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826|回覆: 1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 安琦 ] 子不語 2 淥波癡心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1-9-18 00:36:3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臉紅!她竟然臉紅了!

  她一向未著寸縷在水裡悠遊自在慣了,怎地碰上這男子就……

  而且為何得知他如此勞頓奔波是為了名女子,她心裡就不舒服呢?

  唉!她是自作多情了吧?
  這癡情漢一心可只是想救他的青梅竹馬,怎奈人家已嫁作人婦。

  這樣不吃不喝傻等在她家門口,只為了有機會把冒著生命危險摘得的幽冥花送給她,真是何苦來哉!

  嘎?誤會了!

  原來他心儀的對象不是這年輕女子,而是那年逾百歲的老婆婆!這……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1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威望 + 1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1-9-18 00:38: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

  南有喬木,不可體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詠思,江之水矣,不可方思。

  咕嚕咕嚕。—……二……三,三顆水泡。

  咕嚕咕嚕咕嚕。—……二……三、四,四顆水泡!

  隨著水泡,抬眼望住上頭,看著那緩緩上升的泡圈在抵達如同鏡面般光亮的頂端時,全都黏呼成一團,且爭相消失無蹤。

  唉,又沒了,再來。咕咕咕嚕嚕嚕,一、二、三、四……

  撲通!

  唉?什麼玩意兒?

  正當數數兒數得開心之際,一顆黑黑的物體瞬間突破了頭頂高處的鏡面,跟著,它作左右搖擺狀地徐緩降下,最後落在糾纏的水草中。

  水草?不是,那是頭髮,她的頭髮。將那物體從飄搖著的髮絲中挑出,睇了眼。啐!居然是顆桃核,想也知道是誰丟的,啖也不啖乾淨些,真暴殄天物,賞給其他人吃去!

  將還黏著些許桃肉的核子隨指一彈,看它呈弧狀射出,並悠哉地穿過自己踢踏的腿兒,往更遠處墜去。只是有些奇怪,這時怎不見那平日可以為吃擠破頭的傢伙們呢?眼見桃核就要消失在暗動的碧波中……

  一晃眼,一條、兩條……三四五條,十餘條魚影兒,瞬間,無以計數的游魚竟從四面八方竄出,它們將桃核當成箭靶頂呀頂地,等核子乖乖被頂回了她眼前,那核上果肉已如預期地被清除乾淨。

  「呵,就說你們不會像上頭那個人那麼奢侈吧!」再次伸指彈走乾淨的核子,張開掌,讓幾尾閃著銀光的小魚在上頭停駐,它們圓呼呼的魚眼煞是精靈。

  「魚呀魚,以前看你們挺可愛的,可是最近我不曉得怎麼搞地,愈見你們卻愈無趣耶?」

  一群銀魚恍若聽得到這心語,它們倏地散開,頃刻間,又全都往她的發間鑽去,好似不玩亂她一頭烏絲便不罷休般。

  「哈哈哈!哈哈!別這樣,我開玩笑的,都跟你們一起這麼久了,怎會嫌棄你們?別啦!別啄我,快別啄我!」

  它們一會兒頂著她的臉和頸項,一會兒又銜住她的發,惹得水底下笑聲不斷。只是……

  撲通!

  啥?不會吧?又來!就在她開懷的同時,一顆逆光呈黑色的物體又再度落了下來,是顆連啃都沒啃過的完整青桃,她正準備接住……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那如鏡的平靜天光,乍時被激起一陣陣白花水波,因為數以十計的青桃正被人從上潑撒而下,讓她看得傻眼。

  忙不迭,她只好扭腰、回身、陡潛、竄升,身形矯捷地將青桃一一收進了臂彎裡。待那些青嫩的果實在懷中落定,她瞪向波瀾稍平的上頭;跟著,雙腿奮力一伸,急速往上。

  啪啦!一陣破水聲。

  「喂,你戲弄我啊!」才一出水面,她便以甜潤的嗓音朝著上頭喊了。臂彎裡緊護著近十顆青桃,她如魚兒般地輕鬆躍出水面,在以木頭搭成的渡口平台上站定後,便咚呀咚地踱進了如簾的垂柳中。

  「我是嫌你無聊,只曉得整天泡在水裡頭,成什麼樣?」款擺的柳條陣裡,說話的是名穿著白紗裙的艷麗女子,她正憑著一張桌,研究著卜卦用的龜殼。她的氣息較之戲水女子沉靜,雖兩人看來年齡差距不大。

  而戲水女子走到桌前,盯住桌上空空如也的大銀盤,就將搭救回來的青桃一股氣攤上,她嗔道:

  「就是無趣,我才會成天泡在裡頭,要不然你有什麼更有趣的遊戲可以打發時間?」潔淨的水滑落她的身軀,未久,只剩下一顆顆晶瑩的水珠兒逗留其上。

  凝住眼前一條白晃晃又濕答答的窈窕裸身,白衣女子慢條斯理地說:「衣服不穿上?」

  「又不會著涼,穿不穿壓根兒沒差別。」以前只有她倆,都很隨意的,誰知道現在多了個人,反倒礙手礙腳。

  「不怕人瞧見?」

  「我不怕,是你怕。」靈動的黑眼閃著黠慧的眸光,探手抓來前一刻披掛在柳條上的衣物,身子未擦乾,就將湖水綠的衫裙從身一披。

  「這裡不再只是我們兩個。」叩叩地搖晃龜殼,將裡頭的銅錢就桌一撒,待她抬齊並細看,不由地擰起眉。

  「是呀,還有一個被你抓來的倒霉鬼。他要看就讓他看去。」那個什麼燕什麼昭什麼王的,管他是啥王,活該好色被抓來!不過想想,她至少有他可以玩,那麼自己呢?

  噫,可悶死她了!

  不管,她想了一個早上,今天非作下決定,管她同不同意。她瞟了眼桌前人。

  「我那叫作把握所愛。你如果待在這裡嫌煩的話,可以四處逛逛。」抬眼,手指著遠處。

  「什麼把握所愛?明明叫勾引!」啐著,且跟著她的指尖看向遠處,那裡左右各夾了一座山,嵐霧極重的山腰下方,是條奔過兩山峽口的江水。只是,那裡確實是風光明媚,可波瀾不興地,一點趣味都無!「哪個四處?還不是就這幾個地方,我膩。」

  「別胡思亂想。」似乎意識到她的不定性,欲阻止。

  「我想出去。」果真,她說了女子最擔憂的事。

  剛剛的卦相撲朔迷離,而她卜卦時則想著眼前的她。「不成。」「我想自己作主。」清朗的眉眼儘是篤定,今日誰也留不得她。她想越過這山頭、這江水,到遠處去看看,即使前途不明。

  細瞧著倔氣的人,悠悠歎口氣,其實她打好久好久前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你想自主,我也阻止不了,但我剛剛卜了個卦,你要在這時離去,恐有險事。」

  粉唇一噘。「我道是愈險愈好。」想著想著,她竟嘻嘻地笑了,只差沒拊掌稱好。「不再考慮考慮嗎?」

  搖了搖頭。「你別擔心了,我自會拿捏,也許……二十個朔望日之後,我就會回來,也許更久,可……也不會太久啦!」回眸看著女子,心頭其實有點不捨得,每回當一有出走的念頭,一定會先想起她。努努嘴,又問:「對,你方才說的險,是指什麼?」

  「這險字是指人和……」欲言又止。依她們的身份,一旦遇上這字,往往失利,何況單純若眼前的她。情呀情字,你為何就得這麼難解?側著頭,等回音。

  沉吟良久,好不容易作了個結論。「唉,也沒什麼,只是這一去,是你的決定,除了小心一路上遇到的人,在臨行之前,我還想送你個禮,你可不能拒絕。」

  「什麼禮物?」皺眉,有不祥預感。半晌,但見女子由身側拿出一隻小竹簍,約莫一個小茶壺大。

  「帶著它,這樣我才能知道你平安。萬一有事,就差它回來,到時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記住了嗎?」

  「不會吧!要我帶這跟屁的傢伙?」拍上圓滿的額際,哀號一聲,瞪住正微左右晃動的竹簍。

  「嗯哼。」輕頷螓首。「瞧,你給跟,它很高興呢。」

  「什麼呀?」可問題是她不高興給它跟啊!嗚呼!哪有這樣的……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1-9-18 00:3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

  江夏之卻月城中的某客棧

  「破破……」

  「你再吵,小心我將你扔在這裡。」有些不耐煩。

  「破破破……」

  「嘖,你的嗓門還不是普通難聽,破破破地,做啥學人劈木聲?快別吵,別以為這兒人多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你,到時讓人宰了、殺了,可別對著我哭。」細聲要脅。

  「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破!」

  「怎?嫌我小聲,聽不清楚?」聲量陡地提高。

  「破!」

  是?「好,那我大聲點,你仔細聽著啊。」人跟著跳起來,眼瞪住那擱在長板椅上,一路下來煩死了她的臭竹簍。她一手叉腰,一手食指對著了竹簍:「我——破你個鳥頭笨龜身,本姑娘就不信將你丟在這裡會如何?讓你跟到這兒已經很了不得,再想跟,門都沒!也不知道你主子哪根筋不對勁兒,竟挑你?破呀破地想吵得我耳朵生繭是不是?呀,這會兒說她會罵嗎?不吧,我和她一向平起平坐,同進同退,一起吃喝拉撒睡,怎有尊卑之分?她豈敢罵我?我說一,她還不敢說二;我往東,她還不敢往西呢。你想唬弄我,再修個百千年,我破你個鳥頭笨龜身。這樣說夠不夠仔細?夠不夠明瞭?一會兒我填飽肚子,就偏要將你丟下,哼!」

  哇!一股作氣罵完,她居然有種通體舒暢的感覺,沒想到罵人……嗯,是罵個竹簍,也能令人舒爽的,早知道就不一路憋到這裡才開罵。揚揚粉絳的唇瓣,她望住竹簍,並滿意它被臭罵後的沉默。

  可一會兒,瞧它一動不動,悶不作聲地,卻又……「怎地,怕了?其實我也沒這麼壞,你安靜點我還考慮讓你跟的,我破你個……」手作勢再舉起。

  「啊!姑……姑娘,您就別……別生這麼大氣,今……今天是因為人多,所……所以給您點膳慢了,可……可也別破了我的頭呀!」孰料身後一名客棧小二竟接說,因為她的手往後一揚,正好就指住了他的頭,害他連端著的茶水都險些倒出。

  縮回手。「你的……頭?」有些糊塗,更不曉得這人是何時站過來的。只是,待她細眼一瞧,方纔還人聲鼎沸的客棧二樓,此刻居然已悄然無聲,於是才明白。「嘿,我看小哥你是弄錯了,剛剛我說的不是你,是那……」佯笑,食指一比,比住了靜悄悄的竹簍。「唉,這回怎不出聲了?再破呀!」皺起雙眉。

  愣瞪著跟前那身穿湖水綠裙裝,體態玲瓏、眸光靈動的女子,店小二兩條八字眉頓時蹙起。「姑娘,您說您方才是跟那竹簍……說話?」

  不會吧?不止他一人,幾乎是聽到剛才她那一番罵的酒客,都拿狐疑的眼瞧她。

  「我這……它……」齜牙。唉,這小二不說,她還沒給記得這竹簍裡的玩意兒見不得光,倘若真給知道,這兒豈不大亂?只好又裝笑。「呵,我出門在外,沒人說話無趣,所以對個竹簍罵罵,解悶兒。」

  「呵,原來是這樣。」要不然他真認為她腦兒燒壞了。店小二也陪笑。

  「你……過來是想問我吃啥,對不對?那麼幫我帶盤燙青菜。豆腐燴肉,和一盤花生米便成。」

  「姑娘顯然是外地來的,來我們這兒不啖點魚蝦蟹怎對?」小二暗笑,來大店點野菜,十成土包兒。

  「魚蝦蟹?」她瞪大水汪汪的黑眸。

  「對,時鮮貨呀!」手往後一比,所有酒客桌上不是紅燒蝦就是清蒸魚,那蒸騰出來的香氣實在誘人。「以我家大廚手藝,這魚蝦蟹的香味恐怕早已飄到了對岸的夏口城上,惹了一堆口水嘍。」

  聽了,她趕忙搖手。「不不不,我可不吃同……」

  「嗯?」這回換成小二瞪眼,莫非這姑娘又要說啥驚人之語?

  溜了四下一圈,可能是她嗓門真的太大,所以酒客們似乎都仍注意著。「我是說,我只有一個人,哪吃得了這麼多?就幫我送來剛才點的那些就好了,您去忙吧。」腰一晃,人坐了下來,她斟了一杯店小二端來的茶水,呷了口。

  「喔,這樣,那好吧。下回您來,多帶點人才有口福哪!」可能是沒錢點大菜,上樓子窮過癮吧?這類的人他小二可見多了,不過有吃總比白吃好。

  「呵。」陪笑著,只是當店小二轉過身,她的臉卻立刻垮下。要她吃那天天陪她玩的夥伴,她可真啖不下的。不過說實在,她也來了好久,眼前卻只沾到一口清水,未免太過誇張。要怪只得怪這地頭風水好,是兩江彙集之處,漁商皆繁榮,人才會多得似過江鯽。

  她頭一偏,憑著欄,迎著陣陣滿帶江水味的風,愜意地將客棧外的遠近風光悉收眼底。

  客棧佔地利,位於城內高處,俯瞰下方,正好是城中最熱鬧的市集,市集裡萬頭鑽動,買賣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夾雜著如蠅蟲般嗡嗡的人聲,儼然交織成一曲百聽不厭的江水人生。

  側耳聽著,她的心情是愈來愈愉悅,末了,更將視線往遠處眺,她望住那山巒下方奔流著的大川,川上有著點點舟楫,而舟楫有些往上游,有些往下游,有些才要進渡口……

  渡口?視線來到渡口處,瞧住那裡一張張大小不一的船帆,她的心就似要飛起來了。

  呵呵,該挑哪一條呢?哪一條既舒服速度又快,能讓她這井底之蛙在最短時間裡見著傳說中的無垠大海呀?她伸出手指對著密密麻麻的船影點呀點地,愜意地就像欽點中的天子。只是點了好半晌,等小二將飯菜端來,她卻還是沒作下決定。

  哎呀!乾脆先吃飽再過去看看不就得了,緊張啥勁兒?戳了自己一把,於是先拿筷吃起了飯菜。這時心裡頭已然塞滿新奇的她,自然也不會去注意到隔了好幾桌,坐在客棧角落的一男一女。

  那頭——

  「你在看什麼?」放下碗筷,一名穿著藏青衣袍,年紀看來不出弱冠的青年對著身邊的紫衣少女問。

  「奇人。」少女大約十二、三,嗓音仿若清泉般透澈,她檀黑的兩眸自從那女子上樓後,便一直緊鎖著。吃了口菜,她又抬眼看,模樣悠哉自適。

  青年的目光亦跟著望向欄邊的女子。「呵,奇人?」他不屑地咕了句。

  那女子是活潑過人,但卻怪得可以,先不說剛剛那十分難笑的竹簍笑話,除了她人眼一點的外表之外,其它壓根兒無奇,要看她還不如看他這柄刀。臉上換上嫌惡,並收回目光,青年伸掌撫上那把置於桌上的隨身寶刀。

  那刀,含柄長約四尺餘,有著墨色刀鞘,柄首則包裹著金,略微斑駁的刀體看來年歲已有。不諳刀劍之人或許會說它是把破刀,但明眼人卻深知其不凡。它的不凡不在它古意盎然,也不在出鞘之後能否削鐵如泥,而在它刀鞘開口處給封上了道血咒,一道神秘至極的血咒。

  未久。「她要走了。」眼見女子吃飽付了帳,少女也跟著蠢蠢欲動。她拿起擱在一邊的席帽,理了理上頭掩面的紫羅巾,就要戴上。

  「她走於我們什麼事?我們東西還沒吃完。」拉住人,青年的俊容滿溢狂躁,許是要怒。

  「跟著她,能見平日所不能見。」少女的眸泛光。

  「見什麼不能見?我不想看,只想填飽肚子。」他叫囂屈而惹來客棧酒客側自。但當側目之人瞧見青年不善的眼神,便又識相地將頭轉了回去,各吞各菜。「你坐下!」他語氣強制。

  「我們一同修行,但不互相牽制。」少女話少,但字字寓意肯切。

  「你……」又裝老成?盯著少女那不堪一擊的弱小個頭兒。

  她指的修行,是遠在天邊那十方老禿驢說的,只是他從不以為然,而她卻奉如教條。當初要不是因為想跟著她、看著她、保護她,他根本不會自討無趣。

  「沒事值得擔心,你餓了,我有準備。」從隨身包袱裡掏出兩顆還熱著的大肉包,讓他睇一眼便又收進包袱。「走吧。」說罷,逕自跟著女子的身後下了樓。

  走?要不是她,他豈會任由擺佈?不再多言,青年提刀跟上。

  ※  ※  ※

  出了客棧,擠進市集,一股屬於人群的特殊味道立即鑽鼻而來。

  噫,好怪的味兒!拈住鼻,瞧見一名身上滿掛囊包的人由身旁走過。那囊包該是人說的香囊吧?可她卻一點也不覺得香,佩之過量反成臭哩!

  雖這渡口魚味兒挺濃,但拿那些來壓味,也未免太小題大作。吸吸除了人味之外的空氣,她倒覺挺鮮的。

  閃過那人,繼續往渡口方向走,只是因為人實在太多,所以她前進的速度猶如龜爬。不過幸好市集裡新鮮玩意兒頗多,要不然依她的急性,可想一躍而上,踏著人頭離去了。

  鏘!鏘!鏘!「來唷來唷!快來看唷!保證您活過百歲都沒看過這些寶貝喔!」

  活過百歲沒瞧過的寶貝?什麼東西這麼稀罕?前頭擠了一群人,就圍著那大言不慚的吆喝聲來源,踮起腳尖她瞧不著,又逢好奇心大起,於是她忍住了和人擠碰的難受,硬是向前塞去。

  「對不起,讓讓,讓讓。」閃過好多人手人腳,她來到攤位前。那攤位的老闆是名圓呼呼的胖男子,腮上多餘的肉還垂過下巴,再加上他蓄了兩撇八字鬍,吆喝的時候隨嘴巴張合一動一動地,讓人不得不聯想到江裡的大鯰魚。

  「呵。」她忍不住竊笑出聲。

  「唉?這姑娘笑得好。」孰料她才揚唇便被那鯰魚男瞅個正著,害她不得不將笑意吞了回去。「咦,我才說姑娘笑得好,怎又不笑了?大伙想笑就趁現在,要不一會兒看完這簍子裡的寶貝,怕你們只顧得驚訝,卻沒時間笑了。」

  簍子?好奇地盯住攤桌上的一隻大竹簍,可在聽了從竹簍裡傳來的聲響後,她卻擰了眉。

  那鯰魚男繼續說了:「你們可曾聽過書上寫的『大悲之山,其陽狂水出焉……其中多三足龜,食之無大疾,可以已腫?』」說罷,將竹簍一倒,一隻圓盤大的三足龜真就滾到了桌上來,隨即引來觀看的眾人嘩然。點了點頭,他滿意續道:「瞧見了嗎?吃了這三足龜,一身大病都沒了,平常連看都沒得看,今天就在這裡讓大家估估價。」

  一雖然尋常的龜鱉一隻不過只值幾文錢,可經他一說,還是有數人爭相喊價,但聽得出來他們的目的大多是因為這三足龜罕見,而非其實際價值。

  片刻。「就這大爺,二十兩,賣了!」鯰魚男喊出終價,他摸摸腰袋已準備收錢。

  「破破!」

  這時女子腰間的小竹簍開始狂震。低下頭,她對著它頷首低道:「對,你說得好!我也知道這鯰魚男不僅殘忍還不實在,說謊說得天花亂墜。你瞧著,看我如何拆穿他!」她拍了下竹簍,竹簍也立即安靜。

  「嘿,等等。」她喊。

  「咦?俏姑娘有事嗎?這三足龜已經賣給這位大爺了,一會兒還有海外來的水粉,你再試試。」見她站得近,卻只是好奇,所以那鯰魚男隨口調侃,也惹來不少人的竊笑。

  「我有名有姓,別亂喊。」

  極厭惡他不良的態度,她皺眉。

  「哦?」在商言商,不在商也至少圓個場面,眼瞧這姑娘怒眉橫豎,於是他更換口氣:

  「那麼請問姑娘芳名?」

  「我……」看著身旁一人衣物上的流蘇,「姓蘇,名字……」瞅見地上一盆因魚兒游動而激起的水。「映潮。」

  正了臉。「喔,那敢問蘇姑娘有何指教?」

  有名有姓,這回可以大聲說話了。「我說這三足龜不止值二十兩。」

  聽了,鯰魚男膛目,更霍地笑開。「姑娘好眼光!賣大爺二十兩,我的確蝕了本。」原以為她來意不善,沒想到竟是幫他說話來著。

  只是,他才笑抖了兩邊肥腮,蘇映潮又接著說:

  「我說它不止值二十兩,是因為你砍掉了它寶貝的一條腿。如果人的一條腿是無價,那麼算來龜的一條腿再怎賤價,可也不止值二十兩,對不對?」

  「啥?你說這三足龜的腿是被砍掉的?」那買龜的大爺詫異。而鯰魚男也登時瞪大眼。

  「姑娘,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在這地頭買賣少說也有十數年光景,一向信用為重,你……」

  「不信你將那龜抓起來看看。」

  不理圓場話,她瞥向買龜人。

  「姑娘,你存心鬧場是吧?」見人群蠢動,鯰魚男也跟著慌了,但或許是忽然想起某事,便又立即靜下。「好吧,既然姑娘硬要栽贓,那我就讓大家看個清楚好證明說謊的是你不是我。」話聲落,他將桌上的龜硬是翻了個面。那龜腹朝天,只見既有的三隻龜足是精神揮動,而缺了的第四足更絲毫不見傷口。

  「這……」怎會?她明明聽見那龜同她哭訴的。

  「怎麼?瞧我這龜的三足是不是天生?大家再看清楚,也評評理!」將龜舉過了頭,並高聲一呼。

  剛剛讓這姓蘇的娘兒們一鬧,他差點忘了那剁去的龜足是他請來江浙巧手,特別將傷口縫合還以上好藥草敷治過的,若不是能到達這種細眼難辨的程度,他又怎會甘願和人三七分帳呢?哈哈哈!想贓他?

  瞬時,圍觀人群的討論聲如浪般推開,且愈變愈狂,險些淹沒了蘇映潮的耳。可這究竟怎麼著?她困惑,因為那壓根兒是被剁掉的第四足,居然一點傷痕都無?

  抬眼望住那龜,它還咿咿嗚嗚地叫著普通人聽不到的淒厲哭聲呢!

  「蘇姑娘,你服是不服?如果服了,那麼就趕快回家幹活去,別在這裡同我們公子爺兒們閒混。」鄙夷道。

  「你?」啥跟啥呀?他這是說女人活該幹活,男人就能悠哉廝混嗎?「我不服!我不僅不服你卑鄙的生意手法,還不服你的殘忍手段,那些魚呀龜的哪裡礙著你了,你這麼對待它們?」

  鯰魚男聞言,氣得鬍鬚直噴。「你這潑娘兒們講不講理!明明是你想栽贓,在場所有人不都看到了!」

  「哦,是嗎?」本想該有人支持,只是回眼一瞧,她卻差點沒昏了,因為幾乎是所有的人都拿眼瞪她,好似她是真來砸場的。天,她把誰惹誰,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但壞就壞在身邊這群人全都聾了耳、瞎了眼,聽不見龜在哭,看不見龜正對著那斷腿呼疼……

  「嘿嘿,服是不服?服就快點回家去吧,也許你家相公還等著跟你溫存,大家說是不是?哈哈哈……」

  聆進身前身後那一波波愚笨至極的附和聲浪,蘇映潮再也抑不住光火。「喂,大哥,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很像只肥頭大耳的笨鯰魚?」

  「啥?」一聽,八字鬍更是猛吹,肥腮更是抖動,正巧對了她貼切的描訴。

  「哈哈哈!」這時眾人亦沒半點個性地跟著笑,他們怕是有笑話看就好。

  「呵,怎地?」見狀,蘇映潮頗得意。

  「我……去你的瘋婆娘!」惱羞成怒,鯰魚男氣得伸長手臂朝她一抓。咚!孰知他腦門上竟忽地一陣痛意。「誰?是誰拿石頭丟我?」一顆拇指大的石子敲上他腦門後,落到了桌上。

  咦,居然有人幫她?蘇映潮盯住那石子。若不是那顆從人群中適時飛出的石子,以及她靈敏地退後了幾步,這會兒早被擒住了。

  可當她站離身後那讓她不至於跌倒的人牆時,卻發現腰間的小竹簍已鬆脫掉了地。

  「哎呀,這是你自己沒跟好,我……該不該趁這機會撇下你呢?」低頭睞著地上的竹簍,和一旁那足以將之踩扁的數百隻人腿,她喃道。「嗯……這麼做好似不太人道,再找機會好了。」只是,當她正彎腰欲拾起竹簍,那鯰魚男竟已排開攤位旁的人群走了出來。

  「喂!臭婆娘!今天我一定要討回公道,誰再幫她,我殺了誰!」

  糟!被他抓著肯定逃不掉。一看,蘇映潮不得已站直身,她靈光一動,乾脆跨前一步兩手一翻,先掀了他的攤。

  頓時之間,他攤上被稱之為珍禽異獸的魚蝦龜。雞鴨鵝全都上了天,又落了下來。

  「哇啊——是什麼掉在我身上?啊——是雙頭蛇!」

  「雙頭蛇?哎呀,那我身上這個……哇哇哇——是六腿蛙啊!」

  「六腿蛙!雙頭蛇!啊啊啊……有只大眼魚掉到我衣服裡了!哇哇——快來人幫我拿掉哇!」

  「大眼魚?那那……那我臀上這個?啊啊——是只男人手啊!我去你的敢吃老娘豆腐!我打死你!打死你!」

  當所有飛上天的物兒再度落下時,也就是一場浩劫的開始。有人慌蹬著腿,有人狂舞著手、狂擺著腰,更有人趁亂搶劫打架,而那肇禍的蘇映潮……

  「到哪兒去了?破仔!」她一邊閃人,一邊低頭尋著竹簍,好不容易在一條人腿下頭看到它。「啊啊!別踩,踩到竹簍腳底會生瘡啊!」當那隻腳就要踩下,她趕緊扯著嗓子大喊,而如她意地,那竹簍只是被踢到更後頭,沒被踩扁。

  呼,人最怕什麼,該是詛咒吧,她不信這麼猛還會有人敢踩。拍拍胸。「啊!再踩,你的腳也會生瘡流膿啊!」當她才鬆了口氣,一條不怕死的腳又差點踩了下去。

  於是乎,她只好低著頭,緊盯著那被踢來踢去的竹簍,然後猛詛咒人家腳不健全。最後,等她出了混亂的人群,那竹簍也不見了蹤影。

  「哎喲喂呀,這……這究竟是什麼情況呀?」注意著那團騷動,她退至一面牆邊,背抵住牆,眼看著那數以百計胡踏著的人腿下頭,許久,她沒發現竹簍的殘骸,這才稍微安了心。

  既然安了心,她提袖扇扇涼,繼續嘀咕起來:「真是怪,那鯰魚兄說的是什麼公理?莫非人的公理,指的就是他們所看見的?但是,要是事實是他們所看不見的呢?我想幫忙,反被栽贓,而真正說謊的還得意洋洋!哈,這人的世界根本沒理可循嘛!喂,你說是不是?」大概是瞄到了身邊站了個人,她下意識地就往他一問,但那人不但沒吭聲,更是連動也沒動。

  「你說是不是呀?」以肘蹭蹭他,然,還是無一點反應,是以她懷疑地偏頭一望。

  唉?明明就在嘛!為何不出點聲音?他該也看到了這好長的一出鬧劇了。

  她身邊的確站了個人,是名雙手交抱在胸前的男人,她得抬高臉才能將他看個仔細;而這人除身材魁梧,膚色也挺黝黑,就像飽飲了陽光似的。盯住他捲至手肘處的乾淨衣袍,那袍下的手臂更是筋肉結實。

  漁夫嗎?挺像的,依他的身型及肌肉憤張的程度。而長相……

  她好奇地以臀頂住牆讓自己上半身前傾,好讓眼睛能順利將男人的臉看清楚。可一看,她竟就此移不開眼了。這男人,長得倒頂清爽,雖古銅色的肌膚使得他臉部線條暗沉不少,但卻額外添加了濃厚的男子氣概。

  她的視線毫無忌憚地游移在他的臉、頸項、束髮、胸膛,以及腰間緊紮的絛帶上,甚至那雙包裹在褲子底下的長腿。嗯,他……是不是很會泅水呀?不知怎地,她就是有這感覺,如果所有人都長成他這樣子,那就既不難看也挺中用了呵!

  「喂,你是漁夫呀?」忍不住,她朝他問上一句。瞧他終於側過臉看她,她亦不吝嗇地報以友善的笑容。「我瞧你個頭兒挺高又根結實,是不是在江上討生活的?」她對任何有關江河的一切都特有好感。

  除了那些毫無節度利用江河的人以外!耐不住,又瞥了那混亂的人群一眼。

  可當她問完,卻猶不見身旁的人回答。他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可始終是無反應。這……難不成他是瞎了、聾了……甚至是啞了?哎呀!那豈不可惜?她可好不容易才遇上她看得人眼的人耶。

  「我說話,你聽到沒有?」

  問著,也順便提手在他眼前晃呀晃。

  男人還是沒應聲,不過卻轉過頭去探了一下,才又回過頭。

  「你用不著看後面啊,我就是在同你說話。」有些好氣又好笑,眼前除了他倆靠壁站著,可有第三人?莫非……他不瞎不聾不啞,獨獨……傻了?「你……是瞎子嗎?」

  看他眨動著深黑的眼睛,該不是。

  「那……你是聾子?聽得到眨眼。」

  他又二度眨眼,許是不聾了,那麼……

  「是啞吧?咿咿咿啊啊啊……」學人比手劃腳。

  這回他不眨眼了,反倒揚起唇瓣朝她笑,那笑容很是溫暖,很是教人舒服,令得她不禁也跟著笑。

  「呵,不是啞吧啊,那我誤會你了,真對不住。」他的笑,讓她有點難為情,下意識抓著自己的髮辮就因玩著,可一會兒發現自己出現這扭捏的小動作,趕忙將那紮實的髮辮拋了去。「那你既不聾不啞不瞎,為何我對你說話你都不回應?就只吭一聲也好,要不然我就要以為我是對著空氣說話了。」

  這怪狀,就好像她不過是自言自語,而他這人壓根兒不存在似的。

  「……」依舊無言。

  悄悄擰起眉。「還是不說話?為什麼?是純粹不想搭理我嗎?那也好歹說一聲嘛!」說一聲?嘖,他擺明就是不肯跟她說話呀!有些不耐煩。

  她這人什麼都好,就是性子急,連和她生活一起特久的破仔的主人有時都受不住的,唉……

  「破破!」

  就在她發躁的同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她反應地低頭往聲音來源尋去。「啊。破仔、原來你被踢到這兒來了,我還以為你已經歸西去了,哈哈!」

  盯著那躺在男人兩隻大腳掌之間的小竹簍,她開心地笑了。

  「嘿,能不能麻煩您挪挪腳,讓我撿我家破仔?」她笑著一張臉抬眼望住男人,可他仍是如山不動。「喂,那個……你不說話便罷,該不會連挪個腳都不願吧?」站到他身前,她發現自己的個頭兒居然還不及他的肩。

  不,過,他要是連抬個尊腳都不願,她可不保證會不會祭出什麼絕活,比如……狠狠一踹!

  豈知她正暗喊著端時,那男人乖乖將腳移了開。但他猶是看著她。

  他這麼看她,該不會是要她說個謝字吧?好吧。「謝謝你。」彎腰拾起簍子,她挑起簍蓋,覷了眼裡頭的玩意兒。嗯……還好無恙,算你命大。她欣然而笑,並將之再繫上腰間。

  這下沒事了,也該找條船出發了。沒再多話,她逕自眺向渡口方向。

  「你……」

  「嗄?」猛地瞪住身邊的男人,意外他竟開口了。

  「很對不住,剛剛我以為你瞧不見我,所以沒回應你。」他的嗓音相當低沉,猶如大霧時那緩蕩於河谷之中用來警示來船的漁鐘。

  「這……」對還不對啊?他居然認為她看不到他?「那我也很對不住,我健全的兩隻眼珠偏偏瞧得見你。」她朝他齜牙,算是回報他剛剛的故意漠視。

  沒再回話,他僅是投以爽朗的笑容,丟掉掌中捏著的石子,點了個頭,便回身避開人群離去。

  「破破破!」蘇映潮瞪住地上那塊從他掌中翻落的石頭,耳朵則聽著從竹簍中傳出的提醒。

  「喂,破仔,你說方才是他幫了我?」她問。

  「破。」竹簍答。

  蹲身撿起石頭,睇著。「而你也覺得他江水味很重?」

  「破破。」

  「這樣的話……」靈動的眸兒不停轉著,須臾,定住。「嘻,那我曉得了。」而且除此之外,他好像還跟一般人很不同耶!假使異於常人的人該有異於常人的生活習性,那麼不如就……呵!

  又看著那也往渡口方向前去的男人身影,她吃吃一笑,拋掉石頭後,也跟了上去。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1-9-18 00:39: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

  江邊風大,近百艘船一靠岸均收了篷帆,但風一吹,那張張用竹蔑編成的篷帆仍是嘎嘎作響,吵鬧的聲音就好似迫不及待想再出航。

  哇!如果這渡口的船帆齊張,恐怕會非常壯觀哩!沒這麼近瞧過船的蘇映潮,嘴巴張成了桃兒大。

  「破破破。」竹簍裡的東西叫著。

  「我也曉得你沒這麼近見過船,雖然你硬得跟什麼一樣,但平常要想試,還是會被撞成百八塊,你還是認分點兒。」甩玩著垂於胸前的髮辮,蘇映潮雖對渡口繁華的景象好奇有餘,但她餘光仍不離前頭那高大矯健的身影。

  他該是這船群裡某艘船上的船夫吧?一路跟著他,出了市集來到渡口。渡口卸貨上貨的船夫極多,更有著一堆等著乘船的渡客,可卻始終不見有人跟他打招呼。嗯……如果他真是船夫,也該是從很遠的外地來的,所以與這地頭不熟。

  一會兒,見他在一艘船前站定,她亦跟到他身後幾步處。

  「時候到了嗎?」船舷站了個人,對著他問。

  莫非這船是他的?她好奇,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這艘不算大也不算新可看起來還滿牢靠的船隻。它有兩張帆,中桅這張大些,頭桅那張則小些,看來滿載可乘二三十餘人。

  「東西都準備好就差不多了,日落前得到澤區停船。」

  「喲——頭兒說了,東西準備好就出渡口,日落前到澤區喔!」聽他說罷,那人朝船稍喊了,而另一人也從掌舵的野雞篷探出頭來回應。

  這兩個人加上他一共三個?有些少。

  「頭兒,船上就缺你一個,其他該上的都上了!」正當蘇映潮數著偏少的船夫時,那船尾舵樓處又鑽出兩顆頭,吆喝著。

  呵,原來加他共有五個,那勉強夠了。

  「嘿,請問這艘船是你的嗎?」她滿意地朝那男子問。而聞聲,他回過頭,見她跟在他身後,顯得有些訝異。「您這船載不載客,我想跟船,不知道可不可以?」她笑嘻嘻地又問。

  「你一路跟著我過來?」他走到船邊,而蘇映潮也跟了過去。

  她盯著男子。「我是跟著你,不過我本來就想往這渡口尋渡船,而恰巧你有……」

  「我的船不是載客用的渡船,你若想渡江,前頭就有幾艘頗不錯的渡船。」他回道。

  「唉,這樣呀?」眼兒骨碌碌地轉,像是早料到這答案,不過她執意想跟,就不會這麼容易被打發。

  「你想往哪兒?」

  她猜著他的去處。「我想到……」剛剛聽他們提起澤區,哪個澤呢?「我想往東到下水處的彭澤。」這該猜對了吧。

  「那很抱歉,我們的船是要往內地到上水處的大澤,洞庭湖。」

  「這樣?」唉,猜錯,不過山不轉路轉,猜錯了嘴巴轉。「我知道你們要到大澤,我也是,順路,那能不能讓我跟?」

  「你不是要到彭澤?」

  「我先到大澤再到彭澤。」轉得有點硬。

  「上水再下水,時間會多上數天,且我們並不是只到大澤。」揚起濃眉,他雙臂抱胸,樣子興味。

  「莫非你們還要過三峽到川陝?」那這一路有得跟了。兩眼瞠大,好是興奮。

  「破破。」

  「嘿嘿,我知道你興奮,因為我也一樣。」她伸指扣了扣腰間晃動的竹簍。

  但那男人未對著她的問題回答,只是盯著她,就好像她是哪兒蹦出來的煩人跟屁蟲。

  「破破破!」這時,那竹簍出著主意。

  嘖,她也曉得要加把勁,硬謅個上船的機會呀,可怎麼謅才不會惹人厭惡?

  「這個……船大哥,我並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有銀兩,不會白搭船。如果你們不喜歡陌生人上船,那我上船以後可以窩到不會妨礙你們工作的角落,甚至可以半句話都不吭,你說這樣好不好?」

  男人還是沒說話,但看得到他唇邊有笑意。

  咦,既然有笑意,就代表有希望嘍?

  「呵,如果這樣還不成,那如果你們餓了,我還可以幫你們準備吃的,你們就不用動手了;要不然……我沒事還可以幫忙掃掃船,擦擦船。」付船資還幫忙做事,這年頭沒這等好事了吧!他該會答應。

  「船上不開伙。」他躍上船,雖身型魁梧,但動作卻很靈巧。

  「這……」也是喔,萬一把船板給燒穿,那就罪過了。「不開伙就不開伙,你怎說怎成。」她笑笑,然後也跟著一躍上了船。船身正好在這時候晃了下,是以她哎喲一聲往前撲了去。

  「小心。」幸好男人反應快,將她穩穩抱住,要不她可能會跌個鼻青臉腫。

  「唔。」鼻抵著他堅實的胸膛,一股江水味瞬時鑽進鼻翼,那是令她舒服極了的味兒,就好像回到水裡頭一樣。忍不住,她抓著他的衣,又用力吸鼻幾下。

  「如果你硬要跟船,我不保證你會不會無時無刻四腳朝天。」看她極不適應船上的狀況,他將她輕輕推開。

  喲?這話倒頂狠,毫不憐香惜玉。「那意思是我可以跟了?」說話同時,她又晃了晃。嘖,看來船上和水裡的生活是差了千萬里,不過就將木頭放在水上嘛,感覺竟差了這麼多。唉,難搞!

  「我不趕你,只是你自求多福。」

  「好,我不會麻煩你的,你去忙你的,我呀啊……」船底又湧過了一波大浪,她站不穩,便一屁股往後栽去。「喔,嘖嘖嘖,痛!」她的臀不但和甲板親個正著,還發出咚地好大一聲,惹得船上的船夫們大笑不已。

  笑?不怕笑掉大牙,哼!朝那些人齜牙咧嘴後,她抬手攀上船緣,準備站起,可這時一股壓制感卻從她手背上壓下,讓她抽不回手。

  她張著嘴,抬頭一看,竟看見一隻腳就踩在她的手背上頭。一隻腳?不,該說是一個人踩在她的手背上頭。「喂喂,你……」

  「船家,我們要搭船。」那踩著她手的青年說道。他一襲藏青衣袍被江風吹得劈啪震響,可卻不見身子被吹得晃動半分,他只是輕鬆地足點船緣……和一隻手掌。

  「你?」男人望住青年,眼透訝異,一如知道蘇映潮見得到他時一般。

  「船大哥,我們找不到客船,所以想借您的船一搭。」此時,一道稚嫩的嗓音由岸上傳來。那是一名紫衣少女,她頭戴席帽,席帽上的紫羅巾被風兒捲起一角,露出底下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她唇角微揚,舒緩的氣息讓人輕易可掬。

  「你們?」略過那底子不俗的青年,男人望住少女,眼神陡地暗下。

  從隨身包袱中掏出一錠白銀,青年將之拋在甲板上,任它叩叩滾至男人腳邊。「這是船資。」接著他自船緣上躍了下來,而蘇映潮也總算能將手抽回。

  這人……好傲!她揉著手掌,除驚奇一個人踏在上頭的重量竟能讓她不感到疼痛外,還厭惡極了他那讓人不敢苟同的態度。嗯,她不怎喜歡他!

  盯著正將少女拉上船的青年,蘇映潮暗啐。不過……他的同伴倒頂討人喜愛的。目光落向少女,瞧她正對著自己微笑,於是她也回以同樣的善意。

  「對不住,我叫談初音,他叫仲孫焚雁。」才一上船,少女就對男人致歉,那舉動很自然,就像她常常做似的。她彎腰拾起那錠銀,又問:「船大哥,我們想搭您的船,不知船資怎麼算?」

  男人看著少女,露出略微忌憚的眼神,就好像少女身上有著什麼他不喜愛的東西。

  「我這船是要上水。」

  良久,他沒趕人,僅僅如此說。

  「船到哪裡。我們就到哪裡。」少女回道。其實該說,那身著湖綠裙裝的蘇姓女子到哪裡,他們就到哪裡。前一刻在市集裡,才看完一場鬧劇,除意外得了女子的姓名外,還喜歡上女子那直爽的個性。

  不過那場混亂結束後,在尾隨女子的過程中,她還有了意外發現,那就是眼前這男子。

  「我的船,不載客。」他婉拒。

  咦,該是不喜歡少女自作主張。

  「焚雁喜說笑。」

  聞言,談初音逕自解釋。

  「哼。」頭一撇,青年將身後頗沉之物流暢地甩至身前,並順勢下地。當地一聲,杵上甲板的,是那柄古刀。

  而見古刀,男人腳下微移,雖臉上仍是冷靜。「我的船不歡迎是非爭端多的江湖客。」

  「我們不是江湖客,只是雲遊四海的行腳人。」談初音解釋。並同時將船上大略瀏覽過一圈。眼前,那些剛剛還在船首及船尾勞事的人都已站了出來,他們除好奇船上來了三名不速之客外,臉上亦換上了絲微驚懼,他們該是害怕那把刀。

  「行腳人?」男人視線在仲孫焚雁及談初音之間游移。

  「嘿,我說呀,這條船多上兩個人會有什麼差別嗎?」她倒看不出有何差異,難不成多了他們,船會沉?蘇映潮扶著船舷站了起來,雖船身還是偶爾搖晃,但她好像適應一些了。

  「你?」看著一樣是半路殺出的蘇映潮,男人皺起眉頭,僵持著。

  「頭兒,有船要進渡口,我們得馬上開船了。」忽地,船尾的人喊。所有盼人停了對談全往江上瞧,那不遠的江面,的確有艘正準備靠岸的船隻。

  蘇映潮收回目光,盯著那巋然不動的男人。「船要進渡口了,沒時間再耗,萬一有誰真不乖,就到大澤處再將之轟下不就好,你……」對,她忘了件事。「你叫什麼名字?上了你的船,總不好意思嘿呀喂呀地直叫。」不群的男子該有個不群的名兒,他叫……

  「江重濤。」

  「江上重重的浪濤?好名兒!」兩掌一擊,蘇映潮笑說。

  「我娘取的。」揚了下唇。

  礙於當下,只好將就,江重濤道出姓名後,一時間,只見他躍至岸上解了胳膊粗的繫繩,又躍上船與另兩人一同絞動輪盤,俐落地收起數百斤重的船錨。將原來不屬於船上的三人視同無形,他專注的眼只來回於整艘船,未久,並聽見他以極度宏亮的聲省城;「來啊!出航!舵樓注意,船稍注意,東北風向,出渡口升中桅風篷!」

  那抑揚頓挫的喊音,就如同指揮大軍前進的鼓擊,字字清晰,句句簡煉,直入人心,半點不由得人猶豫。

  而轉眼間,蘇映潮耳邊也僅響起船帆升起後迎風而作的嘎嘎聲,及不絕於耳的船外拍浪聲;再回神,船隻竟已航出渡口有段距離。

  「哇!真是……」了不起!

  那讚歎,她吞進了嘴裡,因為迎面刮來的風吹起她的髮辮,連同她想說的話全都塞進她的嘴巴裡。此刻她顧不得那咬著髮辮的呆狀,唯有愣看那原等著進渡口的大船由咫尺處航行而過。

  一會兒,她忍不住噗地一聲吐掉髮辮。「喂喂!」瞧見彼船的船舷邊也站了個人,她不住興奮地揮手打著招呼。只是那人雖看著她,卻好似瞧不見她。

  那個人……該不會也瞎了?

  真是的,一天之中究竟要她遇上幾個視力不好的人哪?盯著那頃刻間愈離愈遠的船與渡口,她只好失望地放下舞動的手,聳聳肩。

  只是,如此失望的她,自然也瞧不見彼船上那人的反應。

  那人回頭問著同艘船上的夥伴,說了:「喂!你剛剛有沒有聽到女人喊叫的聲音?」

  「沒有,你聽到的是風聲吧!剛剛你不也感覺到船身晃了下?噫,不過說到風,這江上頭好像愈來愈多怪風了,一些較小的船都被吹得東搖西晃地。」對喊叫的事沒興趣,不過對近來江上頻傳的怪事倒挺熱和。

  「但是我真的聽見有人朝我喊著『喂喂』。」抓著頭,很是困惑。「難道有船經過?」

  「船?」伸長脖子看看四周。「哈哈,你見鬼啊?就算是漢朝最快的戰船『先登』和『赤馬』,也不可能轉個眼就不見蹤影,你說是不是?」

  望著近處只有滾滾江水卻空無一船的江面,呆了會兒,他這才重拍了下額頭。「哈,說得也是。」

  ※  ※  ※

  滔滔江水,滾滾東流,夏日之初,伏訊在即。

  江上,一艘兩桅河船逆水而上,它有東北風助力,行速不算緩慢。而船上除了三名非行船人外,其餘都專心勞事著。

  而船上一角——

  一刻鐘了嗎?還是……根本過了兩刻鐘?哎呀!不管了,想說話就開口,這個樣兒,可會憋死她的。

  「重濤兄,你們到川陝,是為了什麼?運貨嗎?是運藥材嗎?我聽說過那兒出產的藥材質地佳、品種又多。」在恪守諾言約莫一刻鐘之後,蘇映潮再也忍不住對著江重濤問。

  「你不是說,上了船要揀個角落不妨礙我們工作?」手邊捆整著一堆備用的纜繩,精神的眼眸瞅住那活力十足的女子。

  「只是說話,該不是妨礙吧?」

  「會影響。」

  「影響不大吧,動嘴皮兒又沒礙到手,難道不是?」無辜地道。

  看著她,是好氣又好笑,他從沒見過這麼會自說自話的人。「是不大。」。

  這一句,是解禁嘍?

  「嘿,那好。」歡呼一聲,拍拍臀,她離開原來蹲著的角落,然後逕自在江重濤身邊揀了個位置又蹲下。「重濤兄,這船……真是你的?」

  凝住眼前一雙鬼靈的眸兒,他反問:

  「不像嗎?」

  眼珠煞有其事地看看船,再回眼盯住他。「是不像,因為你太年輕。」

  聞言,他忽地朗笑開來。「你哪只眼瞧見我年輕?」

  「唉?不就這兩隻。」她指著自己的眼,困惑於他的問題。他的發與眉都是黑的,臉皮光滑,身型挺拔……別跟她說,現在的人都不一樣了,雞皮鶴髮不是老,黃發垂髻才是老哩!

  止住笑,他認真睇她,喃言一句:「我以為你該看得出來。」將纜繩收齊並上結,他起身往錨壇方向走。

  「看得出……什麼?」如墜百里霧中。這情況如果同破仔的主人說過的,她是因為心性不定、慧眼未開,所以看不透未竟之人事。但他又不屬於未竟之人。

  未竟之事指得昕未來,未竟之人指的則是神呀仙字輩的,他……壓根兒不是呀!因為神仙該有不同於人的氣息,就像妖怪一樣,這些她起碼分辨得出來。

  「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蘇映潮跟了上去。

  「沒什麼意思,隨口說說。」

  「隨口說說?」

  到了錨壇前,他將捆好的繩擺至一角,回頭對住她。「你剛剛問的,這船的確屬於我,它是我江家祖傳的謀生工具,到我這裡已是第四代。我爹貪杯,一次行船醉酒跌進江裡,從此一去不回,作了龍王婿,那年他四十,而我才十二,所以這船屬於我已有數十年。」

  「數十年?說錯了吧,十數年還差不多。看來你也還未過而立之年,稱什麼老?」該說老,他還比不過她,連這船都老過他。「你說這艘船已經第四代?那它是有些年紀了。」莫怪乎這艘船看起來比其它船隻舊些。

  「是有點年紀,不過很牢固,一般大風大雨甚至大浪都不足懼,在彭澤與重慶府間再多跑個幾十年都不會有事。」

  「重慶府?你們真是運藥材的?」這些,她都只是耳聞,地方,她更連去都沒去過。

  手抓著腦勺後亂飛的發,他乾脆將系發的帶抽開。「除藥材還運一些江東沒有的物品,互通有無。而且因為水路比陸路快,托運的人多,所以行船的次數也多。」將繫帶咬在嘴裡,他整理著松放後及腰的發。

  「生意真是興隆。」

  她喜歡江上的熱鬧,不像她住的那地方。

  「我們收取的船資不高,讓集散地的商行扣除過手費後,藥材、物品若受潮,還得擔負一部分損失。」

  皺起眉。「這麼難賺?」

  臉上漾起開朗的笑容,很是燦爛。「填飽肚子本來就不容易,不過說我喜愛這江、這水,倒是真的。」一陣風吹來,捲走他嘴邊沒銜緊的繫帶,那帶子飄呀飄地,險些飄出船舷給了水神當禮。

  手腳靈活,蘇映潮朝前一撲,在船牆邊逮著那調皮的繫帶,她回過身,笑說:「是知足常樂吧。」

  提手想將手中迎風旋動的帶子交還給他,可眼明,她發現那繫帶竟是女子用來繫腰的練帶。蘭紫色,被削短的一節。這個……

  「來,給我。」

  見她站起,卻仍是拈著絛帶瞧,於是探手要。

  「喔。」伸手向他,只是當絛帶就要物歸原主之際,江上一波大浪襲來,使得船身高起又掉下。「哇啊——」

  緊抓著絛帶,蘇映潮竟有種被往上拋的感覺,她肯定自己的腳板一定離了甲板,而再踏上雖也只是一瞬之間,她還是再度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前撲了去。

  行船多時的江重濤反應極快,他出手沒撈到她,趕緊三兩步擋到她和錨壇之間。砰地一聲,他背抵著錨壇的木夾板人,讓她撞進他懷中。

  等船身平穩,蘇映潮這才回了神抬頭看。「嗯……你?」難怪她撞到的牆是軟的,原來……

  「剛剛是萬浪裡的一波浪,大浪裡的小浪。」

  低下頭,看著她。

  「不會吧,剛剛那只是大浪裡的小浪?」身子緊緊抵著他的,頰也貼著他的胸膛,一會兒,她感到有些癢,是以撥了撥他散在她肩上、頰畔的髮絲。耶?怎麼他的發也有好濃的江水味兒。拈住其中一撮,嗅嗅。

  「在水裡跟在船上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你得想像自己是站在水面的一塊浮板上,而不是陸地。」盯住她清澈的眼,不覺莞爾。「我還以為你跟別人不同。」

  「我是跟別人……」咦?他這是揶揄她嗎?吱,她可不是弱者。「帶子,拿去!」一拳擊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拿過絛帶,他將長髮束上,跟著笑了開來。「蘇小妹,在這船上你可得認真點,要不然不是隨時都有軟牆可以撞。」看她無恙,便丟下一句,並往船的另一邊走去。

  又恥笑她?「你個江大頭……」齜牙,揮舞著拳。

  「破破!」

  豈知她人未罵完,那一直「寄生」在她腰上的破仔竟出聲抗議,令她更加光火。「你說啥?說我和那大個兒差點兒擠扁你?我哪有擠扁……」

  話及此,她突然想起剛剛她和他確實是貼在一起的,因為那膚觸,是如此地清晰。想著想著,不覺中,她的臉蛋竟也忍不住因這意會而躁熱了起來,而摸上那發著熱的臉頰……

  呀,她這是在臉紅嗎?可是怪地,以前看破仔主人和那介入她們之間的臭男人要好,她都沒給臉紅的,怎現在居然碰個男人就……

  哀哉!究竟想什麼著?控制不了腦袋瓜裡的胡思亂想,她乾脆擰了自己一把,更就地蹲了下來。「這一定是上了船太興奮的緣故,對……一定是這樣!」

  「是這樣嗎?」

  忽地,錨壇另一邊傳來回應。

  「唉?難道不是……」有點惱意,蘇映潮正想吭回去,可卻及時發現那聲音並不是對著自己說。是那叫仲孫焚雁的青年在說話,她認得出這傲慢的嗓音。只是……他在說些什麼呢?

  好奇心一生,蘇映潮偷偷摸摸地以臀當腳,硬是將身子挪近了聲音來處。她拉長耳朵,且能瞄就瞄。

  「是這樣,如果船不正常,蘇姐姐又怎會搭這船?」那年紀尚幼的談初音坐在壇邊的一處,小小的個兒因坐姿更顯嬌小。她如清泉般的聲音則帶著淡淡笑意。

  將刀往盤坐的腿上橫放,仲孫焚雁臉色不佳,他靜默許久,又說:「我就是覺得不對勁。在岸邊,渡船有那麼多艘,新船大船亦不少,為何獨獨挑上這破舊的船?而且這船上的人……」

  「他們挺好相處。」拿來包袱,取出兩顆肉包後,又將之塞回背後當靠墊。

  「別敷衍我,我知道你一定曉得什麼,雖然我壓根兒不信十方禿驢那一套!」嗤了句,將刀豎起,細眼審視著刀鞘,只是當目光觸及那血咒,他原本泛光的眸子乍冷。「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讓這柄刀……去問!」

  自上了這船後,他就覺得很多地方不大對勁,尤其是那些船夫們看著自己的眼神,那是夜鬼見著日光的眼神。

  「焚雁。」原本想把肉包遞給他,但凝進他眼中的暴戾,談初音只得蹙眉。

  將刀豎抱胸前,他頭抵木牆,閉起眼,嘴邊低喃:「我知道你討厭我,但是我不會因為你討厭我而放棄你,即使你跟我,或者和其他人真的很不一樣。」

  聽罷,盯著仲孫焚雁的談初音,更見眉頭深鎖,且不再言語。

  怪哉!這樣慈眉善目的少女居然會眉頭深鎖?坐回原位,蘇映潮居然不知怎麼形容這短短對話給她的感覺。

  究竟仲孫焚雁急著追問的,是什麼?而談初音知道的,又是什麼?還有這船上的人……這船上的人怎麼了嗎?連她也不覺得有何怪處呀!還是……他們指的是她?

  「破仔,你認為他們說的是我嗎?」拿起腰間竹簍,她搖一搖,問意見。

  「破破!」

  「有可能?嘖,如果有可能,那我們就得小心點,尤其是你,你的聲音……」

  「破破,破破破!」

  「哎呀,我不過是提醒你,你還發牢騷?如果屆時是你的聲音暴露了我們的身份,那我可就……呵呵,您們好,幾位大哥辛苦了。」

  眼快,一瞧見前頭走來兩名船夫,她立刻就將竹簍放下,點頭招呼。

  「你好。」兩名船夫禮貌性地點頭回禮,可當人一走過,蘇映潮卻聽到他們細碎的嘀咕聲音隨著風飄了回來。

  「喂,你覺不覺得這姑娘人有些怪?我偷偷瞧見她好幾次跟竹簍說話耶。」一人說著。

  「你偷瞧人家姑娘做啥?跟竹簍說話,哪怪了?你心情不好不也隨便抓個水桶就嘮叨!我覺得怪的是另外兩個人,尤其那個背刀的青年,不笑也就罷了,還一副想殺人的模樣。」打了個哆嗦。

  「殺人?我也這麼覺得。他那刀邪門得很,我是連靠都不敢靠過去,每次只要靠近一點點,就頭昏咧!」也哆嗦。「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最怪的還是咱們頭兒,咱們這船從不載客的,但今天卻偏偏連收三人,你說這怪不怪?」

  「怪!嗯,是特怪!」附和連連。停頓了下,又說:「不過話說回來,這回到重慶,他又要去辦那事了嗎?連找數回,數回都落空,還找呀?唉,我看他是為了救人不要命嘍……」

  盯著兩條背影消失在船尾,蘇映潮雖一字不漏地將話聆進耳朵裡,但最在意的卻是那最後一段話。

  他們說,江重濤想救人?這……救什麼人?且,為了救誰,他可以連性命都不要?

  唉,這條船上的每個人心底好像都拽著心事和秘密,這實在令她好生好奇。

  只是她那好奇……

  在過了三個多時辰的日落時分,便已讓胃腹間的翻騰感給折磨光了。

  「嘔……」掛在船舷邊,蘇映潮臉兒朝外,她努力地想將腹間的不舒服嘔出來,但每每只以空嘔收場。「難受……」吸了口新鮮空氣,她軟軟地跌坐船牆邊。

  「破破,破、破、破、破!」

  「哈哈,哈、哈、哈、哈!」學著竹簍乾笑,可待笑聲落,她便即刻抓起竹簍,並恨恨地大搖它個十來下。

  「破……」頓成虛弱狀。

  「呵,你這傢伙,居然敢笑我,如果我不宰了你,我就不叫……」

  「還想吐嗎?」正當她想將竹簍裡那一路恥笑她的東西倒出來之際,一道高大的影兒擋在她和初上的漁燈之間。「我們走過的地方是有名的江水九折,曲流多,船速不快,但逆流浪大,所以不適應船上生活的人多像你這樣,拿去吧。」江重濤將一隻袖珍的瓶遞給她,是驅風油。

  「嘔……」

  而這時,不遠的船舷處亦傳來一陣難受聲,兩人齊眼看去,只見那仲孫焚雁也趴上了船舷,這一嘔,他可將不久前下肚的肉包給清光了。

  一旁,談初音小小的手正想拍上他的背,但卻被格開了。

  想也知道他會彆扭,尤其他那倔傲的性子,雖然嘴裡嚷著不放棄人家。這情況有好幾句話能形容,好聽點叫作矜持,中肯點的叫要面子,難聽點叫作……

  「我覺得那小子真是難伺候。」

  回過頭,對著江重濤說。

  「我覺得你也不頂好伺候。」剛勁的臉部線條,因微笑而柔化。

  「我?」唉,她雖是難纏,但卻是挑著對像纏,誰教他引她注意呀!吸了一鼻子驅風油味,她頭昏腦脹的情況減輕許多。「對,這會兒到哪裡了?」說起來真丟臉,如她這般善水,幾個時辰下來卻讓區區頭昏給打敗,所以眼見不成景、耳聽不成鳴,所有聽見、看見的她都沒辦法專注,莫怪破仔恥笑她!

  「到岳陽了,現在岸邊就是洞庭人江處的陵磯。」

  「入江?你是說,現在船尾對大江,船頭向大湖嘍?」站了起來,滿帶水氣的風迎上她的臉,她精神又來。遠方,柿紅的落日已一半沒入江水之中,而更遠處,淡月帶著星子則悄悄上場,這美景,真會讓人忘了所有煩優,甚至……想吐的感覺。

  「對。」站在她身後,盯著她因興奮而左右張望的頭顱,不禁,一股感觸襲上他胸臆。以前,他也曾經歷過此情此景,只是身前與他說笑的是另一人,那人……

  恍然間,腦海中的那道翩然身影,與身前的背影合而為一,使得他下意識伸出了手,欲撫上那記憶中溫柔的髮絲。

  「呼,真棒,那麼今晚是不是要在湖畔停船?」心中突來一打算,蘇映潮喜孜孜笑個不停,可當她一回身,卻不經意補捉到江重濤臉上的凝重,和他意欲不明的抬手動作,是以她的笑臉也跟著凝住。

  呵,他究竟是怎麼了?在市集裡,看見她靈動的背影,使他莫名地想起某人,所以忍不住出手幫了她,甚至還破例讓她上了船;而在辨清情況之後,現在再見她燦爛的笑靨,聽她愉悅的聲調,還是忍不住有著相同的感受。然而,他心底明明十分清楚,這兩人的長相根本無一處相同的呀!又怎會……

  僵然地把手放下,他瞬時換上平靜,並點頭:「船會在洞庭停留一晚,明晨開船。」

  蘇映潮皺起眉頭,此時她對他的心情是遠對那湖水有興趣。「嘿,你是不是不開心呀?如果心裡不舒坦,其實可以找個人說說,憋在心裡不是很難過嗎?」

  她向來直言直語,有什麼問什麼,有什麼說什麼,且特不喜歡人愁眉苦臉,那不僅他自身難受,連看的人都會不舒服。

  默聲看著這熱心的女子好半刻,江重濤雖有著異樣感受,可最後還是只冷淡地開口:「我沒事,如果你還不舒服,等會兒可以下船透透氣。」說完,便轉身往船後頭走去,丟下蘇映潮一人愣在原地。

  「喂!」哎呀!貼著人家的冷屁股了?真是生平第一著。

  嘖,他的心事肯定像塊石頭那麼硬,所以才會梗出那一臉臭味來。歎了口氣,蘇映潮雖然明白「事不幹己,切莫多管」的道理,可她卻還是忍不住介懷。

  什麼人說的,為善最樂!如果可以,她還真想知道這外表看似開朗的人,究竟肚裡藏了多少不開心,拿不準她若清楚了,還能幫上一幫也說不定。嗯,有機會的話,套套!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1-9-18 00:39: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

  明月高掛,湖面飄霧,岸邊蛙鳴蟲嘶,平添幾許淒迷滋味。

  一艘兩桅貨船泊在湖緣,船舷及桅柱上懸掛的漁燈隨風搖曳,偶來的湖浪拍打上船殼,那沙沙的聲響,誘人入夢。船上,幾乎是所有人都入了夢,船夫們一天下來累得隨地酣睡,而錨壇側邊,仲孫焚雁頭抵著木牆擁著古刀席坐而寐,而一旁的談初音則以包袱當枕蜷臥著。

  只是船裡,一條修長的身影卻極不平靜,他躺在臥鋪上翻來覆去、冷汗滲額,只因為那留連不去的夢境,及夢裡難忘的身影……

  「重濤大哥,你看沙洲上的蘆葦花。哇!還有河烏!」河岸,一抹嬌俏的身影興奮地跳躍著,她手指著遠處翻飛的白色花浪及飛起的鳥群,嘴裡驚喊。

  「又不是沒見過,瞧你高興成那模樣。」盯著她的背影,朗笑。「想要嗎?」

  「嗯。」點點頭,轉過臉,女子有著一張清麗的臉蛋,她下巴尖出,兩頰飽滿緋紅,一副福氣相。

  涉過淺水,挑了一枝花穗完整的蘆葦梗,將其折下,回頭,他對著那令人心儀的女子直直走去。「給你。」

  「謝——謝!」調皮地拉長吉,說罷更大大笑開,她一邊甩玩著蘆葦梗,一邊順著河岸走,遠處,是一壟高起的土坡,土坡後頭隱隱可見一桅收起的船帆。

  他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綰成髻的發,感觸說道:「你長大了。」

  抬起眼眸望住身畔高大俊挺的男子,菱唇一彎。「現在才曉得我長大,今年我都十五了。」

  「十五?」那是及笄了?男子弱冠成年,女子及笄梳發,她……已經到了能嫁人的年紀,而他到現在才驚覺。

  「我十五,你二十二。」低下臉,抿著唇。「上回你回來,才二十一。」

  「上回回來……」她要不提,他也不曉得自己一行船就會忘了時間,原來他這一趟居然走了一年。從南昌出航,他一路走走停停,也在江岸的城市暫住過數月,一直到即將出海,他才再返航,沒想到這樣也花去一年。

  兩人行至土坡上,眺眼望去,離岸邊一段距離處有幢小屋,那即是江重濤的家。但說家,卻不盡然,因為如今只剩空屋一間,他娘他爹早都過世了,唯一留下的,是眼前靠在岸邊的船,一艘老舊的船。

  「你看,那是你家和我家,我家和你家。」白淨的手抬起,在岸邊小屋及遠處樹林揚揚落落。

  聽了,他又笑。「從這裡看不到你家。」瞧她一派天真,真是可愛得緊,她家還得沿著河岸走上一會兒才到得了。這也不禁讓他思及,她是來自好人家的女兒,雖然家境不算極富裕,但也比得他這一窮二白的行船人家好上太多。

  「看到你家就等於看到我家,去了我家,你就等於回家。」拿蘆葦花搔著他的臉,害他拿手頻撥。

  她這一說,讓他胸臆頓時溫暖,每回行船他都是想著故鄉的她、也唯有見著她,他才會有回到家的感覺。

  「喂!別玩。」一縷花穗湊近他的鼻,惹得他噴嚏不斷。

  「哈哈哈!」銀鈴似的笑聲自她口中迸出。「我們……到船上看看好不?」

  「還不是一樣,還看。」

  「有你在,我每回看船都有趣的。」遲疑了一會兒,她鼓起勇氣執起他的大手,拉著他就往船的方向走。而上了船,她兀自沿著船舷看。「我聽說這一趟回來,你已經攢夠銀兩要將船翻新。」

  端詳著船上一切,他心頭想,它確實該翻新了,瞧它歷盡風霜,就連船帆都快掉了似的。

  「應該……是吧。」可是這上頭,有好多他們兒時的記憶。他爹還在時,她還經常偷偷跟著他們父子搭這船到附近的城鎮買賣,每一晚歸,送她回家的他總要聽到她挨罵的聲音從她家高牆內傳來。

  「如果翻新,你以後是不是要更常出去行船呢?」聲音陡地降下,她無意義地來回摸著船舷上頭裂開一道大縫的梁。

  「我……」有樁心事梗在心底,他雖已考慮甚久,但至今仍沒答案。其實他很想讓人估了這船,然後用賣船的錢加上這段時間行船攢來的銀兩做一件事。想起這件事,他的嘴巴就合不攏。「其實我……」他認真地睇著眼前的身影。

  「重濤大哥。」只是就在他將開口之際,她喊了。待他正眼瞧她,她緩道:「我……要嫁人了。」話裡帶著羞澀。

  「嫁人?」聽罷,他宛若雷極,原本掛在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

  「爹把我許給了表哥,住景德的大表哥。」

  「你說……家裡燒瓷的那個?」他曾聽她提過表親那方有人燒瓷,燒出來的瓷都往京城裡送,很受城裡的大官賞識,自此家業飛黃騰達。

  「嗯,爹說大表哥想討媳婦,挑了好久,總算挑到了我。」他爹還說是她好福氣,能讓他選上。

  「那麼你……」一口唾沫噎了他的話,他是想問她想嫁他嗎?如果嫁了大表哥,那麼他……

  眨眼間,他這句話不消出口,就已從她臉上的表情得到了解答。回過身,她是笑著的,那自然的表情。辨不出絲毫被迫的意味。

  「大表哥一家對我們都好,上回到他家還認識了好多同輩的姐姐妹妹,她們住那兒,一些事似乎懂得比我多。」

  「那麼大表哥……你喜歡他嗎?」問這話,他的心揪得緊緊,因為害怕答案。

  「不討厭。」

  眼眸生熱,他黑稜稜的眼只瞅著她。「那麼我呢?討厭嗎?」

  眸兒瞠大,張著嘴想說什麼,但最後卻僅以搖頭回應。

  「你不喜歡我嗎?」

  轉過身,朝後頭走了幾步,她頓足,接著悶聲道:「爹說嫁給大表哥對我好,也對家裡好。」

  聞言,禁不住滿腔激動。「你嫁了,那麼我呢?我知道我終年行船甚少留在這裡,但為了以後,我迫不得已。」雖是這麼說,可卻逼不得她,因為他確實窮。

  「重濤大哥,我沒怪你的意思,況且這事……」她的聲音也似壓抑,可回過身,想將心頭話說清楚,一道震天價響的木頭碎裂聲卻湮蓋了她的聲音。

  兩人抬頭一看,那老舊的船帆竟就這麼硬生生砸了下來,它不偏不倚當頭砸向她,將她打向船舷,而當江重濤上前欲將她拉住之際,她已重心不穩地落到船外,只靠那恰巧勾上碎裂梁木縫隙的腰間絛帶支撐著她,讓她一時之間不落水。

  下一刻,他發狂似的將掉落的船帆推開,將人拉了上來,他扯掉那蘭紫色絛帶,讓她躺上甲板,在檢查她全身上下之後,發現她除了臉上有一點擦傷外,其它並無傷處,但搖晃著她、喊著她,她卻是不醒,她……死了嗎?不可以,不可以!

  「緞兒……緞兒——」

  一場夢魘,驚醒了床榻上原本就輾轉難眠的人,江重濤猛然睜開眼,才曉得方才一切全是夢。

  坐了起來,他擦去額前的冷汗,耳裡聆進船外唧唧的蟲嘶,待夢境被現實逼去,他癡狂沸騰的情緒這才猶如塵埃落定。

  是夢……仍舊是夢?呵,他不曉得自己還有作夢的權利,可這夢境卻仍是無止境地、如此真實地反覆著。是因為他心裡始終有愧疚、有牽掛嗎?

  挪身床緣,他抱頭沉思,須臾,他站起來,人往船外走去。

  ※  ※  ※

  同時,無垠大湖的一個小角落——

  黑森森的樹林前,一顆數人合抱大的巨石橫躺在一叢湘妃竹旁,細眼瞧,那巨石上頭還擺著一隻開了蓋的小竹簍,竹簍旁邊亦隨意丟著一雙沾了泥的鞋、一件湖綠裙褲、一件繡滾金絲邊的窄袖衫糯,和一件乳色兜衣。

  這,是一個姑娘身上的全部家當,但是姑娘呢?

  放眼岸邊,無人;再看湖面,那裡除了月色映照下跳躍著的波光,似乎再無其他。

  忽爾,啪嚓!水面冒出一顆頭顱,那頭顱左右觀望,看著平靜的湖面,又看著靜悄悄的岸邊,忍不住,她輕嚷:「破仔。」

  輕細的聲線,在寧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可一波湖浪湧來,竟吞掉了那叫喊。嘖,許是玩樂過頭了,雖從谷地出來幾天沒給機會下水,可也不能一下水就忘了誰是誰了!

  於是她伸展開白皙的雙臂,迎著水面啪搭啪搭地拍水,跟著集足十成聲量,喊:「破——你個鳥頭烏龜身,快出來,再不出來我把你丟在這湖裡了!這裡不知名的水鬼、水怪很多的,小心被捉去當龜奴呀,別怪我沒告訴你、你、你、你……」

  那叱咄聲迴盪在寬闊的湖面上,可卻僅僅驚跳起幾尾失眠的魚;許久,等聲音又被浪潮聲湮沒,那被責罵的對象卻還是不見蹤影。

  好,很好,它非得逼得她再進水裡將它揪出不可,是不?那如它願。深吸一口氣,她咚地又入了水。深夜的湖裡光線稀微,遠處只看得見叢叢水草迎著水潮款擺,而抬望,一輪明月則被水面蕩漾的波紋擴成圈圈銀帶。循著幽明不定的光線,她在黑影幢幢的水底尋找良久,終於,她看見靠近岸邊處似乎有些小騷動。

  破仔?擰起眉,她矯捷地划動光溜的四肢往那方向潛去,可當她沿著那鬆軟的湖底翻找之後,卻猶是不見它。

  不是破仔?那麼是誰?是這湖裡的人嗎?她是曉得洞庭裡住了不少人物,但她既不是敲鑼打鼓地登堂入室,自然也不會有誰來歡迎她噫。

  任兩隻細白的腳掌踩上湖沙,她仰首觀望那一湖還算平靜的碧波。豈知……

  啪嚓!她頭頂不遠處的水面忽地激起一陣小浪。

  唉?是人嗎?她狐疑。可該不大可能,因為她是等船上的人全睡了才找了這裡下水泡泡的。莫非是岸上的人家?但她方才下水前也探查過了,這樹林周道並未住人才是。

  正當她搞不清狀況之際,一條黑影卻倏時遮去光線來源,往她急速泅來。

  哎呀,該不會是哪方不識好歹的水鬼想抓她當替死吧?也不想想她是何方神聖?呵,門都沒有,耍耍他!

  腳下一蹬,她御水自如,兩手輕輕旋撥,身子更是瞬間前進數尺,敏捷的模樣宛若水中靈魚。只是,怕是自信過頭,她壓根兒忘了對這地盤不熟,所以才泅了一段距離,她那在水中從不束起的發,便被一叢水草給纏住。

  「啊?你這放肆的水草,竟敢調戲姑娘我?」她一面看著那漸漸朝她逼近的黑影,又很是努力解著發上的草,只是那草就像和她槓上似的,讓她愈是想解就愈是糾結。唉唉……可惡,人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她是漢水之女來了洞庭被草欺!可惡,真可惡!不管嘍!扯了你!

  再不管那草如何纏她,她兩腿硬是一退,想往水面泅去,本想那草會因她向上拉扯的力量而斷裂,但卻錯了。

  她人才往上游了一尺,就又給草拉回了湖底,讓躺進水草叢中的她,一臉狼狽。

  「呼,好氣!既然如此,雖我能力不足,可起碼也能將你……」

  哪知躺臥著的她嘴上才唸唸有詞,那一直窮追不捨的黑影居然就這麼迎面撲了上來。

  「哇啊——做啥?放!放開……」兩手本欲推拒,竟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擒住,那股力量不僅是擒上她的雙手,剎那,更是攬上了她如蛇般扭動的細腰。

  咦?這……這……他不是想抓她嗎?但卻不是將她往水底深處拉。那黑影穩穩地將她扣在自己身邊,然後帶著她往水面迅速泅去。

  就當快接近水面時,蘇映潮終於在微弱月光的幫助下,將那黑影看了仔細。

  是江重濤!他不是睡了嗎?怎在這時入了湖,還抓著她不放?莫非,是誤認她溺水了不成?

  光線逐漸明朗,而他側過來觀看她的臉,也漸顯清晰。他那高聳的具和緊抿的唇,調和成剛毅的線條,而微瞇起的眼眸和浮貼在臉和頸上的長髮,則成了陪襯那剛毅的一絲溫柔。被水的重量往下褪去的衣袍棉柔得像雲朵,纏繞著他結實矯健的身軀,這時的他儼然就像騰雲駕霧的祥龍,混身包裹著力量,卻不失優雅。

  破仔的主人曾說過,那水,雖是她們熟悉之物,每天看著、望著,幾乎都要煩膩;但若有幸見著藏匿於深水裡的蛟龍,那麼她將讚歎天地造物之美。

  只是蛟龍她見過幾次,美則美奐卻不近人,而眼前這人……

  嘩啦!兩顆頭顱終於破水而出,撥去臉上流下的水,江重濤的吐納是既緩且沉,半點不紊亂,這是善水人的特徵。

  「你沒事吧?」瞅著身前那張兩眼發直的臉蛋,她是連氣都沒吐。前一刻他還讓夢魘逼得呼吸不得,才下船想沿著湖岸走走,但卻見湖裡有人,辨清喊叫聲,他知道是蘇映潮;而看她拍打水面又潛進水裡過久,他認為她是溺了水了。「蘇姑娘?」喊了,仍不見反應,於是回身就將她往岸邊帶,只是當他將她抱起並走出水面,卻不由得要驚愕於懷中那一絲不掛的光滑香軀。

  瞬時,只見他兩眼一閉,將她輕輕放下地,然後背過身。「你的衣服呢?」

  「我的……衣服?」從水底出水面便一直愣望著他,蘇映潮壓根兒忘了自己的衣呀裙呀全脫光了。她一向沒穿著衣物泅水的習慣,因為礙手礙腳嘛!「……在石頭上啊。」夜風吹來,她抖顫了下,一會兒,鼻頭癢癢,她哈啾一聲。

  僵直著身,臉上燒燙,他以為那仍坐在地上的人是因為無力而沒法子去拿衣。「衣服在石頭上?」

  「嗯,哈啾——」怪哉,鼻子好癢。她還愣著,並提手往鼻頭一抹,嘖,是前一刻還纏著她的水草。怎?瞧她游上來了不甘心,硬是纏了上來不成?兩指一捻,跟著甩掉那草屑。

  江重濤躍上大石,看見被隨意閒置的衣物,他拾起,但當目光觸及那乳色兜衣,他的臉又熱了。「我看還是你過來穿上,我到一旁去,如果你不舒服,喊我一聲。」他躍下石頭,正想往林子裡去。

  「不舒服?」眨巴著眼,抓抓涼呼呼的胸前,她低頭瞪住自已那晾在月色下的兩圓雪白。胸?她倒吸一口氣,跟著望向那背影。他?「哎喲喂呀!」怪叫一聲。

  「怎麼?」回過頭,看她已經站起,只是卻兩腿緊夾、兩手遮胸。一臉傻笑……於是他又將臉別了開。「對不起。」

  「沒……沒,我穿衣服,你別轉過來就沒事了。」真是個大笨蛋,光條著身體還能在一個男人面前走來晃去。如果是破仔主人的那個男人也就罷,反正他看得到吃不到,但江重濤……唉唉,現下,她的臉可能燙到可以煎熟魚蝦了!

  跳上石頭,她手腳並用地把衣物一一招呼上身。一會兒,「喂,好了。」她繫上腰帶。

  「真的好了?」

  「好了就好了,看看不就知道了。」等他轉過身,她已經在石上坐下。她眼睛看了眼石頭又看了眼江重濤,說:「嗯……這石頭很大哦?」一隻手順便清走了佔著身邊位置的雜物。

  「是很大。」他盯著石頭。

  蹙起眉,「這石頭大得可以坐好幾個人哦?」她的手在身邊的位置拍拍。

  想著。「是可以坐好幾個……」

  「喂!」

  「嗯?」見她秀眉擰著。

  「莫非見著光溜溜的女人就嚇傻了你?我說這石頭很大,是叫你也上來坐,這個時候下船,你一定是想透透氣不是嗎?」難道不是每個男人都是見色眼開的嗎?怎他的反應會呆若木雞?跟那在船上會調笑她的人一點都不像!她失笑著。

  他……是想透透氣,才出了船到湖邊?沒錯呀。見蘇映潮換上一臉笑,江重濤這才鬆了前一刻全身還繃緊的肌肉。

  「你剛剛是不是以為我要溺死了?」盯住在距她一臂遠之處坐下的人。

  伸長兩腿,他臂膀往身後直撐。「我是那麼以為,不過見你現在的樣子,我剛剛一定是誤會了。」望她一眼,尷尬地笑,跟著又轉頭對住高空懸月。

  「你的確是誤會了,」凝住他困窘的模樣,她嘻嘻笑。「不過還是謝謝你。你跟我知道的人不一樣,你該是個好人,還是一個……好男人。」恪守非禮勿視呵。

  聽了,他沉靜片刻,最後以臂當枕躺上巨石,歎道:「你錯了,我不是個好人,更不是個好男人。」

  「怎麼?」學著他的姿勢,也躺下,沒穿鞋的腳更搭上了膝蓋,在空中晃著。

  湖畔有美月,有消暑夜風,寧靜景致使得人不禁全身放鬆。就連繃緊的神經與防備情緒……也不覺鬆去,整個人好像被放進了無憂無慮毫無芥蒂的世界裡。

  好久,他說:「你……怎麼定義好人?」

  一根髮絲隨風搔上鼻尖,她吐一口氣將其吹去。「很簡單,不做壞事就是好人。」

  聞言,莞爾。「那你如何定義好男人?」

  「那更簡單,不欺侮女人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不欺侮女人?」眼中凝著明月,想起好多事,頓時心緒雜陳。「如果一名男子他愛著一名女子許久,卻一直未表達心意,等他想說出口時,女子卻已沒法再等,在當時突然的情況下,男子雖然清楚女子的選擇是逼不得已,但他在心底卻一直無法釋懷,甚至……連她嫁人都無法給與祝福,那麼這樣一個男人,你覺得他……算得上好嗎?」

  他說得是自己嗎?莫非與他想救的人有關?她兩眼一亮。「人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你給祝福,我倒覺得虛偽。」

  「虛偽?」她的回應還真是乾脆。「但除此之外,他不但沒給與祝福,也許還害她失了得到幸福的機會。」

  他想教的人,是他害的嗎?她不由得這麼猜測。「怎麼害?」

  怎麼害?這三個字,讓夜夜盤桓不去的夢露又對著他纏來。

  痛苦地思忖著,半晌,他選擇略過。「唉,不說這個,你到這裡來,是散心?一個人很危險的。」轉過臉,盯住那張在月色下呈現晶瑩牙色的臉蛋,她……很討喜。

  扳過臉,她瞅著眼前那張古銅色臉龐,銀白月光映在上頭,只刻劃出他深鑿的五官,其實嚴格看來他並不算俊美,但……確實入她的眼。「我是來……洗澡的。」

  「洗澡?」

  「還順便泅水。」她嘿嘿笑著。其實,她到湖邊還有個目的,就是溜溜那到現在仍不見個影兒的破仔。嘖,究竟哪兒去了?一會兒不出現,就真將它流放此地了!

  「破破!」

  說時遲,那時快,那宛若劈木的特異怪叫就在這時響起。蘇映潮驚跳了起來,她往石下一探,就看見兩條踢呀踢的龜腿。

  原來躲在石下,難怪找不著它,看她怎把它揪出來!摩拳擦掌,面露獰笑。

  「那是什麼聲音?」豈知江重濤忽地進出一句,讓她險些由石上滑下。

  「什……什麼聲音?」嘴角抽搐,腦袋瓜兒乍亂。她該怎麼跟他介紹破仔?要真介紹,他不就知道她和破仔全都是異類了?看住坐起的他。「那聲音……好像是魚叫。」隨意敷衍了。

  「魚叫?我行船多年還未聽過魚叫。」好奇頓生,準備探頭。

  天,弄巧成拙。「唉唉唉……別看,我覺得那一定是這湖裡的怪物,不是有人說過,一些會吃人的怪獸最會模仿人熟悉的聲音,像嬰孩哭呀什麼的吸引人注意,然後再一口吃了那被騙著的笨蛋的嗎?別看別看!你可不想當笨蛋吧?」擋在他面前,一邊擺動臀兒左擋右遮,一邊則偷偷又將頭探了出去。

  哪曉得,那一直藏得好好的傢伙竟在這一刻爬出了石下,晾到岸邊湖沙上乘涼。它背著龜殼,緩動著四隻長著長爪子的龜腳,看來和一般龜類是無異;可等它伸出那頭……那有著長長喙嘴的彩羽鳥頭,哀哉!就是這問題,那破仔便是岸上人所說的,「其狀如龜而鳥首虺尾,其聲如判木」的水中異獸「旋龜」呀!

  「破破!」

  「哎呀!你還叫,找砸嗎?」臉兒垮,但腳下不馬虎,她伸出一隻腿以腳指夾來方才被挪至一旁的一塊布,咻地一聲,將其一拋而下,正中覆上那不知死活的旋龜。

  「你?」江重濤還來不及細瞧,那旋龜就被東西覆了去,是以他只看到它大概的龜模樣。

  「不瞞你說,這是一隻龜,是一回我在江邊拾到的,因為它叫聲怪異,所以我才不敢讓其他人看見。」扮笑臉,抱起布及龜放上巨石。

  「叫聲怪異的龜?」那他更好奇了,「能讓我看看嗎?」坐到石邊,瞅住那塊詭動著的布。只是那布……動作更快地跳下巨石。

  「還是別看了!它怕生。」笑著,也凝住那塊極不安分的布。布?待仔細一看,她忍不住瞪眼,也同時摸上自己的胸,那兒果真少了什麼。

  「我看,改天再讓你看好了,我先回船上去了……」不再多話,她臊熱著臉蹲地連龜帶布……嗯……是連龜帶兜衣捧起,急著就往樹林裡跑。

  「蘇姑娘!」

  她朝後喊:「改天等破仔準備好了再讓你看,改天……」

  「改天?」聽了,他忍不住笑。不就是只龜嗎?還得等它準備好?低下頭,餘光瞥進石上某物後,他立刻又抬起頭喊:「喂,你的鞋……」

  只是她的身影早一溜煙地消失在樹林中,猶剩嘹亮的嗓音在湖畔兀自空響。

  這女子,除性子急外好像還有點迷糊?呵,他搖頭笑著,提起蘇映潮的鞋和竹簍,躍下了那塊巨石。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1-9-18 00:40: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

  隔日天光未亮,船便又出航,在經過數時辰的平靜之後,江面忽地飄起綿綿細雨。

  「下雨嘍!」船上忽聞人喊。

  坐在甲板一角發著呆的蘇映潮,這也才抬頭。遠方細雨中的山色水光猶如罩了一層薄紗,她伸手盛住那澆不濕人衣的雨水,又低頭看著那曝露在針針雨絲陣下的繡鞋,下意識,她將腳縮回一點,讓鞋子不至於讓雨淋到。

  看著那昨晚鞋面還沾著泥,今早卻乾淨如新的鞋,她唇邊又浮出一朵嫣然,因為那不禁讓她想起昨幾個深夜。說來她還真是糊塗,拿兜衣包只烏龜也就罷了,還留下一雙鞋讓人提回來。只是,他提回她的鞋就算了,居然還順手幫她洗了乾淨才拿給她……

  哀哉,姑娘的形象都給她丟光了,真不知道江重濤會怎麼笑她哦?唉,其實管他怎麼看,她就是這模樣,跟那溫婉心細四個字是一點也搭不上邊啦!

  站起,晃晃腰上的竹簍。「你乖點,我要找人說話,別出聲哪。」

  「破破破。」

  「任抗議?昨兒晚惹的禍還不夠,非得讓人瞧見你才成嗎?萬一連我都被你拖下水,可好?」她可不想一起露餡了。掀蓋,罵道。

  罵完後簍子悄然不敢再出聲,是以她滿意地走向船首。只是視線範圍未出現人,她就聽到兩道男人嗓音正在對話。

  「這裡下小雨,我怕峽裡正下大雨,頭兒,確定要今天過峽谷嗎?還是要在入峽處的城鎮停上一天?」是某名船夫。

  「水位確實高了一些,水流也急了。」這些現象正可確定江的上游正下著頗大的雨。「不過應該不成問題,我不想多浪費一天時間。」

  「我怕會有困難。」

  「該不至於,看情形再說。」說罷,往船側走來,也遇上了蘇映潮。「今天要過峽谷嗎?我聽說那裡很美,但也很險。」不知怎地,看到他,她居然心頭撲跳,那感覺像尷尬也像害臊。

  他朝她笑,腳步不停。「今天日落前得過峽口,然後漏夜到重慶。」

  「漏夜行船不是很危險?」

  「熟悉水路就不會,出峽區夔門後的那一段水路,我已走過無數次。」

  「但是水路多變,暗藏著的危險往往是行船人容易忽略的。」有些人就是過於信任自己,而命喪水澤,光那峽區水域百千年來就已取走成千上萬條人命。

  「我不會勉強過峽。」抬頭看著帆,感覺到風向的微略改變。

  跟在他後頭,隱隱就是覺得他趕路有其它原因。「重慶那裡有貨物趕著上船嗎?」

  「不趕。」

  「那麼,是為了救人?」這是她連日來的疑問。「你是不是想救誰,所以時間才不能耽誤?」

  回頭盯住她,眼神複雜。也許是他昨晚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所以她猜測。

  「咳……對不起,我實在多話,這個,是我一次不小心聽船上大哥們提起的。」好像一提及這事,他的臉色就偏沉重。

  原來如此。「沒關係,聽到就聽到了。」沒在意他們初識不久,和她說話,並不感壓力,只要適度,他覺無妨。「你……聽說過幽冥花嗎?」他忽然隨口一提。

  「幽冥花?當然聽過。」只要是生於江中、江邊的一切,她自然清楚。「怎麼問這個?」

  他微揚唇角,未吭聲,於是她接著說:

  「那個幽冥花呀,長於水底深淵處,每逢望日開花,每逢閏年結實,其花能愈百病,其實能使耳聰目明延年益壽。這一帶的話……我曉得冥山豐都城下有,不過那已經是好久前的事了,現在還有沒有,並沒有人知道。」

  「你知道很多。」本來只是隨口問,但此刻她卻讓他兩眼為之一亮。

  「這個……呵,我除了嘴巴多話,耳朵也很靈,這個傳說只要在江邊住過的人應該都知道。」狀作輕鬆地玩著辮,但等她想起一件事,兩道後又乍地攏靠。「嘿,你說的這幽冥花,很多人為摘它而喪命,你該不會就是想摘它替人救命吧?」再過兩天就是十五,所以他趕路的目的避不了是為這個了。

  然而那豐都,是鬼府,平日鬼氣森森也就不說,重點還是那幽冥花是長在鬼府山下水域的深淵處,怎摘呀?即使如他這般善水之人,也是冒死之險。

  她正掛意,卻見他但笑不語,將手探進腰間,捻出一物。那是一方布巾,打開布巾,裡頭躺著的是一片枯乾花瓣,花瓣呈現瑩瑩乳白。

  「你找到了?」有些訝異。但眼前這干去的花瓣已無功效,幽冥花的花瓣與果實必得在離株七日內食用,失去了水澤就也無用了。他搖頭。「如果我已找到那就好,這是在重慶府偶遇的,摘到這花的漁夫已經不在人間。」

  聞言,更是擔起心,她追問:「那漁夫怎死的?」

  「生於水,營生也是水,自是死於水。」

  登時瞠大眼。「瞧你說得輕鬆,連那摘花的漁夫都死在江裡。你還要冒這險不成?」他這是明知前頭是死路,卻偏往死路走,呆噫!

  「這險非冒不可。」

  「哪有非冒不可的險?幽冥花的效用只是口耳相傳。」除非已沒有其它辦法,除非那人對他極重要,要不這根本是找死!

  「其它的辦法我都試過了,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讓我碰上它結果。」閏年結實,算算,今年也該結實了,如果真找得到的話。

  「別去吧,真的很危險,如果非去不可,那麼我跟你一道。」她可以拍胸腑保證,有她護著他,什麼事都會化險為夷。

  「你跟我一道?」狐疑看著她。

  「對,我跟你一道,那麼那些水裡的……」啊!差點說溜嘴。「我是說,多一個會泅水的人幫你,會好點。」她咧嘴笑,只是他似乎對她的話毫不採信。

  「是嗎?」抬手,發現雨有轉大的趨勢,他將花瓣收進腰袋。「雖然我不能讓你跟,但我還是謝謝你的心意,雨大了,一會兒就進峽區,你還是進船艙去吧。」他趕她,更拉起她的手往船艙方向帶。

  「嘿,重濤兄,你真不信我可以幫你?」真可恨,如果她能將話說白就好了,可惜萬萬不能。因為他是人,而她是……

  到了船艙門口。「進去吧,等一下浪大,我可沒多出的手扶你。」朗笑。

  「喂!重濤……」話未說完,便被硬塞進船艙,站在艙口,她杵了好久,最後只好悶悶地揀了個位置坐了下來。而等她再抬起眼,這才發現船艙裡還有另外兩人。「你們……也在?」

  「蘇姐姐躲雨啊?」先回復的談初音,將原先盤著的腿伸下。

  「她是被趕進來的,這麼纏人又囉嗦的女人還真少見。」冷淡吭了一聲,仲孫焚雁閉著的眼皮是連掀都沒掀。

  「你……」這無理的傢伙!

  「我有名有姓,說過了的。如果忘了的話,叫聲爺我還舒坦。」

  爺?呵,看他的模樣還不出弱冠,居然就這麼囂張霸道?「什麼爺?椰菜的椰嗎?我可喜歡吃椰菜的。」吊眼。

  「你?」他被蘇映潮三兩句逼得兩眼直瞪。

  「我也有名有姓,說過了的。不過我不貪心,忘了的話,只要叫聲姐——我就也舒坦了。」跟她鬥,再等八百年,這躁性的小子!

  「該死的妖怪!」吃了悶虧,仲孫焚雁抱在胸前的手臂倏地一動,他將刀尖直指蘇映潮。

  「妖怪?」他說的是她嗎?如果是,那就錯了。挺起胸,她朝那刀尖一頂,說道:「你想砍我不成?」眼瞄了下刀,那刀確實不俗,除卻它古老的刀型與氣勢,還有那刀口上的符。勒令刀神清淨……唉?好長一串,該是鎮刀符。

  仲孫焚雁頓時愣然,因為訝異蘇映潮的反應。「你為什麼不怕?」

  「怪了,我為什麼要怕?況且你的刀沒出鞘能殺人嗎?哈!」他的話,讓她懷疑眼前這兩人的來處與來意。伏魔人嗎?可小姑娘安靜過了頭,不像!而這小子又浮躁過了頭,更不像了。

  「坐下吧,浪變大了。」談初音終於出聲,而船身也在這時晃動了下,使得那針鋒相對的兩人迫不得已生回原位。

  「既然她非妖非鬼,為何你要跟著她?」將刀往身前一杵,仲孫焚雁對著初音寒側問。

  然,率先反應的卻是蘇映潮,她訝問:「你們……跟我?為何跟我?」

  談初音唇兒輕曬,不隱瞞地說:「因為姐姐非凡人。」

  「非凡人?」呀,這小姑娘果真不同於人!訝異之餘,她不禁站了起來。「我怎麼非凡……喔啊!」哪知她人未站穩,船身又給一波浪擠得高起落下,她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外頭,進入峽區了嗎?」這短短時間,水路似乎變顛了,談初者忍不住問。

  蘇映潮沒給撲倒,卻撞到額角,揉著。「應該是,外邊雨大水急。」還是坐回去好,兩腿往座上一盤。

  「姐姐,出這峽區約莫要多久?」

  「至少三個時辰以上。」尤其還在溯江、水湍、風大的情況下。「初音怕嗎?」連她這屬水的人坐在這不牢靠的船裡都覺得不自在,她一名僅十歲開外的小姑娘怎會不怕?

  可是,只見談初音搖搖頭,不過她這搖頭並不意味沒有。她悄悄伸出那向來斂在垂袖中的右手,微攤開掌,並盯住掌心那感到些微刺痛的絳紅色蓮型印記。

  她擔心的,並非水路顛簸,而是其它……

  ※  ※  ※

  船入峽區,在越過數處危巖聳石、絕崖峭壁、水路急窄的山峽,及三處險相環生的灘頭後,來到了較平靜的巫山巴東水域。這時外頭的雨勢已緩,僅剩馬毫般的輕雨寥落。

  「哇,美唷!」船艙中忽地探出一顆頭顱,讚歎。

  「真的好美,姐姐,這到了哪裡了?」另一顆小一點的頭顱也探了出來。

  「是巫峽。」自船頭走來的江重濤身上披掛著圈圈繩索,臉上被偶爾露臉的天光映出點點濕意,那已分不清是汗還是雨。「眼前看到的是巫山十二峰,南北岸各六座。」

  這時不論有無勞事的眾人都不自覺停下手邊動作,細看著山光水色,並在心底讚歎老天的鬼斧神工。

  四下,兩岸夾翠峰,峰嶺透達交錯,遠處江水疑有盡處,但一個折拗,又瞬間開闊,江水綿綿彎流於峽谷中,曲曲折折就似欲斷不斷的長廊。細雨滌洗著峰巒,而美景漱洗著人心,豁然問,使人不由得生出遺世獨立的感覺。

  「南北各六峰,北岸……」望向北岸攢簇的山嶺,蘇映潮不知尋著什麼,許久只見她吐了好大一口氣,像是安了心。

  「怎麼了,那麼美的山色也能讓人緊張?」江重濤首先注意到她那小動作。

  「我?緊張?沒有啊。」故作自在,又玩著她的髮辮。

  「你不是找著什麼?」

  「我……只是數數是不是像你講的南北各六座。」其實……她是真找著什麼。眺眼望向北岸的神女峰,見著神女峰頂無雲朵滯留,她便知道那神女瑤姬已出門去了。瑤姬出門,那麼這船上的男人就不會似楚懷王那傢伙般被迷去了心神。她同破仔的主人與瑤姬曾有一面之緣,瑤姬的美,還真是會讓男子傾慕,而女子嫉妒的。幸好,幸好。

  她拿眼緊緊瞅住她擔心的對象。

  「你不相信我說的,南北岸各有六座山峰嗎?」瞧蘇映潮一直望住自己,江重濤不由地問。

  「是……不信。」她轉過臉對住南岸,然後指住那山說道:「喏,看看,這南岸我到現在也只看到三座峰,哪來六座?」嘻,那神女峰在北岸,要他連瞧都別瞧。

  跟著她的指尖,望向南岸。「南岸確實有六座,只是其中三座被逮住了,從江上看不到。你如果嫌南岸山少,不如就看看北岸……」

  「哎喲。」忽爾,她輕哼。「怎麼了?」瞧她揉著眼睛。

  「好像是風沙吹到我眼裡了。」

  「風沙?」

  「對啊,好刺。」頻揉著眼。「你能不能幫我看看?」

  停頓了下,才說:「過來吧。」待蘇映潮走到他身前,又問:「哪只眼?」

  「左。」抬起臉,順便瞄瞄那漸漸落到船後頭的神女峰。嘿,這樣他就連瞧也不瞧你嘍!

  吹了吹她那似無事的左眼。「真有沙嗎?」

  「有——」他呼出的氣撩撥著她的頰,輕輕地,很舒服,也同時讓人心猿意馬。

  大拇指拂著她的眼角。「這樣好點沒?」

  又看看那遠去的神女峰。「沒事了,謝謝你。」朝他綻出鬼靈的一笑。「沒事了就好,過了巴東巫山水域,進人瞿塘水流更險,我去準備準備。」拍拍她的頰,這才背著繩索往船尾走去。

  她凝住他的背影……

  嗯?其實也怪,既然神女不在,她好似也沒必要這樣哦?轉轉壓根兒沒事的眼珠子,可剛剛就是一股情緒直上,讓她忍不住就作了反應。這情緒……莫非是嫉妒不成?可是嫉妒……

  「媚態。」一道嗓音忽地鑽進她耳際,她曉得又是那不損人會死的仲孫焚雁。

  「仲孫小兄弟有何指教?」腳跟一轉,臉對住那倚在船艙邊的人。小兄弟?兩眉急攏。「別把我叫小了。」

  「要我別把你叫小,你可也尊口行好,別把我給形容成狐媚。」

  「難道不是?哈,風沙!這江上哪來風沙?扭扼作態!」

  「江?」對喔,她怎沒想到,江上哪來風沙?她剛剛說錯了是不?「我……」哀哉,瞧她這招也是從破仔主人那兒學來的,以前也覺得她和那個什麼燕什麼昭什麼王的沒事就這麼這麼吹來吹去挺肉麻的,可適才就是不小心給學上。現下這……可成東施效顰了!

  「如何?」

  「如——何?」走到仲孫焚雁身邊,她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不、如、何!我承認我喜歡江重濤這個人,所以才會想引他注意,哪像你……」

  「如何?」又是一問。

  貼近他耳畔,小聲卻尖嗓地說:「你不是喜歡人家初音,但是她好像半點也不注意你。現在還好,等她再長大些,你可就……」

  「怎樣?!」暴怒一喝。

  「一個字,慘。」咧嘴對他一笑,且動作靈敏地躲過他下意識砍來的一刀。如燕般輕盈,她一蹬,躍上了錨壇。

  「別想逃,妖女,受我一刀!」許是被激著,那仲孫焚雁也一躍而上,但等他刀身劃落,蘇映潮人已下了甲板。

  「怎麼?追我不著?雖然我不適應這船,但只要腳離甲板,我可就不是好欺侮嘍。」朝他扮鬼臉。「想砍我,得先追到我,小——兄弟。」

  「你!」怒火被挑起,他二話不說,又跟了上去。霎時之間,僅見兩條人影在船上飛上躍下,他們毫不將瞪大眼的數名觀眾瞧進眼底。只是玩著讓人眼花撩亂的追逐遊戲。

  唉,這哪像昨天還吐得亂七八糟的兩個人?

  站至一旁,談初音毫不以為意,她只是靜靜看著,並推想著自己右手掌刺痛的由來。莫非……是有什麼接近了嗎?可為何她見不到?蓮形印記是金身舍利托生的象徵,從三歲起,她便慢慢適應它為她生活帶來的改變。

  除了她可以見常人所不能見,可以聽聞常人所不能聽聞,甚至還會因為舍利的法力而招來不明邪物攻擊。然,只要情況一有不對,這蓮形印記便會隱隱泛熱藉以預知,而她也能早早避禍,但眼前……

  轟隆!突然間,不知何因,船身竟如同被巨物撞擊般猛然震動。談初音一個不及,便跌倒在甲板上。

  乒乓!

  「哎喲……嘖嘖,這是哪門子的意外?」前一刻才又躍上錨壇的蘇映潮,竟讓那一震給震摔下來,她揉著破了皮的手肘,並抬眼望住那還是高她一著的仲孫焚雁。他一手攬住船桅,所以沒給摔下。

  「所有的人沒事嗎?」這時船上響起了江重濤宏亮的聲音。

  他一喊,船首及船尾便立即報了平安。

  「你們沒摔傷吧?」他朝跌坐在地的談初音和蘇映潮走來。

  「我沒事,初音她……」被江重濤扶起,他們望向那不知何時躍下甲板的仲孫焚雁,他也正扶起初音。「喂!」蘇映潮對仲孫焚雁喊。

  仲孫焚雁抬眼,竟看見她對他說著無聲話,那張合的嘴形說的是……「你!」她居然說他獻慇勤!

  「好好,現在先休戰,咱們先查查是什麼撞了船?」她馬上擺擺兩手,是以只引來仲孫焚雁怒目相對。

  目前為止人皆平安,再來是船。「船首狀況?」江重淘吆喝。

  「無事!」

  「船尾?」

  「頭兒,也沒事,尾舵沒受損,一切正常!」舵樓的船夫回應著江重濤。

  聆罷,江重濤立刻沿著船舷全船走上一圈,船外殼似乎沒受損,那麼該不是撞及暗礁。但要不是這原因,該會是什麼?他抬眼望帆,竟發覺那帆篷歪了些許。是風嗎?若是,那可是他行船以來第一遭。

  「應該是風。」在層層檢查後,他給了個結論。

  「風?」只是眾人均懷疑。「頭兒,怎可能是風?這江上的風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力道。」一名船夫完全不信。峽區固然因為地勢的關係偶爾會起瞬間強風,但也不可能如此。

  「該是風,你們看帆。」

  帆?隨著那字,眾人齊抬首,而凝住中桅上那塊歪去的大帆,大夥兒皆訝異。

  「果真是風。」但……卻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怪風!和一夥人一樣盯著高處桅尖,蘇映潮嘴裡卻唸唸有詞。待念罷,她人一躍,又躍上了豎桅的錨壇。

  「蘇姑娘?」不解她的反應,江重濤濃眉蹙起。

  「我沒事,只是想找塊安靜的地方療療我剛剛摔傷的屁股。」指著臀,朝下方的人嘻笑道。「你們忙吧!我療好了自然會下去。」她堅持在上頭,下邊的人也拿她沒辦法,只好各自散去。而等所有人全都散了,她這才神色凝重地坐了下來。靜默片刻——

  「剛剛,是你的傑作?」她在心底默問,默問的對象自然是頭頂桅尖上的角色。

  「自是我。」桅尖,那只有蘇映潮見得到的角色回應。

  「報上名。」她說。

  「呵呵,你可曾聽過山間水中的魑魅魍魎對人報上自己的名字?」話裡摻著哈哈怪笑,那笑聲聽了穿腦難受。

  「別學人笑,你的聲音好難聽。」摀住耳,卻阻絕不了那魔音,她乾脆抬頭瞪住它,那個長著大鵬身老鼠尾以及一張醜人面的怪鳥。

  「呵呵呵,你連我的聲音都受不了,還敢上來跟我說話?」人面上有張血盆大口,它一開一合。

  「呵,可笑,你可知我是誰?」

  「連我名字都不知,如此無知鄙人,我為何得知道你是誰?」

  「藍蓀,你竟敢說我是鄙人?」她定定一笑。

  「嘎嘎嘎——你怎會知道我名字?你究竟是誰?」那能掀起怪風的人面鳥怪叫著人類聽不見的聲音,它鼓動雙翼,而船的風篷又因此嘎嘎作響。

  「怕了吧?那還不乖乖合上你的翅膀,要傷害到船上一人一物,我唯你是問!」人類巫蜆出入山河皆將出沒其中的鬼物名字倒背如流,只要一碰上面,喚其名,便能避禍,雖然……她並非巫蜆。

  「嘎嘎,只要你們交出舍利,我就立即離去。」不再模仿人聲,藍蓀以破銅鑼聲音說著。

  「舍利?這船上沒有舍利。」這船上除了仲孫焚雁那把刀不俗之外,她並未見著其它非凡之物。莫非,那東西在初音身上?因為除她之外,其他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常人。

  「就是舍利引我來,不可能沒有。」它又要鼓動雙翼,興起大風。

  「你再作怪,別怪我收了你!」瞧藍蓀怪鳥以狐疑的眼瞪她,是以她又說:「我乃漢水之女,此水域雖非我地,但我一樣能收你。」

  「漢水之女?旋娟?提謨?」她竟是轄水之神!

  「怎麼?不像嗎?需要我證明嗎?」他懷疑也是正常,因為她也時常覺得自己不像。

  「哼哼,這次算我運氣不好,下回再讓我遇見,我……」

  「你怎樣?你可不會再有機會,因為此刻我就要收了你!」她,手捻蓮花,嘴裡開始喃念。

  「嘎,我走!我走!」鼓動雙翅,飛離桅尖,可卻遲遲不飛離。整艘船被它振翼掀起的風吹得搖晃。

  「要走快走!若掀翻船,近十條人命你可賠不起!」蘇映潮站起,罵道。

  「近十條?呵呵呵,這船上哪有近十條人命?我真要懷疑你是否真是漢水之女了。」它又怪笑。

  聽了,不再贅言,她直接開念:「叱!江之藍蓀,橫也不容;山之藍蓀,豎也不容,藐天蔑地其罪……」

  「別念,別念,嘎嘎嘎嘎——」收妖詞一出,那藍蓀怪鳥頓時振翅高飛,它一振百尺,再振數仞,僅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蘇映潮的視線範圍,遁入了翠峰深處。

  「呵,就不信你不怕。」捂著耳朵,趕出裡頭難聽的聲音。可眼見藍蓀已不見蹤影,她心底卻掛上了個疑慮。適才它說了什麼著?這船上哪有近十條人命?光江重濤及船夫們就五條,再加焚雁、初音和她自己……八條耶!好吧,就算不加自己也七條哪。

  呵,看來這藍蓀不僅聲音難聽,算數還挺差的。拍拍臀兒,她一躍而下。

  「蘇姐姐好厲害。」站在錨壇下的是談初音。

  「我厲害?哈,初音是說我治療這臀部的功夫……」

  「怪風走了,船也無事。」今天她是大開眼界,雖她不識那桅尖上的藍蓀怪鳥,但卻確定了蘇映潮的身份。

  「嗄?你看得到?」

  談初音微哂,未回應,但她愈是少話,蘇映潮就愈生好奇。

  「初音,剛剛藍蓀說的……」

  「初音很高興與你同船。」伸出右掌,牽住蘇映潮的手,朝她頷首後便離去。

  盯住那小小的身影,蘇映潮又看看自己被她牽過的手,那裡隱約泛著熱潮,且一股暖意更從手心直上心間。溫煦慈樣,無憂無懼……渡人界之眾苦,這小姑娘果真不同凡響。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1-9-18 00:40: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

  一日後,傍晚時分,重慶府,天雨方歇。

  「好餓好餓。」兩天來都啃著自己帶在身邊的乾糧,一停船,前一刻還打著盹的蘇映潮就忍不住喊餓。「大哥們,你們不餓嗎?」在船上晃來晃去,她問著那些早下了錨、收了帆看來無事的船夫。

  「我們……不餓,蘇姑娘要下船就去吧,我們這船會在這裡停到下次月圓。」其中一名船夫道。

  「這樣啊。」怪哉,自從上這船,好似不見他們一行人吃過東西喝過水的,莫非想登仙班?

  「不過如果姑娘方便,一會兒回頭可以幫兄弟們帶些酒嗎?」

  「酒,當然可以啊!」這才對嘛,不吃東西起碼喝點東西,要不她真要以為他們的身體是鐵打的了。「對了,重濤兄還有初音他們兩個呢?我方才貪睡,天暗了、停了船也不曉得。」遇了藍蓀後,怕它再來,所以聚精會神地盯梢,一整天下來,她不累才有鬼。

  「頭兒和兩名乘客都下船去了。」

  下船?竟沒叫她一起,真不夠意思。「那我下船去了,回頭再帶酒回來。」連日來她雖較適應了船上生活,但腳踏「實地」,還是比得踏在一塊「浮板」上好。

  她心情愉悅地下了船,看著眼前的街,那狹長的街道隨著地勢逐梯而上,而民房、茶樓與商舖則鱗次櫛比地錯落在一起。唯一能用來分辨商用或民用的,便是那懸在各家屋簷前寫著茶、酒、藥或其它大字的燈籠。

  這麼亂,該往哪裡先找?嗯……既然如此先到茶樓算了。

  「破破。」

  「我曉得你也餓了,不過得等我先找到人再說。」拍拍那裝了旋龜的竹簍,跟著循著遠處一個大大的「茶」字走去。但她人未到茶樓門口,就見兩道人影由裡頭走出。

  唉?是初音和那不討人喜歡的小子!這下不用找就讓她遇上了,真好。

  「嘿,你們……」可當她想喊人之際,茶樓裡卻跟出了三名男子,他們停在大門口望著急步走遠的兩人,嘴裡不知討論著什麼。

  是惹上什麼麻煩了嗎?她禁不住懷疑,可一眨眼卻又見那三人返回了茶樓內。「噫,真是麻煩嗎?可瞧他們並未跟上去……」是她多想了不成?盤算著。

  哎呀,與其在這裡猜測,倒不如先和人聚上再說。拿定主意,蘇映潮擬欲跟上初音和焚雁,哪曉得這時餘光竟瞥進另外一人,是江重濤。原來他沒和他們一道,嗯……不過好似在船上時,他就不大搭理他倆的。

  不遠處,那身型高大的江重濤站在一個不知販賣什麼的攤位前,他表情專注。肯定正打量著什麼……好奇心一起,蘇映潮乾脆默聲地接近,只是等人近在咫尺,那江重濤卻兩手空空、半聲未吭地轉過了身,朝另一方向離去。

  「唉!」她喊,但他卻未聽聞,於是她急急往攤前一探。「喂,小哥,客人上們都不知呀?」看著攤位上琳琅滿目的貨物,原來是賣佩飾的。

  「啥……啥麼?客人……客人在哪兒?滋——」被她一喊,那販子忙吸掉打盹時流到腮邊的口水。

  「瞧你!客人不就在那裡嗎?」蘇映潮往街的那頭一比。

  「那裡?哪裡?」站起來.頻伸脖兒。一整天都沒生意,剛剛他怎麼役注意到有人呀?

  江重濤步伐大,人一下子就不見蹤影,是以她回頭更急問:「走掉了,他剛剛想買什麼?」一定有屬意的,要不怎那麼專心。

  「什麼?我根本沒瞧見有人,你還是我今天第一個上門的客人。」這姑娘真怪,唬弄他不成。

  「嗄?」嘴巴張得大大。如他這般怎作生意呀?難怪攤上的東西還是滿滿……「噫!」不經意,她瞧中攤上一條編織得極細緻的蘭紫色絛帶,並下意識肯定那便是前一刻江重濤所打量著的。「小哥,這條怎賣?」指著絛帶。

  「這條不貴,算你三……」伸出三根指頭。

  「好,我買了,錢在這裡。」抽走那絛帶,她自腰間摸出銀子擺上桌,人急忙便往街那頭跟去,留下一臉迷糊的攤販。

  「好怪的姑娘,要三錢給三兩……」攤販抓抓頭。「嘻!不過賣了一條帶子就可以收攤了,真好!呵呵呵——」他忽地咯咯笑開,那笑聲幾乎傳過街底。而街底——

  奇怪,明明看他往這裡走,怎不見人?蘇映潮跟到街底,卻不見江重濤,她左呀右地望。「哎呀,在那兒!」

  她瞧見江重濤自一間門上掛著寫有「繩」字燈籠的店家走出來,只是他依舊兩手空空,然而蘇映潮也不打算這時叫他。她又悄悄跟他走過數條街,看著他進出寫著「刀」、寫著「木」的店舖。

  「重濤兄,你怎只看不買?」當他走出木器店又是兩手空空時,她再忍不住趨前問。

  「你怎麼在這?」問著那可能跟著自己許久的人。

  「我跟著你呀!」擺明著說。「我跟著你走遍大街小巷,看你進進出出還是兩手空空,怎麼?沒看到中意的嗎?」

  聽了,付思而後說道:「你別跟著我。」丟下一句,他便往渡口方向走。「我沒地方去,所以跟著你。」她可只挑順眼的、喜歡的人跟,平常她可不像破仔一樣盡跟屁的。

  「破破!」腰間又傳來一聲抗議,她輕笑地拍了拍,又跟了上去。「你肚子不餓嗎?」走過一處食攤,他問著身後跟來的人。

  站到攤前。「你也想吃嗎?我來買!站著別走啊。」她的肚可餓著了,盯住食物她兩眼不住發亮。「老闆,給我十顆菜包子、十顆肉包子,再切一點小菜……咦?您那是什麼酒?」瞧見一邊堆著的酒罈,她問。「小米酒,很香醇。」老闆回答。

  「那我要兩壇,謝謝。」付了錢,她提過一堆食物。

  「你喝酒?」江重濤自然地伸手接過那兩壇較重的酒,瞅住她。

  「我不喝,是船上的大哥們托我買的。倒是你,為什麼又看繩。又看刀、又看木?船上要用的嗎?」她這一問,是有目的,且心頭已隱隱有個猜測。這回換她瞅住他。

  與她四目相對,在她清澈的眼眸中,他看見她濃厚的疑問。「對。」調回眼,他改瞧向前方,那江邊已暗下。他又再度開步走。

  「真的?」說這話時他不正眼看著她,必定有異。「我以為……你是在為豐都之行作準備。」這次沒跟上去,只是凝望住他的背影,並看著他走了幾步後,停下了腳步。

  沉默多時,江重濤這才回眸看向她,並低問:「你在替我擔心嗎?」他黑色的瞳在店舖燈火的映照下,顯得異常光亮,而聲音裡則夾雜著些微情緒,但不明顯。

  「我……」他這一問可使她噎口了。畢竟她和他相識不久,畢竟她是名女子該有所矜持,畢竟人與人之間過度的關心有時候會遭疑,還有那畢竟……啐啐啐!這麼多的畢竟,她哪在意得完?不管了。「我是擔心你,我早說過那水域太危險,幽冥花也只是傳說,縱使真的有,等你摘到也一命嗚呼了!所以我拜託……」

  「謝謝你。」

  「嗄?」他說什麼?他不嫌她煩,反倒謝謝她?

  「謝謝你。」朝她笑,那笑容是發自於心,因為感動。「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被人關心著的感覺了,所以謝謝你。」

  「呵,你……你別這麼說,太正經,我很不習慣。」兩頰發熱。「而且眼前有我關心你,在遠方還有你的家人,他們一定也不想你冒這個險,所以還是別去吧!」她的話可以不聽,但家人可就不能不顧及了吧。

  「家人……」

  「是啊。」點著頭,暗暗高興自己這順水推舟的點子來得適當,瞧他的表情就曉得。

  抬眼僅見江重濤的笑容瞬間追去,換上的是五味雜陳,然,她卻毫不知他這情緒撤換的來由。

  「你說得對,我該為家人想。」該為那還在故鄉等著,他唯一當成家人的人,緞兒……

  「你能這麼想實在太好了,來,我唱首歌給你聽,你會唱就接啊。」好像解決了樁大心事,蘇映潮朝他開步走去,且一近他身邊便開懷地挽起他的手臂,隨即大聲唱了起來:

  「天上有顆星唷,地上有條江咧,該你!」

  停頓了下,愣望住那張粉配的臉蛋,片刻,他渾厚的聲音從嘴邊溢出:「江上有條船唷,船上有個你咧。」兩句唱畢,他微微有些不能置信。他……有多久沒這樣了?開懷……唱歌?

  「是嘛!江上的男兒就該是這樣,我也有好久沒聽人對唱漁歌了。」笑咧了嘴,她又點點他手上提著的酒罈,唱道:

  「你說想喝酒唷,我來為你打咧;你說想喫茶唷,我來替你沏咧;什麼不開心唷,全都擺一旁咧,再該你!」

  目光看向天際,他腦海不禁浮現一張臉,那臉笑起來雖然沒有蘇映潮出塵,但卻同樣燦爛。

  「這世上什麼好唷,有人等著你咧。」

  「等?」聽了,皺起眉,不以為然又唱:

  「這等有什麼好唷,愛就大聲說咧!你說對不對?」她問,但江重濤卻未回應,於是她以肘蹭蹭他,並小聲補了一句:「嘿,到底對不對呀?不就唱歌,也需要這麼痛苦嗎?」

  聞言,這才稍稍放鬆。她說只是唱歌?是呀,只是唱歌何須這麼痛苦?

  「……你說對就對唷,我全部都依你咧。」唱和的聲音微帶笑意。「依我?」他說……依她?呀,這詞兒雖然只是用來壓歌韻,可卻悄悄甜進了她的心。「呵呵,這實在接得好,咱……咱們回去船上再繼續唱好了。」以傻笑掩飾尷尬,她放掉他的胳臂,促著他走在前頭。

  而盯著他拎酒罈,腳下舒緩跨出的步伐,她心頭禁不住湧出了股暖意。以往依著她的全都是水呀魚的,現在可是個活生生的人,他這樣……是不是已經把她當朋友了呢?朋友……真好!是啊,有朋友真好!呵呵……

  迎著江風,她偷偷笑著,只是如此開心的她卻忽略了前頭走著的人的真正心事,以致於隔天她睡醒,想將昨天買來的絛帶交與他時——

  「什麼?你說重濤兄一早就劃了小船下江去了?」不會吧?對著一名船夫,揉揉貪睡的眼,她愕然。

  「是啊,都走了兩個時辰了。」放眼江面,除了寥寥幾艘進出這盆地的商船,便無其它小船。

  眺向渺渺江水,「兩個……時辰?那他人都已經到了。」拍著額,頓時無力。

  昨幾個傍晚說了那麼多,居然一點效用都沒有,還說全都依她?到最後還不是去了豐都,那個生人迴避,且連鬼神都忌諱的地方!「哎喲!江重濤,你為什麼就要這麼呆哪?」曉不曉得不聽水神言,那吃虧就在……

  ※  ※  ※

  離開重慶,經過涪州,來到豐都冥山下,江重濤將船划向近岸處。抬眼看了下接近中天的日頭,與遠方天際短時間不會飄過來的烏雲,他盤算著時間,便將船對著山下一處檉柏綠木叢生的崖面劃去。

  今天是望日,幽冥花肯定會開,且就前人說的,現在時近正午,暑氣旺盛,對即將潛入陰中之陰地的他該有幫助。

  近了崖面,江水一波波地將船更往崖石送,選中一株形似蛟龍般盤騰而下的老樹,他將船划得更近,並迅速地拋上早就預備好的繩,將繩的一端繫於樹上,而另一端則繫於船上。

  褪去上半身的衣物,拿起另一條更長的繩索,將其綁上自己的腰和小船之間,並確定繩索綁緊之後,他背翻入水。

  轟隆轟隆,在水裡,那江浪拍擊巖面的聲響如雷貫耳,令他有些難受,幸好每往水底潛深一些,那聲音就遠離他一些,等離江面有些距離,那巨響才換成呼嚕呼嚕如同人對著耳朵吹氣的聲音。這是水流的聲音,他清楚,有些與他相熟的船夫將這吹鑿附會成水鬼的歌聲,他常常一笑置之。

  貼著巖壁而下,只看到叢叢水草寄生在石縫中,而順著水深愈往下,那水草的顏色就由青綠愈偏靛紫,不注意看,那飄搖的模樣還跟人的頭髮有幾分相似。

  鬼笑聲?隨水搖擺的頭髮?呵,這樣看來他真近了鬼府了。只是雖近了鬼府,那幽冥花卻仍不見蹤影。

  咯呢!喉間一陣哽意,他似乎該換氣了。不得已,他攀著巖壁急急往上,出了水面,他更狂吐著氣。

  「呼呼……」倘若剛剛只潛了不到一半水深,那麼這江到底有多深,他連想都不敢想。不過,他至少知道幽冥花是長在這片巖壁下頭,他只要將這成片的巖壁都找過,該也找得到吧?

  扶著一塊突起的岩石,他側著臉看,只是,那巖壁的盡頭似乎遙遠難及。但為了緞兒,他一定得找到!

  深吸數口氣,他又下潛,沿著水下的暗巖,他是愈潛愈深,而每當他感到胸腔幾欲爆裂之際,他才耐著那痛苦返回水面。就這樣浮浮沉沉,等到第八次回到水面,他的體力竟已微略透支。

  「呼呼……該死的幽冥花,到底在哪裡?」一拳擊向水面,激起了許多氣憤的水花。難道真沒有幽冥花嗎?不可能,既然別人找得到,那麼他也一定找得到。這堅持,讓他不停地在水中去返,讓他可以不顧身體瀕死的感覺,穿梭於暗流與潮浪之間。只是這麼努力,花呢?花在哪裡?

  拉著腰間繩索,他困難地突破那不斷湧向鼻眼的水浪,在他開始懷疑自己快要滅頂的時候,他觸著了船緣,並費盡力氣翻上了小船。上了船,他仰躺對天,而天空卻在這時飄起了雨。

  「呵,你是覺得我脾氣太大,想下點雨來替我降降火嗎?」他憤喊著。而雨絲落在他臉上,他已無感覺,但一陣風吹來,卻讓他覺得有些冷。

  該放棄嗎?還是下個月十五再來?耳朵裡儘是呼呼的風聲,那聲音就像人在哭。

  哭?緞兒……不覺中,他又憶起那遠在故鄉的人兒。

  「緞兒,你是不是又哭了?那哭聲藉著風傳到我耳裡,那淚水就像雨般落在我臉上。每回颳風下雨,都會讓我想起你,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找到幽冥花,治好你的病,即使尋它得喪掉我性命。」

  腮幫子一緊,他擦去臉上的濕意,將長繩整好,又深吸數口氣之後,再度下水。這次他得潛得更深、更遠!

  沿著巖壁,他用僅存的體力,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急遽下潛。他可以聽到鬼哭似的水聲在腦裡嘶哮,也可以感覺到一道壓力正準備撕開他的肺腑,狂奔而出。但,卻不因而停止。

  而在不知潛了多久之後,他竟發現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出現了數道搖曳的白影,那白影像極了人張開的手掌,且正順著渦流招搖著。

  是……水鬼嗎?刺痛著眼,他一時無法分辨。那麼有鬼的地方,幽冥花該也在那裡,是吧?水的力量頻頻將他往上帶,但他卻拚命地往下游,游向那水鬼聚集之處,游向那無命的陰槽……

  「唔?」豈料,等他攀著巖接近那數道白影,細瞧之後,他不禁想大叫出來。是幽冥花!那晶瑩乳白的花朵!原來「長於深淵,像幽魂慘白的手」的形容,是由此而來!哈……哈哈哈……

  若非他兩頰鼓滿剩餘的空氣,他可真會在水底放聲大笑了。

  只是拉著腰間繩索,那繩索竟只到眼前,若要摘花,就得將繩索解開。而不多加考慮,他解開了繩索任由它去。一會兒,等緊抓著凸巖近了花叢,他掏出腰間短匕,想將那花朵割下,可這時卻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一道強力暗流,那暗流劃過他的手臂,硬是抄走了他唯一的採花用具。

  該死的!心底雖然大罵,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匕首隨著漏斗狀的渦流捲進深水。而不知是否眼花,當他再抬眼時,竟隱約看到花後頭有幾抹白霧的影子。

  「鬼?真是鬼?是你們不讓我摘花?但是你們愈不讓我摘,我就愈得摘,因為緞兒需要它!」

  怒目瞪著,他更是探手往花莖一抓,然……

  「噢!」這花莖竟長著刺!

  他摘下一朵,手掌也因而被莖上的花刺刺傷,那棘刺深入皮膚,直進肌肉裡。呵,這痛不算什麼,畢竟還是讓他採到了。他將花連同花莖緊緊抓著,接著又想再摘。

  「呃!」只是霎時間,那前一刻被刺傷的手臂,居然拓開一陣劇烈的痙攣,那痙攣猛攻心間,讓他瞬時麻木了四肢手中握著的花也離了手。

  怎麼?莫非……這莖上的刺有毒?難怪……難怪那漁夫僅僅摘了花瓣啊!

  等他有所覺悟,卻為時已晚,他攀住巖壁的手指開始不聽使喚,更驟然鬆開了去,是以他立即被吸入了渦流之中,隨著水流旋呀族地,漸至筋疲力竭。

  「傳說中的幽冥花呀,你果真就長在人將死之處。長在這裡,偷偷窺探著那些覬覦你的人,死在自己的貪心下……呵呵呵……緞兒,沒想到我採到了花,卻無法將它送去給你。甚至連命都沒了,緞兒……」

  最後的空氣,自他苦笑開的唇間逸去,無力抵禦水流的他,在望了眼那永不得見的天後,便悄悄地閉上眼,任由那渦流將自己往黑暗的水底帶。

  「江重濤!」只是當他以為自己已死之時,居然聽到一道嘹亮的聲音喊著,那聲音策人他腦際。是誰?他死不瞑目的眼,凝進一道身影,她自光源處直直泅來,朝他張開雙臂,模樣就像溫柔的慈母……「娘……」對著那影像,他無力地囈語。

  聽了險些沒厥了過去。「娘?誰是你娘?我是蘇映潮,睜開眼!別死呀!」蘇映潮泅近江重濤身邊,搖撼著他,但他早已無了知覺,緊閉著雙眸,像已死去。

  缺氣嗎?不多想,她湊上自己的嘴巴渡了些許空氣給他,可卻仍不見他醒來。「真是,早跟你說了別來的,還來!」

  唉,算了,現在罵他,他也聽不見!

  陷身於渦流中,蘇映潮也感吃力,尤其還抓著江重濤極沉重的身子,不再遲疑,她口中喃喃:

  「叱咄,腳下之水皆我座下,呼邪,渦神浪鬼速從我令,萬、眾、淨、空!」

  命令一出,轉眼間,那原本強大兇猛的渦流竟化為一波柔水,乖順地圈圍著兩條身軀輕輕繚繞、盤旋,而遠處也只剩幾道白霧不死心地叫囂嗚咽著。

  見狀,蘇映潮只好掀開腰間竹簍,喚出旋龜:「破仔,水底冤魂我一向沒轍,你幫我趕趕。」

  聞言,只見那竹簍擺呀擺地,且停了半刻。「破破!」忽地,裡頭噴出一道龜影,它直直對著那些難纏的白霧追去。

  「呀呵,就知道這個你最行!」瞅著那在水底極其靈活的小影子,她笑,而低眼望住那江重濤,卻不住攢眉。

  唉,上頭下雨颳風、浪又太大,看來還是得先找個地方避避。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1-9-18 00:41: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

  乳色的岩石憐峭,如鍾、如筍、如柱般嵌掛在石壁上,地上水湟處處,無限擴張的空間裡,不絕地響著清脆的水流聲。

  然,那水聲叮咚不斷,某處傳來的喃語聲也跟著不甘寂寞,她念著念著,還不時摻雜幾句罵。

  「好累,累死我,沒事長這麼高大做啥?」由水底洞穴鑽進,蘇映潮好不容易才將江重濤背到了一處較乾爽的台地上。抬眼向那透著光卻高不可及的小洞,又愣瞪著四下一片白皚皚的景色。「啐,怎外頭下雨,裡頭也跟著下雨?這下不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能不能出去、怎麼出去又是一回事,尤其你還不醒……喂,重濤兄?」

  她輕輕拍著膝蓋上的那張臉,因為石頭硬,怕他不舒服,所以她才提供了自個兒的腿讓他當枕。只是凝視著他的臉,她又不禁想起他在水中,那堅定且毫不畏死的眼神,而心底亦悄悄生出了一股憐惜。末了,她悠悠地歎了口長氣。

  「唉……到底是為了誰,你要這麼拚命呢?今天若不是我,你可死定了!」只是……呵,她卻還是忍不住要為他這份執著所感動。摸上他的額,她幫著拂去黏在上頭的濕發,解去他後腦上松纏的半截絛帶,並將他的長髮晾了開。「這個……等你頭髮干了再還你吧。」

  將那絛帶收起,她又盯上他緊閉著的眼,挺直的鼻樑和豐厚的唇。

  ……唇?「喂,我有沒有說過,你……笑起來很好看,而且說話也很好聽?還有我……打從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和一般男人不同?」

  不知不覺,她摸摸那抿著的唇瓣,跟著,她低頭將自己的唇瓣貼上他的……而再抬起頭,她心中更漾起了一波波難以自制的悸動。天,她該不會真喜歡上他了吧?

  原本,她還以為自己只是喜歡他明朗的個性;原本,她還以為是因為他與她都是和江河息息相關之人,所以也才對他有著無比的親切感,沒想到……

  唉,難道個性太簡單也是個錯?簡單挑個人就跟,簡單挑艘船就上,簡單挑個人就喜歡?努力想著,但到最後她還是以哀號收尾。她無力地以額抵上他的額。

  「我知道我腦筋簡單,但是卻曉得根本不該喜歡上一個人,你是人哪,可我不是!天知道……天知道我現在居然連你想救的那個人都嫉妒,真希望她不是名女子。」先萬別呀!千萬別是!「『她』……不會是個女的吧,重濤兄?」抬起垮著的臉,呆呆瞅著他。

  「唔……」

  「呀!」

  豈知那枕在她膝上的人居然在這時有了反應,她駭了一跳,立即站起。也因為這下意識的動作,咚地一聲,江重濤腦袋叩地。

  「笨蛋!」罵了自己一句,又馬上趨前捧起他的頭。「不會有事吧?這下沒淹死卻讓我給摔死了。」

  看著也揉著他的後腦勺,可他的鼻竟就這麼流出血水來。

  「唉!不會吧?」她幫他擦去,同時也發現他的耳朵也跟著淌出血水。「這下死了。」這七孔流血是只有淹死的人才會有的耶!不行不行呀!重濤兄……

  「你……」

  「嗄?沒死?」正當她七手八腳幫著擦掉那流淌的血水時,那一直緊閉著的雙眸,緩緩掀了開來。

  「誰……」半閉著眼,他啞問。

  「誰?」兩眼似銅鈴。「我是蘇映潮呀,你看不清楚嗎?還是……還是腦袋被我摔壞了?不過摔壞就算了,可別摔死,你醒了嗎?重濤兄,醒了嗎?」

  醒了嗎?醒了……

  只依稀望進一張慌張的臉和一道慌張的聲音,江重濤便又沉沉地陷入那場糾纏他許久的夢露。而夢裡——

  「緞兒!你醒了嗎?是我,重濤大哥。」趁著黑夜,他翻過了高牆,進入了那他從不曾由正門進去過的宅第,找著了緞兒的房間,他如同幼時一樣只在窗外輕喚。

  只是這回裡頭的人並未像以往一樣,立即開了窗探出頭來。

  「緞兒。」又焦心地敲敲窗片,但房裡依舊無聲。自那次在他的船上受傷後,他便沒再見過她,而至今也已過月餘。他還記得那一天將緞兒送到醫館,然後通知她爹娘來的時候,那場景是多麼地難堪。

  她那本來就不喜歡他的爹不僅怒罵他窮人癡想,甚至對他拳腳相向;而她娘雖然多少清楚他這個與緞兒青梅竹馬的玩伴,可迫於當時的情狀,她也只是默不吭聲,始終哭著。對於這結果他雖感到無奈,但卻可以理解。

  因為他們的女兒不醒,他所說的話、道的歉,就也入不了他們的耳。因為船是他的,打中緞兒的船帆也是他的,萬一緞兒真喪了命,自然也是他所害。

  咿呀——當他正愁著無法見著那讓他夜夜難眠的人時,房間的門被推開了個縫兒。

  「緞……」他欣喜地抬首。

  「噓,小聲點,進來,快進來。」哪知開門的竟是緞兒的奶娘。那個從小看著他和級兒一起玩要成長的婦人。「呀,還發什麼愣?萬一給人瞧見,不給抓去打才怪。」

  婦人抓上揪然的他,帶他進門。

  「你怎麼還來?」合上門後,她仍不敢大聲,她瞅住那高大的男子,訝異他的憔淬。

  「我擔心緞兒,在醫館,我被擋在門外;她被送回來,我更沒有機會看到她,她沒事吧?」床前的帷幔低垂,他瞧不見裡頭的人。

  「小姐她……」說到她的傷勢,婦人再忍不住紅了眼。

  「很嚴重嗎?在船上我看過沒外傷,她被送回來之後我聽說她醒過來了,那麼……」心急,直往床邊走,但卻被婦人擋了下來,她拉他到一旁。

  「小姐喝完藥,現在正睡著,別叫醒她。」

  「但是……」今日不見不曉得哪一天才能再見,說不定他等一下就被人掏出宅子去了。

  「她好不容易才睡著的。」

  「好不容易?」聽了,忐忑。「為什麼?」

  要他在椅上坐下,等他靜心,這才說:「小姐剛受傷的那一陣子是昏睡不醒,等醒來,卻經常喊著頭痛;她早上不睡,夜裡更是嘔到膽汁盡光,我看得好心疼。」她哽咽。

  「她傷了哪兒?」白了一張臉,咬緊牙根。

  「大夫說傷了腦,這回要是能醫好,可能一些毛病也不能根治。」兩隻長滿皺斑的老手緊緊互抓。

  「一些……毛病?」

  不覺,淚水汩汩地淌。「小姐她現在耳朵不靈,說話也不清晰,手和腿有時候更昕不聽使喚,在吃了許多大夫的藥之後,還是一個模樣。」

  瞪大眼,完全無法相信。緞兒……緞兒她是這樣地靈敏,於今卻讓他害得……「我不相信,奶娘,我想看看她。」

  「濤少爺!」又拉住他。在她心裡,他雖然只是尋常人家出生,又或許現在有些落魄,但那赤誠向上的心卻是她一眼瞧得透的。自始至終她一直以為他和她家小姐會成一對,即使老爺反對,只是……只是現在……「嗚……」她克制不住地哭了出來。

  「奶娘您?」

  「濤少爺,小姐她可曾跟你說過她的婚事?」她心酸地問。

  聞言,臉色驟冷,他點頭。

  「我擔心……」

  「怕緞兒嫁不成?」一般人家,誰會想娶一個帶有殘疾的媳婦兒?這回,他可是誤了她的姻緣?雖這想法令他心如刀割,而他也根本不想她嫁給別人,但他卻不得不思及。

  聽了,婦人的淚只是流得更厲害。她搖頭,久久難言,等好不容易平復哭意,才說:「如果嫁不成,我就不需要這麼擔心了。問題是老爺根本不這麼打算,他壓根兒不想讓外頭的人知道,除了家裡的人,連那些看診的大夫都塞了銀兩讓他們改口。」

  「改什麼口?」

  「說小姐只是得了風寒,一個月後還是可以嫁到表少爺家。」望向床,又說:「如果那時真能好也就大幸,但萬一小姐還是這樣呢?難不成要等被發現之後才……」

  「不該是這樣!」一拳擊向身旁的茶几,上頭的杯壺震得價響,他頓地起身往門口。「我找你家老爺!」

  「濤少爺!」奶娘忙驚呼。

  「奶娘……是重……濤大哥嗎?」正當兩人僵持不下之際,床上的人醒了。她問著,聲音雖不啞,但卻凝滯,好似咽喉裡哽了什麼,使她無法平順出聲。

  「緞兒!」聞言,江重濤耐不住地緊了五指。奶娘的話……果真?睇住床帷,他頓下腳步,直至床帷被裡頭的人掀起一角。

  「重……」她身體一滑。

  「緞兒……」一老一少齊趨前,幸好江重濤動作快扶住了那差點摔下床的人,他往床邊一坐,臉色極度凝重。

  凝睇著他,被扶著的緞兒忍不住揚唇。「你……怎連胡……都不刮?好醜。」話難以成句。

  「你?」她的笑靨在他看來竟是無情的鞭笞,那令他心痛。

  「我沒事的,奶娘……跟你說過了?」

  她抬眼向老婦,但對方只是沉默,因為違背了承諾,她答應過若江重濤來,要跟他說她無事。

  「奶娘都跟我說了,你……」

  「一個月後……我要嫁人了,以後再不容易看到……你,今天你來……我高興。」困難地把一串話說完,只是她一說完,便也被帶入了一副溫暖的胸膛之中。「重……」

  「我不會讓你嫁給別人!」緊緊擁著她,好似要將她嵌進自己的骨血般。「以後我不行船了。」

  「為什……」欲掙脫他的雙臂。不說賺錢餬口,不說他與她之間的感情,江上的生活於他來說便是生命呀!這她瞭解,且自小至大唯有更深刻地體會。難道,為了她,他想拋棄這些嗎?

  「嫁給我,緞兒。」細細凝住她的臉。「嫁給我,以後我不行船了,這輩子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他甚是激動地說著,可,得來的竟是一場殘酷的回應,她……居然搖頭!

  「不。」搖著頭,她說。

  「緞兒你……你的意思是?」他抓著她的雙臂。

  「我不嫁你。」嘴抿著,神情堅決。

  「為什麼不嫁我?」好似在她眼裡捕捉到什麼,可又無法確定,但他相信若問,她一定也不會說。好久,迫不得已凜下心,他橫抱起她。「跟我走!」

  「濤少爺!你不能這麼做,這樣小姐她……」婦人擋在門口,心慌地勸。而也在這時,房外頭來了人,他們疾敲門——

  「嬤嬤,裡頭發生什麼事?緞兒怎麼了嗎?我怎麼聽到男人的聲音?快開門,嬤嬤!」是她家夫人,一定是聽到剛才房裡杯壺的聲響,所以……

  「呃,夫人沒什麼,是老奴剛剛打盹,不小心摔了一隻杯。」婦人回頭扯著那失了理智的男人,幾近無聲地勸:「濤少爺,你快走吧,即使你想帶走小姐也是不可能的,夫人和老爺要是知道你在這裡,一定會讓人打你,快走吧!」

  聽不下功,他心意已決。「就算我會被打死,我也要帶緞兒……唔!」猛地,他上臂處突然一陣痛,低頭,他發現那被抱著的人居然咬著他。「緞兒?」她咬得他泛血。

  「放下我。」她說,只是他依舊不為所動。「放下我。」見狀,於是她又重複一次,而他這才將她放回床榻。

  半伏上床褥,抬起臉,她五官之間乍現一抹笑意,那笑,是鄙夷的。

  「我說……不嫁你,就是不嫁你,因為你窮,表哥……他……可以給我很多東西,他可以給我吃好穿好。」

  「緞兒?」無法置信的不止江重濤一人,還有他身後的婦人。

  「我……不想跟你過苦日子,所以……才會答應爹,嫁給大表哥。這麼說……你明不明白?我原不想說,但是……你逼我。」兩眸瞠大,無淚無嗔。

  「我逼你?你認為我逼你?」握拳的手,顫抖著。

  「不是嗎?在船上……我原就想說……但是那船帆……」

  「你說謊對不對?是不是你爹逼你嫁?」問完,他更回眼對住老婦。「奶娘,是不是家裡發生什麼事?」

  「這……」被問得冷汗直滲,因為同時有兩人以懇求的目光看著她,那眼神幾乎要將她逼入胡同。

  「嬤嬤,我確實聽到男人的聲音,你快開門讓我進去!」這時,門外人又敲門如擂鼓。

  不得已,婦人只得擇一而言:「濤少爺,剛剛我說的你就當作沒聽到吧,你快走,再不走等老爺夫人進門就糟引快,快走!」她推他向另一邊的窗戶,開了窗,要他出去。

  回眸看住緞兒,他沉重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所以才這麼說,不過緞兒,請你答應我,你的病我一定會找來藥材醫治。在這之前,請你別作下任何決定,作下那些你不願意且會傷害自己的決定,好嗎?」床上人不語,他再問:「請你答應我,否則我不走。」離開窗邊,語意堅決。

  然而聽著那如催命的敲門聲,緞兒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答應……你,你快走吧。」

  「等我,緞兒……」

  「快走!」

  ※  ※  ※

  一個時辰之後,洞裡的水聲依舊不絕,蘇映潮覺得一股寒意襲來。

  「好冷,這洞居然比水裡還要冷,是不見天日的關係嗎?難怪這裡要被稱為冥山陰府。」

  抬眼望住那頂端的小洞,她自言自語解著無聊。而低頭,她挪了挪那被江重濤壓得麻痺的腿,又繼續手邊的工作。因為找不著繡針之類的工具,是以她以指甲慢慢幫他挑去手上紮著的幽冥花刺。

  「真是怪花,花朵果實可以治病,花刺卻能致命。」她挑出一根,彈到遠處,嘴邊哼著。只是當她想彈去第二根刺時……「哦,想毒死我呀?呵,你下下……下下下輩子吧,啐!」那刺竟扎進她的指尖。不過幸好,它的毒液壓根兒不會對她這非人類產生效用。

  而當她又要拔去第三根……

  「唉,重濤兄,你昏了就昏了,做啥手臂繃這麼緊?」害她拔不出刺來。可一會兒她卻發現……「耶?你是不是會冷呀?」

  原來他是冷到發抖,所以才會全身繃緊。

  「好吧,既然這麼著,那找個東西先幫你保暖。」

  雖然這麼打算,只是她左瞧右瞧,除了江重濤身上那條褲,就只剩下她自己身上這套衣服。這……總不能脫了他的下半身來蓋他的上半身吧?煞有其事地眨眨眼,須臾,嘴邊迸出一抹淘氣的笑。嘻,開個玩笑的,當然是脫她自已的嘍!

  於是她將他的頭擺上石,再起身摸摸自己全身上下,選中兩件衣物之後,她脫了下來一件墊地上.一件蓋上他的身。

  「這樣雖然蓋不到全部,不過應該暫時可以了,反正你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再醒過來。」打量著,點點頭。「那麼你就先待在這裡,我去找找有沒有出路,還有順便去揪回那隻鳥頭烏龜身。」對著躺在地上的人交代完,她選了個方向,走了開去。

  「唔……」然而她完全沒料到,那江重濤竟在這時候醒了過來。

  張開眼,他對著的是一團刺目的光亮,虛弱地抬起手對著那光線抓了抓,放下有些麻感的手,發現手中空無一物。沒有水?那麼他現在就不是在水中?

  「呃。」欲側躺起身,卻氣力不濟,所以他又躺了回去。眼睛勉強看著四下,他知道這是一處洞穴,但,他怎會在這裡呢?

  隱隱約約,他想起前一刻還身陷其中的夢魘,模模糊糊;他將記憶再推前,便霍地憶起一道身影及一張臉。有人救了他嗎?是誰?

  再次掙扎著爬起,而身上覆著的東西就這麼掉了下來,他反應抓起一看,竟是一件乳色的兜衣。「這個……」是蘇映潮的?那天在洞庭湖畔,他見過。

  將那還余著暖香的袖珍衣物緊緊抓在手中,他眺向四處,但卻不見人影,而坐了起來,他更發現自己身下鋪著一件湖水綠的紗裙。

  「蘇姑娘!」對著不見邊的洞穴,他喊,但回應的只有「蘇姑……蘇姑……蘇姑」的回音。如果是她救了他,那麼人呢?……該不會?「蘇姑娘——」以為她遭到什麼不測,他更是急了,站起來就想往洞裡的黑暗處去。

  「我在這兒,就來,洞裡很多水湟,你別亂跑啊……啊……啊……」

  許是聽到了他的呼喊,洞的某處傳來迴響,而眨眼工夫,遠方黑暗處出現一道人影,她躍呀躍地,三兩下就蹦到了江重濤身前。

  「你醒了?」看著眼前打赤膊的人,她仍因方才快速奔跑而輕輕喘著,而等稍微平復氣息,她開始繞著他,全身上下觀察。「你……身體還有沒有哪裡不對勁?手腳能動嗎?頭……頭有沒有撞傷?」說不擔心,是騙人的,固然幾個時辰下來,她總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替自己解著擔憂。

  「是你救了我?」盯住那靈巧的身影,他問。

  「我……救了你?」再度在他身前站定,她盯住他,須臾,僅見她原本皺著的臉變得更加難看。「對,是我救了你!但是說到這個我就氣。為什麼我千說百勸你就是聽不進耳?明明知道危險可能會沒命,你還一頭往這裡栽?嫌水底的水鬼寂寞嗎?」她是真氣,因為臉整個脹紅。

  「我……」她的怒氣,令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

  「你怎樣?」眼珠子瞪大,對他直勾勾地看。

  「我……對不起」

  聞言,秀眉更是擰著。「為何跟我說對不起,你是對不起你自己,對不起生你養你的父母!」扁起嘴,這時,她再耐不住鼻酸,因為她差點沒救到他。

  「我是逼不得已。」望人眼前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不經意,他似乎發現裡頭有著絲微濕意。她哭了嗎?因為擔心他?

  「逼不得已?呵,我說過了你若一定得摘到花,那麼就找我一道,要不我幫你摘也成,害我急了一整天!」她不是只有急,根本是急死了,所以一路由重慶奔了來。

  「對不……」

  「說對不起就行了嗎?我最討厭說話不算話的人,而你……啊!」罵著罵著,亦忍不住跺腳,只是腳底石面光滑,她腳才踏地,就滑了一下,砰地一聲跌坐地面。

  「蘇姑娘……」見她未立即爬起,只是屈膝坐在地上,於是江重濤忍著身體的不適,也跟著蹲下。豈料,他這一蹲,對著她的臉瞧,竟真捕捉到她眼白泛紅的模樣。

  迅速抹去臉上的尷尬表情,她又瞪向他。「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我……」一直以來只見過她的笑臉,這樣的她,令他不覺心生伶惜,這全是他的錯。

  「好了好了,我不聽了,也不罵了。現在你欠我一條命,我沒叫你死可別死啊!」扁嘴。

  聽著,同時也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最後,他的視線落在她的眼角上。

  瞧他不語,因此睞向他,而在發現他表情過於嚴肅之後,她歎了口氣,跟著無奈道:

  「唉,我開玩笑的。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得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要不就算採到了花,你想救的那個人也不會開心的。現在既然沒事了,那就好了。」說罷,想爬起來,卻被江重濤抓住手臂,而當她奇怪地望向他時,他居然抬手將她殘留在眼眶邊的丁點兒濕意沾了去。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大掌捧著她的臉,他直視她的眼,低聲道。

  嚇?他這輕柔的動作,讓她忍不住心頭怦跳。且此刻她和他的臉靠得如此之近,連鼻息也交錯著,這讓她不由地想起他昏死的時候,她曾對他做的事,她……偷吻了他。

  「呃,你……你沒嚇到我,那是汗,我剛剛在這洞裡跑來跑去流出來的汗。喔,對了,我剛才在洞的另外一邊發現了出口,外頭雨已經停了,你可以自己走嗎?」跳了起來,背過身,提起袖,對著熱透的臉猛扇,而心底則不忘暗自罵著。

  看著她倩然的背影,他心頭溫暖,唇亦不覺微揚。「我自己走,應該沒問……」他緩緩站起,但是話還未說完,就顛了下。

  身後發出響聲。轉過身,她瞧見他泛白的臉龐。「我看應該是不行,那你當我是枴杖好了。還有……那個,你得先還我。」垂著眼,指住他仍抓在手中的東西。

  剛剛就是認為最裡頭的和最外邊的脫了無妨礙,所以她才選了那兩件,兜衣和外裙。

  「喔。」伸出手,將兜衣遞還給她的同時,他的臉,紅了。

  片刻,待蘇映潮著裝完畢,她讓他搭著她的肩,而後一起緩緩步入洞穴的幽暗處。而依稀間,除了水聲外,還能聽見對談聲輕輕傳來。

  「你……以後可不可以別再叫我蘇姑娘呀?剛剛那『蘇姑蘇姑』,像四姑,不大好聽耶。」蘇映潮說。

  「喔。」江重濤應。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1-9-18 00:4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

  「蘇姑……」

  「說了別再叫我蘇姑娘了,再叫我可就生氣了!」一進船艙,又聽江重濤喊,是以蘇映潮佯怒。自從死裡逃生後,回到重慶船上也已經過了三天,他仍是改不了口。

  「……映潮。」他自臥鋪上坐起。

  「這樣才對,在豐都的時候,不是說好了的。」調皮地笑,心裡曉得這男人平日雖不拘小節,但這種事,難免會掛意的。因為這代表了關係往前躍進了一步,況且她還是名女子。「這個是我讓街上的茶樓幫忙烹調的,趁熱快吃吧。」她端來一盤藥材入味的鮮魚,那香味飄滿四下。

  「你不需要為我這麼費心。」望著那滋補的菜色。

  「費心?不會呀,東西又不是我煮的,費心的是茶樓廚子,你要良心過意不去,等身體好一點再去跟他三拜九叩。」她笑說,坐上床緣。

  「你……」他總說不過她,也常被堵得無言,不過他知道她是為他好,所以那溫暖的滋味,總默默在心底接受。

  「快吃吧。」

  「好。」在她盈笑的注視下,他夾起魚肉啖著,可不到眨眼工夫……

  「哎呀,怎麼又來了?」提起袖,她連忙幫他拭著鼻間驟然淌下的血水,最後她乾脆捏住他的鼻。「好怪,為什麼你一吃東西就淌鼻血,是不是在水底的時候撞到了頭?這樣不行,再不找大夫來瞧瞧肯定糟糕。來,你捏著別放,我去去就來。」急著換手,更想起身,但卻被江重濤牽住了手,他蒲扇大的手掌牢牢包覆著她的。

  「不用了。」他睇著她,眼中有複雜情緒。「可能是因為這裡天氣太溽熱的關係,我每回到重慶都會這樣。」

  「是這樣嗎?」被他一拉,不得已又坐了下來,但憂心已溢於言表。「不過我剛把你從水底救起來的時候,你連耳朵都淌血呀。」

  「是天氣太熱的關係,你不必太替我擔心。」他自己抬手拭著血水,見那手背上探下的淡紅,他唇邊只出現一絲淡得可以的笑意。而當再抬眼,他忍不住開口:「映潮,我……」該說嗎?如果現在說,她會不會被嚇跑?

  「怎麼?」看他撥著那被血水黏住的髮絲,她亦抬手幫他拈了去,跟著她自腰間取出數天前買下的那條蘭紫色絛帶。「拿這個綁吧。」

  「這?」拿過,審視著,跟著睇向她。

  她不大好意思地玩著髮辮。「那一天我跟在你後面,瞧你對攤位上這條帶子專心得緊,可是最後卻沒買下,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先買起來。」

  「……」僅是凝著她,再度無言。以前的那一條絛帶對他意義非凡,但一定是在摘取幽冥花的過程中掉了,而現在這一條……

  不知怎地,自從被她救了回來,他對她的感覺便不再只是船客及船主,甚至連最初那將她當作另一人的錯覺,都淡化了。此刻他眼中的她,就只是她,是蘇映潮;她不但是名勇敢爽朗、熱腸重義的女子,更是讓所有男子可遇不可求的對象。而有時看著她,甚至只是聽她說話、聽她笑,他的胸臆都會忍不住泛熱。

  「你……為什麼又這麼看著我?不感動嗎?那拿來。」她朝他攤掌。

  「拿什麼?」

  「三兩銀啊,買了這條絛帶可花了我三兩。」說罷,睨一眼身旁人那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跟著又咧笑開來:「呵……開玩笑的。雖然我也不知道為啥這麼貴,但是買來方便、買來開心,那就沒什麼大不了了。」想起那販子伸出的三根手指,也許……他是要三錢吧?唉,管他。「我來幫你繫上好了,你的手不方便。」那天幫他挑去了花刺,但他手臂依舊是好得不完全,痛中帶麻的。她逕自抽掉他掌中的帶子,跳到他身後,一把握起他的長髮。

  「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他閃著,大手更往後抓了抓,卻不小心抓上她的手,那手軟綿綿的,就似水造的一樣。

  「江上男子應該不拘小節,這麼彆扭我可要笑你的。要不你就當我是朋友,要不你就別當我是名女子,不就綁個頭髮嘛,你不方便我代手,何必這麼嚴肅?」盯著他抓著她的大掌,那手背膚色古銅和她的粉蜜色很調和耶!不經心,她連看到這個都想竊笑。

  「朋友?」這,令他想起他前去豐都之前的那一晚,她和他颯爽對歌的情況。「映潮,謝謝你。」似是有她出現,今天他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小忙,不需要客氣。」抓著發和帶,她暗嚷自己多事,因為她自己的發她隨意編編就成,可別人的發就……難玩了,哈!

  「我不是說綁頭髮的事,是你救了我。」那深淵就似一雙魔爪,緊緊攫獲他,當他心繫幽冥花時,它便將他往下拖,直至滅頂。這種極度痛苦的感受,是一再重蹈的,如同一輪循環。

  而現下的他,可說是一隻腳跨回了岸上,這全都因為她。

  「所以我說你欠我一條命。其實,我也是看人救,那地方連我也有點受不住,呵,誰讓我喜歡你呢。」盯著他側過的臉,微哂,但當目光又移到她正編著的發上,她又皺眉。

  「你喜歡……我?」不覺,這令他驚喜,而他的胸臆也再度泛熱。

  「是啊,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歡你……自己綁的樣式,因為我綁的好像差多了。」錯開了話題,她將那糾結的髮辮遞到他面前。「呃……打死結了,要不要拿把剪刀剪下來?」

  「這?」天,她就是有辦法讓他哭笑不得。瞪住那發與帶纏成一氣的髮辮。

  「嘻,我是做大事的人才,這種小事,不順手,你看著辦。」此刻自然是溜為上策!她一眨眼奔到了門邊,可又不忘回頭補上一句:「那魚趁熱吃,我再下船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當晚膳的。」

  不理身後人的抗議,蘇映潮滿臉輕鬆地溜出船艙。她似是愛上這種與他談笑的感覺,那就跟在水底一樣的愜意、自由。也許她以前不喜歡看到破仔的主人與人膩在一起,是因為吃味;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自己未曾遇上喜歡的對象,所以不識箇中滋味吧?

  呵,如果這種生活可以一直持續下去,那該多好?也許,她連漢水都不想回去了。

  「破破。」

  低頭。「我就曉得你有意見,不過如果我當真不回去,自然會放你回去,這樣可好?」邊走邊拍著腰間竹簍。「而你回去之後,就跟你主子說,我呀……天涯逍遙去了!」

  「破破破——」劇烈搖晃著。

  「嘿,你還真麻煩耶,我不回去也不成,放你回去又不成,要不你是想讓我……」

  「蘇姐姐。」當她踱下船時,遇上了初音,不過奇怪的是,她身邊竟沒跟人。

  「焚雁小兄弟呢?怎不見人?」這麼喊,很客氣,因為他好像真的跟她八字不合。

  「他有事,去忙了。」抬眼看著遠處街道,有點擔心他真會到茶樓去找那三人。這幾天,老聽他嚷著有人跟蹤的。再回眸看住身邊笑容堆滿臉的蘇映潮,她亦欣喜。「姐姐心情很好。」

  「嗯,因為救了個人。」而且是她喜歡著的人。

  「人?」眼底出現一絲疑惑,但也僅一瞬,便悄然拭去,換上平靜。「姐姐救了他.但並未救全。」那日見她攙著他回來,固然有點意外,但,卻不驚訝她真的辦到了。

  「未救全?什麼意思?」這小姑娘話裡總帶玄機,連她都參不破。

  「三魂救二魂,一魂仍縛在原處。」

  「魂?」嘖,這更深奧了。莫非她真是修練不足,就像破仔主人說的?

  「此番你救他,他的運道便與你糾纏,這對你不頂好,你可知?」也許這屬人界之事,所以她不懂。且她心眼未開,而心見即眼見,現下點明似乎無益處。

  她搔搔頭。「初音妹子,你……能不能說清楚點,姐姐笨,不明白。」

  聞言,她將手牽上蘇映潮,笑道:「你我的路不同,我屬人,你屬天,該知道時,便會知道。」

  嗄?這說的……是天語嗎?若是,叫天分不足的她怎解?

  談初音斂回手。「還有,聽說這船明日返航,你還要跟嗎?」她這一趟是跟著她來,如果她在這下船,那麼她也就不搭船了。

  「明日返航?誰說的,我怎不曉得?」那江重濤的身體未恢復,怎堪舟車勞頓,而且……也壓根兒沒聽他說,莫非……

  ※  ※  ※

  隔日凌晨,船果真起了錨,出了重慶府。而由於順水船速快,過了夔門灩預堆,直下瞿塘、巫峽與西陵,返回荊湖北路也只用去一天不到的時間。該日傍晚,船又進入了洞庭夜宿。

  船靠了岸,船夫們忙將繩索拋向湖邊,他們穿梭船上船下,就像勤奮的螻蟻,只是人人各自忙著,竟忘了那幾天來皆會幫些小忙、湊湊熱鬧的人。

  望住一片煙波浩水,獨自坐在錯壇上方的蘇映潮已然失去了原有的喜悅,甚至話少得可以。

  「明天到彭澤潯陽,咱們終於可以輕鬆了,頭兒是不是又要過澤區到對岸景德去啊?」一名船夫從錨壇下方經過。

  「該是吧,等他去一趟回來,又到了開船時間了。」他身邊的人回答。「每回都是這樣,應該也不會變。唉,日復一日喔,這就是江上生活,也不知道啥時才能攢到錢好討個婆子。」

  「婆子?哈哈哈,下輩子好了,誰肯嫁你這窮光蛋?咱們又不像頭兒,早有人等著,哈哈!」

  那豪爽的笑語縈繞在安靜的湖面,蕩呀蕩地,最後好不容易進了蘇映潮的耳裡。

  景德?有人等?可是人了她腦兒的,卻只有這其中幾字。他想要救的人,在景德嗎?可那地方她從未去過、聽過呀。想著想著,她心頭抑不住微略的失落。

  「我到茶樓找不著那三人,如果讓我找著,一定問個清楚!」這時,又有人從下頭經過,是仲孫焚雁,他似乎仍困擾著被人跟蹤的問題。

  「他們該無惡意,你別多心。」一道舒緩的嗓音飄出,自是談初音。

  「要我別多心,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心底曉得,他們是針對你而來。」一記重捶,讓錨壇上頭的人曉得他又在拿東西發洩脾氣。

  哀哉,這可憐的船,想必又多了枚掌印。蘇映潮搖頭歎氣。

  「針對我?我身上無值錢之物。」談初音又說。

  「但對我來說你很寶……」尾音收得急促。

  他是想說她對他來說很寶貴吧?呵,這小子肯定在害臊,但話既出口,嘿嘿,肯定收不回。一整天下來,蘇映潮好不容易牽了唇,這……還是那跟她犯沖的小子的功勞。

  「我曉得你關心我。」

  「曉得有什麼用?」嗤了句。「總之他們再讓我發現,我肯定不客氣!」

  好傢伙,寶就是要這樣護的!她在心底讚賞焚雁的氣魄,可也相對地歎著自己的心事無人知曉,唉……

  對著天邊的夕陽兀自吁嗟半晌,下頭無了人,她這才悄悄躍下錨壇,且到船艙裡拎了兩壺前幾天打來讓船夫們餵酒蟲的小米酒,下了船去。

  沿著湖岸走了半刻,她來到那塊她與江重濤「袒程以對」的巨石前,跳上石,她盤腿而坐,開了其中一壺小米酒,嗅了嗅。

  嗯……很嗆,但味道香醇,喝了該沒關係吧?她啜了口。「哇……辣唷!」那酒的勁道嗆得她五官擠作一官,她煽了煽舌,並深吸一口微涼的湖風。「咳!」好像好多了,剛入口雖辣,但一下子原本灼熱的喉與胃便開始變得暖烘烘。

  「好,再喝。」又灌下第二、第三、第四口後,她不再覺得難以入口,反倒愛上那由暖到醺的感覺。呵……全身毛孔舒暢,莫怪乎天下酒客會這麼多哩!

  「破破!」這時玄龜吭聲。

  「嗯?你也要試?好吧,反正這酒也是水制的,你喝一點點該也不會造反。」她掀開簍蓋,傾入一點點黃湯。

  「破。」

  「哈,旋龜也打嗝?」咧著一張小嘴,她開懷笑,但半刻,當她睇住身邊的那處空蕩,便不由地停頓了笑。這回,如果有他在該會更好,只是……他現在心裡只擔心著某人,而忘了她當初跟他說過,彭澤是她的終點站……

  呵,雖然她並非真把彭澤當終點,但那江重濤卻壓根兒忘了明日到了那兒,有可能會少了一人。其實這只是小事,而她也不該這麼彆扭,這麼在意,但……但是沒被他重視的滋味,還真不有趣咧。

  「你說是不是呀,破仔?」沒頭沒尾地問。

  「破。」又是打嗝。

  「算了,才讓你喝個兩三滴你就醉了,不管你了。」吊吊眼,又將壺口對小口。

  「嘿,喝酒不找酒伴,是不是挺不夠意思?」

  「誰?誰說我不夠意思?我提漠一向最講義氣了!」一壺酒還剩一半,她便醉眼迷濛,所幸還不到意識不清的程度,只是當她回首將來人辨清,立即發覺自己誤了口。

  「什麼提謨?」江重濤躍至石上,亦盤腿而坐。

  「沒……」轉開臉對住江上明月,又是要喝,只是她的唇才觸及壺口,酒壺酒便被江重濤拿走。「喂,你做啥搶我酒?旁邊還有一壺啊!還我!」

  「你不慣喝酒,再喝會醉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醉了?呃!」打了個酒嗝。

  「就這兩隻。」比著自己的眼睛。「還有這兩隻。」比住自己的耳朵。「我不但看到還聽到了。」這動作她曾經在船上也對他做過,他笑道。

  愣瞪著他,她也想起那時在船上說笑的情狀,只是……不想起還好,一想起就覺得他不夠意思!她垮著臉,伸出手:「酒還我,那壺你拿到旁邊去喝!」

  她搶過酒壺,還順便蹬了身邊那未開封的壺一腿。登時,只見那壺身搖呀搖地最後倒了下來,且眼看就要滾進湖裡……

  幸好,一隻長臂及時將它撈了回來。

  「你坐那邊就好,別靠我太近!」她警告那抱住酒壺的人。

  「喝了酒,你脾氣變大了。」他凝著那兩頰酡紅的人。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啐,算了,不跟你說話。」又喝了口酒,覺得腦兒暈茫的她乾脆躺了下來,並背對著他。

  而果真,過一刻鐘,只聽到她啜著酒的呼嚕聲,及後頭林裡傳出的蟲嘶。

  盯著那背影,終於,他低低問道:「你在生我氣?」

  背影一顫,人也倏地坐了起來。「你!你你你!」她四肢齊動地爬到江重濤面前,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鼻尖。「你還曉得我在生你氣!」兩眼瞪大,但裡頭全是醉意。

  「我知道。」看著她既憨又直的可愛模樣,他笑。

  她瞇起眼。「真知道?」

  他斂下笑容。「你怪我返航沒告訴你,怪我沒將你的話聽進耳朵裡,明日到彭澤,就是離別之刻,而我卻一點表示都沒有?」

  「表示?」她…人真想要他有什麼表示嗎?那如果真表示了,不就代表一定要分離?「不……不是啊,我只是……」唉,她不過只是想他問一聲或多給一些注意罷了。坐了回去,頹下頭,默默無語,跟著仰頭將酒喝盡。

  「到了彭澤之後,你將往哪裡?」注視她好半晌,他問。

  「不知道。」倒著酒壺,舔著那掛在壺口將滴未滴的酒滴。

  「回家嗎?還是往海去?」

  「不曉得,呃!」又打酒嗝。

  「那……」

  「喂,別一個勁兒地問我,你問了我那麼多問題,好歹也讓我回問一個。」偏臉向他,然後大聲問:「你……想救的那個人,是誰?」這個,她老早前就想知道的。

  愣了下,微哂,換他對住江心明月,良久,說了:「是一個和我青梅竹馬的朋友。」

  「你們倆很要好嗎?」放下酒壺,手揪著悶悶的胸口,她幾乎是戰戰兢兢地問。

  「她在我心底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湖風吹來,他的鬢髮輕撩。

  「不可替代……」吞了下口水。「那麼她……是名女子嗎?」

  他拂去髮絲,而後頷首。

  果然呵!心重重擰了下,只是頹喪一會兒,她又霍地抬起頭。「那這次你沒采著幽冥花,她該怎麼辦?」

  「幽冥花……看來我是沒那能耐取得了;但,倘若這世間還有其它藥材可以替代,那麼就算還是有危險,我仍會去找,如果……我還有機會的話。」望住遠方,他唇角微揚卻帶著苦味,那苦直進一旁蘇映潮的眼底,讓她於心不忍。

  是以沉默片刻後,她低首從腰間竹簍裡掏出一物,並往他面前一遞。

  「這?」是幽冥花!江重濤驚訝地坐直身,他瞪住那綻著冰瑩溫潤的新鮮色澤,且毫不因為離水多日而顯枯色的花朵。

  「那天在水底,一手抓著你,一手沒事兒干,就順便摘了一朵。你拿去吧,記得將它擺到水裡,然後拿黑布罩起來,那樣起碼可以保存十天半個月。」臉上浮現笑意,但心頭還是苦的。

  「映潮……」

  「不必謝我了,你先回船上去吧,天亮開船前我自個兒會回去。」拿走江重濤手中的酒,她開了封又是飲上一口。

  這回她可真是頭昏眼花,醉了。因為摘了花的她,也曾想過,如果他要救的對象是名女子,那麼她便不將花交出;孰料……那渺小得可憐的私心,根本不敵惻隱,她終究是心軟的。

  呵,莫怪乎破仔的主人常說她很呆、很傻,若真想跟人搶什麼,一定會輸到底。

  「我背你回去吧,你醉了。」他站起來,趨向前,扶住她的臂膀。

  「我想再在這裡待一下,你自己回去啦!」失落的人,該有一點冷靜的時間,他竟連這也不給。

  「我不放心。」硬架起她。

  「哈,怕我摔進湖裡啊?你忘了我的水性可強過你百千倍。」喲,她還真站不住耶,這酒……還真不是普通厲害!蘇映潮推開了他,但失去他的扶持,她居然往後踉蹌了去,且極險地站在石頭邊緣作搖晃狀。「啊啊啊——」登時,寂靜的湖畔迴盪起一陣怪叫。

  若不是江重濤即時將她拉進了懷裡,她可能真落湖了。

  「你真的喝醉了。」他緊叩著她的雙臂。

  抬頭,咧笑。「才沒……哎喲!」又是腿軟,她整個人朝前撲倒,而江重濤不及反應,於是也跟著跌躺在大石上,當了蘇映潮的肉墊。

  只是,一跌地,她竟噗哧大笑,笑到難以抑止。「哈哈……你這麼大個兒居然撐不住我?丟臉!」她笑抖雙肩。

  盯住那趴在自己頸邊的人,他也笑了。「那是你不夠纖細。」

  猛地抬眼,怒目以對。「什麼?你居然敢嫌本姑娘的身材,我可是……」一段不平,因眼前人的眼神而赫然中斷。他為什麼又這麼看著她哪?這麼溫柔的眸光……真是……看得她好想……哭哇!「嗚。」嗚咽一聲。

  「怎麼了?」撫著她的頰,拈去她唇邊的發。

  「沒……沒啥,只是……覺得自己有些悲慘。」悲慘?嗯,是悲慘!可能是知道他早就心有所屬,還有他和她身份的明顯差距,這情愫根本不可能再有任何發展,所以悲從中來。

  「為什麼?」凝進她黑稜稜的眸,探索著隱藏在其中的丁點兒心事。

  「因為……」呵,真怪,為何這時他開口問了,她卻反而說不出口。「因為……」唉,還是說不出來,這實在呆。「因為……」一句話哽了老半天,到底說是不說啦!「嘖!就是因為我喜歡你啦!雖然我明明知道你已經有對象,但……唔。」

  嘴上的一陣輕觸,令她愕然,她瞪大眼,瞅著他深邃的眼,說不出話來。也許是這情緒來得太過突然,江重濤也就這麼與她互望良久,僵持良久,直到蘇映潮又要開口。

  「重濤兄,你……呀。」怎知他又是一次輕啄,害得她話不成句。

  到這時,她的眼已瞪到圓盤般大,原先的醉意也都給駭跑了,而等她耐不住這種曖昧不明的氣氛,又想開口詢問時,那聲音便也讓他欺上來的溫柔親吻堵了去。

  霎時間,她眼中望入的明月,竟成數枚。她怕是昏了,昏在這突來的驚訝裡。

  他的唇瓣廝磨著她的,引領她的體溫由微火徐燃漸至燥熱;而他的舌勾引著她的唇間,令她呼吸急促。這就是吻嗎?破仔主人說的,那會讓人忘我且銷魂蝕骨的吻?

  且這吻,好久好久,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斷了氣。最後,他終於移開了唇,且撐起上半身低眸看她。他看著她飛著紅霞的臉龐,及半啟的唇瓣,情感更是無可抑止地蠢動。

  半晌,他濃眉攏起。「映潮,其實我……」

  「嗯……」代替明月映入她眼底的,是他閃爍的眸,她看得見那眸裡的絲微慾望,同時也因他的餘音而心頭怦動。他想對她說什麼嗎?如果他也想對她說喜歡她,那麼或許她就真不回漢水去了。她期待著。

  只是,那江重濤居然忽地偏開臉,並坐起身,且在低首沉吟許久後,背對著她說:「對不起。」

  「嗄?」這……這三個字是這種情況下該說的話嗎?「你說什麼?」也坐了起來,且敲著自己不知是酒醉還是被他搞混了的腦子。

  「我……為我剛剛的舉動道歉,希望你別介意。」平復好情緒,站起來,他再度伸手向她。「我扶你回去。」眼不敢瞧她。

  然而,對住身前那高大的男人,蘇映潮卻只是由望漸至瞪,她搖晃著醉意仍在的身軀,索性自行站起。抿著唇,她微怒問:「你不必道歉,只需要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吻我?」

  「……」不語。

  「你喜歡我嗎?所以吻我?」又丟了兩個問題,可回應她的,仍舊只有他的噤口。

  他的沉默,延續好久,讓她幾乎快被問到斷氣,只是氣極地盯著他的臉,而她心底卻隱隱意會了事由。

  「好,既然你說不出來,那麼我曉得到了彭澤之後,我該往哪裡去了。」  

Rank: 5Rank: 5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1-9-18 00:42: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

  是的,如果他沒將他吻她的原因說清楚,那麼她就會一直跟到他對她說清楚為止!

  「靠岸了!」有人吆喝,顯然潯陽已到。

  蘇映潮自甲板站起身,她眺向南方,遠處綿延了一座青山,該是廬山吧。北瀕大江,東傍彭澤,南臨廬山,好山好水齊聚一堂。聽說江重濤的家就在這附近,難怪會生出他這樣一個性好山水的……

  這時,船首一道身影突地走出,讓她心底那聲「好男人」急急收住。

  「都好了嗎?」江重濤回身問著船上夥伴,而確定無事,他這才又補上一句:「都好了,那我先走一步,辛苦你們了。」

  「頭兒要去會情人,咱們會替你看好船的!」可是,等他人到了船下,船上竟又迸出一聲馬後炮。

  會情人?不知怎地,心頭一股酸味竟就這麼湧了上來。你呀你,啥時學會這麼小鼻子小眼睛地?瞅了那放炮的船夫一眼,蘇映潮也下了船準備跟上前頭的人。

  「蘇姐姐。」

  然而後頭有人喊,於是她停步,讓兩人跟上。

  「蘇姐姐要往哪裡去?」

  背著包袱的初音個頭小小,讓蘇映潮不禁聯想到那不知天地之大,卻敢離家闖天下的青澀娃兒。她雖曉得她與一般人不同,但她的模樣卻是讓人想保護的。

  「我……還是隨處看看。」扯扯唇角,她自然不會說是要跟著前頭的人。

  「我看你就別跟了,他肯定煩的。」接腔的人是仲孫焚雁,他的那個「他」字,指的一定是江重濤。

  這討厭的小子!「怪嘍,既然你可以硬賴著初音,而我不過是遠遠跟著個人,有何大不了?」

  「你!」

  「如何?」

  「呵——」相對於兩人的嫌隙,初音只閒定地打了個呵欠,眼角還泌出一顆淚。

  「瞧,初音妹子也覺得你沒事找事,無趣得緊!」丟了一句,掏掏耳朵,她準備再聆進雷聲,但這次接腔的卻是初音。

  「既然蘇姐姐有了目的,那我們就不叨擾你了。」她輕聽。

  聽了,有些意外。「你們……不『跟』啦?」這是仲孫焚雁當初的說法。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會在潯陽縣城內的客棧小住,如果蘇姐姐需要人幫忙,可以來找我們。」

  找他們……幫她?唉,這小初音的話至今她仍是無法解得,但,她的話裡卻有著九成九的篤定,好似她已料到將有什麼事會發生一般。

  「嗯……若有事,我一定找你們。」蘇映潮笑說。「那麼,就在這告別了。」

  再回眼,那江重濤的身影已不見,於是她匆匆別了初音和焚雁後,便沿著江岸跟了上去。等越過岸堤,及一處樹林及幾畦湖田,她這才再逮著他的身影。她見他進入一幢小屋。

  那就是他家嗎?小小的,有點破舊。來到屋前,她打量。

  不過小歸小,住他一人綽綽有餘,再住一人也不會嫌多嘍!

  因為屋子前門連掩都沒掩,是以她不請自入。

  「咳……」只是才進門,那撲面而來的厚重塵味卻讓她忍不住嗆咳;而望了房子四角一圈後,她更開始懷疑這屋子是不是已有數載沒住人。

  「沒想到他這麼少回來……」撥去飄至眼前的一根游絲,嘀咕著。「可是……按道理來說,一下船,他就回家,這屋子他好歹也會待上個一時半刻,稍微清掃清掃也不為過,怎會像沒人住的一樣……」

  鏗鏘!這時,由屋子後方的灶房傳來器皿的輕碰聲。

  「破破。」玄龜反應。

  「你說他在燒飯?哈,不會吧,我瞧是你嘴饞。別發出聲音,我看看他玩什麼。」來到屋後,見江重濤從灶房裡拿出一隻陶壺,跟著他往不遠處的一口井走去,到了井邊,他轉動漉漉把汲了些水上來,並將陶壺洗淨更注入一些清水。

  「喏,這就是你說的燒飯?」拍了下腰上竹簍。原來,江重濤是想將那暫時擺在酒壺裡的幽冥花換個容器。

  只是,等他做完這些動作,卻不見他再往屋子的方向走來,他反倒沿著屋後的一條小徑轉進了適才的來時路,且往江邊去。

  嘖,他這走後門的舉動,是想避開她不成?踏著輕靈的腳步跟在後頭,蘇映潮的唇瓣翹得頗高。

  而又回到岸邊,江重濤沒往自己的船去,卻走向一艘正在叫客的渡船。他上了船,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了下來。

  「搭渡船?他是想過彭澤到對岸去嗎?難道景德在湖對岸?」躊躇著,耳邊也豁然鑽入船夫的高喝聲。

  「開船了——要搭船過湖的這是最後一班,晚上沒船等明天唷——」他嚷。

  要開船了?雖她不一定得搭船才能到對岸,但……還是跟近點妥當。「喂,船家等等,我要搭船。」她招了招,躍上船後便就著近處坐下來。她餘光始終瞅著那坐在遠遠角落的人。

  「姐姐,船資,五錢三分。」當船開出,一名淌著鼻水的男娃兒伸手向她要著渡船資。

  當她將錢遞給娃兒時,順便細聲問:「娃兒,你們這船到不到景德?還是,你知道景德在哪裡?姐姐沒聽過這地方。」

  「景德?姐姐不是這裡人嗎?」手背往鼻上一抹,一臉鄙夷地對著她上下瞅。

  「唉……不是,呵。」雖然漢水離這裡不算太遠。

  那娃兒眨巴著眼,摳摳頭,一會兒朝後頭嚷:「爺!有位姐姐不知道景德在哪裡——她是鄉下來的土包子——」

  啪!霎時不知何處飛來的一隻草鞋,準頭十足地砸在娃兒頭上。「死小子,好的不學盡學壞!」一人走來拾起草鞋穿上,原來是叫客的老船夫。

  船夫?那此刻掌舵的是……回眸望去,船尾已然站著一名十歲出頭的男孩,他正專注地掌著舵。呵,她還以為這船會自己走咧,原來是一家老少同勞事,真溫馨。

  「我這小孫兒最喜歡學從景德過來的闊氣渡客,他們有了發財的瓷,忘了做人的本,連說話都無禮,姑娘還請見諒。」

  「瓷?」

  「剛才姑娘問的景德,就是以燒瓷聞名的城鎮,以前叫作昌南,從渡口過去還有幾十里遠,不過近來為營生,倒多了載客用的馬車,您方便的。」

  原來,那景德就是特多燒瓷之家的昌南呀,這下她可知道了。朝代更換一些地名也跟著換,她老待在漢水,都成井底之蛙了。只是……這燒瓷?

  ※  ※  ※

  到了彭澤彼岸,搭上了馬車,行至景德竟已入夜。

  「你別再跟著我了。」誰知她一路奔波跟到了該地,兩腿一下車,後頭就有人趕她。轉過身,是那搭上她前一輛車的江重濤,他站在夜色下,一臉肅穆。

  「如果你不給我個原因,我就要一直跟著你。」瞪住他。

  「什麼原因?」他濃眉擰聚。

  「還有什麼,就是你為什麼吻我?」是,就是這問題讓她非跟不可。原本在大澤畔,她還遲疑著該不該走,但他的那一吻,卻讓她停了腳步,轉了方向。

  「我……」這該怎麼說,實話說不出口,謊言又難以啟齒。「那……沒什麼原因。」別開頭,他對住鎮上那數道入夜後仍繚繞的瓷窯灰煙。

  「你真是……唉!」踱著腳。「如果你喜歡我就說喜歡我,如果你討厭我就說討厭我,不要吻了我還說沒原因,那我怎可能相信?難道……是因為你的青梅竹馬?」

  「要再不說,我就一直跟著你。」

  「是為緞兒。」不覺,他竟選了這個答案。

  緞兒?「她叫緞兒?」曉得人名兒,於是她更確定真有此人,這令她忍不住心頭更酸。

  「這樣……你就不跟著我了?」此刻他的心情竟是矛盾,因為在心底,他其實不希望她離去。只可惜,事實卻無法成全他,他畢竟與她不同,她是個人,是個有見「異物」能力的人,而他卻是……

  「你很愛她?」認真看著身前人。

  「是,我答應守護她一生一世,所以……」

  「所以其他女子於你皆不可能?即使……」吞了口唾沫。「即使你對她頗有好感?」

  這問題,他沒答,只靜默。片刻,他緩緩側過頭,說了:「你是我的恩人,如有幸我亦希望你是我朋友,但再多……可能什麼都不是了。」尤其在她知道他為何之後。

  「什麼都不是?」他的意思是說,如果她再跟著他,他就要翻臉了嗎?是這樣嗎?擰了柳眉,她悶悶地瞪住那丟下話後就往景德鎮街上走去的人。可深思良久,她還是忍不住輕拍腰間竹簍,問了:「破仔,他剛剛是不是說了他當我是他恩人和朋友?」

  「破。」旋龜應。

  於是她又問:「那恩人和朋友有無關心他的義務?」

  「破破。」

  她乍時露出一抹苦笑。「就知找你這軍師沒錯,加你一個,我也覺得有義務。那既然話是他說的,那就也不能嫌我們了,走吧。」

  「破破破破!」可是當她正想舉步跟上的同時,那旋龜竟駭然地叫了一串,而這驚天之叫,卻只得來蘇映潮的無奈一哂。

  「我自然曉得你擔心什麼,我也清楚這景德鏡窯火過旺,對屬水的我們非常不利,但眼前這情況你讓我如何?」她努努嘴。「好吧,既然這樣我也不想拖你下水,如果讓窯火烘乾了你,我就也成罪人,不如……」

  「破……破」

  聞言,低頭,她感動地抿了抿嘴:「嗚,我就知道你是只夠義氣的好龜,咱們說走就走!」

  ※  ※  ※

  一棟大宅邸前,隔了街的對頭有一面以廢棄陶瓷器砌成的長牆,牆邊植了一株老樹,樹下則隨意擺著幾隻能夠當成坐椅的老舊大花瓶。江重濤自那晚坐上其中一隻後,便不再離去。

  經過兩個晚上了,他到底等什麼?等從宅子出來的人嗎?可是日夜進出的人很多,還是沒等著嗎?

  遠遠地,另外一棵樹下,蘇映潮也偷偷陪著他等了兩個晚上,而既然是偷偷,自然就沒讓他發現。而既然不想讓他發現,當天空飄著雨時,她便沒去叫他一起躲雨;當她肚子餓將就在街旁買了包子果腹時,亦無叫他一起吃。

  他就那麼死心眼,不……該說呆,呆呆地等,呆呆地餓,呆呆地淋雨?

  呵,她就不喚他,看他何時餓?何時冷?那讓他呆等的人何時出現?雖心裡不忍,但一個堅持,她只好也繼續跟著等。

  「姑娘,今天買不買包子?鮮筍包嫩肉的好吃唷。」忽然,身旁一名賣包子的大嬸問了。

  「包子?」回過頭,盯著那婦人,才發現時間又近中午。「好,我買四個。」自己吃兩個,如果他……再不吃,那另兩個她只好硬塞進他嘴裡。一邊掏著銀兩,一邊不忘注意那樹下的人及前頭的宅子。

  只是等她接過包子給著銀兩之際,宅子裡竟前後扛出了兩頂軟轎,那軟轎往街上去,而後頭還跟著……

  江重濤?

  「喂喂,姑娘,找您錢呀!」賣包子的大嬸喚不住那急忙離去的蘇映潮,任她怎嚷,都不見她回頭。

  她跟在江重濤後頭十餘步之處,由大街出了鎮界,再從鎮界處進入一處竹林,等成片的竹林過後,一座寺廟就在眼前。原來那轎上的人是來禮佛的。

  兩頂軟轎下地,前頂走出一名老態龍鍾年歲約過八、九旬的老婦,她抖顫著不大濟事的手腳,步履蹣跚地行至後頂軟轎旁,駝著腰,她對那上頭的人說:「到了,下……下來了,拜完佛……師父會幫我們……准……準備齋飯。我扶……扶你下來。」

  唉,年歲這麼高,連說話都不順暢的老人家居然還要幫著攙,這轎上的人究竟是誰?莫非……就是緞兒?

  蘇映潮緊張地抓著一翠竹,她望了眼另外一頭那同樣隱身於林中,默默注視著寺前動靜的江重濤,而後又將視線調回那軟轎。

  「婆,我可以自己下來。」

  圓潤的嗓音飄出後,一隻纖細的手跟著伸出扶住軟轎邊緣,而後人慢慢站了出來。是名面容秀致的女子,年紀約莫十八九,她膚色如蜜,雲鬢輕綰,雖非絕美,但卻別有韻味。腳上似乎有傷,在老婦的攙扶下,她緩緩步到佛寺門前。

  「婆,您想……他會來嗎?」回眸望住竹林,她輕聲問。但因為寺前十分寧靜,是以她說的一概進了林內兩人的耳裡。

  他?難道……她也在等他?聞言,蘇映潮心頭又是一波酸。如果她也在等他,那情人會面她還在這裡攪和個什麼勁兒?再望向江重濤,不知怎地,竟發現他的臉色不佳。不舒服嗎?

  唉,為了等人不吃不喝,能舒服才怪!

  老婦也瞠了竹林一眼。「如果他答應過你會來,那麼……他就會來,咳咳……」未了,老婦一串深咳,還險些岔了氣。

  「怎麼了?又咳?」女子擔心地拍著老婦的背。

  「年紀大了……也差不多了。」老婦抿嘴笑。

  「婆……」女子秀眉微蹙。

  「呵,還沒還沒,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去看江……和湖,在那之前,我還不肯走的。」她笑皺了滿是期待的老臉。

  搖著螓首,女子苦哂。「您就是這個樣子,也不怕江邊風大。那麼這樣吧,改明兒個我帶您去,好不?」往寺裡走,與老婦互持。她複雜的情緒,就好似那老婦隨時都有可能壽終。

  「真的?」垂垂老矣的眼,頓現光芒。「好……那你答應了就要……啊呀!」不小心讓寺前階梯絆了下,她朝前撲,連帶也拉倒女子,讓女子亦跌坐在地。

  見著這狀,那江重濤卻僅是面露緊張擔心,他手抓著一根細竹,只差沒將它折了。

  這男人,擔心就過去看呀!過去扶呀!這個樣子實在是……他該不會次次都是這樣默默等,默默看吧?見了,再耐不住,蘇映潮直直就往他走去,拉住他的臂,想將他帶出竹林。

  「你怎還沒走?」被她拉著走,江重濤驚訝,可也只是一瞬,就也換上冷然。

  「是你自己說的,我是你恩人亦是你朋友,既然如此,我就有關心你的義務。你想見她,就見呀,這樣磨蹭,我看那幽冥花是到不了她手裡就枯了。」拉扯之下,兩人逐漸步出竹林,走至寺前的空地上。

  而這時,那女子也已將老婦攙起,但許是跌到傷處,她的臉色有著些許蒼白。

  「姑娘,你還好吧?」蘇映潮伸脖兒探了探,更忍住自己心裡頭的不適,硬是拉住人。「你們等的人……啊!」

  霎時,她的手被江重濤反制住,而他的神情是既蒼白且帶著怒氣。

  「你……」看著他,有點疑惑且猶豫,但拗不過與他的僵持,是以她回頭又對寺前兩人喊:「姑娘你等著的人來了!你不過來,我一人恐怕抓不住他。」

  她等著的人?「他來了嗎?」將老婦攙至一旁,那女子跛著腳走了來。「在哪裡?在竹林裡嗎?」僅看了蘇映潮一眼,便眺向竹林。

  嗄?人不就在眼前嗎?「在這裡呀,我現正拉著……哎喲!」這回她話都來不及說完,就被江重濤拽著往來時路去。

  她不停掙扎,且回過頭,可也只見那女子以困惑的眼神瞅著她,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拖著離去。這……怪了,莫非她看不見?

  「重濤兄!」她反握住那擒住自己手腕的大掌,兩隻腳掌更是抵著地,想止住他。「重濤兄,你再不停下來,我……」

  「你如何?」突地停步,在竹林映射的翠綠光線下,他回望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肅然。

  「我?」愕然於他的態度,但她出發點既是為他好,自然理直氣壯。「我想幫你。」

  「我不需要你多事,你可以走了。」松放她的手腕。

  他居然趕她?還說她多事?「我……我就是不想走。她在等你,你也在等她,那為何不見面?」見面?對,還有一個問題。「她是不是看不見?剛剛她好似瞧不見你,你是不是為了這個,所以才想採幽冥花?」為了她的眼疾和腳傷。

  聞言,江重濤臉上頓現一抹似笑非笑。他歎,歎這女子在這時還能讓他哭笑不得。「不是她看不見我,而是我……」登時,他身形微晃。

  「你怎麼了?」探手想攙住他,卻被他格了開去,可她並不以為忤。「你是不是餓了頭昏?我幫你買了兩顆包子,你快吃……」她掏出包子。

  「蘇映潮!」他喝道。

  「啥?你對我大聲也沒用,快拿去。」將包子塞進他手中的同時,她發現他的手竟冰涼如屍。「天,兩天沒吃,連溫度都沒了。」這讓她想起還在洞穴的時候,他的全身亦是如此,可那時是因為他溺了水呀。包覆住他的手,她摩擦著。

  「我本就無體溫……」音量陡降,而一道淡紅的血水更自他鼻中淌出,答地一聲,落在蘇映潮的手背上,這令她駭了好大一跳。

  「啊!你怎又流鼻血?這回包子都還沒下腹呀!」抬手替他拭去,但那紅液依舊是詭異地流出。

  「我這樣,不單是吃東西的緣故。」她……非要知道實情嗎?又是一晃,他踉蹌,若非蘇映潮挺著他,他早跌坐。

  「要不然還有什麼?不成不成,你要嫌我多事也好,你要就此討厭我了也好,你吻我的原因我也不問了,現在我得先將你送到醫館。還有,幽冥花我暫且幫你保管,等你好點再說。」

  凝望住她,他的眸光掙扎。「我……非人。」腿軟,這下真的跌坐。

  「試著站起來,我一個人無法背著你走。」將他的臂搭上自己的肩,努力使著力氣。

  「映潮,我……不是人。

  「嘿咻!」她使盡吃奶的力道將他撐起,並無奈他的自責之詞。罵自己不是人?也只有他這種人才會了。「好好,你要是良心不安,覺得對我不起……」

  「我是鬼。」

  「我現在沒空聽……你?」猛然望向他,那張貼在她臉側的臉,轉瞬之間竟死灰裡泛青,且鼻耳均淌血。「你你你你說你……什麼?」她不由地結巴。

  「我是鬼,是魂魄不是人……」他慘笑。

  嗄?這……這怎麼著?可瞧他這個樣子,真的就像……「你當真不是?」朦朧間,她憶起一些事——諸如初音所說的那些魂呀鬼的,諸如重慶街上小販瞧不見他,還有剛遇上他的時候,他以為她該看不見他,甚至……甚至他身上較之常人過濃的江水味。這難道是真的不成?哀哉,她居然辨不出人或鬼。

  「因為我只是魂魄,所以她剛剛看不見我;因為我是魂魄,所以吃了世間之物會呈現死狀;而也因為我是水中之魂,所以……」靜望著她,等待她的反應。

  孰料只呆愣半晌,她搖搖頭,僅忙著趕掉那不專注。「這下……這下頭大了!是人我送醫館就行,是鬼我往哪兒送?」急出滿額汗,伸手對住他的人中又是一拭血。

  「你?」極度驚愕。「你……不怕我?」尋常人到這時應當要嚇破膽子逃之夭夭才對,可是她居然一點都不怕?縱使她是看得見「異物」的那類人,也不該沒反應的呀!

  「鬼就鬼,有什麼好怕!」反正她也不是人!四下望著,腦兒混亂。「你……你究竟是怎麼了?鬼該怎麼救呀?完了……完了!」

  眼前,江重濤是徹底被她沒反應的反應所打敗。原先,他就是因為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鬼,所以才趕她走,而今……

  「這兩天來,窯火太旺。」他虛弱地笑。

  「窯火?」唉!對啊,連她都受不大住的,他一縷幽魂又怎堪呢?

  嘖,難不成在這之前,他都是忍著火氣熏烤的痛苦,默默地在那裡等著的?這男人真是……哎呀,該說他癡心?還是笨呢?

  「這個時候你還笑得出來,我真是輸了你,沒想到,你居然比我想像得還呆。」

  原來,這世上還存在著這麼令人動容的情愛,她……還真是淺薄哪!隱隱,她亦為他歎、為他苦,且也為自己那相形之下顯得微不足道的愛意,感到愴然。

  可眼前,她又該怎辦呢?想救,找誰救?她只管江中萬物,卻對游離於水與人界之間的魂完全無轍的呀!

  「破破。」

  「什麼?你說什麼?」此間,她腰間的「軍師」驟來獻計。

  「破破破,破破!破——破——」

  明瞭旋龜的話,她眼中乍現一絲希望,晃眼間,她就似突生神力地將江重濤往林外攙。

  「談初音,客棧!快——快——」破仔真有你的!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7 17:06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