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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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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 安琦 ] 子不語 2 淥波癡心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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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3:1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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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後,潯陽街上,一輛馬車正往江岸渡口方向奔馳。

  「初音,你真有辦法救他?昨天之前還沒這麼嚴重的。」

  盯住那斜倚在自己肩上的人,蘇映潮的心情已不能只以擔心來形容。因為他的血色早在半日之前就已全失,現在唯剩白中帶紫,她深怕他會和街坊傳說的鬼魂一樣,眨眼就像空氣般蒸發掉了。

  「你當初說的三魂救兩魂,一魂縛在原地,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亡於水,七魄早在氣絕身亡時便已散去,留在死地的唯有三魂;而又因為心有執念,所以才會徘徊在生前出現的地方,做生前之事,反覆承受著死亡的痛苦。那日你救他回來,只解了他一部分的執念。」路況顛簸,但一向少言的談初音卻完全不受影響地說了一串話,這令正駕著馬車的仲孫焚雁不悅。

  她對他,從不可能一次吐出這麼多字,但對某些人就是不一樣,那些她「喜歡」的人。

  「焚雁小兄弟,能不能麻煩你將馬催快點,我由景德將他背回來,已經耽誤不少時間了!」心裡急,蘇映潮忍不住催。

  「這馬就是這速度,再快,會死,就像那人!喔……不是,他早不是人。」仲孫焚雁毫無感情地嗤了句。

  「你說什麼?」有些氣,這小子到這關頭,還是這麼樣地冷血!

  「說什麼?我說我該一刀幫你解決這鬼,省得麻煩。」盯住那鬼模鬼樣的江重濤,他眼透嗜血,宛如盯住獵物的獵人。

  「你試看看!」她氣憤不已。

  「試看看?這可是你說的。收了他,等一下我再一併收了渡口船上的那一群。」想來還真是可笑,要不是一刻鐘前這女人真來客棧找初音,而由初音口中聽得自始原由,或許他永遠不會知道,前幾天自己居然搭著鬼船游江,還跟一群鬼魂同船。這……真是天殺的該死!

  他一邊暗咒自己晚了試刀的機會,一邊則欲松放馬韁抽刀伏鬼。

  「焚雁,鬱壘不斷善鬼之路。」這時,阻止他的還是談初音。

  「十方禿驢的話我壓根兒不進耳,你跟我說這些沒用!」他執意。

  「那麼我拜託你。」凝住他,眸兒無波,語氣無笑。

  然而,這句話卻正中仲孫焚雁心意。他邪笑:「一句話,這是你欠我,到時我會要回來。」

  看了他一眼,談初音未接話,但他自是當她允諾,是以他駕地一聲,將馬車催得恍如電掣。

  一刻鐘之後,馬車近了江邊,遠遠,他們皆眺進一艘兩桅船隻,那船上的四名船夫皆站在船舷處眺望,好似正等著江重濤歸返。

  「過去嗎?」蘇映潮問。

  「不,在重慶你已救他脫離死亡的循環,若再上船,便等於再殺他一次。」

  「那麼……」

  「焚雁,順著江邊走,別讓船上人瞧見。」對車前人說完後,她又回望住蘇映潮。「姐姐,欲招江魂,得借你的御水術,可以嗎?」

  「御水術?」如果是破仔的主人,她一定有辦法,可自己?哀哉,都怪她平日僅顧玩,荒廢了修練,這種上乘法術……

  「有心,必成。」見她猶疑,談初音唇間不由地綻出一朵暖笑,那笑意,讓任何心不堅的人,看了皆頓生勇氣。

  看住江重濤,她只得斷下決心。「我有心。」即便使用御水之術可能會傷了自己。

  馬車在一處較寧靜的江岸停住,三人下了車,仲孫焚雁被留在車邊,而蘇映潮和談初音則往江邊去。只是,那蘇映潮攙著十分高大的江重濤……

  「蘇姐姐,心見即所見,於今,他該不會那麼重了吧?」江風吹來,揚起談初音的紫色紗裙,加上她溫煦的笑顏,讓蘇映潮不住聯想到「仙風道骨」四字。

  只是,這樣一位年僅十二三的小姑娘……呵,她是怎看都比自己像登了仙班了,雖她明曉得她只是紅塵中人。「你說得對,我就是一直當他是個人,所以才險些壓壞了自己。」

  說著說著,她直起腰,而被攙住的江重濤也從一個人的重量瞬時減至一縷幽魂的重量,她可以說只需一根手指就能抬起他。這就是所謂的「心見即所見」,她見他是人便是人,見他是魂便是魂。

  腳下臨水,兩人停步。

  望往波光粼粼的江面,談初音問:「姐姐是在何處救了他?重慶渡口外?」

  「不是,是豐都。」

  「豐都?冥府!」臉色揪變。

  「對,有困難嗎?我現在該怎麼做?」

  「招魂不難,難的是怕眾鬼群起。」尤其亡於水底之鬼最是陰惡,他們得忍受晴天如沸油淋身的水溫,忍受雨天雨滴打在身上如針戳的痛楚,整整三年過後,才能找替身。而若找不著替身,那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初音,這麼做你會有危險嗎?如果有,我們再想其它辦法。」

  「我和姐姐的緣自相遇時即結上,你有困難,我幫。」況且是渡陰魂這樣的好事。

  對住那嬌小的人影,她心存感激。「謝謝你,初音,那麼我現在該怎麼做?」

  「眼前是彭澤之水,欲救他的魂魄,需以彭澤之水換豐都之水。」

  「換水?」天,這好難,如果換不回去,不成時空大挪移?「我試試,但不一定能成功,而且範圍只能一方。」

  「範圍不必大,只要維持住短暫時間,足夠我喚回他的魂就行了。」

  「好,事不宜遲,我現在就試。」說罷,她將江重濤扶至一旁,腰上的旋龜也擱地。接著人走進水中,她凝神望水,再則將眼一閉,須臾,僅聽見一陣陣細喃自她口中傳出,而也就在這時,情況有了變化。

  距江岸半哩處,似乎有濤聲轟隆隆作響,可是,卻半點不見濤浪成形;而近處,明明有著渦流急旋之音,然而竟不見水面有半絲水紋。

  那教人心慌的動靜,好似全隱藏在水面之下,他們嘶吼、咆嘯,只待時機成熟撲殺而出。

  至此,蘇映潮猛然睜眼,並喝令:

  「以一哩之江,換一哩之江,升!」

  她話聲才出,那江面突起兩簾相距數步遠的水牆,牆由她腳下平行處綿互至目光窮極之遙,那水勢猶如飛瀑倒流入空,高度連空中飛鳥都駭著,它們慌亂地忘了拍翅,險些落江。

  「諾!以一石之水,換一石之水,入!」

  在尖銳鳥鳴聲頻起之中,再聆進她如梵唱般的咒語。咒語落,但見夾在兩幕水牆之間的江面,翻騰如滾沸,原本呈青綠色的彭澤水,在那一滾、兩滾連三滾之中,統統翻成了靛青色,那種屬於深水才有的顏色。

  這時——

  「初音……」努力撐持著,蘇映潮回身喚著岸上人,可自己卻已冷汗滿額,臉色青白。

  「好。」毫不遲疑,談初音疾步往江面去。

  孰料,就在她即將踏進水中之際,便被一隻強臂狠狠攔了下來。「你不能過去!」

  「焚雁?」她的腕被仲孫焚雁緊緊扣住,這令她好生著急,因為她不知道蘇映潮能撐多久,而瞧住那表情陰寫的人卻又……

  「她果真是妖女!水底不知道有什麼東西,你過去一定會有危險!」仲孫焚雁繃緊兩頰,咬牙切齒道。

  他這是擔心她,她知道,但卻不該是這時候。「蘇姐姐不是妖女,是滄浪之女,是神。」

  「神?」他訝異。

  「對,所以我不會有事,你快放開我。」她努力抽著手。

  「不行,如果真要下水,我跟你一道!」沒松放,反扣成拉,他拉著她往水裡走,可這下卻變成談初音不讓他下水。

  她阻止著他:「不可以,江重濤三魂只剩一魂,太弱,鬱壘刀會讓他不敢靠近。」為何他至今仍參不透十方恩師將鬱壘交給他的用意,也不盡知鬱壘的特性?如果御刀之人不夠沉穩、不夠練達,這收妖刀就也成為凶刀。

  他仍是僵持著。

  「初音……快……我怕我撐不了太久。」耐不住,站在水中的人又喊,此刻她已全身微顫,腳下不穩。

  「焚雁。」這時被拽住的談初音,感覺到焚雁握住她的那隻手在顫抖。莫非他的不安,不是全部來自於她的險狀,而是因為他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那……如果讓他能見她所見,他該也不會這麼彷徨了吧?她臆度著,並立即作下決定。「焚雁!」她喊,待仲孫焚雁把臉轉過來,她踮起腳尖將手掌心捂向他的眼。「天眼,開!」

  「唔!」眼被觸及,仲孫焚雁眼窩頓生灼熱感,他鬆開手摀住自己的臉,而談初音也趁這眨眼時間直直往水中走入。

  當水及膝,她馬上感到一股潛藏的力量襲擊上她的小腿,欲使她身軀不穩,跌落水中。但在下水之前她早有準備,雖她個兒不大,可也沒那麼容易屈服。睇向眼前逐漸趨於平靜的景象,方才滾動的江水僅剩部分冒著水泡,於是她迅速斂起右邊的衫袖,攤掌將手心對住水底。

  「江重濤,對我來。」她喊,而水底也旋即浮上了成堆的詭異水泡,那水泡呼嚕呼嚕地響著,就好像有東西正從底下上來。「是你嗎?江重濤。」

  一串水泡在水面散開,且一直延伸至距談初音身前一步處,才停了下來。「是你嗎?江重濤。是,請對我來。」掌心泛熱,她的身子亦跟著發熱,左手拭去額上的汗,她注意著水面動靜。

  忽爾,跟前呼嚕一聲,一顆魚頭竄了上來,害她嚇了一跳,細眼瞧,原來是尾鰱魚。「鰱呀鰱,你可嚇著我了,那江重濤可在附近?」唇輕揚,她自適地對住魚的兩顆眼兒問。

  哪知那魚的嘴巴竟驟時一開一合,好像在說話,那看得談初音訝異。

  「你……在對我說話嗎?」不知不覺,她緩緩對它伸出手。

  「初音別碰它,那鰱魚是想咬掉你的手掌!」見狀,蘇映潮登時大喊,而那鰱魚也即刻失了適才可愛的模樣,頻頻撞擊談初音的腿部。「放肆的鰱,不怕我收了你!」她又大罵,於是那被舍利之氣引來的鰱魚才忿忿地擺尾,急游而去。

  「那鰱?」

  「再百年即可成精,居然貪心,等我有空隨即收了它!江裡精怪多,你還是快上來。」蘇映潮攏起眉頭,亦再跳向江面。「重濤兄的魂不在了嗎?會不會是讓其他水鬼給纏住了?」她心擰著。

  「他的魂……」談初音跟著抬起頭,而也在同時發現江心有了動靜,那裡漾著水波,跟著浮起一顆頭顱。「蘇姐姐,找到了,在那裡。江重濤,對我來!」對住那魂又喊。

  在兩人的注視下,那魂逐漸自水裡浮起,他踏著水,緩緩移至談初音身前。

  「江重濤。」

  聽了談初音喊著他的名,他抬頭,但未答話,亦無表情。

  「江重濤,今日起你可免滅頂之苦,往岸上去吧!」將右掌斂入袖中,她以左手朝岸上指。

  像是被指了條光明路,那魂上了岸便往本魂身上躺去,於是三魂合而為一。

  緊緊盯著岸上人,確定無事,蘇映潮這才吁了口氣。「呼,這樣該沒事了吧,可累死我了。」撐上這一陣,她真虛脫了。「初音妹子,你快上來,我撐不下去了。」

  「好。」腳下努力走著,但淤泥絆腳,害她掉了一隻鞋,反應地,她彎下腰探手人水想將鞋拾起,卻發現身後的水底藏著數抹黑影。

  黑影?是水鬼?

  「嘻嘻嘻……舍利……給我……給我!」

  嘩啦!當她存疑,那數道嘻笑的黑影便也猛地自水中竄出,更立即對談初音撲了來。談初音一時反應不及,以臂擋臉,掌心更不經意向住他們。

  「嗚呀……」一群水鬼瞬間被舍利之氣逼退數步,且哀號連連,可他們竟毫不以為忤,撤掉痛苦表情換上齜牙咧嘴,轉眼再度襲來。

  「初音,低頭!」啪答一聲,有人踏入水中,是仲孫焚雁。

  他躍高、翻身,足點江面若蜻蜓點水,手中鬱壘更化靜為動,轉瞬間作突刺、作劈砍,利落的攻勢每每換來鬼物的號哭。

  「有頭,斷頭!有手,斷手!有命的無命,我殺殺殺——」慶氣佈滿其身,他的眸光因肅殺而陷入激動、混亂。

  眨眼,更見他一手捋著刀柄,一手掌著刀鞘作出抽刀動作。

  「焚雁不可以!小鬼被鬱壘傷及將永不得超生輪迴呀!」這時的談初音早將右手又斂回袖中,她怕傷及無辜,同樣,她也怕焚雁如此。於是她趁騰飛的他再落向江面的一瞬,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我不容鬼!」手上攻勢不斷,但因為腿被人緊緊抱住,是以他不能流暢開展。「你快放開,他們都要吞了你了,你還護著做什麼?」

  「是水中的痛苦讓他們變得急性,只要有人超渡,他們就能脫離。」

  嘩啦!霎時,一鬼趁著兩人對話的空檔,由背後偷襲。

  「天殺的!」仲孫焚雁回腰倏地一劈,將那鬼狠狠重擊入水,而這一動作也致使他散了體內的凝氣,蜻蜓點水硬是破了功,兩腳更猶如踏破冰面地陷入水中,讓水濺濕了一身。

  「初音,你們兩個快上來,等我收了法,他們自然又會回到水裡去了。快!」蘇映潮已臨不支的邊緣,她啞聲喊。

  「啐!」聞言,仲孫焚雁只得橫抱起初音,往岸上急奔;但水中鬼物似乎仍不死心,他們跟了上來,且趴上江岸的淺灘,作爬行狀。

  「收!」然,待談初音兩人上了岸,蘇映潮旋即收了法,頓時僅見那倒流入空的水瀑嘩然沒入水中,而放眼所及之處更化為一攤靜水。若非一陣余著鬼味的江風吹過,那兒,就好似根本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一般。

  刀鞘插進江邊軟土,仲孫焚雁回眸瞪住那也上了岸,正跌坐地上的蘇映潮。「你要是能多撐個半刻鐘,我就能救人也能除鬼!」他嗤道。

  「呵,小兄弟未免也太貪心了吧?你以為我輕鬆呀,這一下子可耗掉我不少氣力的!」目瞪焚雁,她逕自脫掉了腳上兩隻濕透的鞋,抓著鞋跟互拍掉上頭的污泥。

  方纔算是幸運的,她那法術沒在重要關頭破了功。穿上了鞋,她撫著不大順氣的胸,咳了幾聲深咳。

  兩人的不對眼,談初音已習以為常,她只是定定站著,對住江面前道:「沒想到水裡的魂會這麼多,若能,我便幫。」

  「你幫?剛剛要不是我,你早死了!」席地而坐,仲孫焚雁調著氣息。

  談初音睇了他一眼,又說:「離開這裡之前,咱們到寺裡找師父開法會。」

  「自己都顧不了,還操心個鬼……對了,你剛剛對我做了什麼,為什麼我的眼睛會那麼痛?」揉著眼,前一刻被摀住眼的同時,他只注意到初音的手高熱如能鍛鐵,是因為那蓮形印記的關係嗎?

  「我要知你會控制不住,剛剛就不會替你開天眼。」她無奈笑道。

  「天眼?你是說因為你開了我的天眼,所以我才見得著剛剛那些水鬼?」瞪大眼珠,像要吞了人般。

  「是。」有這回經驗,她下次可不敢了。幸好這只維持半刻鐘,現在的他應該什麼也看不……「呀!」忽然間,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飄風,將她吹得撲倒在地,她訝喊一聲。

  「怎麼?」見狀,仲孫焚雁怒跳了起來,他刀橫在胸前,注意著四周,可卻一點異狀都沒有。「初音,你怎麼了?又是那些水鬼嗎?」

  「不是,是藍蓀。」蘇映潮望住那在空中盤桓的角色,秀眉擰聚。「奇怪,它本該在峽區,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只換了水,並未連山也換,除非……它是一路跟著船來!」

  才說完,那在空中盤旋的巨翼又飛樸而下,它又掠倒站起來的談初音,就像鳶鳥擒住小雞之前的遊戲。

  「藍蓀,你還不停住,再來,休怪我無情!」瞪向天,蘇映潮對它心語。

  「呵呵呵,先前你騙我沒有舍利,今天我可會聽你?旋娟提謨。」咭笑著,那聲音讓人毛骨驚然。

  「什麼旋娟提謨?至今仍不清楚我姓啥名誰,就真該收,既然這樣,我……」原本想凝神念、但一個氣虛,她竟無法如意。完了,一定是剛才御水的結果,這狡猾的妖!

  「呵呵呵,這樣也想降我?剛剛救了個鬼,我曉得你一時半刻是降不了我了,要不再乖點兒,只怕你連自己都保不住,呵呵呵……」

  「藍蓀!嘔……」情緒一激動,她口中立即湧起一波腥甜味,更應聲咳了起來。

  「舍利,我要能助我成仙的舍利!呵呵,嘎嘎嘎嘎……」

  見無人能敵,藍孫模仿出來的人聲乍成怪鳥長鳴,它張著血盆大口,皺了一臉橫肉,飛速便往趴在地上的談初音撲去。

  「焚雁,劈左邊!」蘇映潮對那愣著的人喊,既然他見不著,那她就當那鬱壘刀的眼,降了這藍蓀。

  「左邊?」焚雁狐疑。

  「我說你做,除非你不想初音活命了!」她拭著唇角的血。

  聽了,仲孫焚雁旋即提刀往初音身左劈去。

  「嘎嘎嘎……」那一劈正中藍蓀左翼,使它怪叫連連一衝上天,但又再度俯衝而下。

  看來它是不得手不罷休,那她只得一條死路給它。「焚雁,右斬!左旋!突刺!」她給著焚雁指示,而焚雁也依言動作,但那動作雖快,卻還是屢屢被藍蓀閃過。

  「呵呵呵,一個睜眼瞎子,一個明眼廢人,治得了我嗎?」它震翅掀起了飛沙走石——飛沙入了蘇映潮的眼,使她眼睜不開;走石打中仲孫焚雁持刀的手臂,他悶哼一聲,將刀許地。「誰奈我何?誰奈我何?嘎嘎嘎——」

  「藍蓀,你抓我無用,因為……啊!」抬眼對天,談初音本欲閃躲,卻被那迎面而來的鱗爪夾起,她兩腳騰空。

  「初音!」仲孫焚雁眼裡瞅不見任何物體,但是卻見著初音兩腳騰空,於是他更心急地握穩了刀想追上去。而也就在這追擊的同時,他感覺到一股氣自遠處急速而來。

  是劍氣!待他辨出,那凌厲的劍氣已穿透藍蓀的身體,逼得它將爪一放,且叫都來不及叫就落入江中,掀起了一陣波瀾。

  「小心!」仲孫焚雁飛撲上前,將落向地面的初音穩穩抱住。

  「初音……沒事吧?」蘇映潮奔了過來,氣虛地問。

  「我沒事。」讓焚雁抱在懷中,她毫不見驚狀地擦著臉上灰土,跟著問:「是誰出手?」

  「誰?」仲孫焚雁回眼望住遠處平靜的樹林,方才劍氣確由那裡來,且來人不弱。

  「有三個人。」見著了人的蘇映潮接道。

  「三個人?不會又是那三個跟屁?」心頭不悅,仲孫焚雁放了初音,提刀想追。

  「別追了,他們是幫手非仇人,而且人早走得老遠。」蘇映潮補了一句,同時也憶起那三人可能就是在重慶府茶樓見著的三人。他們與初音兩人有何關係嗎?但眼前看來又不似朋友,卻又出手相助?真怪!不過……唉,這些也再插不上手,她現在掛心的唯有……

  「映潮……」

  像是心有靈犀,她才一回眼,那悠悠醒來的江重濤正對著她喚道。

  ※  ※  ※

  江畔,芳草叢生,那青翠的綠意一直迤儷至一丘土坡旁。而上坡上有兩人,他們一人站,一人蹲。

  「你真的沒事了?」蹲著的蘇映潮抬頭,她一手遮著刺眼的天光,眼裡凝進偉岸的身影。

  「三魂歸位,我現在是一縷健康的魂。」他笑。

  「呵,會開玩笑,那就真沒事了。曉不曉得你淌鼻血的樣子很難看。」粉唇輕揚,她折了一截腳邊的青草,而後站了起來,將草擦乾淨,抿在唇邊玩著。

  「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睇著身旁的人,他由衷說。

  偏臉看他,呵地一聲輕笑:「是初音招回你的魂,我只不過把你從景德背了回來,其它啥也沒做,你要謝,謝初音。」他醒來時,一切都已歸於寧靜,所以對他而言,是誰救的都沒關係了,只要他人……嗯,魂平安就好。

  況且這時,她已不大想聽他說謝呀謝地,因為那樣會讓她覺得,她與他不過是施與受的關係,忒膚淺的。

  「她是因為你才救我。」在船上,他就知道她們兩個極投緣,可能是因為兩人都與眾不同的關係。

  「如果你心不善,她也不可能救,所以謝謝你自己。」將嘴邊的青草拈在指上,她彈了出去,看著它隨風迴旋落至江面。沉默幾許,她這才又問:「目前的你已經脫離了水難,等於自由了,想往哪裡都成,比如進輪迴道,比如……」再癡癡守在緞兒身邊。

  江重濤只是看著她未說話,但眼裡有深意。

  吞了口唾沫,望向他,但發現他正看著自己,於是她又偏開頭,並深吸了口氣。「你……還要將幽冥花帶去給緞兒嗎?」

  「是。」

  「那……在那之後呢?」玩著髮辮,故作輕鬆,雖她已知道答案。

  「我答應守護她一生一世。」

  是了,這就是她所認識的江重濤,如果不是因為他對緞兒的這分執著、深情至死仍不休,或許她這個笨蛋也不會喜歡上他。這個時候,她真的好羨慕緞兒能擁有這樣不渝的愛。

  「呵,你真是跟我一樣……呆。」不覺,她喃道。

  「什麼?」

  「沒。」她撇嘴。「對了,我有樣東西想給你,喔,該說是還你。」自腰間掏出那截舊絛帶,然後塞進他掌中;只是瞧他攤掌且看得專注,她又忍不住加上一句:「這是你的,你和緞兒的感情證據,我……本來不想還的。」因為她奢望以新代舊,更奢望在他心中,她對他能有個不同於朋友的意義。這,就像是一名普通女子對情愛的反應,想佔有。

  「嗯?」

  瞧他愣著,她雖失意,可也努力笑開。「唉,沒什麼了,不過你還是欠我一條命,這個我要你現在清償。」

  這下他更愣了。

  「呵,傻大個兒。」她招手要他低下頭,而待他低下臉後,她立即在他唇畔啾了下。「你偷我一個吻,我也偷你一個吻,咱們扯平,以後我不會再追著問你原因,你可以放心了。」她咬著唇。

  「映潮……」他亦抿著唇。

  「不過說真的,如果……嗯,我是說如果,如果你認識我在先,而且緞兒她不是讓你那麼地喜歡,那你……會不會不只把我當朋友,而把我當成適合的對象來看待?」

  「我……」凝望著她,他心緒雜陳,卻一時理不清,更說不出口。

  瞅著他良久,早料到他肯定一語不發。「唉,罷了,朋友就朋友吧,誰教我們本來就是萍水相逢呢?」

  垂眸,她唇邊有著微微輕顫。也許她和他的相處不是那麼久,也許她對他的不合該也不會那麼深,但誰又能曉得,當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時間長短已壓根兒不是理由了。

  這種奧妙,就算她是神,也無法算得準的!

  「萍水相逢的……朋友?」聞言,江重濤不由地患得患失,因為在他心底,他早已不把她當普通朋友,而是……

  不由得吁了口氣。「我玩累了,想回家了,就在這裡說再見吧!你……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耗盡氣力使用了法術,她隱隱感到身體有著不適,若不回漢水,怕是不能了。而如果可以,也許等身體好點兒她還會到這裡來探探這傻子,又或許……就這樣了。「沒話說嗎?如果沒有,那就這樣了,我走了。」偏著頭,睇著他,像是要將他這人牢牢記住。

  「……」五指緊握。

  眨眨眼,給了個笑。「走嘍!」不再多話,她背過身,開步走,抬手朝後揮了揮,沿著江邊小徑緩緩對著夕陽走去,她始終沒再回頭。

  而也因為未曾回首,所以她不見身後人複雜的表情,一如身後人不見她眼眶濕潤的模樣。

  她就這樣走了,他甚至連她住哪兒都不知道?一眨不眨盯著那背影,江重濤心頭揪住,但卻無法開口。因為他是鬼而她是人,人鬼疏途,最多……也就真這樣了,他不想讓她變成另一個緞兒。

  一直盯著那遠去的人,直到身旁一陣腳步聲加喘氣聲響起,他才回過神。是談初音。

  「蘇姐姐……蘇姐姐人呢?」小手拍著胸,喘氣不止。

  「走了。」

  「走了?」眸兒膛大。「那……這個怎辦?」手一呈,是那被忘在江邊的竹簍。

  「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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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3: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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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晨間彭澤岸邊

  「婆,不坐轎子,好嗎?你這樣……我擔心。」

  一名端麗的女子頻頻探手想攙扶她身邊的老婦,她已經在這江邊站上好久了。

  「沒……沒關係。」老婦行三步便得停一會兒,雖老態、病態盡顯,但卻沒人能忽視她臉上洋溢著的滿足神采,她始終是笑皺一張臉。「我……有多少年沒來江邊,老了……都數不清楚了,有幾十年了吧?」停住,吸著清淨的江風,她試著想伸直腰桿,但駝著的體型卻讓她無法順心。

  「何止幾十年,算算……都近百年了!婆,您真是高壽。」她笑彎一張嘴。其實眼前這老婦並非她的婆,而是她的高祖母,長命過百的長輩,今年再過壽旦,就有百餘八了。

  「呵,我是老妖怪,老而不死……會成精。」一老一少之間的對談素來無禁忌,那默契比血濃於水更濃,就好像她就是她,是她年輕的倒影。

  「您要是老妖怪,我不就是小妖女?沒人要的妖女……」女子面帶揪色。

  「荷姜……你這個傻孫兒。」老婦搭上女子的手、輕輕拍著。「如果他真愛你,就一定會回來找你;如果……不愛你,那麼你等多久都沒用,自己作下的決定……就別後侮。」

  荷姜,今年十八,十五時愛上一名漁郎,只是她出自世代燒瓷發遺跡的富貴人家,自然難以順心下嫁窮困漁家。性子剛烈的她,在雙親和人另指婚約後,無可避免地掀起一場嫁娶之戰。

  今日她腳上的傷,就是月餘前逃家,在前往和漁郎約定的寺廟時跌來的。

  她紅著眼眶,悶聲問:「真是這樣嗎?」

  「是這樣,不……就不,要……就要,也許人就是有這麼多……無奈,但作下決定,就別後悔。」老婦似乎心有慼慼,她抬起頭,看住遠方。

  「娃兒,你……從這裡看得到船嗎?」顫著聲音問。

  「船?沒有。」

  江面空無一物,只有幾隻河鳥掠過水面。

  聞言,垂下頭,極失望,但當她忽爾憶起一事,便又希冀地抬起臉。「那麼看得到房子嗎?一幢小屋……石頭砌的。」

  「哪裡?」

  遠遠望去河濱有沙洲,而岸上唯有樹林。

  「那裡!」熟捻地指住一方向。「樹林邊,湖田後……小小一間,還在嗎?」她的眼睛早在九旬時沒了作用,三步之外的東西,僅剩白茫一片。

  樹林邊?湖田後?讓老婦這麼一比,荷姜果真看到一幢頹圮的小屋。只是,那在好遠處,她的婆怎看得見?而且,她該也沒來過這地方的,直至今天。於是她驚訝問:

  「婆,您怎麼知道那裡有幢小屋?」

  聽了,不濟事的老眼頓生精光,她咯咯笑。「屋子……真的還在?還在嗎?荷姜……咳咳!」一個氣息不順,她笑得生咳,還深咳不止。

  「婆,房子還在,但這裡風大,咱們還是別久待,我怕您的身子……」上回到寺廟,對她老人家來說已是勉強;而若非這幾天老人家一直嚷著想渡江到對岸瞧瞧,她也許就不會冒險讓身子虛弱的她出遠門。

  「我沒關係,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這機會,我想過去看看。」放開扶著荷委的手,老婦踏著蹣跚的腳步急著走下小丘,孰料她一個踩歪,竟跌了下去。

  「婆——」荷姜尖嚷出聲,她奔下小丘,扶起那不堪一摔的老人。「婆,您有沒有事?摔著哪裡?哪裡痛?」拍拍她的膝,而後盯住一張木然的臉,只是意外地,她竟發現老人的唇邊揚起了笑。

  她笑,並搖頭。「我……真的好老了。」這感慨,好深。想以前,她也有蹦蹦跳跳輕鬆踱過這小土堆的年齡;想以前,她也有一眼數清江面河鳥的視力;想以前,她也有……

  「婆,咱們回去好了。回去後,我請爹找大夫幫您瞧瞧。」招來那停在遠處雇來的馬車,想將老婦攙上車去。

  但老婦卻不從,她執意:「我……不像窯裡燒出來的瓷……隨便掉就碎了的。我要死……也是壽終正寢。」

  窯裡的瓷?是啊,婆是不像那白瓷絕美卻不堪一擊,聽她娘說,婆的個性韌性足,所以才能忍受高祖父的冷落並在偏房眾多的處境下,站穩大房的地位。

  抬眼,老婦盯著身前人,氣虛了。「傻孫兒,我不過只是個思鄉的老人。」

  「思鄉?」她側扶著那搖搖欲墜卻固執的老人,不得已,只好先要車伕從車內拿出兩把便椅,一把讓老婦坐,一把自己坐。

  「我生在這江畔,長在這江畔。」看著眼前,恍然,她似乎又能睇見所有景物,那讓她激動不已、心悸頻頻的往日景色。「所以這裡的一切,即使我再……看不見,也能一一數出、記得。」手抑住胸口,那兒彷彿有一波狂浪正襲來,她顫著手,似乎已預料到某事的即將到臨。

  「荷姜不知道婆是潯陽人。」其實這也不奇怪,她和她隔了多代,且那宅子裡人了眾多,若非她十五那年為了漁郎和爹娘發生齟齬,一時鬥氣藏到了宅子後頭靜謐的竹屋旁,或許她還不曉得自己仍有個住在裡頭、高齡百餘八、已淡出家事的高祖母。而今天她也不會有個凡事開導她、支持她的婆。

  「有好多事……以前我認為你小不懂……所以覺得沒必要說,但今天……我卻好想找個人說說。」

  以前這娃兒總吵著她問東問西,但她總三緘其口。因為往事已矣,除了說了她不見得明白之外,還為了防無謂的人言,所以她至今連她的背景身世都不知是正常的。

  荷姜握緊老婦顫抖泛冷的手。

  「我要同荷姜……說一個人的故事。」

  「好,荷姜聽。」老人心事重重,所以她暫且先依。

  而瞬間,老婦思緒恍若回溯至好久好久之前,那時的她,也只有十五。

  「婆有沒有跟荷姜說過,婆的家就住在這樹林後頭不遠的地方?」

  身邊人搖頭,於是她續道:

  「不說,是因為早沒落了,屋子和人……都是。記得那一年家裡的生意出了大差錯,婆的爹貪了便宜自外頭買進數批劣質南北貨,那南北貨賣給了人,卻讓人吃出了毛病,可婆的爹卻無力償還。」當時一群人找上她爹討公道的情況,即使至今已過近百年,她猶歷歷在目。「婆的家自那時之後,便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恐懼的陰影下,我們怕人打、怕人放火,婆的爹和娘……連睡覺都膽戰心驚,甚至連眼皮兒都不敢閉。」

  「那麼怎辦?」

  輕哂。「那年,我嫁了。」

  「婆是說,您是為了家計……所以嫁進了我家?」驚訝,雖自古以來女子皆無決定自己婚事的權利,但婆這樣一個有堅持的女性卻……這實在不像她知道的婆呀。

  「一半是,一半不是。嫁過來……我並未後悔過……咳咳——」又是一連串深咳,那劇烈的咳意逼得她扶趴上荷姜瘦弱的肩。

  「婆!」急著站起,想叫來車伕幫忙。

  「荷姜,不……你讓我說完……現在不說,以後呵……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說了。你……就讓我完成這心願……好不?」

  被老婦拉住,是以荷姜不得已又坐了下來,只是凝住老婦的病容,她的心恐怕是揪著了。

  「婆,荷姜聽,但您說完一定就得上車。」眼眶紅了,她真不知她老人家心事居然有這麼多,且還藏了那麼久。

  「這輩子,你的婆都心安地過著,因為這一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人的一生中元時無刻不作著選擇,而會作下決定……一定是有原因、有理由,就像你選擇漁郎一樣。」

  聞言,荷姜不禁心頭酸然,她硬咽一聲。

  「傻孫兒,這有什麼好心酸的……想你的婆年輕時也愛過人……曉得這滋味。但是有時,愛你愛著的人的夢想,不也是一種愛的方法嗎?」箝制一個人的身是殘酷,那箝制一個人的心又何嘗不是?

  活在水裡的魚離水之後,只靠著回想悠遊的滋味就能存活了嗎?答案是否定,所以,她選擇讓魚歸了水。若要她再選一次,她仍是會作下同樣的決定。

  「荷姜。」

  「婆。」

  「如果漁郎對你有點心,那麼任何事物都不可能阻止他來見你,就像……」忽地停頓住,因為一抹偉岸身影已然佔據她腦海,那數十年來……從不曾自她記憶中抹去的身影。「就像婆認識的一個朋友一樣。」

  「朋友?」

  「一位真心對我的朋友。」唇角輕揚,那神情就像沐浴在春風裡般自若。「你曉不曉得婆比常人長壽的秘密?」荷姜聽了搖搖頭,而老婦也同時自懷中拿出一隻小囊包。「這……就是秘密,幫我……打開它。」

  拿過囊包,將上頭的細繩鬆去,倒出裡頭的東西,她好奇問:「婆,這些是?」那細細碎碎的東西,看起來像藥材,但卻又辨不清是何種藥材,因為全摻在一起了。

  「是驅百病、活筋骨、延年益壽的珍貴藥材……有此來自北方雪山,有此來自遙遠的異邦,有些來自大漠,而有些來自……海的另一端。」

  「是那位朋友帶來給您的?」天,這麼聽來為了這些藥材,那人不就得踏遍大江南北,甚至到天涯海角嗎?「婆的朋友對婆的心,可不止一點。」不覺,她讓這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上的感情所感動。倏時,她心頭暖和,且直上眼眶。

  「我……每吃一帖,就會留一點,現在這個……是大雜匯。只是這些妙藥,雖然治好了我的個疾,但是人老了……那些毛病還是回頭找上了我。人呀,終究是避不開……老天爺給的路子的。」今天她仍舊是個耳不聰、目不明,手腳不靈活的老人家阿。

  嘴上笑,但心間卻微澀,因為想起往事。她還記得,當時她嫁入荷姜家,他……是如何將這些東西交給她的。

  不管天晴天雨,他都是默默地守在宅子外頭的牆邊樹下,等她出門,再讓人偷偷將東西塞給她。然而塞給她的東西中,除了藥材服用的方法,再無其它,諸如一字半句。

  剛開始,她拒絕,因為嫁作他人婦,她沒理由再收受他辛苦得來的,甚至血汗換來的東西。直至一次她見著一張夾在藥材裡的紙簽,上頭寫著……「朋友」。

  「那麼婆那位朋友呢?」或許她是多此一問,因為能像婆這麼長壽的,有幾人?

  「他在我二十二……懷了第一胎的那年,沒了音訊。」

  「半點消息都沒有?」

  搖頭。「我想他該找到自己的夢想了,也許在它多娶妻生子,也許在遠處發跡發達,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他。他是個好人,該有好報。」

  「應該是。」

  荷姜亦存著感激地點頭。

  「肯定是。」拳頭緊握,且因激動而微顫。這想法在她心底已存在好久,自他無了音訊開始,她就這麼堅定地認為。真是這樣吧,重濤大哥?「嗚……」忽地一陣劇痛,如針刺般侵襲了老人的心,她嗚咽一聲,便往地上倒了去。

  「婆!」心慌地扶起人,讓她枕在自己胸前。

  「是時候到了……荷姜,婆要再過壽旦……會連彭祖都不高興的。」劇痛像潮浪般來了又去,現在她的身軀已進入放鬆狀態。

  「回家吧,婆回家,我讓爹替您找……」強性的荷姜忍不住落了淚,雖她早有感覺,但卻無法立即接受。「嗚……荷姜還要婆陪我等漁郎的,您不可以……」

  「傻孫兒,你……都多大了,要我陪?」她虛弱笑。「這輩子……我有你們這些寶貝兒孫,足夠了……足夠了呵……」心跳緩緩停去。

  「婆——」

  帶著笑意,合上眼皮,老婦辭了世。

  ※  ※  ※

  鏘!一道碎陶聲響起,那一直默默守在一邊的江重濤傻了。

  「緞兒……」他嘴裡喃著,實則卻想大叫,若非臉上僵滯的話。

  「她走了。」

  也跟著看完一切的談初音在他身後道。

  「走……走了?」好久,事實入腦,他不禁紅了眼眶。原來,當年真是因為家裡的緣故,所以她才嫁到表哥家;原來嫁過去之後,她過得並不好。

  「她是帶著幸福走的。」

  幸福?她真是帶著幸福走的嗎?抬眼望向那被抱上馬車的人,她唇邊的笑意久久未散。真如她所言,她今生……真足夠了?

  「你守了她數十年,至死仍不間斷,仍在為她尋找藥材,受著滅頂之苦。」

  談初音亦不得不被這分執著所感動。

  「為了她,這不算什麼。」

  「她若知道,會感激你,但也會責怪自己。於今這樣全然不知地離去,她才是幸福。」

  聞言,江重濤雖愴然,但也才有了領悟。

  依緞兒的個性,要真知道他是為了尋幽冥花而死,甚至為了幽冥花反覆承受無數次的滅頂之苦,或許她就不可能如此安詳地離去。

  「逝者已矣,來者猶可追,你為她做的已太多,而現在的你,可以選擇自己的路。」

  「我的路?」

  「魂歸輪迴道。」

  「輪迴道?」這話,好似有人也對他說過。緊緊瞅著那奔離的馬車,又盯著地面那落在陶罐碎片上的幽冥花,那幽冥花漸漸因失去水澤而呈現枯乾狀,須臾,更化作透明粉未隨風飄向江面,消失無蹤跡。

  逝者已矣,就像那幽冥花,來者猶可追,是說再世為人或獸嗎?

  「如果你選擇人輪迴道,我可以幫點小忙,但如果……」

  「不。」

  不由地,這答案溢出他的唇,使得談初音兩眼一亮。「為何不?你是掛記你船上的兄弟嗎?」見他不語,又補述:「如果是,那就別擔心,因為我走之前會找寺裡師父開法會。」

  是這個嗎?他自己亡於摘采幽冥花的過程,那些兄弟亡於將他屍身送回潯陽的顛簸水路上,情意確實難償。可,雖這真是他擔心的一部分,卻也非最終。到底他仍戀世的原因是什麼?

  良久,談初音轉轉兩眼,又問:「莫非想當遊魂?」

  「不是。」

  「啐,你跟個鬼多舌個什麼勁兒,他要想讓我送他一程,我這一刀肯定一路送他到阿鼻。」冷不防,兩人身後又傳來仲孫焚雁的冷嗤,他兩臂抱在胸前,眼神是不盡人情地。

  「善鬼不屬阿鼻,惡人才屬阿鼻。」

  「談初音!」她居然這麼開他玩笑?虧他還一路護著她,虧他還從小就喜歡……

  喜歡?暗嗤了自己一聲,他氣的。

  「你該是有事未完成。」唇線揚,她是早料定有這一著。「喏。」取下腰間物,遞到他眼前。

  睹物,立即思人,那是蘇映潮隨身的竹簍,臨行前她忘記帶走的。江重濤兩眼乍亮。

  「你可以將裡面的旋龜倒進江裡,也可以親手將它送還給蘇姐姐。」

  「親自送還,我……並不曉得她住何處。」

  「可我曉得,她就住在那裡。」小手往江面一比。

  ※  ※  ※

  半月後漢水之濱

  柳條迎風,婆娑起舞,綠意映人。岸邊一道簡便搭起的渡口木台上傳來錚錚琴音。

  近瞧,撫琴的是一名艷麗女子,她便是漢水女神、滄浪之女——旋娟。

  彈了數曲,終於打住,她對著水面問:

  「你還是不上來嗎?半個月,都泡爛了。」

  只是她才說完,水面就響起一聲破水聲,跟在破水聲後頭的是一響銀盤鏗鏘。瞥了眼那擱在腳邊的盤子,裡頭多了一顆果肉被啖個精光的桃核。

  擰起眉,又問道:「光啃桃子就飽了嗎?你……」

  啪啦!從水裡又蹦出一道影兒。咚咚鏘!高超地,那落到銀盤中的又是一顆光禿禿的桃核。

  這情狀看得旋娟又是歎氣。唉,自從由外頭回來後,她便成了這個樣子,問話不吭聲,給吃又不說謝,一天到晚泡在她先前已覺得膩了的水裡,不跟魚玩,也不跟龜戲。雖她知道她受了傷,但那傷至今也好全了,這……到底怎麼著?

  此刻要是旋龜在,她或許還可以問個詳細,但她居然將旋龜忘在外頭!

  「提謨,你說你將旋龜忘在哪裡,我好派人找它去。」

  咕嚕咕嚕咕嚕……水面連冒好多泡。

  「說話上來說,你這樣我怎知道你說什麼?莫非要我下去揪你上來?」

  咕嚕咕嚕……

  「唉!」站起,踱了腳,真準備下水,然一陣由後頭傳來的腳步聲卻讓她停住腳步。她站在平台邊緣,回望住柳條垂幕。「燕昭,要出來快出來,別裝神弄鬼!」嘴裡嚷著伴侶的呢稱,但心裡卻開始懷疑究竟是不是他。因為他已融入了漢水世界,但眼前這人的江水味卻不大相似。

  須臾,她變了臉色。

  「何方水鬼,竟敢闖進這兒來?!」嚴肅喝道。

  「對不住,我是來歸還旋龜的。」

  低嗓由垂柳後頭傳來,跟著一道高大的身影掀開柳簾走了出來,他將手上的竹簍交與旋娟。

  是魂,沒錯,但旋龜?

  「旋龜怎會在你這裡?」跟前之人許是江上男子,所以論長相和氣質才會與岸上百姓不大相同。

  「是蘇姑娘忘在潯陽岸邊。」旋娟美貌驚人,但卻半點動不了江重濤的心,此刻他心中只想見一個人。

  「蘇?」疑惑。

  「破破!」這時簍中的旋龜插嘴,於是旋娟有了底數。

  「你是說提謨嗎?」

  「提謨?」

  「就是那泡在水底半個月不上來的拗女子。」照了眼水面,再將連日來提謨的怪行為與眼前這人來訪的事加以推測,不出一瞬,她便瞭然了。輕輕一笑,按說:「你如果想知道水裡面那個跟你認識的同不同一人,那麼你就自行下去瞧瞧。如果不是,請你順便叫她快些上來;如果是……那麼你們就談談。」他該就是提謨難過的情字關吧。呵!

  談談?江重濤望向水,那清澈的水中果真有個影子。

  而水底——

  嘖,就說不上去的,還一直催,就說旋龜有本事一定會自己回來,還頻頻問她要。好煩!真好煩!

  蘇映潮盤著腿漂在水中,宛若一尊菩薩像。她從懷中又掏出一顆青桃吃去一些果肉,便將帶肉的果核以指彈出餵給眼前那群淘氣的銀魚群。

  只是這回,它們居然沒將桃肉吃乾淨,就一溜煙兒地竄至她一腳下,並消失在那一頃碧波中。

  「唉!真奢侈,我自個兒不也只吃青桃,你們居然嫌起來了!」瞪住腳下,只是一會兒,她突然覺得有異,於是立即抬頭往上瞧。

  「呀!」咕嚕咕嚕……

  一張近在咫尺的人臉害得毫無準備的她頓時岔氣,她四肢齊動,模樣神似溺水。

  而見此狀,那真下了水的江重濤便立即拉住她臂膀,將她往水面上帶。

  「咳!」出了水面,蘇映潮瞪住那嚇著自己的臉,猶是無法平定心情,直到江重濤出聲問:

  「你沒吃進水吧?」那聲音低蕩,卻真實,讓失了神的蘇映潮猛地驚醒,她一巴掌拍上他的臉。

  「你……你,真是你?」捏在手中的感覺亦是真實。「你怎會來?」嘴裡喘,心頭更撲撲跳著。

  「來找你。」對著她笑,而心裡的想法也在見著她的同時確定。這女子果真是他戀世的原因!這在半月前,甚至在緞兒入土之刻,他皆未確定的。

  「找我?」

  嚥了口口水,好驚喜。她往淺水處游,跟著上了岸,只是她一貫的一絲不掛,卻讓跟著上岸的人紅熱了一張臉。

  「映潮你……」別開眼。

  「我?」低頭看,登時也紅了臉。哀哉,她的衣服還披掛在柳條上哩,怎辦?而當她正苦著怎在他面前拿回衣物時,那平台上的人喊了:

  「你的衣服,接著!」是旋娟,她將裙裝連同兜衣一併拋給了提謨,而末了還稀奇地對她扮了個鬼臉。

  呀?這人今天怎麼著?心情好的同她扮鬼臉?真詭異。一邊穿著衣服,也回了旋娟一記靈蛇吐信,只是當她看見旋娟手中捧著的竹簍後,那吐舌的表情也跟著僵住。

  「穿好了嗎?」江重濤問。

  縮回舌頭,整好衣衫,蘇映潮未回應就退自沿岸疾走。

  回過身,不明她的反應,江重濤立即追了上去。「怎麼了?」她的臉色有點奇怪。

  「沒,謝謝你大老遠送旋龜回來。」她的心好酸,因為她不是他的目的,也許歸還旋龜後他便要離去,也許會待上片刻,可不管是哪個,結果都是一樣的,真枉費這半月來她欲將那情愫忘卻所作下的努力。

  「不用客氣,是小姑娘告訴我……」

  忽地停下腳步。「是初音讓你送旋龜回來?」

  「是初音,但是你?」不知怎地,他居然覺得她不歡迎他,但既然來了,他便也不會再回頭。

  抿抿唇。「那我曉得了,漢水……你來過嗎?讓我帶你四處走走,這裡沒什麼,看完之後我讓人送你回去。」又要開步,但卻被江重濤扣住了腕。

  「我是來找你的。」

  認真地凝住她,那眸光是深刻地。

  嗄?他這是什麼表情?這表情……嘖!害得她好想說些什麼。「那你找到了,也看到了,那看完,你可以走了……」啊!這……她不是想說這個呀!天,她究竟在要什麼性子說什麼酸話,竟然連嘴巴都不聽話?

  只是在她忙著生自己氣的同時,身邊的人又接說:

  「對,我找到了,而且也不離開了。」

  霍地抬眼。「不離開?什麼意思?」

  「我不入輪迴道,也不回潯陽。」

  「這……不對呀,那緞兒呢?」她是高興他來,但這結果卻不是她所樂見,因為沒了緞兒,江重濤似乎便不是她所認識的江重濤。她,怕是比他更著急了。

  「緞兒……」正回表情,但唇邊仍帶一抹笑,那是釋然的笑。「緞兒,我放了她,她也放了我,我們……把執著釋放了。」是,就是這樣,緞兒的一生雖不順遂,但也在不平靜中得到一了她認為的人生幸福;而此刻的他要再不想透,就也等於辜負了緞兒,更對不起自己。

  反扣成牽,他的大掌紮實地牽住她的手,而後又沿岸走。

  「什麼跟什麼?喂,重濤兄你說明白點。」怪,為何他這些話跟初音一樣玄?是初音跟他說了什麼嗎?「等等,我得找初音,我得將事情問清楚才成。」

  「她已經不在潯陽了。」他自然知道她想找初音的目的。

  「不在潯陽,那去了哪裡?不行,我還是得……」驟然被江重濤攬進臂彎中,他低下頭,吻了她的額。「你……」抬頭,瞪大清澈的眼珠。

  「我又吻了你。」俯著臉,他的笑逐漸明顯。

  「什麼……」

  他的氣息噴在她的頸項間,惹來她一陣窘意。

  「上回的扯平,這次的……我等你問。」

  「等我問?」

  「你問,我答。」他已準備了無窮的時間,來等她問,且對她說明。因為一個男人的心事與情愫,透過一名小姑娘的口是根本說不清楚的,他雖口拙,但這一切,還是得由他自己來對眼前的她細細說。

  牽著一臉糊塗的人兒,他愉悅笑開,那種幸福的感覺,是數十年來不曾有的。

  而同時間,潯陽渡口——

  「為什麼又是搭船?難道搭了一趟鬼船還不夠?」拽住那正和船夫問價的初音,仲孫焚雁光火。

  「搭船,比較快。」

  「死得快嗎?」不悅道。

  然而聽了這句話,有反應的不是談初音,而是等在一邊的船夫。「嘿,小兄弟,您這話說得就不公道嘍,我這船,新!我這船夫,經驗老到!往東下水眨個眼就能到海,所以搭船的渡客一向只誇不損。但你連腳都還沒踏上去,就說搭我這船會死得快,這真是……」豈料,他話未說完脖子上就橫了一把刀,害得他連忙變臉,僵笑著:

  「嘿嘿嘿,小兄弟,別……別動氣呀。」

  「少廢言,要讓我耳朵長繭,小心你的頭。」收回刀,怒目對住那害怕得連擺兩手的人。

  這時僅見談初音好脾氣地問:

  「船大哥,其實是我家大哥搭船會暈,您這船真穩又快嗎?」她往船邊走去。

  「是是……是真快又穩哪,這渡口哪條船能跟我的比?」他瞧了眼談初音,又看回仲孫焚雁:「小兄弟要不要參考看看?就你妹子說的……」

  「我和她不同姓,她不是我妹子!」他討厭極了初音對外皆稱他為自家大哥,那感覺……不僅讓他不自在,還想乾脆直接問了她。

  他想問她究竟要到何時才能懂他的心事?要到何時才能正視他的感受?他要的難道她不知道嗎?

  一個似水,一個似火,是兄妹也該合不在一塊兒。那船夫聞言咧笑道:「呵,我想小姑娘該也不是你妹子,因為怎瞧怎不像,小兄弟你……」

  「我如何?」照了眼那惹他厭的傢伙。

  惡人當前,只得見風轉舵。

  「沒……小兄弟你俊朗又不群,威武又不凡,拳腳生風,出刀俐落……」他叨叨絮絮,奉承不絕。

  仲孫焚雁不睬船夫,只是聽他還能放出什麼屁兒來,待船夫屁放完了,卻也發現前一刻還看著船的初音已不見人影。「人呢?」

  四下尋著,這才瞅見遠處的身影。「談初音——」

  未回頭,卻微哂,談初音抬手朝後揮了揮。「不搭船,就步行吧。」剛才仔細忖思了下,與其讓個人在她耳邊吐不停,倒不如揀個普通的方式繼續行程。

  而迎著遠處吹來的江風,放眼前景,她的心情是歡愉的,因為她正回想起這一趟水路下來的所見所聞,及自己所做過的事。

  「十方恩師,初音又不聽話了,您說人、鬼、神各有其道,亦各有其倫,天命者不該打擾也不該介入,可是這回初音又忍不住幫了個小忙,這樣……是好還是壞呢?」

  她反覆問著,而最後亦給了自己一個答覆。

  「呵,該是好吧,因為有人擁有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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