影,感到不安。

  「我婆婆她那麼對你,是因為我嗎?」出門前,她看見她和婆婆在客房裡。

  「少夫人,您……說什麼?」

  沒轉過身,是不想給身後人壓力,她續問:「婆婆是因為你沒在我這裡找到什麼,所以才打了你?今天在客房,我看到了。」

  僵硬地笑。「呵,少夫人您誤會了,老夫人是因為春花沒將交代的事做好,所以才處罰我。」臉色瞬間難看。

  「我婆婆交代的事,是不是要你從我這裡找出我爹留下的遺物?」這個,是甚囂塵上的,府裡的人……不,該說全部的人都認為她那世襲玉匠的爹死後會留下一堆珍貴玉器、寶物,只是……

  「少夫人……」拳著掌,春花兩腮緊繃。這是她和老夫人之間的秘密,如今未得手,而她卻知悉了……那麼,想怎樣嗎?

  垂著螓首。「累你受罪,我很對不住,只是外頭的傳言一點都不正確,我爹自幼至老,雖然摸著寶玉,雕琢著寶玉,但那只是過路財寶,他從沒留下,也沒有私藏半點,這是我殷家的祖諭,世襲的子弟必定奉行。」

  張著口,春花無言。她完全沒預料,蘭舫在得知情況之後,不僅沒責怪她、告發她,還跟她說這些。也許她可以當睜眼瞎子,或對她所指的一蓋不認,但是,她的心意她卻無法忽視。

  「春花。」

  「是,少……少夫人。」從怔仲中驚醒。

  「我知道婆婆的性子,她不喜歡我,也許我一輩子也討不了她的歡心,當不了孝順的媳婦,而你……」想起今天在客房所聽到的,有關她與闊天的關係。「你……和我夫君,真有情嗎?」問這話,她心如針戳。

  「這?少夫人,那是沒有的事,我和少爺……少爺他不過是因為……」似有難言之隱,所以她又將話吞了回去,是以引起蘭舫的繼續誤會。

  手抓在腹前,天人交戰許久,說了:「如果是真,於情於理我們都該給你一個交代,雖然我會生氣、傷心,甚至怨忿,因為我也是個女人,和人分享所有是極痛苦的,可,矛盾地我卻能體諒你的處境。」一口氣說完,她吐掉一篇艱辛,調眼向廊底,不覺,她似乎又瞥進那道數日來如有影隨行的羊脂白身影。

  他又跟著她、聽著她、看著她了嗎?鳳玉……

  「少夫人,春花只能說,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這樣,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這樣好的一個人,或許我……」心中憤恨暗生,對某人。

  「沒關係了,一切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一哂,想起這句話是某人對她說過的話,她就不禁想笑。原來身處於大環境的人,若不具有抗衡的能力,最後都只能聽天由命,更則隨波逐流啊,真無奈!「客房我自己過去就成了,你有事,就下去忙吧。」

  瞪住蘭舫孤然而行的背影,春花是有話說不出,讓心事噎了喉了。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1-9-18 00:26: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

  「請你別再跟著我。」人才到客房門前,蘭舫便再耐不住,她不需轉過身,就已能感覺到某人的存在。

  「於今你不消回頭,就能感覺到我的存在。」自廊柱後走了出來,鳳玉盯著佇立門前的蘭舫。

  「我不是傻子,有人跟著我,我怎會不知?」雖然他的出現屢番幫助了她,可他清澈的眼眸,卻像能洞悉人心似地,令她忐忑,人皆須有自己的秘密,要不然就會像離了水的魚兒,沒了庇護,乾涸而亡。「等會兒回頭我會跟婆婆說,既然你無法醫好闊天的蛇毒,那麼我們就另尋他法。」

  「你討厭我跟著你?」不僅是討厭,她正趕他走。

  「人不需要第二道影子。」

  「可是這道影子,能夠無時無刻保護你。」望住她的眼神,是深意的。

  「我有闊天了。」夫君是天,出嫁的女子唯有那一片天,不管那天是雨是晴。

  聞言,忽地沉默,而就在蘭舫以為他無話可接之際,他又出聲:「我知道,在別人眼裡於名於實他都是你的丈夫,但他有無盡到當丈夫的義務,你的心該比任何人誰清楚,他從未給過你心裡渴求的那分安定、溫暖,不是嗎?」

  「……」咬著唇瓣,忍耐著。

  「你嫁給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走向她。「只是順應女子的命運,還是想終結皮相帶來的疲憊,還是為了……替你爹復仇?你知道申闊天一家是為了某種目的所以迎娶了你,你還是不顧一切地嫁給了他,你每天出現在他面前,就是想讓他陷在愧疚裡,籍以懲罰……」

  啪!

  鳳玉的一番指控,僅止於蘭舫轉身後揮出的一掌,只是她的掌只在他的臉頰上掠過,便被他抓了下來。

  顫著唇,說著:「你究竟是誰?為什麼……為什麼胡說!」纖腕被緊扣住,她抽不回,更退不了身,整個身軀幾乎被籠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下。

  沉吟許久。「對不起,我是胡說。」眼眸仍舊冷靜。

  「你?」盯住他說風說雨皆是冷靜的雙眸,她是窮究了理解力也不能稍知他的半點用意,然,若以一般貪色的男子看他,她就也太過膚淺了。連日來的觀察,讓
  她這麼認知著,雖然在城外他確實對她說了一堆露骨的話。「……呵。」屏住的氣息,不禁宣洩出來,她苦笑一聲並往後踉蹌,幸好鳳玉始終抓著她,要不她又要跌倒了。

  銳利的視線緊鎖著她偏開的臉龐,清晰的嗓音徐緩道出:「蘭舫,你這樣……讓我想抱你。」

  「嚇!」急瞪住他,彷彿他說了該天打雷劈的話。

  「我說的話可以是假,可以是道聽途說,也可以是因為我忌妒或羨慕所以杜撰而來,但你得明白,你的心如果不堅定,那麼任何一個要你的男人,都可以趁虛而入。」

  攢起眉頭。「放開我,你這個無禮的……」

  「另外,倘若任何人都能在這時趁虛而入,那麼我會是那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他將無理由地回到她身邊。

  「放開我!」這疲累的一聲,終於換來手腕的輕鬆,她趕緊退離他能擒獲她的範圍。心底,她不知看似蹈禮的鳳玉何時變得如此霸道、無禮,但此刻她是真讓他給嚇著了。

  在對立一會兒之後,蘭舫選擇逃離。轉過身,她探手準備打開客房的門,將那神秘不可犯的男人關到門外。

  「又要逃?」同時,他說。

  不想理睬,她逕自開門。

  「但我不準備讓你逃,因為我已經旁觀太久,不想再默默下去了。」

  旁觀太久?何以他所說的話都那麼難懂?他不就是在時數日前才闖進她的生活的嗎?倏時,她緊張。「你究竟、究竟想做什麼?」回過身,看著鳳玉。

  「你希望我救申闊天?」

  她當然希望他救他,而眼前情狀看來,似乎只有他有辦法的,不是嗎?只是,他看起更像有別的目的。

  「能解赤鏈蛇毒唯有玉精,我曾說過。」

  鳳玉進府的第一天她便聽他說過,只是玉精究竟是何物?

  凝進她疑慮的表情,他笑了。「信不信由你,他活不活也由你。」

  「為何由我?」他的話有破綻。

  「玉精只存在於遠離人煙之處,我會盡力尋出,但條件是你得跟著我一起,單獨地。」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個人跟你到荒郊野外?」何其荒謬!

  「是。」

  「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遑論她不肯,婆婆一定也不會肯。

  「申老夫人那裡我已經請示過。」唇微揚,那笑,看來是那麼地深奧且不容質疑。

  「我婆婆她……答應了?」

  「對。」簡潔有力,彷彿一切都在他掌握。

  臉色忽白,於申家,她究竟算什麼?合理的事物她可接受,但諸如此事……「不可能,我去問婆婆。」

  「她的答案跟我一樣。」望進她促匆離去的背影。

  「不可能……」長廊裡只餘下她不可置信的低喃,飄蕩不去。

  ***  

  一個時辰之後,申家大門外。

  不可能!婆婆她……居然會答應他這樣的請求?且無論她如何提出疑異和不妥處,仍是反駁不了她作下的決定,難道婆婆壓根沒考慮她和鳳玉是孤男寡女,且她還是申家的媳婦嗎?

  天兒是你的丈夫,如果他連命都沒有,那你這個媳婦也是多餘,去不去,決定不在你。這就是婆婆給她的答覆。

  呵,她的世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一名陌生男子竟能夠輕易地介入,更則影響她週遭的所有人。不,該說是每個人都似中了他的蠱,他說東,沒人敢說西。唯一不從他的,好像只有她一個,她殷蘭舫一個,只有她一個不從他,所以被耍得團團轉,從頭到尾都似昏頭的蠅蟲,被他套弄在指陳中,嗡嗡叫著,苦苦求不得人理會。

  天,這究竟怎麼回事?

  受不了府內的氣氛,蘭舫又在莫名的情緒之下,走出府第,她回望住兩片高大堅實的檀色木門,心中是無法言喻地彷徨。這是她一天之中第二次出府,自嫁入申家,她的外出次數寥寥可數,可今日,她卻執意不理守門,任性而出兩次。

  再回首眺向大街的方向,午後市集似乎已在不遠處開始,辦法是人思索出來的,而人多的地方該也尋得到他法。她不信,她不信真只有跟鳳玉一程,闊天才能得救。

  而鳳玉,他倘若要跟,那麼就跟吧,她一定會找出其它辦法的。

  滿懷不放棄,蘭舫走進人群,在數家藥鋪、醫館間來回穿梭,可卻始終得不到她想要的方法,入耳的除了「從未聽說」、「詭毒難醫」、「患者無命」便無其它。難道,真只有鳳玉所說的玉精才能醫治得了赤鏈蛇毒嗎?

  然而,那些大夫卻連玉精都沒聽說過!

  走出一家藥鋪,蘭舫望著擾嚷的大街,臉上寫滿無助。她揩起水袖,拭去額間滲滿的細汗,心中何只一個亂字形容。

  午後的艷陽曬得她頭昏腦脹,連腹間都開始不舒服,抬眼瞇進一片白亮的天光,一陳昏眩驟然襲來,是以她忍不住往一旁退,倚著藥鋪的們邊想歇一會兒,而這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叫喚。

  「你是……蘭舫?」藥鋪的店老闆走了出來,他一臉疑惑。

  「您識得我?」自入申府,她深居簡出,以前和爹識得的舊人都忘得差不多了,沒料到還有人喊得出她的名字。

  「你真是蘭丫頭,剛剛在裡頭我一下沒認出來,後來想一想,該是你,我和你爹識得的,以前殷老兄雕玉常受傷,還曾帶你過來藥鋪抓一些皮肉傷藥的。」六旬老叟笑道,憶起往事、遇上舊人令他十分欣喜,只是當他想起某事時,臉色又跟著尷尬了。「真對不住,我還提這些。」

  「沒關係,蘭舫沒想到老爹還會識得我。」當年她爹的冤獄鬧得頗大,可卻苦無人相助,因為涉及的人實在皆為富貴,如斯親切的故人,當時必定也不得已。

  審視著眼前一張麗容。「你比以前白弱許多,所以沒立即認出,嫁入申府,日子過得該好吧?」他關心,因為這女娃而自她爹死去之後,嫁入首富之家後便無消無息。

  「好。」頷首。

  「好,那就好。」似也看出她有心事,卻沒多問。「對了,方纔你詢問的赤鏈蛇毒……」斟酌著。

  「老爹想到什麼辦法嗎?」乍喜。

  「我自己……是沒那能耐,不過有個人可能會有辦法解毒,他叫步惠醫,醫館在城東的史光光街底,聽說專治怪症,上回我家隔壁老嬤嬤腦袋里長東西,鄰街王家小兒被長蟲咬也給醫好的,雖然他要價實在荒謬,不過多少試試,你要不要過去問問。」

  不會醫?死光光?「……好,我過去問問,謝謝老爹。」

  離開藥鋪,蘭舫往得行上一段時間的城東走,由於早上往返老家及申府已經讓她甚感疲累,再加上前一刻在街巷間的奔波,眼前到城東的路程於她已有些吃不消。

  頂著熾日,她盡量挑了有遮蔭的巷子走,可走了一段後,卻忍耐不住身子越發明顯的不適,等她來到醫館所在的街前,腹間已經隱隱作疼。

  孩子,再忍忍,我這是為了你爹,再怎不舒服,也講忍忍。撫著微隆的腹,她暗暗安撫著那未出世的胎兒。

  走進掛了一個大大「步」字招牌的醫館,櫃前只有一名負責抓藥的小廝。「小哥,請問步大夫在嗎?」

  「大夫在裡頭幫人看病,你等等。」啞啞地說,他背對著大門,頭沒回,兀自低頭推敲著手中藥單的組合。

  聞言,蘭舫只好等,可是因為廳上沒個一椅半桌,所以她只能站在櫃前。待過了半刻。「請問,我還得等多久?」不知怎地,充盈於鼻間的藥材未竟令她覺得有些反胃,恁般難受。

  「裡面有貴客,要醫病就等等。」有些不耐煩。

  貴客?連看病都分貴賤嗎?「小哥,能不能請你通報,我只是想請教步大夫……」

  「跟你說了要醫病就得等,你喳呼個……」轉過身,睇著蘭舫的絕美容顏,沒了話。然在回過神之後,他已經習慣性地將來人的穿著打扮給衡量過一遍。

  大夫說,醫怪病費工夫、費藥材,沒賺頭的生意他不做,什麼普渡眾生的義舉他也不做,所以上門的人看穿著也看氣質,再予以分為三等,第一等穿著華麗者先診,第二等穿箸中等者後診,第三等穿著襤褸者,能不診就不診。

  眼前這姑娘穿著不夠華麗,本來該屬第二等,但她的美貌卻是人間少有,怎麼看都該像第一等……嗯,通報去。

  撤下鄙夷,立即換上笑容。「姑娘對不住,讓您久等了,我這就進去通報,您再等一會兒。」

  說罷,他朝住屋內,只是當他才掀起門廉欲走進時,埋頭的人也剛好走出。

  「大夫出來了。」小廝朝來人作揖。

  「誰要看病?」說話的是一名面黃肌瘦的老頭兒,他骨碌碌的眼對住蘭舫,滿是驚艷。「要看病的是她?」他不問蘭舫,反問小廝。

  「不是我,是我夫君。」這醫館怪裡怪氣,要不是老爹薦言,她或許不會來。

  「原來是小嫂子的丈夫。」他耳聰目明,一下子就瞧出她微隆的腹,心裡的評估暗掉了點,不過看來還是富有人家。「他怎麼著?」走到櫃檯後,心不在焉地問。

  「他被赤鏈蛇所噬。」

  「赤鏈蛇?」眼睛一亮,這長蟲可是稀有種,平常想見還難得的,正缺一條來泡酒。「他去了西南遠地?」

  「沒有。」

  「還是去了深澤區?!」搓著下巴。

  「也沒有。」為何這大夫看來對蛇更有興趣?「我夫君只去了稍南的商地,回途中被藏在隨行囊袋裡的蛇給咬了,日前有人說,這毒唯有玉精可醫,我想請問大夫這話是其確,而如果真確,那玉精該往哪兒尋?還是您這裡就有?」不由得他問一些無關的問題,她逕自說了。

  搔搔頭,說:「玉精是什麼東西?我只知道赤鏈蛇是極毒的長蟲,到現在還沒有藥醫。」

  「沒藥醫?」青天霹靂!

  「不過現在沒人會醫,並不代表就真沒人會醫。」這一聽,他倒好奇起那玉精,嘖嘖……那玉精究竟是什麼寶貝,能治赤鏈蛇之毒,如果得來,他不發也肥了。「小嫂子說的玉精,究竟是什麼?這消息又是誰告訴你的,能不能也告訴我?說不定我還能幫上一幫。」忽地咧嘴笑開,露出一排黃板牙。

  聞言,又燃起希望,且有了一些領悟。就是這樣了,某些人不知,不代表所有的人都不知,或許真是她太過執意,又或許跟鳳玉一趟,根本不會如同想像中地那般嚴重。

  「這……如果大夫不知,那我只好另尋方法,多謝了。」心頭的結稍稍鬆去,給自己一點希望,並不為過。

  謝過之後,她欲離去,卻讓從內院走出來的人喊住。「殷姑娘!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上你,咳……」那帶咳的聲音是熟悉的,是以她曉得麻煩又來,不多說,她更是急步而去。

  「欸,別走!」白面書生嚷著。

  早上才狼狽地從申府出來,方才也才讓大夫看了他笑得咳血的怪症,現下居然又給碰上他朝思暮想的美人,還以為自今早後無緣再見的。追出醫館,他見蘭舫往人多地方走,於是也不急於一時追上她,他像匹擅於追蹤的狼,不死心地跟著,只等她慌了、累了、走不動了,再一舉撲上。

  可以說是逃著出了醫館,蘭舫根本不敢回頭看,因她知道只要一停步,那白面書生就會跟上來,她不喜歡被人纏著,尤其如同他這般狂妄無禮之輩。

  捧著因急走而發痛的側腹,腳下雖不敢稍停,可氣力終究不敵。她搖搖欲倒地扶著路旁的牌坊石柱,急促喘著。

  「殷姑娘,別走了,你這樣我好心疼。」只是氣息才稍微平復,身後就又傳來那令她慌張的聲音,於是心頭一急,無暇顧及前頭細石、坑洞遍佈的歹路,她慌張地就走了過去,而等她腳底漫開痛意,也才驚覺自己已走進路人避走的死胡同。

  「累了吧,我的好姑娘。」沒想到身懷六甲的弱女子還可以走得這般快,她當真避他如避禍?好歹他還是面如冠玉的俊公子啊!擋在胡同出口,毛燥已起,他不遲疑就往蘭舫逼近。

  「你究竟想做什麼?」

  「今早之前我會說,我想死你,但今早之後我只會說,我不服氣,我到現在仍不想承認我輸給申闊天那傢伙,他有的,我同樣也能擁有。」今早申家那鬼樣的氣氛,已將他所有的詩情因子謀殺殆盡,現在說的,才是他的肚裡真話,何必拐彎。

  「我愛闊天,所以才嫁給他,你們……別再苦苦糾纏了。」四下無能禦敵之物,她更慌了。

  「是這樣嗎?」一步步將蘭舫逼向牆邊。「我早說了申闊天那傢伙遠比我們要奸巧,比我們更懂得利用他人,他在眾人都苦逼著你之際,反而對你伸出援助之手,你就當真當他是個好人了?呵,真是愚蠢。」他冷笑,距蘭舫只兩步距離。「只是……雖你愚蠢,卻依舊美得令我心動啊。」

  覷見縫隙,蘭舫迅速掠過他,想趁機逃去,可男子的動作更快,他精準地將她擒住,抓著她的手臂,就似抓著身陷網陣的飛鳥,不費吹灰之力。

  他抓著她,更急性地將她抵向胡同陰暗處。

  「放開我!嗚嗚……」嘴被搗住,蘭舫雖死命地抵抗,卻動不了欲逞獸慾的男子半分,連吃力揮出的拳都無濟於事。

  「你乖一點,就能少受點皮肉傷,也許肚子裡的胎兒也不會受影響,可是……我還真想殺了這個小東西。」之於他,那胎兒便是申闊天勝過他的證據。

  男子噴出的氣息,在蘭舫細白的頸項暈開一層令人作惡的濃重溫度,而他的手掌則蓄意地壓迫在她隆起的腹肚上。

  「嗚嗚……」她害怕地呻吟著,全身抖顫,幾欲昏厥。可當她心頭襲上一念,她的理智與氣力才又回復一些。

  胎兒?她要護著胎兒,不能就這樣屈服呀!誰?誰來救救她?鳳玉,那跟了她數日的鳳玉呢?那幫助過她數次的鳳玉呢?為何此刻他卻不出現了?

  鳳玉呀……

  「乖,我不忍傷你丁點的,尤其你的肌膚細如搪瓷。」肩上的衣物不知何時已被褪去一角,他貪婪的唇欺向她的鎖骨,身子更抵得她的腹腰難受,呼吸就要斷絕。

  終於,她好不容易掙脫一隻腿,擠盡最後的力氣抬膝撞向他的鼠蹊,但卻被閃開。

  「呵……來這套,未免太過……呵呵呵……」

  驀地,他又不自主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就向被人扼住喉嚨硬逼出來似地嘔啞嘲哳,不得已,他只能鬆開前一刻還強制著蘭舫的手,反之摀住自己的嘴,可那怪異的笑聲猶是從喉間繼續迸出,而就在這怪狀發生的同時,他亦下意識地望向胡同出口,果不其然!

  「呵呵……你!又是你!呵呵,你究竟是人是鬼?」又是他,那個出現在申家長廊上的男子,那個長相神似申闊天的男子。這是他自昏睡中醒來的第一個認知。

  而既然他不是申闊天,就另有其人,他和一干人莫名笑到不可抑制的怪事,必也和他有關,他這麼認定,何況現下這人又這麼神出鬼沒!

  隨著他的那一聲「你」,無力以致滑坐地面的蘭舫也看同一處。

  「鳳玉……」他終於來了,她在心底呼喊他已不下百次,他終於是出現了。忍不住,她的聲音被一聲哭音哽咽。

  努力不理會那怪笑,白面書生急步走近鳳玉。「我曉得……呵呵,你不是人對吧?呵呵……」

  鳳玉只靜立於天光下,無言,無動作,只有一抹淡笑逐漸在他臉上拓開。

  「你笑……是承認,呵呵……你不承認,我也有辦法……」他身上從小帶著避邪的符瑞,如果眼前這人真是邪物,被符瑞一打,不現形也難!

  他很是努力地摸著全身,可是卻怎也找不到東西。

  「你找這個?」就在他苦尋不得之際,一隻紅色小袋已懸蕩在鳳玉的指尖,他提著它,晃著,在他的笑容前。

  不覺,毛骨悚然。「為……為什麼?」

  「因為……」指尖一鬆,裝有符瑞的紅色小袋便往地面掉落。

  許是緊張,書生一見符瑞往下墜,就也伸出手想盛住,只是動作慢了,符瑞仍然掉了地,躺上鳳玉的腳邊。

  而盯著鳳玉的腳邊,書生原顯倉皇的五官,頓時僵滯。「你……你沒影……」

  「我覺得,你的笑聲比說話聲來得好聽,人還是少點話好。」

  「你……真不是……咳!」本來他還正胡猜的。

  咳聲一起,書生怕是岔了氣,只見他臉色刷白,緊抓喉嚨,人跟著像見鬼似地奔出了胡同。好半晌,闃靜的空間裡,只剩他咭咭的怪笑聲。

  好久,鳳玉的視線終於調向蹲坐牆邊的蘭舫身上。「對不住,我來晚了,你沒事吧?」走至她身邊,蹲下身,探手將她不整的前襟掩上。「我聽得到你喊我,不論你在哪裡。」

  自鳳玉出現後,蘭舫的雙瞳便也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而截至他說了這句話,她才眨動雙眸,有了反應。

  「你一直在附近。」她的眼白泛紅卻沒掉淚,縱使方纔的恐懼遠遠勝過她以往的經驗。

  他沒點頭亦沒搖頭,只是執意牽起蘭舫。

  「你故意看著他對我……」手顫抖著,任他牽起,現在的她已無力再跟另一名男子周旋。

  「我不背你,你走得回去嗎?」盯著她一臉狼狽,冷冷問。而在相望良久之後,他背過身。「我背你。」

  「你回答我。」她覺得好累好累,只怕一合上眼,就會沉沉睡去。

  偉立的背影一動不動,似是酌量什麼,半晌才說:「今晚,我們就得出發,馬車和其它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今晚出發?身形微微一晃。這一切……不僅出發這事,全部……有關她的全部似乎都操縱在他的手中,是不是他說是就是了?而她只能乖乖地被推著往前走?無力一笑。

  回過身,將她安上自己的背,背起人,鳳玉默聲地往胡同外走。

  被動地偎著鳳玉溫暖的背,蘭舫就算不願,卻也不得不屈服於狂襲而來的倦意。

  只是強撐著眼皮,她還是忍不住說了最後一句:「我沒喊你,我就算真怎樣了,也不會喊你這個無禮的男人……」

  她心裡曉得,等下一回睜開眼,她可能已和這個男人同乘一輛馬車上了,所以忿忿地留下一句,不想讓他得意。

  頸項後的吐納趨緩,鳳玉知道她已經睡去,而迎著向晚的天光,他的唇不覺揚起一道溫柔的笑。

  蘭舫,蘭舫!就算得耗去我所有的生命,我也不會棄你而去……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1-9-18 00:27: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

  踢噠踢噠,空隆空隆,兩種持續不斷的單調響聲,頻頻騷擾著蘭舫的耳際,她皺起眉頭緊合眼皮,且偏開頭想趕去,卻徒然。

  未久,換成一股燥熱熨上她的胸前,且漫向她的軀幹四肢,令她熱汗涔涔,呼吸困難,有種想褪去衣裳的衝動。嗚……好悶哪……

  不知怎地,可能是有人發現她熱,所以送來一陣涼颼,頓時紓解了她鬱悶已久的胸坎;然,就在她揚起唇角,滿足地想吐掉身體裡所有的熱氣之際,一陣癢意卻忽地襲上了她的臉頰,而這陣癢意是極度地不安分,它一會兒貼在上頰,一會兒又溜到下頷,逼得她不得不自無喜無嗔的夢境中醒來。

  驀然,她睜開眼,可一片黑暗卻橫擋在眼前,令她一時無法辨清狀況,等她定睛一看,才知前頭垂了塊布簾,布簾有時會掀起一小角,讓她窺探到除黑暗之外的顏色。

  盯著前方,她發著楞,下意識抬手想擒住那討人厭的癢意,可等她真的抓下它,就著微弱的光線看清它……

  「哇--」那居然是一隻又黑又大的蛐蛐兒。霎時間,她方才流的熱汗都轉冷了。

  想當然,她這一聲嚷叫奔出喉際,布簾外頭的人自然不會沒反應,鳳玉吆喝地一聲,停下趕路的馬匹,回身掀起布簾,望進的就是蘭舫手腳齊動趕著黑蟲,不自覺間將裙擺掀至大腿上的驚嚇模樣。

  「怎麼了?」雖然她這樣子稀罕得緊,他仍是忍笑地問。

  找著腳下。「一隻蟲……又黑又大哇!它剛剛爬在我臉上,你幫我……」抬眼望住說話的人,本想求助,可在辨清他身份之後,話又給吞了回去。

  強製冷靜,她的視線由鳳玉的臉,移至他身後。

  外頭,成片的琉璃藍參雜著一些亮金桔,夜色已替上暮色,天邊數顆星子閃爍,今晚晴朗,卻不見月。無垠的郊野,像塊顏色暗沉的毯,無聲息地被覆在天幕之下,偶爾傳來的蟲鳴和遠方呼嘯而過的風,是荒涼的點綴。

  真讓她猜對了,等她一醒來,就真上了這人的車!她就連自己睡在車內多久都不知道。

  「蟲跳出馬車外了。」盯著表情瞬間僵然的蘭舫。

  「『我』現在在哪裡?」不看他,用的辭也避用將兩人歸在一起的「我們」。

  「出城已經兩個多時辰,等離開這一片郊地,距下一個城鎮近些,就能歇腳。你渴嗎?」

  「到你說產有玉精的地方,還要多久?」語氣刻意冷淡,目光垂至腳下,那裡堆著幾個包袱。

  天!這次離開可謂匆促,她連自己什麼時候上的馬車都不知,可他們的行李卻準備得不少,許是他早和婆婆提過,而這趟行程也早被設計好了。不禁,莫名的怒意上了心頭,但她知不得發洩,於是努力忍了。

  循著她蘊含微怒的視線,他看了馬車內的物品一眼,不以為意。「快一天,慢則一個月。」

  聞言,堆起雙眉。「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

  他笑,沒就著問題回答,只回眼對住外頭荒涼的景色,說了:「看見外面這片郊地了嗎?」

  她問東,他答西,不想睬。低首瞅著自己的腹,推想該是姿勢的緣故,所以總覺腹間有些微疼,可又不是那麼明顯,有時有,有時無的,雖她懷的是第一胎,可這之於妊娠的婦女,好似是不大正常。

  且這狀況似乎不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想想……好像自鳳玉出現那天就有點症狀,這……該不會?她突地瞪住他。

  再次看向她,凝進的卻是鋒利的眼神,他有點意外,卻不驚訝。

  審視著他一張完美的臉,蘭舫不禁失笑。她是怎麼了?雖然鳳玉的行為實在令人費解,可也跟她腹痛一點也扯不上關係的,真笨!固然她不滿於他,可這麼遷怒卻是不智的。「我只想知道為什麼快慢差這麼多?那與外頭的郊地有何關係。」撫著不舒適的肚,她歎氣,喃言的音量如同在說給自己聽。

  「要走出外面這片郊地,快則一刻鐘,慢則一個時辰。」放下布簾,策動馬車,速度極慢。

  「為什麼外面這片郊地也得走這麼久?」瞪住布簾,可外頭的人只回給她一陣靜默,於是坐回位置,推想著。一段路程與一片郊地,同樣的距離走完卻可以是不同的時間,這原因不外乎路況或車速,路況不好自然就慢,只是這時間的差距也未免……

  喝!他的意思該不會是說,他高興走快就走怏,走慢就走慢吧?這人真是……

  本想掀起布簾同他理論,但這時車外卻傳來一陣怪異的聲響,中斷了她的慾望。

  有點狐疑,下意識,她改掀起馬車側邊的窗布偷覷著車外,順利地,她看見路旁出現兩條人影,一個像是小女娃兒,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個則是比小女娃兒大上幾歲的小男孩,他站在她身邊,似乎在等她。

  這個時辰,這種地方,怎會有小孩子在這兒?心急,她轉過身,換成掀起馬車後的小窗布,繼續注意落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人影,而也在這時,她看見那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娃兒抬起頭,並以幼嫩的嗓聲對男孩嚷了:

  「我不認識你,你走開!」一隻白白短短的手揮趕著,另一隻則抱在胸前,似是護著什麼東西。

  「可是我認識你。」如果她沒看錯,那穿著白衣的男孩是笑著的,完全不理會小女娃兒的驅趕,車內的蘭舫揉揉眼。

  「走開,走開!你一定是想搶我的東西!」低頭抹著臉,手掌擦過的地方頓成髒污。

  「我不搶你東西,這裡很黑,你不怕被鬼抓?」

  「哼,你也不怕啊,你不怕我就不怕!」兩條晶亮的鼻涕掛上人中,大大的眼珠轉了四下一圈,於是五官添上恐懼。「我沒娘,爹不理我,我自己出來玩,我不認識你,你走開!」只是她嘴裡還是倔氣。

  看到這裡,蘭舫不覺暗笑出聲,因為印象中,她孩提時好像也做過這事,一回為了氣她那只會雕玉的爹,所以跑出了家,可明明知道到了外頭會怕得要死,仍是裝強。撫平嘴上的笑意,繼續掀著窗布,她很是認真地注意兩個小孩的狀況。

  男孩偷偷笑。「你爹很忙,得攢銀子,沒空陪你,你更要乖,夜裡你跑出來這麼久,你爹會很擔心,走得動嗎?我背你。」因為距離,男孩的聲音有些模糊,但勉強聽得清楚。

  「哇--」聽了,女娃兒忽地哭出來,那驚天地的響亮哭聲,夾雜在呼嘯的風聲中,本該令人覺得淒楚,可因為她身邊還等著個男孩,所以反而顯得溫暖。

  這時,男孩揉揉女娃兒的頭,背過身,主動將她背起,而女娃兒出乎意料地聽話,她趴在他的肩上,任他背著前行,隱約只見她小嘴囁嚅。

  「哥哥,你到底是誰?」聽不見女娃兒說的話,車內,蘭舫竟悄聲接了一句,不知怎地,她就是認為她在問這句話。笑著,她坐回原來的姿勢,抬起眼簾看著前方的布簾,忽地,她想起某事。

  「鳳玉,停停!」

  車沒停,但外頭的人問:「停了就真得走一個時辰。」

  嘖,他竟還在揶揄,其氣人。「拜託你停停,外頭有兩個小孩,我怕他們在夜裡出事。」

  靜默片刻。「荒郊野地,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

  「沒有其他人?怎會,我方才明明看見兩個小孩,你在外頭沒見到嗎?」驚訝。

  這人肯定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

  「沒見到。」馬車完全沒停下的跡象。

  轉過身,掀起小窗布。「我說有就有,就在後面不遠……」盯著車後,她赫然失聲,因為車後頭,除了車輪駛過揚起的淡淡灰煙,整條小徑,從近到遠,再無其它。那兒呼嘯的風依舊,連唧唧的蟲鳴都被淹沒,遑論……人聲。

  心頭一嚇,轉過身,背貼著車棚,低下頭,手捂著耳,眼瞪著腿,呼吸急促。

  同時,車外的人問:「找到了嗎?要不要我停車?」

  「嗯嗯嗯……」她莫非是見著不該見的了?膽小的天性又犯,她搖著頭,連話都說不清了。

  「嗯是要,還是不要?」

  「別……別停。」雙臂環抱著自己,心裡卻暗罵著鳳玉,他一定曉得她碰上什麼了,還故意笑她。

  「好,那我不停,有我在,別怕。」車內的人,怕是見不著他臉上大大的笑了,雖他真不知她看見了什麼。

  然,鞭著馬,等離開車下的那塊荒地,鳳玉的笑容卻即刻逸了去,他雖不在意蘭舫說的,可卻在意那從城裡便一直跟在他們車後的人。

  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無妨,女的……

  若她要跟,就繼續跟吧,他不會因她的出現,而稍變自己的心意,一點也不會。

  迎著殘存的霞光,馬車再行了好長一段路程,終於停下。

  「蘭舫,下車了。」布簾被掀至車棚上,鳳玉探手輕拍著蘭舫的臉龐。

  良久,睜開眼,一入眼就是鳳玉的笑容。蘭舫沒料到自己居然會睡著,在她遇見「那狀況」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是嚇得昏睡過去了嗎?所以他笑她。

  「這裡是?」不理他,伸長脖子看著外頭,耳邊聆進淙淙水聲。

  「河邊高地。」做出扶她下車的動作。「本想到可以歇腳的城鎮再停下,但屆時可能已深夜,就怕客棧不收人,夜裡趕路不宜,剛才也才覷見這塊地,所以轉進來,我們隨身的糧食足夠,在這裡待上一晚該妥當些。」躍下馬車。

  除了水聲,她還聽到一些鳥獸的叫聲,而且外面還黑漆抹烏。「我……」她怕。

  「這裡沒有樹林,所以不會有什麼會吃人的野獸,最多有些蛙啊魚的。」正經地說。

  蛙啊魚?「我不下去,我要待在車上睡。」以前和爹在外買賣,也沒睡過荒地,可她也曉得郊外怎可能只有蛙呀魚,她才不想睜開眼睛,就瞧見一群野獸對著她身上的肉虎視耽耽。

  而且……最主要地,她還是忌諱眼前這男人。

  盯著她捧著腹的自然舉動,問道:「真不下來?車子小,你會很難受,累了半天,至少可以取點河水……」

  呀!他居然盯著她的身子?「我……我不在外頭洗澡。」探出身子,一下子將掛在車棚上的布簾掀了下來,讓布料橫擋在她和他之間,說明她的決心。

  而對著布簾發了一會兒楞,鳳玉只能無奈,他不過是想說,可以取點河水來洗把臉,在外面睡,懷著胎兒的她也較舒適。

  那既然如此……

  ***  

  蘭舫當真在車內窩了一夜,而一夜下來的不舒適,除了惹來一身腰酸背痛,還讓腹間原有的隱隱作痛加重了兩三分。

  清晨時分,鳳玉繼續了行程,經過了一處小城鎮,她雖然曾下車休息了一會兒,可那休息卻除不去她腰腹的不舒適。

  蘭舫,你真是個差勁的娘,又上了車,離開人煙,也再次感受路面的顛簸,天氣燠熱,那一陣一陣的上下,幾乎讓她反惡,她暗暗罵著自己,更努力忍耐著,卻不敢對鳳玉說,直到鳳玉開口對她說了自昨夜後的第一句話。

  「再一個時辰,目的地就到了,你還好吧?」

  「我……不好。」她虛弱地回應。

  馬車立即停了下來,掀開的簾幕後,是鳳玉焦急的臉,他不發」語地擠進車棚,探手就摸上蘭舫的肚皮。

  「你……你做什麼?」愕然,閃躲著,卻被他一個攬抱制止。許是力不從心,被動靠向他懷裡的她,居然一點氣力也沒有,只剩腦袋瓜極力反抗。「你不能這樣!」

  她的唇微微泛白,額間滲汗,擺明忍耐很久。「別說話。」低聲喝止,大拳執意覆在她微隆的肚上。

  「你不可以這樣!」大掌游移她的腹肚上,鼻間嗅進他清淡的體味,惹得她窘紅了臉。自懷胎後,連闊天都不曾對她做過這樣親暱的動作,他卻……

  「還疼嗎?」

  他只是摸著她的肚,其它一點都沒幫忙,她當然痛啊!咬牙忍痛,不作聲,抬眼望進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他的慌張,很逼真。

  須臾。「還疼嗎?現在。」

  他是在開她玩笑嗎?只是這樣抱著,哪會有什麼……咦?正當她想吭聲之際,卻發現覆間的疼痛當真消退了點,同時,她還感受到一股溫暖的力量,正透過鳳玉的掌心,徐徐傳渡近她的腹,且逐漸驅化了她全身因疼痛而起的寒冷,更推去了一陣陣的痙攣。

  良久,她覺得那股隱隱作痛竟消逝無蹤。

  「我……」思索著該怎麼開口。他是不是像一些說書人口中的江湖中人一樣,將什麼……內力傳渡給她,要不她的肚子怎會在一轉眼間,不痛了?

  鳳玉將她安回位置,可自己卻跌坐一旁,倚著車棚,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透明,連笑容都顯無力,這看得蘭舫心驚。

  「你……你是不是將內力渡給我?如果這樣會讓你難受,那……那我再渡還給你好了。」抹去額上的汗,她依照印象中的方法比劃著動作。「我該怎麼做?」

  忽爾,笑開。「你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好好休息。」看來她自己是連一點自覺都無,只是……也罷,見她沒事,他暫且放心,不過今天的這情形只是個開始,再過來只會愈來愈劇烈。坐直身,他準備出車棚。

  「喂,你……」柳眉緊蹙,一股潛藏的情感在心頭流竄。

  掀起布簾,傾首回望住她。他的神情明顯疲憊,但卻能讓人輕易感受到他的滿足。他滿足什麼?因為幫了她嗎?

  「我不知道你對我做了什麼,但我曉得你幫了我,但是我和你的關係並不足以你這樣幫我。」盯住他清澈的眼眸,不覺,她竟有些難為情,是以她低著頭,續道:

  「我的意思是說,我很感激你,但如果這樣做會讓你很難受,那你就別幫了,我……我的身體不知怎麼回事,可我一定會查出原因。」那欲發不發的悶痛,可能是天氣熱來的,也有可能是顛簸來的,只要她注意一點,該也無事。

  等她說完,他始終沒答話,只是微微揚唇,跟著便放下布簾繼續趕起路來。聽那隆隆的車輪聲又響起,蘭舫以為他定是認為她不識好人心,所以不想理睬了,她愀然。

  「你不必在意,幫你,是我自己願意,也是量力而為,感激就不用說了。」車外飄來他的聲音,鏗鏘清晰,字字鑽進蘭舫的耳,窩上蘭舫的心,哄得一句「為什麼」又要脫口而出。

  然,她急急張口卻又緩緩閉口,將那三個字又吞了回去。不知怎地,她居然有種熟悉感,一種總被無形中守護著的感覺,可卻捕捉不到那些守護過她的人的身影,有她爹,有她在她三歲即仙逝的娘,還有誰?闊天嗎?

  似是不是,因為那是一種時間更久更綿長,且更強烈的感受,它堆在她心頭,始終沒消失,只是……她一時想不出來而已。而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一生都不時接受著他人的幫助,心頭明明感激,但當時沒說出口,時間一久,就忘了呢?

  楞然對住眼前的布簾,她接受鳳玉的建議,盡量不將方纔的事情掛心,可擦擦眼,她的眼早在莫名情緒下,霧濕了……

  ***  

  接下來的車程加快,日頭未下山,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下了馬車,蘭舫望進的是一幢由木頭蓋起來的小屋,外壁糊著泥,雖簡樸,可感覺起來確是十分宜人。這屋子讓她有著熟悉感,因為跟她的老家很像,無論搭造的方式和座落的方位都像得十足,無獨有偶,這小屋也建在一座小丘上。

  該不會這屋後還有間工作坊,而屋後那片樹林內也有條小溪吧?她胡亂想。

  「你先進屋吧,我帶馬到後頭的小溪飲水。」將馬車卸下,鳳玉牽著馬往屋子的後頭去。

  當真有溪?她極意外。

  折騰了兩天,她很累,而鳳玉也該很累,可除了在車子裡的那一段之外,她似乎很難見到他的疲態。盯著鳳玉羊脂白的身影,蘭舫未回應,逕自進了屋內。

  小屋的前廳擺設簡單,只有一張桌兩張椅,至多在一張小茶几,她將隨身的包袱放上幾,人坐上椅,眼兒瞅著屋角四方,和門外那片被午後日光曬得金黃耀眼的泥土地。

  許是長途跋涉加上蒸氣薰人,不到半刻,她居然開始昏昏欲睡,人偎著椅背,手臂托著纖纖下頷,眼皮兒悄悄閉……

  「我不下去,你走開!」

  屋外忽來一陣尖銳的女童嚷叫,驚醒了蘭舫所有的睡蟲,她狐疑地望向門外,沒見人也沒再聽到聲音,是以起身走到們邊,抬袖擋住些微剌眼的光線,想將外頭的情況看仔細。

  「下來吧,這棵樹禁不住你在上頭亂跳,一會兒樹枝要斷了,你肯定會跌傷。」

  遠處,一株枝葉扶疏的果樹下站著一名男童,他仰頭對著樹上頭綁著麻花辮的女童說著,手裡則拿著草葉不知編著什麼。

  而若要看得更仔細,那名女童的瞼上早擦了幾道血痕,看了教人驚心。

  「你走啦!我不要人理我,尤其是你!」兩條小臂掛在不甚堅固的樹枝之上,女童表情固執,她怕是討厭極了樹下的男童。

  「你不下來,我就不走開。」低頭審視著手中逐漸成形的作品,跟著才又抬頭。

  「你下來,我這個就送給你,如何?」他抬高的手上,執著的是一隻緊實精緻的草扎鳥,那鳥迎著日色,在他的把弄下像極了活生生的飛禽。

  見著草鳥,似是動心,可卻僵持。「我才不要,你怎麼都不走?這又不是你家!」扁嘴,唇翹得可以吊肉。

  「你爹不在,我照顧你。」

  聽了,女童瞪大眼。「哼,原來是我爹找來的,那我更討厭你了,我討厭爹,所以更討厭你!」腳下猛踏樹枝,險狀使人發汗。

  「你爹只是到城裡辦事,很多人的地方你不好去,怕你走丟,所以才將你一個人留在家,他是怕你累,為你好。」

  「我才不信,你不知道我多想進城裡,那裡有糖葫蘆、紙風車,還有很多小孩可以跟我一起玩,爹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去。」說著,眼兒濛濛。

  「他知道。」

  「你又知道了,」撇開頭。

  「我知道,因為這回他會帶很多你喜歡的東西回來,像糖葫蘆和紙風車。」

  終於動心。「你說真的嗎?」卸下孩童的拗,她的笑臉頓顯倦意,實際上她已經在樹上待了好久了,好想睡。

  「對。」男童溫暖笑著。「下來吧。」

  低頭盯著男童,嘟起唇瓣,彆扭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你住在我家附近嗎?為什麼每次我爹不在的時候,你都會來。」一陣風吹來,她垂下的烏黑髮辮跟著一擺一蕩,模樣清麗,依稀能猜出其成長後的雛狀。

  風亦揚起男童素白的衣擺,眼前的他雖是稚顏童身,卻不由得讓人有額外的感覺。

  「我……是住在你家附近,你只是不知道罷了。你爹不在,你喊著沒人陪,我聽到了,這才過來。」以他的年齡,不該有這種成年人才有的冷靜,他的舉止過於成熟。

  「我才沒喊你咧!」佯怒,嗤了聲,跟著又說:「怕我爹趕你嗎?他不會,因為他只趕壞孩子,你看起來……還不壞。」又是彆扭,抬起像是拿著東西的手摳摳發窘的臉。

  「這樣嗎?」笑。「你不討厭我?」

  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抬眼望天,裝作不在乎,且答非所問。「嗯……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想,忽地抬起手,亮著草扎鳥。

  「鳥?」移動嬌小的身軀,衡量著哪根樹枝能讓自己安全下樹,可左踏右踏都不合意。

  是鳳吧,快猜。門前,看著一場兩小無猜,蘭舫無疑是津津有味,她暗笑,並在心頭出著主意。

  「不是鳥。」男童注意著女童危險的攀爬動作。

  「怎麼不是鳥……」兩手抓著樹枝,兩腳合抱著樹幹,就要下樹,可當她不經意瞅進手中的東西,於是忽地一叫:「啊!我知道了,你跟這塊玉一樣,那個字我爹教過我的,叫……哇啊--」

  唉啊,怎麼?因為分心,女童就這麼從樹上摔了下來,蘭舫心頭一顫,也要奔出門……

  ***  

  「蘭舫,醒醒。」同時,耳邊傳來鳳玉的聲音。

  「鳳玉,那小女孩……呀!」回過頭想找救兵,可不知怎地,眼前卻突然一片模糊,等她閉上眼再張開眼,眼前的景象竟然全都變了。

  「怎麼了?作惡夢了?」她跟前,是一臉平靜的鳳玉,他望住她,飛鳳似的眼眨都不眨,只是出於自然地探手拂開她汗濕的額前細發。

  「作惡夢?」只是夢?不可能!沒躲開他親暱的小動作,她自己亦捏捏額間,又低頭看看,剛剛站在門前的她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還斜倚著椅把。「這……怎可能?」

  無法置信,莫非剛剛瞧見的,全是夢境?她自椅子上站起,心急地跑到門邊,看向門外,只是遠處除了被日光曬得白亮的泥地與隨風搖曳的綠樹叢外,便空無一物,更別說有什麼男童女童了。

  「你剛剛有無瞧見人,在外頭?」恍惚地將視線挪回鳳玉身上,她有個不好的感覺。

  「沒有,離我這裡最近的人家也要一小段路程,平時這裡除了我,很少其他人。」

  「你真的沒瞧見?」

  搖搖頭,反問。「你看見誰了嗎?」

  就兩個孩童,一男一女,女的大概七八歲,長得跟她小時有些像,男的則約莫十一、二跟他一樣喜歡穿白衣!心頭嚷著,卻沒說出來,她神色黯淡地踱回椅邊,並安靜坐下。難不成,她下了車,走進屋,坐上椅就睡著了?不但睡著,還作了個逼真的夢。

  她究竟是累了,還是怎麼著?昨夜趕路瞧見不該見的,今天作夢還夢見這些,這一切可有什麼意義?「唉呀!怎麼又來!」倏地捂起臉,哀嚎一聲。

  「蘭舫。」

  「嗯。」放下手,盯著鳳玉,發現他的表情……「我……我沒事,也沒怕。」

  他一定又要笑她膽小了,可是她這一次是真的不會怕。難為情地瞥向別處。「請問我的房間在哪裡?」拿起包袱,等待分配。

  指著屋內的佈局。「你睡那間,我睡這間。一路下來累了,歇歇也好,等晚飯我再叫你。」

  「那後面是……」

  「灶房、茅廁……和工作坊。」

  「工作坊?」真的和她想得一樣,那麼這屋子的佈局就和她老家一模一樣了。

  她訝異。

  「對,想看嗎?」

  「唔,不用了。」背身,提著包袱往「她的」房間去,是以也沒注意到鳳玉換上的憂愁表情。她……看到了什麼他看不見的嗎?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1-9-18 00:28: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

  男孩,穿白衣,女孩……像她,為何每次遇上,都只有她見著,而鳳玉卻都置身事外?

  第一次,在來此地的路途中,第二次在這幢屋子的外頭,之後又遇見三次,一次在灶房,而其餘兩次各在屋前及屋後。

  灶房裡女孩因烹飪而燙傷,男孩找來燙傷的藥替她醫治;屋後撿拾柴火的女孩兒被不知何處飛來的蜂群攻擊,而男孩亦奮不顧身將她救離了該處;午夜裡,天空無雨,夏雷卻轟隆隆地作響,原本想將窗關上,卻見外頭男孩飛抱女孩的景象,如果不是男孩,那在樹下彎腰趕雞入籠的女孩,一定逃不過被那雷電劈中斷裂的樹幹打中的命運。

  而這幾次,見著的仍是只有她……

  回想著數天來的怪狀,她的腦子裡理出一個連自己都不太敢承認的結論。短短時間他們的外貌卻有著些微改變,明顯同樣兩個人,卻長大了些,而這些恍若記憶片段的景象,若真只是幻象,又為何出現在她眼前,莫非「他們」……想告訴她什麼?又或意味著什麼?

  她的心底雖然有了底數,可卻不敢就此相信,因為有個癥結仍困惑著她,讓她無法將現實及想像作一連貫。

  厚實的木床上,一條纖細的人影輾轉反側,入夜的溫度微降,卻無法稍減她偏高的體溫,那熱意,逼得她又是汗溽,又是失眠,好難受。

  睜開眼,蘭舫抹去堆在眉間的細汗,拿來枕邊鳳玉給她的小蒲扇搧著涼,可卻一點作用也無,因為風是熱的,怎搧都枉然。

  以往睡不著時,她總是會起床做些針黹活兒打發,可現下出門在外,沒那些細款可做,可好?

  欸,說也奇怪,幾天來她不僅夜裡無趣,連那該依照約定尋找玉精的鳳玉更是一點動作都沒有。日間他倆就像一般的村婦野夫相安無事地度日,夜間兩人又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這一切看來平靜無憂,但實際上卻不該是如此。他們不是來找解藥的嗎?這個問題她已問他不下數十次,可是結果還是如同沒事人般悠哉著。莫非,是他騙了她,刻意拐帶她來不成?

  可深思之後,又不該是,因為他看來對她壓根無企圖,甚至……甚至還對她體貼入微,吃的、用的均不需她動手,這情況就好像他看著她、聽著她就很滿足一般。

  不過她倒也挺很喜歡這種感覺,嗯,喜歡!唇邊泛笑,可一會兒……

  噫,喜歡?天,她想到哪而去了?居然這麼不怕羞!她臉兒生熱。

  提袖對著臉扇了兩下,又撫了兩下幾天來沒作怪的腹肚,她這才昏昏沉沉地下了床,踱到半開的窗邊,睇向窗外,那兒自然只有成片的闃靜。反應地,她打開窗,想讓外頭的風透進來,可卻迎來一位意外的訪客,是一隻螢亮的飛蟲,它繞著她的身邊轉了幾圈,又似醉酒地顯向窗外。

  呵,是流螢……

  屋外,是一片繁星世界,夜的使者,讓她這個怕黑的人都想撲向它懷裡。想著想著,她低頭摸摸汗濕的前襟,跟著,她突生一念,立刻拿了幾件換洗衣物悄悄走出屋子。

  聽鳳玉說,屋子後頭的小徑可通往一條小溪,距離不遠。回頭望住一扇窗,窗內闃暗,那麼他應該已經睡著了。

  此刻,她那固執的恐懼已被拋到腦後,有的只是一股強烈的慾望,那就是趁夜深無人,偷偷到溪邊仔細將身子洗上一洗,連日來的燠熱,已然逼得她沒精力害怕了。

  繞過小屋,尋到小徑,她瞻前顧後地走了進去,小徑周邊是樹林,黑壓壓的樹影她仍是忌憚,所以加快腳步跑了半晌,終於聽到潺潺水聲。不禁,她欣喜笑開,更朝不遠處的那道蜿蜒晶亮信步而去。

  只是,等她人到了溪邊,找了塊隱蔽地褪去衣物想下水之際,卻意外聆進一陣雜聲,她眺眼向溪水上處,那裡……居然有人?心頭一驚,她退去幾步,整個人更蹲進一片草叢後。

  「我不回去。」溪畔,立著兩道人影,一男一女,少女低首似乎正堅持著什麼。

  「夜深了,來溪邊很危險。」青年背對少女,臉向著溪水,溪水反射著月光,映射著他表情冰涼的臉龐。他長相十分俊美,雖然年少,約莫弱冠。

  「危險?我不覺得,這裡是我成長的地方,我對它瞭解甚細,它只能沾濕人的衣物,卻俺不死人。」柔柔的嗓音,和著一絲淒楚。少女以單支玉釵綰了素雅的髮髻,臉側垂下的鬢髮迎風撩動,模糊了白玉面容上的神情。

  「溪石濕滑,誰能料到會不會誤踩,還是小心為宜。」

  「我來這裡,不是想戲水。」抬頭,盯著青年的背影。「我……是來找你。」

  「你在心底喊我,我會曉得。」

  「你騙我。」

  「我沒騙你。」

  「若你沒騙我,為何鄰村的何家老爺找小妾,到我家說媒時,你沒出現。」少女看來十五上下,已是適婚年紀。「爹說近來販玉生意不好,天災連年,一場瘟疫下來死的死,散財的散財,連富貴人家都青黃不接,我們這種生意根本不會有人光顧,所以要我能趁這時嫁人就嫁人。」

  「你爹他是為你好,怕你一起受苦。」

  「我不要,」她在意什麼,眼前的他難道不知,莫非一直以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我……」手抓在胸前,極想一吐塊壘。

  可青年猶是對著溪水,沒接話。

  不耐青年的靜默,她拋棄了矜持,一個劍步奔向他,並在雙臂穩穩環抱住他後腰之際,將小臉沒盡他溫暖的腰身。許久,她稍偏過臉,悶聲問:「你……不喜歡我嗎?」

  緊緊抓住他,抓住這個像影子一般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她從好久之前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礙於她是個女孩,而此刻,她仍因自己膽大不怕羞的舉動而心悸著。

  低下臉,對住垂著螓首的少女,他無奈地笑。「喜不喜歡,並不能解決眼前的問題。」

  「那麼什麼才是問題?」慍意悄生,憤憤地抬眼瞪青年,並霍地放開緊抱的雙臂。

  也是掙扎,腮幫子緊繃。「有些事我沒辦法說,怕你知道無法接受。」

  「什麼事情是我無法接受的?」問題出口,她的眼眸也跟著瞠大,稍許,她意識到無力的到來,跟著頹然一笑。「原來呵,從小到大,只要我爹不在,只要我寂寞的時候,你都會出現,雖然我很高興那些時候身邊有你,可是很笨地,我從來沒問過你的一切,告訴我,是不是我多想了?」也許他早有婚約,也許他壓根只把她當作玩伴,青梅竹馬卻無男女情愛,又或許有更多的也許,到頭來就只有她一個人癡想。

  「你別胡思亂想,一定有辦法解決,來吧,我帶你回去。」青年眼裡的痛苦不比她少半分,只是眼裡氤氳著水氣,使她無法看清。他伸手向她,可卻被一個閃身掠過,她走向溪水。

  「我知道有辦法,就如同爹說的,只要他能造出更多、更美的玉器玉飾,一切就沒問題了,可是我怎會不知,上了年紀的爹,精神和體力怎堪呢?每回我偷偷瞧見他漏夜雕玉,心都好疼。」睇住溪底閃閃發亮的石子,就想起她從小看到大的玉石。

  它們之所以能瑩瑩生輝,皆必須經過玉匠的細心雕琢、勞心付出,可她爹以前再怎風光,於今也僅是一名乏人問津的過氣玉匠。脫了繡鞋,提起裙,她步入冰涼的溪水中,冰瑩的流水滑過她白皙的腿腹,引來她一陣哆嗦,她彎腰拾起一顆無稜無角的圓石,端詳著。

  「上來吧,危險。」也走到水邊。

  就著月光,將圓石舉起,須臾,她拋掉掌中的圓石,並歎氣。「玉是石,石非玉,若我有能耐像爹一樣,在眾多樸石中一眼瞧出可造之材就好,說不準我也能成為一名女玉匠,你說是不是?」而且也不必去嫁給不喜歡的人,岸上的你,可明瞭啊?

  「上來吧。」

  不理睬他的叫喚,她又道:「我曾不曾對你說過一件事?我幼時,曾讓爹一喜一憂,且都發生在我週歲時,我週歲當天,抓周拿下了世傳寶,那世傳寶對我殷家而言主吉兆,爹娘認為玉匠之家當終生近玉,瞧,我抓下的就是這個,我爹說它會守護我。」她往發上一抽,檀發如雲瀑飛落,而盛上她的掌的,是一支玉釵。「可我並不信這個,就如同我不信命運這個東西一樣。另外那一憂,則是在同一天,爹花了不少銀錢找來眾所推崇的算命仙幫我推命格,結果他招指一算,我竟命犯『空亡』,此生若非因意外早夭就是終生貧賤,聽我娘說,當時我爹還氣得將他掃出門,啐了痰說胡說八道,你說這算不算花錢惹生氣呵。」夜裡寂靜的溪畔,頓時洋溢起一陣調皮的笑聲,只是兩人之間凝結的氣氛,卻不因而放鬆。

  她是在苦中作樂,他明瞭。

  順手將長髮輕輕一攏,熟練地以釵收了個髻,沉默幾許,回首望住青年。「鳳哥哥,如果我現在想知道你不能喜歡我的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鳳……哥哥?草叢中的人,心頭猛然一抽-恍惚間,她的腦海飛掠過許多畫面,逼得她五味雜陳不已,未久,她直直望向那玉立於岸邊的青年身影,用力辨著他的面容,目光一瞬也不瞬。

  「……」只是令人心酸地,回應少女的,竟只有溪水的湍流聲。

  「還是不能說嗎?那我知道了。」少女苦笑,心頭是無法言喻地痛,她忍住不讓表情洩漏心情,只是撇過臉,並再彎腰想拾石。「你走吧,反正也幫不上忙,我想自已再在這裡待一下。」

  凝住少女,青年終於悶苦地說:「真要我說嗎?那麼我要說,我從來沒喜歡過你,從沒對你有過男與女的那種喜歡,我只是把你當成手足般地疼愛且保護……」

  「別說了!」全身抖顫著。「如果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死心,那麼你就錯了。」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對她的感情具只是這樣,

  「我說的是實話。」

  「別……別再說了,你走吧,走啊!」對著溪水,少女看也不看那個將她的心傷透的人,只是踱著腳,奮力地喊叫。

  「沒送你回去,我不走,你要出了事,你爹會傷心。」

  「那我出了事,你會不會傷心?如果我的心讓人給傷了,你會不會心疼?」抬眼,瞪住青年,外柔內剛的個性指使她淚往肚裡吞,即使心已經碎成一片片。「我想是不會,如果會,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去嫁我不喜歡的人。而既然我要嫁給其他人,那麼你……你以後也沒必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只是明明知道她負氣,青年猶是沒吭聲。

  「你走吧,我會自己回去。」說罷,少女逕自往岸上走,可卻沒留意讓腳下一滑,人跟著撲進溪水裡。

  見這情狀,那一直躲在草叢裡,情緒跟著那兩人波動的蘭舫也愕然。她忘了自己身上僅著一件兜衣和一件褻褲,也壓根不會泅水,奮不顧身就要奔出救人……

  嘩啦!

  只是距離更近處,一聲突兀響起的潑水聲響卻令她停卻了腳步,她回頭一探,心跳乍時漏了數拍。

  ***  

  月色,暈染著他虯實修長且不著寸縷的胴體,將那惑魅的肌理,刻劃得清晰無遺。他糾纏著的濕發,披垂在寬闊光潔的背上,不時跟著彎腰掬水的動作,弧劃過腰身,掠過溪水,並激起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立於淺溪中,鳳玉宛若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而他仰瞼對天,閉目宛若冥思的神情,更在瞬間擄獲了萬物的目光,包括了那藏身於草叢中的蘭舫。

  是他!她的心狂跳著,下一刻,更不自主地盯住鳳玉沐浴在銀光的瞼龐、寬肩、闊背……窄腰,還有臀和腿……那引人遐思的一切。

  她移不開眼,因為這樣的他是如此天鑿自然,沒有隱藏,也因為那張面容,是那麼地深刻到今她震撼,如果仔細點,還可以瞧見他臉上的細部神情,他……是在笑嗎?且笑得恁般滿足,彷彿世間所有幸福盡歸於他。

  好似感染了他的情緒,一道淺笑亦浮上蘭舫的唇畔,她抬手撐住下頷,不覺讓笑意直進心底。

  只是心底?倏地清醒,因她居然摸到了自己臉上那抹明顯的……開心。

  嘩!蘭舫,你到底在做什麼,竟呆到對著沒穿衣的他……傻笑?背過身,捂起臉,只差沒用力捏壞了那充斥著鍛鐵高熱的臉頰。

  怎麼會這麼巧?她半夜到溪邊想淨身,他居然也跟著來,呃,不是!他肯定比她早一步,因為他身上的衣物已經……

  天!她又想什麼了?眉心緊皺,暗嚷著羞窘,蘭舫就這麼蹲著一動也不敢動。

  好半晌,直到一陣涼風吹來,她哆嗦,並低頭望住。

  衣服?意識到自己的困狀,她急忙拾起擱在一邊的裙裝,並極盡輕柔地先隨意披覆上,下一刻,更開始躡手躡腳地想離開草叢,離開這讓人窘迫的場面。只是,等她吁氣慶幸沒被發現,且踏上小徑想往木屋方向奔之際,那來不及穿鞋的腳卻不幸地被一顆石塊絆了去。

  「啊!」她應聲撲到,手掌搭住地面,微小的石子不留情地扎她的手腳,惹來她抽氣不斷。她翻過身,跟著敏感地往小溪方向看,寂靜的結果尚且讓她鬆口氣。

  她呼痛的聲音已經忍到最小了,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咬牙,將掌心一顆尖銳的碎石挑去,並睇住那滲血的傷口。呼呼!不痛不痛!回去再上藥,忍忍!

  「呃。」心頭急,欲爬起,可不知怎地,腹間竟忽來一陣疼痛。剛剛她該沒摔得太重才是呀?怎會?她撫著肚,疑惑著。只是下一刻那股疼痛卻又強襲而來,這回她終於受不住,嗚地一聲捧腹倒地。

  怎麼會這樣?偏偏在這個時候……

  「呃呀……」好痛!又是一陣,這是拆骨撕肉的疼痛呀。才眨眼,她的臉龐已轉成青白,全身更被冷汗浸濕。

  一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似乎不是正常的痛,那痛,既強烈且毫無脈絡可循,它毫無因由,更莫名地令人心亂,就好似它一直潛伏著,高興何時來就何時來。然,無法懷疑地,它幾乎是宣告胎兒即將不保的惡兆,她知道!只是怎會如此?她雖不想讓這想法征服,但卻仍身不由己。

  因為就自知,她的身體並不曾受過任何足以構成這情狀的傷害呀,她的孩子真保不住了嗎?抑著痛楚,她咬破了唇。

  可是不,她不想失去這胎兒,雖他在她身子裡才幾個月,但那感情卻是任何事物所無法比擬。

  「嗚……」強痛波湧,她曲身抱住肚腹,並克盡理智忍住想翻滾的慾望,只為不想再讓腹間的胎兒再承受一絲震動。孩子呀孩子,別走,娘還想見著你,不會甘心,不會甘心……誰來救她?鳳玉……鳳玉……

  豆大的冷汗積蓄在她額間,須臾匯成流,奔過她的眼瞼,流竄過乾澀的瞳仁造成刺激的痛覺,可那刺痛之於腹痛,卻只是一於百千。老天,她……是不是快死了阿?誰來救救她,救救孩子?鳳玉,鳳玉呀!半閉著眼,心裡只是低喚著那唯一的名,此時的她居然覺得這夜突然好黑、好冷……

  然而正當她就要昏厥之際,一陣匆促的腳步聲身在身邊響起。

  勉強睜眼,睇進那道羊脂白的身影,她的心就好似落進一道厚實的網中,有種被緊緊保護的安心。不,該說是佔領她已久的膽怯、不安,都已在霎時間消失,因為他……真聽得到她。

  「你……」氣息奄奄。

  「別說話。」那若雕鑿的臉龐,早已因紛雜的情緒而顯得扭曲,懷抱起幾乎痛到斷氣的蘭舫,頓時,月色蒼白的樹林間,只見一道焦心如焚的身影疾奔。

  偎在鳳玉寬闊的胸膛前,蘭舫將耳貼近他的心窩聆聽著,而腦海則將他與那青年的面容合而為一。為此,她泛紫的唇間出現一抹笑意。「你……是不是一直都看著我,從不曾離開過?」抓著他沐浴後濕涼的衣襟,虛弱地問。

  其實,她早識得他的,只是那段有他的記憶,不知被誰偷了去。白鳳玉出現之後,蘭舫便一直不敢承認這種既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因為如此深刻雋永的感受,是已為人妻的她所無法面對、進而探問的。

  低下頭,瞅住那張死白的絕美容顏,鳳玉只是緊抿著唇沒回應,而腳下亦不敢稍停。

  等他將她帶進屋內,安置到床鋪上,她人早已陷入昏迷。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2 00:0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