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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誘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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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3:3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愛情對傅克韞而言,不是一種能力,而是一個有價的物品,
在他野心勃勃的人生當中,他絕不輕易交付自己的感情,
除非這項投資可以帶來最大的效益;
終於,他找到最值得以愛交換的投資標的──杜宛儀,
她的家世、身分,能幫助他順利爬上名利權勢的頂端,
娶她為妻從此成為他務必要執行到底的計畫,因此,
誘哄她點頭結婚的種種步驟,他無一錯漏;
而他報答她的方式,就是一輩子疼她寵她,
讓她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永遠不知道這段婚姻的真相是他不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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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4:3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醫院頭等病房床前,站著年過半白,頭髮花白的中年男子、一名十五、六歲的美麗少女,最後,是挺直腰杆、沈穩佇立床尾的年輕男子,只為了病床上那名昏迷了三天,甫清醒的女子。
  不難想見,這三人必是她生命中最親密、也最重要的三個人。
  她看起來極年輕,約莫二十多歲,白皙肌膚原是水嫩無瑕,或許是因意外之故,略略失了血色,仍不減清麗姿容。
  她無疑盡得上天偏寵,天生的美人胚子,儘管如今右手纏繃帶、身上多處擦傷,依然透出天生矜雅的閨秀氣質。
  「爸……」女子開了口,聲音極弱。
  天生威嚴的性子,無法表現出太露骨的情緒,杜明淵只是輕撫了下她纏裹紗布的額頭,流露一絲不可察的關愛。
  女子目光往後移。「心心……妳沒去上課。」
  少女紅著眼眶瞪她。「妳都發生車禍了,還管我上不上課這種小事,我快擔心死了!」
  女子扯了扯唇角,以淡淡的笑容安撫親人。
  「還好嗎?要不要再讓醫生打一劑止痛針?」心知她有外柔內剛的倔強性子,男子主動詢問,以免她逞強。
  她的目光,對上了他。
  困惑,浮上眼眸。
  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她亦不閃不避。
  一室靜默。
  終於,她開口了——
  「請問,您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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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8 00:45: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結婚三年的夫妻應該要是怎樣?
  傅克韞不曉得,也沒研究過,不過他想——絕對不會是現在這樣。
  盯著遞來的枕頭,他僅是一挑眉,雙手環胸俯視著她。
  「我想……家裏應該還有不少空房。」被那雙淩厲的目光一瞪,杜宛儀竟沒來由地一陣氣虛,弱了嗓音。
  「我拒絕。」薄唇吐出聲音,毫不思考,簡明俐落。
  「傅先生……」她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一下,舔了舔唇,試圖開口。
  傅先生?!
  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言論,微揚的眉宇挑得更高,唇角微微勾起。「請說,傅太太。」
  極明顯的,那個稱呼令她倍感不自在。「你——別這樣叫我。」
  「怎樣叫?傅太太?」他有趣地回道。「我想我沒有入贅。」
  他頓了頓,有模有樣地思索,再次確認記憶庫沒有這筆紀錄,點頭強調:「嗯,應該沒有。」
  也就是說,喊她傅太太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杜宛儀氣悶。「問題是我不記得了!」
  是的,很老梗的劇情,連續劇演過八百遍,小說寫過九百遍,但它就是血淋淋地發生在她身上了!
  一場意外車禍,奪去她部分的記憶,她認得出父親、認得出妹妹、認得出家中每一個傭人、甚至記得成長過程的每一件事,獨獨——不記得他。
  這就是問題所在。
  她的記憶庫裏沒有他,不記得自己與他如何相識、如何相戀、如何結婚,與他相關的一切她全無印象,對她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
  「我明白。」他點頭。
  沒錯,就是這樣,非常容易理解。
  杜宛儀看著他轉身離開,安下心來。相信他已經充分瞭解她的意思,並且接受目前的特殊狀況。
  但,很明顯她放心得太早了。
  就在她悠閒地看完一本雜誌,調暗床頭燈,預備躺下來睡個舒舒服服的好覺時,房門再度被推開,去而複返的男人佔據了右側的空床位。
  「你、你、你——不是去睡客房?」
  「我從沒說過要睡客房。」他一臉奇怪地看她,不明白這結論從何而來。他不過是去書房把未完的公事處理好罷了。
  「可是我以為,你已經明白——」
  「所以我讓妳睡了我的枕頭和左邊床位,基本上躺右邊我睡眠品質會比較差,不過妳失去過去的記憶,忘記我們的相處習慣,我不會跟妳計較的,乖。」瞧,他多好商量,不是嗎?
  「……」這根本不是睡左邊睡右邊的問題好嗎?
  她開始覺得,這個男人好難溝通!
  「重點是,你對我來說只是陌生人!」她沒有辦法與一名陌生人同床共枕呀!
  「我們結婚三年了,不是陌生人。」他記得他告訴過她了。
  為什麼她會覺得,他們一直在鬼打牆?
  「這是我的房間、我的床、我、的、老、婆。而我,拒絕被踢下床。」某些字眼,他說得特別緩慢,加重語氣,並且一如預期接收到她理虧的心虛感。
  「沒意見?很好。」結案。
  拉開被子,躺上右側床位。「晚安,祝妳有個好夢。」
  杜宛儀瞪著逕自安睡的男人,簡直無法置信。
  他是談判高手,擅于利用自身的優勢以及對方的弱點,並且,不輕易妥協。
  出院後第一回交手,杜宛儀敗下陣來。



  如果說她不夠瞭解傅克韞,嚴重錯估他剛強的意志及執行力,那麼首度交手會敗下陣來,一點也不意外。
  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貼心溫柔的好男人,妄想他會溫柔又體諒地放棄行使丈夫權,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他強勢而沈定,無時無刻都清楚自己做什麼、要什麼,決定的事情從不為誰改變,更不容他人左右,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容規劃落空。
  所以,他說要娶她,就真的在她大學畢業那年將她娶到手了。
  所以,他入主杜氏企業,兩年之內打入高層決策核心,既有職銜,更掌實權,父親對他極為信任。
  或許,便是這樣的強勢與魄力,這幾年裏,杜氏企業盈餘大幅成長,原本對他極盡刁難的股東們,也在年終股利分紅時眉開眼笑,態度逆轉。
  外界對他評價兩極,有人欣賞他的實力,也有人說他靠裙帶關係,他從不為所動。
  他付出了多少,便勢必會索回同等報酬,絕不虧待自己。
  這樣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她怎麼會以為,他會為了她,放棄應享的婚姻權利?即使——是一名失憶的妻子。
  她錯了,錯得好離譜。杜宛儀洩氣地將臉埋進膝上,突然覺得自己愚蠢至極。
  「在想什麼?」下了班的傅克韞尋至花房,見她蜷坐在大波斯菊花圃旁,一臉沮喪。
  「聽吳嫂說,妳在這裏坐一下午了,有啟發出什麼突破性的人生智慧嗎?」
  半帶笑弄的口吻,被她惱怒地回瞪一眼作為回報。「你走開,我不認識你!」
  真不可思議,優雅高貴的杜家大小姐、天生的名門閨秀,無時無刻保持好教養,居然會有如此賭氣任性又幼稚的行止,好了不起,愈活愈回去了。
  傅克韞心知肚明,有人惱羞成怒了。
  前一晚口口聲聲拒絕同房的人,今日清晨醒來,發現自己整個人自動自發縮到他懷裏,蜷睡得安安穩穩,只差沒打呼流口水,醒來那當下的羞愧感可想而知。
  她怕冷,而他又會習慣性搶被子,於是久而久之,她在睡夢中會逕自尋找溫暖來源,這已經是他們夫妻間自然形成的默契,棉被歸他,他的懷抱歸她。
  傅克韞不以為意,坐到她身旁。「這讓妳很困擾嗎?」
  杜宛儀回瞪他。「我說是,你就會讓步嗎?」
  他揚唇,答得乾脆。「不會。」
  那不就是了!問得真虛偽。
  「我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差!」她幾近惱怒地說:「不然就是被逼著嫁給你,我一點都不愛你。」
  「妳希望我怎麼回答這個問題?」說他們夫妻有多恩愛?她根本就是抵死不認到底了,無論他說什麼都是多餘。
  論家世,他孑然一身,有什麼條件與能耐逼迫杜家長千金嫁給他?她若不點頭,誰都拿她沒辦法。
  她不會不明白這一點,只是不願面對罷了。
  「那至少、至少……你應該不愛我!」
  他挑眉。
  杜宛儀發現,這似乎是他的慣性表情,藉由揚眉的動作,掩飾底下真正的情緒,對不想回答的問題避重就輕。
  「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對我有感情,你真的有嗎?就算是一點點?你喜歡我哪裏?喜歡到大學一畢業就迫不及待娶我?我甚至還不懂得該怎麼做一名好妻子,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一個,無法稱職扮演好賢妻的角色……或許,或許你會娶我,只是因為、因為我是杜家的……」
  他沒有阻止她,相當稱職地扮演他的好聽眾角色,還適時點頭「嗯」個一聲給予回應,配合度有夠高,反倒是她自己及時打住,一副懊悔得想咬掉自己舌頭的愧疚模樣。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她立即道歉。
  傅克韞不語,伸手摸了摸她的發。若她曾認真觀察,會發現向來喜怒不形于外的男人,此刻唇角正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淺淺微笑。
  全世界都可能如此批判他、質疑他,唯獨她,永遠講不出口,永遠做不到以此羞辱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
  「這就是妳的困擾嗎?覺得我不愛妳?」
  她微愕,仰起頭。
  言下之意……是間接向她澄清,他是愛她的嗎?
  「是嗎?宛儀。」
  傅克韞從來就不是走溫柔多情路線的那種男人,他實事求是,會主動探問,並且接連問了兩次,是不是表示他很重視這件事?
  「我、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很茫然。」
  傅克韞伸臂將她抱來,安置在大腿上,輕柔環抱。「宛儀,我要妳記住,娶妳那一天,我對自己承諾過,這輩子都會保護妳,盡其所能給予妳,妳想要的幸福,無論如何,永遠不要忘記我今天的話。」
  即使……不愛她,是嗎?
  她聽出言下之意。
  盡其所能保護她。
  成全她要的幸福,而不是「他們」的幸福。
  杜宛儀斂眉,覆去其間那抹淡淡的落寞。
  晚上十點。
  傅克韞回到房裏,妻子坐在梳粧檯前,盯著第二格抽屜發呆,連他進來好一會兒都沒察覺。
  「那是日記本,妳每天都有寫日記的習慣。」約莫在十點到十一點之間,然後十一點他進到房裏來,她就會收起日記。
  「啊!」他突然出聲,嚇了她一大跳,急急忙忙關上抽屜。
  「不得記密碼?試試1109。」他完全沒把她多餘的遮掩行為看在眼裏,還好心提供她日記的密碼。沒辦法,老婆現在是失憶的人嘛。
  「你、你——」她指著他結巴。
  「何必反應那麼大?」傅克韞一副她大驚小怪的表情。
  「你怎麼會知道?!」難不成——她震驚地瞪大眼,不知是氣還是窘,臉色脹紅一片。
  「還真讓我料中了?」1109,他的生日。
  這名女子的心思啊,他從來就不難揣度。
  「你怎麼可以偷看!」太過分了!居然侵犯她的隱私權!
  「傅太太,妳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他淡嘲,如此了不起的宵小行徑他傅某人還辦不到。
  所、所以……沒有嗎?她鬆了口氣。
  「傅太太,妳考不考慮去報名演員訓練班?」
  窺探她的心事,何需多此一舉去翻日記?她臉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了,演技差得連當丈夫的都替她羞恥。
  「什麼意思?」沒頭沒腦插來一句話,讓她一顆心又提了起來。
  「沒什麼意思。」他逕自轉身走開。
  從浴室沖完澡出來,她已先行就寢,留了左方的床位。
  唇角微微一揚,他掀被上床,由身後悄然環抱住她,淺淺啄吻嬌妻頸膚,求歡意圖極其明顯。
  他知道她還沒睡,他沒上床以前,她從來不會逕自入眠。
  「你、你……」她驚嚇得結巴,全身僵硬。
  他扳過側睡的身軀,迎面細吻美麗臉容。
  她是無庸置疑的美人胚子,家世、外貌,該有的樣樣不缺,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女,娶了她,他心裏明白妒羨他的男人多到難以計數。
  挲撫的指掌移至纖細腰身,她瞪大眼。「等、等、等——一下。」
  「妳最近真容易受驚嚇。」動不動就花容失色。
  「廢、廢話!你——」
  「嗯?」他有沒有聽錯?他的大小姐講粗話。
  「你——有點太超過了……」
  和自己的老婆親熱,哪裏超過?
  「妳不會以為,我們是有名無實的夫妻吧?」
  「當然不是,可是我現在……你知道的,我對你還很陌生……你有急到我才出院第二天就、就……」精蟲沖腦嗎?
  她還是高估他了嗎?就算從不走體貼好丈夫路線,這樣也太過分了!
  「正確來說,是一個月零三天。」以身心正常又不打野食的男人而言,他算夠容忍了。
  居然還有臉一副好委屈的樣子!
  「你就再多忍耐一下會死嗎?」她完全被氣到。
  嘖!這是他的大小姐嗎?生氣時說話音量也不會揚高一度,這種失態吼叫的言行,居然可以出現在她身上,他算是開了眼界。
  她最近情緒真豐富。
  「嗯——」他瞭解地沈吟了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妳記憶十年八年不恢復,我就活該要吃齋念佛,不近女色?」
  「才不會!」
  「我這是合理假設,妳無法否認是有這個可能,不是嗎?」頓了頓。「難道妳能控制記憶恢復的時間?那麼敢問傅太太,我什麼時候能碰我老婆?」
  「……」
  「還是妳覺得我應該去找別人比較好?妳希望這樣?」
  杜宛儀瞪他。「你敢!」
  嗯哼。「所以傅太太,妳手可以放開了嗎?」
  死抓住衣襟是在演哪一出?惡霸強行淩辱黃花閨女?
  「……」分明淨往她死穴踩。她恨恨地瞪他,不情願地鬆了手。
  「感謝妳從容赴義的美好表情。」真共襄盛舉啊,他淡嘲。
  「你到底想怎——」話未說完,他一記猛烈的吻堵去餘音。
  「唔、呃……」還給她舌吻!他是有這麼饑渴嗎?餓他很久了是不是?
  被他野蠻的吻弄疼了嫩唇,她抗議地咬他。
  傅克韞不以為意,低低地笑出聲來。
  和平日與那些商場老狐狸虛應周旋的笑容不同,那是不含城府心計的笑,顯然她不成熟的報復行徑帶給他不少樂趣。
  「你覺得很可笑是吧,反正——」她就是鬥不過他。
  「哪裏。很高興愛妻的熱情回應。」
  愛妻?某個敏感字眼,令她一怔。
  持續撩撥的唇與手,不間斷在她身上點火,明明努力想撐住無動於衷,仍是在他的吻撫下嬌喘、迷亂得難以自已。
  夫妻三年,她的敏感處、怎麼做能使她快樂、挑起她的需求,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掌下挑撫的半裸嬌軀,在戰慄中首度得到難以掩飾的強烈歡快。
  他挑眉。「這麼快?我都還沒進去。」
  「閉嘴!」簡直羞愧得想死。
  看來餓很久的不只他。
  褪去剩餘的衣物,陽剛體魄迭上柔軀,只是熨貼著,她的熱情已幾乎濕潤了他,他卻只是廝磨著,不躁進,一下又一下吻囓細嫩頸膚,存心撩撥她更深一層的欲求。
  「傅、克、韞——」她咬牙。「要就快一點,不然就滾開,讓我睡覺!」
  看來他是惹惱嬌妻了。
  他低低地笑,吻去嗔惱,毫無預警地猛然入侵。
  「啊!」她失聲驚叫。
  「小聲點,老婆。小妹在隔壁房。」他是無所謂,就怕酥媚入骨的叫聲小姑娘聽了害羞,接著太座大人又要惱羞成怒。
  他還敢講!這到底是誰害的?
  她倒吸了口氣,這毫不體貼的男人完全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強勢展開掠奪,熱烈進擊。
  「等、等一下——」她幾度吸不上氣來。
  「不。」拒絕得乾脆。是她要他快點的,她沒立場喊停。
  她氣得張口咬住他肩膀,拒絕讓丟臉死人的呻吟再度出口。
  他不以為意,深沈地進佔,霸道掠取柔軟深處每一寸美好地帶,那從來只有他、也只允許他獨佔的領域,不容她保留分毫。
  激狂放肆的縱情旋律,激得她意識昏蒙,快感層層堆疊,深陷迷眩情潮中,水霧明眸凝定他。
  「你……愛我嗎?」
  她終究,還是問了出口。
  素手輕撫陷入激情的狂亂俊顏,他肌膚熱度高溫得嚇人,她能感覺到,他在她體內的脈動、狂熱。能夠為一個女人如此燃燒,心跳失速,血液沸騰,應該是愛吧?
  對吧?他愛的。
  他動作一頓,拉下纖指,收緊臂彎牢牢環抱嬌軀,更為密實地挺進深處,難以喘息的進佔頻率,讓她無暇再思考其他。
  「夠、夠了……」她斷斷續續喘息。
  「不。」斷然拒絕,依然故我。
  他簡直像瘋了一樣,狂野得難以招架,她逃、他步步進逼,分毫不肯放過她。
  太過陌生的巨大歡愉,令她慌得害怕,如潮水般淹沒口鼻,難以呼吸,她幾乎無法承受。
  「傅克韞!」她氣得捶打他。「你這渾蛋……我說不要了……不要了……你聽不懂嗎?」
  傅克韞不理會她的拳打腳踢,染了熱度的眸子凝視她,笑吻她眼角湧出的濕淚。「妳呀,孩子一樣。」
  快樂也哭、欲求不滿也鬧脾氣,只有他,看得見大小姐任性的這一面。
  深吻住她,牢牢將自己嵌入柔軟身軀,與她同攀最後的極致。
  第二回交手,杜宛儀再度慘敗,任他予取予求,啃得乾乾淨淨,一根骨頭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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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丟臉、丟臉、超丟臉!
  尤其隔日的餐桌上,從妹妹眼中接收到一絲曖昧笑意,在她耳邊悄聲說:「很恩愛齁!」
  她懷疑這輩子都沒辦法抬頭做人了,忍不住又將一腔怨氣轉嫁到罪魁禍首身上,暗瞪他一眼。
  偏偏某人不痛不癢,完全當她在撒嬌來處理,伸手揉揉她的發。「看我做什麼?快吃,妳有的是一輩子可以看。」
  「拜託,你們連吃個早餐都要放閃光,眉來眼去是怎樣!」張宛心忍不住呻吟。全世界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好,不用這樣含嗔帶媚、頻送秋波,也不顧慮現場還有未成年的。
  「妳們今天是不是約逛街?」傅克韞順口一問。
  「對呀!姊夫,你要查勤喔?放心啦,姊超愛你,沒人拐得走你老婆。」
  「小鬼,吃妳的早餐!」他笑駡。「想去哪裏,我到公司前可以順道送妳們過去。」
  看完財經版,他折好報紙順手放置一旁。「爸,早上十點開年度財務會報,還有度假村的案子,下午公開比案,您對這幾家參與的廠商有什麼其他的想法嗎?」
  杜明淵瞧了他一眼。「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是你負責經手,一切照程式來,只要你認為正確,我沒有意見。」
  如果傅克韞曾有一絲意外,也在瞬間掩去。「這樣我明白了。」
  爸很信任他,這杜宛儀是清楚的。
  生了她這個女兒,父親從小就將她捧在手裏,寵著、護著,不捨得她受一絲委屈,完全有求必應。
  她對商業沒興趣,偏愛人文藝術,爸也由著她,總說:「只要妳快樂就好。」
  嫁給傅克韞後,他一肩扛起杜家偌大基業,爸是愛屋及烏,毫不吝惜地厚待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杜氏未來的真正掌權者是誰,也難怪外界對他的負面評價以及這樁婚姻的聯想,從來沒斷過。
  「還有妳,宛儀。妳才剛出院,別逛太久,自己注意安全,早點回來。」交代完公事,改叮嚀老婆。
  既然知道我才剛出院,昨晚那個存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禽獸究竟是誰?
  杜宛儀有一絲迷惑。
  為什麼她會覺得,私底下處處挑惹她的男人,和眼前這個溫聲細語的體貼好丈夫,完全像是不同的兩個人。
  她甚至有種錯覺,他似乎在生氣,雖然表現得不明顯。
  生氣?為什麼?又氣她哪一點?
  「心心,照顧好我老婆,有什麼閃失,唯妳是問。」
  「厚!姊夫,你還可以再更噁心一點!」沒見過這麼寵老婆的妻奴,替老婆的家族事業做牛做馬,讓她能夠吃飽睡好當她的大小姐,這也就罷了,還體貼溫柔、噓寒問暖樣樣都來,他樹立了這樣的高標,她以後是要怎麼找男朋友啦,氣死人了!  
  說要逛街,其實杜家姊妹本身就不是以血拼敗家為樂趣的人,逛了一下午,手中的提袋也沒增加多少,倒是替傅克韞買襯衫、毛衣、領帶夾還有鋼筆,出身豪門的優點就在於,買東西可以不必留意標價。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缺這些,只是覺得質感好、適合他,一股衝動就買下來了,她的奢侈通常用在他身上居多。
  「我覺得,一個人在自己心裏的地位有多重,從逛街就可以看得出來。」
  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歇腳,低頭檢視購買的物品,聽小妹這麼說,杜宛儀挑出其中一隻提袋,笑笑地遞去。「吃醋啊?喏,別說姊姊都不疼妳,十七歲了,要開始學著打扮自己。」
  張宛心接來,微訝。
  這什麼時候買的?她完全不記得她們有在化妝品專櫃停留。
  「謝謝姊。還有,這個麻煩妳拿給爸爸。」
  杜宛儀看了袋子裏的物品一眼。「妳為什麼不自己拿給他?」
  最近天氣轉冷,給爸準備的保暖衣料,她提袋裏也有一件。
  因為爸討厭穿毛衣,裏頭的大衣,料子輕柔暖和,價位必然不低。
  宛心從來不用家裏一毛錢,寧可自己辛苦在外打工,買下它,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
  她這個妹妹,其實很有心啊……
  後來,是傅克韞教了她一套說詞:「杜家的二小姐,吃穿用度能太寒酸嗎?妳是存心要讓外頭的人覺得父親、姊姊苛待妳是吧?妳自己無所謂,就連爸爸的顏面也無所謂就是了?」
  雖然這樣說很殘忍,但是管用,至少妹妹不會再拒絕他們替她打點日常瑣事。
  張宛心垂眸。「別讓他知道是我買的。」
  「為什麼?」
  「我送的話,他不會收。」也許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到角落,歷年的父親節禮物就是實例。
  杜宛儀答不上話來。
  這對父女的心結,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爸有爸的痛處,小妹也有小妹的心酸,她夾在中間,每次想做點什麼都力不從心。
  傅克韞看穿她的沮喪,只是勸她說:「這是他們之間的問題,妳別枉作小人了。」
  「什麼話?他們一個是我的爸爸,一個是我妹妹耶!」怎麼可能不管?
  「所以母雞不生蛋,妳還能強迫牠去孵小雞?妳當自己是母雞的媽媽?」
  「……」暗喻她雞婆過頭就是了?
  「爸不見得是不愛小妹,可是有些事情,我們局外人不懂,該做的妳做了,他們誰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妳怎麼推都沒用。」
  很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看出她真的很難過,他不曉得用了什麼方法,說服宛心每個週末回杜家大宅,待個兩天一夜,也因為這樣,多少牽絆住宛心與家裏的關係,不至於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他總是有能耐,讓身邊每一個人都照著他的安排走。
  現在想起來,傅克韞為她做的,其實並不少,他從不對她說太好聽的情話,但總是依著她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就像他承諾過她的,竭盡所能讓她一輩子快樂。
  「妳呀……」杜宛儀歎息。「明明對妳姊夫都能撒嬌說笑,要是跟爸相處有對妳姊夫的一半自在就好了。」
  她也想啊!
  小的時候,覺得爸爸像座山一樣,好高、好有能耐,大家都尊敬他,無所不能,有他在就覺得好安心。可忘了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仰著臉、帶著純真的笑容追著喊爸爸,過於淡漠的臉容,讓她再也無法用熱切的眼眸仰望。
  姊夫不一樣,他也甚少給她笑容,沒有太多寵愛的舉動,但是喊她小鬼的口氣,真的讓她感受到,她不是外人。
  「姊,妳知道嗎?有時候,我好羡慕妳。在爸眼中,妳是杜家唯一的女兒,在姊夫心中,妳被全心全意地愛著,女人最渴望的一切,妳都有了。」
  「愛?」連小妹也這麼覺得?「外面的傳言,妳都沒聽說過嗎?」
  「聽過啦,那又怎樣?」傳言走到哪裏都有、每個人都會說,又有幾句是真實?「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姊夫為妳做的,不是外面的人三言兩語就能抹煞。」
  那如果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呢?
  「心心,我問妳,假如——我只是假設,那些傳言是真的,如果是妳,妳會怎麼做?」
  「妳是指,他婚前原本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只是看中杜家的財富才娶妳的那個傳聞嗎?」
   
  「……嗯。」
  張宛心偏頭瞧她,沒有立即回答。
  太艱深了嗎?
  連她都迷惘失措,又怎麼指望一個十七歲的小女生回答這個問題?
  「算了,妳不用——」
  「我只是在想,就算是真的,他做的那些,足不足以交換他所得到的?」
  杜宛儀愕然。
  「不是這樣嗎?事實上,妳得到妳想要的,我只知道,妳握在手中的,是許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有所謂的『真相』,妳也永遠不會知道,這輩子妳都會過得很幸福,就算是交換好了,他也沒有對不起妳。所以我覺得,妳不用想太多,只要牢牢握緊妳所擁有的就好了。」
  十七歲小女生的思考角度,很單純,也很實際,無巧不巧,竟與傅克韞不謀而合。
  難道,只有她一個人在介懷,將自己困進死胡同裏想不開嗎?
  那另一個女人呢?真可以拋諸腦後,不去想、不去看、甚至不必愧疚自己此刻擁有的幸福是由另一個女人手中奪占而來?
  「姊,妳在想什麼?」感覺她問這個問題,並不單純只是閒聊。
  杜宛儀抬眸,正欲張口,目光不經意落在她身後,神情在瞬間僵凝。
  「怎麼了?」張宛心順著她視線的落點往後看,不過就是一對剛走進來的男女,男的西裝筆挺,女的自信優雅、標準的都巿OL,長得很美,但這也沒什麼啊,她怎麼一副見鬼的樣子?
  「宛、宛心,我們走了,好不好?」杜宛儀抓住她的手,她察覺到那微涼的指尖,隱隱帶著顫抖。
  「好,妳等一下,我先去結帳。」沒見過姊姊如此失常的樣子,唇色幾乎是蒼白的,她不敢輕忽。
  「我去外面等妳。」片刻都無法多待,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張宛心結完帳出來,站在外頭的杜宛儀,正隔著透明玻璃窗,看向那名剛進去的女子。
  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嗎?
  她無聲走近,遞出匆忙中由紙袋掉落的鋼筆。「姊,妳東西掉了。送姊夫的,要收好。」
  杜宛儀接來,默默握住。
  宛心說,她的幸福就在掌心,只要牢牢握住就好。可是,她握得牢嗎?她握得心安理得嗎?
  裏頭的女子似乎感受到異樣的凝注目光,朝她望來,而後,眼中亦閃過一抹愕然。
  她心臟一跳,那一瞬間,完全無法與之對視,狼狽地轉身便逃——
  「姊!」
  所有狀況幾乎在同時發生,突然竄出轉角的小貨車迎面而來,她也煞不住步伐,刺耳的煞車聲、妹妹的驚叫,交錯在耳邊,她腦中,僅餘絕望的念頭——
  這一次,她或許逃不過了。
  
  開會中緊急接到電話,傅克韞趕到醫院時,妻子的傷口已經處理好,除了撞傷的額頭外,其餘皆是小擦傷,並無大礙。
  「宛儀呢?」
  「還在昏睡。」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小女生,又看著意外在眼前發生,張宛心至今仍驚魂未定。
  傅克韞拍拍她的背安撫她。「沒事了。」
  「那個……是這位小姐幫我送姊姊來醫院的。」幾乎是第一時間,連想都沒有就從咖啡廳奔來,伸出援手。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我和老闆剛好在附近,目睹事故經過,就順手幫忙了。肇事的貨車司機已經逃逸,如果有需要的話,車牌號碼我記住了。」
  她很聰明,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好記憶,求學時的優異表現從來不遜於他。
  他點頭,溫聲說:「謝謝妳。」
  「如果沒事的話,我先走了。」她想,他的妻子應該不樂意見到她。
  「書郡!」他喊,聲調是少見的柔軟溫暖。
  她回眸,淺淺微笑,以只有他聽得到的音量低聲說:「她應該知道了些什麼,看我的表情不太尋常,你自己想想該怎麼處理。」
  始終伴在她身側的男子皺眉,粗聲催促。「走了!話這麼多。」
  留意到男子的臉色不甚愉悅,傅克韞識相地沒再耽擱他們寶貴的時間。
  兩人各自背身,往自己該走的方向前進。
  人生早已不再同路,從數年前他做了抉擇開始,就已背道而馳,從他轉身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無法回頭。
  「妳對他還真是有情有義。」男人冷言酸她。
  「大老闆,你脾氣還真是說來就來,胃又喊餓了是不是?火氣這麼大。」似乎習慣了他火爆的脾氣,夏書郡完全從容應對。
  「知道就好!我要吃飯。」
  「你不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少吃一頓飯別那麼計較。」
  「哼,明明就是妳的私心吧!」什麼救人一命,講那麼好聽。
  「……」  
  傅克韞回到病房,張宛心原本放在姊姊身上的視線移向他。
  「那個女人……姊夫認識?」
  「嗯。公事上有往來,就是上次提到那個度假村的規劃案,她是參與比案的建設公司之一,爸也知道。」所以才意外,岳父竟能信任地放權給他,不疑慮他私心作祟。
  「只是這樣嗎?」她只是年輕,但是並不單蠢。
  「為什麼這麼問?」
   
  「今天——姊姊問了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你和姊姊怎麼了嗎?」
  傅克韞拉好被子,留意到她握在手中的物品。
  「那是要送給你的。」她補充說明。場面那麼混亂,她整個人都慌了,沒留意到姊姊竟一直將鋼筆牢牢握在手中,沒鬆開過。
  她鼻頭酸酸的。姊姊真的很愛姊夫。
  他輕輕抽出掌心的鋼筆。墨綠色的管狀物落在掌心,沈甸甸的,靜靜散發深邃的沈斂光華。
  重點不在鋼筆的價值,而是,她始終不曾鬆開的掌心。
  長指撫過妻子臉容,他沒回頭,輕聲問了句:「小妹,妳相信我嗎?」
  「相信。我一直都是相信姊夫的。」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他娶了姊姊就一定會盡全力善待,她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
  「那麼妳呢?宛儀,妳相信我嗎?」
  本以為沈睡的人,緩緩地張開眼眸。
  他神色未變,定定與她相視。
  「妳,後悔了嗎?」
  後悔與他相遇,交付她所能交付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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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相識那一年,她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芳華。
  他是她的家教老師,每週兩日的家教時間是他們唯一的交集,除了學業上的,他們甚少交談其他話題。
  那時,對她而言,這個叫傅克韞的家教老師是很無趣的,明明有一張好看的俊臉,卻總是不苟言笑,不過大她兩歲,卻像四十歲老頭一樣少年老成,除了悶,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詞。
  不過,單就一名家教老師而言,他絕對是優秀的,個性悶,不代表講授內容也悶,事實上,他有本事讓她對痛恨到死的數理產生一點小小的興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個是教養良好、拘謹守禮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會主動找話題炒熱氣氛、討她歡心,因此當了她一年的家教,兩人一直沒有太多的互動。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許他們就只會是單純的家教與學生,短暫交會後各自發展人生,許多年之後,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會記得對方。
  因為那一天,他們不再只是家教與學生,因為那一天,未識情滋味的少女心,淺淺動了,因為那一天,造就了往後,深纏難解的緣分——
  
  那一天,上完當日的家教課程,傅克韞明顯察覺到她今天情緒特別低落,態度上仍與往常無異,依舊是有教養的文雅小閨秀,那應該是——一種感覺吧,明顯低迷的情緒氛圍,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調,與平常就是有一點點不一樣。
  不過既然她沒表示什麼,他也不會自攬麻煩去當張老師專線,他對十七歲少女的煩惱一點興趣都沒有。
  上完課,她依舊有禮地道謝,送他到門口,微微躬身。「老師請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這麼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不過,終究沒有。
  離開杜家大宅後的半小時,他等到公車,上車前才發現皮夾遺落在杜家,於是折返杜宅,向門口的守衛說明原由後,穿過庭院,拾級而上。
  以往推開門,客廳大燈必定是亮著的,此刻迎面而來的闃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廚娘呢?他以為這個時候,應該是作息規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時間。
  客廳並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搖曳燭光帶來些許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女孩,獨自對著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韞胸口一緊。
  那樣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間,有呼吸困難的窒悶感。
  「杜宛儀,十八歲生日快樂。」她輕輕地說,揚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蠟燭。
  有一種聲音,聽起來覺得輕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來今天是妳生日。」來不及思考前,他已出聲,開了大燈。
  「啊,你怎麼——」她愕然,望向門口去而複返的他。
  「我回來找皮夾,應該是遺落在這裏了。」
  她點點頭。「請稍等。」
  她在方才待過的起居室裏找到那只男用皮夾,下樓來遞還他。
  「既然都回來了,那……要不要吃塊蛋糕再走?」她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問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點頭。
  本以為屬於她的十八歲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個人淒涼獨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臉上多了點不明顯的笑容。
  「杜先生呢?」據他觀察,杜明淵極為疼愛女兒,怎麼會任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度過十八歲生日?看起來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後天才回來。」原本答應了要陪她過生日,臨時有狀況,他也不能不去處理。
  其實她也習慣了,理智上能夠體諒,畢竟要撐起那麼大的家業,肩上的擔子並不輕,多少張嘴得靠著他吃飯,明白這一點,她已經註定無法當個任性賴著父親撒嬌的女兒。
  可是感情上,總難免遺憾父親錯過了她那麼多回的生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餐桌旁吃飯時,心裏還是會覺得寂寞。
  「吃過珍珠奶茶火鍋嗎?」他突然問。
  「什麼?」是說用珍珠奶茶當湯底去煮火鍋嗎?聽起來好怪。
  「妳請我吃蛋糕,我請妳吃晚餐。」禮尚往來。不過大小姐會不會覺得那種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曉得了。
  「啊?」所以是……邀請的意思嗎?
  當她的家教一年以來,從沒有課程以外的接觸,難怪她會訝異得無法反應了。
  「去不去?」問得乾脆俐落,沒有第二句廢話。她一搖頭,他立刻就轉身走人——
  「好!」她飛快應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經準備好聽她得體大方的官方拒絕了,她是哪根筋不對?
  是說——他也沒多正常就是了。
  天曉得他發什麼神經,只是突然覺得,她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大廳,對著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來可憐斃了,一時之間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原來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韞諷刺地想。  
  他說的火鍋店,就在他學校後面的巷子裏,連招牌都沒有,店門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門熟路的內行人才找得到。
  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連聽都沒聽過,有些還懷疑應該是老闆印上去耍人的,其實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吧?
  「啤酒鍋是長怎樣?」薑母鴨、燒酒雞都吃過,但是加啤酒的湯頭,味道究竟會是怎樣?
  「火鍋樣。」他沒好氣地回她。「妳不准點。」
  誰曉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個發酒瘋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應聲,最後點了她一開始就很好奇、感覺上也頗適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鍋。
  「為什麼你不點一樣的?」明明就是他推薦的,那應該是覺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卻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鍋。
  「因為太娘。」男人吃什麼珍珠奶茶鍋!
  「為什麼它的珍珠都煮不爛?」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勁十足,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自己去問老闆。」這次他連頭都懶得抬。
  她難得胃口這麼好,一問一答間,她竟把一整個小火鍋都吃光了。
  原來有人陪著用餐,不再只能與寂寞對話的感覺,這麼好。
  用完餐後,他們沿路散步消化,再不遠處有夜巿,就順道去走走。
  「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店?」
  「同學介紹的。妳喜歡?」
  「嗯,很好吃。」店裏的價位算是很平價,但她覺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韞不能說不意外。吃慣美食珍饈的大小姐,居然說很喜歡?
  他本以為,她就算好教養地不抱怨,至少也會小小皺個眉頭什麼的,他幾乎是從開口邀約的那一刻就後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兩難地掙扎要選什麼時小小皺過眉頭外,從頭到尾愉悅自在——就是問題多了點。
  她其實不難相處,一個小小的珍珠奶茶鍋就能討好她,這讓他不至於為自己今晚的舉動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漿豆花?」當作餐後點心。
  她又睜大眼了。「你是說,不淋糖水、改加豆漿的豆花?」是她以為的那樣嗎?
  「對。」
  「豆花……是黃豆磨成的,對嗎?」
  「是。」
  「豆漿……也是黃豆磨成的,是吧?」
  「沒錯。」
  「那……同樣是黃豆做成的,何苦費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軟的水乳交融?」這樣不會滿嘴豆味,而且多此一舉嗎?
  傅克韞大笑。
  這種說法他倒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的思考邏輯很有趣。
  他擠進人群,很快地買了兩杯豆漿豆花回來,一杯給她,一杯逕自吃了起來,她還瞪著手上的塑膠杯。
  「我沒聽過有這種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妳沒聽過的事還多著。」
  她試著吃了一口——
  「有滿嘴豆味嗎?」他問。
  「沒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會太甜膩,味道其實還不錯。
   
  他們後來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簡直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快樂,雖然矜持的個性不會像一般人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輕快的步伐顯示出她真實的情緒。
  她什麼都好奇,也什麼都想嘗試。
  她甚至問他:「為什麼那麼好吃的東西要叫那麼難聽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嗎?」幹麼質問他。
  一整晚下來,她問的問題他根本沒有認真回答過,但這似乎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她連撈魚都想玩玩看。
  不過——可想而知,從沒玩過的生手,紙網撈破了無數個,仍然撈不出名堂來,他實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親自下海。
  「要哪只?」
  「這個、這個——啊,遊走了!」
  笨蛋!他沒好氣地瞪她,技巧嫺熟地將她指定那條藍尾巴的孔雀魚撈起。
  「好厲害!你怎麼辦到的?」
  廢話,他可是混夜巿長大的,只差沒有夜巿小霸王的封號而已。
  更晚的時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謹慎捧著透明塑膠袋,裏頭裝著在夜巿撈到的五條小魚,真誠地向他道謝。
  「今天——很謝謝你,讓我度過愉快的十八歲生日。」她很久沒有那麼快樂了。
  「不客氣。」他擺擺手,轉身走人。
  「這麼晚了還有公車嗎?我叫司機——」
  「不用,妳快進去。」
  「那……週末見。」她揮手道別,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遠,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棟寬敞、卻過於寂靜的屋子裏。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等到週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課,肚子有點小餓,傅克韞臨時興起,到校門口附近去買個點心充饑,行經巷口,聽見細微的爭執聲,一瞬間的好奇,促使他腳步轉移方向,往巷子裏走去。
  「請讓開!我說我不要!」
  遠遠就覺得聲音頗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儀,他的家教學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擋住去路,她臉上依然是那副凜然鎮靜的閨秀風範,沒有失聲尖叫,更沒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絕,開始動手動腳。
  無論膽子多大,終究也只是十八歲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絲慌亂。
  嘶——
  或許是蓄意、也或許是要伸手拉她,總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領口,雪白的頸膚、鎖骨暴露在空氣中。
  「你太過分了!」她揚臂抵抗,對方似乎覺得她的反應挺有趣,樂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韞冷冷的警告聲傳來。「我也很好奇,你們可以死得多難看!」
  少年愣了愣,回頭瞧他。
  「老師!」杜宛儀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韞將她拉來,另一隻仍抓在纖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猶豫地使勁一扳,將它扯離,對響起的痛號聲充耳不聞。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辦法告得你們一輩子都沒辦法在臺灣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幾眼,當下決定溜之大吉。他們只是愛玩,可不想惹禍上身。
  接下來,換她了。
  傅克韞冷睇她。「妳跑來這裏做什麼?」
  平日上下課不是都有司機接送嗎?何況這裏距離她那所學費貴得咋舌的貴族學校遠得很,順路晃也晃得太偏遠了一點。
  「我、我只是……」
  爸爸本來說好今天要回來,但臨時似乎又有什麼狀況耽擱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聽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將只有她一人了。
  然後有一股衝動,她忽然很想再嘗嘗那一晚,讓心很暖很暖的火鍋味道,就憑著那晚記憶中,他帶她坐過的公車路線找到這裏來。
  直到剛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多輕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慮。
  「對不起,是我的錯,給你添麻煩了。」她立即道歉,沒為自己的莽撞與錯誤找任何藉口。
  勇於認錯的大小姐,讓人連想指責都無從說起。
  傅克韞省下口水,直接脫下外套往她身上丟,讓她遮掩掉了兩顆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點東西,妳要不要一起來?」
  「要再去吃那家火鍋嗎?」她七手八腳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來。
  下午五點,還不到晚餐時間,吃什麼火鍋!
  「去吃名字讓妳很唾棄的棺材板,今天換妳請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頓點心也不為過。
  「啊,好的,沒問題。」她連聲應答。
  傅克韞斜瞟她一眼。答得這麼乾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筆六星級國宴!  
  他們之間,開始會有課業以外的對話,並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變成如此了。
  有時,她會很沮喪地問他:「老師,我是不是很不適合從商?」
  「妳問我實話,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沒有半點猶豫、不帶一絲迂回,不怕傷了她的心。
  雖說,這就是他之所以在這裏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關,不是努力去學就有用,她對數理明明就不在行,那麼差的數字概念,從商只會死得很難看。
  「喔。」她洩氣地應聲。明知他就是這種人,不像別人會說好聽的奉承話語,心裏還是小小受傷了一下。
  「怎麼?很失望我沒說:『妳已經很努力了,基本上妳還是有潛力的,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之類的話?」很抱歉,違心之論他說不出口。
  「不是。」她悶悶地回應。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塊料。「我只是、只是有時候會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長女,是不是就不用強迫自己去讀討厭的商用數學、經濟學?是不是就可以多一點時間跟父親撒撒嬌,像全天下的女兒一樣?我明明好討厭數學、好討厭一個人吃飯……」
  她頓了頓,苦笑。「你一定會覺得我太不知足,無病呻吟吧!明明過著衣食無虞的富裕生活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有些人為了生活,承受的壓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寵壞了,沒吃過苦才會這樣說……」
  「確實。」她的確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殘酷與現實,不曾體會過為了一文錢,自尊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屈辱,那是與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會嗤之以鼻地說她全是無病呻吟,或許有錢也有有錢的煩惱,那同樣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妳只是孤單。」
  一語中的。
  他這個人,不說則已,開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沒有朋友。」她洩氣地坦承。「你相信嗎?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人緣這麼差?」
  她不曉得這算不算差,願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沒有一個人可以讓她說心事。
  為什麼願意對他說那麼多?或許因為他與那些人不同,不會曲意奉承,也沒有追求討好的意圖,反而讓她比較自在吧!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被綁架過。」她衝動地告訴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錢人也是有煩惱的。
  這些話,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不知不覺,話便由嘴巴裏冒出來了,她對他說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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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綁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關在漆黑的木櫃裏,山區常常下雨,那時她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她沒有死,被救回來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害怕黑暗、夜裏不敢入睡,從此聽到雷聲都會恐懼莫名。
  後來知道,綁架她的主謀,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邊的同學的父親,有一陣子她還常常去她家玩,覺得同學的雙親都很親切,她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傷害她。
  接著,以前司機的女兒很活潑,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時間她也很開心,她以為她們是好朋友,卻察覺到對方總是從她這裏偷走一些小東西,從髮夾、CD等小東西到名貴手煉——那是父親送她的八歲生日禮物。
  後來,她再也不敢與人太親近,對人總是有防心。
  她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試著打開心房接納別人,又要別人怎麼真心對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親人,她沒有辦法信任誰,她總是被算計、被利用,她已經怕了,有時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著,這個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對她好,還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吧?
  她還跟他說了很多從來沒對別人說過的心事,他很少回應她,但總是會安靜傾聽;他不會說好聽話安慰她,但只要一開口就不會敷衍她。
  他說:「妳有沒有想過跟令尊談一談?他不見得一定要妳為他的事業盡什麼心力。」不懂與不想是兩回事,不懂的可以學,如果是不想,他不以為杜明淵是會勉強女兒的人。
  強迫自己做不適合的事情,她不會快樂,那絕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淵想看到的。
   
  該說嗎?
  她思考了很久,最後仍然沒有說出口。
  他是因為這些她不擅長的事物,才會來這裏,成為她的家教老師,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會再來了?
  對現在的她而言,他已經不只是單純的家教老師,可是她不確定,對他來說除了家教學生,他們……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還記得,孔雀魚剛撈回來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陸續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沒有一尾倖存。
  那時她好自責,又怕他不悅,以為她沒好好照顧魚,漫不經心把牠們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時,他唯一的反應是大笑,完全不理會她內疚的表情。「妳不知道那種夜巿的魚只是撈好玩的,基本上都養不久嗎?」這是常識,也是經驗談,她居然還為這種事過意不去。
  傅克韞發現她是真的為此而情緒低落,並且老是看著空掉的魚缸發呆。
  她真的很用心,還買了水草、彩色小石頭以及圓形小魚缸來當牠們的家,將魚缸放在書桌上,一抬頭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從夜巿撈給我的那幾條魚說話。
  她這麼說過。
  有一天經過水族館,他順手買下兩條孔雀魚,一條紅尾,一條藍尾,還有兩條紅通通的小紅豆魚給她。
  「要養的話,水族館裏的魚比較健康。」
  她接過時,露出了一些些開心的笑容。
  也不過是個廉價、順手買的小東西而已,她卻好慎重地道謝。
  他突然覺得,這個嬌養在深閨裏的千金小姐,其實沒那麼嬌不可攀,說穿了也只是個真誠單純而容易討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說心事,也慢慢會想瞭解他、關切他的事,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他也從不談自己的事,包括他家裏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嘗試問過,當時,他沒什麼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剛解完的習題,淡漠回答:「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這不是秘密,隨便問一個人都知道。」
  「可……可以嗎?」他允許她私底下打聽他的事情嗎?這樣會不會……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韞嗤笑。「死腦筋。」大小姐腦袋有夠直,她就算找一打偵探來調查他,她不說又有誰會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誠的千金小姐,這年頭不多了。
  後來,有一回他來上課時,遺落了課本忘記帶走,她不確定他哪一天有課,怕他沒課本可用,向管家問了他住所的地址,請司機載她過去。
  她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的衝擊,老舊的公寓、狹小的空間,堆滿雜物的樓梯,連空氣中都有淡淡的黴腐味……她無法想像這種地方該怎麼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樓,爬上來時她已經氣喘吁吁。這是整棟公寓的最頂樓,如果是夏天的話,陽光照射下應該會更悶熱……
  她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回應,住在對面的鄰居大嬏正好要出門買菜,好心告知:「妳找傅克韞的話,他忙著打工,白天都不會在啦!如果是找他媽,可能要在附近碰碰運氣,運氣好一點應該撿得到。」
  撿得到?「什麼意思?」
  「妳不知道嗎?」平日三姑六婆慣了的鄰居大嬸,完全將買菜大任拋諸腦後,話匣子一開,便抓著她說起附近口耳相傳,關於這對母子的諸多八卦。
  杜宛儀本是覺得背地裏道人私密事的行為有欠妥當,如果傅克韞願意,應該由他來親口告知,但鄰居大嬸超熱情,主動抓著她,一說就是一長串,讓她想拒絕都不知從何拒絕起。
  她愈聽,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時,步伐幾乎重得邁不開。
  大嬸說,他母親以前是做「那個」的。
  「那個?」是哪個?
  大嬸瞪她一眼,覺得小女孩好單純。「就是『那個』!靠女人原始本錢討生活的那種!」
  她頓悟,大驚失色。「這種事……沒有根據不能亂說……」殺傷力多大啊!
  「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說。
  大嬸還說,聽說他母親很不乾淨,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過那麼多客人……
  她現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瘋瘋的,每天在附近亂晃,隨便抓著路人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大嬸甚至說,傅克韞是父不詳的孩子。做那種職業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過父親是誰,恐怕連生他的母親都弄不清楚……
  大嬸還說了好多,她內心衝擊得完全無法動彈,直到那一刻,她才強烈意識到兩人生存的世界,差異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無法想像的人生,而傅克韞就是在這樣的世界裏成長,他吃過多少苦?承受過多少歧視、屈辱?為了生存而掙扎……而她居然還向他訴苦自己身為杜家大小姐的諸多無奈,那與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聽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諷刺?覺得她無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麼都沒說,沒叫她閉嘴,沒罵她是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來只是安靜聆聽,為寂寞的她買來小魚……
  他不是一個溫柔的男人,至少言行舉止都攀不上溫柔的標準,有時候說話還實際殘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現在只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溫柔貼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時孤單寂寞的她、帶她嘗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為她買來健康好養的小魚安慰她……如今回想起來,這些舉動讓她心酸疼痛得難以言喻。
  這樣的他,為什麼還能平心靜氣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個……
  恍恍惚惚走出舊公寓,她沒坐上車,司機在後頭緩慢地開車跟隨。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亂的思緒。
  經過外頭的便利商店騎樓,前頭一名婦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為那是男孩的母親,但是在裏頭購物的少婦急忙奔出,推開婦人,將孩子拉得遠遠,也不管失不失禮,便拿紙巾在婦人碰過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對方身染瘟疫的模樣,生氣地訓斥兒子以後不准靠近那個瘋婆子……
  好傷人。
  少婦拉著孩子走了,中年婦人被推倒在地,沒急著坐起,目光仍追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沒有移開。
  她來到婦人身邊,對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誰,便逕自說了起來。「那個小男生……好像小韞小時候,如果我有當個好媽媽,好好照顧他的話,他應該也會這麼快樂吧……」
  杜宛儀立刻便明白對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輕輕掙動。
  婦人無所謂地笑,似乎也習慣了。「妳也要去洗手消毒嗎?」
  她沒說話,掙開手腕後,由包包裏掏出面紙,拉起婦人染了塵土的雙手仔細擦拭乾淨。
  婦人仰頭望她。
  拭淨雙手,她笑了笑,朝婦人伸出手,沒有遲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來,我陪妳回家。」
  婦人又瞧了瞧她,遞出那根被少婦扔回來的棒棒糖。
  「謝謝。」她接過,拆了包裝放進嘴裏。
  這讓婦人露出一絲笑容。「小韞以前也很喜歡吃這個,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都拿這個哄他。」買不起更昂貴的玩具餅乾,唯一能給兒子極致驕寵,也只是一根廉價的棒棒糖而已。
  「是嗎?」真難想像傅克韞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樣子。
  那天,她陪婦人回家,坐了好一會兒,聽對方談了很多傅克韞小時候的事情。
  「妳去過我家?」下一回上課時,他突然問。
  「嗯。」她小心翼翼,偷覷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嗎?」
  不是能不能去的問題,而是她沒嚇得尖叫、落荒而逃,實在頗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應該也聽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經好奇過,那應該可以滿載而歸了。
  淡漠的口氣,聽不太出情緒,她無法分辨那是不是諷刺。「你——在生氣嗎?」
  「沒什麼好氣的。」
  「那,我下次還可以再去嗎?」
  傅克韞挑眉,凝視她半晌,移開視線。「妳高興就好。」
  於是,之後她偶爾有空會過去探視他的母親,送些好吃的點心給她,替她梳理散亂的發絲,聽她說那些小時候沒辦法對傅克韞說的童話故事。
  有時來了見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鄰里無理對待的傅月華,她會牽著她的手回家,再聽她說那些旁人不願意聽的話。
  她總是懺悔,自己對兒子很差勁、很差勁。
  她想,兒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沒有把他生下來,說不定他還會比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麼屈辱。
  她知道,兒子很不快樂,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傷害他。
  外面的人都說傅月華瘋瘋的,常常自顧自說些沒人聽得懂的話,但杜宛儀不覺得。
  她只是有什麼說什麼,活得率性自在罷了。她常自言自語、或抓著陌生人講話,是因為有太多心事,可是沒有人願意停下腳步聽她說。
  五月裏,她考上公立大學,最後她還是告訴父親了,她不適合從商。一如傅克韞所言,杜明淵沒有太為難她,寵愛地摸摸她的臉。「讀什麼都沒關係,我女兒開心就好。」
  傅克韞已經不是她的家教老師,但她依然時時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終他們成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學新鮮人,讀了她想讀的人文藝術科系。
  十一月,她來傅家。有時候他回來得早,會與她聊幾句,陪她吃個點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來等他的。
  「那個……生日快樂。」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訴她的。
  見她有些彆扭地遞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韞眉頭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幾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沒有飛天也沒有遁地,更沒有鑲金又鍍銀。
  「妳出手真大方啊,勞您費心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禮輕情意重嗎?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見識到她的誠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嬌容一陣赧紅。她不曉得在他心目中,他們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話,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禮就被拒絕啊!
  「我、我還打算請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換我陪你……」
  他斜瞥她。「妳以為我跟妳一樣沒人緣嗎?」順手拆了棒棒糖,往嘴裏塞。
  原來帥氣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歡橘子口味,最不喜歡青蘋果。」他突然說。
  啊,是這樣嗎?
  「你等一下。」她打開包包開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裝到底長怎樣?
  傅克韞看著幾支棒棒糖在翻找過程中,不小心由包包裏掉出來。「妳不如全拿出來,我可能會更開心一點。」
  是母親告訴她的吧?用棒棒糖來討好他、給他好心情,這女孩寵他的方式,真獨特。
  「你、你要全部嗎?」她本來想說,先挑掉青蘋果口味……
  嬌嫩白皙的手,捧了滿掌的棒棒糖,那樣誠摯的心意,要說他看不懂,就白活這二十一年了。
  「妳喜歡我。」這是毫無疑問的肯定句。
  「啊?」頰上淺淺的紅暈,因這句話而炸出滿天霞光豔色。
  他、他說得好直接……
  她喜歡他。
  從一開始,他伸手將她拉離寂寞,給了她暖暖的十八歲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靜聆聽她的心事,從不曾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長生涯,每聽傅伯母多說一件關於他的事情,就對他多一分憐惜。
  直到發現,心會為他隱隱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經超出朋友範疇。
  她喜歡這個強悍、堅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軟、從不憤世嫉俗、認真過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發現了,那……他打算要拒絕她嗎?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
  既沒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絕,之後,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訪。
  她不懂,畢竟年輕稚嫩,初嘗情滋味,他什麼也不表示,她卻一顆心任他牽引擺佈,隨著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歲生日那天,爸爸難得留在家裏陪她,替她慶生完,夜裏,她接到他的電話,告訴她,他在她家門外。
  她偷偷溜出來見他。
  「沒什麼,只是要當面跟妳說一聲生日快樂。」
  她一股衝動,脫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說這句話,好不好?」
  傅克韞微訝。
  從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後,兩人都絕口不再提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也難怪他會驚訝這句變相的告白。
  「如果我說,我有女朋友了,妳會怎麼做?」
  如果?「這是假設性的問句嗎?」還是……委婉的拒絕?
  「我會……放棄。」雖然心很痛,但一定會放棄,她不要當破壞別人感情的第三者,將幸福建築在另一個無辜女子的痛苦上,她無法原諒那樣的自己。
  「還真瀟灑啊!」他低哼。
  「那……你有嗎?」她專注望著他的側容,屏息問。
  他偏轉過頭,不發一語,就只是很安靜地盯視她,盯得她微慌,心涼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沒有。」往後退的步伐尚未移動,便聽見他低聲駁斥,一手抓住纖臂拉回她,同時俯身貼吮柔唇。
  「呀——」驚呼聲被吞沒在他口中,沒有狂肆掠奪,只是貼上柔軟唇瓣,緩慢探吮,等待她適應,跟上步調。
  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應對,緊緊揪住他胸前衣物,卻始終沒有推開他。
  他並沒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開她。
  「生日快樂。」他依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在她耳邊,低喃了這一句。
  吹拂耳畔的親昵氣息,令她渾身一陣酥麻輕顫,他掌心柔柔挲撫她背脊,而後往下無聲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們肩靠著肩,誰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地陪伴她,度過十九歲生日的最後一個小時。
  再然後,來年的二十歲生日,他仍然在她身邊陪伴,對她說同樣的一句話,並且出其不意地問她——
  「敢不敢嫁給我?」
  「啊?」
  「嫁給我,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妳身邊,對妳說這句『生日快樂』。」這是他的求婚詞,很簡單俐落,一年前她說過的話,他沒忘。
  就因為這句話,她點了頭,義無反顧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在二十歲生日過後,與他訂了婚,再兩年大學畢業,成了他的妻。
  因為她深信,這個沈毅、穩重的男人,會信守承諾,用一輩子來陪伴她,守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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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你騙我。」當時他明明就有女朋友。
  他說謊,騙了她。
  他讓她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成了傷害另一個女人的第三者。
  傅克韞的目光始終停留在病床上妻子蒼白的臉容上,須臾不離。「小妹,妳先回去好嗎?我想和宛儀私下談談。」
  張宛心來回看了看姊姊與姊夫,心想,他們之間應該有什麼誤會,於是靜靜退出頭等病房,讓他們夫妻好好溝通。他們感情那麼深摯,談完之後一定會沒事的,她是如此深信。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我讓醫生來看看好不好?」不是撞車就是被車撞,出院沒三天又進醫院,身體怎麼吃得消?
  「你騙我。」她置若罔聞,固執地重複這一句。
  他歎了口氣,坐到床邊,拇指拭去她滑落頰畔的淚。「決定恢復記憶,不當我是陌生人了?」
  「你——」她愕然。
  對,他知道,從她一張開眼,視線對上他時,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不會說謊,哪一天真的不愛他了,從看他的眼神裏,他會知道。
  他曉得她的失憶是藉口,她只是在逃避,不想面對他。
  「這麼老的梗我都咬不下去,妳還可以演,我實在不曉得該不該佩服妳,傅太太。」
  難怪!難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故意,像是存心挑惹她,床笫間折磨得她死去活來,崩潰求饒。
  他真的在生氣,而且反擊手法……令人無言以對。
  「你好小心眼。」既然知道她是裝的,就不能順著她一下嗎?非要逼得她演不下去,漏洞百出?
  「就算再氣我,都不準將我當成陌生人!」他霸道命令。
  她要使小性子、要鬧彆扭、要冷戰、要吵架、要耍大小姐脾氣,怎麼樣都好,就是不允許用生疏的態度躲開他、說不認識他!
  「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點。」
  那天,書郡來找他,後來秘書告訴他,傅太太有來過。
  她沒有留話,只留下那盒精心為他製作的小點心,接著醫院就來通知,說她開車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醒來後,不識得他。
  整個連貫起來,發生什麼事,他心裏不會沒個底。
  「妳都聽到了?」
  俏臉一繃,別開眼,似在以沉默表達抗議。
  他不以為意。「那些話,讓妳很不開心嗎?」
  不是他說了什麼的問題,而是乍然得知的難堪真相。他在裝傻嗎?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
  「她說,妳一看見她,慌得轉身就走。妳在怕什麼?」
  她在怕什麼?
  那一瞬間,為何會倉皇失措,落荒而逃?
  因為她心虛!
  即使不是有意,她依然在不自覺當中成了第三者,搶了另一個人的男人,她完全不敢讓她看見她、更不敢面對她。
  這些,她不相信聰明如他,會不明白。
  「你明知故問!」她氣得瞪他。
  「妳有什麼好怕的?做了抉擇的是我,愧對她的是我,該有什麼要承擔的也是我,妳怕什麼?妳沒有欠她。」
  「你說得輕鬆!」她畢竟是從那女人手中搶來他,怎麼可能無愧於心?
  「是書郡送妳來醫院的。」他突然插進這一句。
  「是嗎?她叫書郡?」
  「嗯,夏書郡。」
  「她……真善良。」要換作是她,會恨死這個奪走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吧?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那個胸襟救人……
  「她這個人很坦白,她說對妳沒有任何恩怨心結,那就是沒有。連她都不認為妳欠她什麼,妳更不必良心不安。」
  還敢講!「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氣得捶打他。
  有人惱羞成怒了。
  他啞然失笑。「大小姐,是妳先告白的。」
  朝他攻擊的拳頭軟弱下來,失了氣勢地垂落。
  「對,是我犯花癡,我活該,行了吧?」
  「我沒這麼說。」賭什麼氣呀她。
  「你真的是因為、因為……我、那個……」
  他懂一直以來困擾她、卻又難以啟齒的心結是什麼。
  「家世嗎?在當時,是。」他會選擇她,放棄書郡,當時的考慮的確是家世,沒有她以為的那種浪漫的粉紅色泡泡。
  是家世,不是愛情,他承認了……
  她泄了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能怪誰?是她先動心,是她先告白,是她、是她先向他靠近……
  如今回想起來,她自己笨得把梯子搬到他面前,他只是順勢踩上去而已,一開始,他根本沒有意願招惹她,是她自找的、是她太天真、是她——
  自作多情。
  成為第三者已經夠悲哀了,最悲哀的是,還是贏在家世,才將這個男人搶奪而來……還有女人能比她更失敗嗎?
  傅克韞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沒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明明知道真相是如此,她也不敢去質問他,寧可假裝失憶來逃避面對,因為、因為她害怕,一旦說破了,他、他會——
  「妳想離婚嗎?」
  她渾身一顫。
  果然!他果然說出口了——
  「幹麼哭得那麼委屈,一副被拋棄的樣子。」傅克韞無奈,捧在她頰側的大掌,承接一顆顆下墜的珍珠淚。
  我有哭嗎?
  一張口,沒能說出半個字,只逸出斷斷續續的啜泣。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妳究竟想怎麼樣?」哭得都吸不上氣了,是有沒有這麼委屈?
  「你、你好渾蛋……還說要給我幸福……」結果還不是說離婚就離婚,一點也不留戀,騙子!
  「是妳的表情一副誤上賊船、悔不當初的樣子,我只是替妳說出來而已。」怎麼反倒成了他無情無義拋棄她?
  「我才……沒有!」連想都沒有想過!
  知道真相的打擊很大、連他自己都承認是因為她的家世而娶她,可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不想放手,不想失去他……
  「那不就好了嗎?」事實已是如此,無法改變,她只能選擇接受,否則就是結束。
  「你吃定我了……」聲音好委屈,明明知道——她根本放不開他。
  「對。」他不諱言。
  這輩子,能夠吃定一個女人的感覺,還不壞。
  他俯身,輕輕吮去她頰畔濕淚,向她保證:「除非是妳不要這段婚姻,否則我絕對不會不要妳。」
  就這樣了嗎?不必追究他最初娶她的動機,只要確知他會用一生陪伴她,把眼睛蒙住,一輩子活在虛幻的幸福裏,甚至不去想——
  他究竟愛不愛她?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她。
  婚前的交往,沒有;向她求婚時,也沒有;婚後三年的生活當中,更不曾。
  她從未將一句口頭表達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種內斂的性情,本來就說不出太好聽的話,有時還刺人得很,他只會用行動表示,結婚以來,寵著她、用他的方式讓她快樂,她以為那就是愛了……
  可到那一天才發現,原來她一直不曾擁有過。
  
  「書郡,我這輩子唯一虧欠的人,只有妳。」
  「只有我?那你老婆呢?以愛情為手段,誘拐人家大小姐,得到你想要的,這樣欺騙一個單純的女孩子,你難道就不欠她?」
  「她要的,我給了。無論我最初的立意是什麼,她是我們三個人當中,最幸福的一個,該付的代價,我沒有少給。」他不認為他欠宛儀。
  「說得真簡單,你真的知道女人要的是什麼嗎?」
  「愛情嗎?還是真心?」他扯唇,像是自嘲。「書郡,妳很清楚,愛情不是萬靈丹,無法解決所有問題。若是真愛無敵,我們今天不會分開。」擁有他的愛情的是書郡,至少在那個時候,他愛的人是她,不是宛儀,但是真正幸福的,卻是宛儀,這就是現實。
  夏書郡歎氣。「你這樣說,是想讓我恨你,還是不恨?」
  「無所謂。」她恨不恨他,他真的不是很在意。「我比較在意妳過得好不好?」她若不能幸福,他會一輩子懸念、懷疚。
  「我很好,你不用想太多。其實有的時候想想,自己也分不清該羡慕你老婆還是同情她,嫁了你,算她眼睛沒擦亮。」
  他挑眉。「我這麼糟嗎?」
  「不是糟,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忍受丈夫娶她只是因為她的家世,你要騙就騙她一輩子,那我可能還會有一點點羡慕她,否則……」她一定會非常痛苦。  
  他們後來又說了什麼,她已經聽不見,甚至連怎麼走出公司、為什麼會出車禍,也全都記不起來了,那時腦子完全是一團混亂。
  原來,能夠無知真的是一種幸福,一旦知曉,又怎麼可能回得了過去在婚姻中,那種純淨喜樂的心情?
  晚上十點,傅克韞回到房裏,她正好收起日記本,放回抽屜。
  「忙完了嗎?要不要吃宵夜?還是先洗澡?」她迎上前去,替他準備換洗衣物。
  口氣柔和,淺淺的溫婉笑意依舊,表面上一切都與往常無異。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樂。
  從出院之後,她絕口不再提那些事情,但它並沒有過去,只是藏在心底,壓抑著。
  明明是他的錯,她可以理直氣壯指責他的,可是她沒有。
  她就是這樣的個性,待他包容到極致,從不耍大小姐脾氣,偶爾對他使小性子也是撒嬌成分居多,個性好得一點都不像養尊處優的嬌嬌女。
  他反倒覺得,是她要把他寵得恃寵而驕了。
  他探手拉住她,扯進懷裏。「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她在他懷中安靜了下,搖搖頭。
   
  「說實話!」勒住纖腰的臂膀,收緊手勁。
  這一次,她沉默了數秒,終於低低吐出。「你跟她——什麼時候認識的?」
  「從小就認識。她家裏的狀況也不是很理想,但是她很聰明,求學成績很好,我們是良性競爭的對手,也是相知相惜的朋友。」青梅竹馬衍生出來的感情,其實有絕大部分,是在絕望中依偎,相互取暖的憐惜,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原來如此。」如果沒有她,他娶的人必然會是夏書郡,那名女子一定比她更懂他的苦,瞭解他的內心世界、還有經歷過的磨難,不像她這個被捧在手心的嬌嬌女,什麼都不懂。
  「你——說過你愛她嗎?」
  「說過。」
  原來……真的不是他不擅於說情話,對另一個人,他說過。
  不說,單單純純只是因為不愛,沒有說的心情。
  「是妳問我的!」那就不要用那種想哭的表情微笑,無聲指控他。
  難道她比較希望他說謊話敷衍她嗎?
  「那……你愛我嗎?」
  他一頓,俯視她。
  「妳想聽?」她若點個頭,他會說,說幾次都沒有問題,但是他說了,她真的會相信嗎?就算表面上相信,心裏依然會存疑,這才是問題所在。
  現下的情況,說與不說,都一樣。
  他們之間,陷入無解的僵局,進與退,都不對。
  她苦笑,從他懷裏走開。「算了,你當我沒問……」
  退離的身軀再度被他拉了回來。「生氣就說出來,不必這樣!」
  「不然你希望我怎樣?你當時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說你沒有女朋友!你害我成了橫刀奪愛的第三者,嫁了一個不愛我的丈夫!」
  「你打算拿它來指責我一輩子嗎?」有這樣的疙瘩存在,他們的婚姻要怎麼持續下去。「對,我承認娶妳時沒有太浪漫的夢幻色彩,但是我盡全力想把妳要的一切給妳,這樣不夠嗎?就因為少了點浪漫情懷,這樁婚姻就一點價值都沒有了,妳是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這麼說。」她知道他很努力地補償她,她不是想全盤否決他為她做過的一切,但是那種「交易」而來的寵愛,對她來說,無法不覺得難堪。
  他歎了口氣。「我沒有騙妳,我『當時』的確沒有女朋友。」如果不包括「之前」的話。
  也許在她心裏,已經把他定位於無所不用其極的爛人,但是他還沒有爛到腳踏兩條船,同時辱沒兩個好女人。
  他承認,一開始很卑劣地睜隻眼閉只眼,沒正面拒絕她的到訪,一方面也好奇她能做到什麼程度,玩膩了,她會自行滾蛋,用不著他自作多情去拒絕。
  但是,她沒有。
  她眼中的愛戀、癡迷,如此明顯,裝瘋賣傻的母親也沒能嚇跑她。
  她十九歲生日那晚,去找她之前他其實考慮了很久,會跨出那一步就是已經做下決定,沒有先與書郡結束,他不會走向她。
  他是負了書郡,對她也不夠誠實,甚至利用了她對他的迷戀,但是開始與她交往之後,以及接下來的三年婚姻裏,他對她都是忠誠的,沒有其他人。
  「如果妳問我愛不愛妳,當然愛。」既然這是她想聽的,他說,明知會被質疑。
  「是嗎?」他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甚至不明白,同樣是她,同樣是這個不識人間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杜宛儀,為什麼他三年前不愛,三年後會愛?她無法不質疑這一切。
  「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了……」
  很好,在她眼中,他已經是毫無人格的卑劣小人了。
  傅克韞沈下臉,完全看清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徑。
  「是我無聊,沒事找架吵!」他氣悶地抽走她抱在懷裏的換洗衣物,轉身進浴室。
  一開始的起步點就偏了,他們之間的問題是死結,不是溝通就能解決。
  現在的他,無論再說什麼,都無法讓她釋懷。
  結婚三年,這是頭一回,躺在同一張床上妻子卻沒在他懷中入眠,背身而去的身影,無言昭示婚姻觸礁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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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今晚,杜家餐桌上只有翁婿兩人。
  各自靜默用餐到一半,杜明淵不經意問起:「小儀呢?」
  「去看我媽,會晚點回來。爸放心,我叫司機送她,沒讓她開車。」連續進了兩次醫院,大概近期他都沒那麼夠力的心臟讓她碰車了。
  「你媽——還好嗎?」
  「很好,謝謝爸。」結婚時,宛儀說要將他媽媽接來同住,杜明淵也沒有反對,一切以女兒的意願為主,反倒是他媽,說什麼也不願,堅持獨自搬到南部鄉下去住。
  她說,以前是放不下兒子,現在他找到幸福,她早就想過自己的日子了。
  宛儀替她找了房子,請鐘點傭人打理日常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才安心讓她待下來。
  住處附近有一所育幼院,母親有空常去那裏幫忙,和孩子玩耍打發時間,日子過得挺愜意。宛儀常去看她,比起他這個不孝的兒子,媳婦有心多了。
  「你跟小儀最近怎麼回事?」女兒是他寶貝到大的,每一分喜怒哀樂他都看在眼裏,她最近並不快樂。
  先是接連兩次發生意外進醫院,接著夫妻像在鬧彆扭,態度有異,笑容裏心事重重,他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來了嗎?料准了杜明淵會問,他還意外對方能忍這麼久才來質問。
  「沒怎樣,就發現我娶她的真相而已。」
  「你告訴她的?」
  「我這麼蠢嗎?」拿石頭砸自己的腳。「您在答應讓她嫁給我時,就該料到早晚會有這一天。」
  能瞞她一輩子當然是最好,但他可沒這麼樂觀,這種運氣滿點的事還輪不到他頭上,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準備。
  杜明淵皺眉,不滿他太無所謂的態度。「你允諾過我,會一輩子對她好、讓她幸福。」
  「難道我沒這麼做嗎?」他不是不知道,杜明淵一直在防他,可他不是禽獸,無論愛不愛宛儀,他不會存心傷害自己的妻子。
  「不夠!」他如果夠有心,小儀不會是這樣,他不夠用心呵護她。
  「我想我該如何對待我的妻子,應該不必事事由您審核。」很不巧,他傅克韞就是反骨,不喜歡別人命令他該怎麼做、做多少!
  氣氛凝窒,一觸即發的緊繃張力流竄於餐桌之間。
  傅克韞毫不在意地端起水杯啜飲,口袋裏的手機在這時響起,打破僵凝氛圍。
  「喂?宛儀?妳要回家了嗎……什麼?!有沒有受傷?確定?妳在哪裏?好、好!妳不要動,我立刻過去!」
  掛了電話,在一旁斷斷續續聽到一點的杜明淵,擔憂地抓住他問:「小儀怎麼了?」
  傅克韞連回答都沒有,扯開腕上的抓握,一眨眼,人已在門外。
  杜明淵若有所思,目光由打翻的水杯,移向那道失了鎮靜的倉皇背影。
  這是剛剛那個與他對峙時,依然穩如泰山的男人嗎?
  他幾曾見過傅克韞慌張失措的模樣?這孩子,氣夠沈、思慮夠密、城府夠深,論商場上的手腕,再過兩年自己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這樣一個氣定沈然的男人,一共就見他失去鎮定三次。
  第一次,醫院來電,妻子出車禍。
  第二次,小姨子來電,還是妻子出車禍,他丟下正在開的財務會報匆匆趕去。
  第三次,妻子來電,出了什麼事不曉得,他整個人瞬間慌了。
  他真的不在意小儀嗎?
  不,他不認為。
  傅克韞是個硬脾氣的孩子,愈逼會愈倔強,不在他面前低頭,但是那並不表示,他不在意小儀。
  這孩子啊……小儀和他在一起,真不曉得是誰要吃虧受苦了。  
  「妳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沒讓我知道?」傅克韞半小時內匆匆趕到,確認她毫髮無傷,放下高懸的心,忍不住挖苦她。
  最近像跟車子犯沖一樣,一連三次的車劫,分明是殺人越貨才會有的報應。
  「哪是我的錯啊!」明明就是後面的人車禍,往前追撞到他們的車尾巴,她是無辜的好嗎?
  傅克韞瞪她。「上車,我先送妳回去,這裏讓司機處理。」
  杜宛儀拉住他。「附近有夜巿,陪我走走好不好?我們很久沒有一起逛夜巿了。」
  傅克韞瞄她一眼。「到前面等我。」
  他在附近找到車位,停好車去找她,她帶著笑容迎向他。
  「先打個電話給爸,免得他擔心。」看出她的疑惑,他接著解釋:「剛剛在吃飯,妳電話打來時爸有聽到。」
  所以他是飯吃一半,就匆匆趕來嗎?
  她先打電話向父親報平安,掛上手機後,拉著他興沖沖加入夜巿人潮。「走,我們今天沒吃到吐不許回家!」  
  結果,他們還真像瘋了一樣,一攤吃過一攤,從夜巿頭吃到夜巿尾,牽著手散步走上回程時,胃撐到差點走不動。
  「好久沒逛夜巿了,記得我第一次單獨跟你出來,就是逛夜巿,雖然你可能不覺得那是約會,可是我後來一路回想,最初對你動心,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所以我還是決定偷偷把它當成是我們的初次約會。」
  傅克韞側眸瞥她。「妳心情很好?」
  她有一陣子沒這麼對他笑、自在相處了,像是又回到那三年溫馨和諧的夫妻生活。
  「還不錯。」她主動將手伸向他,細嫩掌心貼住大掌,親密交握。
   
  「媽還好嗎?」
  「很好啊,每天和育幼院的小孩玩在一起,日子過得很愜意。」
  「為什麼對她這麼好?」這句話他很早就想問了。她對母親好到他都想替她報名現代孝媳選拔,若說是要討好他,從相識到現在,也該看清他們母子感情有多冷淡,可她數年如一日,連他這個不孝子都要汗顏了。
  「因為我知道,你很愛媽媽。」她偏頭,面帶微笑望他,並且不意外發現他表情微僵,不自在地別開臉。
  「你心裏明明很掛念媽媽,為什麼不常去看她?每次都要我求你半天才肯跟我一起去。」
  「工作忙。」
  「這不是藉口,你只是不曉得怎麼面對她。克韞,媽媽總是說你恨她,但我想不是,你是愛她的,只是表現不出來。她真的很愛你,只是能力有限,那時沒有辦法把你照顧得很好,所以每次看到長得有些像你的小孩子,都要難過地哭很久,拚命想對人家好,不怕被當成瘋婆子。
  「你以為媽媽為什麼不肯跟我們一起住,那是因為她怕破壞你的幸福,她不想再讓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你,也怕杜家連帶被人指指點點,影響你的婚姻。因為心裏清楚這一點,所以我沒有勉強她,真讓她搬來同住,她也會很拘束,心理壓力更大而已,那並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克韞,以後你要是有空,多去看看她好嗎?她真的很想你,每次我去,她都會不斷問你的近況,關心你過得好不好。」
  他淡哼,不置可否。
  杜宛儀淺淺微笑。她知道他聽進去了。
  「還有,我知道你一心想證明能力,不願被貼上靠裙帶關係的標籤,但是該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休息,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人生還很長,放緩腳步慢慢來。」
  「嗯哼。」
  夜風吹來,帶來些許涼意,她往他身邊靠近了些許,他瞥她一眼,放開交握的手,改環住她的肩。
  「我們好像很少這樣靠著肩散步,我喜歡這種感覺。」不必太多言語,只是寧馨地相互依偎,她刻意放慢了腳步,延長這段牽手共行的美好時光。
  「克韞,有件事,我想跟你談談。」
  「終於決定要說了嗎?」
  「你知道?」她停下腳步,微訝。
  她今晚突然說要逛夜巿,回憶過往,又交代東交代西,叮嚀了一堆,他要是還察覺不出她做了某些決定,就枉為三年夫妻了。
  「不妨說來聽聽。」
  「我——申請了學校,想去法國的藝術學院進修。」她輕聲說了出來。
  「嗯哼,比我預期的好多了。」他收回手,逕自往前走。
  她趕緊追上,小心翼翼觀察他的表情。「你不生氣、不反對嗎?」
  他雙手插在口袋,仰頭看了看星空。「生氣、反對有用嗎?」她還是會去。
  「你知道——有用的。」他要是強勢起來,她不敢拿他們的婚姻來賭。
  「然後再讓妳笑不由衷,天天用哀怨的眼神控訴我欺騙妳嗎?」傅克韞回眸,見她惴惴難安的表情,失笑出聲。「去吧,我不生氣,也不會阻止妳。」
  他預估過最糟的情況是分居、甚至是離婚,無法再牽手共行。
  如今這情況,分開已是必然,勉強朝夕相對,她痛苦,他也不好過,若不有所改變,那些芥蒂、猜疑,一點一滴噬磨彼此間的信任,終有一日會毀了他們的婚姻。
  暫時拉開距離,對他來說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
  「去多久?」
  「快的話兩年,慢的話……可能五年。」想了想,她急忙解釋:「你不要誤會,我不是逃避,也不是不要我們的婚姻,相反地,就是因為太珍惜了,所以我必須先離開一陣子,不然,你每做一件事,我老是會質疑你是真心對我好還是其他,每天鑽牛角尖猜測你的心意,這樣的自己真的很不可取,所以、所以……」
  「說啊,我在聽。」
  「所以我想,我們先分開一陣子,讓心情平靜下來,各自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要跟對方走一輩子。」
  有了決定後,心情突然輕鬆許多,會笑了。
  傅克韞朝她伸手。「過來。」
  待她走近,他一把撈進懷裏,重重烙下一記深吻。「答應我幾個條件,要去多久我都讓妳去。」
  「什麼——條件?」
  「記住妳的身分,傅太太,給我離其他男人遠一點。」讓她去進修,可不是讓她去招蜂引蝶,背著他胡搞!
  「你也會擔心?」
  他淡哼。「最好不要讓我抓奸在床,否則妳最好還有辦法輕鬆調笑。」
  「才不會。」
  「妳的解釋,我接受,但是最後一句,給我從腦海裏徹底抹掉,別去想什麼要不要走一輩子的事。」讓她走,是沈澱心情,整理好思緒回來好好經營他們的婚姻,不是放她天高皇帝遠、胡思亂想用的。
  「好。」
  「妳要去多久,我都可以等,回來以後,一切重新開始,同不同意?」他絕不接受等到了最後,依然在原地打轉,什麼都沒變。
  「同意。」
  「最後一件事——」他抬掌,覆上她溫熱心房。「把我放在這裏,不許忘。」
  她微笑,答得理所當然。「你一直都在那裏啊。」
  他再吻一下柔唇,心甘情願放開手。「那,妳去吧!」
  五年的孤寂,他可以忍。
  為的是讓他們的婚姻,走出全新的契機,他放她高飛。  
  惶然,不是沒有的。
  她十七歲認識他,十九歲初動少女心,二十歲訂婚,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就讓他半拐騙地成了他的妻,只因為他說:「我要去當兵,大學生涯多彩多姿,妳會兵變。」
  「我才不會!」
  「誰能保證?」
  「我真的不會!」她當真了,好心急地想證明心意。
  「那就嫁給我,讓我安心。」
  若不是杜明淵技巧性地用拖延戰術阻撓,她在二十歲那年就會成為傅太太。兩年後,她不改初衷,他贏了與杜明淵的賭局。
  於是,她嫁了他。
  尚未看盡花花世界,人生才剛要開始,便懵懵懂懂投身於婚姻中,因為再過幾年,開闊了眼界的她,他沒有把握她的選擇還會是他,他不以為自己有那麼好的條件讓她鍾情不變。
  他從不諱言,自己是個自私的男人。
  以愛情為手段,剪了她的羽翼,困鎖於婚姻的囚籠之中,從不讓她有機會體驗更多的人生百態,不曾高飛過,所以可以守著傅太太的身分,眼中只看他,安于家庭與丈夫這小小的世界中。
  如今,只是再度面臨當時的景況。
  而這回,他選擇了放開。
  他不在身邊,二十五歲嬌妍美麗、氣質絕佳的年輕女子,周遭追求者不會少,人在異鄉,空虛寂寞時,會有什麼變數,誰也無法擔保。
  這當中,只要有一個夠懂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只要一次脆弱無助的契機,讓某個人闖入她的心房,一切就會不同,而遠在臺灣的他,防不了。
  承諾,是安人心,卻不能制衡人心。
  但是他賭了。
  既然這三年,她不改初衷,那麼他就再賭一次——
  用五年,賭她的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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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對於杜宛儀突然做了去法國進修的決定,家人甚感不解,尤其是去這麼長一段時間,不過既然當丈夫的都沒意見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離開臺灣那天,家人去送機,張宛心依依不捨地抱了她好一會兒,不肯放手。
  「心心,妳有空多回家陪陪爸,知道嗎?」
  「知道了,姊。」張宛心忍住哽咽,附在她耳邊悄聲說:「姊夫我也會幫妳盯牢,不會讓他背著妳偷吃。」
  「非常感恩。」
  「我未來的牢頭,可以讓我跟老婆說幾句話了嗎?」傅克韞涼涼地斜睨達成共識的陰謀姊妹檔。
  張宛心吐吐舌,心虛地退開一步。
  「我是沒有眼線,但是妳最好記住答應我的事,聽見沒?」
  「聽見了。」杜宛儀拉下他的頸子,依戀不舍地吻了吻他。
  分開的第一年,她偶爾會在晚上十點到十一點這段時間打電話回來,與他分享近況,然後在掛電話前,輕輕說一聲:「我想你。」
  知道她的心始終在他身上,不曾背離,分離,並沒有想像中難挨。
  二月初,他在行事曆上挪出三天空檔。
  「聽秘書說,你請三天假?」連重大會議都挪開了,這對認真嚴謹、發燒三十九度都堅持完成工作的傅克韞而言,簡直是奇跡。
  他淡應一聲,沒多做解釋。
  「替我跟小儀說聲生日快樂。」杜明淵狀似不經意,拋出一句。
  「……嗯。」被道破心事,他不甚自在地輕哼一聲,將視線移向他處。
  他是要去見她,這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
  「嫁給我,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在妳身邊,對妳說這句『生日快樂』。」
  向她求婚時,許諾過的話,他沒有忘。
  他給過她的承諾並不多,但是每一句,他都會遵守。
  他在她生日當天搭機前往她所在的國度,但因班機延誤,到的時候已經是夜晚。
  他按下她住處門鈴,前來應門的她,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已經撲進他懷裏。
  妻子的熱烈歡迎,令他質疑地挑起眉。「妳究竟有沒有看清楚物件是誰?」
  別告訴他,這一年她別的沒學,倒學來法國妞的狂野奔放,對每位來客都大方擁吻。
  「當然。」她拉下丈夫的頸項,熱情獻吻。
  「嗯哼。」他悶哼,回應妻子的熱情。
  是有這麼饑渴嗎?她真的學壞了!舌吻這種事,通常是他欺負她的手段,幾時她也學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結束一記深長得幾乎奪去兩人呼吸的熱吻,她這才有機會開口。「你怎麼會來?公司走得開嗎?」
  上次跟爸通電話,才聽說他經常忙得忘了用餐,正準備找時間念念他而已,他就來了。
  他輕哼,不正面回答。「妳打算在門口話家常?」
  「喔,對。」杜宛儀連忙拉他進屋。「快進來,我正在替自己慶祝生日。」
  他看見桌上擺放的小蛋糕。「知道要自己準備,我正好省事。」下飛機太晚了,來不及準備。
  所以,他是因為這樣才來的嗎?她熱了眸光,注視他。
  「生日快樂。這是爸和小妹要我帶來轉交給妳的。」
  她收下禮物。「那你呢?」
  「我不是已經在這裏了?」很無恥地裝傻。某人都會送加倍佳棒棒糖了,他一點都不會過意不去。
  她撲抱上去,傅克韞沒防備,被她撲倒在雙人沙發上。
  「妳幹麼?」垂眸瞄一眼跨坐在他腿間的小女人。
  「別動,我有權處置我的生日禮物。」既然他把自己當禮物,她也不打算跟他客氣。
  食指沾了奶油往他鼻尖一劃,他只是挑挑眉,沒對她這孩子氣的舉動有太大反應,她一時玩興大起,竟在他臉上題詩作畫起來,逕自笑得開懷。
  「妳很開心?」他頗不是滋味地瞥她,完全不理會她是要在他臉上畫八駿圖還是題一整首長恨歌。
  臉上愉悅的笑容是過去他從不曾見過的,看來沒他在身邊,她不但過得極好,而且更快樂了。
  「很好啊。」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拋下富家千金的光環,她可以率性開懷地笑,放開心胸去交朋友,她覺得很好。
  「是啊,好得樂不思蜀,連中文都不會寫了。」他淡諷。
  她低笑,俯身輕咬他唇瓣。「小心眼。中文筆劃太多嘛,難道你想被塗得滿臉奶油?」
  低下頭,沿著寫過的痕跡,一一將他臉上的奶油痕跡舔吮乾淨。
  I……
  Miss……
  You……
  「好吃嗎?」他問,微沈的音律,帶著一絲被挑起的情欲喑啞。
  「美味極了。」她配合地以酥軟媚嗓回應,緩慢拆起她的「禮物包裝」,撫觸結實精壯的胸膛,蜿蜒而下……
  傅克韞訝異連連。
  這是他那個端莊矜持的大小姐嗎?如此魅惑的眼神、解放的身姿,主動挑起赤裸裸的男女情欲……
  那一夜,自願成為生日禮物的某人,頭一回扮演被吃幹抹淨,一根骨頭都不剩的角色。
  她真的學壞了!  
  再然後,第二年的生日,知道他會來,她準備好蛋糕等待,他在傍晚時到達,就他與她,兩人依偎共度。
  他會待上兩到三天,第一天通常是在床上度過,隔天她會帶著他四處走走,聊聊生活,告訴他,她平日都去哪些地方,常逛的店、常吃的餐館。
  到第三年,她告訴他,她在附近一家中國餐館找到工作,這是她長這麼大,頭一回體驗自食其力的生活。
  大小姐想反璞歸真,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到後來,他忙、她也忙,她難得回來,而他也走不開,她生日那幾日,成了他們夫妻一年當中難得的獨處時光。
  到了第四年,他來的時候,已經沒有撲進懷裏的軟玉溫香,以及柔柔在耳邊傾訴的「我想你」,一室空蕩蕩的屋子裏,他由中午等到晚上,她才倦鳥歸巢——帶著醺紅的醉顏。
  「啊,你來了!」
  意外的表情,看得他很是不爽。「我不能來嗎?」
  「不是,我不知道會這麼早……」他以前都是傍晚過後才到達,她以為今年也是。
  有人幫她慶祝過了,身上淡淡的酒氣,以及發尾些許沒擦乾淨的奶油可以看出端倪。
  她在這裏待了四年,有了自己的生活圈,而且如魚得水,日子過得充實又愉快,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對著生日蛋糕祝自己生日快樂的十八歲寂寞女孩,他來得很多餘,她完全不需要他。
  在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每一顆接近她的心,都是真誠的,不必老想著對方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她說的。
  在這裏,沒有養尊處優的生活,但是自食其力讓心更踏實——還是她說的。
  她住的單身套房,空間不大,每一樣擺設都以實用為主,不帶一絲奢華氣息,連泡澡的浴缸都沒有。
  他不曉得她是有心還是無意,每一句話聽進他耳裏,都像在針對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擺脫過去。
  許久以前,她就曾經說過,杜家大小姐的光環讓她總是受傷,有時她好恨自己的身分。
  他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
  他接近她,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些什麼,從一開始就不是真誠的。
  他明知道她多害怕背叛,卻仍是利用了她,辜負她的信任。
  是他讓她連大小姐都不敢當了。
  要說她心裏沒有陰影,連他都說服不了。
  這四年,沒有解決問題,只是讓她離他更遠,心結已然存在,根深柢固地盤踞心底——不自覺地。
  他在第四年意識到,這個賭注或許下錯了……
  到了最後一年,他考慮了幾天,依舊排開所有的事情趕來陪她。
  也許她已不乏陪她過生日的物件,他只是不想打破承諾,她對他的信任已經少得可憐了。
  這一年,她忘了自己的生日。
  遠道而來的他,像個深閨怨婦一樣替她等門,這還不是最糟的,讓心情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讓他看見另一個男人送她回來,在門口親密吻別!
  好極了,真是好極了!這麼老的梗,居然還被他咬到,看來不是她運氣太背,就是她在這裏的生活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多彩多姿!
  杜宛儀一開門進來,就迎上他陰沈無比的臉色,嚇得鑰匙落了地。
  「你怎麼會——啊!」想起來了,今天是她生日,最近太忙,完全不記得了。
  「記不記得出國前,妳答應過我什麼?」
  「什麼?」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他指什麼?
  「看來妳是忘光了。」
  一直以來,處於他們之間那條緊繃的弦,宣告斷裂。
  他完全無法克制怒氣,大步一跨,逼近她,嚇得她往後跌退,抵住牆壁,驚魂未定地張大眼望他。
  「你、你要做、做什麼……」
  他眼中滿滿儘是狂風暴雨前的陰霾,她以為他會咆哮,他卻扯唇,輕輕笑了。「何必這麼緊張?」
  「是、是你——」表情太嚇人。
  「我?流連異國數年未歸的可不是我,深夜讓男人送回來,意猶未盡吻別的也不是我。傅太太——」他諷刺地停頓了一下。「嗯,對了,妳還記得自己有丈夫吧?」
  她咽了咽口水。「那個……我可以解釋……」
  「我是不是說過,偷吃也要懂得擦嘴,最好別讓我逮到把柄?」
  「親吻是外國基本的禮節……」她氣弱地解釋。他如果真的有看清楚,應該知道那個吻原意是落在頰上,她根本沒料到對方會吻她,才剛碰到唇畔,她就推開他了。
  「看來我老婆在異地待了四年,倒是脫胎換骨了。」她在異鄉數年,就是學到這些嗎?那麼依外國人熱情大膽的作風,來幾段露水姻緣,是不是也不需要大驚小怪?
  他點頭,一臉大方地接受解釋,執起她的右手,拇指挲撫原本戴著婚戒,如今空蕩蕩的指間。「想必妳也大方告訴他已婚身分了,他在意嗎?」
  「……」她是沒說,但是有必要這麼生氣嗎?
  四年,不算短的時間,無名指間的戒痕早已消逝無蹤,心要叛離,不是一圈銀戒就圈鎖得住。
  她倒好,悠游自在,氣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甩開千金小姐身分、瞞住已為人妻的事實,陶醉在諸多愛慕與追求的虛榮中,他的等待又算什麼?
  他眸光一寒,細細親吻的唇突然張嘴朝她指間一咬,重得咬出了牙痕。
  她吃痛地抽手。「傅克韞,你幹麼!」
  他動作更快,伸臂將她困鎖於牆面與他之間,俯下頭攫住柔唇,烙下鷙猛深吻,粗魯力道存心咬痛她。
  「傅——唔!」嘴角刺痛,她嘗到一絲血腥味,驚慌地意識到他真的氣壞了……
  好不容易掙開他幾乎窒息的虐人狂吻,她喘氣瞪他。「傅克韞!你到底在無理取鬧什麼?!」
  不過就是一件小意外罷了,有必要反應這麼大嗎?他明明不是那麼小家子氣的人啊!
  「好問題。」他淺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眸,遊走的大掌覆上胸前柔軟曲線,毫不客氣地隔著衣物揉捏,肆意掠奪。
  「等等,你住手!」她慌張地阻止他往下探撫的手。
  她討厭這樣,明明該很美好的親密關係,不該被他用來發洩怒氣,偏偏卻被他挑惹出酥麻顫意,久未歡愛的身子太敏感,禁不起撩逗——即使是他毫不溫柔、全無憐惜的舉動。
  「妳沒資格說不!」他完全不打算壓抑張狂欲火,指掌恣意採擷她腿間柔嫩秘密,甚至想直接撩高她的裙襬——
  「傅克韞,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像強暴!」
  強暴?他挑高眉,一臉吃驚模樣。所以他指尖的濕潤是活見鬼嗎?好享受的被害者。
  他的表情令她羞憤得想死!
  他憐憫歎息。「在國外待久了,連中文造詣都變差了。用『履行夫妻義務』是不是適切些?」他一挺身,強勢而野蠻地佔有她。
  他居然連衣服都不脫一下,直接抵著牆就……這混帳!
  羞辱的行徑,氣得她掄拳捶打。「走開,別把我當妓女!」
   
  「很貴。這樣有沒比較開心一點?」一紙婚書,四年多的寂寞等待,跨越迢迢山水的探尋,有哪個人嫖妓付的代價比他更高?
  居然真把她說成了……
  「走開!你這個王八——」
  咒駡聲被他降下的唇舌吞噬,他挺腰,抬起右腿便毫不憐惜地猛然進擊,而她竟還在他粗暴的對待下嘗到一絲快意,無法自主地迎身配合他。
  「強暴?嗯?」他笑諷。
  她對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欲死,但卻更想掐死這個行徑惡劣的混帳!  
  那一夜,她完全無法睡,由窗邊、桌上到床上,他存心折磨她,舉止全無半分輕憐蜜意,只有狂肆的掠奪,等他終於放過她,她一轉身,立刻累得睡死過去。
  再度醒來,已經是隔日下午,枕邊空冷。
  她知道他不在,不必刻意探尋就曉得。
  她住處的單人床空間有限,不比臺灣家裏的大雙人床,每次他來時,總要枕在他臂彎,兩人偎得緊緊的才能睡下,空間局促,兩顆心卻靠得好近……
  她睜開眼,坐起身目光在室內梭巡一圈,沒見著他,連放在牆邊的行李也不見了。
  他回去了?!
  以前來時,他都會待個兩天才走的,這次連多待一會兒都沒有,說走就走,連聲招呼都沒打……
  不肯承認胸口微微抽緊的感覺是心痛,她氣悶地別開眼,這才留意到床邊擱的物品。
  對了,他每年都會順道替爸爸和心心攜來她的生日禮物。
  她先拆開爸爸的禮物,接著是心心的,一一讀完附在其中的家書,發現多出來的那一份,沒有署名。
  她拆開,裏頭也沒有卡片或信件,但她知道是他。
  那是一本精緻的桌上型月曆,是特別製作的,背景圖片是他們的結婚照,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一本。
  月曆頁面停留在二月,前面的已撕除,七月之後也什麼都沒有。
  他是在警告她,他給的最後期限,逾期後果自理嗎?
  還是……提醒她,別忘了回來,有人在等她?
  昨晚被惡劣對待的怒氣軟化下來,湧上淡淡暖意。
  哼,別以為這樣做,她就會忘記他過分的行為,他還欠她一句道歉!
  然後……唔,她可以考慮原諒他。  
  晚上入睡前,傅克韞敲了敲書房的門,將水杯和藥錠放在岳父面前。
  「爸,你的血壓藥。」
  這兩年,杜明淵健康狀況開始出現警訊,畢竟年紀是有了,傅克韞除了盯他定期回醫院做回診追蹤,該服的藥也不容他馬虎。
  目前就他們翁婿兩人同住,關照的事也只能由他來。
  杜明淵瞄了眼小小顆的白色藥錠,奇怪他工作量再重,怎麼該吃的藥都不會讓人少吃半顆。
  杜明淵一邊吞藥,傅克韞熟練地做著量血壓的例行工作,正巧週末回家來住的張宛心敲了敲半掩的門,探進頭來。
  「姊夫,姊打電話回來,她要跟你說話。」
  傅克韞動作一頓,面無表情地回道:「要說叫她回來說。」
  他厭了對話筒講話,到底他是娶了老婆還是娶電話筒?
  張宛心吐吐舌。「那我就回她,深閨怨夫生氣了,不想接她電話。」
  小女兒走後,杜明淵深思的目光移向他。「你跟小儀又怎麼了?」
  「我們的問題,不就那幾樁。」也沒什麼好瞞的。
  「你怎麼不催她早點回來?」夫妻長年分開也不是辦法,傅克韞孤床冷被的寂寞,他是看在眼裏的。
  「我不以為我說了就有用。」確認血壓正常,傅克韞收妥血壓計,順手紀錄量出來的數位。
  杜明淵頗意外。「驕傲自信的傅克韞也會妄自菲薄?」
  「我從不妄自菲薄,只是無時無刻清楚自己幾兩重。」
  「十年前,你有那個膽識、自信和我賭你在小儀心裏的地位,那麼漂亮地將了我一軍,為什麼現在會認為,你的話她不會聽?」難道他認為,在如今的小儀心中,他無足輕重了嗎?
  「我從來沒有跟您下過棋。」傅克韞避重就輕。
  杜明淵笑了笑,也不爭辯。
  十年前,小儀才二十歲,滿心滿眼都是傅克韞,那個時候,他便看出這個男孩子侵略性太重,霸氣且掌控了小儀全部的悲喜,小儀跟他在一起會吃虧。最重要的是,他看小儀的眼神太冷靜也太理智了,不是陷入愛河裏的男人該有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個時候的小儀完全迷戀傅克韞,無論旁人說什麼都聽不進去,他若是阻撓,只會影響父女感情,所以他換了方式,用訂婚換來兩年的拖延時間,一方面讓退伍後的他進杜氏企業就近觀察,如果這男人只是毫無長處的投機分子,他說什麼都不會將女兒交給他,另一方面,也試圖爭取時間,讓她有機會去看看別人。
  但是,沒有用,她心意不變。
  那時候他就看清,小儀對這個男人的感情是真的,不是那麼輕易動搖,這輩子真要讓她快樂,唯有將她放在傅克韞身邊,只有這個人,才能讓她有真正的笑容。為此,他願意拿他的一切來換。
  這是全世界當父親的共同心願,只要女兒快樂,傅克韞要的,他都可以給,為女兒買斷這個男人的終身。
  這是一著險棋,賭的是女兒的終身幸福,輸贏很大,最糟不過就是這樣了。但,他並不希望是如此……
  「克韞,我們的棋局還沒結束。」
  正欲步出書房的傅克韞停步,緩緩回眸。「您希望看見什麼?」
  杜明淵笑笑地,反問他:「那你呢?你滿足於現狀嗎?我雖然授予你實權,但是不可否認,無論你付出再多,都是為他人作嫁。」杜氏企業永遠不是他的。
  換句話說,他是在問他——如果有機會,這一切他要不要?
  要。連想都不必。
  無須矯情,不必故作清高,他連終身都能拿來當籌碼,不會不要。他只是不明白……
  猶豫了下,他終究還是問出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您……為什麼會答應將宛儀嫁給我?」明知他動機並不純正。
  杜明淵回答得很簡單——
  「賭贏了,我女兒會擁有一輩子的幸福,我為什麼不賭?」要他拿整個杜氏企業來賭他都敢,他女兒的價值更甚那些。
  「或許,您高估我了。」傅克韞反手將門關上,邁開步伐回房。
  宛儀一輩子的幸福與快樂,不見得永遠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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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們是不是在冷戰?
  杜宛儀不曉得,自生日那天不歡而散後,就沒再與他說上一句話。
  每次從這裏回去,她會算准他抵達臺灣的時間,換算時差在晚上十一點左右去電,確認他安全到家,再說幾句夫妻間的溫存話語,這已經是四年來無聲形成的默契,但是這一回,他拒聽她的電話。
  小妹說,姊夫好像生氣了。
  何止他氣,她也氣啊!他的無名火未免發得太沒道理。
  但是小妹卻回她:「妳學位愈拿愈順手,可是妳有沒有想過姊夫在臺灣的心情?妳可以很放心是因為他待在妳熟悉的環境裏,身邊都是妳的親人,真有什麼風吹草動也會立刻有人向妳通報,可是姊夫呢?妳遠在法國,交了什麼朋友、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無所知,而且還是長長的五年,這種無法掌握變數的等待,是會讓人恐懼不安的。」
  所以他那天爆發的,是四年多來所累積的惶然和不確定感嗎?
  他其實也會害怕,怕她變了心意,怕等待到最後她卻不願回到他懷抱,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鎮定自信。
  因此撞見那種畫面,才會爆發那麼大的怒氣。
  「姊,妳都沒發現,妳自己變了很多嗎?以前,妳不會跟姊夫生氣,很在意他的感受,現在的妳,變得更多堅持、更多想法,更容易拒絕姊夫,姊夫會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這什麼話?「難道要我永遠當一朵溫室裏的花朵,被他嬌養著,人生全由他掌控,這樣他才滿意嗎?」他若真這樣想,未免太自私。
  「應該也不是這樣,他不見得是想掌控妳什麼,可能只是妳的轉變,讓他感覺到自己在妳心中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所以不安吧!」
  小妹說得好像她很虧欠他,害她聽得都愧疚了。
  七月裏,拿到文憑,一一將這裏的工作、生活做個結束,打包行李,房子也退了租,朋友一一告別。
  不舍是必然的,她在這裏生活了五年,也建立了不錯的人際關係,在這裏,她學會很多、也成長不少,但是臺灣才是她的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個人都在那裏,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安撫那個小心眼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因為怕她不夠在乎他而介懷的話。
  回臺灣那天,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訂了機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時,是晚餐時分。
  父親見她回來,驚喜地給了她一記擁抱。她陪父親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況,父親問她:「這次是真的倦鳥歸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韞應該會很開心,他等妳很久了。」
  父親說,他現在慢慢放權給女婿,再過幾年也許就可以退休了,將來女婿肩上扛的責任會更重,但這男人的能力夠,也扛得起。
  有一陣子他分身乏術,連回家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買了間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過來就在那裏休息,省了來回奔波,今晚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和父親聊完,杜宛儀回到房裏,已經是晚上十點。
  房裏的擺設變化不大,她的物品都還擺放在原來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個房間靜得只剩桌上鬧鐘指針走動的聲音,偌大的床一個人躺上去,光想像就覺得太空了,很難睡得暖吧……
  以前的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做些什麼呢?
  他回到房裏來,先洗澡,她替他準備換洗衣物,然後兩個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業雜誌,她看她的文學叢書,有的時候,她也會小小耍賴,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雜誌。
  有的時候是依偎著,聽聽音樂,沒有話題地閒聊。
  「你都沒有送過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議。
  「不適合。」
  哪裏不適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時他也沒送過啊!
   
  「我記得妳最喜歡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愛的證明。「難道妳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實事求是,要送就送對方喜歡的,否則送了也沒什麼意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會以為他要去佈置喪禮會場。
  「……」她無言片刻。「那珠寶首飾化妝品,總有一樣能送的。」
  珠寶首飾她哪樣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於化妝品……
  「有人告訴我,千萬別送你的女人化妝品,否則你這輩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認真地回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說笑,但還是讓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幾下。
  就算不做愛,也能感覺比肉體激纏更貼近,一種幽微入心的溫存,那時從來就不會覺得房間太靜、床太空……
  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這樣的心情,數著秒針的走動度過黑夜?
  一股衝動使然,她轉身朝外頭飛奔,搭了計程車去找他。
  爸只說了這條街,還有大樓的名字,並沒有說是哪一層樓。
  杜宛儀站在對街,仰頭看著眼前的高級住宅,手機在掌心裏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擬見到他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手機忽然在掌心裏震動起來,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邊傳來的卻是妹妹的聲音——
  「姊,我剛剛打電話回去,聽說妳回來了?太不夠意思了,居然沒告訴我……」沒讓她有機會辯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議一長串。
  她漫應了兩句,心裏頭掛念著另一個人,連忙說:「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妳,見面再說。」掛了電話,她拇指移向「1」的數位鍵,正欲按快速鍵撥出,但相偕走出大樓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反應——本能地背過身,隱匿在行道樹後。
  很不願意,但還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個人……是夏書郡。
  她可以理直氣壯站出去,質詢他為什麼會與她在一起,還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來,可是她沒有。
  很多事情,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問了,只是徒惹難堪。
  他們在門口分別,夏書郡朝她的方向走來,低著頭翻找包包,拿出手機撥號,由她身邊經過時,她聞到一陣淡淡的沐浴乳香氣……
  這味道她很熟,與家裏用的一模一樣,是英國進口的,國內買不到,但是有一種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緩精神,她總是不嫌麻煩地上網訂購,即使人在國外,家人的飲食、生活習慣,也會一一交代管家打點好……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腦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爸以為他忙公事,另購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來,不是這樣的。
  沒有什麼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邊一直有人陪,無論是有她之前,還是她離開之後。
  她不在,他或許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時時關切她的情緒,她這個太過依賴、生命中完全以他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過去一定讓他倍感壓力……
  推開房門,一室明亮光源喚回她些許意識,她恍惚思考,剛剛……有開大燈嗎?
  「妳去哪裏?」微沈音律,總算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為,他今晚應該不會回來……啊,對了,夏書郡走了。
  「妳去哪裏?」傅克韞又問一遍。
  「找小妹,很久沒見面了。」不久前接到的電話,讓她出於本能冒出這樣的回答。
  「是嗎?」他不說話了。
  撥電話回來叮嚀爸爸吃藥,得知她歸來的消息,他滿心迫切地趕回來,卻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來,第一個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見的人,也不是他。
  各懷心事躺在同一張床上,淩晨過了,他沒有絲毫睡意,心知她也沒睡。
  他實在不想小家子氣地計較這種事情,分開那麼久,夫妻共眠的頭一晚,應該是耳鬢廝磨、溫存傾訴別後種種,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同床異夢,背對著背冷漠獨眠。
  他歎了口氣,率先軟下姿態,回過身張臂擁抱她,然後立刻感覺到她渾身僵硬,親吻她的唇時,她別開臉,伸手推拒。
  「不要……」
  「為什麼?」她現在連他的親近都會感到不自在了嗎?
  心沒有飛離,感情仍在,那為什麼,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疏離?
  「我很累,不想——」
  沒等她藉口說完,他直接打斷。「妳還在生氣?」
  「沒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該讓別的男人吻她,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
  「我沒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過身,傅克韞氣悶地瞪她。「妳堅持跟我嘔氣是嗎?」
  他都先向她低頭了,她究竟還想怎樣?
  「……」
  她擺明瞭不想溝通!
  「隨便妳!」一股氣冒出頭,他用力扯過被子,背過身不再理會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氣,能夠為她做的,他已經讓步到極限,她硬是要認定他虧欠她,死死抱著八百年前的心結不放,那就隨她去,他絕不再為她妥協。
  被子讓他扯過去了,夜裏有些冷,她靜靜蜷臥在角落。
  躺在同一張床上,她聞得到他身上沐浴過後淡淡香氣,不願去想,卻仍是無法控制腦海的思緒。
  他洗過澡後才回來,帶著和夏書郡一樣的味道,她無法不去揣測,什麼情況下會讓一男一女同時沐浴……
  她沒有辦法,只要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會這麼想,沒有辦法讓他抱她、親近她……
  
  「我想找點事做。」回臺灣後的一個月,她在晚上用餐時突然說。
  「妳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問問身邊——」
  「爸,」杜宛儀輕喊。「我學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環,也能憑實力在社會上生存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將她保護得太好。從爸爸到傅克韞,她的世界太狹隘,這對被她所專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心理負擔。
  「我自己有計劃,之前在法國讀書的幾個朋友,邀我一起開藝廊,兼任企劃總監,我覺得可行。」
  「這麼積極?」杜明淵頗訝異。「跟克韞商量過了嗎?」
  杜宛儀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點到名的傅克韞僅是抬一下眼皮,繼續細嚼慢嚥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聲說。
  事實上,她根本只說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麼商量。
  他當時只淡淡地哼一聲,她無法在他臉上找到更多反應,對一個表現得很無謂的人,她實在沒辦法說更多。
  「爸,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處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話題就此結束。
  用完餐,她先行回房,杜明淵這才壓低聲音問:「你同意?」
  傅克韞不以為意地笑。「您沒聽她說嗎?她已經不是以前的杜宛儀了,我要真說不,對她就會有影響嗎?」
  不會。
  他心裏清楚。
  傅克韞擦擦嘴,由座位起身。「我吃飽了,爸慢用。」
  杜明淵皺眉,盯著他離去的背影,面露憂心。
  這對夫妻之間存在一些問題,他已經無法分辨,是出在克韞還是宛儀身上,又或許說——
  夫妻倆問題都很大。
  
  於是,事情成了定局。
  藝廊成立的頭一個月,她忙得團團轉,找場地、談租金、簽合約……還有林林總總的雜項事務,忙得她喘不過氣。
  再來,積極接洽業務,也讓她無法鬆懈。
  到後來,辦展覽時她更是晝夜顛倒,因為缺乏經驗,每個細節、每個流程、場地規劃等等,都得一改再改,務求完美。
  但是看到一手策劃執行的企劃成功展出,獲得迴響與認同的掌聲,讓她充滿成就感與自信。
  她喜歡這項工作,在這裏,她找到生活的重心,而且是興趣所在,讓她就算忙碌也樂在其中。
  而這兩年,杜氏企業在傅克韞的帶領下,將觸角延伸至海外,成立分公司、勘查業務,兩年當中頻頻出國,難得停下腳步好好休息一下。
  這對夫妻完全是在比忙的。
  有時候,他空閒下來,回到家中,躺在床的左側,她不一定會在右側;有時候,她藝廊活動比較少,坐在家裏的餐桌,他也不見得那麼早回來,更別說是好好坐下來,說幾句夫妻間的貼心話。
  那種單純依偎,不做什麼,就只是彼此為伴的時光,已經遙遠到幾乎在記憶裏模糊。
  又過一年,藝廊的運作穩定下來,她突然又說:「有所大學邀我去開一門藝術相關課程。」
  「是嗎?」半入眠狀態的傅克韞漫應。
  「一個禮拜兼個兩堂課,我覺得時間上還可以,就答應了。」
  「妳高興就好。」
  這兩年,他總是這麼說。
  對她,他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想法與意見了,似乎在參與她的人生上頭,也過於意興闌珊……
  除了同睡一張床,偶爾做愛,她幾乎感覺不出來他們還是夫妻。
  人前,他掩飾得很好,永遠是溫柔體貼、關懷又民主的好丈夫,必須攜伴出席的宴會,她還是挽住他臂彎的那個人,多少人羡慕他們夫妻恩愛……
  她無聲苦笑。從不敢去想、也不能去問,他生命中是不是還存在著另一個人?不在她身邊的時刻,是不是正伴著那個她?
  她讓自己找到另一個生活的重心,如此才能不讓自己雙眼總是看著他,太過專注,容易被幽微的情緒刺傷。就像七年前那樣,被一個人掌控了全部的世界,一有任何風吹草動,她的世界便要分崩離析,慌得像失去一切,什麼也不能想……
  她不想,也不要。
  他不是她生命裏的全部,她有她的事業,也有獨立出來、不依附他的生活圈,她可以過得很好,縱使有一天,他開口說要離去,她想,應該也不會再那麼難受了吧……
  
  午後,杜宛儀上完課回家,經過起居室,意外丈夫居然也在,他今天回來得真早!
  她放輕步伐,來到沙發上沈睡的丈夫身邊,彎身凝視。
  有一陣子沒這麼專注看他了,他睡著時的模樣,其實是有幾分稚氣的,少了一絲侵略霸氣的他,讓人想把他摟進懷裏好好疼惜一番。
  纖指輕輕拂開他垂落額前的發,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有一張俊俏的容貌,之前爸有個對面相學稍有研究的朋友,見過傅克韞後,就說這男人天庭飽滿、五官端正,是個有智慧的孩子,不會甘於一生平凡庸碌;眼神犀銳,但清明不邪,心地不至於太壞,那樣的強勢與企圖心,反而是接掌杜家事業的最佳人選。
  爸後來思考了很久,最後還是答應讓她嫁給他。
  她想,閱人無數的爸爸應該也懷疑過他娶她的動機吧,但是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克韞,相信他不會辜負妻子。
  一隻手探來,攫住在臉上撫弄的柔荑。
  「啊!」她沒防備,跌落他懷裏。「我吵醒你了嗎?」
  「本來就沒睡熟。」傅克韞慵懶地瞇著眼,還沒打算完全醒來,雙臂環抱細腰,她也溫馴趴臥在他懷中,不打擾他休息。如此甯馨依偎的時光,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晚上還有事嗎?」終於決定貪懶夠了,他睜開眼,伸了伸腰杆。
  「沒有。要做什麼?」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傅太太共進晚餐嗎?」
  「好啊!」這個剛強的男人,難得主動示好,她開心地揚唇。「去外面吃,就我們兩個人!」
  她愉快地準備去訂餐廳,他坐起身,撿起方才由她手中掉落的物品,瞄了她一眼。
  「那是學生剛交的作業——啊!」
  「它長得可一點都不像作業。」傅克韞輕諷。
  「那些……只是不成熟的青春期錯覺,他們都還是孩子而已,我沒當真。」學生老是藉由交作業時,把信件夾在其中向她示愛,她由最初的驚愕,到現在已經不會有太大反應了。
  那些?!原來還不只一個。
  都大學生了,他不以為那還會是所謂「小孩子不成熟的仰慕」,她向他告白時的年紀,甚至還沒有他們大。
  三十出頭,正是最具女人成熟風韻的年紀,氣質出眾、清韻美麗的年輕女講師,對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年而言,有一定的殺傷力。
  他面無表情的反應,讓她實在猜不出他真正的想法。「那真的沒什麼,你可以看,我不介意……」
  「我沒那麼無聊。」他將信件連同成迭的學生報告塞回她手裏,逕自起身。
  臨走前,傅克韞淡淡拋出幾句:「離妳的『小朋友們』遠一點,別小看他們,哪天惹出事端,別怪我沒警告妳,我絕不會輕易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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