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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沈亞]柔然公主[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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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4:09 |倒序瀏覽
柔然公主 作者:沈亞

她是柔然的公主,他是天朝未來將繼承大統的皇子;
兩人卻從小一起生活。
她嗜殺,毫無憐憫惻隱之心;他宅心仁厚、一心愛慕她。
但……
五年過去。
她成為柔然第六代狼牙戰將,而他已是天朝皇帝。
她向他索取百年免貢,並帶來七顆人頭作為交易條件,
揚言天朝若不答應,將不惜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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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4:43
第一章

  戰敗了……遍地哀鴻讓他的心彷彿撕裂開來!  

  族人們淳淳流著的血染紅了偌大草原,無神的眼定定地注視著他。  

  那些再也唱不出雄壯歌聲的嘴大張著,無聲地問著:我們的狼王啊,我的妻子兒女如今該怎麼辦?  

  多少豪勇的戰士一個個躺在草原上,身上淌著鮮血,眼裡寫著絕望……死了的掛念著家人,活著的背負著羞恥。  

  戰敗,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但這還不夠,這場仗敗了,下場仗還是要打。柔然的勇士們眼裡流著淚,手裡提著刀說:輸了要死,降了還是得死,那就戰吧!  

  族人們慌慌張張地收拾細軟,一退再退……再退,就要退到天狼河裡去了。  

  天狼河的河水又冰又急,退到了天狼河同樣死路一條——  

  他真恨!恨自己如此無能!恨自己領導無方!  

  若不是他的愚蠢,答應了天國借道之舉,如今他的族人們不會死,同胞們不會走投無路——如果真有人該死,那麼唯一該死之人是他!只是,他卻連死的自由都沒有,族人們未來的一切還要依靠他,呵呵!依靠他什麼呢?依靠他領著他們去死嗎?  

  草海上風冷冷地呼嘯著,夜已降臨。戰敗的勇士們默默地收拾著戰場上同伴的屍體,拉長的影子像是一隻隻悲傷的鬼魂。  

  「該回去了。」  

  他沒有回頭,強忍著淚水不讓她看到白己懦弱的一面。  

  她的妻子——柔然國的皇后挺直了腰桿騎在馬背上,她的側面是如此的美艷,甚至連夕陽相形之下也要為之失色。  

  她向來都是堅強的,很多時候他覺得他的妻子比他更堅強、更適合當王。  

  如果她不是生為女兒身,或許柔然在她的領導之下會更加強大。  

  他真後悔自己當初沒有聽從她的警告。但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呢?事實已經造成,他愚蠢的決定讓柔然的人民死傷無數;只是他的驕傲仍然不許他回頭,不許他讓他最愛的妻子看到他的淚水、看到他悔恨的表情。  

  「狼王……」  

  如果他夠細心,那麼他會聽出妻子聲音中那強抑的一絲痛楚。但他太過自責、太過悲痛,以致於連頭也沒有回,直到他的妻子終於疼得深深倒抽一口冷氣,他才意識到事態不妙!  

  「雁歸?」  

  馬背上的少婦勉強露出一抹微笑,但冷汗不住自她的額角落下,她的雙手緊緊糾結——「我想……我快生了……」  

  「現在?!」  

  柔然國的狼王登時白了臉!他們離營地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身邊的護衛只剩薩滿。  

  「老天!怎麼會?不是還有一段時間……」  

  「看來你未來的繼承人恐怕等不到他該出世的時辰——」  

  她說著,再度深深喘息,再也支持不了地趴在馬背上。  

  「雁歸!」狼王扶住妻子,她已經無法自己騎馬,顫抖的身軀倒在他懷裡不住顫抖。  

  「天哪!」他慌了手腳,現在該怎麼辦?在這片草海上?老天!  

  高大沉默的薩滿臉上露出一絲驚慌,但仍強自鎮定——  

  「稟狼王,當務之急是先找個避風的地方……」  

  「好……好……」他只能說好。除了說好,他已經完全失去了主張。  

  她不住喘息著試圖保持冷靜,這是她頭一胎,任她如何精明幹練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種地方臨盆。但現在可沒時間讓刀子猶豫了,孩子眼看就要出世,無論如何她都得冷靜面對。  

  「避風的地方……」狼王將妻子抱到自己的馬上,慌張地四下張望——一望無垠的草原,哪裡會有避風的地方?突然,他的眼角瞥見遠處微弱的燈火。  

  「那裡有人!」  

  狼王帶著妻子飛也似的往燈火處狂奔而去,馬蹄的振動讓雁歸皇后痛得失去了意識,但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她腦海中浮現的最後一個疑問是:在這片無垠的草海上,什麼時候開始有了人家?  

  孩子們驚天動地的哭叫聲穿透了狼王焦急的心,給他帶來無上的喜悅。  

  「生了!」  

  「恭喜狼王,賀喜狼王,皇后為您生了一對龍鳳胎。」老婦人淡笑著步出陋室,她黑色的斗蓬透著一股冷冽的寒冷,那笑——不帶一絲人氣。  

  「龍風胎?」狼王傻了!上天竟選擇在此時此刻送給他如此大禮!算是一種安慰?還是一種諷刺?  

  「一男一女,女孩兒比她的兄弟來得性急些。」老婦人朝他招招手道:「進來吧。」  

  不必她說,狼王早已經焦急地步入陋室之中。掠過老婦人身旁的那一剎那,一股奇異的寒冷幾乎讓他停住腳步。狼王禁不住低下頭、蹙起眉打量著老婦人的面容。  

  老婦人一身漆黑斗篷,頭臉都隱藏在寬大的斗蓬中,那斗蓬如此寬鬆,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儘管草海的夜晚有些寒冷,但那斗蓬仍令人不由得起疑——什麼樣的面貌需要如此費心遮掩?  

  孩子們響亮的哭聲打斷了狼王的思緒,他匆忙來到床畔,他的妻子雙眸微閉,臉色蒼白憔悴,但卻仍露出欣慰的笑容。  

  「辛苦你了……」狼王看著躺在妻子身邊那兩個小小孩兒,激動揮舞的手腳看起來如此動人可愛,彷彿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比擬。  

  「一男一女。」她微弱地笑了笑。「倒是出人意料之外了,你開心嗎?」  

  「當然!這是本王此生最快樂的時刻!」  

  狼王輕柔地抱起兩個小小的孩兒,著迷地注視著他們幾乎完全相同的容貌;如此纖弱卻又如此活力十足!  

  他發現兩個孩子面容雖然一模一樣,但性格卻迥然不同。左邊那個哭聲響亮,小小的拳頭死命握著,一雙小小的眉緊緊糾結,驚天動地的哭聲哪像是甫出世的孩子。右邊那個卻顯得閑靜多了,他的眉頭有些不滿意似的皺著,卻彷彿對自己手足的哭聲不太滿意,一雙靈動的大眼不住瞧著哭得厲害的手足——那表情……狼王忍不住笑了出來。那表情竟是無奈十足。  

  躺在父親的擁抱之中,哭著的孩子突然停止哭泣,盯著眼前的男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小手小腳不住舞動,喜怒哀樂來得有如草海中的暴風雨,令人措手不及。  

  「他笑了!」狼王激動地將孩子的臉送到妻子面前。「你看!他會笑!」  

  皇后雁歸忍不住也笑了,但卻是笑自己丈夫那不切實際的浪漫。  

  「王,這麼小的孩兒哪懂得什麼叫笑。」  

  「他真的在笑!」  

  狼王不服,瞧!他不是正在笑嗎?眉飛色舞的模樣,咕嚕咕嚕的笑聲,如此動人!  

  「笑著的是公主,另一位是王子。」  

  老婦人突然粗嘎開口。  

  「是個女孩兒?」狼王微笑地瞧著襁褓中揮舞著小拳頭的孩兒。「女孩兒這般好動,真不愧是我的孩子!將來騎馬射箭一定樣樣出色吧。」  

  「女孩兒好動,男孩兒卻安靜?」雁歸歎口氣:「這兩個娃兒該不會弄錯了自個兒的天命吧?」  

  「胡說!」狼王笑著高高舉起兩個孩子展示在皇后面前。「只要是我們的孩子,哪兒有什麼天命可言?他們喜歡怎麼著就怎麼著!天底下的草原都是屬於他們的,還有誰敢有異議!」  

  「吾王此言差矣。」老婦人突然冷冷地笑了,無聲的笑讓原本充滿溫暖的屋子一下子冷卻下來。  

  狼王驀然回頭,銳利的眼光致命地看著老婦人。  

  「老婆婆,念在你半夜裡收留我們,又為皇后接生的恩惠上,本王不與你計較,但你可知你說的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話?」  

  老婦人低著頭,但冷冽的眸光卻從斗蓬中透出直視著狼王,那冷——彷彿來自森森鬼域!  

  「狼王,柔然即將滅國,可憐兩位剛出生的孩子就要成為亡國奴,天底下的草原又如何能成為他們的?」  

  「你——」狼王氣白了臉!「放肆!賤婦!你竟敢詛咒吾國!」  

  聽到狼王吼叫的聲音,在外面等候的勇士薩滿連忙掀開布簾衝了進來。  

  「呵呵,百日之內柔然必定亡國,此乃天命,又何須我這風燭殘年的老婦詛咒呢?」  

  「你——」  

  「放肆!竟敢對狼王說此等不敬之言!」薩滿抽出雪亮彎刀,凜然架在老婦頸上,只待狼王一聲令下,便立刻叫她血濺三步。  

  「吾王……」雁歸喘息著從床上撐起身子,氣息雖然微弱,但眼光卻是冷靜的。「且慢生氣,聽聽這位婆婆的看法。」  

  「看法?她的看法我還聽得不夠嗎!百日?哼!柔然國有多少勇士!就算千日也不能叫他們投降!她竟說柔然百日之內必將亡國!若不是看在她對吾兒有恩的份上,此等妖言惑眾死有餘辜!」  

  「柔然的勇士?是了……柔然的勇士的確勇猛過人,但螳臂如何擋車?縱使柔然的勇士流光了他們的血、掉光了他們的頭顱也不能阻止天朝百萬大師……」老婦人幽幽歎息著續道:「百日之期啊……非來不可。」  

  「你還敢說!」狼王怒不可遏地放下孩子,刷地抽出腰間配劍直指老婦人心口。「你再敢胡言亂語,本王立時將你劈成兩截!屆時看你如何繼續說那該死的百日之期!」  

  「死嗎?」老婦人桀桀怪笑,聲音陰森恐怖。儘管他久戰沙場,也不由得讓那笑聲給驚得後退一步。「死我是不怕的,你也殺不了我。狼王啊狼王,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天朝密使明著說借道攻金。實際上卻是與你有了協議,打下金國之後天朝皇帝與你均分金國土地。狼王啊,若不是你貪圖金國版圖,又何至於落到今天的下場?」  

  狼王手中的彎刀登時匡啷落地!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的老婦人!這件事除了他與天朝密使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甚至連他的妻子也不知道這個秘密,這老婦人從何得知?她說得如此篤定,不是臆測,不是懷疑,她根本就知道所有的協議內容!  

  雁歸驀然抬頭,眼光如此震撼!狼王極度驚悍的表情給了她答案。  

  「貪圖金國版圖……」她顫抖地笑了笑,初時的震撼過後,深深的了然、深深的悲傷佔據了她的心。她早該知道的……早該知道丈夫不會單單只為兩國的和諧而做出讓步。  

  她悲傷的眸子直視丈夫那雙不敢回應她的眼。  

  「我還以為……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還以為你願意讓子民們過真正的好日子,不再與天國、金國交戰。原來……原來你心理所想的依然是權勢地位,你還想擴張版圖與天國一較高下。」  

  「我……」面對妻子的眼光,狼王不由得挺直了腰桿。他脹紅了俊美的臉吼道:「那又有什麼不對?我是柔然的王!柔然的勇士比草原上的草還要多,柔然的馬跑起來比弓弩還要快!柔然的人民該得到更好的生活!消滅金國、併吞了他們的國土,柔然的人民就可以將牛羊放牧到更遙遠的地方,柔然的根就可以延伸到更遠的草原上!到時候天朝再也不敢藐視我們,總有一天連天國的土地上也都是柔然的勇士、柔然的子民!」  

  「是……你是柔然的王……中土俗話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雁歸的眸光冷了,只剩下無限的悲傷憔悴。「如今柔然的勇士都死了,人民疲於奔命,總有一天也要死,這樣你滿意了嗎?失去草海的柔然人再也沒有根……因為你的無知,柔然卻死了那麼多人……」  

  狠王再也說不出話來。與雁歸結締三年,她從來沒有用這種口氣對她說過話。她看起來那麼虛弱、那麼絕望!他恐慌地發覺自己將要失去她了!  

  失去雁歸?他怎麼能忍受這個?他怎麼會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情勢倒不至於如此絕望。」老婦人滿意地看著狠王失魂落魄,繼而重新燃起希望的轉變。她伸出枯槁的手,緩緩伸向襁褓中的兩個嬰孩,在兩個孩子的臉上造成一大片陰影。她輕輕地笑著——如此令人心驚的笑聲!  

  「只要狠王願意犧牲一個孩子,老婦能保柔然百年康泰,國運不衰。」  

  能保柔然百年康泰、國運不衰?  

  「沒錯……嘻嘻嘻,狠主不必憂心,民婦膽子再大也不敢欺瞞您,只要犧牲一個孩子一生的情慾,柔然就能保百年康泰,這計較對狼王來說該是划算的。」  

  「一生的情慾?」  

  「這孩子終生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親情、愛情、友情全都得割捨——不,不能說割捨,而是遺忘。」斗篷中那雙精芒閃閃、寒氣逼人的眸子再度綻放光芒。「您所選的孩子再也不能愛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條件。」  

  犧牲一個孩子一生的情慾就能換來柔然百年康泰?狼王的眼裡寫著懷疑,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般便宜的事。  

  他蹙起眉,深深地看進老婦人的眼裡。  

  「你到底是誰?本王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話?」  

  「我?」老婦人又笑了,只是這次的笑聲裡卻帶著幾絲疲倦、幾縷憂傷。「民婦不過是個普通的巫覡罷了,粗通巫下之術,懂得觀日月星辰、懂得人世流轉……」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在歎息聲中說出來的,夾雜著濃濃的憂傷、深深的憂鬱。  

  狼王微瞇起眼睛,半晌終於冷哼一聲道:「也不過是個巫師,江湖術士!」  

  老婦人粗嘎地笑了起來。  

  「是,狼王大可說民婦是個巫師,是個江湖術士,但這是您唯一的機會……您可敢與民婦賭這一把?」  

  「這……」  

  「這一把您輸的機會多,贏的機會少,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柔然敗退之勢,勢無法擋。」老婦人依然是一抹冷笑,他看不到她的臉,但那譏諷的笑意卻從她身上冷冷傳來。  

  雁歸突然坐直了身子,她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深深凝視,無限慈愛的眼神。半響,她將其中一個孩子微微舉起,冷然道:「就選她吧。」  

  狼王驀然轉身,訝然注視著妻子。  

  她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咒罵?為什麼不狠狠給他一巴掌?  

  為什麼她如此冷靜、如此決絕?  

  「不,請由我來代替吧。」薩滿擋在雁歸皇后面前,挺直了胸膛面對老婦。「要取我的命也罷,要什麼都可以!你要的不過是條命,誰的都一樣。」  

  「呵呵呵呵,狼牙將軍薩滿,名滿天下的狼族第一勇士薩滿……」老婦的眼光掃過薩滿豎毅的面孔,突然淡淡地笑了:「薩滿啊薩滿,你真是不幸,也真是幸運……」她的眼光飄過一旁張口結舌的狼王。「比起『他』……你是幸福多了……」  

  「不要多說廢話!用我的命代替皇子的!」  

  「不行。」  

  「你——」  

  雁歸輕輕推開薩滿,冷然的語氣令屋裡的兩個男人再也無法開口。  

  「就選她吧。」  

  「公主嗎?」老婦人點點頭,歎息似的聲音:「也好,王子將要繼承柔然,若沒有情慾,只怕無法相傳香火,也好……也好……」  

  「等一等!」狼王大驚失色地看著老婦人將孩子接了過去。「我還沒答應!」  

  婦人與雁歸的眸子同時轉向他,雁歸像是不願再多看他一眼似的厭惡,而老婦人的姿態是那般倨傲——那姿態明明白白地向他宣告著,「你不答應又能怎麼佯?如令豈容你有異議!  

  狼王戰敗似的垂下手,他無力豎決,只能悲傷地看著孩子。顫抖地低語:  

  「至少……至少讓我為她取個名字……」  

  老婦人點頭,將孩子還給他,同時冷然開口:  

  「取吧,高興叫她什麼便叫她什麼。」  

  狼王深吸一口氣接過小小孩兒,小娃娃好奇地注視著他,伸出小手咭唁咯咯地發出可愛的聲音。  

  「男孩叫狼夜,但願他將來有如夜狼一般勇猛過人,機警靈敏。女孩兒就叫狼歌……」雁歸的聲音緊了,哽咽得像是有人掐住她的頸項。  

  她深吸一口氣,咬著牙凝視著女兒可愛的面容微笑道:「但願……但願她像是帶來歡樂的歌聲一樣,受到族人的擁護愛戴……」  

  狼王沒有意見,也不能有意見。  

  老婦人隱藏在斗篷下的眼默默打量著他。他再也無語,只能顫抖著將孩子放進老婦人手中;老婦人凝視著孩子的臉,突然那孩子笑了!明亮而動人的臉龐笑得皺成一小團,粉嫩的模樣教人心碎。  

  「笑嗎?你是該笑……這一生你再也不需受情慾的折磨……」老婦人幽幽歎口氣,小娃娃那開懷的笑臉讓她那冷冽的眼光也不由得柔和起來。  

  「這娃兒真是惹人憐愛,看在你這朵微笑的份上,我姑且送你一份禮物——」  

  老婦人的話聲未落,突然一陣強風夾雜著銀色閃電劃過天際,破舊的小屋驀地翻了起來。  

  木屑紛飛之中,狼王驚恐無比地衝到妻子身邊,用身體護衛著她跟另外一個孩子。  

  而薩滿擋在狼王面前,粗壯的手伸出去想拉回老婦,卻撲了個空。  

  「狼歌!」雁歸激烈地尖叫著,伸出手想拉扯逐漸隱滑在強風之中的老婦人。「把孩子還給我!」  

  「別去!危險啊!」狼王焦急地攔住她,死命將她虛弱的身子擁在懷裡。  

  「別緊張,孩子依然是你們的孩子……呵呵呵,別忘了我們的交易,這孩子終生都不能愛人,否則她將受到心火焚身之刑,還得痛苦輾轉七天七夜之後才會枯槁而死!」  

  恍惚中,雁歸看到強風吹起了老婦人頭上的黑色頭蓬,露出了半張絕美面孔——那面孔……美得有如天神一般!那哪是什麼老婦人!女子的眼神短暫與她相會,如此冷冽,毫無生氣的眸子讓雁歸頓時凍結在當場!  

  老天!她做了什麼?她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麼?!  

  七天七夜心火焚身之苦!若那孩子將來動情……她會被心火活活燒死嗎?那是什麼樣的代價?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何其無辜!她為什麼要為了父親愚蠢的決定而付出此等代價?!  

  雁歸忍不住哭嚎了起來,淒厲的哭聲在黑夜中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那哭聲令狼王的心碎了,他不敢相信那聲音竟是由雁歸所發出來的!冷靜美艷的雁歸、足智多謀又剛柔並濟的雁歸——  

  天哪!  

  那哭聲像是一把世上最銳利的刀,將他心頭上的肉一片片刨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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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6:03
第二章

  天朝紫禁城懷月宮滌心齋

  時序進入秋天,紫禁城裡的楓樹染得艷紅,豐潤的顏色將整座城池點輟得處處冶艷。

  穿過大臣們議事的珠璣宮,繞過荷花池,再穿過皇子們習武練劍的玄武場之後,便是隱藏在皇宮最深處的懷月宮。

  孤伶伶的一座樓閣坐落在楓樹林正中央,從樓閣看出去便是偌大的荷花池,後面是冷冷清清的冷宮。

  荒廢已久的懷月宮傳說是太祖皇帝的愛妾月妃所居住的地方,而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之後懷月宮一直空著。謠傳每當月夜,總會聽到裡面傳來月妃淒美哀怨的歌聲……一直到十二年前,懷月宮終於有了新主人。

  懷月宮的僕役並不多,除了十來個年過半百的太監跟宮女之外,守衛都是來自草海的狼族勇士,上上下下連主子們加起來也還不到三十個人。偌大的宮院卻人煙稀少,儘管有了新主人,但清雅的懷月宮依然顯得有些冷清。

  懷月宮的主子好靜,於是上上下下的人走起路、說起話來總是細聲細氣的,好似連打個噴嚏也要特別當心。

  懷月宮雖然冷清,但懷月宮的主子們卻深受皇帝跟皇子們的喜愛,那份寵愛連一般王公貴族也難望其項背,所以懷月宮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吃的、用的都跟皇室中人沒有兩樣;因此儘管懷月宮的主子們身份特殊,卻沒有任何人因而怠慢他們。

  婢女紅葉越過懷月宮的正門,從旁廳進去,走過一小段水上穿廓,來到小小雅致的瓦紅色屋子門外等著。這裡是滌心齋,裡面正傳出朗朗書聲。紅葉看看天色,知道時間還沒到,於是她安安靜靜地候在門外,姿態端靜,一如她的主子。

  「來,跟著我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滌心齋裡傳出青年朗朗聲音。

  等了半響,什麼聲音都沒有,他蹙起眉回頭,只見那小丫頭笑嘻嘻地盯著他瞧,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沒什麼好事。他無奈地歎口氣——

  「我的小公主,這會兒又怎麼了?」

  「我說啊,孟子的話根本不能聽。」她慢條斯理地開口,嬌嫩的聲音很是動人,但就他聽來無異惡魔。

  「啥?孟子的話不可信?盂子可與孔先生齊名,你怎麼可以說他的話不可信?」

  小丫頭倒是一本正經回答道:

  「嘿!孟子曰:人之思,在好為人師。靖武哥哥,如果說孟子的話可信,那你可就慘啦!孟子說不能當人家的師傅呢,要不然會倒大楣的!可是呢,你既然已經當了師傅啦,那當然別信孟子的話啦,否則啊,你真的要倒大楣喔。」

  這是什麼歪理?但給她這麼一說,他突然答不出話來,霎時整個人可呆住了。

  「這……這……」

  「瞧,說不出話來了吧!」她笑嘻嘻地拍手叫好。「我就說吧,那咱們今天可以不用念孟子嘍!」

  「你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靖武綠了臉嚷:「說!是誰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謬論的?」

  小丫頭骨碌碌地轉了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甜美的笑臉連天仙也要為之失色。

  「你啊!」

  高靖武頓時抱頭呻吟……老天!他怎麼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我想死……」抱著劇痛的頭,他呻吟。

  「哎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來,你不怕遭到天譴喔?會天打雷劈喔。」在他面前掉書袋?她笑開了臉,極為得意似的。

  天譴?誰提到天譴?他苦著臉,覺得自已現在比被五雷轟頂還慘。他到底犯了什麼錯,為什麼得受這種折磨?他真不能確定父王要他到這裡來學柔然語,教導柔然的小公主,到底是因為父王特別喜愛他,還是格外厭惡他。

  她很同情他,貨真價實的同情,小小的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然後開口:

  「幾隻?」

  他真想掐死這小鬼!

  「不許對先生無禮!」

  「我沒無禮啊……」她吐吐舌頭,一臉無辜。

  「又吐舌頭!說過了那是大不敬的行為!要罰!」鐵起臉,毫不留情。

  「這也要罰,那也要罰……怎麼沒去當獄卒?真是暴殄天物」她嘟嚷。

  「你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抱著頭,委實不知道自己哪裡比較痛!是頭痛?還是心痛?暴殄天物?真虧她想得出來!

  「稟告七皇子,我家主子有請七皇子、十二皇子跟公主前往偏廳喝茶。」聽到裡面的對話,紅葉歎口氣,知道用不著等時辰到來了。她很同情七皇子,可不想他讓小公主給活活氣死。

  「萬歲!娘真是瞭解我!」小丫頭歡呼一聲扔下書本,飛也似地往外衝。

  「喂!」靖武氣得不得了。「我還沒說你能走!」

  她哪裡聽得見他說的話!靖武人才追到門口,小丫頭身上的裙子先飛到他臉上,然後是一雙精巧的繡花鞋——抬眼看去,那小小有如野獸般優雅靈巧的身影已經在大老遠外,赤著腳飛披著一頭散發,怎麼看都像一頭小小的獸。

  「哇哈哈哈哈哈哈!」一直在一旁聽著的靖歡再也忍不住了,抱看肚子大笑起來。

  「該死的!你給我住口!」高靖武懊惱地瞪著弟弟。「要是我猜得不錯,一定是你指使那小鬼擺弄我的對吧?」

  靖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噴出來了。他邊笑,邊揉著自己笑疼的肚子開口:

  「你可別冤枉好人,我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教她孟子?狼歌聰明得很,她可用不著我教。」

  「哼!」

  高靖武冷哼一聲,但想到狼歌公主那張嬌嫩的小臉……任他有多大的氣也生不出來了。不過十二歲的小娃娃,笑起來像陽光一般燦爛動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總是靈動地寫著無盡好奇,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如果不去想她那小腦袋裡無數的鬼主意的話。

  狼歌人如其名,像極了一頭小狼。張開嘴,裡面竟真有兩顆小小撩牙。斜飛入鬢的眼睛與同年齡的小孩明顯不同,裡面寫滿了無盡的好奇。

  狼歌的前額鑲著一塊小小玉石,如指尖那般大小,橢圓淚珠型的玉石端端正正地鑲在她飽滿的前額。他只聽過有人銜玉而生,卻不知道也有人鑲玉而生。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記得第一次見到狼歌的情景。宮裡的嬤嬤們說他不可能記得,那時候他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但他就是記得。他深深地記得自己伸手去碰那玉,冰冰涼涼的,像是天域來的冰。從那時侯開始,他便與狼歌結下不解之緣。

  狼歌的發也是不同的,天生一頭卷髮披散在肩上,無論宮女們如何費盡心思替她挽髻,沒多久總是再度恢復原狀。

  有時候他想,狼歌真是不適合宮廷生活,她多麼像一頭在原野上奔跑的小獸,在風中赤著腳飛散著頭髮。

  穿上宮廷精緻仕女服的狼歌無疑擁有絕對動人的容貌,一如她那一笑足以傾城的母親雁歸夫人,但只有很少很少人知道,那華美的外表與真實的狼歌多麼相異。

  「走吧七哥,夫人等著我們呢。」靖歡伸個懶腰,他的年紀只比靖武小一歲,臉蛋看上去還有點孩子氣。十五歲的少年,卻有一雙精明內斂的眸子。

  靖武無言,他向來知道雁歸夫人很討厭他們,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她根本不會讓他跟靖歡靠近懷月宮……或者該說她不會讓任何人靠近懷月宮。

  儘管天朝與柔然之間的仇恨太深,但他總覺得雁歸夫人這麼討厭他們並不單單只為了兩國之間的仇恨……

  如果不是為了仇恨,那是為了什麼?他想不出來。那麼美的女人為什麼會那麼的冷漠?同樣的,他也想不出來。

  「你別哭啦!死就死了嘛!有什麼好哭呢?我請我娘再去幫你要一隻來就是了。」

  「那不一樣啊!這八哥我養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讓它學會說話……誰知道……誰知道今兒個一起床,它竟然死了……」

  「那就是死啦。」狼歌嬌脆的聲音爽亮說道:「死了就是死了。」

  「就是死了奴婢才傷心啊。」

  「死都死了為什麼要傷心?」狼歌搖搖頭,大惑不解的模樣。

  雁歸來到迴廊,瞧見婢女綠萼捧著八哥的屍體正哭得傷心,狼歌的話好似讓她有些驚嚇似的瞧著小女孩。

  雁歸立刻冷起臉。

  「綠萼,你這是做什麼?」

  「夫人!」綠萼嚇得連忙將八哥的屍體藏到身後,臉嚇得白了!「夫人!我……」

  「綠萼的八哥死啦。」狼歌甜蜜地笑了起來,奔到母親身前。「她哭得好傷心呢。娘,你再給她找一隻八哥吧。」

  雁歸夫人凜然的臉色讓綠萼嚇得手腳冰冷!雁歸夫人不讓懷月宮裡養任何寵物早已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禁忌,她竟然一時忘了!

  綠萼哭著爬到雁歸面前。

  「夫人!您饒了奴婢!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奴婢這就去把屍體給埋了!求夫人恕罪!」

  「綠萼,當初你到懷月宮之時,我對你說過些什麼?現在求饒晚了。」雁歸淡淡開口,眼底沒有半絲暖意。「薩多奴。」

  雄壯沉默的太監立刻來到她身邊。

  「奴才在。」

  「拖下去重責一百板,趕出懷月宮去,以後別再讓我見著她。」

  薩多奴沒有半點猶豫,綠萼驚天動地的哭叫聲也不能教他有一絲心軟。

  「夫人!夫人!求您饒了我!奴婢下次不敢了!夫人——」

  薩多奴拖著綠萼走了,儘管宮女不斷掙扎尖叫,但對強壯的薩多奴來說一點也沒有影響,沒多久,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懷月宮外。

  狼歌蹙起眉。

  「要把綠萼趕出去啊?」

  雁歸夫人低頭,美艷絕倫的臉上閃過一絲凜然。

  「你不喜歡?」

  「也不是,不過我喜歡綠萼,她手腳輕些。」狼歌聳聳肩。「嬤嬤們老是把我的頭髮弄得好疼。」

  雁歸蹲下身子,仔細看著女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輕輕問道:

  「狼歌,你老實告訴娘,你是不是喜歡綠萼比喜歡其他人多些?瞧見娘這般對她,你會不會捨不得?」

  「捨不得!」狼歌纖細的柳眉蹙在一起,彷彿聽不懂這句話。「為什麼要捨不得?」

  「那麼綠萼的八哥死了,如果那只八哥是你養的,你會不會難受?」

  「死了就是死啦,有啥好難過的?不管是什麼東西總是要死的。」狼歌理所當然地回答。「花會謝、人會老,什麼東西都會死。」

  「如果死的換成是娘或者狼夜呢?」

  狼歌側著頭想了想,可愛的表情變得有些歉疚,彷彿自己也知道她的回答會令人傷心。

  「娘,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死了……」她嘟起小嘴,有些無奈似的:「就是死了。」

  雁歸夫人卻笑了,她溫柔地點點頭。

  「好孩子,這樣想就對了。這樣吧,娘讓綠萼回來幫你梳頭好嗎?」

  「好啊!」狼歌開心地笑了起來,甜甜的模樣像個天使。

  不遠處,站在長廊盡頭看著的兩個人卻聽傻了!

  那麼小的孩子……卻是如此無情!死了也無所謂嗎?連自己至親的親人也一樣?

  高靖武愕然看著那小小天使般的孩子,再看看雁歸夫人那張足以傾國傾城的絕美面孔——怎麼會有人將自己心愛的孩子教導得如此無情?

  「別太喜歡狼歌……」靖歡喃喃自語似的開口:「老天,將來愛上這小鬼頭的人……我真同情他的未來。」

  紫禁城天香園

  荷花池的右邊便是天香園,也就是俗稱的「御花園」,只不過天香園還在御花園的更深處,那是天朝的應德皇帝素來最喜歡去的地方。

  天香園裡搜羅了全天下的奇珍異草,更養著來自異域難得一見的奇珍異獸,其中包括通體雪白、卻拖著長長七彩尾巴的鳳凰鳥、有著火紅色皮毛而且永遠長不大的火焰神駒等等,皇帝喜歡收集奇珍異寶的癖好在天香園裡顯露無遺。

  坐在天香園的小亭子裡,瞧著那些有專人打理的畜牲,她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是天朝皇帝搜羅的奇珍罷了。

  狼夜沉默地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書,小臉上一派端靜肅穆。對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嫻靜近乎殘忍。但她沒得選擇,幸好狼夜天性也並不好動,很多時候她在狼夜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看到超乎他年齡的成熟——而她不知道自己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狼夜這時候抬起頭,望著正在園裡追逐玩樂的孩子們,怔怔地,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渴望。

  他怎麼能不渴望呢?再怎麼說他也才十二歲。十二歲的男孩子是該喜歡玩樂、喜歡熱鬧的。但他沒有資格。

  雁歸無言地敲敲孩子膝蓋上的書本。

  狼夜回過頭,那絲渴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並不是失望,而是歎息似的黯然,只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狼夜的眼光很快轉到正睡著的狼歌身上,他蹙起眉開口:

  「狼歌怎麼了?為什麼睡了那麼久?」

  雁歸瞧著狼歌那張粉嫩蜜色的面孔,眼底寫著溫柔。

  「她想睡就讓她睡,反正咱們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好做。」

  狼夜挑挑眉,那表情教雁歸不由得心頭閃過一陣劇痛!如此神似!狼夜的表情與他的父親越來越像了,每每,當那熟悉的表情出現,總要教她心痛上好一陣子。

  「原來你們在這裡。」天朝皇帝笑呵呵地來到他們面前,身邊跟著無數個後宮妃子與太監宮女。「朕還想著,今兒個你們不知道來不來。」

  雁歸冷冷起身福了福。

  「皇上召見乃是榮幸,雁歸豈敢忤逆皇上的美意。」

  冷淡的言語讓皇帝的臉色黯了黯,他還想說什麼,但身邊的妃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讓他蹙起眉。

  「你們都到亭子外面去賞花吧,前日大理差人送來好幾盆盛開的茶花,今兒個可是來賞花的,別老是圍著朕團團轉。」

  妃子們不滿意的咕噥聲立刻響起,但她們還是走了。雁歸起身,皇帝卻擋在她身前。

  「朕不是說你。」他輕聲說著,深情的眸子凝視著雁歸那張美艷絕倫的面孔。

  狼夜那張小小的臉高高地仰了起來,帶著一絲怒意,冷冷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宮裡傳說皇帝喜歡雁歸,連那些太監宮女們也在背地裡悄悄議論著,說是十年之期早就到了,皇帝卻違背了當初的諾言,強行留住雁歸母子,為的就是貪圖雁歸夫人的美艷甚至有人說皇后的位子空置已久,皇帝卻執意不肯扶正薛貴妃,為的也是雁歸。

  十年前柔然打了敗仗,原本天朝可以一舉奪下柔然,但皇帝卻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與柔然議和,條件便是要雁歸母子到天朝「作客」。

  明是「作客」,暗是「人質」,果然十多年來柔然年年上貢,對天朝有求必應;只不過當初說的十年,眼下卻無限延伸,彷彿毫無歸期。

  「狼夜,你怎麼不去跟其他的孩子們玩?我聽武太傅說你已經很久沒去練武場啦,不舒服嗎?」皇帝注視著狼夜那張漂亮得近乎脂粉氣的小臉,口吻慈和關懷。

  狼夜張口想說什麼,但一接觸到母親的眼,那些話又吞回肚子裡去。他換上紈褲子弟臉上常有的不耐煩神情,懶洋洋地回答:

  「回皇上,我不想去練武了。」

  「不想去?」

  「是的皇上,那一點也不好玩。而且武太傅手腳真粗,狼夜不喜歡打架。」

  「哦?」皇帝深思的眼神落入雁歸眼裡,她悄悄地給了狼夜一枚鼓勵的眼神。

  「你正念著什麼?大學?」皇帝愣了一下。「以你的年紀念大學你可念得通嗎?」

  「回皇上,自然是不通的。」狼夜懊惱又厭惡似地將那書翻來翻去。「討厭極了!」

  皇帝笑了笑。

  「狼夜,那你喜歡什麼?你既不想與武太傅習武,也不想與文太傅習文,那麼你想做什麼呢?」

  「回皇上,狼夜喜歡睡覺……」那張小臉笑嘻嘻地亮了起來道:「還喜歡用膳,每日用膳的時刻就是狼夜最快樂的時候!」

  「是嗎!這倒好辦。」皇帝也笑了,很高興似的。「宮裡近來請了幾位四川師傅!他們做的御膳雖稱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相去不遠了。這樣吧,我讓他們移到懷月宮去,天天做給你吃好嗎?」

  「好啊好啊!皇上您待我們真好!」孩子笑咪咪地,不但臉蛋在笑,連那雙明亮的雙眼也似乎蕩著歡愉的水波。

  而她的心狠狠揪緊,彷彿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雁歸——」應德皇帝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停了下來。

  狼歌突然睜開眼睛,盯著他的臉,笑意漸漸在她那張小臉上綻開,有如花朵一般。

  「啊……皇帝伯伯,你怎麼來了?」

  「小丫頭醒了。」皇帝笑了,寵愛地揉揉狼歌細黑的發。

  狼歌細白的小手攬上皇帝的頸項,甜蜜蜜地靠在他的臉上嚷:

  「皇帝伯伯,讓我去騎小紅馬好不好?我剛剛做夢,夢到我騎著小紅馬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喔。」

  從來沒有任何人敢做這樣的舉動,但狼歌做了,那麼自然,一派天更爛漫,連皇帝也不由得動容!他向來都是喜愛狼歌的,與其他孩子相較之下,狼歌顯得多麼惹人憐愛。皇室裡的孩子哪一個不是勾心鬥角?又有哪一個對他不是戰戰兢兢的?只有狼歌這天使般的孩子敢這般親近他,待他如父。

  「呵呵,傻孩子,那是火焰馬,不能騎的。」

  「為什麼不行?」狼歌嘟起小嘴,不滿意地嘟嘍:「馬就該給人騎,不然怎麼叫馬?」

  「你這麼喜歡馬,改天皇帝伯伯叫人給你找一匹小馬好嗎?」他寵愛地磨磨狼歌小小的臉頰,疼入心的表情。

  「可是我只想騎小紅馬……」

  「狼歌,不許胡鬧,快下來。」雁歸冷冷開口。

  「別罵她,朕喜歡她這樣。」

  皇帝歎口氣,笑了,即使只有這麼短短的片刻,他仍感受到真正的親情,感受到為人父的喜悅。為什麼其他的孩子就不能給他這種感覺?是因為狼歌與雁歸如此神似?還是因為狼歌的天真無邪?他無法分辨這其中的分別,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獨獨鍾愛狼歌與狼夜或者該說他真正鍾愛的是雁歸……而雁歸卻是這世上他最不該愛的女子。

  「皇太后、薛貴妃到!」

  皇帝再度歎息,只是這次卻是無奈的歎息。他將狼歌交給雁歸,自個兒慢慢起身往亭子外走,走到亭子口才回頭歎息著輕聲開口:

  「她們來了,你要是不喜歡,便回去吧。」

  雁歸抬眼,皇帝的臉顯得有些蒼老了。過了十多年,是該老的。只是他那份心,卻始終沒變過。

  錯綜複雜的滋味,瀰漫在她心裡。

  「娘,咱們回去吧。」狼夜淡淡扯扯她的衣袖,他的眼光轉向亭子外,遠遠的瞧見滿頭白髮的皇太后跟那高傲的薛貴妃已經緩步走了過來。那兩個女人委實令人討厭!

  「可是我還沒看到小紅馬。」狼歌皺起兩道柳眉嚷道:「人家想看看小紅馬!」

  「改天再來看。」狼夜牽起姐姐的手,有點不滿意地瞪了她一眼。這傢伙怎麼會是他的姐姐?如此白癡!就算當他妹妹也嫌笨了些。「你別亂吵,不然我揍你!」

  狼歌笑嘻嘻地:

  「你不敢,娘也不許你打我,而且你是弟弟,我是姐姐,我比你大。」

  「別說了,咱們回去吧。」雁歸領著兩個孩子打算離開,卻慢了一步。皇太后冷淡的聲音已經在背後響起——

  「雁歸夫人,怎麼見了我們來就要走?」

  雁歸無奈轉身,臉上笑意淡淡。

  「皇太后萬福,雁歸怎麼敢?雁歸只是怕壞了太后與貴妃娘娘的雅興而已。」

  「那倒不怕。」皇太后輕輕一拉身邊帶著的孩子。「咸陽,見過雁歸夫人。」

  那是個小女孩,有著一張艷麗明亮的臉蛋。小咸陽看上去有些冷淡、黑白分明的鳳眼寫著高傲,身上處處散發著尊貴獨特的氣息。

  「咸陽見過雁歸夫人。」

  雁歸打量著那孩子,有些不明白皇太后的用心。

  「這是我的外孫女,可憐的孩子打小沒了娘……」皇太后嚴峻的眸子掃過皇帝的臉,冷冷扯出一朵僵硬微笑。「既然皇上喜歡女孩兒,哀家打算以後就把咸陽留在宮裡,這樣一來,皇上可就沒理由三天兩頭往懷月宮跑了,是吧?」

  應德皇帝臉上一陣青白,他沒想到皇太后竟然會說得如此露骨!

  雁歸不露一絲痕跡,淡淡地笑了笑道:

  「原來是咸陽公主。狼歌、狼夜,見過公主。」

  狼歌笑嘻嘻地打量著咸陽,似乎覺得很好玩;而狼夜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開口:

  「狼夜見過咸陽公主。」

  「你幾歲?」狼歌好奇地問。

  咸陽卻嫌惡地別開臉,彷彿狼歌的問話髒了她的衣裳似的退了一步。

  狼歌不解地側著頭瞧了她好一會兒,終於聳聳肩。

  「不說就算了。娘,我們去看小紅馬好嗎?」

  雁歸點點頭,朝皇太后及薛貴妃福了福,逕自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亭子,不管後面射來多少惡毒的眼光,不管背後的人們如何竊竊私語,她的背脊依然挺直,背影依然驕傲。

  「皇奶奶,我不喜歡跟夷人說話。父王說番子都不是好東西,又髒又臭!而且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您不會生氣吧?」

  「傻孩子,誰喜歡跟夷人說話呢?他們不過是個番子,走到哪裡還是番子……哪像你,你可有皇室的血統,是皇室尊貴的公主,別不開心了。去見見你皇帝舅舅吧,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皇太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總是從背後。這些漢人!為什麼不敢當著她的面說呢?為什麼不敢當著她的面稱她是夷人、番子、野蠻人,卻總是在背後冷冷地朝她的背脊射箭?!

  「娘……」狼夜的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他看到母親的臉,那緊緊咬住的牙、憤恨不平的眸子——

  只有狼歌是快樂的,她站在關著火焰馬的柵欄前,認真地瞧著那匹馬,那火焰似的皮毛讓她興奮極了!她比手劃腳認真地嘟嚷: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騎在它身上,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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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6:19
第三章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小太監慌慌張張地在迴廊之間狂奔,狀似失火!「不得了!不得了了!」  

  七皇子靖武蹙著眉攔下他:「你慌慌張張嚷些什麼?」  

  「七……七皇子……」小太監白了臉,結結巴巴地嚷著:「柔然……柔然公主跟咸陽公主她們正在天香園打算把火焰馬給放出來!」  

  「什麼?!」  

  靖武嚇了一大跳!那匹馬個頭雖小但性烈如火,當初為了讓它進那精心打造的牢籠,不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踢死了兩名閃避不及的太監!  

  「奴才……奴才們攔不住她們!」小太監苦著臉嚷:「所以奴才正打算去稟告皇上——」  

  「蠢才!這種事等你稟告了皇上,那兩個小鬼也沒命了!快帶我去!」  

  「奴才遵命!」  

  當靖武、靖歡慌慌張張往天香園而來時,天香園這邊老早惶惶然然沸騰起來——  

  「快……快……下來啊……小公主,您萬一有個閃失……老奴……擔待不起啊!」負責管理天香園的幾名太監全白了臉,眼看孩子們一個個摔下來,現在連咸陽公主也打算騎上去,這要是摔傷了金枝玉葉,就算他們長了十個腦袋也不夠掉啊!  

  「滾開!」  

  咸陽奮力想上馬,那匹小紅馬個頭不大,但脾氣卻是大得很,不停地跺腳噴氣,她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要換作平時,她大概早就放棄了,但在狼歌、狼夜這兩個野蠻人面前,她卻怎麼都不肯示弱!整張小臉脹得通紅,手也被馬鞍弄得紅腫,但她就是非要騎上這匹該死的馬不可!  

  「你下來吧,讓我上去,我一定行的!」狼歌興奮地在小紅馬身邊打轉,這匹馬已經摔下三個人了,但這對她來說卻更顯挑戰性!  

  「住口!蠻子!誰說本公主不行?!」  

  咸陽氣得很,險些沒破口大罵。現在她半個身子掛在馬鞍上搖搖晃晃的,狀極危險。  

  狼歌側著頭,突然笑了。  

  「你馬上就會被摔死了,說不定這匹馬會把你踩死,我可沒見過被馬踩死的人。」  

  「蠻子!野蠻人!」咸陽一邊罵,一邊試圖將自己的身體抬上去,她一手猛然扯住馬鬃,眼看就可以上去了,火焰馬突然長嘶一聲,整匹馬的前蹄高高仰起,將背上的咸陽公主摔了出去!  

  「危險啊!」老太監慘叫一聲,登時昏了過去!  

  咸陽緊閉著雙眼,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猛地有人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攔腰一抱。  

  「哼,不知天高地厚!」  

  咸陽眼睛一睜開,竟然是狼夜!該死的!狼夜看起來蒼白得緊,怎麼看也不像會武功的人,但他卻那麼輕鬆地就抱起她——這對咸陽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狼夜的個頭甚至還比她小呢。  

  「放肆!」咸陽尖叫一聲,猛地用手上的馬鞭刷地揮在狼夜臉上。  

  狼夜愣了一下,什麼都沒想,呼地還了她一巴掌——  

  「大膽!」  

  「小……小公主……老奴求求您了……」一旁的老太監哭起來了,咸陽才掉下來,狼歌竟然刷地飛身上馬!  

  原本威陽不會這麼容易善罷甘休,但看到狼歌騎在馬上的身影,她一時看傻了眼,竟忘了狼夜打她一巴掌的深仇大恨。  

  「狼歌!」狼夜氣急敗壞地衝上前去。「下來!你會被摔死的!下來!」  

  「我不要!我……一定要……騎它!」  

  狼歌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因為火焰馬現在跟瘋了一佯,不停地在天香園裡到處亂闖亂踏,忽高忽低地亂跳,將背上的小人兒甩得昏頭。  

  「天哪!」  

  靖武跟靖歡衝進天香園,老遠便看到火焰馬瘋狂的行徑,更可怕的是火焰馬背上竟然有人!  

  「狼歌!你再不下來,我去跟娘說了!」狼夜氣得握緊拳頭,真想衝上去將那不知死活的姐姐給拖下來。  

  「我不要……」  

  狼歌說來說去都是這麼一句,她死命攀在馬背上,怎麼也不肯放手。  

  「狼歌!」靖武飛身上前,但火焰馬的速度何其快,縱使他輕功再好也不敢貿然上前,更何況狼歌還在馬背上,如果他過於莽撞,說不定真的害她從馬背上摔下來。從火焰馬背上摔下來?  

  那還會有命嗎?「你不要動!我來救你了!」  

  「我不要你救!」狼歌尖叫,呼地,她手中銀芒一閃,一把亮晃晃的小彎刀出鞘,只見她趴在馬背上,將彎刀猛地刺進了火焰馬的頸項之中!  

  天香園內頓時響起不可思議的尖叫聲,老天啊!那是皇上最寵愛的馬啊!  

  「停下來!不然本公主宰了你!」狼歌火大地嚷道。  

  高靖武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狼歌會這麼做。恍惚中,他彷彿看到狼歌那兩顆小小的撩牙再度露了出來,嗜血似的光芒。狼歌的發亂了,一頭濃密漆黑的發與火焰馬的火紅色恰成對比。  

  火焰馬吃痛之後更不肯停了,狂亂地在天香園內狂奔,忽左忽右,天香園內幾十年來苦心栽培的奇花異草全都毀了。  

  「畜牲!」忽然聽到狼歌氣憤地吼道,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見狼歌手上的彎刀銀芒一閃——銳利的彎刀竟然真的狠狠割穿了火焰馬的頸項——腥紅的血頓時漫天飛舞!  

  她真的殺了那匹馬……  

  「蠻子!你們既然在我朝作客,就該克守律法!哼!皇上寵壞你們了!小小年紀,竟然將皇上的愛馬給殺了,還毀了幾十年苦心經營的天香園,更別說你們竟然還敢明目張膽地毆打咸陽公主了!再這麼讓你們放肆下去,改天說不定連哀家的腦袋也要給你們割去!」  

  聖母皇太后氣綠了臉,身子不住抖動,嚴峻的臉上滿是怒色。  

  「來人啊!把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牲給哀家拖下去重重的打!」  

  「聖母皇太后!」靖武倉惶地跪了下來。「求聖母皇太后開恩!請念在狼歌跟狼夜年幼無知的份上,饒過他們這一次!」  

  「住口!靖武,你身為備位太子,竟然也偏袒這兩個蠻子嗎?你父王讓你教他們學問,你教到什麼地方去了?!你不但沒有善盡職責,到了這等關頭,還敢回護?狼歌公主小小年紀如此殘暴不仁,將來長大也是個危害世間的魔頭,這點道理你也不懂嗎?」  

  「靖武知罪!靖武沒好好教導狼歌跟狼夜是靖武的不對。如果聖母皇太后要罰,請連靖武一起罰!」  

  「大膽!」皇太后氣得猛然一拍龍椅站了起來。「你當哀家不敢嗎?」  

  「靖武不敢,靖武只是覺得這件事靖武也有責任——」  

  「給我住口!來人啊!把七皇子給我壓下去!罰他三個月禁足初陽宮不准出來!」  

  靖武猛地抬頭!如果他現在走了,狼歌跟狼夜就是死路一條!父王眼下正在殿上接見外賓,等他趕過來的時候,恐怕狼歌跟狼夜早就成了冰冷的屍體。  

  「聖母皇太后,靖武鬥膽,狼歌跟狼夜乃是柔然國的公主與王子,如果他們有個什麼閃失,恐怕我朝與柔然之間的和氣不保,請聖母皇太后三思!」  

  「放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恐嚇哀家!來人啊,押下去!快快給我押下去!」  

  「聖母皇太后開恩!請您三思啊!聖母皇太后……」  

  看著靖武被押下去,狼歌不由得蹙起眉頭,她抬起小臉不高興地瞪著眠前的老女人。為什麼要怕她?這麼老了,很快就要死了,有什麼好怕的?  

  「你看什麼?你當哀家不敢打你?你當哀家真怕了你們那小小的蠻夷之國?哼!柔然早該亡國!若不是皇上一時心軟,你們此刻已是亡國奴,哪裡還有命在這裡胡作非為、淫亂宮廷!來人,給我拖下去重重的打!」  

  「你要打就打我好了,別打狼夜,他又沒有錯!如果不是狼夜好心救了咸陽,她早就死了,你為什麼要打他?」  

  「放肆!」皇太后氣綠了臉。「你好大的膽子!開口『你』、閉口『你』,你眼裡還有我這皇太后嗎?蠻子果然是蠻子!哀家想打誰便打誰,你這小小蠻女又能奈我何?!」  

  狼歌想了想,突然甜甜地笑了。  

  「叫你什麼又有什麼差別?反正你已經這麼老了,遲早都是要死的。你今天要是打了我跟狼夜,改天等我們好了,我一定會來殺你,讓你早點死。」  

  此話一出,整個慈和殿上的人全都傻眼了,萬萬想不到狼歌會說出這種話!連向來冷靜的靖歡也傻了,怎麼想都想不到狼歌會這麼說!  

  這究竟是……是童真?還是殘忍?  

  「你——」聖母皇太后摀住心口跌回椅子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這一生,幾曾聽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拖下去砍了!拖下去!拖下去!」  

  「慢著。」  

  她猛然回頭,惡狠狠地瞪著靖歡。  

  「靖歡,連你也想違抗哀家的旨意?!」  

  「靖歡不敢。」他淡淡一笑。雖然他不像靖武那般心軟,但總是與狼歌、狼夜相處久了,看他們就要被砍頭,總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更何況他也捨不得狼歌死,這麼有趣的小孩,將來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或者該說,將來狼歌長大後靖武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真是好奇死了!現在讓狼歌死,豈不是太過可惜?  

  「皇祖奶奶,狼歌跟狼夜很得父王的寵愛,如果皇祖奶奶現在殺了他們,父王恐怕會十分傷心的,父王近來龍體欠安……」他歎口氣,「靖歡擔心父王恐怕受不了此等刺激……」  

  「你好啊你!你跟靖武一搭一唱,一個來軟的一個來硬的!總是要哀家放了這兩個魔頭!難道你沒聽到剛剛這蠻子對哀家說了什麼?!如此的大逆不道!今日哀家若留他們一條小命,他日他們可要來要哀家的項上人頭啊!」  

  靖歡笑了笑。  

  「皇祖奶奶,狼歌公主原本就欠缺教養,正是如此咱們才更應該留她的小命,以示天朝寬宏。若皇祖奶奶連這口氣也忍得下去,他日旁人能不說皇祖奶奶果然母儀天下,有容人雅量嗎?」他話鋒一轉,轉向在聖母皇太后身邊等著看好戲的薛貴妃道:「父王一定也會感激皇祖奶奶的恩典……這麼一來,皇祖奶奶所說的話,父王可就更不能不聽了。」  

  「這……」  

  薛貴妃哪理會不懂靖歡的意思,她立刻上前,柔聲勸道:  

  「太后,靖歡說得有理,眼下皇上龍體欠安,要是咱們在這節骨眼上殺了這兩個小魔頭,他不知道要有多傷心,不如略施薄懲放了他們,也好教雁歸夫人感激我們。」  

  「哼!」皇太后冷哼一聲,但看得出來她的姿態軟了些……皇上終究是她的兒子,她也不願意為了兩個小蠻子跟兒子反目成仇。  

  「來人,還不快把這兩個魔頭送回懷月宮?」靖歡淡淡揮手,示意太監們上前。  

  太監們手足無措地立在當場,只是聖母皇太后似乎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他們這才敢上前。沒想到皇太后又開口了。  

  「慢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給我先拖下去痛打十大板再送他們回去!」  

  「奴才遵命!」  

  「可別忘了……」皇太后冷冷地瞧著狼歌的臉說道:「柔然公主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可得一五一十說與雁歸夫人知曉,免得她說哀家錯打了這尊遺的蠻子公主!」  

  挨完板子,狼夜整張臉都綠了!此等奇恥大辱恐怕他一生一世都忘不掉!相反的,狼歌反倒像是個沒事人一樣。她蹙著眉,齜牙咧嘴地扮著鬼臉嚷:  

  「疼!疼死人了!改天我一定要教那老巫婆好看……」  

  「別胡說八道,小心我皇祖奶奶聽見。」靖武歎口氣,小心地拉住狼歌,仔細瞧著她的背後。「很疼吧?等會兒我讓御醫去懷月宮看你們兩個的傷勢。」  

  「用不著你假好心!」狼夜怒道,狠狠瞪著狼歌。「你回不回去?你要不回去我可要走了!那些太監早往宮裡去了,挨了這頓還有下一頓,早點回去打完了事!」  

  「啊?娘也要打我們?為什麼?」  

  她還敢問為什麼?!狼夜咬牙切齒,他這個姐姐根本就是個白癡!  

  「啊!狼夜——」  

  狼歌還來不及問清楚,狼夜已經怒氣衝天地走了。她洩氣地低下頭嘟嚷:  

  「我又不是故意的……」  

  「狼歌……」靖武專注地看著她的臉。  

  「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火焰馬?你不知道那是你皇帝伯伯心愛之物嗎?」  

  「反正都是要死的。」狼歌聳聳肩道:「那馬不好,又不肯聽話,留著有什麼用處?」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能因為你不喜歡那匹馬就殺了它啊。」  

  「我沒有不喜歡它。」  

  狼歌理所當然地回答:「是它不好,馬就該讓人騎,不能騎的馬留著也是無用,為什麼不能殺?」  

  靖武一窒!  

  狼歌那張清麗絕倫的小臉上沒有半點愧疚、沒有半絲悔恨。她是真的認為那匹馬殺了也無妨。  

  他深吸一口氣,咬著牙又問:「狼歌,那你剛剛在殿上說要殺了皇太后,那是氣話吧?」  

  「不是。」天使股的孩子笑著搖搖頭道:「我真的想殺了她,那麼老、那麼醜,活著做什麼?」  

  「好個那麼老那麼醜。」靖歡懶洋洋地微笑。「皇兄,你還不明白嗎?狼歌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鬼域來的公主。」  

  「你胡說什麼!」  

  難得生氣的靖武竟然憤怒地吼:「她只是個小孩子!她只是不懂!我能教會她的!」  

  「教會我什麼?」狼歌興致勃勃地問。  

  「教會你不能亂殺人!教會你不能隨你高興就抽刀殺馬!天地萬物都有靈性,你不能——」  

  他說不下去了,狼歌那雙眼睛那麼天真無邪,彷彿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因為我殺了皇帝伯伯心愛的馬,所以你生氣?」狼歌天真的問。  

  「是。」  

  靖武歎口氣又搖搖頭。  

  「也不是……」  

  狼歌的眸子看起來迷惑極了。  

  他堅定地握住女孩兒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替她梳理那一頭亂得驚人的發。糾結又糾結,他的手指纏在狼歌的發中,竟然動彈不得。  

  「狼歌,你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要隨便殺死什麼東西好嗎?」  

  「小鳥兒呢?蝴蝶呢?青蛙也不行?那小蟲子?」  

  她每說一樣,靖武便搖搖頭,說到後來,狼歌臉上淨是一片失望之色,她忍不住抱怨: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管得真多!」  

  「你答應我!」  

  看著靖武臉上那認真的神色,狼歌終於無奈地點點頭。  

  「好吧,以後我想殺什麼的時候就先問過你,你說好不好?」  

  靖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靖武歎口氣:「不是要你問過我,是要你別殺任何東西——」好不容易救出他的手,但狼歌那頭亂髮……他是無能為力了。是不是與狼歌有關的事情他都要這麼無能為力?他忍不住想。  

  「七皇子千歲千千歲,十二皇子千歲千千歲。」薩多奴突然出現,低著頭等在後頭。「稟兩位皇子,我家主子讓老奴領公主回去。」  

  「你先等等——」  

  「老奴不能等。」  

  靖武猛然回頭,薩多奴臉上一片平靜,他根本不怕他。在薩多奴眼裡,只有雁歸夫人才是他的主人,其他人不過是拘禁他們的可恨獄卒罷了。  

  薩多奴連頭也沒抬,只是淡淡開口:  

  「柔然國來了特使,想見見公主,老奴不過是奉命行事,請七皇子見諒。」  

  「柔然來了特使?」  

  靖歡聳聳肩。  

  「方纔父王接見的外賓就是柔然國的特使。」  

  既然如此,靖武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將狼歌交給薩多奴,但臨走前他還是堅定地對著狼歌開口:  

  「小丫頭,可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麼。」  

  狼歌笑嘻嘻地朝他揮揮手,對他的話到底聽進去多少,靖武一點把握也沒有。  

  「你真想不開。」靖歡微笑著歎息。  

  「住口。」靖武的背影十分僵硬。  

  靖歡卻十分享受這過程,他笑咪咪地拍拍兄長的肩,懶洋洋地開口:  

  「皇兄,你明知道那小公主是只修羅啊,天生的,完全無可救藥,你偏要喜歡她——」  

  靖武一句話也沒說,他自然知道狼歌天性與旁人不同,但她越是這樣,他便越是放不開。怎忍心看看有如天使般的狼歌長大後變成個可怕魔頭?  

  「要是皇祖奶奶知道你沒回宮去,反而在這裡與那小公主說這一長篇大道理,想來她非給你氣到嘔血不可,這代價……呵呵,不可謂不大!」  

  「你到底說夠了沒有?!」  

  靖歡卻一點也不在意,他饒富深意地看進靖武的眸子裡,輕輕地開口:  

  「皇兄,你別忘了,將來你可是要繼承大統的侯選人啊,與狼歌那小魔頭太親近……對你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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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喝!」  

  「沉腰、挺背,勁道得要使得巧,不是一味蠻力而已。」  

  薩多奴細心指點著狼夜的動作。  

  狼夜個頭雖小,但架勢十足。短短幾年,他已經練得一身好功夫:不管是角力、擒拿還是近身搏擊,都有模有樣。以他現在的身手,就算與一般成年人對敵也決不至於落敗。但這還是不夠!對普通人家的孩子或許夠了,但對柔然國末來的繼承人來說,這還只不過是個開始。  

  「喝!」狼夜閃過薩多奴直擊而來的鷹爪,迅速移到他身後,呼地抱住他的腰,猛地往下壓。  

  「好!」  

  薩多奴喝一聲采,猛地旋身甩開狼夜的手,正要欺身上前,一條人影呼地闖過來擋在他面前,薩多奴大驚失色!  

  「公主小心!」  

  狼歌靈巧地閃過薩多奴的掌,同時還了一掌,居然還有餘力輕巧地朝狼夜臉上踢了一腿。  

  「讓我來試試看。」  

  「不自量力!我不跟你打!」狼夜沒好氣地嚷道:「快滾!別擋著我!」  

  「呵!好凶喔,就只會對著我凶,怎麼見了其他人就變成了小貓小狗啦?」  

  狼歌原是說笑,但這句話卻正刺中了狼夜的心事!他狠撲上前,雙眼氣得紅了起來。  

  「番子、蠻子,你們就是那種東西!除了茹毛飲血之外只懂得打家劫舍,跟野獸沒有兩樣。」  

  「哼!你是什麼東西?!本公主的身子是你配碰的嗎?你們是亡國奴!」  

  咸陽跟皇太后說過的話一字一句烙刻在他心上,那些話他老早聽過,但從咸陽那張嬌艷的嘴裡說出來卻格外刺耳、分外傷人!  

  他受夠了!他不要再假裝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不要再假裝自己不生氣,不要再忍受這個鬼地方!  

  「你住口!」狼夜瘋了似的狂吼,整個人猛撲在狼歌身上。狼歌被他可怕的模樣給嚇壞了,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閃躲,霎時讓狼夜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王子!」薩多奴也嚇壞了,他急忙上前想攔住狼夜,卻被狼夜狠狠推開。  

  「滾!」  

  狼夜氣得紅了眼眶,猛地摑了狼歌狠狠一巴掌!」  

  「你懂什麼?!你這個白癡!你根本什麼都不懂!除了傻笑你還會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們在這裡的身份是階下囚、是犯人!你跟那些漢狗那麼親熱是不是也想當漢狗?我討厭你!你知不知道我很討厭你?!你根本不配當柔然的公主!」  

  又是一巴掌!啪啪兩聲清脆的聲音讓薩多奴嚇得心神懼散!  

  狼歌傻了!她從來沒挨過打,過去狼夜對她再怎麼不高興也從來沒出手打過她。狼夜說的話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做錯了?為什麼狼夜這麼生氣?  

  「狼夜!你做什麼?!」雁歸夫人與宮女端著補湯過來,看到眼前這一幕,她的臉色刷地慘白,連忙衝過來拉住兒子。「你瘋了!」  

  「我沒瘋!」狼夜忍不住哭了起來,氣憤地對著母親吼:「為什麼你對狼歌這麼縱容?她根本就是個白癡!當著漢狗的面殺了那狗皇帝的愛馬、當著狗太后的面說要殺了她,哪個白癡會這麼做?!她不是白癡是什麼?!」  

  「住口!狼歌是你姐姐!你怎可如此無禮?!」  

  「她不配當我的姐姐!」  

  啪!  

  雁歸狠狠給了兒子一巴掌,咬牙切齒地瞪著狼夜那張哭紅的臉。  

  「我不許你這麼說!」  

  這下,連狼夜也傻住了,娘竟然出手打他……  

  「娘,您別打狼夜,他不是故意的。」狼歌緩緩起身拍拍自已的衣裳,好似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只是練武而已。」  

  「我不用你替我說情!」狼夜憤恨地瞪她。  

  情——  

  雁歸咬著牙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尖叫的衝動,情……任何感情都不許有!  

  「我——」狼歌還想說什麼,但臉色突然白了,她倒抽一口冷氣,猛然抱住自己的頭。  

  「狼歌?!」雁歸嚇得臉色發青。  

  「好疼……」狼歌突然坐倒在地,喘息著槌著自已的頭,她不停地槌著頭,好像裡面正有什麼東西正狠狠燃燃!她想說話,想讓娘息怒,想告訴娘那不是狼夜的錯啊,可是她說不出話來,她真的不怪狼夜打她。  

  ‥快,快去拿安寧散來!」薩多奴連忙吩咐宮女拿藥,自己則上前抱住狼歌纖細的身體,輕輕為她推拿。  

  狼夜愣愣地看著狼歌那疼得發白的模樣,她正發著抖……  

  他打傷狼歌了嗎?那兩巴掌,他的確打得很用力,但……但他真的不是有意的,他只是……只是氣壞了!他沒那個意思要打傷狼歌!  

  「狼歌,很疼嗎?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  

  狼夜一靠近狼歌,雁歸立刻猛然拖住他的手往外走。  

  「不許靠近她!你跟我出來!出來!」  

  「娘,我——」  

  「住口!出來!」  

  「娘……」狼歌呻吟著想說什麼,但痛楚卻讓她視線模糊。天!怎麼會這麼疼?!  

  「小公主,別說話,很快就不疼了。」薩多奴老淚縱橫,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啊,怎麼能教人不能有感情?這不是注定了死路一條嗎?  

  「可是娘她……」  

  薩多奴搖搖頭,揮手點了她的昏穴,狼歌頓時陷入昏迷之中。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看著狼歌那張白得嚇人的小臉,薩多奴不由得深深歎息。狼歌額上那方小小的玉石,如今正幻化著驚人的紅色光芒!伸手靠近,燙手的熱度讓人心驚膽戰!  

  這詛咒,難道真的無法可解?  

  「娘……」狼夜隨著母親來到外面,夜色沁涼如水,他不由得打個寒顫。偷偷抬起眼,以為會看到一臉怒容,但母親臉上卻只有沉痛的悲傷。狼夜猛地一震!立刻跪下哭道:「娘!狼夜知道錯了!狼夜以後不敢再打狼歌了,求娘原諒!」  

  尋常人家的孩子,打打鬧鬧原是常事,就算是柔然皇室,打小也鼓勵孩子們互相挑戰,培養戰鬥力。只是換成狼歌與狼夜,卻渾然不同了,她甚至不能讓狼歌回護弟弟——  

  雁歸回頭,看著哭得滿臉淚水的兒子,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上前緊緊擁抱住兒子,哽咽地搖頭。  

  「不是你的錯……是娘錯了!娘不該……不該拿狼歌去換那該死的太平!」  

  狼夜一臉茫然的淚水,不懂母親所說的話。  

  「你現在還小,也許聽不懂娘說的話,但你要記住,柔然能保平安,咱們母子現在還能活著,就是狼歌拿一生幸福換來的。」雁歸含著淚,仔細地盯著兒子的眼說道:「狼歌終身不能動情,不管是對你、對我都一樣,不然她會死。你也不想歌死的,對不對?」狼夜傻傻地點頭,他不明白母親的話,但他不想母親傷心,不想狼歌死去,所以他還是點頭,將母親的話像是刻印一樣刻在心上。  

  「別讓狼歌動情,不管發生什麼事。如果你要狼歌好好活著,那麼就別讓她動情!」最後一句話,到底是說給狼夜,還是自自己聽的?雁歸夫人苦苦歎息,知道這要求對誰來說都太難,更何況狼夜不過是個年方十二歲的小孩子。  

  怎麼能讓一個人不動情?狼夜真的傻眼了,只能怔怔地望著母親,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不能動情的意思是什?是不許狼歌喜歡任何人、任何東西嗎?可是狼歌明明誰都喜歡,樣樣都愛,又怎麼能叫狼歌不要動情?  

  「夫人……」紅葉突然來到雁歸身邊,壓低了聲音靜靜開口。「他……來了!」雁歸一震!咬著牙放開孩子。  

  「你先帶狼夜進去。」  

  「奴婢遵命。」  

  狼夜蹙著眉,不明就裡地望著母親。是誰來了?為什麼母親看起來那麼不高興?  

  「紅葉,是誰來了?」  

  紅葉與狼夜頻頻回頭,望著雁歸夫人挺直的背影,紅葉歎了口氣。夫人真是命苦,這就是所謂的紅顏薄命吧?雖然夫人向來冷峻,但紅葉知道她其實是極為堅強善良的女人,只是命不好。  

  「紅葉?」  

  「小少爺,您就別問了……」紅葉歎口氣,正好與踏出門口的薩多奴碰個正著。「總管……」  

  「他來了?」  

  紅葉垂眼點頭。  

  「是。」  

  薩多奴站在長廊之下,靜靜地眺望著不遠處的荷花亭。兩條黑色人影,只像是翳影,落在荷花池裡激不起任何漣漪,卻在他心裡掀起軒然大波。  

  十二年,柔然年年都來特使,她避著不見也已經十二年。儘管十年之期早已過去,但她怎麼打算呢?到底是他不讓她走?還是她自己不願走?特使們來來去去,每次都附上雪白信箋一封。第一年,上面寫著:三百六十載。第二年,上面寫著:七百三十載。  

  今年的信箋上寫著:四千三百八十載。  

  「如果,你想回去,我會同意。」他靜靜開口,面對著荷花池,聲音裡有壓抑的痛楚。  

  雁歸無言。  

  今晚的月色很美,淒淒冷冷的照在荷花池上,殘枝搖曳的荷花骨,像是一縷一縷青光下的幽魂。他每年來問她一次,都是同樣的問題。  

  十二年,十二封信箋,十二個問題。  

  雁歸歎口氣:「我們不回去。」  

  他猛然回身,就像過去一樣,眼底再度燃起一絲希望。  

  「你什麼時侯才要告訴我,你願意永遠留在我身邊?」  

  此時此刻,他不是應德皇帝,她也不是柔然皇后。此時此刻,他只是個苦求愛情多年的男人,而她卻是個心如止水的女人。  

  望著雁歸那帶著同情的眸子,他心痛如絞!這麼深的愛,卻只能換來她這樣的眼光。他為什麼醒不過來?天下絕美女子何其多,全都是屬於他的,但他卻偏偏愛上不屬於他的女人!  

  「雁歸……到底我要怎麼做,你才能分一點點感情給我?你不肯走,難道其中沒有半絲對我的情意?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兩個孩子我同樣視如己出啊。如果你連一點點感情都不能給我,那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  

  月色照在雁歸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透著一絲淒美的光芒。  

  「如果我們在這裡給你帶來痛苦,我們可以走,只是不回柔然,哪裡都好,我們跟薩多奴可以在別的地方落地生根。」  

  「你明知道我沒有辦法放你走!」他壓抑地吼道。  

  是的,十二個問題,其實要的只是答案,只是她沒打算走的答案。不管她怎麼回答,他都沒辦法放她走!就算這一生只能遠遠看著、遠遠聽著、日夜想著,他也沒辦法放她走!  

  雁歸轉身離開那裡,雪白的信箋緊緊握在掌心,熾熱的溫度燒痛了她的手,再也不能假裝的冷靜從她眼中破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水,滑落在衣襟上。  

  他回頭,看著雁歸的背影。天,飄起了細雪,落在荷花池中,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的回光,映著月色,美得教人心痛!  

  是了,他是天朝的應德皇帝;天朝的皇帝,卻愛上狼族的皇后。上蒼作弄,不過如此!  

  他想過,想了十二年,越想越覺得被禁錮已久的心,老早飛得遙遠!但雁歸不愛他……雁歸對他有的只是同情、憐憫,或許還加上國仇家恨所帶來的厭惡。  

  他要怎麼說?怎麼說當年他會決定休兵,為的也是她呢?他要怎麼說得出口,說他大動干戈,為的竟是一名女子?終於得到雁歸了,漫長十二年,近在眼前,卻也遠在天邊。對雁歸來說,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只是皇帝。  

  天朝的應德皇帝。  

  三年後  

  正月  冬獵  

  細雪飄落在偌大的獵場,東方是紫竹林,正前方是一大片黃沙漫漫,而西邊的小徑可以直達遠方的窩桐山,上百匹神驍良馬聚集在獵場最前方,馬匹不安地噴著氣,雜杳的馬啼聲幾乎掩蓋了所有的聲音。  

  皇帝與貴族們坐在高台之上,眺望著獵場中的景況。這是一年一度的狩獵盛事,皇室中所有子弟幾乎全都出現了,希望能在皇上面前奪得頭魁。  

  狼歌與狠夜也在人群中,他們的身影並沒有被淹沒,不管走到哪裡,他們出色的外貌總令他們顯得與眾不同;而他們頭上所戴的狼族獵帽,跟帽上色彩炫麗的獸毛花翎更是明顯得讓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狼王的雙生子如今十五歲了,出色絕美的外貌以及特殊的身份讓他們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吸引無數目光。  

  「你待會兒不准跑出去!知道嗎?」狼夜對著狼歌大吼,馬匹的雜杳聲中,狼歌只是笑嘻嘻地看著他。  

  他知道她聽見了,只是故作無知狀。狼夜火大地瞪她。  

  「別忘了我們的身份!娘吩咐過,不許我們喧賓奪主!」  

  狼歌還是笑嘻嘻的。  

  「真該死!」  

  狼夜策動馬匹來到狼歌身邊,想拉住狼歌的馬韁,誰知道就在他靠近的時候,狩獵開始的的號角聲突然響起,上百馬匹頓時瘋了似的往前衝!狼夜的馬嚇了一大跳,他還沒控制好驚慌的馬匹,狼歌已經跑得不見人影。  

  「狼歌!」狼夜急得四處張望,只是眼前塵土飛揚,他怎麼看得見狼歌的影子!  

  遠方負責釋放野獸的將領已經將幾匹鹿以及數址隻狐狸放了出去,頓時群獸亂舞!獵犬們聞到獵物的味道,興奮地不停往前衝,簡直就是一場大混戰!  

  獵場上還有獵鷹、獵犬,再加上馬匹、被追捕的野獸等等,亂成一團,頓時箭矢滿天亂飛,吼叫咒罵的聲音此起彼落。  

  很快的,野獸們發現了竹林以及西邊可以脫逃的小徑,不一會兒工夫全消失得無影無蹤,後面追捕的人們也散開了,黃沙慢慢平息,獵場上竟然只剩下狼夜一個人沒好氣地吼著:「狼歌!」  

  高台上的文武百官搖搖頭。這位柔然王子顯然是個大草包,都已經十五歲了還是離不開姐姐。聽說他琴棋書畫樣樣奇糟無比,連奉命前去指導的大學士也無能為力。  

  雁歸夫人遠遠地坐在角落裡,聽著文武百官歎息的聲音。她臉上不動聲色,清澈的眸子靜靜地望著遠遠超過自己期望的兒子——  

  是了,將來狼夜會成為一代名主!天朝人認為狼夜是個笨蛋,這正是她所希望的……日子就快到了,屆時天朝人會很樂意讓他們離開,畢竟一個草包狼王,對他們來說永遠都是利多於弊的。  

  遠遠的,狼夜似乎也意識到母親的眼光。他轉過身來,做個無奈的手勢,垂頭喪氣地慢慢策動馬匹離開獵場。  

  多麼聰明的狼夜!  

  「那邊那邊!皇上,您瞧!四皇子已經逮到一頭小鹿了!」文武百官頓時歡聲雷動起來,只見四皇子得意洋洋地提著鹿頭而來。  

  應德皇帝的眼光卻只是望著遠方……他心目中的繼承人呢?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想必在狼歌身邊吧?應德皇帝的目光不由得轉向後方,端靜的雁歸夫人默默地坐在角落裡。意識到他的眼光,她微微抬眉,彷彿回應著他的問題。  

  狼歌與「他」是絕對沒有機會的,雁歸不會允許狼歌嫁給一個天朝人。他未完的夢想,即便到了兒子身上也沒有實現的可能。其他人更不可能會同意……  

  因為任誰都知道狼歌不適合當國母,不僅僅因為她是個柔然人,更因為狼歌是個嗜血的柔然人。  

  狼歌的殘忍——往往教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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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7:04
第五章

  看到了!  

  狼歌的心狂跳著!她漆黑的眸子裡寫著興奮,手上的弓箭隨著馬匹的震動穩穩地瞄準了遠方林子裡的獵物。那就是她想要的……  

  她老早看中那頭鹿,雙腿纖細卻矯健,躍動的速度比任何一頭鹿都快,鹿影在林間跳躍……它也知道已經有人盯上它了,想藉著跳躍來躲避敵人的追蹤。  

  她的獵物當然不能太簡單,那些躲在角落裡簌簌發抖的小鹿她根本不屑一顧。她要最好的,最厲害的!  

  「狼歌!」  

  突然,靖武的叫聲遠遠傳來,狼歌暗咒一聲放下手中的弓箭。算了,反正她也不想一箭殺了它,她想在林子裡親手抓到它,親手用彎刀割下它的頭。  

  「狼歌!」靖武的快馬很快來到她身邊,他的眼光轉向林子裡,正好看到那頭鹿的影子一閃而逝。靖武陰鬱地盯著狼歌那張純潔無瑕的面孔:「我以為你答應過我,不再濫殺。」  

  「我沒有濫殺啊。」狼歌笑嘻嘻地攤攤手。「今天是打獵,我也找到我想要的獵物了,我只殺它而已。」  

  「你什麼也不准殺!」靖武沒好氣地拉住狼歌的馬韁。  

  三年了,狠歌還是依然故我,她壓根忘了三年前答應過他什麼,儘管他每天都提醒她一次。三年來狼歌越發出落得美麗絕倫,日復一日,他看著小小的孩子慢慢長大,像是花朵盛開,美得教人移不開目光。與雁歸夫人一樣傾國傾城的絕色,引來多少皇室子弟垂涎的目光——  

  只不過狼歌美得更純潔,純潔得連她端著彎刀掛在你頸項上、劃破了你的喉嚨,你都還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往往,他望進狼歌那雙天真的眸裡,怎麼也不敢相信,狼歌竟然會雙手染滿了血,眼裡卻依然如此純淨無垢。  

  「為什麼不行?今天是打獵的日子!」狼歌抗議地想奪回自己的馬韁。「這是聖旨呢。」  

  「是啊是啊,那是聖旨,我知道。」靖武點頭,手卻仍然緊緊握住韁繩。「就讓其他人去爭吧,多殺一頭鹿並不能讓你更快樂。」  

  狼歌不服地嘟起唇。靖武總是不能瞭解她!他為什麼不懂?她喜歡殺戮,喜歡狩獵的快感,又不是殺人,何必這麼斤斤計較?  

  「鹿王!看到了!在那裡!」竹林裡傳來興奮的聲音,已經有人發現了那頭美麗的鹿,而且正在追捕它。  

  「靖武哥哥!」狼歌急迫地望著林子,雖然知道那頭鹿不是一般人能獵到,但如果真的給獵走了,她非得好幾天睡不著不可。  

  「不行,你什麼地方也不准去。」靖武笑了笑。「我帶了你最愛吃的點心來了,咱們就在這裡野餐吧。」  

  「射死它!」林子裡的聲音越來越激烈。  

  狼歌再也忍不住了。她猛然跳下馬,頭也不回地往林子裡沖。  

  「我去看一下,馬上回來喔。」  

  「狼歌!」靖武火大地吼道,連忙將兩匹馬繫在竹子上,自己跟著進去。但竹林如此茂密,想從中間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更何況是向來動作靈活的狼歌。  

  「狼歌!快出來!這不是說笑!你會受傷的!狼歌!」  

  刀箭無眼,萬一哪個不長眼的將狼歌當成獵物——靖武更加心焦!他加快了速度,在林間穿梭。  

  「狼歌!快出來!」  

  咻!不知從哪裡飛出來的箭矢,從他額際險險擦過,靖武嚇了一大跳!  

  「放肆,我是七皇子靖武!不管你是誰,全給我滾出這林子!不許再進來!」  

  連滾帶爬的聲音傳來,發箭人甚至連報上名字的膽子也沒有,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哼!」靖武火大地將插在竹身上的弓箭拔了出來。「其他人聽著!我乃七皇子靖武,這林子是我的了!全給我滾!別再讓我瞧見任何人!滾!」  

  更多的聲音傳出,馬匹、獵犬全都乖乖退出竹林,誰也不想與皇上最寵愛的皇子爭鋒。  

  「啊,靖武靖武,你這麼做可是會惹惱父王的唷,今天可是打獵的好日子,你不許旁人進這林子,豈不是叫人別打獵了嗎?」  

  懶洋洋的靖歡馬鞍上掛著一頭雪白色的小狐狸緩緩出現,那頭小狐狸靈動的雙眼骨碌碌地四下轉動,模樣可愛至極。  

  靖武惱怒地哼了一聲。  

  「別廢話!快幫我找狼歌,那丫頭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句話,我好似常常聽見……」靖歡忍不住笑,越想越覺得好笑,終於笑開了那張總是帶著嘲諷的臉。  

  打從狼歌兩歲開始,靖武似乎每天都得說這句話一次。狼歌兩歲開始會爬,感覺上便從沒停下;她總是一眨眼便消失了人影,而靖武則疲於奔命地在她後面追逐。  

  明明比狼歌還要大上好幾歲,卻似乎老給那小魔頭耍著玩;靖武知道、靖歡知道,誰都知道,只是靖武依然樂此不疲。  

  看著靖武那張無奈的臉,靖歡笑得更是開懷。啊!他真喜歡看靖武那種表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靖武啊,那「一人」指的卻不是當今聖上,而是狼歌,多有趣!  

  「哎啊!好美的狐狸!送給我吧!」狼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竄了出來,猛地奪走靖歡掛在馬鞍上的小白狐。  

  靖歡歎口氣伸出手。  

  「送你作啥?讓你多條狐狸暖襲嗎?還我。」  

  「別那麼小氣,這小狐可愛得緊,做成暖襲多美——」靖歡的表情讓狼歌失望了,她聳聳肩將小狐還給他。「真沒意思……」  

  謹慎地接回小狐,靖歡的眼睛可一刻也不敢離開狼歌。這種事他見得多,嘴上明明說要還你,下一刻狐狸可能已經身首異處。  

  血,對狼歌來說只是一種顏色,跟綠色、青色一樣沒有其它的意義。  

  「林子裡多的是,你要是有本事,要多少有多少。」確定小狐沒事,靖歡忍不住逗她,樂極了看到靖武那張鐵青的臉。「當然,如果靖武答應的話。」  

  「你明知道靖武哥哥是個老古板,剛剛他還害我失掉了鹿王……」狼歌歎口氣,那頭鹿動作真快,一下子就跑得不見蹤影,她想追也追不上。但她可沒這麼輕易放棄,不管怎麼樣,她今天都一定要獵到那頭鹿。  

  「我說了你今天什麼也不許殺!」靖武不耐煩地冷起臉。「跟我出去!」  

  「可是狩獵還沒有結束。」  

  「別再跟我辯了。」靖武歎口氣,俯視著狼歌那張絕美的面孔,眼光不由得柔和起來:「小傢伙,你殺的東西夠多了。」  

  「我什麼也沒殺!」狼歌頑固地瞪著他,一點也不打算讓步。  

  靖歡在一旁抱著他的小白狐,面帶微笑注視著他們。他真不明白,這兩個人打算什麼時侯才要承認對對方的情意?  

  他溫柔地撫著小白狐的頭,微笑地低低開口:  

  「你看他們兩個,一個是呆子,一個是鎯頭。呆子呢,是呆得不知道原來人家偷偷愛著她;鎯頭呢,是明明喜歡著人家,卻又死也不肯承認有這麼一回事……」  

  「我受夠你這麼強詞奪理了!一個尊貢的公主卻動不動就愛殺生,瞧你!天仙似的一個人,怎麼勸也勸不聽,教了你這麼多年,你到底聽進去什麼?!」  

  「我什麼都聽進去了,又不是殺人,有什麼不可以的?這只是打獵!」  

  突然,竹林子裡影子一閃,面對著竹林的狼歌毫不猶豫地抽箭、搭弓,動作一氣呵成,靖武想攔已來不及!  

  刷地輕響,箭矢如閃電般飛去——  

  「啊!」  

  吃痛聲傳來!她沒射中鹿王,卻射中了一個人。  

  她終於遠離了人群,遠離了那些前屈後恭的嘴臉,遠離了那些唯唯諾諾的皇室子弟——更遠離了皇祖母那張嚴峻的臉。  

  好不容易擺脫掉身邊的宮女們,她獨自一人躲在竹林裡,深吸幾口難得的自由,這才覺得自己終於解放。  

  咸陽歎口氣,將腳上的鞋襪全脫了扔在地上,靠在竹子底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點心,慢慢地吃著。這輩子,彷彿從沒這麼享受過。她甚至可以一邊吃、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吃完一個點心又吃了一個。  

  她心滿意足地舔舔手指,快樂的表情襯得她明艷動人的臉蛋更顯嬌嫩。  

  好久沒這麼輕鬆了;打從離開咸陽城,住到這深宮內苑之後,她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小鳥,再也不能展翅高飛,再也唱不出歡樂的歌聲。  

  好想念父王……幾次,父王到宮裡探視她,她哭紅了眼睛想回咸陽城去,但皇祖母說什麼都不准。父王無能為力的表情也教她看得心疼,從此再也不提想回咸陽城。聽說幾年前父王最喜歡的小妾為他生了兒子,也許父王現在已經忘了她……  

  想到這裡,咸陽快樂的表情黯淡下來。  

  她真不明白,為什麼皇祖母堅待要她留下?皇祖母對她看起來特別好,但那只是因為皇祖母對誰都是那麼冷淡嚴厲。相形之下,她似乎待遇優渥。但她寧可不要,她想回咸陽城去,可以赤著腳踩在草地上,可以無拘無束、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到了皇宮,她連吃也不能自由了。皇祖母總是用那嚴厲的眼神不悅地看著她,讓她渴望的手一次又一次地縮回。她再也不能大聲笑、再也不能放肆的吃。  

  她是個皇室公主。皇祖母這麼一次又一次的告訴她。  

  咸陽歎口氣,她又怎麼會不知道皇祖母心裡想的是什麼呢?皇祖母希望她能成為皇后,這麼一來,周氏家族就出了兩個皇后……  

  兩個皇后?一個還不夠嗎?已經飛黃騰達這麼多年,雞犬早已升天。  

  抬頭望著天空,咸陽想起靖武的臉。誰都知道再過不久,靖武哥哥就要被立為太子了,皇祖母一再要她多與靖武親近,卻不知道靖武心裡根本只有狼歌。  

  或許皇祖母知道吧?畢竟,誰不知道呢?只是皇祖母死也不可能讓靖武娶那蠻女為妻,如果靖太子之位就要不保……  

  但皇祖母從來沒想過要問她:咸陽,你喜歡靖武嗎?  

  沒人想過要問她……反正咸陽的意思不重要,反正誰不想當皇后……  

  咸陽呆望著天空,傻傻地落下淚來。如果母后還在,母后會問她的……  

  突然,竹林子裡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咸陽嚇了一跳!猛然轉身,正好看到狼夜從竹子上跳了下來。  

  「誰讓你在這裡偷看我?!」  

  「我偷看你?哼!我犯得著偷看你?是你自己躲在這個地方,若不是我眼尖,早就拿弓箭一箭射死你這刁蠻女!」  

  咸陽氣得跳起來!  

  「你說誰是刁蠻女?死蠻子!」  

  「你啊,還是個赤看腳的刁蠻女。」狼夜譏笑地打量著咸陽的腳。那腳,雪白得像是上等潤玉,小小的腳趾頭珠圓玉潤,看起來模樣十分可人——  

  「你看什麼!」咸陽紅了臉,連忙坐下來套上鞋襪,只是她越急動作越慢,急切裡哪有她自己穿鞋襪的機會?急得她滿臉通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狼夜也不知道自已究竟著了什麼魔,竟然冷著臉蹲下身子替她穿鞋。一握住咸陽小小的腳,他的手幾乎放不開。咸陽的腳與狼歌的不同,他跟狼歌鎮日練武打架,狠歌的腳他不知道碰過多少次、也不知道給狼歌的腳踢過多少次……而咸陽的腳不同。  

  白嫩細緻的腳像上等瓷器,但摸起來好柔軟,柔弱無骨似的嬌柔——想著想著,他的臉竟然不由得紅了起來。  

  「你做什麼?!」咸陽尖叫起來。「快放開我!」  

  「不要動,你這麼動來動去,我怎麼幫你穿鞋子?還是你根本不想穿?就想讓我這麼握著你的臭腳?」狼夜低著頭,不敢讓她看到自己的臉色。  

  咸陽真的不敢動了,但她心裡不服氣,只能恨恨地嚷:  

  「我的腳才不臭!你這個蠻子才是全身上下都是臭的!」  

  「你說我是什麼?!」  

  狼夜握住她的腳,輕輕地提了提,咸陽整個頓時人往後倒,嚇得白了臉!一股委屈猛地升了上來。  

  「我……我……我說你是臭蠻子!」她哪裡忍得住這口氣,掙扎著想要抽回自已的腳,急得慌了,竟真的忍不住落下淚來。無能為力讓她更憤怒,只能不住口地罵:「我說你是臭蠻子,你就是個臭蠻子!我討厭你——快放開本宮!」  

  看到咸陽的淚水,他不知怎麼地,心竟然軟了下來,手勁也輕了。慢慢地替她套上鞋襪,一語不發。  

  想想這許多年,咸陽總是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們,看著狼歌跟靖武唸書、看著狼歌跟自己練武。咸陽是很寂寞的,身邊的貴公子們一個個全是想仰賴她親近皇太后,像狗一樣爬在她身邊,那樣的生活看似呼風喚雨,其實怎麼會不寂寞?他跟狼歌最起碼還有彼此……  

  剛剛看著咸陽吃東西時的滿足模樣,他幾乎要笑出來了,回頭一想,卻覺得替她有點辛酸。在皇太后那老怪物身邊,日子想必極為難過……  

  鞋襪才剛穿好,咸陽已經迫不及待抽回自己的腳。她睹氣地一抹淚水,狼夜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刷地給了他一巴掌。  

  狼夜愣了一下,臉色當下變得鐵青!  

  「你這不知好歹的——」  

  咸陽正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突然看到狼夜猛地抽出彎刀,刷地往她急砍——  

  「啊!」  

  咸陽的尖叫聲中,狼夜的彎刀已經將急射過來的弓箭劈落,只是他的彎刀雖快,但那弓箭力道驚人,他雖然劈斷了弓箭,箭頭方向一轉,還是從咸陽的手臂上劃過。  

  咸陽嚇得呆立在當場,甚至連自己的手臂受了傷也不知道。  

  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狼夜毫不思索地扯破自己的袍子。  

  「刁蠻!沒腦袋!在這種地方竟然單獨一個人!如果不是我動作快,你現在已經死了!」  

  金刨藥倒在傷口上,咸陽疼得立刻倒抽一口冷氣!  

  「好疼……」  

  狼夜的手停了一下,從鼻子裡冷哼一聲:  

  「我以為你沒血的。」  

  咸陽抬起臉,眼裡含著淚水,表情是強裝出來的倔強。  

  「你別以為我會感激你!若不是你冒冒失失跑出來,本宮根本不會有危險!」  

  「哼!」狼夜懶得理她。  

  這咸陽,明明疼得要命,卻硬是不喊痛,光是這一點,倒讓他有點意外了。在他的想像裡,咸陽該是那種一點點小事便呼天搶地的女人——啊,是,是他的想像。儘管他死也不承認自己多次想像過咸陽的各種模樣……  

  「老天!你們沒事吧?」遠遠地,靖武跟靖歡慌慌張張地狂奔過來。「咸陽,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咸陽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一條人影刷地從她身邊衝過去。  

  「逮到你了!」狼歌高聲歡呼。  

  一天連著兩次驚嚇,咸陽張開口,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狼歌!」靖武這會兒真的生氣了!她傷了人,卻連停下來看一眼也不肯。「你給我站住!」  

  不遠處竹林裡傳來激烈的掙扎,才不過半刻,掙扎聲停了,狼歌興奮的呼嘯聲響起。  

  靖武的臉色白了,他慢慢靠近,一股血腥味登時撲鼻而來。  

  狠歌蹲在地上面對著他,血腥味就是從她身上傳來的。不用看他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狼歌終於還是得到她的獵物了。  

  鹿王死去的眼睛無神地呆望著靖武,他定定地站在那裡,胸口彷彿被人狠狠刺了一劍,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冷了……  

  他看到狼歌的眼神,那快樂、興奮、充滿了勝利感的眼神!  

  狼歌很快樂!她真的很高興自己獵到這頭鹿,只見彎刀不停起落,鹿頭被割了下來。抬起頭,她笑開了明亮燦爛的臉,將鹿頭高高舉起:  

  「瞧!我逮到它了!」  

  咸陽倒抽一口氣!猛地往狼夜的身邊縮了縮,臉色當下慘白!  

  「你為什麼非殺它不可?」靖武低低地問,覺得自已的心正在發抖。不但他的心正在發抖,連他的人、全身上下都在發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混合了悲傷、憤怒跟無助的顫抖——  

  狼歌渾然不覺地笑了笑。  

  「因為他最大啊,他是鹿王。」  

  「你為什麼非殺它不可?!」  

  狼歌傻了傻,愣愣地抬起眼,靖武眼裡的悲痛嚇了她一大跳!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能吶吶地回答:  

  「這……這只不過是一頭鹿……」  

  「你為什麼非殺它不可!」靖武終於憤怒地爆出咆哮:「你就是不懂嗎?你就是非耍殺死些東西才會高興、才會滿足嗎?鹿也好、蟲也好、馬也好,什麼都好!只要是活的,到了你手上就非死不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狼歌答不出來,她不明白為什麼靖武生這麼大的氣。今天不是來打獵的嗎?為什麼她殺了一頭鹿,而他卻這麼生氣?這是頭鹿王啊,最高大、最靈巧的,能獵到它該是一種榮譽才對。  

  狼歌有些失望,因為她沒有得到應有的讚賞。  

  沉默中,想離開現場的咸陽突然絆了一下,受傷的手讓她行動有些不便。她懊惱地蹙起眉。  

  「啊?弄傷了你?」狼歌終於發現了咸陽手臂上的傷,但她臉上一點愧疚也沒有,表情倒像是買賣似的尋常。她側著頭想了想,之後聳聳肩,無所謂地開口:  

  「那……我還你一箭。」說著,手中的彎刀一轉,竟當真在手臂上狠狠劃了一刀。  

  「老天!」靖武驚停得定在當場動彈不得!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真的這麼做!  

  「怎麼了?」看到其他人錯愕的神色,狼歌反倒莫名其妙似地問:「哩不對嗎?我傷了她,這種事又不能後悔,只能還她一箭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在淌血!  

  撕下自己的袍子,默默上前為狼歌裹傷。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內心傷得重些?還是狼歌手上的傷重些?  

  「怎麼了嘛?」狼歌渾然不覺地盯著靖武那張蒼白的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只是你沒有同情心。」靖歡聳聳肩,臉上有無奈的笑意。「呵呵,也不算太糟,只是你特別嚴重。」  

  「同情心?」狼歌傻傻地重複,好似聽不懂這句話。  

  是了,狼歌沒有同情心。她不懂別人的痛苦,對任何生命都沒有感覺,她只憑著自己的意念而行,想殺便殺了,殺錯了也無妨。所以狼歌是無邪的,她根本不懂什麼叫「罪惡」。  

  一滴淚水驀地燙疼了狼歌受傷的手,這次輪到她錯愕了!  

  她傻傻地看著低著頭的靖武,心裡像是被大石頭狠狠撞了一下。  

  「狼歌!」看到狼歌耶錯愕的表情,狼夜頓時跳起來,扔下身邊的咸陽,很快扯住狼歌的手臂嘟嚷:「我們回去。」  

  「等等……」狼歌愣愣地碰碰還濕在布上的水滴。她知道那叫眼淚,從很多人的臉上見過,只是沒想到會在靖武臉上看到。  

  「你哭了?為什麼?」  

  「狼歌!我們回去了!」向來冷靜的狼夜竟然慌張起來,他努力想擋在靖武與狼歌之間,卻被狼歌一把推開。  

  狼歌仰著頭,仔細看著靖武臉上那兩滴眼淚,蹙著眉伸手接了下來。盯著那淚水許久,她終於仰起臉,很認真地問:  

  「你是為了我哭嗎?靖武哥哥,為什麼?」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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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7:29
第六章

  為什麼流淚?  

  他也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自己那無與倫比的心痛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看著狼歌那張小小、蜜色的臉蛋,看著那雙全然天真無邪的眸子,他說不出話來。  

  狼歌並不瞭解自己的殘忍,也不瞭解自己的無情。在雁歸夫人的教養之下,狼歌將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  

  不聽話的就該死,不喜歡的可以隨意殺掉,反正世間的一切到頭來都要消失,消失在誰手上井沒有差別。狼歌就是受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對狼歌來說這並沒有不對。  

  狼歌嗜殺,其實許多王公貴族又何嘗不是如此?比狼歌更殘忍、更無情的大有人在,為什麼他不覺得傷心,卻獨獨對狼歌特別?  

  從小他就知道,父王特別鍾情於他,母妃早逝,但他周圍並不缺乏關愛;也許由於誰都看得出來父王特別喜愛他,宮裡盛傳著他就是父王心目中繼承大統的人選。年紀越大,傳言越接近真實。已經有好幾次,父王跟皇祖母暗示他該選妃了,但為什麼他總是拖拖拉拉不肯決定?是因為他知道他不能說出他真正想要的女子嗎?  

  是因為他知道狼歌永遠都不會是父王與皇祖母心目想的太子妃嗎?  

  父王暗地理愛戀著雁歸夫人,這早已是公開的秘密,為了能多接近雁歸夫人,父王讓他負負教導狼歌——這特別的安排,誰都知道是為了什麼。但皇祖母卻極度厭惡雁歸,更厭惡狼歌。數度,皇祖母為了雁歸與父王發生爭執,皇祖母更幾次聲色俱厲地告訴他,不准他再接近狼歌,否則即將到手的太子之位必定不保。  

  他很想要太子之位嗎?  

  不,如果可能,他寧可選擇就這麼過下去……永遠與狼歌在一起……但是那不可能,他內心裡知道,狼歌總有一天要離他而去。狼歌屬於柔然,而他屬於天朝。  

  是的,他願意承認他愛戀著狼歌,如果承認能夠讓夢想成真。  

  「你為什麼為了我哭?」狼歌很認真地看著他,希望得到答案。  

  她不想讓靖武哭,靖武一直都是對她那麼那麼的好,她從來沒想過靖武也會流淚,也從沒看過靖武流淚。生氣的靖武、無奈的靖武都讓她喜愛,但靖武為什麼要哭呢?死了一頭鹿,真的讓他這麼傷心?  

  「我不想你殺戮成性。」久久,他終於回答。搖搖頭,一抹苦笑。  

  「但這只是一頭鹿。」狼歌將手上的戰利品提了提,態度堅決。  

  「不是因為這頭鹿……而是因為你。」他的聲音沙啞,眼神無限傷感。「狼歌,你從來不覺得殺了一頭鹿有什麼不對,也許有一天殺了人你也不會覺得難過,但我不要你那樣,我不想你嗜殺成性,你明白嗎?」  

  從狼歌的表情,他知道她並不明白。殺了壞人有什麼不對?殺了不聽話的人又有什麼不對?  

  但這次狼歌並沒有反駁他,狼歌看了他許久,終於放下手上的戰利品,很認真地開口:  

  「你不喜歡?」  

  靖武點頭。  

  而狼歌歎了口氣。  

  「也許你會為了我而改變?」靖武低低地開口,輕輕佻起狼歌小小的臉,溫柔地凝視著她。「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  

  跟靖武永遠在一起?狼歌迷惑地看著他。這很待別嗎?她一直以為他們本來就會永遠在一起。  

  「可是我們為什麼要分開呢?」  

  十五歲的狼歌,依然如此天真。許多女子在十五歲已經嫁作他人婦,至少也已經許配了人家,但狼歌不同、狼歌是柔然女子,沒有人會向她求親,而雁歸夫人似乎也沒有打算教導狼歌這方面的禮俗。雁歸啊雁歸,你到底想讓狼歌擁有什麼樣的未來呢?  

  「有一天我會娶妻、會生子,到時候我們就要分開了,你明白嗎?我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我希望……」他深深吸一口氣,認真地凝視狼歌那雙天真的眸子。「我希望能娶你為妻。」  

  「我不許你再見靖武!不許你再出去!我們立刻準備回柔然!」  

  十五年來,狼歌從沒見過母親如此生氣憤怒,她呆愣在當場,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個簡單的問題會惹得母親如此生氣?  

  「可是娘——」  

  「沒有可是!」  

  「可是……」狼歌的話還沒說完,雁歸夫人嚴峻的臉已經讓她住口,她惶恐地尋求薩多奴的幫助,而薩多奴卻只是無言地垂首立在一旁。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她也想跟靖武永遠在一起,為什麼他們不能水遠在一起?她將靖武說的話告訴娘,原以為她會很高興,因為她知道娘背地裡其實並不討厭靖武,甚至好幾次她淡淡的誇獎過靖武,而這對待人嚴厲的母親來說已經是多大的不同!  

  但,為什麼?為什麼娘會這麼生氣?  

  「薩多奴,通知柔然我們準備回去了,也將我的決定通知天朝的皇帝,準備好我們就走!」雁歸夫人氣惱地扔下這麼幾句,連看也不看女兒一眼,立刻轉身離開。  

  雁歸走了,狼歌仍呆立在廳裡。她困惑無比的表情讓薩多奴歎息,他忍不住上前輕輕拍著狼歌的肩。  

  「你沒有錯,夫人不是生你的氣。」  

  「那娘是生誰的氣?靖武的嗎?我也想跟靖武永遠在一起,為什麼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為什麼娘會突然決定回柔然?」狼歌難受地低下眼睛,不安地揉著前額那火燒似的痛楚。「我不想回柔然……我想留在這裡……」  

  「傻孩子,你本來就是柔然的公主,柔然才是你的故鄉。」薩多奴警覺到狼歌的動作,連忙扯開話題門:「咱們已經離開柔然十多年了,也該是回去的時候。」  

  「薩多奴,你告訴我夫妻是什麼?」狼歌抬起臉,蹙著眉問:「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水遠在一起就叫夫妻嗎?」  

  他答不出來,這簡單得幾乎令人發笑的問題對狼歌來說卻是多艱深、多難以理解的問題!  

  雁歸夫人從來不對狼歌說起男女之事,更不提任何與「情」字有關的話語,而這懷月宮又是如此的沉靜。可憐的狼歌,到現在都還是懵懂無知……而雁歸也打算讓她這一生都如此懵懂無知。  

  「公主……」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都不說?父王跟娘不是夫妻嗎?那到底有什麼特別的?靖武說要娶我為妻,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為什麼娘會為了這樣而發怒?」狼歌生起氣來!他們到底在隱瞞她什麼?難道「夫妻」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薩多奴知道狼歌不會放棄,與其讓她想盡辦法瞭解,不如自己先給她答案——而他只能給一個能安撫狼歌,又不至於激怒夫人的答案。  

  「公主,你是柔然的公主,而七皇子是天朝的皇子,將來可能繼承大統的人選。你們不能成為夫妻。就算天朝的皇帝同意,夫人跟狼王也絕不會同意的。天朝殺了多少我們柔然的好漢,而你是柔然的掌上明珠,狼王怎可能讓你下嫁天朝的太子?」  

  「婊是為了這個而生氣?」  

  薩多奴連忙點頭。  

  狼歌揉揉自己疼得很的前額,隱約中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她的頭好疼!想到要離開天朝,永遠也不能再見靖武的面……她的臉色刷地慘白!  

  「公主!」薩多奴讓她那突然慘白的臉色給嚇壞了!連忙上前扶住她,從衣袖裡掏出安寧散。「來,快吃下去!」  

  「我為什麼老是頭疼?」狼歌抱著頭呻吟,懊惱地吃下藥散。  

  「只是小病,你從小就有的,不礙事……」薩多奴輕輕地回答,別開眼睛不敢看狼歌那雙漂亮的眸子,他的眼眶濕了,卻只能咬著牙忍耐。  

  狼歌打個呵欠,迷迷糊糊地靠在薩多奴身上,半夢半醒之間抬起頭,蹙著眉頭嘟嚷:「回柔然也很好,可是我捨不得……」  

  「捨不得?」  

  「嗯……」狼歌抱著頭,疼得幾乎落下淚來。  

  「我捨不得靖武哥哥……」  

  不是捨不得靖歡跟靖武,而是捨不得靖武。  

  薩多奴歎息一聲,伸手點了她的睡穴。  

  「別走!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應德皇帝懇求地說道。  

  雁歸冷冷仰起臉。  

  「柔然與天朝所定之年早在五年前已經過了,我與狼歌、狼夜應該要回柔然。」  

  「朕知道……」  

  知道,但無法割捨。應德皇帝焦急、惶恐,他不能忍受沒有雁歸的日子!雖然偶爾才能見到她,但是知道她就在身邊,知道隨時可以一望那令人朝思暮想的容顏對他來說太重要!  

  他老了,老得無法接受雁歸離開他……他也病了,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在這關頭他更不能沒有雁歸啊。  

  「朕不同意……」應德皇帝想了又想,堅決搖頭。他不能放她走!什麼理由都不行!你要什麼朕都答應,就是不准你們回柔然!」  

  「皇上,您這是強人所難。」雁歸冷硬地開口,「難道您不惜與柔然一戰?」  

  應德皇帝猛然回頭!  

  「難道一點轉囿的餘地都沒有?如果你真要說沒有,那麼朕的確不惜與柔然一戰!」  

  雁歸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應德皇帝慘慘一笑。  

  「你不知道是嗎?你真的不知道你對朕來說有多重要,就算真要再打上一仗……如果只有這樣才能留住你,那麼朕不惜一戰。朕以前做過,如今又何嘗不能再做一次?」  

  雁歸啞口無語。她不能置信地盯著應德皇帝,不相信他真的會這麼說!  

  應德皇帝微微抬起下顎,咬著牙凝視著她。  

  「告訴朕你願意留下。」  

  雁歸同樣咬著牙冷硬地回望他——不該是這樣的結果!不該是這樣的答案!  

  「好!那你走吧!你走的那一天,就是天朝與柔然重新開戰的一天!」應德皇帝拂袖離開荷花亭,冷硬無情的背影教雁歸寒了心。  

  她終於讓步……儘管這讓她覺得屈辱、覺得憤怒。  

  「好,我們不走,但有個條件。」  

  他果然停住腳步。  

  「你立刻下詔,命七皇子娶妻,除了狼歌之外娶誰都可以。」  

  應德皇帝回頭,眼裡帶著失望的傷痛。  

  「雁歸……你明知道靖武喜歡狼歌……」  

  「是,雁歸知道,所以雁歸懇請皇上下旨。」  

  半晌,應德皇帝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雁歸夫人那張絕美卻冷然的臉。良久,他終於無言地轉身離開——這算是同意了,他們都知道。  

  應德走後,薩多奴沉默地走進荷花亭,帶來一件披風替她披上。  

  雁歸咬著唇。憤怒,讓她的唇角咬出了血絲!  

  薩多奴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沉默地注視著荷花池裡殘敗的荷花。  

  「你覺得我做錯了?」雁歸突然氣憤地問。  

  「老奴不敢。」  

  「用不著說這種話來氣我!你不是什麼老奴!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你當然覺得我做錯了!你覺得我對狼歌太殘忍對不對?你覺得我該帶著狼歌跟狼夜回柔然去,管天朝與柔然打不打仗都無所謂!或者你認為我該讓狼歌與靖武在一起,然後眼睜睜看著她被心火焚身而死!?」  

  薩多奴沒有回答,他默默地注視著雁歸悲痛的眸子,頓時感到心痛如絞,但他依舊什麼話也沒說。  

  雁歸忍不住落淚,忍不住嗚咽,在夜深人靜的荷花池畔悲傷地哭泣——冷月如鉤,她覺得好寂寞、好無助!但她身邊只有薩多奴,這十多年來的委屈與怨恨到底能說與誰聽呢?  

  這結啊,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解開?  

  「狼夜,你要帶我去哪裡啊?」狼歌打著呵欠,睡眼惺忪地被狼夜拖到懷月宮外。沁涼如水的夜色讓她不由得打個寒顫。「好冷啊……」  

  狼夜沒回答,黑暗中卻傳來靖武低低的呼叫聲;「狼歌。」  

  「靖武哥哥?」  

  狼夜有些不耐煩似的朝她揮揮手:「快去吧!娘那裡我會替你遮掩,不過請早些回來,我可不想在你屋裡睡一夜。」  

  狼歌忍不住笑了起來,狼夜對她向來冷淡,真沒想到卻肯為她冒這種險!如果讓娘知道,那可不得了的。  

  「狼歌……」靖武緊張地低喊:「快些!」  

  「謝謝你狼夜……」狼歌微笑地瞧了弟弟一眼,轉身奔入夜色之中。  

  狼夜歎口氣,凝視著狼歌飛奔而去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對不對?但他不相信,真的不相信狼歌得孤苦無依終老一生。靖武很好,雖然是個天朝人,但靖武會好好對待狼歌,這一點他很確定。  

  想著想著,他情不自禁地掏出藏在懷中許久的物品——那是一朵小小的珠花,屬於女子的東西。  

  珠花在夜色下微微泛著溫暖的光芒,看得出來是工匠巧手精鑄的一朵小小向陽花,模樣很美——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狼夜無言地凝視著珠花,半晌之後歎口氣,又小心地收回懷中。珠花很美,主人當然也很美,可惜的是,都屬於天朝……  

  而他是柔然未來的王,他很清楚這件事。所以他只能珍惜地收藏著這朵珠花……或許一生一世都只能如此。  

  「我們去哪裡?」狼歌像個逃學的孩子,雙目閃著興奮的光芒,因為急跑而讓她的雙頰微微泛著紅暈,月色下看起來如此動人!  

  靖武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這是他第一次做出如此大膽的行徑。但他真的忍不住,雁歸夫人不准他跟狼歌見面已經好多天了,他幾乎茶飯不思!如果再不能見到狼歌,說不定他會得相思病!他知道自己很可笑,但他就是忍不住。  

  「哪裡都好,只要沒人就行了。」  

  狼歌想了想,拖著他的手往玄武場的方向狂奔。  

  「我知道哪裡沒有人。」  

  不久,他們來到玄武場後方的小門,狼歌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裡面果然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  

  「這裡向來都沒人的。」  

  「你怎麼知道?」  

  狼歌笑了起來。  

  「薩多奴總是在半夜拖著我跟狼夜到這裡來練武。」  

  靖武恍然大悟!原來狼夜真的會武,他總覺得狼夜不像他外表那麼柔弱,卻沒想到原來他們都是趁著夜深人靜到這裡來習武。仔細想想,不由得替狼歌與狼夜心疼。  

  「真是委屈你們了……」  

  「不委屈。」狼歌搖搖頭,笑開了蜜色臉龐:「很好玩!」  

  狼歌不明白,她不知道薩多奴為什麼要趁著三更半夜才帶他們來練武,她更不知道天朝的人心險惡。如果狼夜太過招搖,或許他根本活不到這年紀!天朝不會允許柔然將來有個太強的王……  

  靖武歎口氣,這些話他不想對狼歌說。何必讓她知道這些事?雁歸夫人將狼歌保護得很好,讓她就這樣一直天真下去又有何不妥?  

  他私心裡知道,狼歌不可能永遠這麼天真,但他不要當那個劊子手。  

  「靖武哥哥?」狼歌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明亮的眸子裡寫著好奇。「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靖武連忙微笑。「我只是正想著,你跟我的武功不知道誰高。」  

  「那有什麼好想的!試試看就知道了。」狼歌話聲方落,一雙玉掌呼地往他胸前欺來。  

  靖武嚇了一跳!他向來知道狼歌騎馬射箭的功夫好得很,自己遠遠不及,但沒想到狼歌近身的功夫也這麼了得!那一掌,他險些躲不過。狼歌一招未歇,柳腰猛地一轉,旋了半個身子,鬼魅似的來到他身後。靖武連忙運勁反身掃腿,狼歌樂得笑了起來,一個鷂子翻身,人又到了他身後。  

  「該死!」  

  靖武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他自認向來習武不倦,沒想到卻在狼歌手下顯得如此狼狽。柔然的招式詭譎輕靈,與他所習大開大闊的武功恰好相反,原本他還怕傷了狼歌,到後來卻發現如果自己不努力自保,說不準真會敗在狼歌手上。  

  兩個人招式越對越多,雙方都想壓制對方,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兩個人都已經有些氣喘,但心情卻非常愉快,這是他們第一次拆招,沒想到卻戰個平手。  

  正打得高興,突然外面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傳來。靖武連忙收招,拉著狼歌往兵器架的方向沖。  

  「這麼晚了會是誰?」狼歌好奇地盯著小門,激烈對招讓她香汗淋漓,渾身上下都綻放著少女的幽香。  

  緊靠著狼歌,靖武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專心!狼歌的氣息、狼歌劇烈的心跳都在他的鼻息之間;他努力叫自己移開目光,但越是想努力,狼歌的氣息卻越是顯得誘人!他的心狂野地跳動著,那聲音那麼大,他奇怪狼歌為什麼會沒聽見?  

  「別擔心,這裡向來都沒人的……」  

  男人說話的聲音低低傳來,木門依呀一聲打開了,遠遠地,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帶著一個怯生生的小宮女悄步走了進來。  

  宮女緊張的模樣讓狼歌險些嗤地笑出來,幸好靖武緊緊摀住她的嘴,低低地嘟嚷:「別出聲,讓他們發現可就槽了。」  

  侍衛跟官女顯然沒發現這裡還有旁人,侍衛四下張望,確定沒人之後轉身緊緊地抱住宮女,低沉的聲音帶著濃濁的氣息。  

  「我想死你了……」  

  「別這樣……」小宮女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讓……我家主子知道……可是要殺頭的!」  

  「怕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我說了要娶你……」侍衛不安的手在宮女全身上下游移,兩條身子蜜意繾綣,猛地燃起了火花。  

  狼歌的眼睛不由得瞪得大了起來,她看得說不出話來!手心不知道為什麼猛地冒出了汗水。  

  侍衛與宮女激烈喘息的聲音在練武場中迴響,他們低喃著朦朧不清的濃情蜜語,高漲的情慾彷彿籠罩住偌大的練武場。  

  靖武幾乎把待不住自己,他的手緊緊陷入身邊的木架,額上汗水直流!  

  狼歌看著自己身邊的手,那是靖武的手,指節發白、青筋暴露,她緊張地回頭,看著靖武緊閉的眼睛。  

  「靖武哥哥……」  

  靖武將狼歌的身子拖到自己身後,突然猛地推倒了木架,同時暴喝一聲:  

  「好大的膽子!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宮女嚇得尖叫,侍衛則猛然跳起來!他根本不敢看對方是誰,拖著不停尖叫的宮女立刻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  

  靖武氣喘如牛,整個人呆呆立著,一動也不敢動!  

  狼歌愕然看著他,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說不上來,也只能傻傻地起身,緊張地注視著靖武。  

  「靖武哥哥……」  

  靖武滿臉通紅!他不斷地握緊自已的手,握緊、放鬆,握緊、又放鬆,好不容易才將自己從慾望的深淵拉回來,但一看到狼歌的臉,他所有的自制力都崩潰了!  

  他猛地將狼歌拉入懷中,緊緊地抱著她,聞著狼歌身上特有的氣息——  

  「別動……」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狼歌不安地扭動,在靖武懷中的感覺好奇怪,心裡有股奇異的感覺慢慢升上來——她喜歡這種感覺,但霎時劇烈的疼痛凌駕了一切。  

  「狼歌!?」靖武大驚失色!他的手碰到狼歌前額上那枚小小的玉石,燙手的溫度教他立刻縮手!低下頭,狼歌緊閉著雙眼,彷彿承受著極大的痛楚。  

  「狼歌?」  

  她再也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地上,抱著頭費力喘息——  

  「疼……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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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7:53
第七章

  「狼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為什麼不讓我進去見她?!」靖武氣急敗壞地對著紅葉吼,紅葉卻只是一臉凜然,毫無退讓的跡象。  

  靖武又氣又恨,偏偏懷月宮前戒備森嚴,竟然如臨大敵!所有的侍衛郭出動了,看來他們真的打算在他硬闖的時候對他兵戎相見!  

  「讓我進去看看她!不然我絕不會離開這裡的!」靖武氣得咆哮。  

  沒人回答他的話,只見懷月宮裡人影到處來回走動,卻沒有人肯告訴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甚至連他找來的御醫也給擋在門外。  

  已經大半日了,狼歌到底怎麼了?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她額上那方玉石會突然發出那麼可怕的光芒?為什麼向來健康得像頭小牛的狼歌會突然倒下?他心急如焚啊!難道他們都不知道他真的心急如焚嗎?  

  突然,他眼角瞥見雁歸夫人的身影出現在懷月宮正廳,雖然距離遙遠,但他仍拉開嗓子大吼:  

  「夫人!請您讓我進去看看狼歌!夫人!」  

  雁歸聽到他的叫聲了,看來她本來打算置之不理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又突然改變了心意,慢慢地走到門口冷冷地看著他。  

  「夫人!請您讓我進去見狼歌一面!」靖武焦急地望著她,懇求地望著她。  

  「我只看她一眼就好!什麼話也不會多說。往後除非您同意,否則我再也不會到懷月宮來,請您讓我見狼歌一面就好!」  

  「太子殿下,您還是請回吧,懷月宮不歡迎你。」  

  靖武太焦急了!不然他會聽出雁歸對他的稱呼不對,但他此時此刻滿心滿腦都只有狼歌的情況,根本沒注意到雁歸到底稱呼他什麼。  

  「夫人!我求您了!請讓我見狼歌一面!她是受了風寒嗎?病了嗎?昨夜我們在玄武場比試,或許是我出手太重傷了她!夫人……」  

  靖武哀求的眼神幾乎要教她心軟了!  

  換作其他人的母親,她們會多高興有個像靖武這佯的男子對自己的女兒一往情深!雁歸沉默地望著靖武,現在才發現靖武的面容竟與應德皇帝如此神似!是了,他們是父子。  

  一脈相傳……連深情也一脈相傳嗎?呵呵,誰會想到堂堂天朝的兩任皇帝,竟然都獨鍾柔然女子?  

  「夫人!」靖武開始生氣了!他氣雁歸的不近人情,氣自己得站在這裡徒然心焦!「夫人,您今天若不讓我進去,本宮絕不會離開這裡!就算要召來大內侍衛,本宮也要進去看著仔細!」  

  「太子請回吧,不論您說什麼,懷月宮都不會讓您進來,若你執意要找來大內侍衛……」  

  雁歸冷冷地瞅著靖武,毫無情面地開口:「那麼也只能兵戎相見了。」  

  「你——」  

  「聖旨到!」  

  遠遠的,他看到傳旨太監與靖歡慌慌忙忙端著聖旨往懷月宮的方向而來。靖武如獲至寶!  

  是父王道他跟狼歌的事,特地下旨要雁歸夫人開門讓他進去。  

  沒想到,傳旨太監卻是來到他跟前,微微地將聖旨抬起道:  

  「七皇子請接旨。」  

  靖武愣了一下,站在太監身旁的靖歡為何一臉無辜?  

  「聖旨到,跪。」  

  靖武不明就裡地低頭跪下,只聽到太監開口穩穩地念道:  

  「即日,封,七皇子靖武為東宮太子,太子正位大典與策太子妃同日,欽……此……謝……恩。」  

  靖武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見靖武沒反應,傳旨太監蹙起眉,揚起宏亮的聲音又念了一次:  

  「欽……此……謝……恩!」  

  「萬歲萬歲萬萬歲……」靖武喃喃自語似地回答,傳旨太監將聖旨送到他顫抖的手上,面帶微笑地瞧著這位新任的東宮太子。  

  「恭喜太子!賀喜太子!」  

  靖武茫然地盯著手中的聖旨,腦海中一片空白。  

  「多謝梁公公。」  

  靖歡連忙打賞了傳旨太監,扶起還跪在地上的靖武。「皇兄高興得過頭,請公公見諒。」  

  梁公公還是一臉微笑,畢竟他面對的是未來的皇上,就算不高興,也只能隱藏在心裡。  

  就在傳旨的梁公公正要轉身離開之際,靖武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低低的、幾乎可以聽到聲音裡的顫抖:  

  「梁公公請留步……」  

  「太子還有何賜教?」  

  「聖旨裡說正典與策太子妃同日,那麼……父王可曾提到將要策誰為太子妃?」  

  梁公公笑容更盛。  

  「自然提到了,皇上御筆親點了咸陽公主為太子妃……」  

  梁公公後來還說了什麼,靖武全沒聽見,他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慘遭雷擊似的表情讓梁公公嚇了一大跳!接下來的話說得結結巴巴,彷彿噩耗。「明白……明日就是策妃與太子正位之日……」  

  靖武猛然回頭,雁歸夫人依然站在正廳門口冷冷地望著他——她早就知道了?  

  雁歸那冷冽的眼神給了他答案。  

  她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劃的。靖武悲憤得想衝上去問她,為什麼要拆散他跟狼歌?為什麼?為什麼連對自己的女兒也如此冷酷無情?為什麼?!  

  她早已習慣靖武。靖武就像是空氣,從小就在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唸書,—起玩耍,雖然靖武總愛擺出大哥的模樣教訓她,但她知道靖武心裡疼她。她習慣了那疼愛,理所當然地習慣。  

  很久很久以前,她牽著母親的手站在天和殿上,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許許多多帶著敵意的眼光注視著他們。她心裡害怕,但小小的臉還是堅決地擺出堅強的表情。那時候她看到靖武站在皇帝伯伯身邊,眼睛裡帶著笑意,笑咪咪地瞧著她。  

  從那時侯開始,靖武住在她的心裡。那是幾年前?她早已記不清楚了。  

  靖武一直就住在她的心裡,可是靖武的模樣呢?  

  她恍惚地微笑,發覺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好好看過靖武,現在仔細一想,才發覺靖武原來是那麼的好看。  

  靖武有著修長的身材、寬闊的肩,一雙好看而且有力的手。  

  靖武總是微微地笑著,表情很溫柔地看著她。他的眸子很深,與一般天朝男子不同。  

  靖武常常生氣,許多不經意的小事都可以教靖武生氣。  

  她背不出文章、她不小心又弄死了什麼、她沒把字寫好等等,都可以教靖武生她的氣。靖武一生起氣來,俊秀漂亮的臉就會變得很嚴肅,像個老學究一樣沒好氣地瞪著她,可是她愛看……有時候她會故意惹靖武生氣,為的就是看他那張突然變得嚴肅、老學究一樣的臉。然後很快的,靖武會忘記她做了什麼事。  

  靖武總是原諒她做過的事。  

  靖武會撫琴,她喜歡看著靖武的手在箏上飛快擺,像是帶著某種奇異的魔法,悅耳的琴聲飄揚在空氣之中。  

  每每,她會傻看著靖武一下午,聽著他的琴聲,什麼事都不做,卻覺得好開心。  

  每每,看著靖武撫琴,她心裡會偷偷地想著:就這樣聽一輩子也很好——一輩子。  

  她真的一直以為他們會就這樣過一輩子。  

  一直等到自己像娘一樣的年紀、一直等到自己像是聖母皇太后那又醜又老的年紀,她都還會傻看著靖武,像個傻瓜似的聽他撫琴一個下午。  

  驀地,她落下淚來……她聽到身邊的綠萼輕輕地說著什麼……  

  她們說靖武明天就要娶咸陽為妻……  

  只有夫妻可以在一起一輩子。  

  她想叫她們住口,她不想聽這些謊言!昨夜她還與靖武一起練武,還與靖武一起偷看侍衛與宮女,靖武不會就這樣扔下她不管!  

  她病了,頭劇烈的疼痛著。  

  靖武為什麼不來看她?或許這只是夢……只是一場惡夢,她努力試著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一樣,她的前額正在燃饒……劇烈的火焰瘋狂地燃燒著她的頭、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就要死在這可怕的火焰之中。  

  「快別想了!快別想了!」  

  娘焦急的哭泣聲在她耳邊響起,娘冰冷的手在她前額不斷地撫著,一條條冰過的手絹在她頭上換了又換,卻絲毫不能稍減她體內那劇烈的火焰。  

  狼歌猛地睜開眼,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的,她不由得落下淚來。  

  「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別胡說!你只是病了!」  

  娘的臉好慘白!狼歌努力忍住痛楚,想露出微笑安慰她,但她做不到,小小的臉蛋扭曲成一朵慘笑。  

  「快拿安寧散!到底還有沒有安寧散?!」  

  雁歸夫人失聲嚷了起來,她恐懼地看著狼歌越來越白的臉色,身子不斷顫抖!她不要!她不要在苦了十五年之後突然失去摯愛的女兒!要她用什麼來換都可以!只要別讓她失去狼歌!  

  薩多奴急白了頭髮,他不敢再點狼歌的昏穴,怕她從此睡不醒。  

  但看著自己心愛的孩子受到此等折磨,他不由得鼻酸,恨不能以身相代!  

  安寧散來了,黃色的藥粉一包又一包,薩多奴扶住狼歌火燙的身體苦苦哀求:  

  「公主,老奴求您了,喝下去吧。」  

  狼歌搖搖頭,她吃得好膩!那藥,一點用也沒有,為什麼總是要她吃?睡了又醒,醒了又吃,這幾年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安寧散,好累人啊。  

  「快吃下去!吃了就會舒服了,乖孩子!聽娘的話,快吃了它!」  

  「我不想吃……」  

  狼歌搖頭,躺在薩多奴的胸前喘息著,恍惚中她似乎聽到什麼聲音,像是慶典的鑼鼓,熱鬧喧天地演奏著。  

  「今天可有什麼喜慶?」  

  沒人回答,狼歌恍恍惚惚地算著,正月還沒到、中秋又過了,什麼樣的喜慶讓外面這麼熱鬧?她又想起每年的花燈,宮裡總是熱熱鬧鬧地掛上好多好多的燈,像是天上的繁星一樣耀眼,她跟狼夜總是趁著娘睡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偷溜出去看燈,而靖武跟靖歡會在花燈下等著他們……  

  「疼……」她抱住頭,喘不過氣來!  

  雁歸再也忍不住了!她將女兒從床上拖下來,狠狠地推向窗口——  

  「夫人!」  

  「娘!」  

  薩多奴與狼夜異口同聲大喊。不要啊!他們的眸子裡寫著——別對狼歌這麼殘忍!別這樣!  

  雁歸咬著牙,猛然回頭瞪著女兒。  

  「你知道那是什麼聲音?」  

  在窗口,隱約感受到某種她不想知道的恐怖事實。  

  「那是靖武太子跟咸陽公主成親的喜慶聲!明天他們就要成親了!明日此刻就是他們洞房花燭的時刻!傻孩子,你知道什麼叫洞房花燭?他們就要成親了,他們才是夫妻!他們才能在一起一輩子!」  

  不不不!她不要聽這種話!她不想聽這種話!  

  狼歌慌張地想找個地方躲藏!她盲目地在屋裡到處搜尋著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你聽我說!」  

  雁歸鐵了心,死命定住女兒的肯:「不許再想他了!他是天朝的太子!他是成了親的太子!你不能跟他一輩子在一起,我們就要回柔然了!你聽明白了嗎?你不屬於這裡!你只屬於柔然!」  

  「夠了雁歸!」薩多奴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將狼歌瑟縮的身子藏在自己身後,憤怒地對著他恭敬了一輩子的女人吼道:「別再說了!你會害死她的!」  

  雁歸夫人瞪著薩多奴,胸口不斷起伏,激烈的疼痛在她的心裡翻攪著。  

  天哪!他以為她不會痛嗎?他以為這樣對待自己心愛的孩子,她竟能毫無知覺嗎?  

  「閃開!」  

  「娘!」狼夜擋在母親與薩多奴之間,他向來冷靜的眸子如今充滿了淚水,他咬著牙低聲懇求:  

  「求您別說了……」  

  「我叫你們閃開!」雁掃猛地給了兒子一巴掌,推開薩多奴來到狼歌面前。  

  狼歌抬起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母親那張冷得毫無表情的面孔。  

  「忘了他。」雁歸夫人咬牙切齒地開口,每個字都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到沒有?忘了他!」  

  「我不要……」狼歌跪倒在地上,幾乎是苟延殘喘地抱著頭呻吟。  

  她哭得肝腸寸斷,哭得聲嘶力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靖武猛地扯下宮女們為他準備的金色蟒袍,碎裂的聲音那麼大,大得教兩名宮女嚇白了臉,拿著針鑿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滾!」他暴怒咆哮。  

  宮女慌慌張張起身,連行禮也來不及,便讓他那可怕的神情給嚇得衝了出去!  

  靖歡卻在宮女們出去之後擋在門口,無言地看著他。  

  「走開!」  

  靖武衝到門前憤怒地吼道:  

  「別在這時候擋著我!」  

  「你想去哪裡?」  

  靖武惡狠狠地瞪著他,這話不是白問了嗎?他想去哪裡還用得著說!  

  靖歡點點頭,咬牙切齒地笑了笑道:  

  「你去啊,你想讓明天的太子正位大典上沒了太子,你就去吧。你想活活將父王氣死,你就去吧,我不攔你,反正我也攔不住。」  

  「別拿父王來壓我!」  

  靖武氣得猛然揪住靖歡的衣領:我不當太子!不娶咸陽!少了我,父王還有十幾個兒子可以選!可是我不能沒有狼歌!」  

  「是,你不能沒有狼歌,」靖歡點頭。「我知道。父王還有十幾個兒子可以選,我也知道,但你有沒有想過父王為什麼選上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  

  靖武咬著牙瞪他,靖歡仍然笑了笑,笑意慘慘。  

  「你不知道?好,我告訴你。父王不希望雁歸夫人離開皇宮。但是雁歸夫人討厭你接近狼歌,這樣你明白了吧?你現在去或許能見到狼歌一面,但很快的,雁歸一定會帶狼歌離開紫禁城,到時候父王只有死路一條!而你一樣得不到狼歌、還平白的把太子之位讓給靖文、那個殘暴的白癡!」  

  「我不想聽……」靖武放開靖歡的衣領,痛楚懊惱地摀住耳朵。  

  他知道靖歡說的都有理,他更知道自己現在莽莽撞撞衝到懷月宮去會有什麼下場,但怎麼能叫他不去?他怎麼做得到?!  

  「我知道你不想聽……」  

  靖歡歎口氣,看著靖武跟狼歌受罪他也不好受。他希望自己還可以嘻皮笑臉地告訴靖武一切都還有希望,他說不出來,卻還是非得這麼說不可。  

  「明日當了太子、娶了咸陽之後,很快的你會當上皇帝……靖武,到時候天下就是你的了,你想要誰都可以,甚至連狼歌也可以。現在衝動行事,你只會後悔。」  

  他說謊。  

  靖武慘慘一笑。明知道靖歡在說謊,但他心底還是忍不住渴望——  

  他想拋下一切,想衝到懷月宮去一把抱起狼歌遠走高飛!  

  但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根本過不了雁歸夫人那一關!  

  更何況他怎麼能置父王的生死於不顧?父王的身體每況愈下,如果雁歸夫人離開這裡……或許父王便再也了無生趣……  

  靖武痛苦地閉上眼睛。老天!為什麼要讓他遇上這種事?為什麼要讓他承受這種痛苦?為什麼要讓他處在這種不能選擇的地位?  

  「皇兄……」  

  「滾……」靖武背對著靖歡,沙啞著聲音嘶吼道。  

  看著那背影,靖歡覺得自己像是個罪人……  

  「我叫你滾!」  

  靖歡無言地退了出去,臨行前只能默默地注視著靖武僵硬的身子。  

  他知道,靖武屈服了……他沒得選擇。  

  他只能屈服。  

  門關上的聲音讓他心碎……他的心裡出現了一個黑不見底的深潭,像是水遠也無法填補的深潭。深潭之上映著狼歌蜜色的臉孔,隱約地凝望著他。  

  靖武哭了。  

  無聲的哭泣著,淚水從他那雙清朗的眸子裡不斷落下……抬起頭,無語問蒼天。  

  這,到底是誰的錯?  

  東宮太子正位了,太子妃也迎娶了。紫禁城裡鑼鼓喧天,舉國同歡的氣氛感染了皇城裡所有人的心情。大家都在笑著,懸著了那麼久的太子之位終於確定,心裡一塊大石終於也落了地。  

  只是那極度歡樂的氣氛並沒有流傳到懷月宮。但有誰在乎呢?反正懷月宮向來都是冷清的、沉默的。  

  懷月宮在紫禁城裡,就像一塊異域:裡面住著的人也來自異域。  

  所以,當所有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息中時,並沒有人注意到懷月宮裡的人們正忙碌地打包著準備離開……  

  應德皇帝收到了來自柔然的八百里快騎,上面寫著柔然國主病逝,請求天朝讓繼位的王子狼夜以及國母雁歸夫人、公主狼歌回國……這次他再也沒有理由不讓雁歸離開。  

  他黯然地躺下了,無言地准許了雁歸夫人離開紫禁城。  

  大喜之日過後,靖武也收到這消息。看著父王臘黃的臉色、無神的表情,他知道一切都變了。  

  他躲開所有的人,悄悄地來到懷月官。如今他已是東宮太子,即將繼任大統的人選。懷月宮的侍衛們再也不能攔他,但他卻在懷月宮外駐足……  

  他沒有勇氣走進去,沒有勇氣再見狼歌的面。而那深切的渴望啊……卻無情地啃噬著他的心!  

  侍衛們看著他,彷彿他是透明人。  

  沒有人與他招呼,更沒有人阻攔他。這太不尋常了!靖武心裡隱隱透著一絲恐懼的感覺,他快步走進懷月宮,忐忑不安地來到狼歌的房門外。  

  窗子半掩著,透過窗口,他看到了令他一生難忘的景象!  

  靖武猜猜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整顆心像是被人猛地劈開——極度的痛楚,一點一滴慢慢從心裡透出來透出來!  

  他以為自己不能更痛了,但此時此刻,就算有人真的拿刀挖出他的心臟,也不能造成更大的痛苦!  

  透過窗口,他看到那一頭雪白色的髮絲。  

  他的心,被絞碎了!  

  他顫抖得無法站立,僅能喘息地扶住牆,喘息得兒乎無法抬頭!  

  那是他的狼歌嗎?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天使嗎?  

  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似的,狼歌緩緩回頭。似水眼波如今平靜一片,無風無浪。沒有半點情緒的眸子啊,像一汪透明靜潭。  

  狼歌看到他了,但那神情卻像沒看到他,像是穿透了他!  

  「滾!」猛然,狼夜從後面狠很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扯得飛了起來,重重撞在樑上。「給我滾!別再讓我瞧見你!」  

  靖武緊緊咬牙,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狼歌。  

  狼夜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他甚至歡迎狼夜在這時候一刀殺了他!  

  如果他的死亡能教狼歌原諒他,他願意立刻死!  

  「我叫你滾!」狼夜憤怒得抽出彎刀,毫不留情地劃開了他的衣襟,在他胸前留下一道深刻的血痕。  

  他沒有閃避,他全心全意都在狼歌身上,對自身的痛苦毫無知覺。  

  狼夜氣瘋了!他反手持刀,猛地往靖武胸前刺去——他要看看這傢伙的心到底是用什麼做成的!他要看看這傢伙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的!  

  干鈞一發之際,薩多奴猛地將靖武的身子扯離狼夜的刀鋒。他冷冷地將靖武的身子扔在地上,冷冷地開口:  

  「送太子離開懷月宮。」  

  靖武張開口,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柔然的侍衛們架起他,將他扔郵懷月宮外,無情地關上了宮門。  

  靖武起不了身,他像是突然啞了、瞎了、沒有知覺了。  

  天,突然飄起大雪。  

  那一夜,雁歸夫人帶著雙生子與薩多奴靜悄悄地離開了紫禁城。  

  當他們踏出懷月宮,看到還呆坐在地上的東宮太子高靖武時,沒有人多看一眼,甚至連狼歌也沒有。  

  她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悄無聲息……甚至,連衣角也不曾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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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8:16
第八章

  五年後天朝天和殿  

  「宣柔然國特使,狼歌公主晉見……宣,柔然國特使,狼歌公主晉見……」  

  天和殿上宏亮的宣召聲遠遠傳出,迴盪在正殿之上久久不絕於耳。過去他怎麼都沒發覺負責宣召的太監聲音如此宏亮?  

  宏亮得幾乎教人心驚!  

  殿上的大臣們低著頭,眼神飄來飄去,彷彿低語著過去的一切……五年了,五年的時間到底改變過什麼?五年前狼歌公主還是天朝的禁臠,如今已然不同。  

  傳說狼歌公主嗜血好戰,原本不強卻又愚蠢貪婪的大理國兩年前慘敗在狼歌公主的手上,血流成河的一仗打響了狼歌的名氣,如今四方之國都知道柔然有個狼歌。  

  狼歌好戰,天下知名。  

  他的思緒飄向遠方,飄向許多年前……滌心齋裡響亮的讀書聲,他們讀了什麼?恍惚中似乎聽到狼歌那銀亮的聲音念著: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啊是了,念的是大雅,賢德的文王。彷彿又瞧見狼歌那雙靈動大眼疑惑地瞧著他問:為什麼上天要幫助文王?因為他是好人嗎?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回答了什麼,他只想知道在狼歌眼裡,他現在又是什麼?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遠遠的,一身銀白的女子緩步出現。  

  頭髮是白的,像一汪銀色流瀑,盔甲是銀色的,亮得幾乎要教人睜不開眼睛。  

  漆黑的斗蓬,走起路來微微搖擺,像一雙黑色羽翼,帶著詭譎的殺氣在狼歌身後忽隱忽現。盔甲走動時發出輕微的叮咚聲,很好聽,只是殺氣逼人。  

  啊,依然是這樣的殺氣逼人啊。  

  「柔然國狼歌公主晉見天朝神武皇帝,皇上萬歲萬萬歲。」  

  女子來到龍座前,屈身行禮,那是武將禮,聲音平和謙恭,不卑不亢。她不跪,依照柔然國例,身穿盔甲的武將的確不用跪。  

  他又想起來了,幾年前派去柔然的人回來稟報,狼歌公主如今受封為「第六代狼牙戰將」——狼族的最高榮譽。  

  久久,他找回自己的聲音,淡淡揮手:「公主免禮……」  

  聲音裡可曾洩漏自己滿腹相思?可曾洩露這五年來日夜輾轉苦痛?  

  「神武皇帝大壽,國主命狼歌為萬歲帶來賀禮。」她的聲音卻變了,原本清澈響亮的聲音,如今變得低沉暗啞,聲音裡彷彿隱藏了秘密。  

  大殿外。一名狼族勇士邁著大步,昂首闊步捧著一方玉盤來到大殿之上。  

  狼歌終於抬起臉,蜜色肌膚襯著那雙漆黑眸子,絕美有如天神下降。  

  「請萬歲笑納。」  

  身邊的太監接過玉盤送到他面前,絲絹蓋住的玉盤看不出裝了什麼,小太監掀開白色絲絹,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人頭!」  

  大殿頓時一片嘩然!玉盤之上,竟端端正正放著一顆人頭!  

  他望進狼歌的眼裡,大臣們驚慌失措的神色帶給狼歌快樂,瞧她眼底那一絲促狹的快感……他心痛如絞!還是如此嗜血啊,狼歌。  

  「放肆好大膽的蠻夷!竟敢在大殿上對皇上不敬!」兩名殿前武士手中銀槍一閃,快步來到狼歌面前,原先捧著玉盤的勇士昂然不屈地攔住他們,雙方冷冷對峙。  

  「那是三番兩次騷擾貴國邊境的羌族領袖阿鐵兒的項上人頭,貴國屢次敗在他手上,邊境人民不得安寧,怎麼?皇上不喜歡這份禮物?想來倒是我柔然多事了。」狼歌低聲輕笑,聲音雖輕,殿上卻人人聽得清清楚楚。  

  阿鐵兒仗著馬術高強,箭術奇準,領著一批羌族的遊兵散勇騷擾邊境已久,天朝幾次出兵都無功折返,反而處處受制於人,損兵折將;如今狼歌替他們除了此心頭大患,功勞不可謂不小,但……她非得用這麼戲劇化的手法致上賀禮嗎?狼歌雖然嗜血,但不至於無勇,她會這麼做,必定有她的理由。  

  他揮揮手,示意小太監將人頭拿走。  

  「公主盛情,天朝上下感激不盡,這份禮,想也費了公主不少心血,天朝收下了。」  

  「蒙皇上盛讚,狼歌受之有愧。」狼歌又笑了,蜜色的臉龐頓時亮了起來,她再度招招手。「不過,那只不過是這份大禮的其中之一而已。」  

  殿外,六名柔然勇土一一捧著一色的雪白玉盤進來,一式排開站在殿前。  

  神武皇帝挑挑眉。  

  「這,該不會是六顆人頭?」  

  狼歌沒答,她走到第一個勇士面前,猛地掀開白絹,此後她每掀一方白絹就換來一陣驚喘!六方白絹,將天朝上下文武百官嚇得面無人色、手腳發軟!  

  「這是擾亂肅州的馬賊頭子黃陸,這是在長江一帶興風作浪的水蛟龍燕三刀,這是幾次搶劫官銀的山大王陳震,這是沿海與倭寇勾結的貪官徐大永,這是與貪宮勾結的倭寇頭子宮本卓夫,這是領軍叛亂的江南亂賊郭淮湘。」  

  神武皇帝深吸一口氣,咬牙微笑道:  

  「公主好大的禮。」  

  「第一份禮,是給神武皇帝祝壽的,後面這六份……卻是想與皇上談個交易。」  

  「交易?」  

  站在七名狼族勇土面前,狼歌銀白色的戰袍顯得威風凜凜,她抬起眼睛,那雙漆黑的眸子筆直望進他的心裡,像是利刃穿透他的心!  

  「柔然與天朝簽訂和平協議已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來柔然奉天朝為主,年年上貢,無時無刻都領受著天朝恩澤……」她停了一下,臉上浮起一抹諷刺笑意。  

  說是領受天朝恩澤,事實上天朝又何嘗不是受到柔然的保護?天朝的西南方領土,靠近柔然的地區過了二十年平靜的好日子,又怎能說柔然全然無功?當然,這話用不著說出來,在場的文武百官與「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停這半晌,不過是提醒他們,柔然也為天朝付出了整整二十年。  

  「如今二十年過去,柔然人民心懷天朝,但近年柔然天災連年,已無力如過往一般獻上豐厚貢禮,柔然望天朝體恤柔然。」  

  神武皇帝淡淡點個頭。  

  「那麼,朕准柔然三年免貢。」  

  「不夠。」  

  這一句「不夠」比七顆人頭更教人震驚!文武百官們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實在太大,大得教人忍不住要發笑。  

  神武皇帝卻沒有笑,他冷冷地打量著狼歌,提醒自己——他是天朝之主,不管階下女子是否是他一生的至愛,他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那麼,五年免貢?」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  

  「不夠。」  

  殿上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狼歌驕做地仰起下顎,多麼美麗的姿態!無怪乎柔然人稱狼歌為戰神。  

  那姿態啊,果如戰神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柔然人希望萬歲恩准,百年免貢。」  

  空氣,凝結了。偌大的天和殿靜得即使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你……」他咬牙切齒,猛地一拍龍椅咆哮道:「好大的膽子!」  

  久違了的懷月宮,五年的歲月只讓懷月宮冷清,卻沒讓懷月宮荒廢。景物一切依舊,連她當年沒帶走的小衣服也還整齊地放在原處,彷彿隨時會有個小丫頭蹦蹦跳跳地衝進來。  

  紅葉領著她回到舊時的房間,靜靜地看了她一眼,彷彿想問什麼,但終究沒問出口,只是端敬地退了下去。  

  看著自己當年用的小硯台、服飾鞋子,還有小小的頭飾。拾起薩多奴替她做的小彈弓,她冷然的眼裡沒有半絲表情。  

  「你這麼做,只會毀了兩國之間的和平。」  

  她回頭,彈弓依然拿在手上。  

  那聲音她自然沒忘,那是靖歡。五年不見,當年的少年如今也已變成有著朗朗星目的俊秀男子,只是唇角那絲嘲諷的微笑沒變,眼底閃爍的、帶著深沉灰影的溫暖光芒也沒變。  

  五年過去,她已經懂得看人的眼睛,儘管她總是從裡面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感情、溫暖,還有那令人厭惡的關懷。  

  「柔然受夠了當天朝的下屬,受夠了當天朝的禁臠,柔然人是自由的,我只不過來要回我們原本該有的。」  

  「如果你私底下與靖武商量,就算你要整個天朝,我想他也不會反對。」靖歡微笑,話裡針似的諷刺依然沒變。  

  只是,她也聽出刻薄後的真實。  

  狼歌厭惡地扔下手上的彈弓。  

  「我何需私底下與天朝皇帝議事?柔然人有柔然人的尊嚴。」  

  「那麼天朝人也有天朝人的尊嚴。」靖歡歎口氣來到狼歌身邊。  

  過去的少女變了,如今她變得多麼令人渴望,連向來不易動心的他啊,也免不了要多看她兩眼,免不了要為她肩負的重擔心疼。  

  「狼歌,你這麼做,等於與天朝宣戰,你知道,我也知道,何必為了過去的事——」  

  「的確是為了過去的事,為了過去二十年來柔然所受不平等的待遇、為了柔然人二十年喪失的尊嚴。」  

  狼歌猛然轉身,冷冷丟下一句:「如果天朝皇帝要戰,那麼就戰吧。」  

  靖歡無奈地歎口氣,聳聳肩,望著狼歌美艷絕倫的背影,他忍不住搖頭。  

  「唉……這些人,真不懂得就事論事,場面搞得這麼僵,教人如何代他們收拾殘局?」  

  七顆人頭整整齊齊擺在他面前,一一掀開白綾仔細端看,切口乾淨俐落!人頭的表情全都是愕然的,像是死了都還不相信自己竟然已經死了一樣。  

  狼歌的刀法更高明了,手起刀落,竟沒有半點遲疑,平整的切口說明了這一點。五年不見的狼歌,比過去更加冷酷!  

  當年,第一次看到狼歌手刃火焰馬,他已經知道狼歌是個絕頂殺手,她眼裡沒有感情,說殺就殺,一點也不猶豫。  

  狼歌不知道什麼叫猶豫,在她眼裡,該死就死,何需猶豫?活著的人全要慶幸自己不是狼歌的敵人,否則也得像眼前這七顆人頭一樣,死得愕然、死得不明所以。  

  「咳……」  

  靖武陰沉地抬起眼,奇怪自己怎麼一點也不意外在這種時候見到靖歡?靖歡像是鬼魅,總在最不受歡迎的時刻出現。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狼歌現在往咸陽宮去了。」  

  靖武半句話也沒吭,只是冷冷地瞅著他。  

  靖歡聳聳肩苦笑。  

  「又不是我請她去的,是咸陽想見她。」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她們見面的景象,他感到一陣不悅!登時起身往外走。  

  「擺駕咸陽宮!」  

  「等等。」靖歡攔住他,歎口氣問:「你打算怎麼辦?真的要戰嗎?對著你心愛的女人,你真下得了手?」  

  「不然你希望我怎麼辦?!」他突然暴怒起來,指著那七顆人頭吼:「難道道你要我看在這七顆人頭的份上,許她柔然百年免貢嗎?」  

  靖歡蹙起眉,猛地將身後的門關上,他不希望外面的人聽到他們兄弟的聲音。  

  「那麼你的意思就是不惜一戰?!對著狼歌?對著狼夜?你明知道狼歌是狼牙將軍,是狼族的先鋒!為了每年那一點點貢品,你竟要你的女人血濺三步?!」  

  「那麼你告訴我,我還有什麼選擇?!」靖武憤怒咆哮。  

  從小相親相愛的兩兄弟如今彼此怒目而視!他們都知道對方為了什麼,都知道對方不忍自己受到傷害,但此時此刻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半晌之後,靖武閉上眼睛,苦苦一笑:  

  「如果你有什麼好辦法,記得告訴我……我真被她……被她逼得無路可走……」  

  靖歡頓時洩氣!說真的,儘管如他這般足智多謀,他也想不出來有什麼好辦法可解。狼歌太放肆,竟當著所有大臣的面提出那種無理的要求,換成是他,他也只有非戰不可的選擇。  

  靖武打開門,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住腳步,緩緩回頭開口道:  

  「也許時候到了,你不覺得嗎?」  

  「別胡說八道!」靖歡惱怒地嚷道:「我不信非得走到那步田地!」  

  「也許你該信……」靖武歎口氣,疲憊地揉揉眼睛。「對大家都好……」  

  咸陽宮漱容齋  

  咸陽端坐在漱容齋的水榭旁,一汪小小流瀑從水榭上方潺潺而流,周圍翠綠的花草襯得咸陽更顯嬌柔動人。五年不見,咸陽也從一個少女變成形容端靜的美婦。  

  「啟稟皇后,狼歌公主到。」  

  咸陽輕輕揮個手,示意宮女下去,自己則依然端坐在水旁,連頭也沒回。  

  現在想來,在天朝的十幾年,狼歌是唯一與她同齡的女孩,但她們卻一直都是對立的,一陰一陽,像是相生相剋。  

  幽幽地歎口氣,咸陽終於回頭,臉上依舊是過去那抹微笑。  

  「坐吧狼歌,沒旁人。」  

  狼歌早已逕自坐下,靜靜地打量著她。見了皇帝她不行禮,見了皇后,自然也不行禮。狼歌一派顧盼自若,她沒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狼歌並不是驕傲,狼歌也從來不驕傲,她只是另有一套自己行事的法則罷了。  

  咸陽並不惱怒,這次的見面原本就是敘舊,她也不想見到虛假的狼歌。只是看到狼歌一身戎裝,咸陽似乎有些意外,她美目流盼,恍然大悟似的:  

  「我以為那只是傳言。」  

  「關於我殺人的事?」  

  「我從來不懷疑你能殺人。」咸陽淡淡笑了笑。「打小,你也沒打算掩飾過你殺人的本事。我只是意外你真的當上了將軍。狼族與天朝究竟不同,天朝的女子連出大門的資格都沒有。」  

  這句話,竟稀罕地沒帶任何嘲諷,沒有尖酸,沒有刻薄。狼歌挑挑眉,咸陽倒真是變了。  

  「別那麼意外,你我原不該是仇人。」咸陽走到她身邊,替她斟了杯茶。「我常常想……如果我沒進宮,也許你我如今都不相同。」  

  「你沒進宮,我一樣要回柔然,我是柔然人。」  

  咸陽的手微微一震!繼而平靜,帶著點悲傷似的。  

  「是,你們是柔然人,你們也從沒讓我們忘記這一點。」  

  「皇后找我來只是敘舊?」  

  咸陽放下白玉茶壺,洩氣地瞪著她。  

  「你這個人就是這麼不知好歹!我找你來,誠心與你敘舊,你倒像是不耐煩。」  

  狼歌忍不住笑了起來。脫下皇后的外衣,這樣才像過去的咸陽。  

  「沒,只是好奇咸陽公主怎會有興趣找我這蠻子敘舊。」  

  「蠻子蠻子!打小人人都說你們是蠻子,你們也沒掩飾過自自己是蠻子!你希望我怎麼想?!」咸陽氣起來,惱怒地瞪著狼歌。「你我敵對已久,莫名其妙!但你,令靖武念念不忘!我這皇后做得有名無實倒也罷了,你今天來,卻是要來打仗的!在這宮裡咱們打的仗還不夠多嗎?」  

  狼歌錯愕,沒想到咸陽一開口卻是如此直接!  

  「哼!你以為我耐煩住這皇宮?!你以為我耐煩當個有名無實的皇后?!我膩了!厭了!」咸陽越說越氣,倒頭來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倒願意……願意如你一般,當個自由的蠻子……」  

  「你們已經做了五年的夫妻。」狼歌提醒。  

  「五年?呵呵呵呵……」咸陽慘笑。「再過五十年,恐怕也是如同眼下一般……」  

  「你是一國之母——」  

  「別與我說那廢話!五年的一國之母,不過是祭典上一尊能動的佛像!」  

  狼歌傻眼了,她真不知道咸陽心裡想什麼,又為什麼對她說這些話?她從來都不懂咸陽,現在更不懂了。  

  「別與靖武打仗。」  

  咸陽突然啞著聲音開口,盈盈淚水。「我不想見你們打仗,天朝與柔然……不該打仗……」  

  狼歌起身,默默地走到漱容齋門口,良久之後才開口:  

  「我只是提出我的要求,這仗打不打,得看貴國的皇帝怎麼想。」  

  「你——」咸陽氣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她掏心掏肺,卻只換來這樣的答案!  

  「你這蠢蠻子!你看不出來靖武愛著你嗎?!打得血流成河對大家又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為什麼不替靖武想想!?」  

  說到底,咸陽還是為了靖武著想。狼歌深吸一口氣,靜靜開口:「再過不久,你就不必再做這有名無實的於後,天朝與柔然一仗在所難免。到時候……皇室會需要一個繼承人。」  

  咸陽一震!  

  「你……」  

  她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狼歌。  

  「你是說……就算你與靖武兩個人兵戎相見,你也真的會殺了他?」  

  額上那方血玉綻放出不可思議的紅光,劇烈的痛楚教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但她還是邁著穩健的步伐離開那裡。  

  姿態堅決。這就是她的答案。  

  狼歌離開之後,威陽無言地拿出貼身帶著的一方舊布。時間隔得久了,布上的顏色褪了,但還看得出來淡淡的湛青色。  

  輕輕地摩挲著臉,淚水再度落下——遙遠的柔然啊,竟牽繫著那麼多人的心……只是,他們知道嗎?  

  他……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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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0 00:28:43
第九章

  「柔然可保百年康泰……百年康泰……」  

  「娘……」  

  雁歸夫人雪白的臉色教狼夜的心碎了!怎麼突然就變成這個樣子?狼歌才出發不過三個月,母親卻一病不起;每況愈下的急症,教群醫束手無策,也教狼夜急疼了!  

  雁歸夫人歎口氣,迷濛的目光轉向兒子。  

  狼夜是個稱職的國王,他聰明、睿智,儘管他也有缺點,但她很相信柔然在兒子的領導下會越來越強大……如果他們願意安於現狀,當年那老婦所說的話就會成為事實。可是,狼歌與狼夜不願意再接受天朝刻薄的待遇,他們想戰……所以她知道自己這病來得正是時侯,也許……也許這正是老婦的預言實現的方式之一。  

  只要她死了,狼歌就會回國,柔然與天朝一戰或許真能避免,自己這一死,也總算死得有代價。  

  自己這一生都在為柔然付出,割捨了丈夫的情愛、割捨了自己,也斷送了女兒一生的幸福。如今,她終於要死了,竟也是為了柔然。儘管心中無恨,但不免要想……要想如果自己身為凡夫俗子,那麼該有多幸運。隱約中,她憶起了丈夫的容顏,那俊美又暴躁的男人啊,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如果能與他做一天的平凡夫妻,她也甘願啊。  

  一陣劇咳,雁歸夫人猛地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老天!快傳太醫!快傳太醫進來!」狼夜的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他手足無措地扶著母親的背,想讓她躺下。  

  「不……我不想躺下……我有話……」  

  「娘,有什麼話,等您好了再說吧!」  

  「不……現在不說……也許以後也沒機會說……」雁歸夫人喘息著露出慈愛的笑容。「乖孩子,有你領著柔然,娘……很放心……」  

  「別這麼說!我不能沒有你!娘!別死!」狼夜哭了,硬咽得像個孩子。當年父親亡故,他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現在看著母親的模樣,他心痛如絞!  

  「傻孩子,人總是免不了一死,能在這時候死……也算為柔然盡了最後一絲心意……」  

  狼夜知道母親話裡的意思:如令母親已經回天乏術,他不能不讓狼歌回來,否則狼歌會恨他一輩子!雖然脫離天朝的統冶是全柔然人民的希望,也是他與狼歌共同的希望,但……眼下他別無選擇!  

  「叫……叫狼歌回來……」雁歸夫人喘息著握緊兒於的手。「不管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柔然……叫狼歌……叫狼歌回來……」  

  狼夜沒說話,他忍著淚,哀求地望著母親……  

  再給他們一點點時間,也許,也許靖武會看在與狼歌過去那段情誼的份上,同意了狼歌的要求,畢竟,狼歌給他帶去的是莫大的贈禮。天朝幾十萬士兵、幾十萬官兵打不勝的仗、抓不了的賊,都讓狼歌解決了。也許他們真能成功的!只要再一點點時間——  

  看出兒子眼裡的猶豫,雁歸夫人驀然挺直身子嘶吼道:「叫狼歌回來!難道你要叫我死不瞑自嗎?!」  

  狼夜咚一聲跪在地上,流著淚搖頭。  

  「狼夜不敢,狼夜這就命人八百里火速叫姐姐回來!」  

  聽到這話,雁歸夫人歎口氣,身子驀然一軟……  

  「娘!娘!」  

  荷花又快謝了。  

  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帶著他們來這裡看即將凋零的荷花,宮女們私底下說雁歸夫人特愛殘花敗柳,現在終於知道母親的用心。母親要她看死亡,一再一再地徜徉在死亡的懷抱之中。如此一來,她對活著的就不會有感覺。反正——總是要死的。  

  不管開得多美的花,長得多美的人,到頭來總免不了一死。既然都要死,中間發生了什麼事自然也就不重要。  

  看凋零的荷花,是母親對她的愛。母親只希望她此生無風無浪、無情無愛的過一輩子。所以母親不回柔然,直拖到父王西歸,母親才讓他們見面——一具冰冷的屍體,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陌生的屍體。儘管,母親淡淡地說:那是她的父親。  

  母親不耍她活在眾人的寵愛之中。為了她的命,母親竟斷然割捨了自己一生的情愛。她聽到母親隱忍著哭泣的聲音,在父親的靈樞前,她看到母親顫抖的雙手、無法好好站立的身子……母親的後悔清清楚楚寫在她那雙眸子裡。她的父母,終究是相愛的。  

  相愛,卻得永遠相隔的兩個人……  

  額上那方血玉火似的燃燒起來!她喘息著在荷花亭中坐了下來,抱著頭低低呻吟——  

  她不該回來的……她該聽狼夜的話,將這件事交給別人去辦,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天朝不會同意他們的要求,到頭來仍然得好好打上一仗。  

  後面有腳步聲響起,狼歌深深吸口氣,強忍著痛楚開口:  

  「紅葉,替我拿安寧散來……」  

  一雙手穩穩地搭上她的肩頭,輕柔地揉弄著她緊繃的肩,舒緩她劇烈的頭疼。  

  狼歌閉上眼睛,輕輕地歎口氣,那手移上她兩邊的太陽穴,輕輕地揉著。  

  「紅葉,你的手藝還是那麼好……」  

  紅葉沒回答,只是輕輕地安撫著她的痛楚。狼歌無言地仰起頭,正與那雙手的主人的凝眸對上。那不是紅葉,而是神武皇帝,或者該說是脫下皇帝龍抱的靖武。  

  狼歌猛地揮開他的手!  

  「你來做什麼?!」  

  「剛剛還說我手藝好。」靖武歎口氣。這裡沒有宮女,沒有太監,更沒有文武大臣,他厭了在這種時候還得扮演皇帝的角色。「別對我行禮,反正你也不是誠心的。」  

  狼歌扯動唇角,那看來幾乎像個笑容了。  

  「我也沒這打算。」  

  「我知道,當我是白說的吧。」靖武還是一聲歎息,他望著平靜的荷花池,良久才開口:「你知道嗎?我跟靖歡以前常常在練武場往這邊看,希望能看到雁歸夫人跟你們。可是見了又不敢過來,雁歸夫人可說是靖歡小時侯的夢中情人。」  

  狼歌挑挑眉,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  

  「打從你兩歲開始,我就在這裡、懷月宮出入了,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靖武澀澀地笑了笑。「因為我父王愛著雁歸夫人,只有讓我跟靖歡在這裡,他才有理由常常到懷月宮來。」  

  「你說謊!」狼歌火大地吼道:「我母親不是那種人!」  

  靖武回頭。  

  「狼歌,雁歸夫人也是人,她又為什麼不能有七情六慾?你生氣什麼?氣我父王愛著你的母親整整十五年?還是氣你母親沒告訴你這件事?雁歸夫人在天朝十五年自是冰清玉潔,但她為什麼不能有情愛?就算有,也是人之常情。」  

  「住口!我不想聽你提這些陳年舊事!」  

  「那你想聽什麼?想聽神武皇帝告訴你,你柔然可以百年免貢?你知道我不能那樣說!」  

  靖武幾乎生氣了,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五年不見,為什麼突然變成一個陌生人?他知道當年他傷害了她,但他已經努力在做補償,這五年難道他又好過了嗎?  

  她去見過威陽,應該知道他從沒碰過她,他心裡一直只有她一個人,放眼各年來多少皇帝,誰像他一樣堅持?這樣還不夠嗎?  

  「除了可以百年免貢這句話之外,其它任何話我都不想聽你說!」  

  靖武一窒!他的眼神陰暗下來。  

  「你不是說真的。」  

  「我是。」狼歌猛然轉身離開荷花亭。  

  靖武立刻追上去扯住她的手臂。「狼歌,你別不講道理!」  

  「我不想跟你講道理!」狼歌尖叫著甩開他的手。「別讓我在這裡跟你打一架!我不想跟你打架!」  

  「我也不想!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說話?難道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有多想你?難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當年沒有堅決不繼位?!難道我們之間就這麼結束了嗎?」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開始!」  

  「不准你這麼說!」靖武憤怒吼道。  

  狼歌果然閉上嘴,但她的眼神、她的姿態都是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她打定了主意要拒絕他,不管他說什麼,她都不聽。  

  那姿態,狠狠地刺傷了靖武的心!他猛地將她拉進懷裡、低下頭來狠狠地吻著她的唇,用力之大令他立刻嘗到兩個人的血!  

  狼歌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毫不示弱地吻進她的唇瓣之間,讓他的血溶進她的血中。她要血,就給她血!  

  到底她掙扎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懷中的狼歌終於放棄掙扎,終於屈服——靖武抬頭,一點也不意外看到狼歌臉上那漠然的表情。  

  她將自己封鎖起來,關上的大門讓他的心再度跌入深淵……  

  也許當年他真的扼殺了狼歌對他的情……也許當年所發生的一切已經注定了他們一生無緣。  

  靖武放開她,手輕輕地撫著她受傷的唇。他想哭,但是眼淚流不出來,有種心死的感覺。終於知道父王到了臨死都還念念不忘雁歸夫人,那是種什麼樣的情感。  

  他的手在發抖,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現在轉身離開,也許這一生都沒機會再見到狼歌……要帶著這種強烈的思念過一輩子……擁有了天下又怎麼樣呢?他不過是個活死人。  

  「准我柔然百年免貢,我就是你的。」狼歌突然開口,眸子直直地看進他心底,觸動著他最深的渴望。  

  「你是說用你來交換?就像當年用你跟你母親、狼夜一樣來交換?」他的聲音聽起來好怪,像是哭,又像是笑。  

  「對,連我的人、我的身體都是你的。」  

  「我不要!」毫不思索地,他做出了回答。要那樣的狼歌,不如讓他死!  

  「我給了你機會不要戰爭,還可以擁有我,這兩樣不都是你最想要的嗎?」  

  「是,我的確不想戰爭,我也的確很想要你……」靖武慘笑著面對她。「但是狼歌,你呢?你要我嗎?」  

  「那不重要!」她閃避這個問題,別並臉拒絕看他的眼睛。  

  「看著我!」他伸手將她的臉轉過來,毫不留情地質問:「你要我嗎?還是你只是基於道義?基於責任?你當你自己是什麼?妓女嗎?」  

  「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你不要,那也怨不得我——天朝不答應讓柔然百年免貢,那麼只剩下戰爭一途。」狼歌再度甩開他的手,冷冷地開口:「到時侯咱們戰場上見吧。」  

  「你這個……」他咬牙切齒,氣得說不出話來。  

  「蠻子?」狼歌冷冷微笑,姿態高傲。「我替你說了,我的確是個蠻子。」  

  看著她的姿態,靖武突然氣餒……跟狼歌講道理是沒有用的,跟她講情也沒有用,狼歌自有她處事的一套原則。雖然他永遠搞不清楚那原則到底是如何建立的。  

  他很悲傷,很無力,心有被狠狠踐踏的感覺。他愛她,但那愛情,卻披狼歌冷冷踩在腳底下。  

  「好吧……就依你……」  

  「依我什麼?依我柔然百年免貢?還是依我武力解決你我雙方的紛爭?」她逼問。  

  他正要回答,突然紅葉瘋了似的腳步聲飛快傳來。  

  「公主!公主!不好了!」  

  「依我什麼?!」狼歌卻看也不看紅葉,只是逼問。  

  「公主!」紅葉猛地衝到他們兩人跟前,哭著跪倒在地嚷道:  

  「柔然傳來八百里急訊!夫人……夫人她……夫人她不行了!」  

  狼歌的身體猛地震了一下,像是被人從後面狠狠拍了一掌似的!她的臉色慘白,唇瓣不停地顫抖,她的雙手緊握成拳,但她仍然沒倒下,只是咬著牙狠聲逼問: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依我什麼?」  

  縛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能上前緊緊抱住她,忍營淚水低聲開口:「什麼都依你……你別這樣……我什麼都依你……」  

  「好。」她只回答這麼一句,人已經軟倒在靖武懷中。  

  她又回到那小屋子裡,屋外的風呼呼地吹襲著,一樣寒涼的夜,一樣有著黯淡星光的夜。  

  掀開破舊的門簾,燈光如豆,昏黃地在小房間裡搖曳。當年她生產的地方一切哪舊,彷彿昨日。  

  搖曳的燈光裡,身披漆黑斗蓬的老婦人靜靜坐在角落裡,姿態一如當日。  

  雁歸緩緩走到老婦身前。  

  「你來接我?」  

  老婦搖搖頭,從斗篷中露出一雙冰冷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那你來做什麼?狼歌已經屬於你了不是嗎?她這輩子都得無情無愛地過下去。少如此,死了也是如此,我把她教得很好……」或許教得太好。  

  雁歸眼裡驀然湧出淚水,她悔恨而怨毒地瞪視著老婦人。  

  「都是你!是你讓我女兒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你讓她一輩子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感情!」  

  「你……想不想知道我送了你女兒什麼禮物?」  

  是了,當年老婦的確說過要送給狼歌一個禮物……雁歸搖搖頭。  

  「我不知道你送了她什麼,呵呵……送了她殺人不眨眼的能力?」  

  「我送給她『多情』。」  

  雁歸猛地一震!  

  老婦人淡淡笑了笑,笑容裡沒有嘲諷、沒有惡毒,只有淡淡倦容。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我送給她多情,可是她還是活到現在……你說得對,你把狼歌教得很好,真的很好。」老婦人歎口氣。「你把女兒教成一個冷血無情的女魔頭,讓她平安順遂的活到現在。夫人,這遠遠超出我的意料之外。」  

  她彷彿跌入冰窖!當頭棒喝!  

  是她讓狼歌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是她讓狼歌背負著可怕的詛咒!是她讓狼歌……一切竟全是她咎由自取!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作弄我?我哪裡……哪裡做錯了?」雁歸咬牙忍淚,突然爆出憤怒的的尖叫:「為什麼這樣作弄我?!」  

  「我沒有作弄你,我給了你們一個機會。」斗蓬下的聲音淡淡地說著:「只是雁歸,你希望女兒怎麼活下去呢?跟你一樣無情無愛過一生嗎?連你也做不到,你又怎能期望狼歌做得到?你希望狼歌滿懷著感情死去?還是呆滯木然的繼續活著?」  

  斗蓬再度飄揚起來,等她回過神,小屋子不見了,老婦人的斗蓬在半空中劇烈飛舞著。  

  「放過你自己吧……也放過狼歌……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當年都忘了問我:那詛咒究竟能不能解?」  

  「別走!把話說清楚!別走!」雁歸在黑暗中狂奔,努力想拉住飛揚在半空中的斗蓬,但一次又一次,那斗蓬彷彿已經握在手中,卻也一次又一次失去!  

  「別走……」斗蓬消失了,狂風、破舊小屋都消失了,她只能氣餒地在黑暗中抱著自己無助地哭了起來!  

  「別走……別走……回來!把話說清楚……別走……」  

  「娘……我在這裡,狼歌回來了!娘!」  

  猛然睜開眼睛,黑暗消失了,她躺在寢宮裡,而狼歌就在她眼前,一臉焦急恐慌。  

  淚水驀然湧出,儘管她早已落了一頭一臉的淚。  

  「娘,別哭……」狠歌慌張地拭去母親臉上的淚水,手不由得顫抖——娘看起來好蒼白,那泛著淡淡鐵青色的容顏讓人看得……心裡好害怕!  

  雁歸的淚水卻止不住。該從何說起?該怎麼說出自己這滿心的悔恨?老天!  

  「狼歌……娘對不起你……」說到底,竟只能冒出這一句,她聲音緊了,哽咽難受得不住喘息。  

  「娘,您為什麼這麼說?您沒有對不起我!」  

  「不……你不明白……」她想起身,但力有未遂,只能無奈地握住女兒的手,努力說清楚:「狼歌……是娘錯了,娘不該想讓你無情無愛過一輩子……娘太苛求你……」  

  「娘……」  

  「聽我說……去找靖武……去找你自己的幸福吧……生也好,死也好,都無所謂了……是娘太自私……自私得想把你留在身邊一輩子……娘錯了……」  

  鮮血不斷從雁歸口中冒出來,她哀傷地看著女兒,知道自己看不到狼歌找到幸福的那一天,內心的傷痛比身體的病痛更教她難受!  

  狼歌無法理解母親所說的話,她慌慌張張、努力想止住那血,但血卻不斷不斷不斷地湧出來。她哭了起來,手足無措!額上的血玉驀地綻放出驚人的光芒。  

  「狼歌……」雁歸輕喊著女兒的名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與痛苦——她還有好多話想說與女兒聽,還有好多事沒教她。多想……多想看狼歌披上嫁裳……  

  「娘!」狼歌不住地用手去接那血,死命地想將血擦乾淨,但她就是做不到!「娘!別死!別丟下狼歌!」  

  「狼歌……記住娘說的話……去……去找你的幸福……」  

  「娘?」  

  雁歸閉上眼睛,她委實累了。這麼多年孤寂的日子,這麼多年強忍著無悲無喜的日子,她累極了。儘管還有好多事還沒有做,還有好多話還沒有說,但此時此刻,她也只能無奈地閉上眼睛。  

  命運待她何其不公!她帶著一口怨氣——這一生,她過得太辛苦啊。  

  「娘?」  

  薩多奴無言的手搭上狼歌的肩,輕輕地安撫著:  

  「公主,夫人已經走了……」  

  「走了?」  

  狼歌猛然回頭,瞪著薩多奴那張突然顯得無比老邁的臉孔。  

  「沒有!娘不可能……不可能扔下我跟狼夜……她……」說到後來,她的聲音啞了,幾乎聽不出來她在說什麼,只是由那激烈的顫抖、極度憤怒而緊握的雙拳看出她是多麼的不服氣!  

  怎麼可以這洋?!天朝跟柔然之間的事還沒有解決!狼夜繼承狼王之位也才五年而已!娘怎麼可以走?她怎麼可以就這樣扔下他們?!  

  「公主,夫人剛剛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狼歌瞪著薩多奴,腦袋裡一片茫然。  

  薩多奴極有耐心地開口:「夫人要你去找靖武,去找屬於你自己的幸福。」  

  狼歌還是瞪著他。  

  薩多奴點點頭,從狼歌的眼神,他知道她聽進去了。這令他滿意,理他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給了狼歌狠狠一拳。  

  她的眼前一黑,什麼都來不及想、來不及傷心痛苦便昏了過去。  

  「狼王?」  

  狼夜無神地站在後面,聽到薩多奴的呼喚,他終於抬起頭。  

  「夫人剛剛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狼夜茫然,他不懂薩多奴為什麼這麼說,心裡隱隱升起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這麼問?你知道我聽見了,就算我沒聽見,你以後也可以提醒我。」  

  薩多奴卻只是微笑歎息,將狼歌虛軟的身子交給狼夜。  

  「聽見了就好……你帶公主去休息吧,夫人需要安靜……我想替她打點打點。」  

  「薩多奴?」  

  「去吧。」  

  狼夜瞪著陪伴他們十多年的薩多奴,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平靜,幾乎是太平靜了。儘管薩多奴向來內斂,但他不相信一個人可以這麼冷靜!  

  薩多奴不由分說地將他們趕出屋外,狼夜抱著狼歌的身子站在門口——裡面的薩多奴正在唱歌,沙啞低沉的歌聲聽起來多麼令人傷感!  

  也許薩多奴只是需要一點安靜,需要自己處理自己的悲傷。  

  狼夜無法多想,他的心破了好大一個洞!他也需要找個地方好好療傷。於是,他離開了那裡,後來才知道,原來,那竟是他們與薩多奴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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