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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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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安琦 ] 子不語 1 鳳頭釵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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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29:26 |只看該作者


  好安靜……她,是不是死了?

  再張開眼,蘭舫有種全身筋骨被拆散再重組的感覺,她的氣力全無,哪怕只是掀掀眼簾,都能使她昏眩難耐。

  手緩緩移上肚皮,感受著那隆起,孩子……還在。而那裡,也不再似先前那麼痛,雖然仍可知曉那疼意猶包裹在裡頭,像道溫溫的火苗,只伺機勃發。

  但,鳳玉他肯定又做了極大的努力了,像先前那般。

  睇著桌上飄搖的燭火,鼻間嗅進淡淡的血腥,蘭舫恍惚地尋找味覺的來源,半晌,她摸上自己的唇角,更在抬手之際,發現手指上的絲微紅液。很清楚地,她知道那不是她吐的血,是另外一人的。

  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

  腦中迥蕩起一道呢喃。「氣與……血?」口腔中不散的腥甜,迫使她心頭狂顫。

  鳳玉呢?倘若她現在暫時穩定,那麼他呢?那回在馬車上,狀況不如這回糟,他便已精疲力竭,那麼這次……

  擰了心,她不顧身子的虛弱,僅憑一股衝動,在無人扶持的狀態走下了床榻。

  房間雖小,可光就走出門,於她卻是吃力至極。她一走步,便需一停步,人出了房門到大廳,汗已涔涔。

  走到鳳玉的房門口,抬手輕敲。「你……在嗎?」對著裡頭喊,可卻無人應,推門進房,她確定鳳玉不在裡頭。

  去哪兒了?她倚著門,擦去頸間涼透的汗水,再瞥了眼只關一半的大門。在外頭嗎?心念一至,她就要出門,耳畔卻捕捉到一絲細響。

  嗡嗡……

  那是?屋外喧擾的蟲鳴依舊,可她卻分辨得出混雜其中的一點雜音,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特殊聲響。有人正使用著將玉器拋光的砂輪機。

  腳步輕移,她反應地跟著那道深夜不斷的琢磨聲來到屋後的工作坊,這時的坊裡透著燭光,而室內泥色的牆面則映著一道不時晃動的黑影。

  是他嗎?並不知道他也擁有制玉的本事,因為沒聽他提起。

  跨過腳下一彎從工作坊瀉出的污水,她如履記憶他行至屋旁。以前,她也常在夜裡替勞事中的爹送果腹消夜的。

  偎上門邊,她看見鳳玉坐在一部砂輪機前,側對著門,正對著機械添加水及解玉砂,而一塊通體潤白的玉胎把持在他熟練的手中,來回穿梭機械,且一回比一回褪去樸實外表,愈見晶亮。

  他的確會,且技巧極度高明,由他行雲流水的動作可知。不知怎地,她並不太意外,就好像這她早就知曉。

  昔日的記憶開始回籠,眨眨朦朧的眼,她偏開視線,慢慢注意坊內的陳設,當她望住那部置於屋中的老舊砂輪機,和屋角擺著一大一小的泥燒缸時,她有的是一股如同重遊故居的溫馨,而當她的目光飄向一旁桌上安放著的鉗子、管鑽、桯鑽等琢玉工具時,她也只是感觸良多,可當她瞧進鳳玉身後一塊小几上的某些物品時,卻不得不愕然。

  那是?瞠大眼眸,心頭彷彿被什麼撞擊,狂抽一下。因為那小几上,披掛著的是一塊以棉布裁成的手巾,巾角上繡著一朵鮮活的山茶,山茶的粉絳早褪了色,且上頭還染了一層污黃的汗漬。

  為何……為何這裡會有這東西?那手巾是她特地替年邁的爹縫製的,布還是她向市集裡賣布的大嬸挑來,當時她爹還笑她不會取樣,居然送個大男人這麼樣一條秀氣的手巾,更嚷著不用。

  可這手巾,於今也該伴著他爹長眠地下了呀!

  赫然,虛弱的她身子一顛,差點昏去,只是事情未釐清,她怎可倒下?抓著門框,她睇向正琢玉的人,想釐清疑問,然而就在她抬眼之際--

  「赫!」她又是倒抽口氣,手掩住口,兩眼更在瞬間水蒙。

  此刻,她望住的已不單單是鳳玉的身影,而是兩道交疊的人影,一道是鳳玉,一道是她爹,她死去兩年多的爹。搖曳的燭光中,神情專注的他們不停地做著制玉動作,倘若一人加砂,那麼另一人就倒水,假使一人將玉拋光,那麼一人就拿鑽將玉鑿孔……他們看似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可卻更像相輔相成,兩體卻同心。

  同心……兩體?呵不,不是,因為牆上只映出一道影子,所以他們其中一人應該是……

  天,為何她好像見過這場景,而且除了強烈的驚愕外,她的心更是克制不住地要為這場景劇痛起來。她曾因見過這場面而心痛嗎?

  在林子中,她的記憶只能說醒了一些,而現在……

  往後踉蹌半步,掩身至門的一旁,手抑著胸,閉上眼,此刻她的心跳聲如亂劈的雷,喘氣聲則如失了的的矢,咻咻地狂響。好久好久,等她吞去唾沫,睜開眼,努力平定思緒想看清眼前……

  「赫!」一聲恍若就在耳邊的抽氣聲,讓她再度亂脫了序。

  蘭舫屏住呼吸,徐緩地偏過頭一望,發現抽氣聲由另一人而來,就在她剛剛還站著的位置,已經被另一人替上,而那人也正瞪大眼珠望住坊內的景象,嘴兒微開,面容死白,就宛如前一刻的她。只是這人……

  仔細凝住身旁這人,蘭舫心頭又像被雷極般猛然一顫,因為那張浸染在室內透出的光線下的面孔,壓根就是她由自己!那唇、那眸、那髮辮、那揪在心口上的手、那猶如病榻多時的模樣,天!她和她的唯一差別,不過只是她比自己年輕一些。

  木然地盯住身旁的自己,蘭舫是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年輕的她忽地軟腿。「啊!小心!」下意識地,她竟伸手想扶她,因為她看起來比她要虛弱太多。不過可想而知,她伸出的手只撈到一道燠熱的空氣。

  空懸著手,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跌坐地面的自己,毫沒顧慮地面的泥污,逕自錯愕地掙扎退去,而退了幾步之距,接著搖搖晃晃地爬起,更則像掉了魂地往屋後的樹林方向狂奔而去。

  而眺著那消失在黑暗裡的倉皇背影,蘭舫先是怔然,等她回想起那張因驚嚇而僵白的面容,心中才感受到極大的撼動。

  她渾噩地回望住迤邐著光線的門口,腳下往後緩退,而嘴裡不斷細吟:

  「不,不行,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至少那時不行呀……」驀然旋過身,她捧著又開始微疼的腹肚,亦往樹林裡飛奔。

  ***  

  記憶川流過她的腦海,替她帶來無數不可承受的驚駭,同時也帶來無法言喻的衝擊。

  適才的一切,就像一根堅實的合抱之木,狠狠地撞響了她沉睡已久的記憶之鐘,而現在,她終於明白,原來前幾日遇上的怪狀,竟全是她的過往呀!

  在她的幼時、她的年少歲月、她的豆蔻年華皆有著某人的參與,因為有他,所以她的生活才得以鑲嵌上喜怒哀樂,可她卻將他給遺忘了,不僅僅遺忘,而是只要有他的記憶全都消失無影!

  只是為什麼?為何她會忘記?為何她會弄丟了那些令她動容、令她哭笑的一切?

  在昏暗的樹林裡,蘭舫急奔著,卻不知道自己正追著什麼,只能循著映透銀光的小徑努力地奔,拚命地奔,莫非她……是想追回她的記憶嗎?腳步聲雜響,她的腦兒也轟亂,方纔的那個自己,跑到哪裡去了?

  等出了樹林,在溪前站定,蘭舫猶是沒追上自己的背影,她舉頭望了下已掛中天的寒月,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斷去。

  「在哪裡?呼呼……在哪裡?你不該怕他的呀!即使他……他不是……」捧著因劇烈動作而越發疼痛的肚,她四下張望,心更揪成一團。

  「啊--」然而就在這時,溪的下游傳來一聲使人心慌的淒厲叫聲,叫聲在樹林中迥蕩,驚飛了許多夜鳥。蘭舫聽了,毫不多想地便往聲音來源跑去。

  足足半刻鐘裡,懷著身孕的她跑過了兩拱小丘,繞過了一道溪彎,最後她在一處落差極大的陡坡上停步。

  人呢?該不會夜裡看不見路,摔到下頭去了吧?由上頭瞧不清陡坡下的事物,於是她沿著坡旁一道粗糙的石階下行。這石階是她爹暇餘時鋪上的,腳下踏的仍舊堅固,但她心裡明白,實際上這階梯早失修,如今已是殘破。那麼,她現在是不是正履著逝去時光的軌跡呢?

  來到陡坡下,她尋著任何會動的事物,而最後真讓她尋到兩條人影,只是其一已倒地,而另外一個,則緊緊摟著她。

  因為樹影遮去了他倆大部的形影,是以蘭舫緩步趨前,而等她睇清兩人的面容,心亦跟著揪了。那躺著是她自己,而摟著她的……是鳳玉。

  「我早知道你看了會害怕,所以一直沒對你說。」鳳玉一臉憔悴,低著頭,只心痛對著昏迷的人兒說。

  恍如作第三人的蘭舫,不禁悄悄掩嘴,唯恐發出任何心痛的聲響,驚動了他們。

  靜默片刻,鳳玉又開口:「如果我不是那麼自私,妄想幫著你爹多制些失傳玉器,然後將你留在身邊,今日也不會讓你看見我的模樣,而你……也不會害怕地逃了。」臉上難掩極度的痛楚,他拂開懷中人散落在頰畔的髮絲,手指擦去她額上沾著泥,可她卻已死白如屍。

  她死了嗎?望著鳳玉懷中的她,蘭舫唯有心驚,而更在發現她身下淌了一地的殷紅後,眩然欲倒。

  原來,她是從陡坡上摔了下來,跌破腦袋。蘭舫抖顫著手,摸上自己後腦勺上那塊生不出發的舊傷。但是……如果當時她便已死去,那麼她現在又為何會站在這裡?雖她命犯空亡,一生意外不斷注定早夭,可她現在不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裡?「我……」

  忍不住,她出聲,可鳳玉卻恍若未聞,眼前,他只是徐徐地低下蒼白的臉,臉廝磨著那張麗容,並低語:「於今,我只能這麼做了。」

  他想做什麼?呆裡住他,眼見他毫不猶豫地拔下她發上那支白玉鳳釵,然後以釵劃開自己的手腕肉。

  「赫!」蘭舫雖被駭著,可她卻無法合上眼。她深知那痛楚,可卻不見他皺眉。

  將汩汩流出來的血餵進懷中人兒的嘴裡。「我的氣,亦是我的魂,我的血,亦是我的魄,我將一半的氣與血渡之於你,願你能從此似個常人,遠離災噩,遠離鬼魅,遠離我……我帶去你有我的記憶,我帶去你一半的膽力,膽怯的你,將會避開一切會損及你的事物,避開邪魅,甚至……避開我,遠遠地……」他鏗鏘的餘音,和入夜風中,須臾,隨著風鑽進蘭舫無法看信的耳中。

  避開邪魅,避開他……

  「原來……呵!」淒楚一笑,蘭舫兩腿頓時無力,她軟地跌坐。原來她的命是他給的,原來她的記憶是他拿走的,原來是他帶走她一半的膽力,所以之後的她會如此膽怯,就連黑夜都怕。

  但是這麼做的他,可依了她的願了?命是她的,她情願死,也不想在沒有他的日子裡虛度呀!不要,她不要!

  「我不要」她霍地嘶喊,淚水更同時奪眶而出,等她再抬起眼,那令人心痛的場景早已消失,換上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身影。「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俊立於她的身前,鳳玉不知她所指為何,方才發現她不在房裡,他焦急地將每個角落都尋過,直到在屋後工作坊看見她的腳印。「蘭舫……」

  「剛剛……我看見了過去,我什麼都記起來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抹去我的記憶?」從不曾掉過淚的她,今日以哭紅的眼,控訴那她深愛著的鳳哥哥。

  這下,他隱約懂了,在沉默許久之後,他回道:「我……非人。」

  「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字字清晰地對著他說。

  「可是你害怕。」

  「我是害怕,因為那天的情況實在過於突然,可你知道嗎,當我跑進樹林後就已經開始後悔,甚至到跌下山坡的一刻,都罵著自已不該跑。」她也是個人哪,怎能要求她不該有這樣的反應。

  「你的遲疑並不能改變什麼。」他和她仍舊不同。

  「那你做的那些又算什麼?讓我喝你的血,吸你的精氣,以為活過來的我就能幸福嗎?你以為我忘了你真去嫁了個人,就幸福了嗎?」一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明白,當初她嫁給闊天,不過只是依循著那殘存著記憶,她在闊天身上看到鳳玉的影子,她在出手相助的闊天身上嗅到了一絲被保護的氣息。

  這……好可笑,也可悲,可眼前的他,卻當它是幸福,而沒了記憶的她,也當那是緣分。捧著腹,激動的情緒使得那積蓄在體內的疼痛又起,她咬著泛白唇瓣,努力克制。

  「如果是這樣,那我情願那一天就那樣死去。」

  「我不會放著你不管。」

  「呵……可我不需要你!」他不能不管她,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他喜歡她或愛她嗎?她並不是他的責任啊,

  「你……真恨我救了你?」

  「是。」賭氣,撇開頭。

  「那……我走。」側過臉向著不遠處的溪水,表情難辨。

  「走?」條地瞪大眼眸。

  「送你回城裡,我會離開。」背過身,好似下個動作就是要離去。

  「你不可以!」儼然被他的背影駭著,她心慌地自地上爬起來,原想趨前攔住他,可兩腿軟弱,所以只是朝前顛仆了去。幸好鳳玉即時回身抱住她,要不她可能又會跌回地上。

  「蘭舫,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望住那張滿佈冷汗的臉龐,他心急欲狂,壓抑已久的感情再也看守不住。但只見她搖搖頭,並以氣音喃道:

  「你不可以走,要走了……我會真恨你的,真恨你……」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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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30:5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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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何她跟床榻會愈來愈有緣呢?

  再次睜開眼,蘭舫不禁要嘲笑自己,雖她不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但這連著幾天離不開床榻,卻是讓她無奈,在她心裡,已隱隱有個結論。頭偎在有點濕漉的枕上,她偏過頭,望住那趴在床畔的人。

  她的視線由他稜線分明的臉上勾勒著的兩彎柔和弧線,移到他額心那抹絳紅的額印。

  這張臉,即使在她沒了記憶時,仍舊清晰地、穩固地盤桓在她心底深處,沒給忘記,這該說是慶幸嗎?仔細審視著,欲伸手撫上他的臉,卻感覺到一股牽制的力量,原來是他緊緊抓住了她的手,大掌牢牢包覆著她的。

  「鳳玉……」將波波的心酸嚥了回去,她無力地喊。

  弧線化成兩尾飛鳳。「你醒了?」抬起頭,意外自己居然睡去。

  「你睡著了,我從沒見過你睡覺的樣子。」她笑。「在我眼前,你總是精神奕奕,雖然話不多。」從小到大,好像都只是她吱吱喳喳地在他耳邊吵著,像只煩人的雀兒。

  「……」沒多說,因為他的沉默是有原因的。

  瞧他不說話,她微揚著唇,要求:「能扶我起來嗎?我不想一直躺著,我能感覺,我這一躺一定過了好多天。」

  「三天。」外頭,又已黑夜。

  坐上床榻,將她扶起,但她腰間無力,連坐著都有困難,是以他讓她輕靠在他胸前,只是這一靠,他更要驚覺她生命力逝去之快,因她身上滿佈著死氣,跟以往他看見的數次一樣。

  「好久,可我並不寂寞,因為你也在我夢中。」低垂著眼簾,她的臉抵著他的胸膛,沒意外,和林中那回一樣,她並未發現心跳聲。「知道嗎?自從再遇上你,我的膽小也就開始痊癒了。」

  「對不住。」他拿走她一半的膽力。

  搖搖頭,她看著自己散亂在胸前的檀發。「你……能幫我綰髮嗎?」

  俯望著她的眼鼻,那羽睫將閉未閉,他話未多說,只是從一旁拿來一把密牙篦子,幫她梳著發,她的髮絲柔黑細密,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一綹墨黑溜出指掌。

  「我以前……曾幻想過無數次,你幫我綰髮的樣子。」不覺,一抹淡紅爬上她死白的頸項。「呵……我好不怕羞。」低下頭,搗著臉。

  攏起一束髮,兀自讓篦子滑過她的發波,他傾聽著。

  聲音繼續由指縫間悶悶傳來。「爹說,我四歲時,曾彆扭著他只顧工作不顧我,在三更半夜跑出門,他怎也尋不到我,可一回家,卻見我全身泥污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那一次帶我回家的……可是你?」這幾天她看到的,他沒看到,所以她說給他聽。

  「嗯。」他低應。

  「爹還說,我六歲那一年,一回他要進城談生意,我想跟,他不給跟,等他回家,卻見我躺在一棵樹前面呼呼大睡,瞧見我身邊掉了好多枝葉,還以為我是從樹上摔了下來,差點沒將他嚇死……可我知道,我是真摔下來過,只是……是摔在你身上,對不?」放下遮羞的十指,她的臉蛋依舊潮紅。

  「嗯。」

  「你還幫我躲過了被火燒、被蜂叮的意外,還有那一次……在溪邊,我跌到水裡,不會泅水的我本該有難,可等我清醒後,卻只發了一點熱,得了點風寒。」

  「是我帶你回家,你喝了很多水,人也昏過去了,也幸好昏了,不會趕我。」

  「我要醒著,不只會趕你,肯定會想啃你的骨、吃你的肉,誰要你讓我嫁給老頭兒。」眨眨眼,不知怎地她竟又覺困了,可話未說完,她猶是擋著。「從那一夜之後,我得了心病,不吃不喝,人也瘦了一大圈,讓來提親的何家以為我得了瘟疫,忙著將婚退了去。」

  誰知道她只是得了心病,得了為愛失神的病。

  「你病,我也苦。」

  「可你也沒再出現。」想起那段不見他的日子,她知道他刻意不來。

  「我認為你不想見我。」將梳好的發慢慢綰上。「不過最後我還是受不了,雖然在工作坊裡只能見著你幾面。」他默默幫助她爹制玉,認為只要帶來富貴,就能讓她遠離傷心和災噩,孰料……

  「知道嗎?那一陳子我爹還以為他回復了體力和玉匠該有的靈明,不時還對著失神的我發誓,要讓我過好日子。」

  沒回應,鳳玉默默拔下自己發上的釵,本欲簪上蘭舫的發,可卻被她抓了下來。

  看著釵,她道:「我還以為它被賊偷了,原來在你這裡。」鳳頭上的朱色沁,和他額上的額印如出一轍。

  「我是釵,釵亦是我,它跟著你,就代表我從未離開過你。」

  「那麼這回我又惹了什麼禍,逼得你回頭找我?」手擱上腹,那裡已不疼痛,但她卻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已悄悄泛冷。瞧他不語,她只好接道:「我……可以知道你的故事嗎?」

  「你累了,躺下吧,故事我再說給你聽。」他將她放倒,可凝住著她不放棄的眼,他只好緩緩傾吐:

  「千年前,有一名玉匠,他年輕,卻技藝高超,當朝天子加封一等,一般賢人達貴也都以收藏他製作的玉器、玉飾為傲,而當時時興的玉飾為剛卯,剛卯逢年之正月卯日製作,玉體如柱且四面刻文,從上至下管穿一孔可供穿系,常人成雙佩帶於腰間,認為有避邪作用。」

  他望了眼床榻上的人,而她仍專注意睇著他。

  「自然地,這名玉匠也已替人製作剛卯為大宗,更則擁有名利,豈知山有斷崖、水有急彎,連盛行的事物亦有變卦。」他將視線移至窗外,思緒頓時回溯至百千年前。「朝廷出現一名位居百官之首的大司馬,見當朝江山搖搖欲墜,便野心勃勃暗存篡位之心,等天子駕崩後,他選了年僅兩歲的幼帝繼位,自己則擔『攝皇帝』,往後他更利用百姓迷信的性格,製造天意禪讓的輿論進而稱了帝,奪去江山。然而在他在位期間,因迷信更禁止與舊帝有關的一切事物,於是與舊帝『劉』姓有關的剛卯也受了非戰之罪。」

  「劉,是漢?」

  頜首,表情無比冷峻。

  「為何有關連?」渾沌的她已想不清。

  「劉,拆之為卯、金、刀,剛卯亦有卯字,該帝下令『去剛卯莫以為佩』,違者誅之。」

  「那麼……玉匠呢?」

  「屋簷壓頂,他當然得低頭,只是他毫不曉得自己全盛時早已招災,後來被妒忌的同行謊報、污陷,而後散盡家產,入了獄,最後……死於獄中。」

  當時牢裡鼎鏤鎖鏈等刑具的聲響,如今依舊淒厲地在他耳畔糾纏,還記得他被行刑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命斷、血灑而魂不去,因為有冤。

  「冤獄……」不由地想起了她爹。為什麼這種不公平的事,在任何時候都存在?

  而一切竟都肇始於難以衡測的人心。

  「你爹的事,我亦有罪,如果不是我暗中幫住他制那一炳玉骨扇……」

  「玉是真,罪名卻是假,所以與你無關。」壞只壞在她這張面皮。她強打精神,聚眸向他。「倘若當時如此,那麼你……」

  笑得寒惻。「我只是一道附著於玉釵上的魂魄,千年前隨殘軀入土,日繼以月,成了妖邪。」本想蘭舫聆聽至此應該會害怕,可卻見她兩眼燦然。「你不怕?」

  「不怕。」

  「我是只想著怎麼害人的陰魂。」塵封在黃土裡,滿腹冤屈的他是只有這樣一個想法,連重見天日被殷家輾轉得手時,亦是。

  「你不是。」

  「為何這麼篤定?」

  「這麼守護我的你,不會害人。」忽地,她發寒的身子泛起一陣哆嗦。

  蘭舫呀,你為何要這麼善良?他蹙起眉。「我守護你,是因為你讓我看到了新生,而且我……」還愛上了……你。他只能在心底暗自結了一句,因為除保護她之外,其它的他半點都不能做,亦不能承諾。他緊緊抓住她的手。

  還記得她週歲抓周時一個勁兒地往玉釵爬來,他就曉得這娃兒跟一般人不同,近極陰之物者,怎會平凡?果真,那術士算出了她命犯空亡,終將早夭。

  原本,他可以只當個旁觀者,冷眼看人生死,一如過往的一千年,但是眼見著小女娃將玉釵緊緊摟進懷中,他卻油生一種莫名的忿怒與怨懟。他想,為何人的命運不能超之在己,偏得受其它因素影響。

  如同他,得亡於大環境、亡於人心猜忌;如同那小娃兒,腦袋瓜兒還未長好,就得面對老天給她的大禮,一條短暫的人生路。也許是因為心早不甘,又或許是因為想賭一口氣,既然他已不能挽回自己的命運,那麼他就幫助女娃兒改變命運。

  只是呵,他萬萬沒料到屢番助她,也就屢番改變了自己的道路,現下,他恐怕連鬼都做不成……

  咬緊牙關,不讓齒間打顫,她忍著身體的不適,問:「玉精……是真有其物嗎?」

  「你想我救申闊天?」見她點頭,又接道:「他的毒,連玉精都難解。」如果她知道玉精為何物,或許她就不會再堅持。

  「為什麼?當初不說是赤鏈蛇的唯一解藥?」

  鳳玉無言,所謂的玉精指得就是他自己,兩年多前他救蘭舫一次已用掉一半的精魄,剩下的一半若給了人,也就等於要了他的命,他便將魂飛魄散。

  「難道,那是謊言?」輕愁染眉。

  「不是,只是這玉精,於今我有更重要的用途。」他望住臉色不佳的她。

  「我就知道你找到了……」將手自他掌中抽回,她垂下眼眸,擋不住困意襲來。

  「我聽人說過,人之將死,會在彌留之際將她的一生再回溯一次,這……是真的嗎?」就像這段時間她所見到的。莫名地,她就是有種預感,今夜她的眼若合上,將不會再睜開了。

  「道聽途說!」他曉得她已經感覺到了,但他卻無法接受這件他早就知道的事情。她不會有事,因為他會救她,即便是最後一次!

  「我這個人,好像真逃不過空亡,每次都是你幫我,就連這一次我還是一點自覺都沒有。」從小到大,她是一直到這時,才真正意會到人的生命有多脆弱。「我已貪活過太多回了,這次,你幫我救他……好嗎?」兩年來,也許他待她不算好,可他們也有了一夜之恩,怎麼說她都過意不去。

  「申家對你並不好。」

  「如果救人……要以施恩輕重來決定先後,那麼當初你也不該救我,因為……我從不曾為你做過什麼,還趕你,還氣你。」

  「蘭舫!」他咬牙,可當蘭舫冰涼的手慢慢搭上他的手背,他的腮幫子又瞬時松放了去。

  「我……好困好累,鳳哥哥……」抬起手,伸向他,等鳳玉低下頭,她這才在他耳畔輕吟:「吻我,好嗎?」

  「蘭舫……」

  「祝我永遠……好夢。」她閉上的眼睫,微微濕潤。

  遲疑,而後傾臉,在她光潔的額上輕抿。「我祝蘭舫……好夢。」

  「謝謝你。」這個謝字來得有點遲,她似乎好早前就該說了。話聲落,她悄悄睡去,只留下鳳玉一人紅了眼眶。

  而凝住她沉沉睡去的臉,他又喃言:「我會為你留一個無瑕的好夢,而你的夢裡……也將不再有我。」再傾臉,他的唇悄悄覆上她死白的唇瓣,良久……良久……

  只是當他的唇離開她的,屋外竟傳來一陣騷動,於是他倏地來到窗口,屋外月光下,立著兩條人影,他只盯住其中一條,五指頓時拳緊。

  ***  

  「跟了我這麼久,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出門,鳳玉的目光丕冷,直望住那穿著紫衣的嬌小身影,他話鋒如刀,面對她,他的警覺陡升,一如所有藏匿在黑暗處的事物準備迎接初升的太陽。

  「我來,無惡意。」站在仲孫焚雁的身邊,初音的年紀更顯小。只是面臨狀況她氣閒神定的模樣,讓人不敢小覷。

  「無惡意,還帶打手?」瞥了眼仲孫焚雁,他雖雙手交抱,但身後的刀……卻已蠢蠢欲動,那是斬妖伏魔的古刀!

  「他不會對你不利。」初音說。

  「呿,你說我就照辦嗎?」閒言,仲孫焚雁踞傲地反哼一句,一路上他的行徑彷彿都受制於她,雖她看來一點威脅都沒有,但是他就是沒辦法脫離她的想法恣意而為,達跟蹤鳳玉的這多天也是一個樣。

  「呵,連看門犬都管教不好,你不是一個很稱職的伏魔人。」眼前兩人是他天敵,他清楚,只是此刻的他不能說被收就被收!

  「你說誰是犬?」聽了,仲孫焚雁躁劣的脾氣又起,他肩臂突動,背後的鬱壘鋼刀當地下地杵立。

  「我並非伏魔人。」他激怒焚雁,意在試探其斤兩及弱點,而焚雁也很「合作」地暴露了。她跨步,擋在衝動的仲孫焚雁之前。「我今天來,是想找蘭姐姐。」從城裡跟到此地,一路上她見遍一切如夢似幻,而唯一能依循的,便是蘭舫的氣與鳳玉的氣。

  「她不會見你。」

  「她病得很重,我知。」

  「你知?」

  「我感覺得到。」望住木屋,又向前走了兩步。「雖期間有人助她,但瓢水難滅漫天大火。」

  「別再走近了,再過來,休怪我不客氣。」鳳玉意識到一股威脅迫近,那力量出於她的身上。她身上佩帶了什麼物品嗎?如讓他找出併除去,她誓必無命!

  「嘖嘖,發狠?那麼是要現出原形了?」提刀,仲孫焚雁亦接近。

  「是你們逼我。」鳳玉溫文的五官乍時添上陰狠,他額上的印記如血鮮紅。

  「不,你別視我們為敵。」見狀,離他甚近的初音探手欲阻止,可她沒料到自己手這一伸……

  「啊啊--」鳳玉竟遮眼並嚎叫地退去數步。「呼呼……竟……竟是舍利托生。」待他放下遮擋脅迫來源的手臂再正回臉時,原本黑如點漆的鳳眼已染上寒綠,他滿臉蒼白泛紫,一道絳紅血痕更繞頸而生。

  「舍利?」望住自己的右手,陡然發現自己倉皇間做了錯事,初音倏地將手收回袖內,更背到身後。

  只是身後的仲孫焚雁卻驚訝於這場景。「呵!沒想到竟是斷頭陰魂。」鳳玉那繞頸的俐落血痕是斷頭特徵。自踏上那禿驢所謂的修行之路,今天他可是第一次大開眼界,原來鬼是長成這德性。他將刀往胸前一橫,躍躍欲上。

  「今日,是你逼我。」視線落在初音身上,他滿聚的忿怒,已無可抑制。他要不就殺了她,否則若被降服,他剩下的半魂半魄也就付諸流水,不可!蘭舫此刻就全靠他了。

  所以,要救蘭舫,必先殺掉眼前這女孩!

  「我……」她並非故意,這下四下蟲鳴皆已靜去,有的只剩即將爆發的情緒。

  當初音正無奈著現狀時,鳳玉已如頭發狂的獸朝她奔來。

  「哈哈,太好了!」一旁,仲孫焚雁嗜血的本性被誘引了出來,他霍地笑開,腳下更跨步成奔。「初音,蹲下!」一喊,人已騰空,他飛越未回神的初音,人落地,帶鞘的寶刀就是往疾奔而來的鳳玉身上重劈。

  如影輕飄,似風無形,鳳玉雖閃身躲過迎面一擊,但未出鞘的寶刀,卻逼得他能避不能攻。「只仗刀,算什麼?」退去數步,他一撒手,地面的落葉齊飛,再撂手,葉化為鏢全往焚雁方向飛去。

  「我擋擋擋擋--」左右旋刀,將葉鏗鏘下地,無一倖免。「哼,道行不差,你仗妖法我仗刀,沒什麼不公平,況且……我刀未出鞘。」雙手擲刀,他邪笑。

  「我要殺的是她,不是你。」豈料這青年竟會這麼難纏。

  望著立於一旁的初音。「要殺她,得先殺我。」

  「該死之人!」斂袖,急奔,一恍眼只距焚雁三步遠,他袖間一抖。

  「想挑去我的刀,門都沒有。」背身一滾,待襲來的袖布從側旁掠過,他橫身舉刀又是山倒似地一劈。

  鳳玉以雙臂擋刀,整整被逼退十餘步,直到轟然一聲背抵住一棵樹。「呵!」

  濃眉驟攏。「還笑得出來?吃我一掌看你還笑不笑?」他唇揚之際,左手以肘為軸,旋腕,聚勁,毫不留情地給了鳳玉胸前一記厚實的掌擊。見鳳玉瞪眼,他忽爾笑開。「這一掌怕要碎了你的臟腑。」

  只是鳳玉竟冷然一笑。「鬼可有臟腑?」

  焚雁驚愕之餘,攻勢鬆懈,卻見鳳玉伸爪攻來,要不是他反應忒快,迅速退去,現下他臉可能花了。「是你逼我出力!」站定,持柄欲抽刀。

  「不可以!」這刀只殺真正邪惡之鬼。一旁,初音大喊。

  「有什麼不可以?是鬼就殺,我才不管老禿驢說了什麼,我殺--」將雷鳴寺高僧的誡詞拋諸腦後,他旋刀往鳳玉躍去。只是他人才踏了幾步,站到鳳玉跟前,後腦勺卻「咚」地一聲,傳開一陣疼痛,他猛地回頭。

  「笨瓜!」只見初音仍做投石狀,並對著他罵。

  笨瓜?真正笨的應該是她吧,居然拿石頭丟他,不怕礙著他?這帳等他收完妖再跟她算!回過頭,想繼續未竟的攻勢,可卻讓鳳玉逮到了破綻,趁他分心,一掌擒上他的頸項,轉身就將他反壓制上樹身。

  死緊地掐住焚雁的咽喉,看著他臉色變白,冷言道:「殺鬼,豈有這麼容易?死吧!」然,正當鳳玉欲招斷焚雁脖子之際,他的後腦勺也遭重擊。他回眸一看。

  「傻蛋!」又見初音作投石狀對著人罵,不,該說是對著「鬼」罵。「你們還打嗎?」

  廢言!豈有人除妖除一半的?不過她準頭還真不錯,仲孫焚雁暗笑。見鳳玉分心,他急欲扳回局勢,可這時又聽初音嚷了:

  「該救不救,該除不除,誰真笨?誰真傻?」撂下話,她逕自回身,進了屋。

  入屋,她找到了蘭舫,只是那平日溫婉可人的女子,現下居然死氣沉沉。她走近拉起她的腕,探著,須臾又將小手覆上她隆起的腹……

  「她得回申府,待在這兒,不適宜。」等她轉過身,方纔還廝殺著的一人一鬼都已站到門邊。「你不會阻止吧?」問鳳玉。

  「問他做什麼?」什麼事,她從不曾問過他的意願,現在居然問個鬼?仲孫焚雁嗤之以鼻,手上的刀仍指向鳳玉。

  聞言,鳳玉只淒惻一笑。「你認為這裡不適宜,那麼申府她就好待?別以為任何事情都在你掌握,舍利、托生!」他的敵意未減。

  初音僅是回以一笑。「這是個圓,一切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我們無力改變什麼,是怎樣就是怎樣。」她輕輕將手貼上蘭舫的臉。「焚雁,幫我抱蘭姐姐。」

  「別碰她!」格開兩人,鳳玉趨前抱起蘭舫,走出門。初音也跟著出門。

  「這鬼真是欠砍,我看他隨時都可能對你不利,你最好一步也別離開我。」仲孫焚雁對著她年幼的背影喊。

  稍稍頓足。「我不會有事,只是……到申府後更得煩心。」說完便出門,留下焚雁。

  到申府更得煩心?什麼意思?他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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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31:53 |只看該作者


  「沒找到解藥,她還有臉回來?那天兒怎麼辦?怎麼辦?」

  兩天後,申府大廳,申老夫人那手杖敲在地上的篤篤聲不斷,再加上她的尖銳指責,讓一路上想著問題的仲孫焚雁得到了解答。

  原來初音說的是指這嘮叨的老太婆!他在心底暗呿了句,跟著睇了眼同行返回的另外兩人。

  「申奶奶別煩心,事情自有解決的方法。」初音道。

  「你只是個娃兒,怎知道我的苦處,天兒不醒,我申家將依靠誰?」一臉鄙夷地盯住被鳳玉抱著的蘭舫。「原本還指望她,沒想到真無用。」

  「禍是申闊天自己找來的,與蘭舫無關。」鳳玉冷言。

  蘭舫?「呵,什麼時候你跟她這麼好,居然直呼……」冷不防撞進一對森寒的眼眸裡,瞪住鳳玉,申老夫人頓時噎口,不知怎地,她覺得這人竟比先前更駭人。

  「自己的兒子自己救,聽說縣太爺壽誕之日,曾收了一份禮。」抱著蘭舫往內院方向,鳳玉似有目的地丟下一句。

  閒言,廳裡所有人皆望向他。初音神定,仲孫焚雁好奇,一干人莫名,而那申老夫人則聚精會神。「什麼禮?」她顧忌地問。

  「據說那來自異域的『生魂散』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無情緒地揚唇,而後舉步往內院。

  「鳳玉,等等,我得跟你談談。」跟在他後頭的初音嚷著。

  談?為何她總對他這麼感興趣?仲孫焚雁亦隨步跟上。

  能解天下所有劇毒?生魂散?縣衙?待人全走後,申老夫人的精眸抖亮。

  ***  

  入夜。

  天際烏雲散盡,徒留玉盤似的月,飽滿,卻孤單。而孤月下頭,數以萬計的宅子屋頂,緊密地壓成一片無垠的海,這景色分外壯觀,但望著的人卻都無心欣賞。

  申府屋頂上的某一角,有著兩條人影,一坐一立,立著的是仍舊一身羊脂白的鳳玉,坐著的是未曾習過武的談初音,她正坐在屋脊上。

  「沒想到你居然敢跟我獨處。」

  「沒什麼該怕。」連屋頂她都上來了。費盡唇舌,她才將仲孫焚雁留在底下,望了眼那站在廊上的人,他正聚精會神注意此處。

  「黃毛丫頭,心不可能靜。」他是千年不散的冤魂,就連得道高僧都得懼他三分。

  「是,所以你的心該比我靜。」初音寓意深遠的聲音,像柔軟的絲線,迎著風,輕拂過鳳玉的耳邊。她這話是要他多想。

  「我的心,早千年前就已經死去。」吭笑。

  「是蘭姐姐喚醒你?」盯著那修長白色的背影,她悠悠說,彷彿早就知曉。

  提及蘭舫,他心間一暖,這才微哂。「是她。」也唯有她。將眼神自遠處調回,鳳玉專注地往著屋脊上的人,眼神乍然還冷。「你為什麼來?」

  「為了你,鳳玉。」

  「我?你早感覺到我。」他該要曉得,縱使眾人皆寐,也會有人獨醒,只是無法猜想,居然是她,這小女娃兒。

  「是。」來申府之前,她便知曉,而見吉鳥摔死,她更篤定。

  許是被她的冷靜逼著,他沉聲一喝。「我是白玉鳳頭釵裡的惡鬼,不是說收就容易收!」

  「我早說過那不是我目的。」

  「不是嗎?!」只是那充滿狂厲的氣息只駭走屋尖的夜鶯,卻未能動得初音半分,她依然自若,是以他一個箭步,如履平地般快速移身至她的面前,修長的指尖一舉抓上她細緻的咽喉。

  「嗚。」喉間被擠出一道低嗚,初音的雙眉登時皺起。

  「鳳玉,你敢對她不利,我砍了你!」廊上的人喝喊,握緊刀柄就要上簷。

  「不可以。」初音給了仲孫焚雁一個眼神。

  「為什麼不讓我砍他?」急得頻頻震腳。

  廊下之人恍若一頭無以駕馭的狂獸,很難想像居然會受制於眼前之人。轉回臉,鳳玉感到一陣輕顫從初音身上傳來。「原來,你也會怕。」他笑,笑聲迥蕩在四下,淒厲地像鬼哭。

  「我自然……會怕,怕你迷失了心,回不來。」吸不到氣,初音話不成段,她望住那近在眼前的如玉俊臉,一波心酸湧至鼻間,瞬時濕潤了眼眶。

  「嚇哭了?呵,你根本無力阻止我,擋我路者,唯有死!!」他更捏緊手掌,只消再用力就要斷了初音的氣。「曉不曉得陰間路難走,路上惡鬼當道,一轉眼,像你這種人的靈魂,就會被撕成碎片吞進鬼腹。」

  「若能……喚……醒你,我不怕。」她的眼逐漸朦朧,但依舊定著他的輪廓上。

  「喚醒我,不必了,準備與鬼同行吧!」他使出最後力道。

  「你……愛她吧?蘭姐姐……」她毫不掙扎,在身子漸冷之際虛軟地問。「若愛她,那麼……你該放手的……」

  「愛?」聞言,手勁倏地鬆去。這個字,何其沉重啊!苦只苦,他這個鬼竟愛上個人。

  「你愛她,所以才會帶她回出生、成長的小屋。」跌坐屋脊,她抓著瓦,咳聲不斷。

  鳳玉凝睇著她,未語。

  「你帶她越過大片土地,卻仍回到那裡,小屋,有她最深刻的回憶,而回憶裡有你。」她平復氣息,又說。「雖我知道你在幫她,但……你卻忽略了人鬼終將殊途的道理,你能幫她幾回?最終,你只是害她。」

  「呵,害她。」他苦笑,顯然早已明瞭,他……不過是不捨,不捨從她身邊離去。

  「我知你不捨得她。」她如同聽到他的心音,令他不住一顫。「可是抱歉,除了蘭姐姐,我有保護他人的責任,你的存在,已對太多人產生影響。」

  「眾人皆寐,唯你獨醒,你看透萬物的天賦,讓妖鬼避之唯恐不及。」

  搖搖頭。「沒有什麼看不透,也沒什麼一眼就能看透,你該離去。」

  「離去?」原來,她真不打算降他,只是……這次的離去,將是永別。

  「你善良,可卻太多情,只是苦了自己。」這一路下來,蘭舫所見即她所見,他的愛令她動容。

  「哪怕是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迥,我也只選擇救她,況且……她還有個未出世的胎兒。」

  意識到他的想法,初音訝然,且擰了心。「你何苦?人生死皆有定數啊。」沒想到他竟會如此執著!隱隱地,她的右手掌心泛熱,經過這一趟,她怕也逃不開自己的心劫了。

  「我不悔,也請你別阻止我。」行至屋頂邊沿,他又說:「還有一點我得說清,凡是走進這圓圈內的人,都是跟從自己的心而來,而能不能再走出去,只能看他們的造化,變不變,唯心。」

  「唯心?」什麼意思?突然間被丟下一個疑問,初音感到不安,可當她再抬眼望,鳳玉早已消失無蹤,徒留一抹白色的煙嵐。煙嵐?怎會有煙嵐?且看來有愈來愈往府裡擴大的跡象。

  「等等,鳳玉,我有話未說,呵……」許是那怪異的煙嵐影響,她竟無法抑制地打起呵欠,待她探頭,竟瞧見那等在廊上的仲孫焚雁也正張大嘴打呵欠,更背倚廊柱打起了盹……

  ***  

  同時間,申府庫房。

  「你說什麼?你竟然不幫我!想造反是不?」申老夫人對著身前人罵道,若不是不想讓第三人發現,她恐怕早將手上的木杖往另一人身上打。

  「老夫人,不是春花不從,而是這回對象是衙門,不是一般人家,雖然外頭適巧有人作了替死鬼,但這險實在冒得太大。」

  「我的話你竟敢反駁?你吃誰用誰的,要不是我,你現在早當了萬人枕了,哪還能學到一身武藝。」

  「老夫人的恩情春花不敢忘,但春花能力有限,而且近來更發現有人注意著。」

  老夫人的一貫說辭,再加上不時的羞辱及毒打,已讓她再無以忍受。她好歹也是個人呀,卻得不到該有的尊重。

  「誰會注意?那些捕快還不及你,休想找藉口!」

  「春花沒有。」注意她的,是那名來府中借宿的青年,上回他輕易地就將她打傷,更別想說遲早一天會被揪出來,可她卻執意要她再作案。

  「我有沒有說過,你帶回的那些遲早一日會分予你。」她利誘。

  「春花不敢想。」不是不敢想,而是根本別想,老夫人那討厭美麗事物的怪癖已嚴重到要她去將外頭被人稱讚的一切偷回府中,並鎖在府庫深處,這要說出去,可能也沒人會相信。

  「那你去是不去?沒有那生魂散,天兒他恐怕就一輩子不醒了,他若不醒,你不也難過。」面帶悲狀。

  「老夫人……春花和少爺壓根沒什麼,那回與他走近,是因為少爺發現了那扇門後的秘密,要我千萬別說出去。」她指著木門,而那後頭則藏了她所偷回的一切。

  「天兒……他知道了?」府裡的下人她不敢說,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總有一天會曉得,可……「一定是你說出去的,對不對?你想將這當成把柄,進而要脅我和天兒。」

  「我沒有……夫人。」天啊,她作牛作馬,居然換來這些,這人的心腸還真惡毒!

  「還敢說沒有,要不然我要你去偷那生魂散你怎不照辦?今天我非打死你這不聽話的賤蹄子不可!」舉起手杖,一如以往就要往那素來不還口也不還手的人身上打,只是她今晚卻失手了。

  春花靈敏地避了開。「夫人,春花不還口不代表您就對,春花不還手不代表就能任人打,本以為總有一日您的心會變美,可沒想到竟是比那毫不重要的外表要醜惡太多……您真該對少夫人好。」

  毫不重要的外表?心……變美?「你……你這是在教訓我?呵!看我不打死……」她又一杖揮過去,只是人沒打到,自己卻站不穩腳,直直往放了古瓷瓶的高木架撞去。「啊--」

  「夫人!」那架上的瓷瓶倏地落下,春花一急,只想救人,她撲上前,卻也不及脫身,讓重物砸個正著,頓時,兩人皆昏了過去。

  而瞬間靜下的庫房裡,只見一道煙嵐正從那木門裡邊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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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32: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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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在寂靜的夜裡睡去,各自造著自己的夢,不到天亮,絕不醒來,蘭舫亦是。

  耳邊充塞著無聲,她緩緩睜開眼,一道曙光正斜映在她的床幃上,床幃上染著的紫籐花色,是她所熟悉的。

  熟悉?不覺,她竟對這兩個字有些輕微錯愕,因為現下的她,胸臆間明顯填著一股距離感,就好像遠遊的人回到故鄉,明明對故鄉的事物熟稔不已,可卻因時間距離緣故,而憑添了一層新的感觸。

  她,是不是睡太久了呀?要不怎會有這感覺?揉揉額角,坐了起來。

  這時,有人沒敲門便推門而進。「喝!」是名小丫鬟,她見蘭舫坐在床榻上,眼睛不由地瞪得像牛鈴般大。「少夫人,您……」

  「怎麼了?」見她怪裡怪氣,蘭舫也不住往自己身上瞧,她穿著單衣,單衣下頭是微隆的腹肚,一切壓根無異常。「是我太早醒了嗎?」她打了個呵欠,輕輕一笑,狐疑著丫鬟不敲門便闖進的舉動,還有自己入眠竟沒將門上栓的疏失。但須臾,又似想起什麼,問道:「對了,春花呢?」一向都是她來的。

  「春花姐她……大概正服侍著老夫人吧,所以管事才讓我過來。」咦?是這樣嗎?不過她是真的端了水就直直往這廂房走了過來。擱下手上的水盆,她搔搔頭,好似對自己的答案也感迷糊。未了,想不真切的她也只好扁扁嘴,更掩住嘴,呵地打了個呵欠。

  盯著小丫鬟懶懶的動作。「是這樣呀。」掀了被,欲下床。

  「唉呀!」那丫鬟見狀忽地大嚷一聲。

  「什麼?」駭了一跳。

  「少夫人……您……您能下床了?」

  「下床,當然……可以呀。」這娃兒怎生有趣,她又無病無痛的。穿上繡鞋,來到妝台邊,只是從銅鏡裡,她見那丫鬟的表情是由驚愕漸漸變成狂喜,抑不住,她回過頭望著她。

  「呵呵,當然可以,我這是怎麼搞的,少夫人定是康復了,所以才能下床,我要去告訴其他人,對!我楞在這裡做什麼?嘻!」自言自語更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她對住蘭舫,又笑又掉淚。「奴婢粗心,只顧自己笑,得先去告訴其他人,讓管事找大夫來給您複診,您先別忙,等等奴婢,等奴婢,我一會兒就回來,就回來呀!」

  說罷,她幾乎蹦跳地出門,且出了門就喊著:「少夫人醒了!」

  醒了?不禁,一股愴然填入腦海。她醒了有何不對?坐上椅,她凝在著銅鏡裡的自己,撫著自己的發,許久之後,她站了起來,人走到五斗櫃前,開了其中一層抽屜就伸手往裡頭探。只是,在伸出那毫無收穫的手後,她呆呆一笑。

  她在找什麼呀?裡頭除了衣服,還會有什麼東西?看來她真睡迷糊了。且迷糊就算,她居然連造過什麼令她變糊塗的夢都無了印象。

  又踱回妝台前,她更上外衣,房門就在這時被敲了數聲,她以為是小丫鬟回來,只輕輕應了聲,但門外人卻未推門進來。「哪位?」於是她問。

  「蘭姐姐,是我。」

  蘭姐姐?有些晃神,待細想,她記了起來。「初音。」會這麼喊她的,只有那前幾日來府中借宿的少女。她開門引進初音,而素來形影不離的仲孫焚雁則站在門邊,並不羈地頻頻打著呵欠。

  跟在蘭舫身後,初音仔細地審視著,許久,她開口:「蘭姐姐,你……」

  「少夫人,大夫來了,大夫來了!」只是好巧,那小丫鬟也在此刻進門,她拉了個老大夫就往房內擠。「讓讓,急事,讓讓!」她將初音和焚雁擠站一旁。「大夫,麻煩您快幫咱們少夫人看看,少夫人您坐這兒。」

  被攪糊塗的蘭舫也只能坐上床畔,伸手讓老大夫診了,可老大夫掐住她的手腕特久,卻連一個字兒都沒蹦。

  「怎麼了,大夫?」丫鬟倒是比任何人都急,她拭著額上的熱汗。「大夫,咱們少夫人了兩個月前從木架上摔了下來就一直昏迷到方纔,究竟有事無事?」

  「我……昏迷?」蘭舫赫然,從木架上摔下這事她知道,記得那時她正忙著將架上的罍罐歸位,卻聽府庫外頭有人喊著少爺回府……但之後的「昏迷兩個月」?

  她不是只扭了腰嗎?楞瞪著小丫鬟。

  「是呀!少夫人不記得嗎?您可是從府庫那好高的木架上摔下來的,原本大家都擔心您,害怕您和肚裡的小娃兒都……」

  「咳!」她話沒說完,就被那把脈的老大夫一聲咳給打斷。「你說……你家少夫人從高處下昏迷至今?」

  「對啊?我家少爺看少夫人一直沒醒來,心裡急,今早還出門去找隔壁縣出了名的大夫呢!」

  「沒病哪需要什麼出了名的大夫?」也瞪了丫鬟一眼。「我看她身體倒是挺健康,一點差錯都沒有,只是有孕在身,需要添點補罷了。」看著蘭舫紅潤的臉蛋,暗嗤那小娃兒荒唐。「沒事別窮找大夫,壞兆頭!來來,你這小丫頭倒是跟我回鋪裡去抓點補藥。」

  「可是這不可能呀!少夫人明明……」

  提著藥箱,大夫出門去,而那被說得丈二金剛的丫鬟亦跟了出去,嘴邊還不斷嘖著怪呀怪地。

  「那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人走後,蘭舫朝門邊的兩人無奈笑笑。

  「大概是睡糊塗了。」原來,蘭姐姐的傷勢是由此而來,那她知了。初音也抿嘴笑,只是她笑裡的深意,於今除了她自己,恐怕已無人能解。

  「初音今早找我有事?」忽然思及。

  「本來有事,現在已經無事。」人與胎兒都保住了,自然無事。她瞥了眼那意外安靜的仲孫焚雁,又接道:「姐姐,我們打算今天離開,借住太久,實在過意不去。」

  「今天離開?」這回大嚷的是焚雁,他浮躁的嗓門還連帶嚇著蘭舫。

  「小聲。」初音裡住他。「你不是一直想早點上路?」看來那「所有的事」他忘得真的很乾淨。

  「不對,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沒做,可是我今早一睜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齜牙。「你一定曉得我忘了什麼對不對?」

  「我怎會知道。」原來他不是毫無感覺,在雷鳴寺待過一段時間,還是有差別的。她低眸。

  聽著兩人,蘭舫忍不住笑。「今早,好像不只一個人睡糊塗。」

  「是呀。」不是不只一人,而是府中所有的人。初音只能將那無法說出的感觸擱進心底。

  「你們要走的事,跟婆婆提過了嗎?」見初音搖頭。「現下婆婆可能還在廂房,等晚一點我再……」

  「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突地,門外有人雞貓子喊叫。一會兒,奔進門的又是剛才跟著老大夫出門的丫鬟,她一臉倉皇,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事慢慢說。」

  「庫……庫房失火。」

  「庫房?為什麼庫房會著火?我過去看看。」被她一嚷,蘭舫焦急,她出門便往府庫去。

  「就方纔,我本來要跟大夫出府,結果經過庫房時竟發現外頭擠滿了人,一問才知道原來起了火,而且就是管事要我來通知您的。」

  「怎會這樣?情況嚴不嚴重?」今早實在特怪,感覺好多事情均蜂湧而來,讓人措手不及。捧著腹,腳下加快。

  「我剛才探了下,燒掉的是府庫裡的密室,裡頭的東西都沒了,不過很奇怪,密室以外的好像都沒燒著耶!」她也走快,可卻跟不大上蘭舫,這下她真開始懷疑自己,並相信大夫說的話了。

  「密室?」她知道府庫裡有道密閉的門,自她嫁進申家,她沒聽人說過裡頭放了什麼,婆婆也未告訴過她。

  「對了,少夫人,還有那最最奇怪的事。」

  「什麼事?」

  「聽那最先發現狀況的開門大哥說,老夫人和春花姐兩個居然在裡頭。」難不成她們睡在裡頭?一早連數怪!

  「婆婆和春花?」楞著。「那她們……有無受傷?」人已來到擠滿僕役、婢女的庫房前。

  「我想,少夫人您還是自己瞧好了。」憑她一張嘴可能也說不清楚。

  越過人群,進了裡邊,蘭舫在滿是煙焦味的庫房裡探了一圈。密室裡,燒個精光,只剩下一些焦黑完全辨不清原狀的瓶罐卷軸,而密室外……

  她盯住密室的木門,不由得怪奇,因為那道木門厚則厚矣,可一把將藏物燒盡的火竟燒不穿它,卻只在它上頭熏出一片炭黑?

  還稱奇著,身後一道嗚咽卻清晰傳來。回身一看,那申老夫人正坐在」只物箱上,她身邊則坐著春花,而那名擬欲出府的老大夫正替她臉上的傷上藥。

  「娘,您沒事吧?」蘭舫焦心地詢問。

  「嗚嗚嗚……」老婦僅是掩面啜泣,但顯然無恙。

  「老夫人準是被嚇著了,我想應該是春花救了她。」一名僕役指著密室前的倒塌木架。「我一開門進來,就看到兩人被壓在那木架下頭,春花護著老夫人,自己的臉卻被碎裂的花瓶劃傷,我問她事情是怎發生的,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而老夫人她……」

  「嗚嗚……我對不起你,害得你傷了臉。」老婦抓著春花的手,老淚縱橫。

  「沒關係,夫人,不過是一張瞼,外表不挺重要,您人平安就好。」

  「嗚嗚嗚--」聞言,那申老夫人更是嚎啕大哭起來,好似觸及什麼傷心事。

  收回視線,僕役又說:「老夫人一醒來,除了哭,就是說這句話。」肯定是被嚇傻了。最後一句僕役看在眼底,卻收在心底,是與不是,日後便知。

  而將哭得傷心欲絕的老婦攬進懷裡,蘭舫只能語重心長地回了:「沒關係,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呀!平安就好……

  門外,調回眼眸,初音亦將此句話反覆酌量。半刻,她似有所得,只見唇兒輕輕一牽,跟著對身邊始終苦思某事的焚雁說:「能平安是福,別想了,走吧。」

  濃眉擰聚。「走?不成!我一定是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那你待著,我走。」作了個無所謂的表情。

  「初音!」暴戾地喊。

  不理會躁雷頻響,揉揉倦倦的眼兒,初音自顧自地往廂房取細軟,跟著往馬房取馬,想當然那仲孫焚雁亦跟著來。而在領了馬上街後,他們見著一群荷劍帶刀的衙役直直往申府方向走。在一群人經過身邊的同時,初音聽到其中有人嘀咕了:

  「呵呵……我肯定那府裡有鬼,快去抓,快去抓!」細眼一瞧,是名面皮白淨的書生,很奇怪地,是他領著這群衙役。

  只是,盯著那眼神怪異、笑聲不斷的書生,一名衙役卻忍不住悄聲問:「頭兒,這人是不是不大對勁?您確定他說的全是真,那鬼指得就是之前偷遍全城的偷兒,那麼我們先前抓的那個『鬼盜』隋汴偷。」

  「就去看看,你不曉得這人和咱縣太爺有交情的嗎?雖然他……」真像瘋了。

  「呿!還要不要領餉?幹事吧,多話!」他可不想像知縣大人一樣被這書生連著騷擾兩個月。

  就這麼地,幾個人僅懷敷衍的態度繼續前行。

  而見衙役頭兒領著人消失在申府大門之中,初音只是輕鬆一哂,且在心底暗歎。

  鳳玉呀鳳玉!因為你的深情不悔,這圈兒造得可真大,眼前該忘的已忘,不該記的卻記著,真就是一句「變不變,唯心」

  驅著馬,漸漸離開人聲鼎沸的市集,兩人來到城門外,那兒放眼一片油綠坡地,坡地開了些許白花兒隨著晨光搖曳,頗是悅目,然……

  「不對!」忽然一道沖天怒喊,壞了人興致。原來是一直落後的仲孫焚雁,才轉眼,他已驅馬來到初音身側。

  「什麼不對?」她凝住他。

  「為什麼我一早醒來竟是睡在長廊上?」一臉陰騖。

  「因為天氣熱,廊上涼。」再揉揉眼,她真好睏。

  「廊上涼?呵,你總該不會跟我一起廊上涼吧?」深思了一個上午,他似乎抓到一點頭緒,就是要逼。「我想知道,為什麼我睜開眼時,你問了我一句話?」

  糟,真被他逮著。「什麼話?」裝傻。

  「你對著我喊……『我喜歡鳳玉』?」記得她蹲在他身前瞠大眼珠的模樣,還煞是認真地,只是當時他壓根不知道這句話有何意義,所以也沒注意,但再回頭細想,這肯定是他腦袋空空的癥結所在。

  「鳳玉?」來到一處陡坡,她驅馬躍上,頂著日光,她回首正好將整個城入眼,這城籠罩在白晃晃的晨光底下,儼然就像海市蜃樓。「鳳非凡鳥,玉非凡石,人與鬼……亦非凡。」喃言著,她腦裡浮現昨夜的一切。

  昨夜,她跟著那道煙嵐跑遍了整個府,該見的都見了,不該見的也見了,她……甚至還幫了個不該幫的忙呵。

  虛與實不過一線之隔,有情與無情更是一體兩面,十方恩師,我雖懵懵懂懂地懂了一些,可是那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呢?伸起右掌,她凝住那不斷泛熱的來源,昨夜她亦是跟著這本能,幫了他。

  瞅住那發楞的人。〔你嘀咕什麼?快說究竟為什麼問我!還有,為什麼是『喜歡』?」如果「鳳玉」是個東西,他還可以饒它個無事,倘若「鳳玉」是個人,那他鐵定不留他全屍!

  唉呀!難纏!「鳳玉不就是塊玉,我……喜歡玉。」掏耳,吊眼。

  她怎會讓他知道,自己只是挑個他敏感的詞兒,測測鳳玉造的圈兒在人們身上還殘留了多少。不過,看當時他睡眼朦朧傻呼呼地嚷著「什麼啦!」,她也就心安了。

  「談初音,別敷衍我--」

  迎著晨風,初音將那一簾幽夢及一連串的陰風怒吼拋諸腦後,悠哉地往下一站去。

  ***  

  是日,入夜。

  「那就麻煩你了。」從申老夫人的房間出來,蘭舫頻頻謝著那幫忙照顧的春花,可望著房門被關上,她卻禁不住恍惚起來。

  婆婆嚇傻了,春花傷了瞼,庫房遭祝融,衙役進府探問,還有……丫鬟說的,她是否更在床榻上昏睡了兩個月?一夕之間發生這麼多的事,這些……不細酌可能不覺得奇怪,可現在她卻覺得其中有異了。

  因為濛濛之間,她總有種記憶被人從中攔斷的感覺。斷,從她摔落木架那時斷,可之後的,她卻全部不記得,倘若如丫鬟所言,她是昏睡了兩個月,那為何她心底總有著雖空虛卻充實的感受呢?

  好怪,真的好怪。

  離開廂房,她走進長廊,來到桂樹旁,那先前還堆成毯狀的桂花落瓣已被人掃去,唯留一陣若有似無的暗香。

  撫著腹肚,她怔仲著,只是半晌,她隱約感覺到一股注視,下意識,她抬眼望住長廊底,那裡竟站著一道身影。「誰?」她訝問。

  「是我。」立於燈火下,一張稜線分明的臉乍現。

  「闊天……」是她三個多月來思念的夫君。

  「我嚇著你了?」走到蘭舫身邊,視線始終停駐在她身上,他看著她的眼,盯著她的唇,目光是灼熱的。

  「沒。」他的注視令她兩腮粉酡。「我以為你到隔壁縣去,得明日才會回來。」

  「你受傷,我很擔心。」盯著她的腹。

  循著他的視線,她又撫住自己的腹肚。「我沒事,最多只是扭了腰,倒是你……」緩緩抬起眼簾,盯著眼前那五官良久,她……抑制不住伸手摸上他光潔的額間。

  在搖曳的燈火下,他的五官雖平凡,可卻有著讓她再熟悉不過的感覺,那感覺似乎超越了她目前的認知,已然飛躍至好久、好遠之前……

  「怎麼了?」抓住她的手,將掌心偎向自己的唇,讓那紮實的唇間熱度沁進她的肌膚,與她融為一體。

  「沒……」天,她將他想成誰了?可是……誰?沒有誰了呵。「闊天,娘她……」心慌地轉了個話題。

  「我聽管事說了,娘的病可能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復原,而庫房裡燒掉的,也得要努力才能平衡回來。」

  聞言,有些愀然。「這些,我希望我幫得上忙。」想起她兩年來在府裡的情狀。

  將她擁進懷裡,他輕輕笑開。「別煩心了,有我在,一切我會安排,夜涼了,進房去吧。」

  「嗯。」

  如水的月色下,儷影成雙,一切看來已是水過無痕,可他們卻聽不到身後,那無形的妖鬼精靈唱學著昨夜所見、所聞:

  啦啦啦……舍利托生,舍利托生!

  保全了蘭姐姐和胎兒的性命,你便得魂飛魄散。如果我有方法助你……不,該說是希望,我希望你有始有終。那麼你能夠發誓,在今生永不透露實情的狀況下,

  好好守護蘭姐姐一生?你能發誓,在這軀殼終了之前,你將竭盡你的愛守護她,呵呵呵,輪到千年玉精,千年玉精!

  諾,不管變成誰,魂牽夢縈之處,我的愛早在那裡等著了,根深蒂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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