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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妹妹戰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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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3:20 |倒序瀏覽
妹妹戰記 作者:杜默雨

嘖!總經理有什麼了不起?
她也是總經理呀!只不過……
唉!是個從打雜的工讀妹妹做起、才剛升為業務部經理,
然後就被拱出來收拾爛攤子的總仔。
要不是這爛攤子實在太棘手,老師找上的又正好是他的企管顧問公司,
她也不願向他求援,讓他強勢主導公司振衰起弊的計劃。
畢竟,她十七歲時他們之間曾有過不愉快的記憶……
令她不解的是,明明是集團接班人的他,為何會自力開公司?
他果真有兩把刷子!就見他這看看、那瞧瞧,便制訂出一套重整計劃,
並且準備雷厲風行,還要她「配合」扮白臉……
好吧!他的能力她信服,但,能不能不要那麼會「講」啊!
他……他絕對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白馬王子!
過去的他內斂、拘謹,講話溫文有禮,
哪像現在一開口就演講似的哇啦哇啦個沒完。
究竟這些年來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又,他這麼拚命的幫她,是不是為了彌補多年前的無心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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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3:46
楔子

「財務處您好。」清甜的嗓音揚起。「莊科長他不在位子上耶,請問哪裡找……好的,請說……我記下來了,windows98灌好了,請他下班過去拿計算機……不客氣,拜拜。」

蕭若屏掛上電話,拿起寫好的留言,旋風也似地跑過大辦公室,來到莊科長座位,放下紙片,再踩著球鞋趴趴跑回去。

她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如星,閃動著十七歲的年輕光采,帶笑的臉蛋略顯嬰兒肥,透出小女孩般的稚氣,細瘦的身軀套著高職夜校的製服和長褲,一頭短短的黑髮隨著她飛揚的腳步晃動著。

「若屏!」有人喚住她。「辦公室不是用來跑百米,小心別撞到了。」

「秀雲姐,呵!」她煞車,衝著眼前的熟女傻笑。「要繳錢?」

「是啊,拜託你,去郵局順便幫我交賬單,給你五千塊。」

「好。」蕭若屏快速看過幾張賬單,拿起筆在最後一張的背面寫下4286、614兩個數字,收下五千元。「找錢等我回來再給你。」

「你真的很有做財務的天分。」林秀雲看著她的動作,點頭誇讚說:「心算快又準,做事仔細,財務處說什麼也要留你下來才行。」

想到將來畢業後,能從工讀生妹妹晉身為正式員工,蕭若屏露出歡喜的笑靨,崇敬地望向她拿來做為人生奮鬥榜樣的秀雲姐。

「秀雲姐你才厲害,樓上都在說你要昇科長?」

「噓噓,囝仔有耳沒嘴,人家傳的別亂說。」林秀雲忙放低音量,卻掩不住臉上得意的神情,裝模作樣低頭做事。「你趕快去忙了。」

蕭若屏回到座位上,收好賬單,撐起下巴發起呆來。

她好期待自己將來能像秀雲姐一樣,成為一個優秀的職業婦女,既有薪水優渥的穩定工作,也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還有可愛的兒女……等等,要生小孩之前,她得先找一位白馬王子才行。

現成就有一位白馬王子,她心臟咚咚跳了幾下,轉頭望向會議室。

「兩位請慢走。」會議室門開,財務處經理羅志興正在送客。

「多謝羅經理,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兩位銀行客人不看羅經理,而是望向他身邊的年輕人,語氣熱烈:「今天很高興認識王先生,再過個兩年,就得麻煩王先生多多指教了。」

「哪裡,不敢當。」西裝筆挺的年輕人十分謙虛。

蕭若屏心臟又「碰!碰!」地大跳特跳。這個將來要多多指教別人的白馬王子不是閒雜人等,而是咱王業電子董事長的大兒子王明瀚,他六月大學電機系畢業,在等待預官役的空檔時間,過來公司財務處實習。

他是最最最標準的白馬王子了,用英俊多金四個字來形容他未免太過俗氣。因為他是天生的貴族,生來便擁有父親的財富和地位,更不用說他還遺傳了他母親那邊的優良基因,身材高大挺拔,一張臉帥得就像是漫畫裡走出來的男主角;打從第一眼看到他打招呼的微笑,她立刻唾棄夾在課本里的偶像明星照片,轉而愛慕這位活生生的帥哥。

嘻嘻!蕭若屏知道很多女同事羨慕死她了,因他過來時,財務處只剩她旁邊有空桌,就這樣,她和他成了隨時都能聊天的好鄰居。

她咧出傻笑,拿左手支著臉頰,望向右邊桌面,那裡有他的茶杯、筆筒、幾本財務書籍……

「妹妹,外面那棵樹的葉子很髒,去擦一擦。」

羅志興的命令傳來,原來他和王明瀚送客下電梯,回到了辦公室。

「是。」她趕緊回神。

「明瀚。」羅志興冷硬的語調轉為慈祥:「剛才銀行講的聯貸案,你聽得明白嗎?」

「不是很明白。我再看一遍資料,不懂的再請教羅經理。」

「我這就跟你說明。」羅志興熱絡地幫忙拉椅子。

「羅經理還有事情要忙的話……」王明瀚仍站著。

「不忙。」羅志興示意他坐下。

蕭若屏立刻跳起來,將椅子讓給羅經理,好讓他坐下來教導王明瀚。

任誰都看得出來羅經理「巴結」王子的心思。但蕭若屏明白,那也是王明瀚認真肯學;平常他就幫忙簡單業務,或是跟在同事身邊看,不懂的便回去看書,她還教過他最基本的會計借貸方和分類帳呢。

嗯,他既有工科背景,又能不斷充實自己,這麼認真上進的好青年,假以時日必定成為王業集團的傑出掌門人啊。

她莫名其妙地為他興奮,腳底也沒閒著,先到會議室收拾杯子,放到茶水間的水槽,接著迴座位抱起一大落信件,迅速地在大辦公室分送。

「經理他喔,真的很會做人。」同事們趁經理沒空管他們,小聲說起八卦:「即使現在“姊夫派”當權,他也要抓住王明瀚這條人脈。」

「廢話!人家才是嫡長子,就算皇后死很久了,董事長也偏愛現在這個夫人,把兩個小王子送到美國栽培,可他們還小……幾歲?一個十二,一個九歲,他們想跟咱大王子爭?十年後再說嘍。」

「二娘等不及了,最近跟姊夫派走得很近。不過,兩個姊姊再怎樣也得維護自己的親弟弟,總不成靠向後母和兩個小弟吧。」

「很難說。你沒看豪門為了爭奪遺產,兄弟姊妹照樣告上法院?」年紀最大的陳桑一副看透世事的慨嘆表情。「王明瀚太嫩,就像小孩穿西裝學大人,他 要想接班,恐怕還要有一番惡鬥。」

「王大哥是第一志願畢業的,他知道很多事,都會跟我說呢。」蕭若屏忍不住加入八卦陣。「人家還修過經濟學和營銷管理,他只是不太懂實際的財務工作而已。」

「哦,所以我們王子很聰明,很有本事,將來可以領導我們嘍?」

「就是啊!他對公司的產品都很熟悉,怎麼生產,怎麼銷售,他都知道,是陳桑你年紀大了,不管看誰都嘛是小弟弟小妹妹。」

「你就是小妹妹,看到帥哥就被電暈了。」幾個同事一起笑她。「每天聽你王大哥王大哥的,若屏,你喜歡咱們王子?」

「哪有!」蕭若屏渾身一熱,好像讓熨斗燙到,忙說:「你們不要亂說,人家有女朋友的。」

「要是我再年輕十歲就好了,管他有沒有女朋友,我也會天天喊王哥哥,想辦法巴住他。」年華老去的女同事哀嘆道。

「我女兒現在念國中。」陳桑嘿嘿笑。「其實也沒差幾歲,過兩年王明瀚當兵回來,公司有活動我再帶她出來介紹給王子認識。」

「你想當董事長的親家?嘜瞑夢啦,你連排隊的資格都沒有!」

同事間笑鬧著,蕭若屏卻想到,兩年後她又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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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4:15
第一章

腦海裡已出現一幅光明遠景——白天她在財務處忙碌地做會計工作,晚上則是走進二專校園裡,認真上課做筆記,然後呢,她不時會在公司電梯或是業務往來碰到王明瀚,說不定他下班時會順路送她去上學……哇呵呵,這一切真的太美好了。

想像歸想像,畢竟她知道自己的份量啦。年紀差一截,家庭有問題,念的是學店,長相身材嘛,發育不全,仍是醜小鴨一隻。

她見過王明瀚的女朋友,那是某證券、建設一堆公司集團的千金,念的是同校外文系,長髮飄逸,氣質高雅,衣服皮包鞋子都是她說不出來的名牌,過來找王明瀚都有司機接送,如此美麗尊貴的公主,真的跟王大哥好速配,她只有衷心祝福的份兒,一點都嫉妒不起來。

分送完信件,她再去絞一條抹布,趕到門外擦拭圓葉蔓綠絨的葉片。

嘿,她本來也不知道這棵植物的正式名稱,是王大哥教她的耶。

擦好二十幾片圓圓肥肥的大葉子,她回到茶水間,卻看到杯子已經洗好晾在一邊的滴水籃上,她知道是誰幫她洗的,一下子臉紅耳熱了。

「王大哥,你幫我洗好杯子?」回到位子,她刻意誇張地鞠個躬,爽朗大聲地說:「謝謝你。」

「我看你很忙,正好去倒水,順手就洗了。」王明瀚抬頭微笑。

「不好意思麻煩王大哥。」那個明亮的笑容差點讓她心跳停止,完全不敢坐下來跟他有更近距離的接觸,順手便搬出郵資機。「羅經理那邊沒事了?我還以為他又要給你上課一個多小時呢。」

「他好像有重要電話。」王明瀚站起來幫她搬滿滿的一籃待寄郵件。「其實我從會議室出來就想上洗手間,可是羅經理很熱心。」

「哈哈哈!」想到堂堂王子也要憋尿,她還是給他用力笑出來了。

「我看你每天都很開心,隨時掛著笑容,在辦公室里人緣很好。」

被王子一稱讚,她身子又像是掉進滾水里,轟地沸騰了。

「沒有啦。」她怕讓他瞧見臉紅,立刻埋頭拿信件打郵資。「王大哥你也是啊。你很有禮貌,都笑笑的。你剛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會像個大少爺,開進口跑車,講話很霸道,還會指揮我們端茶伺候呢。 」

「你小說看太多了。」他淡淡笑著,幫她登記打好郵資的掛號信件。

「小說都是這樣寫的啊。大老闆住在山上的別墅,然後別墅裡有個漂亮的花園,樹枝上綁個鞦韆。王大哥,你家也是這樣嗎?」

「這是書吧?」王明瀚拿起一個包裹,看著上頭的地址,有了疑問:「羅經理寄到澳洲?可是收信人不是公司也不是銀行?」

「是寄給他老婆和小孩的中文書啦。」她再補充說明:「經理夫人陪小孩在澳洲唸書。」

「這是私人信件。」

她當然知道這是私人信件,可是羅經理丟進籃子裡,她當妹妹的只能照著上頭寫的航空掛號以公家郵資寄出去。

她偷瞧過去,王明瀚盯著包裹不說話,濃密的睫毛掩蓋了他的眼神。

他應該是在思考將來如何改革公器私用的弊端吧?王子深入民間,親自從基層做起,這樣更能了解公司的運作——哇,公司實在太有前途了。

可是,老讓未來的老闆幫她打雜,她臉皮熱得快能煎蛋了。

「王大哥,你不用幫我登記掛號信啦,不然經理看到又要念我。」

「你還要趕去郵局寄信,我幫你比較快。反正我現在沒事,經理看到了,我再跟他說。」王明瀚恢復笑容,終於放下包裹,不再理會。

「嘻。」她偷偷喘一口氣,又問說:「王大哥,你當兵回來後,打算進哪個部門?」

「總管理處。」

「對喔,總管理處是王業集團的核心,可是你不想再唸書嗎?」

「我會看需要去國外進修,要是工作太忙抽不出時間,過個幾年後,再考國內的EMBA。」

「哇,我知道EMBA!那是給老闆讀的學位,現在很流行耶,報紙上還說有的老闆會叫部下幫忙寫作業,不過你一定不會的啦。」

「到時候可能要跟你請教會計問題了。」他語氣輕鬆。

「王大哥別開玩笑了,我們商職念的是很簡單的會計。」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說不定那時她已經累積經驗到很有程度,然後因為他頻繁向她請教功課,所以他乾脆調她當他的秘書,近水樓台……

哇!她看小說看到中毒了,她趕緊撇開雜思,講些比較實際的事情。

「希望我繼續在財務處當妹妹,畢業後能留下來,這樣我就能學到整套財務工作,還可以等到吃你的喜酒呢。」將來能教他會計就更好了。

「嗯。」

「王大哥你女朋友好有氣質、好漂亮,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我還沒想到這件事。」他抓過一封信,低頭抄寫。

「嘻嘻,你們兩家來頭這麼大,一定是一場世紀婚禮……」

「你開學了?」王明瀚抬頭微笑。

「對啊,今天註冊。」她想到又要展開忙碌的日夜奔波生涯,不禁有些意興闌珊。

「這學期會上什麼課?高三了,升學考試的科目要多花點心力。」

「啊,糟了,我還在玩。」她吐了舌頭,很是慚愧。

唰!唰!機器印出郵資數字,她說起她頭痛的數據處理,他說當兵前還有時間可以教她,郵資機吵嘈的噪音變成了他們談話的配樂,悅耳得像是一首撥動心弦的情歌。

她大膽地看他白淨帥氣的臉孔,看他那雙注視她說話的黝黑眼眸,也看他微笑上揚的好看嘴唇,看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得將身體緊緊靠住桌沿,這才能確保她不會興奮到腳軟暈倒。

她想多了解他,就像她想了解她喜歡的明星平常都做什麼運動啦,聽什麼歌啦,看什麼書啦,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啦,未來的生涯規畫啦……等等等等之類的,她全都想拿來問王明瀚。

然而,每每問到有關他自身的事,他身前就好像自動升起一道透明牆,擋住所有的發問,任誰也無法穿透;所以,王子還是王子,即便相處起來很平易近人,仍然給人一種高貴神秘的感覺。

問不到無所謂啦,反正她也當不了公主;她更不妄想當灰姑娘,但至少王明瀚還在這裡實習的期間,就給她作個快快樂樂的白日夢吧。

「呼呼……嗯嗯,啊啊……嘿唷嘿唷……」

晚上十點,財務處最裡頭的三排檔案櫃之間傳來奇異的聲響。

冷白的日光燈照亮空無一人的大辦公室,忽地「碰」一聲,鐵櫃疑似受到某種生物的撞擊,晃得架上胡亂堆棧的紙箱和檔案夾沙沙作響。

「噓!」嬌膩的女聲埋怨著:「你輕一點啦,讓人聽見了怎麼辦?」

「沒人啦。」男人發出嘖嘖咂咂的怪聲。

「嗚啊嗚啊……」女人繼續嬌喘。

鈴!鈴!鈴!電話鈴聲絲毫干擾不了原始的情慾運動,早就下班了,沒人接電話是正常的。

「來了來了!」急促的跑步聲震動著地板。

交纏在一起的男女陡然停下動作,驚疑地互望對方,同時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扭曲的姿勢蹲下地,四隻眼睛從鐵架縫隙裡窺探出去。

「財務處您好……咦?不是內線電話?」

從門外跑進來的蕭若屏接起電話,卻聽到話筒裡的嘟嘟聲,再一聽,那鈴聲仍持續作響。

是主管們的專線電話嗎?以她平日練就的接電話功力,她立即判定不是來自那五支專線電話的聲響,而是在——

「這裡啦!秀雲姐呢?」她很快找到聲源,林秀雲的包包放在座椅上,從裡頭不斷地傳出執著的鈴聲,她迅速張望,又喊了幾聲秀雲姐,還是趕緊拉開包包拉煉,取出一支圓滾滾的手機。

「喂……我幫秀雲姐接電話……秀雲姐的先生啊,您好……是,她的包包還在座位……好,我留話請她打電話回家……不客氣,拜拜。」

講完電話,她闔起手機蓋,端詳起這支第一支中文雙頻機。

小海豚耶!秀雲姐剛拿來時,大家稀奇得不得了。大哥大越做越小,越做越好看,從水壺似的黑金鋼到現在像一隻小海豚般小巧可愛,她忍不住往圓滑的機體摸了又摸,又拿來耳邊假裝講電話,想像自己是個幹練的職業婦女,穿著套裝高跟鞋,走在路上講小海豚的神氣模樣。

心滿意足地玩完小海豚,她這才收進秀雲姐的包包裡。

寫好留言,她跑到自己的座位撈起一件外套,正打算去洗手間找秀雲姐,迎面就見王明瀚走了進來。

「咦!王大哥,你也加班?」心跳開始加速了。

「我去旁聽主管會議,九點半才結束。」王明瀚似乎有些疲倦。

「好棒!最高層級的會議呢,你一定又學到很多東西了。」

「你不是去上課?」

「剛開學,今天提早下課。」她笑著舉起手臂上的運動外套。「早上涼,我穿外套出門,家裡鑰匙放口袋,晚上走出教室覺得冷,這才發現衣服放在公司。幸好有人加班,不然今天就不知道要睡哪裡了。」

「天氣變涼了,記得隨時帶上外套。」

「知道!」她大聲回應,讓偶像關心叮嚀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王明瀚來到自己的座位,打開抽屜拿出計算機,收進隨身背包裡。

「有人在加班?還是羅經理回來了?」他又看了一眼辦公室。

「我沒看到經理耶,財務處常常加班,他們大概去洗手間還是其它部門,大樓有警衛在巡,不怕有人進來。」

此時此刻,蕭若屏最不想看到同事進來了,好不容易能跟偶像單獨相處,這是完全屬於他們的時間,她不願跟別人分享。

「王大哥,我們一起下去……不對,你要跟董事長回家?」

「他還有事。」

真是日理萬機的董事長父子啊,晚上十點了都還在忙。

他說話時眉頭微蹙,聲音低沉,她猜想,他應該很想幫他爸爸,可是他還沒有能力,所以開完主管會議,他又花半個鐘頭跟他爸爸討論,此時他回來拿計算機,就是打算回家繼續研究公司的營運資料吧。

王子憂鬱了,沉默的臉孔還是很好看啦,但她不想他不開心。

「大家很為公司拚命耶!」她刻意揚高語調,扯出最快樂的笑容。「開會開得這麼晚,肚子都不餓啊……咦!你吃飯了嗎?」

「是有叫便當,不過你也知道……」王明瀚終於露出微笑。

「是啊!一邊開會一邊吃飯,消化哪會好?」蕭若屏靈機一動,大著膽子直說:「對面巷子有一家專門做消夜的,海鮮麵很好吃,我上夜校都沒機會吃,王大哥要不要過去吃一頓?」

「好啊。」

她沒料到他會爽快答應,一顆心咚咚劇跳,差點要尖叫。

「外套穿上,走了。」他笑著邁開腳步。

「Yes,Sir!」她舉手敬禮,跳躍兩步跟上他。

輕快的腳步聲遠離大門,進入電梯,大辦公室安靜無聲,一支日光燈管唧唧作響,由正常白光變成一閃一閃的刺眼閃光。

最後頭的檔案櫃再度傳出輕微的窸窣聲音,似是在整理衣物。

「你這樣就軟了?」女人恨恨地說。

「誰叫他們待那麼久!」男人的口氣也很壞。「我腰酸死了。」

「糟了,會不會讓妹妹發現?」

「她傻呼呼的,整天像白痴一樣亂笑,不會想那麼多。」

「你才傻呼呼的!她可機伶了,公司裡誰要升官、誰在交往、誰小孩考大學、誰買房子,她都知道。就算她不做聯想,只消她嘴巴一講,誰誰加班不見人影,誰誰很晚回家,同事兜到一塊去,我們就完蛋啦。」

「那、那、那……怎麼辦?」

劈啪一聲,一閃一閃的日光燈管轉為暗紅,再變為紫黑,終至滅了光芒,結束壽命。

「美莉姐,跟你收一千塊,要歡送王大哥聚餐的。」

「經理不是有公關費?」美莉嘮叨著,仍很認命地掏出錢包。

我還聽經理說,要買名牌對筆送王大哥耶。」

「經理又叫林秀雲去買,順便多報一些公帳吧?哼,手下愛將呢!大事小事見不得人的事都叫她去做,還要升她當科長,她兩粒比較大就得意啦……」美莉越說越氣,扔出千元鈔票。

蕭若屏知道美莉姐和秀雲姐是「世仇」,過去在業務和升等方面多所競爭,她不敢多說話,趕快遠離暴風圈。

她繼續在辦公室收錢,一想到昨晚愉快的消夜,大眼睛就笑瞇了。

一碗海鮮麵,一碟海帶豆干,一碟肝連肉,再配上一個英俊的白馬王子,還讓王子請客付錢,這簡直是她夢寐以求的無敵浪漫情人大餐啊。

好想參加聚餐喔,可是星期五晚上要上課……嗯,乾脆蹺課好了,老師下星期還會出現,但王明瀚這一走,就要好久好久見不到他了。

「惠君,我去一趟業務部。」林秀雲抱著資料,告知旁邊同事。

「秀雲姐,等等啊,跟你收一千塊。」蕭若屏忙喊人。

「你自己拿啦。」

「喔。」她蹲下來打開抽屜,取出秀雲姐包包裡的LV皮夾,打開來拿出一張千元鈔,再將皮夾收回包包。

秀雲姐一直很信任她,每次要收錢或是拿回繳費的找錢,在忙時就叫她自己來,還嫌她找錢放信封袋麻煩,久而久之,她便直接拿錢包了。

這種被信任的感覺真好,沒有計較,沒有懷疑,就是純然的相信,有如家人相處般,給了她一份幸福踏實的歸屬感。

忙了一個早上,近中午時,蕭若屏肚子餓得咕咕叫。王明瀚不在旁邊座位,她回頭尋找,就見他站在後面印表機前,兩手拿著長長的印表紙,正在跟同事討論上頭的資料。

那背影說有多帥就有多帥,窗外光線將他的身形鑲出亮邊,她痴痴注視,以目光當畫筆,慢慢描下他的剪影,再將那剪影貼到心版上。

辦公室一角有了騷動,越來越大聲,惹得一些同事圍過去關心。

「我手機不見了!」林秀雲驚惶大叫。

「你再找找。」羅志興也走過來。「不要擾亂大家上班的情緒。」

「不見就不見了,我包包、抽屜都倒出來找過三遍了。」林秀雲緊張得快哭了。

「小海豚是我先生送我的結婚五週年禮物,誰想要我買一支給他,我的小海豚快還我啊,嗚嗚……」

「辦公室有小偷?」同事們議論紛紛。「還是秀雲你東西放在家裡沒帶出來?」

「我早上出門檢查過,手機就在包包裡,還接過我先生一通電話。」同事們開始躁動,這事非同小可,恐怕大家都變成嫌疑犯了。

「這是竊盜案,看來要報警。」羅志興面色沉重。

「算了。」林秀雲攤在椅上,呆呆地望著桌上倒出來的雜物。「別造成同事的麻煩,可能是我弄丟的,也可能是外面進來偷的……」

「若屏,你開過秀雲的抽屜?」李惠君突然望向了目標人物。

蕭若屏正在為秀雲姐擔心,嚇了一跳,趕快說:「我只是收錢。」

「那你有看到我的小海豚嗎?」林秀雲急問。

「沒有。我就拿你的錢包,沒注意到其它東西。」

「還有誰看到妹妹拿林秀雲的錢包?」羅志興望向所有的同事。

「經理!」蕭若屏驚覺羅經理的意思,急急再解釋說:「我只有拿一千塊出來而已,我沒有動其它東西。」

「經理,我常常看到若屏拿秀雲的錢包。」李惠君卻是不罷休。「我老跟秀雲說,若屏看起來是很乖,可是錢這種事還是要算清楚比較好。」

「惠君姐,你不能誤會我!」蕭若屏慌了,渾身冒出冷汗來。

「這樣吧,你的抽屜給我們檢查一下。」羅志興臉色嚴肅。「沒有就沒有,我們再去報案找出真正的小偷。」

「好。」蕭若屏走回自己的座位。

羅志興請了資深的陳桑一起檢查。正中央上鎖的抽屜裡放了今早收的聚餐錢、郵票和財務處零用金一旁邊三層抽屜擺了十幾本各式登記簿、紙張、文具、雜物,裡頭也沒有手機。

「你的書包呢?」羅志興目光直視最下層的書包。

「經理你看,都是課本……」蕭若屏打開書包,撥開幾冊書,指頭突然撥到了一個硬硬的天線,她動作頓時僵住,腦袋一片空白。

一直在看她動作的羅志興眉頭一皺,從書包裡拿出一支小海豚手機。

「啊!」同事們發出各種驚訝、惋惜、嘆氣、責怪的感嘆聲。

蕭若屏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全身彷彿被抽乾了血似地虛脫,完全不敢置信這種事怎會發生在她身上!

「經理,我不知道書包里為什麽會有……」

「你跟我進來。」羅志興面無表情,直接走進會議室。

蕭若屏艱困地抬起腳步,感受到背後同事懷疑的目光,只能快步走進會議室,同時為自己的清白做奮鬥。

「經理,我絕對沒有拿秀雲姐的東西,我只有收錢……」

「妹妹,你爸爸呢?」羅志興不聽她的辯解。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爸爸是誰?」羅志興拉高質疑聲。

「不是……不是的!」她慌張地回應,強自抑下屈辱感。「他很久沒回家,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媽媽呢?」

「經理,她媽媽死掉了。」林秀雲走進來,幫她回話,向她說:「唉,若屏,我待你像妹妹一樣,那麽信任你,你喜歡小海豚,我可以借你玩,借你打,你幹嘛用偷的……啊!你要偷去賣?」

「秀雲姐,我真的沒有拿。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沒有其他長輩嗎?」羅志興又追問。「還是要我找警察來?」

「經理,事情鬧大不好看。」林秀雲勸說。「既然手機找回來了,若屏年幼無知做錯事,我也不跟她計較。」

「經理。」王明瀚出現在門口。「我建議先報人事室,再做處理。」

「明瀚你說得對,可是她未成年,還是得找個長輩過來才行。」

「老師……導師……」蕭若屏在混亂的思緒裡擠出一個人。

「你學校老師叫什麽名字?我打電話叫他過來。」

「鄭天誠,鄭成功的鄭,天空的天,誠實的誠。」講到誠實,她的心臟猛抽了一下!她是誠實啊,她沒有偷東西,為什麽大家都不相信她?

「你待在這裡,等你老師過來。」

羅志興順手關起會議室的門,將她獨自留在會議室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地感覺到寒意,雙手一環抱到胸前,這才發現全身都濕
了,汗濕的衣服緊黏皮膚,冷氣一吹,寒氣全滲進毛孔裡。

因著她的著急、驚慌、恐懼、憂慮、無助,她流了很多汗,現在羅經理又把她像犯人似地隔離起來,她只覺得快要凍死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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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4:43
第二章

門板叩叩兩聲,會議室門被打開,王明瀚走了進來。

「午餐還是要吃。」他放下一個便當。「我去員工餐廳打包的。」

她心頭一熱,眼眶也酸酸熱熱的,就只有他還記得要叫她吃飯。

他一定相信她是無辜的!她抬頭想跟他說謝謝,更想告訴他,她是被冤枉的,請他務必再去跟羅經理說明……

可在那雙轉為幽暗的瞳眸裡,她看不到過往的溫和笑意。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翻林秀雲的袋子。」王明瀚開了口。

「我……我接她的電話,她先生打來的啊。」

「你拿手機看了很久,才收進她的袋子。」

「我好奇小海豚……」

強烈的寒意再度襲來,她立刻從溫暖的天堂掉進了冰冷的地獄。

她從來沒像此刻開竅得這麽快。她懂了,王明瀚不說她是小偷,卻因她多摸小海豚幾分鐘而質疑她的動機,說到底,他就是不相信她沒拿。

王大哥,我真的沒有拿……她以為她說出話來,但她沒有,她的話梗在喉頭,緊緊地堵住,再也無法開口。

好陌生!即使比鄰而坐兩個多月,即使兩人輕鬆自在地吃消夜談功課,即使這張俊顏就在眼前,他仍是一個距離遙遠的偶像,或是一張立體的明星照片,兩人相差天高地遠,生活不同,地位不同,價值觀不同,絕無可能有更深入的談話和了解。

美夢像泡泡一般破滅,可這並不足以令她難過,令她心痛的是王明瀚如此看他,其他同事何嘗不是如此呢?秀雲姐不相信她,羅經理不相信她,同事也只是冷眼旁觀,她黑了就是黑了,再也無法翻身。

王明瀚不知什麽時候離開,她沒有去動便當,就坐著發呆,直到羅經理、人事經理、稽核主任開門進來。

「一定有誤會。」她的導師鄭天誠跟在後面,著急地說:「若屏向來是個好學生,她不可能是小偷,你們不能這樣安給她一個罪名。」

「我們從她書包找到同事的手機,這就是證據。」

「我們公司為了蕭若屏的前途著想,這事可以不送警方,但公司絕對不可能留下品德有問題的工讀生。」

「經理先生,拜託你們再查清楚,還是多找幾個人來問問,說不定是有人栽贓。若屏工作那麽努力,常常晚下班,趕不及第一節上課——」

「蕭若屏,你去收拾自己的東西,公物不能帶走。」人事經理截斷老師的話,冷言命令說:「薪水算到今天,明天會匯入你的戶頭。」

「請老師帶她回去好好管教。」稽核任也擺出臉色。「不要讓人家以為我們學校的學生素質就是這麽差勁。」

鄭天誠頓現尷尬神色,隨即又說:「你們公司好歹看在若屏平日表現的份上,先查個幾天再說,這樣就趕她走,實在太過分。」

「鄭老師,你再不帶她走,本公司以後永不錄用貴校的學生。」

「老師,我們走。」蕭若屏起身,逕自走回她的座位。

她沒有東西可以收拾,打開抽屜,該交接的金錢和帳冊早讓人拿走了,剩下的業務不必交接,任何一個新來的妹妹都能輕易接下她的工作。

她唯一能拿的,只有她的書包。

背起書包,她沒有回頭,她知道所有的同事都在看她,但同情也好,鄙視也好,有誰來為她這個所謂好人緣的小妹妹仗義執言說一句話?

茫茫然跟著老師走進電梯,再走到門外的大太陽下,她竟打個寒顫。

「老師相信你。」鄭天誠輕拍她的眉頭。

輕輕的一拍,喚回六神無主的她,她望向那力道的來源,正是每回她從會計課打瞌睡醒來時,總是會看到的一張認真講課的臉孔。

不管同學在下面睡覺或是看漫畫、做自己的事,老師總是認真教課,認真對待學生,在她交差了事的周記上,他的評語甚至寫得比她還多。

她好想哭,可是她哭不出來,她自十四歲以後就不哭了。

「老師下午有課,你要不要一起到學校,到圖書館看書?」

「我想回家休息。」

「也好。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覺,晚上再過來上課。」

鄭天誠招了計程車,堅持送她回家;她接受老師的好意,什麽也不願再去想,只想快快回家倒到床上,當這一切都是噩夢。

但,噩夢仍在光天化日下延續著。當計程車停在巷口時,她便見到一樓住家公寓門前站著兩個穿花襯衫的平頭男人,狀似輕鬆地抽菸聊天,旁邊竟然還有一個人蹲在她家大門前開鎖。

「你們幹什麽?」她開了車門就跑上前,大叫說:「這是我家!」

「怎麽還有人住?」平頭男之一很詫異,跟同伴對望。「不是說空屋?妹妹你跟蕭建龍租房子的嗎?」

「蕭建龍是我爸!」蕭若屏立刻明白,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震駭,驚慌之餘,她只能吼出最大的聲音讓自己鎮定下來。

「哇靠!蕭建龍那衰鬼還有一個這麽古錐的女兒,看不出來啊。」平頭男之二笑出了一口檳榔染紅的牙齒。

「現在小偷都這麽囂張?」鄭天誠見有異狀,趕了過來,護在自己的學生前面,瞪眼說:「你們好膽麥走,等我叫警察來。」

「你去報警啊!這房子是我的了。」平頭男之一早有準備,從口袋掏出兩張摺疊起來的紙,攤了開來。「蕭建龍欠我們錢,我們也不要他拿房子抵押,太麻煩了,直接過戶比較快啦!恁爸還好心幫他付土地增值稅咧,看到了沒?這個李西學就是恁爸我,你要不要對照身分證?」

陽光照在嶄新的房屋所有權狀上,刺眼的反光和黑字交錯跳動,蕭若屏看清楚了,心也涼了。沒錯,房屋所在地就是這間屋子,也是她填資料時的戶籍地址,所有權人卻是李西學,登記日期則是昨天。

權狀本來就是登記爸爸的名字,他要如何處理,她根本無權過問。

鄭天誠也探頭過來察看,又驚疑地望向兩個平頭大哥。

平頭男之二看到鎖匠已識相地停止開鎖,便說:「我們今天就不進去了,你慢慢整理,過兩天我們會再過來提醒你搬家喔。」

「妹妹好像沒地方住。 」李西學收起權狀,直盯著人笑。

「我們有宿舍。不用錢的,還有很多姐姐可以照顧你,要不要過去啊? 」

鄭天誠企圖挽回局勢。「誰知道你這權狀是不是偽造文書,意圖侵占人家的房子?走,我們去警察局說清楚。」

「妹妹,不要跟這個老的啦,沒衛生擱不識字。」平頭男之二也是笑得詭異。「很多人喜歡你幼齒這味的,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花力氣,不用兩、三年,就能賺一棟比這間破公寓還好的……」

「你們走!走!」蕭若屏艱困地喊出。

兩個平頭男嘿嘿冷笑,扔掉菸蒂,上了旁邊的賓士車,揚長而去。

「若屏,你不知道你爸爸賣掉房子?」鄭天誠憂心地問。

「我明明將權狀藏起來的。」蕭若屏看著賓士車噴出的黑煙,聲音依然發顫。「我兩、三年沒看見他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拿的……」

「你趕快進屋檢查,看看還丟了什麽東西。」

她雙手輕顫,拿鑰匙開了門,走過空洞的客廳,讓老師去幫她四處查看,自己則是如往常回家一樣,直接來到她的房間。

小小的一間斗室,三十年舊公寓,窗框滲水,牆壁長了壁癌,油漆脫落,書桌腳墊上紙板維持平衡,褪色的塑膠衣櫥歪斜地倚在牆角。

屋子破舊是破舊,至少還能放她的衣服,收藏她喜愛的小說,看累了就躲進溫暖的被窩裡,一覺到天明。

可如今她被公司趕了出來,連最後安身立命的堡壘都無法安居,她將何去何從?

「我怎麽辦啊?!」她再也無法承受,坐到床上放聲大哭。

初秋的城市裡,早來的西風吹過一棟又一棟高聳的大樓,午後的太陽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十七歲的青春年華也提早結束了。

十二年後。

單色螢幕功能簡單的小海豚早就過時了,手機款式由厚重變輕巧,再發展成多功能的智慧型手機。科技不斷進步,各類產品日新月異,將來還會有怎樣難以想像的創新變革,完全無法想像。

人的命運亦是如此。即便已勾勒出一幅人生藍圖,還是會在未知處轉個大彎,不得不重新走向另一條出路。

晚上七點鐘,王明瀚站在巷口,望進裡頭一個明亮的招牌「來寶麵食」他記得這家店上過美食報導節目,既然路過,不妨就進去瞧瞧。

「歡迎光臨!」一進門就聽到店員們此起彼落的大聲招呼。

「先生一位嗎?這邊請坐。」一名工讀生模樣的大男生面帶笑容,領他坐下後送上點餐表。「先生第一次來?有需要為您介紹餐點嗎?」

「謝謝,不用了。」第一印象良好,他給這家店一個A。

店員隨即送上一杯茶,擺上餐具,白瓷碟匙乾淨,不見破損,麥茶味道濃厚,不是廉價應付的茶水 ,還能無限續杯。

再抬頭審視,潔白牆面高掛一幅裱框的「來寶麵食」大型書法,搭上深褐色的中式餐桌椅,營造出典雅舒適的用餐環境,桌面和地面也是乾乾淨淨的沒有黏膩感,開放式的廚房以玻璃隔開用餐區,客人看得到廚房衛生和廚師煮食,吃得也安心,他再多給兩個A。

看來這家店生意好,客人絡繹不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哎,職業病發作了。他心底暗笑一聲,這才認真點菜,勾了一碗紅燒牛肉麵,一籠小籠包,一份牛肉捲餅。

「借過,燒燙燙的麵來了!」清脆響亮的女聲經過身邊,往旁桌送餐,一碗又一碗輕輕放下。「這是您的清燉牛肉麵,您的紅燒牛肉麵,弟弟你的雞腿麵,先生您的蒸餃需要一點時間,抱歉稍再等三分鐘。」

「啊你怎麽知道我們誰點什麽?都不用再問?」食客很驚訝,每份餐點都是正確無誤地送到點餐客人的桌前。

「我們點餐時,就按照座位註記好了。」女聲語氣爽朗。

王明瀚感覺這聲音十分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歡欣熱忱的高揚語調,或者,這只是店家訓練出來的標準招呼語氣?

「小姐麻煩點餐。」他喚道。

「來了!」女店員轉過身,接過他的點餐單,兩人四目接觸。

這個聲音!這張笑臉!王明瀚心頭大震,過去的記憶瞬間竄出。

很久以前,總是有這麽一張圓圓的臉蛋衝著他笑,大大靈活的眼睛閃動著水亮的光芒,毫無掩示地流露出對他的仰慕,一張小嘴也對他有問不完的好奇問題;她成天在辦公室裡穿梭忙碌,快樂活潑,不知憂愁,跟任何人都很好相處,有說有笑,直到她被迫離開……

他永遠不會忘記她單純的笑容,更不會忘記她的名字——蕭若屏。

真是她嗎?以前的她只是個小女孩,剪了短短俏麗的妹妹頭,身子單薄得像枝花莖;過了這麽多年,她留起長髮,紮了一條馬尾,身穿印有「來寶麵食」的紅色T卹,明顯鼓出她已發育成熟的胸部……

「你?」他尋回他乾澀的聲音,不太肯定地問:「小姐姓蕭?」

「先生您認錯人了喔。」女店員保持微笑,先覆述一遍他的點餐,又說:「先生請稍候上餐,有需要再叫我們,小菜在那邊請自取,謝謝。」

王明瀚目光隨她移動,就見她跑到櫃檯打出一張點菜單,送到廚房窗口,然後再過去收拾一張客人剛剛離去的桌子。

他起身去拿一盤海帶豆干、一碟小黃瓜,正想找機會跟她說話,卻見她又捧了一個托盤,三步並成兩步跳上樓梯,往二樓送餐去。

他的麵食是別的店員送來的。他邊吃邊在偌大的店裡緊盯她的行動,試圖在過去的小女孩和這個已然長大的女人之間找出共同點。

好多年過去了,按理她應該有一份正職工作,怎麽還在當打工性質的妹妹呢?她模樣幾乎沒變,但眉眼之間已不再有昔時的稚嫩……

一通電話中斷他的追踪,他花了五分鐘上網回信,再要找她時,已然不見她俐落送餐的身影,待他掃光桌上的食物,還是沒看到她。

他拿起帳單,來到櫃檯結帳,趁老闆娘打發票找錢時,問說:「請問一下,剛才幫我點餐的那位小姐,綁一條馬尾,眼睛大大的,娃娃臉,穿一雙白球鞋,講起話來總是很快樂的樣子,我想找她。」

「她收工回家了。」老闆娘謝許碧珠只有一句話。

「回去了?」他悵然若失。「那她下次上班是什麽時候?」

「她來代班的,我工錢算一算給她,她就走了。」

「請問她叫什麽名字?老闆娘聯絡得到她嗎?」

「我不知道,我都妹呀妹呀叫她,她朋友有事就叫她來代班,做一次我就算她一次的工錢。」

老闆娘說的或許是事實,但更可能是有意躲避。她招呼送餐的動作那麽熟練,一點也不像是臨時代班,他再接再厲,遞出名片。

「這是我的名片,下次她過來,麻煩請轉交給她,請她跟我聯絡。」

「吼,總經理!」謝許碧珠看到頭銜,立刻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位高大英俊斯文有禮成熟穩重的總經理,啊出了熱情的笑臉,猛點頭說:「好好好,我一定會叫她跟你聯絡。」

「拜託老闆娘了。請務必告知她說,我找她。」

王明瀚再三叮嚀,這才走出來寶麵食,又回頭看一眼座無虛席的店面,躊躇片刻,終於邁步離開。

一個壯碩的年輕男廚師從廚房衝出來,站在店門前,擦腰瞪眼,直到把客人瞪出巷口轉彎看不到了,才碎碎念走回廚房去。

「又一個自命風流的想追我們妹姐,下次就不給你進來。」

「謝宏道!快做事啦!」廚房裡的老闆謝來寶叫道:「你在後面瞪人家有什麽用?快想辦法把妹呀娶進我們謝家啊!」

「妹姐說我是弟弟,她才不要叫你爸爸……唉!」謝宏道垂頭喪氣,瞄了點餐單,低頭丟下三個麵團。

樓梯走下一道窈窕倩影,長長的馬尾搖擺著,洋溢出她獨特的活潑氣息,紅色T卹穿在她身上,就是比其他店員來得醒目。

謝宏道一看到她,立刻精神大振,動作變得敏捷,飛快地舀了兩勺湯,中氣十足地說:「八桌一碗紅燒牛,一碗半筋半肉好嘍!」

蕭若屏輕抿微笑,正要去端碗,謝許碧珠已把她拉到櫃檯邊。

「妹呀妹呀,你看,總經理耶,想追你的總經理董事長是很多,就是這個最帥啦!」

神奇企管顧問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明瀚

蕭若屏迅速瞄過名片,長長的睫毛一眨,隨即移開視線,看著另一位店員過去廚房窗口端餐。

「他煞到你了,好像很急著找你。」謝許碧珠猶喜孜孜地說:「好神奇 ,不知道他這個總經理開什麽碗糕公司?」

「他做顧問的。」

「顧問?顧問?」謝許碧珠看妹呀毫無興趣,拿了抹布要去擦桌子,趕緊拉住她。「別忙了,客人少了,你趕快坐下來吃一頓,哪有讓來吃飯的客人幫忙的道理。」

「我又不是客人。」蕭若屏扯扯身上的衣服,笑說:「我是來寶麵食的終身榮譽員工,你工讀生考試請假也不跟我說,我好早點過來幫忙。」

「你那邊都忙昏頭了,怎能喊你過來幫忙?坐下來坐下來。來寶啊,給妹呀最大的一碗牛肉麵。」

「寶叔,我不這邊吃了,麻煩外帶。嘻,我再多帶幾樣小菜。」

「你還要回工廠?都這麽晚了。」謝許碧珠問道。

「很多東西得整理出來,銀行要看營運企畫書才肯貸款。」

「這不是鄭老師在做的嗎?」

「我叫老師回家,阿公中風,阿嬤身體不好,雙胞胎考高中要唸書,申請的外勞又還沒來,師母在家忙不過來,老師早點回家比較安心。」

「鄭老師也辛苦了。可你整天跑來跑去的找銀行、找客戶,都瘦一圈了。」謝許碧珠憐惜地握起她的手。「你工作辭了,讓我們謝宏道養你,保證把你養得白白又胖胖。」

「謝謝寶姨。這樣吧,我四十歲以前一定嫁出去,好不好?」

「寶姨沒耐心了啦,快!人家帥帥的總經理想追你,還躲什麽躲?趕快給他打個電話,你就算不想當老闆娘,也可以當個總經理夫人啊。」

「總經理?」蕭若屏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總經理有什麽希罕?我也是總經理呀。」

*        **

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晚上七點,董事會現場。

「妹總啊,廖老闆說他訂做的機器尺寸不合,我量了又量,明明就跟估價單一樣,他卻拒絕付款交貨。」廠長孫副總越說越氣。

「他就是要砍價錢。」蕭若屏邊聽邊敲筆電做會議記錄。「那時沒簽合約,只憑廠裡的估價單就去製造,現在他說我們寫錯了,我們完全沒立場反駁。這樣吧,我明天再去跟他談,至少要打平成本才行。」

「總仔啊,我手上還有七家的機器有問題,因為還在兩年保固期,所以我們得吸收維修和耗材成本,算算三十萬跑不掉。」

「我們之前的產品沒做好,該做的服務還是得做。蔣經理,費用你不用操心,實報實銷,麻煩你一定修到好,不要再讓客戶抱怨了。」

「妹總呀,日本那邊聽說我們公司改組,今年不來訂貨了。」

「我晚點就發一封信,說我們福星還是正常營運,請他們放心。」

「若屏,雖然大家共體時艱,只領底薪,可是明天發薪水還是不夠八十萬,我會拜託銀行務必融資給我們。」鄭天誠翻了帳冊說。

「好,請老師費心了。這家不行的話,我再跟老師分頭去跑所有的往來銀行,才八十萬這一點點錢,我就不相信沒有一家銀行拿不出來。」

蕭若屏坐在主席位子,話說得豪氣乾雲,手指卻是越敲越重,好似黏在鍵盤上移不開來。這不就是福星機械目前陷入泥沼的困境嗎?明明是很想拚命爬起來往前走,卻是欲振無力。

抬頭看去,幾位資深的重要主管都是十幾、二十年的老員工了,為了公司,這三個月來,他們一個比一個皺紋多,一個比一個頭髮白,此外還有八十七位留下來的員工仍在工作崗位上努力,被推舉出來當總經理的她怎能不盡心竭力維持住公司呢?

不過……呃,等一下,她開的好像不是董事會,倒變成了主管會議?

她看了旁邊的議事範例,包括選任董監事、決議公司投資營運方針、議定盈餘分派等等完全不知所云的事項,這又要叫她從何談起?

唉,銀行處處刁難,提了營運企畫書還不夠,又說要提董事會決議書,下次是不是乾脆直接說:對不起,你們福星條件太差,不給你們貸款啦。

「這幾年品檢不嚴格,這個後果我們是要承擔下來的。」孫副總趁空喝口茶,不禁嘆起氣來。「小老闆天天催出貨,我說不能趕,品質重要,他就不聽!」

「果真富不過三代,混蛋小開接手三年就打壞他阿爸三十年辛苦建立起來的信譽。」蔣經理氣得口沫橫飛。「以前我們福星的招牌多響亮啊,客戶打電話下訂,做好了直接送去交貨,沒得挑剔的,二十幾年的機器到現在都還在用呢。」

「小老闆三年買了三棟房子,怎沒想到我們已經五年沒加薪了?」

「他算是有良心了,沒有掏空,也沒有直接關廠走人。」鄭天誠有些無奈。「他既然比較喜歡當美國公民,找個有心經營的賣掉也好,偏偏沒人敢買我們福星。」

結果就讓員工自己買下來了。享福慣了的中年小開不會經營,大家敢怒不敢言,年輕人另謀高就,年紀大的要顧慮養家,也對公司有感情,不願見到公司關門;於是,少則數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元,大家匯集資金,聚沙成一起買下屬於員工自己的福星機械。

蕭若屏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存下來的一百萬,如今砸在福星機械這個大坑里,說什麽她也要帶領大家振作起來,重新擦亮福星的招牌。

「各位董事主管叔叔伯伯,過去就不去管他,現在我們有新的開始了!」她敲鍵盤的手指轉為靈活,拉開笑容,語氣也變為昂揚。

「啊,還是妹總最能激勵我們的士氣,我們不能老是嘆氣啊。」

「老師,神奇幫我們弄的新會計系統跑得怎樣?不會再秀逗漏勾,差點變成逃漏稅了吧?」

「沒問題。辛副總跟我們跑過幾次試算,很順利。」鄭天誠笑不到兩秒鐘又搖頭說:「辛副總雖是外人,也看出問題了,光是買一套新的會計系統治標不治本,和其它生產、庫存、銷貨都不能統合,改系統不是難事,再付一些費用就好,問題在於——」

「得了心臟病,不能只盲腸。」蕭若屏直指問題核心。

「辛副總建議說,不妨請他們王總過來評估,看是否能幫助我們度過難關,這一點也是我要跟各位報告的。」

「老鄭你不是買會計程式嗎?」蔣經理問說:「他們電腦公司要怎麽幫我們度過難關?借錢給我們?」

「他們不是電腦公司,是企管顧問公司,幫客戶做軟體開發只是其中一項業務,還有幫忙創業、開店、輔導企業經營管理一大堆的,也就是專門解決疑難雜症的顧問公司。」

「老師都是跟辛副總接觸,沒見過他們王總?」蕭若屏問說。

「我是沒見過。聽說是個人物,待過華爾街幾年,回台灣也做了幾年銀行,負責金業疏困、重整的大工程,做過很多case ,最出名的就是救起兆榮工業,後來他就自己出來開企管公司。」

「這樣?」蕭若屏垂下視線,翻開記事本,封套底插著曾被她丟到垃圾桶又撿回來的名片。真是好巧,老師竟然找到他的公司。

留下名片並不是想打電話給他,而是打算等她有空時,上網查詢相關報導。為何王業集團的長子接班人會自己跑出來開公司?而剛才乍聽他的金融業經歷,更是令她吃驚且百思不解。

「哦!聽起來他很厲害。」幾位主管被鄭天誠的一番話引起了興趣,彼此討論著。「那時候兆榮的股票只剩幾毛錢,又欠了一大屁股債,大家都以為完蛋了,能救起來真的很不簡單,可就不知道他會不會很貴?」

「難道真要找外人幫忙?我們自己不行嗎?我們總仔這麽拚!」

「做銀行的怎會懂我們做食品機械的?付這顧問費值得嗎?」

「妹總啊,你覺得該怎麽做?」大家一起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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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5:08
第三章

大家的問題也是她的問題。蕭若屏覺得現在的自己好像是一部填滿燃料、蓄足動力的火車頭;她是知道該拖著後面的列車往前方駛去,卻不知道應該往哪條軌道才能迅速無誤地到達目的地。

「反正過來評估也不用錢。」畢竟這是福星機械的一個機會,她當下做了決定。「就請老師跟他們約個時間,先見面再說了。」

王明瀚將車子駛進福星機械的廠區,前方一棟三層樓房裡跑出一個女孩,身穿鵝黃運動衫、牛仔褲、球鞋,紮了一條搖搖擺擺的馬尾,好似隨時可以輕躍腳步慢跑起來,她手一抬,指揮他往右側空地停車。

果然是她。他看過資料,知曉福星的總經理是個被眾人拱出來、叫蕭若屏的年輕女性;但這張老在他腦海裡打轉的臉孔就這樣突然跳進現實世界,還隔著車窗朝他微笑,還是令他有所準備的心情驟起波瀾。

這兩個星期來,他刻意繞到來寶麵食,一回中午,一回晚上,為的就是想碰碰運氣是否能再遇見她;可是,見到她後,他又該說什麽呢?

輕微的往前撞擊讓他回神,原來是前頭保險桿碰上花圃水泥矮牆。幸虧他已完全減速,應無損傷,他再倒車一段距離,這才停妥車子。

「王總?」他的助理顏永安從沒看過老闆開車突槌,有些疑惑。

「下車吧。」

「這邊請進。」蕭若屏已跳回樓房門邊,等候客人進門。

「蕭總經理你好,我是神奇企管王明瀚,這位是我的助理顏永安。」

「王總經理你好,顏先生你好。」蕭若屏神態自若地招呼。

「呵……蕭總經理您好。」顏永安差點說不出話來,他還以為這個娃娃臉女生是工讀妹妹,怎麽王總好像認識她,一下子就叫出名號?

而王明瀚在進門的同時,專業的雷達便立即運作,目光迅速地檢視過大辦公室裡所有的人、事、物。

辦公室窗戶敞開,空氣流通,廠區對面一大片未開發的綠地送來微風,即使是在外頭高達三十幾度的七月天裡,依然十分涼爽舒適。

一個很眼熟的中年男人坐在桌前,對著電話吼道:「差十萬……當然可以……現在才早上十點,三點半以前一定會補進去!」

「你們這邊請坐。」蕭若屏比向門邊的一套會客座椅,再微笑介紹剛掛下電話走過來的鄭天誠。「這位是我們財務部鄭協理。」

「王總,」鄭天誠很熱絡。「辛副總常跟我提起你,久仰久仰。」

「你是鄭老師?」

「咦!」鄭天誠驚訝極了,忘了握手。「我教過你嗎?」

「老師你不可能教過這位高材生啦。」蕭若屏仍然微笑。「是他們辛副總提過你以前當老師。是吧,王先生?」

王明瀚縱有再多的疑問,也在那帶著客套笑容的淡漠眼神注視下,重重地按捺下來,再迅速調整情緒,回歸今天他此行的目的。

幾位主管陸續進來,她一一為他們做介紹。簡單的木製座椅就像是一般家庭的客廳陳設,兩張三人座,兩張單人座,圍著一張茶几,好似大家一坐下來不是開會,而是泡茶聊天。

待大家就座,蕭若屏立刻切入主題。

「你看過我們公司的資料,可以救嗎?又要怎麽救?」

「根據貴公司提供給我們辛副總的資料,我已經做過初步了解,這邊我準備先做個報告……貴公司沒有會議室?」

「沒有。就坐這邊談吧。」

「好。」王明瀚分析起福星機械的現況,顏永安則在茶几擺上自己帶來的投影設備,拿掉牆上的水果月曆,打出輔助說明的圖表。

不時有電話和職員談話走動聲岔進報告,他不受影響,直到結束。

「王先生,你的PPT做得很好,很有研究生簡報的水準。」蕭若屏率先提問:「但你的目的就是暴露福星機械的弱點,意圖使我們陷入恐慌,然後花錢聘請你們來做所謂的企管顧問,可是——」她故意一頓。「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公司沒錢。」

「需要紆困輔導的公司,通常都沒錢。」王明瀚回說:「我們不會立刻要求對方付費,有時候會以股票或盈餘分派的方式作為報酬。」

「你的意思是,你不收顧問費,但要我們的股票,目的就是吃下福星?」蕭若屏雙手叉在胸前。「尤其你們可能是財團的打手,以企管公司的名義併吞小公司,然後做為藉殼上市或從事不法勾當的管道?」

「蕭總經理,神奇企管是一家獨資公司,不隸屬任何財團。至於顧問費的付費方式,可以稍後再詳談。」王明瀚語氣嚴肅。

「所以你們願意輔導福星?」

「是的。我已經說過,福星機械的本業基礎紮實,有技術人才,只要資金到位,再從內部管理改革做起,一定可以改善營運。」

「比你救兆榮工業容易?」有主管問道。

「貴公司只是經營不善,沒有兆榮工業的鉅額虧損和負債,規模小,也較好整頓。」王明瀚指向仍打在牆上的輔導計畫表。三個月內,我會拉起福星的業績,恢復三年前的營運水準。半年後轉虧為盈,一年後擴大產能。如果各位還有興趣的話,可以訂個三年股票上市的目標。」

「你光是畫大餅,完全沒提供具體建議。」蕭若屏不為所動,繼續質疑:「我們怎知道你有本事幫助福星?」

顏永安暗自咋舌,真是好大牌的妹妹!別人是千拜託萬拜託才能請到王顧問,如今王總還沒過來就已經決定幫忙,她還有意見!

「要提改進缺點,可以。」王明瀚倒是沒有太大反應,直接比向了旁邊約百坪來大的空間。「我請各位看看,這間辦公室很大,但是太亂,部門分別不清,櫃子桌子擺放方式動線不良,任何客戶或銀行看到這樣的辦公環境,第一印象必然不佳,從而懷疑貴公司的管理能力。」

「我們辦公室不是給人參觀的,不需要裝潢。再說我們也沒錢。」

「不需要花錢裝潢,只需要整理。否則,找不到檔案,找不到響鈴的電話,走路會踢到桌子,打電腦還要移位,影印機傳真機擺得那麽遠,也沒有一個可以專心開會的地方,這樣工作效率會高嗎?」

「實在是這些日子來公司很亂。」鄭天誠出面說明。「員工一直離職,事情又多,人手不足,就沒有好好整理了。」

「既然各位都有心維持公司了,只要請大家花個週休二日,過來搬桌椅,重新規畫動線,分出各個部門的區塊,再做個大掃除就行。」

「原來神奇企管只會當管家,幫人家大掃除?」蕭若屏涼涼地問。

「福星沒有管理領導人才,有再好的管家也沒用。」王明瀚直視她。

「妹總是我們總經理,她做得很好啊。」大家異口同聲。

「好。我先了解一下蕭總經理的學經歷。」

「我夜二技國貿系畢業,高職夜校三年級時就進福星機械,從打雜的工讀生做起,因為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強,她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公司只要有人請假或是辭職,就叫我暫代,所以財務、會計、國貿、行銷、人事、總務,這間辦公室能做的事,我都會做。另外工廠品管檢驗、倉管也不是問題。半年前接下業務部經理,目前是總經理兼總務部經理。」

「蕭總經理的資歷很豐富,但不是每樣業務皆懂就能當總經理。」王明瀚語氣冷靜,甚至帶著冷酷。「你有能力,有衝勁,可在你擔任總經理之前,只是資淺的部門主管,並不具備領導公司的格局,所以碰到事情不知從何處理,就算你可以請教別人或是自己摸索,但以福星機械目前的緊急狀態而言,任何事情都得立即解決,沒有時間讓你去慢慢學習。」

他的話很嚴厲,蕭若屏很不甘心,但,他說中她的要害了!

「恕我冒昧問一句,貴公司沒有勝任的人選出任總經理嗎?」

主管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一致將目光望向了他們年輕的妹總。

「王先生,」仍是蕭若屏出面發言。「我們孫副總半年前去放心臟支架,蔡協理七十歲了,他是退休再出來義務幫忙的;鄭協理家里長輩生病,還有工廠幾位主管,專長是在研發生產,所以便推辭了。」

「有能力的、年輕的、健康的、能走的早就走了,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弱婦孺。」孫副總自嘲著,又說:「我們妹總有十一年的年資,我沒看過短時間之內可以學得這麽快又做得這麽好的同仁,大家都很信任她。」

「以前老董事長兼任總經理,很踏實在做。」鄭天誠說:「後來小老闆只當董事長,從外面找人來當總經理,三年換五個,沒有一個真正用心在福星,說什麽美式作風,來了就提一大堆不切實際的生產投資計畫,一看公司不賺錢就走人;我們不要這種空降部隊,我們要的是一個懂得公司、對公司忠誠、肯投入打拚、又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總經理。」

「我明白了。」王明瀚一一看過所有的主管。「主管教育訓練也是我們的輔導方針之一。蕭總經理既然是大家公認的人才,我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教會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專業經理人,將來神奇企管結束輔導後,她絕對可以獨當一面,帶領福星機械繼續成長進步。」

蕭若屏聽了,自然是熱血沸騰,恨不能快快學會所有當總經理的撇步。可是一想到日後要天天見到王明瀚,還要被他「調教」,她就是煩躁。

「還不知道王先生對我有什麽特訓計畫哦?」她笑笑地問。

「一個總經理站出去,代表的是公司,你的氣勢和談吐必須讓人家產生信心。首先,你這身穿著就不合格。」

「我們在工廠,不必穿得妖嬌美麗。」蕭若屏一股莫名的火氣上來了。「我今天是沒換上作業服而已,我以穿公司製服為榮!」

「沒錯,穿制服代表團結和榮譽。但外出時,我希望蕭總經理能換一套正式套裝。假設你現在是銀行經理,當你看到一個穿牛仔褲運動衫走路輕浮又是一張娃娃臉的女生,你會當作是跑銀行的小妹,還是可以坐下來談融資計畫的總經理?」

「何必做這個表面功夫!」

「很不幸的,這個社會還是要先做足表面功夫。你沒裡子,就得先要有面子,塑造一個外在形象將你的總經理頭銜撐起來。」

去他的以貌取人的優越富家少爺!蕭若屏很想當場轟他出去,但她只是叉著手臂,悶不作聲,刻意不再看王明瀚,就做一個他所要求的「穩重」、「充滿信心」、且有「表面功夫」的總經理。

今天是請他來診斷公司,不是來拿她開刀的。她不說話,在場的叔叔伯伯都很疼她,自然會幫她說話,看他們不念王明瀚一頓才怪!

「其實總仔呀,你火氣不要這麽大。」蔣經理果然講話了。「作業服是在工廠穿的,弄髒了、沾油污了沒關係,可是你要代表公司出去,還是穿漂亮一點啦。」

「是啊是啊,我每次介紹你相親,你也穿牛仔褲! 」年紀最大的蔡協理也嘮叨了:「好歹換條裙子,撲個粉,擦個口紅,不要像男人婆開貨車去,嚇死那些男生了。」

「是那些男生沒眼光啦,我們妹總很水的,走到哪裡都有人想追,是她不想打扮,要是妝起來喔,那跟在後面的男人可是一拖拉庫啊。」

「喂喂!還在開會耶。」蕭若屏窘得大叫。

平常大家開她的玩笑,她無所謂,也跟著笑鬧回去,可現在有外人在場,好意關心她的老主管們卻是在破壞她總經理的「威嚴」形象了。

現場氣氛變得輕鬆多了,但她一看那個姓顏的助理轉過臉偷笑,就惱得想瞪人;頭一抬,坐在她對面的王明瀚竟也在微微笑,她還想繼續瞪人,卻在與他目光接觸的瞬間,明顯感覺臉蛋莫名發熱了。

「有關蕭總經理的穿著,應該不必我費心了。」王明瀚仍是微笑說:「如果貴公司願意與神奇企管合作,我們可以再談輔導合約的細節。」

「我要看神奇的財報,看你們的母公司是誰。」蕭若屏刻意冷了聲音。

「神奇沒有母公司。」王明瀚收起笑容。「我再說一遍,神奇企管是一家獨立的公司。」

四目直視,他們皆看到對方燃起的戰鬥意志。這是她的挑戰,挑戰成為一個專業經理人;也是他的挑戰,挑戰救活垂危的福星機械。

然而,在彼此為共同目標而奮鬥的灼灼目光背後,又藏著什麽呢?

經過董事會同意,王明瀚以顧問名義正式進駐福星機械。

他單槍匹馬,改穿短袖襯衫,拿掉領帶,在廠房看了一天,有疑問就詢問在場員工,或是記錄事項,或是打電話指示助理辦事——大家對他十分好奇,不時在工作之餘偷看他在做什麽。中午他也訂了便當,自己捧了飯盒坐到花圃圍籬上吃 飯,吃完了也不見他午睡,就在廠區走來走去。

蕭若屏跟大家一樣好奇,有空就走出辦公室,往廠房那邊看去。

她在看什麽呢?廠房有牆,她沒有透視眼,也沒有順風耳,她已答應由他檢驗公司的經營管理,總不成時時過去「關心」、「探望」他吧?

而現在,他又在大太陽下看什麽?

夏日正午,烈日毒熱,他隔著電動鐵門,望向對面的大片綠地。

當年老董事長在鄉下地方創立福星機械,門外是窄小的產業道路,四周圍繞著農田和竹林,遠方可見青山,即使回顧已褪色的當時照片,依然能感受到那片綠意盎然;後來隨著經濟發展,陸續有人過來開工廠、蓋住宅,道路拓寬了,農田也一塊塊不見了,現在走路出去五分鐘就是熱鬧的大街,看出去盡是

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建築物——除了對面那塊空地。

據聞地主早在十年前過世,卻因兒女眾多,為了包括這塊空地的龐大遺產分配問題鬧得不可開交,三千坪土地便擺在那裡未做處理。

於是,青草毫無節制地恣意生長,不知名的野花爭相開放爭艷,矮牽牛爬上兩株大樹,為樹幹纏繞出美麗的紫紅色帶,大雨降下,綠地聚積了一個小水塘,白鷺鷥飛來喝水,有人跑來釣魚,也有人開闢小菜圃。

此刻的他就鑲嵌在這塊綠色裡,周圍是明亮得令她睜不開眼睛的正午陽光,偏偏她就可以看到他鮮明的白衣灰褲剪影。

很久以前,她曾經留存過這麽一幅剪影,但她幾乎來不及記憶便抹去了。

直至此刻,望向那背對她、看不到表情也猜不到心思的背影,她彷彿變回了那個追尋偶像身影的小女孩……

音樂響起,一點半午休結束,她趕在他轉身之前迅速鑽回辦公室。

時間匆匆而過,下午四點半,王明瀚召開主管會議。

「重新配置五號機台?」負責工廠的孫副總驚疑地再問一次。

「明天上班就先處理。」

「可是三十年來機台就是擺在那邊,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

「原料搬運距離太遠,而且因為動線問題,搬運時容易造成人員碰撞,我估計作業員至少要多花八十秒,浪費時間人力就要改善。」

「這個……省這個幾十秒有用嗎?」

「一個人省八十秒,一天下來五十人次省四千秒,也就是六十六分鐘。請問,一個鐘頭可以多做多少事?」王明瀚帶著不容質疑的語氣:「大家請我來當顧問,就請照我的意見去做。」

「呃,先試試看吧。」孫副總勉強說。

「另外,我們福星沒有標準作業程序,為了提高產能,追求效率,我已經寫下一組和二組的標準作業手冊,明天上班就分送下去,請每位組員人手一冊,以後務必按表操課,養成良好的工作習慣。」

蕭若屏感受到王明瀚的強勢主導態勢,覺得自己該出來講講話。

「我們有自己的作業流程,你不能套用別的工廠的做法。」

「我完全針對福星的缺點提出改善,請蕭總經理明天親自到場檢視,你可以按碼表,對照改善前後的時間差別。 」王明瀚直視她,講完又環視所有主管。「我明天繼續看另外三組的作業情況。若還是有相同的問題,我一樣會為各位寫標準作業手冊。」

五點鐘,震撼教育結束,王明瀚開會直指問題核心,開口就是決策,諸位主管習慣了軟綿綿的會議,即使上面要求改進,也是回去慢慢寫改進表,如今竟要求立即改變,驚嚇之餘,竟然沒有更多的反駁意見。

五點半鈴響,員工陸續下班,蕭若屏沒走,她向來很晚才離開,尤其現在還得陪同一位賴著不走的王顧問明瀚先生。

開完會後,他說要看目前生產訂單的客戶資料,也不過是一家國內食品商、一家馬來西亞進口商,他也能看那麽久?

「蔡協理是老日本通,他是能負責日本市場。」王先生終於從檔案資料堆裡抬起頭,望向坐在對面辦公桌的她。「但他畢竟退休了。兩個助理是會做事,但沒有行銷能力,福星一定要再招募懂英、日文,負責國內外業務開發的行銷人員。」

「你開條件,我上人力銀行貼資料。」

「太慢了。而且你不一定找得到適合的人才,我有自己的人才庫,可以馬上找到有經驗的貿易人員。」

「等一下!」眼見他拿了手機就要撥,她趕快說:「我先給你公司的敘薪標準表,如果是主管級,我還得跟鄭協理他們商量薪水等級。」

「你是總經理,自己不能做決定嗎?」他放下手機,隔著彼此相連的兩張辦公桌,直直對望了過去。「凡事都要問老主管、開董事會,浪費時間不說,也突顯出總經理決斷能力不足。」

「我們福星像個大家庭,我不想當個獨裁的總經理,像暴君似地,下了聖旨就得立刻去做,搞得大家不愉快。」她趁機吐了惡氣。

「大家庭更要有一個具備領導能力的大家長,該你作主的,就得放膽去做,否則優柔寡斷,再怎麽鍛鍊也無法勝任總經理。」

「你是很想自己跳下來當福星的總經理了?」她故意扯了微笑。

「雖然我直接當總經理會比較好下達命令,但若不是打算待下去,還是以神奇企管的顧問名義提供協助就好,否則過幾個月又換總經理,不只員工不安,也會給外界一種公司領導階層不穩定的錯覺。」

「你算是有自知之明,會為我們公司著想嘛。」

「我兼任很多家公司的董事,常常為他們的營運和獲利著想。你放心,我既然已握有福星的股權,就不會為害福星。」

很幽默喔。她不吭聲,起身橫過桌面將敘薪標準表丟給他。

「目前是福星的陣痛期。」他接過來,仍是微微笑。「有所改變,就會有所爭議。今天你開會提出質疑是好的,這樣我才能再度強調改進的地方,我希望在以後每天的主管會議上,我們就這樣合作,由我扮黑臉,你來扮白臉。」

「你的意思是,看起來好像是我質疑你,其實是暗中推你一把?」

「還是給你扮黑臉,發布改革決策,由我來扮白臉? 」

「請你繼續黑下去吧。」

「蕭總經理,」他俯身向前,加強語氣:「你的敵人不是我,而是福星目前所面對的困境,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戰士。」

是了!她怎會把他當成敵人,她還得拜他為師呢。

誰教他是王明瀚!她看到他就彆扭,莫名其妙想跟他唱反調。

她不想回他的話,低了頭去忙她的,他也就繼續做他的事。

但她還是偷偷地觀察他。他先以他的筆電上網,查了五分鐘便開始打電話,叫顏永安去查一些個人資料。顏永安回電一一回報,他抄了下來,再打電話給那些人,詢問的不外乎工作經歷和到福星上班的意願。

當然,他也告知對方有關福星的國內外客戶開發方向,她這才明白,原來他不只看了兩家客戶的資料,他已完全掌握了福星的業務。

最後,他開了一個價碼,外加業績獎金。

「薪水太多了,我們付不起。」待他掛了電話,她立刻發難。

「如果他能幫公司賺更多的錢,你多付兩、三萬塊薪水,又算什麽?」他揚了揚手上那張敘薪標準表。「這只是畢業生參考用的,不適用已有經驗的主管,我叫他明天過來跟你面談。」

她接過他手寫的新人資歷,飛揚有勁的筆跡洋洋灑灑列下一長串經歷,還有英文聽說讀寫皆精通,她忽然心虛了。

「你會在場一起面談?」

「會。」

這聲「會」,代表的是他也怕她撐不住場面吧?她立即由心虛轉為不服氣。

「這半年來,我保住五個老客戶,開發兩個新客戶,我懂食品機械的生產製造,知道如何計算成本,我也有能力獨立和客戶談訂單。」

「一個總經理本來就應該具備接單的業務能力。」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的「炫耀」變得一點都不值錢了。

「我英日文不流利,國外客戶就講不來了。」好,她不炫耀了。

「沒關係,你只要擅於利用人才,有人幫你翻譯就行。」

「我每天讀一小時英文,一小時日文。」她又不服氣了。

「懂得上進,很好。我再給你一些企管書籍,你有空多看看。」

給她出功課?她打開抽屜,左手拿一本「企管理論」,右手拿一本「財務管理」示威給他看,她本來就是上進的好寶寶。

他照樣微微笑,視線移到她身上繡有公司標誌和名稱的淺藍作業服。

「你什麽時候去買套裝?」

「禮拜天。」

「後天就要去見銀行。」

「好啦,明天晚上。」

「去百貨公司專櫃買,不能去買夜市地攤貨。」

「你不是要回你們神奇印作業手冊?」她忍住氣,也笑笑地。

「我早就傳回公司,永安都幫我處理好了。他明天會送過來,順便再跟你說一聲,接下來他也會駐廠,由他來整合福星所有的電腦系統。」

「你的員工好像挺萬能的。」

「永安他跟著我做,過兩年就可以獨立出去輔導企業。你也是一樣,從現在起就要培養人才班底,等老員工退休了,就能順利傳承下去。 」

「我們公司都是人才。」

「是的,我看得到人才,但你光看書,就有能力領導、運用人才嗎?」

「你要我看書,又說看書沒用,請問我到底該怎麽辦?」她冷冷地抬了眼。

「萬事起頭難,剛開始一定是一團混亂。」他保持不變的微笑。「我會先幫福星重新規畫出人力資源,善用既有人才,補足不足部分,待人力到齊,便能展開培訓新一代幹部的計畫;但在這之前,很多事必須我們自己先跳下去做,所以這一兩個月會比較累。至於留住人才,這又是另一個議題,有時領導者的人格特質甚至比薪水更能吸引人才……」

她很想塞起耳朵,天哪!誰來堵住王顧問的嘴巴?今天才共事第二天,輔導合約簽半年耶!

這個王明瀚,絕對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白馬王子!過去他內斂、拘謹,講話溫文有禮,適可而止,問什麽答什麽,哪像現在一開了口,就演講似地滔滔不絕如汪洋大海!

可這不就是他企管顧問的工作?她若不要他說話,難道叫他寫幾百頁的報告讓她看到近視兼脫窗?

猶記得以前這張臉孔白白淨淨的,越發顯出他的俊秀斯文,她還羨慕一個男生怎能有這麽好的皮膚。現在卻是曬到黑肉底的古銅健康膚色,臉型也較年輕時剛厲粗獷,完全脫去了青嫩,展現出歷經歲月淬練才能呈現出來的自信與成熟,也給人一種穩重可靠的感覺。

奇怪的是他左臉頰額骨處多了一道淡色的肉疤,細細的約三公分長,不仔細看還不會注意到,但在來寶麵食第一次見面時她就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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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很久以前,她坐在他的左邊,每天拚命偷看他,看了兩個月,他的眉毛、他的鬢髮、甚至刮得乾乾淨淨的鬚根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她很確定,這是後來才跑出來的疤痕。

為什麽受傷了呢?俊臉會破相,人生並非完美無憾。

「你在看什麽?」他終於停下話。

「我在看那面鐘。」她的目光立刻從他臉孔移開,舉手指向他背後牆上的掛鐘。「我在算你說教的時間,三分二十五秒。」

「我還沒說完。這裡上網很不順,這年頭龜速的二M寬頻怎能應付公司業務?我要你去拉至少二十M以上的光纖。」

「知道了。」她順手寫在日記本上。

「還有,這不必你去做,你叫總務處去做;另外,打電話給工務局,請他們趕快補好外面馬路的坑坑疤疤,免得出貨時顛壞機器。」

「你也知道所謂的行政效率,你要他補,他就來補呀?」

「他們若是拖拖拉拉,我幫你找縣政府主秘。」

有你好樣的!高招!蕭若屏學起來了,但她還是要酸他一下。

「我還以為你可以上達天聽,去找縣長、部長還是總統呢。」

「這點事務性的小事找主秘就行,如果福星想買地擴廠,或是參與工業區建設計畫,我再幫你引見縣長。」

「以後再勞煩王顧問了。」福星的困境都還沒解決,她哪想得到那麽遠的事了。再說,她也得先解決面前這個男人。「你可以回去了嗎?」

「你還沒吃飯?」

「等你走了,我就去吃飯。」

王明瀚看了手錶,八點鐘,是很晚了,今天就先到此為止。

「好。」他將資料收拾進公事包,起身說:「那就明天見。」

「拜拜啦。」她頭也不抬,隨便舉右手揮一揮。

「你不走?」

有夠囉嗦了。她故意搬來一疊卷宗,再露出一個最甜美的笑容。

「等我工作做完了,我高興什麽時候走是我家的事。這裡荒郊野外的,交通不便,你還要開車回市區,我勸你以後準時下班,不要讓老婆小孩在家裡等不到親愛的爸爸。」

「我還沒結婚。」

說完,人走,開大門,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車胎滑過鐵門軌道發出吱唧摩擦聲,陷進坑洞的空隆聲,直到車聲消失在廠外道路,取而代之的是對面綠地響雷似的蛙鳴,她才如夢初醒。

她打一開始就當他已婚。想當然爾,三十幾歲了,又是有錢少爺,就算對像不是學生時代的女朋友,只要他報上身分,眾家千金名媛明星甚至純情少女就便如潮水般湧來,他還缺老婆人選嗎?

哼,他沒結婚又關她何事!她幹嘛震驚得張大嘴巴吃蚊子?說不定他待會兒還要趕赴女友群之一的約會哩。

而她呢?她不需要王子,有對面水塘的一群青蛙陪她就不寂寞了。

又是忙碌的一天。有騷動,有抱怨,更多的是議論紛紛。

「七分二十秒。」蕭若屏按下碼表,看了一旁做記錄的王明瀚,向大家宣布:[這是第三次測試新的生產線流程,省下八十七秒。」

「還真的省時間了。」孫副總十分驚訝,很難相信平時不在意的八十秒,竟然不知不覺地浪費掉了。

「第一次省九十二秒,第二次省八十五秒。」蕭若屏此時得扮她的白臉了。「王顧問幫我們抓出缺點,我們就得改進。孫副總,機台配置麻煩你調度了,然後還要請同仁照新的SOP來操作。」

事實擺在眼前,員工們雖然心服口服,但不免還是有所疑慮,個個拿眼瞧王顧問,嘴巴卻是問向了他們的妹總。

「妹總啊,一下子改變這麽多,怕不習慣,反而延誤 生產進度。」

「養成習慣,熟能生巧。」蕭若屏微笑鼓勵:「各位都是有經驗的老手,我希望能將這過渡期的時間縮到最短,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做出最好的產品,把花錢請顧問的錢賺回來,好不好?」

「好!」

「福星加油!」她握拳高舉右手。

「加油!加油!加油!」一群男人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跟著大喊。

蕭若屏望向王明瀚,他朝她點個頭,收好筆記本,往倉庫走去,看來是準備去找下一個祭品了。

哼,神氣什麽!算他厲害,她也只能繼續配合他扮白臉了。

*        ***

下午四點半,照樣是炮聲隆隆的主管會議,王明瀚除了再度要求標準作業程序外,同時也開始針對倉管、行銷、財務進行改革建議。

七點鐘,蕭若屏仍在忙碌,一邊擬定欲拜訪的客戶名單,一邊從抽屜摸出一個麵包,啃了兩口,抬起頭,竟見王明瀚也摸出一塊麵包。

定睛一看,她吃的只是便利商店的波蘿麵包,他吃的卻是麵包店買來的熱狗夾心漢堡,肥厚的餐包夾著一條肥大的熱狗,還有青翠的生菜、甜滋滋的蕃茄醬、兩片水煮蛋;這還不夠,他又擺上一罐黑麥汁。

「你要嗎?」他又從下面抽屜拿出第二罐,笑問她。

「不要。含糖飲料不健康,我喝白開水。」

「要不要?」他拿出一塊蔥卷麵包。

「不要。」她轉開視線,克制自己不去吞口水。

「給你選。」他乾脆將麵包店的塑膠袋放到她桌上。

沒人能抵擋得住麵包香氣的誘惑,她四處張望,確認辦公室沒有其他同事留下,很沒志氣地拿了一塊最小的蛋塔。

「你強迫推銷的哦,我是怕你辦公桌上長螞蟻,幫你吃掉。」吃 人的還是嘴硬:「你趕快吃一吃,收拾收拾,我等一下就要關門了。」

「我開車載你去百貨公司。」

「不用了,我騎機車,跟人約八點半。」

「你騎機車到市區要一個鐘頭,我開車走快速道路只要三十分鐘。如果你是一個懂得『時間是金錢』的總經理,可以晚點出門,多利用三十分鐘做事。」

「我住附近,你送我出去,還大老遠送我回來嗎?」

「我會送你回來。」

「這以時間是金錢的王顧問來說,可是損失好幾萬喔。」

「生命安全,無價。」

「噗!」她以為他在賣信用卡了,立刻再找一個理由:「機車停車只要一分鐘,你鬧區找車位要一個鐘頭。」

「外面在下雨。」

「啊?」她跑到窗邊一瞧,還真的下雨了,而且不是小雨,唏哩嘩啦的,難怪青蛙都躲起來不叫了。

下雨穿雨衣就好,但她考慮到買了新套裝,不好隨便塞進置物箱內,放腳踏板又怕淋濕……

欸,她是果斷的總經理耶!有人願意當現成的司機,她還猶豫什麽?

反正遲早得單獨面對他,誰怕誰啊,將事情揭開來反倒落得自在。

於是乎,四十五分鐘後,她鎖上辦公室,上了他的「賊車」,在她還來不及塞上ipod耳機前,他就率先發難了。

「那時候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該來的,終於來了。

「喂,你變得那麽老,我一下子哪認得出是你?」蕭若屏講得很自然:「每天都有人想追我,什麽長得很像國小同學、朋友妹妹這種爛梗,我煩都煩死了,本能反應就是認錯人。」

「是嗎?」他並不相信。「後來你不見了。」

「你以為我躲你呀,先生?我幫忙完,就走了啊。」

「你說高職三年級進福星,那你在福星的資歷應該有十二年,怎會是十一年?還是其中有一年在來寶麵食打工?」

「差個幾個月也算一年啦。」她含混帶過。「再說,我在來寶麵食的打工資歷也是你評監總經理資格的標準嗎?」

她實在懶得講,也沒必要跟他講自己的事。

他也不再問,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劃過來又劃過去,才刷掉眼前的朦朧,一下子雨水打落,前面的道路又變得模糊不清了。

手機鈴響,他瞄了來電,原先要按擴音的指頭轉為掛上藍牙耳機。

「二姊夫……是,最近很好……吃過飯了……抱歉,我實在抽不出時間,現在接了一個案子,需要駐廠……哪裡,這是我的事業……二姊夫,還是要跟你說抱歉,我星期假日也得回去忙自己公司的事……家裡還有明鴻、明灌,他們都長大了……抱歉,等一下,蕭總,我馬上回來……是,正在跟客戶加班開會……好,二姊夫再見。」

哇咧,還拿她當擋箭牌!蕭若屏聽他的片斷回話,感覺那位二姊夫似乎想找他見面,他卻一直推辭,果真是豪門恩怨,人人各有心機啊。

但那是他家的事,她不會笨到去問發生什麽事。

「你……呃,嗯……」王明瀚講了那通電話後,好像變回那個謹言慎行的大男孩。「我寫過一封信給你,你有收到嗎?」

「情書嗎?」她很歡樂地回應他:「你是寄到公司還是來寶麵食?沒人交給我耶。」

「都不是。我寄到你的商職。」

「我幾百年前就畢業了。」

「我在你離開王業電子三年後寄的,我想你已經畢業了,打電話到學校找鄭老師想問你的地址,但學校還沒開學,我又要回美國,總機跟我說鄭老師還有在教,所以我直接寄信過去,信封上寫的是請鄭天誠老師轉交,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他那時候已經到福星了。」

「我沒收到。」

「我猜也是。」他整整等了兩年,才放棄等她的回信。

「呵,好像很遺憾哦?你是過了三年,才想到我這個妹妹很可愛,想追我是不是?你寫什麽,現在可以說啊。」她轉頭看他一張臉陰沉沉的,又笑說:「看你那副吞了毒藥的樣子,算了,你想說什麽,我也知道。你要告訴我,我被羅志興和林秀雲陷害了。」

「你知道?」他詫異。
「哼哈!那件事過後不久,我有一天半夜醒來,忽然仰天長笑,就開悟,哈雷路亞!」她揚高聲音,張開雙手讚美主。

「什麽仰天長嘯?」他瞄到 她的動作,實在被她一連串無厘頭的言行給逗得哭笑不得,剛才和二姊夫講電話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

「哈哈哈!就是這樣子笑啊。」她笑給他聽,還用力按住肚子加強丹田發出的笑聲。「你想想,林秀雲的包包放在位子上,人哪兒去了?在廁所便秘嗎?我喊她好幾次耶。羅志興剛開完會,你也以為他下來了,可是人呢?兩個不見的人,負負得正,就是在一起呀!可是他們在哪裡?我又記起,我不止一次在檔案櫃底下掃到一團團乾掉的衛生紙,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什麽東東,有夠惡的!恐怕我們在前面說話時,他們正在後面做愛做的事呢。怎樣?我聯想力不錯,很有慧根吧?」

「一個專業經理人的確需要舉一反三、旁徵博引的能力。」

哼,她說「做愛做的事」,他就擺個道貌岸然的顧問姿態給她看?

「是哦?可是我看呀,你這位輔導專業經理人的專業經理人,還得花了三年,看報紙才知道,真是後知後覺。我還以為你念第一志願很聰明呢,算了算了,你也是涉世未深,情有可原啦。」

「是的。」他由她去虧,繼續說:「我是出國拿到學位後,回去公司轉轉,才知道李惠君將陷害你的事全抖出來。她說羅志興林秀雲怕你揭發婚外情,要她指認你偷手機,藉機趕你走,報酬則是升她為專員。」

「老師拿報紙問我說,這報導是不是在講王業。我一看就知道了,羅姓男主管偷吃被元配捉姦在床,外過對象林姓女主管對向元配告密的李姓女同事恨意難消,在叉叉路的公司大門前抓頭髮打架,都寫這麽明白了,我還不知道是誰嗎?」

「事情發生後,李惠君立刻主動辭職,公司將羅志興調非主管職,林秀雲調去現場做品檢,要輪夜班,不到兩星期她就遞辭呈。」

「怎知好姐妹也會反目成仇啊。」蕭若屏搖搖頭。「可李惠君抖出來又如何?王業有大發慈悲,主動給我一個交代嗎?反正只是一個小妹妹,死就死了,他們也不必去找屍體。」

「如果我能代表王業電子的話,我會向你正式道歉。」

「嘴巴道歉不痛不癢啦,還是你回王業幫我報仇?嘿,把羅志興革職,不給退休金,順便找出林秀雲和李惠君的地址,我去她們家潑油漆。」

「我已經離開王業集團。」

為什麽離開?這個疑問始終縈繞不去。她上網查過,王業電子現任總經理是董事長的大女婿,也就是王明瀚的大姊夫。記者曾提及王家子女,只說三個兒子還年輕,長子志不在此,留在美國發展。

她又查了神奇企管,怪怪了,這家公司十分低調,網頁只有幾頁簡單的業務介紹,也沒有大吹大擂他們輔導成功的實績,倒是有些新聞訪問過幾家公司,他們提及曾接受神奇企管的改造而有所突破和成長。

只要她開口問,他應該會回答。但,她就是不想知道他太多,否則一好奇下去,就是沒完沒了,想再去挖掘這個人的一切……

「謝謝你沒有說出我的背景,拜託你以後也不要說。」

「不用謝,不必拜託,我是提都不想提王業這兩個字。」

「呃……我也該向你道歉,我那時候——」

「呵,又不是你害我的,有什麽好道歉的?」她截斷他的話。

車子已進入市區,來到百貨公司前,她按下車窗張望。

「啊!我看到我約的人了,我這邊下車,再見。」

「我待會兒去找你。」

她開了車門就走,管他會不會來找她,她只想快快離開他。

「小燕!」她走向前,張開雙臂擁抱來人,笑說:「你畢業考到底過了沒?寶姨打電話來都在擔心你呢。」

「嘻,補考過了啦,我拿到畢業證書才敢回家啊。」謝詩燕抱了她,再扯了她的手臂。「咩姐,我要去福星上班,你趕快錄取我。」

「該不會是寶叔寶姨要你過來幫我吧?拜託!別老是想一堆奇奇怪怪的方法『報答』我,一個謝宏道要『以身相許』我就受不了了。」

「我才沒要報答咩姐,我是要剝削咩姐,跟咩姐才能學到東西呀。」

小燕過去寒暑假皆過來工讀,既熟悉福星的環境,也有心留下來;那張年輕俏麗的臉蛋洋溢著對未來的期待,蕭若屏想到了自己。

「好,明天你就來報到,做業務部助理,順便幫我打雜。」

「耶!我幫咩姐打雜,那我是總經理秘書了?」

「別耶,我先說了,我在公司很兇的,你撒嬌哭鬧都沒用,也不能叫苦,尤其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有一個囉哩囉嗦又不通情理的顧問,看什麽都不順眼、都要改革,搞得福星雞飛狗跳的。」

「沒關係,我是新人,我沒有包袱,他改革什麽,我就照新的去做,腦袋空空的才能裝新東西。」企管系畢業的謝詩燕振振有辭。

一語驚醒夢中人!蕭若屏恍然大悟。只要放開成見,拋掉自以為是的工作模式,再藉由經驗豐富、冷眼旁觀的顧問提供意見和指導,整合成為她自己的新思維、新作風,怎能不將三十年的老福星重新打造成一個創新而具有活力的新福星!

她心情更為開朗,兩人說說笑笑,來到了青春少女服飾區。

「我媽說你要向她借衣服,咩姐你不要笑死我了,她的裙子都可以裝下兩個咩姐了。」

「我也有找鄭師母,她是有好幾套可以穿,可是……有點老氣。」

所以她只好認命,領出一萬塊,準備今晚狠狠地給它血拚下去。

兩人繞了一圈,幾乎將每件衣服翻過了,她還是無法下定決心。

「咩姐你看,這蝴蝶結好可愛,綁前面後面有不同的韻味呢。」

「對啊,這件裙子飄飄的好像公主,咦!這紗會不會太透明?」

「你不該逛這層樓,去樓上。」後面冒出第三個聲音。

她回頭,順便拿出手機看時間,四十分鐘,他還真的找來了。

他哪裡不好站,就剛好站在一盞走道燈的下面,燈光將他本來就很好看的臉孔打得更加容光煥發,眼睛更亮,鼻子更挺,微微上揚的唇似笑非笑——可一開口卻是開示兼訓示,好像不將她感化成佛絕不罷休!

她煩躁地將手機丟回背袋,說不清自己的感覺——才想從他身上生吞活剝一堆企管學問,可現在看到他怎又莫名心煩呢?

「咩姐?」謝詩燕拉拉她,咩姐是沒看過男人嗎?

「這是王顧問。」蕭若屏回復正常,為他們作介紹:「她是謝詩燕。我剛錄用的業務助理。」

「你就是王顧問?」謝詩燕睜大眼,開心地說:「我哥哥說你跑去我們店裡找咩姐好幾次,你有沒有發現,你的牛肉麵都少一塊牛肉?」

「有嗎?」王明瀚一臉正經。「如果店家因為私人恩怨而影響商品品質,從而造成商譽受損,那可是得不償失的。」

「我開玩笑而已,他這麽愛說教?」謝詩燕忙將咩姐拉到一邊,低聲說。

「完了完了,咩姐,我媽說是一個好帥的帥哥,又好有緣分去福星當顧問,我本來很期待的說,可怎麽是個老古板啊?」

聽到小燕失望的語氣,蕭若屏不禁心情大好,還真有人說他老呢!

「哈哈哈!」再狂笑他三聲吧。

「有什麽好笑的?」王明瀚看她們嘀咕,感覺被排擠了。

她不理他,挽了謝詩燕搭上電扶梯,一路笑上樓,可一踏進這層標榜高級仕女服飾的專區,感受到冰涼的空氣,她們自動閉了口。

「好正式。」謝詩燕東張西望,咋舌說:「我從來不逛這層的。」

蕭若屏一一瀏覽過每個專櫃,她甚至沒敢靠近瞧衣服的價錢,只是在走道上緩緩走過,王明瀚則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們後面。

前面的展示模特兒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是一套淺灰色套裝,外套冬夏皆宜,上衣剪裁出腰身,裙子放寬下擺,帶出活潑的氣息。

「小姐喜歡可以試穿。」櫃姐看到獵物來了,主動從架上拿起相同款式的衣服。「小姐先試試S號的,不合身還可以修改喔。」

「咩姐你就去試穿啦。」謝詩燕也對這個專櫃的衣服感興趣。

脫下球鞋牛仔褲,蕭若屏小心翼翼換了新衣,當她走出更衣室,面對鏡中的自己時,不覺呆住了。

這是哪裡走出來的亮麗都會女子?還是平空變出一個專業幹練的女主管?

果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啊!

「哇!我怎麽不知道咩姐身材這麽好!」謝詩燕盯住她裙下的修長雙腿,驚呼不已。「簡直是量身訂做,價錢……我的媽媽呀!」

她看到小燕掏出來的價格牌子,頓覺肉痛兼心痛,也想大叫我的媽。

「刷我的卡,可以打折。」兩個女人不出聲,王明瀚出聲了。

「不用。」她立刻拒絕。

「先生很抱歉,」櫃姐解釋說:「這是特價,無法再使用貴賓聯名卡的折扣,不過累積刷卡金額,可以參加本公司和銀行合辦的iphone瘋狂送抽獎喔。」

「那就請蕭總幫我增加抽中iphone的機率。」王明瀚掏出卡片。

「好,欠你的,我會還你。」蕭若屏咬牙切齒地說。

「等等,一套不夠,你再挑一套。」王明瀚收回卡片。

「什麽?!」她乾脆切下肉賣他好了。

「小姐,今天剛開始夏季最後出清活動,我們專櫃只有這時候才會打折。」櫃姐鼓起如簧之舌。「現在款式、size還很齊全,你一定能挑到喜歡又合身的,等過幾天大家都來搶購,賣完就斷貨了。」

「咩姐,你看這套怎樣?」那邊謝詩燕聽到是最後出清,已迫不及待再去拿起吊架上的一套衣服,比到她身前,你穿看看啦,反正王顧問會刷卡。」

「我剛剛就覺得這件黃色的也很適合。」十分鐘後,王顧問眉頭不皺,為蕭總經理刷下兩萬五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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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當然不皺眉了,是她欠他的耶!蕭若屏接過購物袋,頓覺有如千斤重,根本沒力氣提起來,就讓謝詩燕給提去了。

「去挑皮鞋。」他又開口了。

「挑什麽皮鞋?」她冷眼看他。「你今晚變購物專家了嗎?」

「你沒有正式的、可以搭配套裝的鞋子。」

「對啦,咩姐,穿套裝一定要搭有跟的鞋子,我們為了一場正式的謝師宴,大家都去買洋裝,可買了才發現鞋子不搭,又得再去買。」

蕭若屏頭好痛,本來叫小燕來作伴逛街可以提供意見,如今卻是跟著王明瀚敲邊鼓!她好心疼她單薄得一戳就破的存摺啊。

「九點四十五分,百貨公司快關門了。」她拿出手機看時間。

「客戶上門,沒有拒絕的道理。」他還是那副冷然的調調。

「要不要再買一個包?」謝詩燕亢奮極了。

「暫時不用,下次再買。」

十點十五分,一行三人總算結完帳,提了戰利品進入電梯。

「我車子停下面停車場,我送你回去。」他按了地下三樓。

「我去謝詩燕她家,坐公車幾站就到了。」她搶按一樓。

「咩姐不要啦,你去我家穿給我媽看,她一定明天就跑來瞎拚。」

「我今天就是想去看你家的電視,吃寶姨的消夜,窩你的床。」

「你明天怎麽去上班?」王明瀚問。

「搭公車啊,這麽簡單的道理還要問?」

「那……我送你們到謝小姐家。」

「一樓到了,王顧問再見。」蕭若屏順手拖出想搭便車的謝詩燕。

電梯門關,王明瀚猶聽到謝詩燕哇哇抗議,不覺露出了微笑。

反正不給他送就是了。身為挑毛病的顧問,他很習慣被人討厭了,尤其今晚如影隨形跟著她,又挑起她不愉快的往事,她不討厭他才怪。

兩個女孩的呱噪話聲仍在耳際,也讓他維持臉上難得放鬆的愉快笑容。今天頭一道陪同輔導企業的主管買衣服,到底是怕她買到太過可愛的公主裝,還是全然為了一己之私,想更了解她?

電梯門板反映出他模糊的臉孔,還有漸漸消失的微笑。

其實,被討厭的感覺並不好受——尤其是被最親近的人討厭。

電梯門開,他獨自走進了幽暗無人的停車場。

「福星購入這套新的生產設備後,便會立刻投入作業,再加上本公司經驗豐富的生產研發團隊,不但可以簡化製程,同時也能達到更精密的 客制化要求,預計明年將為福星創造百分之三百的業績成長率。」

蕭若屏穿上新套裝,坐在銀行會議室裡,向對面三位銀行經理、副理、經辦人員說明業務計畫,陪同的還有鄭天誠和王明瀚。

「可是到目前為止,稅前純益還是負的?」銀行經理問說。

「可以打平。雖然今年只剩四個月的時間,但只要產能持續增加,第四季營收預估高於去年同期五倍,足以抵銷前三季的虧損。」

她侃侃而談,不時以手勢加強語氣,銀行經理一時忘了她是誰。

這是一年前還在跑銀行跟他打招呼笑他肚子又變大了的活潑妹妹嗎?還是兩個月前衝進經理室拜託他務必貸款給公司發薪水、卻講不出任何讓銀行放心的獲利目標的心急總經理?

他看了桌上的福星機械董事會成員名單,又看了王明瀚一眼。

「王總在業界很出名。」他推崇說:「現在有了神奇企管的子公司神奇投資挹注資金,成為董事會一席,等於是為福星機械的將來背書啊。」

「我們很謝謝王顧問。」蕭若屏也掛著笑容。「經由王顧問的介紹,目前有兩家上市公司準備入股福星,成為我們的法人董事;至於是誰我還不能說,但這正是他們對福星深具信心,所以才願意做長期投資。」

「哦?是機械股的上市公司嗎?」銀行經理的興趣來了。

王明瀚點頭微笑表示回應,並不說話,讓她繼續和銀行談貸款條件。

這場會議的主角是她,神奇企管不搶她的光采,他陪同的目的只是確認她是否有能力獨撐大局。

看來是不用他擔心了。

套裝修飾了她稚氣的娃娃臉,著上淡妝的笑臉自信亮麗,最令他驚豔的是,今早她出現時,前額神奇地添了一絡劉海,原來是謝詩燕用電卷棒幫她做出新造型;更神奇的是當她放下馬尾後,柔亮的披肩長髮搭上新套裝,既顯成熟,又具柔美,簡直是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新人。

神奇企管專門創造企業的神奇,但只有她能創造屬於自己的神奇。

相處了幾天,看得出她的確充分了解公司的運作,工作認真,衝勁十足,對待員工熱情誠懇,具有天生領導者的凝聚力,霸氣卻是不足。

但以她的年紀和長相而言,若刻意顯出霸氣,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任性或無理取鬧;她不需霸氣,她只需加強令人信服的領導統御能力。

真想幫她,真的很想幫助她成長,不只是簽了一紙輔導福星的契約,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福星的案子我們已經送上去了。」銀行經理說明:「這筆機器貸款金額是總經理權限,所以後天下午,我會陪同我們總經理過去福星,做一個形式上的拜訪。」

「好,那就後天見。」蕭若屏站起身,微笑握手。「我們和國外廠商都談妥了,等你們貸款一下來就過來開背對背信用狀。」

「是,是。我會催審查部盡快作業。」

結束會談,一行三人走下銀行內部的樓梯,經過一樓櫃檯區,在經理等人一路陪同恭送下,像神明出巡似地走出銀行大廳。

「好熱!」蕭若屏回頭看銀行經理進去了,如釋重負,一邊走,一邊從紙袋裡拿出髮圈,抓起頭髮就要紮,不料紙袋沒夾緊,掉落下去。

王明瀚俯身撿拾,目光不經意落在她的後腳跟,卻見鞋面邊緣出現一塊血痕,兩隻腳都一樣,摩擦破皮。

他們從停車塔走過來,恐怕她的鞋子早就在啃她的腳了。

「你還走?」他立即抓住她的手臂,不讓她繼續走下去。

「大驚小怪,回去脫下鞋子就好了。」她知道他看到了什麽。

「怎麽了?哎呀!」鄭天誠也看到了,驚叫一聲。

「你站在這裡不要動,我去開車。」王明瀚立刻跑步離開。

「什麽站著不要動?警察抓小偷啊!」蕭若屏瞪了眼。

「你師母穿高跟鞋也不會穿成這樣。」鄭天誠搖頭。「一定是剛穿就咬腳了,你怎麽不講?」

「我在公司才套上鞋子,趕著來銀行也沒注意。」

「幸好王顧問發現了,不然你又要撐。」鄭天誠還是搖頭,又是感慨。

「也真的幸好請來王顧問,他面面俱到,一下子就解決了一堆問題,不然我還真擔心你能撐多久、咱福星還能撐多久啊。」

「老師不要說他好話了,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企管顧問。」蕭若屏聽不得他的好話。「對了,雙胞胎考上同一所高中,一定又鬧笑話了吧?」

「就是啊,還好不同班,才去報到,兩班的同學老師已經糊塗了。」

兩人輕鬆聊了一會兒,就見王明瀚的車子駛來。

「這麽快?」鄭天誠很訝異,開了右前門就要坐進去,卻見王明瀚下了車。

蕭若屏開了後車門,才剛坐下,王明瀚就蹲到了車門邊。

「腳伸出來。」

「不要!」她看到他手上的東西,反而將兩腳縮進了車內。

「伸出來。」

「它自己會結痂。」

他不再說話,直接拆開透明小盒的包裝,取出一支棉花棒,拗折一下,藏在棒心裡頭的碘液便流了出來,將棉花棒頭染成紫色。

蕭若屏抿緊嘴,不想屈服,可是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就蹲在路邊,車子裡還坐了個臭臉的女人,那畫面說有多怪就有多怪,來來往往路人那麽多,他們總不能僵在這裡讓人家看好戲吧。

她投降了,蹬開鞋子,卻因摩擦到傷口,不覺輕哼了一聲。

「公司也有急救箱。」伸出雙腳,她依然嘴硬。

「緩不濟急。」他為她擦拭傷口。「便利商店買的不是更快?先處理好才安心,否則你傷口不舒服,又怎能專心做事?」

「我剛才在銀行不專心嗎?你要我背的『演講稿』有漏掉嗎?」藥水刺激有些疼痛,她咬了下唇,不讓自己吱吱叫。

「沒有。我還要謝謝你的脫稿演出,對我讚譽有加。」

「不用客氣。」她學了銀行經理的口吻:「王總業界知名,人家一聽到你的名號就肅然起敬,我們福星就像請了一尊神明,有拜有保庇。」

「可惜我不能保庇你的傷口。你如果不處理,可能因為感染而發燒,影響接下來的工作。企管顧問就像一個醫生,他不只事後救公司,也得事前防患於未然,對公司、對人都是相同的道理。」講話的同時,他已為她的雙腳傷口貼上ok繃。

這樣也能講道理!蕭若屏見他處理完畢,立刻縮回懸了半天的雙腳,本想放在鞋子上,又怕壓壞新鞋,乾脆身一側,腳一抬,屈起雙膝踩到座椅上,不料裙子滑了下來,嚇得她趕緊拉扯短短的裙布掩住大腿。

他見狀,立刻脫下西裝外套,遞進車內;她看了一眼,猶豫半秒,還是接過來蓋在膝蓋腿彎處,好讓自己能擺個最舒適的姿勢,又能掩住可能外洩的春光。

鄭天誠站在旁邊看了半天,終於開口說:「那時候沒人敢出來當總經理,就你有這個憨膽擔下來,拚到了現在,為公司流血流汗的。」

「老師,不要跟他說我的事。」

回到車上,鄭天誠笑說:「她交代過我,不要跟你說她的私事。」

「鄭協理,我不問她的事。」王明瀚穩穩地開車前行。「我想請問你,差不多九年前,就是蕭總離開王業電子後三年,我寫過一封信到學校請鄭老師轉交蕭總,你沒收到嗎?」

「對了,我老忘了問你,你怎麽知道我?寫信給若屏做什麽?」

「我是蕭總王業電子的同事。」

「喔。」鄭天誠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終於明白學生總是對他不太客氣的原因了。「若屏出事那天,你在場?」

「是的。」

「後來就辭職,出國唸書了?」

「是的。」

「那種公司不待也罷。主管無能,是非不分,這些年業績沒成長,股價卻亂漲一通,還不是公司自己炒的!產品只會跟在人家後面做山寨,活該被告侵權。聽說他們董事長身體不好,兒子女兒不思長進,只會鬥來鬥去搶財產,這種公司怎麽會進步?」

王明瀚聽了,有些不好受,但他也確認了蕭若屏沒跟任何人談及他的出身,否則好脾氣的鄭天誠也不會像放鞭炮似地掃射王業電子了。

「啊,你剛說寫信給我?轉交給若屏?」鄭天誠總算回到話題。「沒有啊,我教到六月,學期結束就走了。年底學校還有寄稅單給我,要是有信,學校一定會轉交給我,我也一定轉給若屏。」

「沒收到就是沒收到,大概丟進焚化爐了。」蕭若屏涼涼地插嘴。

王明瀚也明白,再去追查那封信的下落已無意義;那時年輕,很多事情轉不過來,思緒激蕩之下便寫了那封信;然經過多年的浮沉歷練,時過境遷,他早已學會隱藏心事,不再輕易訴諸口語或文字了。

或許他該慶幸,那封信丟了,就算有人撿去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我很好奇,鄭協理為什麽離開教職?」他問了另一件事。

「唉!你也知道私立學校嘛,要我招生要我做行政要我提高分數給學生成績好看都沒關係,我不能接受的是,學生在學校恐嚇勒索同學這種犯罪行為,我要管教學生,學校卻因為家長找市議員關說,不了了之,而且不是一次,是常態!唉,你看,學校不重視品德教育,長久下去姑息養奸,遲早小太保會變成大尾流氓,我對學校的做法很失望,很無力。」

「所以就回福星?」

「我本來畢業後就到福星做會計。教書那五年,也一直兼職幫福星作帳,補貼點房貸奶粉錢。老董事長知道我不想教了,便叫我回去,還延續我過去的年資,老董事長揪感心,我說什麽也要為福星賣命。所以說,王顧問你重視員工教育訓練,我非常贊成,基本上就是要讓同仁們有責任心,認同公司……」

王明瀚注視著前面路況,聽鄭老師霹靂啪啦繼續放炮。傾聽是一種美德,身為顧問的他,最擅長的就是傾聽客戶大吐經營難處的苦水。

他由鄭老師去發洩,同時注意後照鏡裡她的動靜;她始終頭歪歪側身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看似假寐,但他瞧見了她抓在西裝外套上的指頭輕輕彈著,嘴角微乎其微地揚起。

她一定在偷笑,笑他遇到嘮叨的對手了。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愛笑,笑起來哈哈哈很大聲,任誰聽了也會跟著精神大振、心情大好,跟她一樣爽朗地面對任何挑戰。

不知不覺地,他亦隨她揚起嘴角;後照鏡裡的她開始點頭,身子斜斜地歪了下去。

她累了。聽說昨晚回去,為了配合新衣服,她讓謝詩燕試了幾種造型,忙到很晚才睡,一大早又得趕捷運換公車上班。然後她為了準備和銀行見面,中午也沒休息,抱了一堆他給的資料和數據猛背,總算在此時回公司的路上偷得一點小憩的時間。

明明還像個愛賭氣的小女孩,是怎樣的毅力讓她撐過一日又一日忙碌繁重的工作?而那時,她又是怎樣撐過來的?

車子彎進廠區前的道路,鄭天誠撥了手機。

「小燕啊,我們回來了,去拿一雙你咩姐的拖鞋出來,她擺卡了。」

「那麽,鄭協理為什麽會相信蕭總沒有偷手機?」

鄭天誠回頭,看到已經睡著的若屏,輕聲說:「我當了她兩年導師,還不知道她的個性嗎?高一上學期,我看她老趴在桌上,以為我講課無聊,她愛睡覺,有一次要放學了她還趴著,我去叫她,才知道原來她預支薪水付學費後,每天只留三十塊吃飯。這小孩寧可餓到全身無力,也不會跟人訴苦、借錢,這麽有自尊的……」

叩叩。謝詩燕拎著一雙拖鞋,一臉慌張地敲車窗。

「嚇!回家了?」蕭若屏被驚醒,下意識就拿手上的衣服往身上裹,一發現質感不對,立刻坐直身子,將那套西裝往前面塞去。

「咩姐,你怎麽擺卡了?」謝詩燕開了門就問。

「誰說我擺卡?王顧問嗎?」蕭若屏瞪了前面男人的後腦勺一眼 ,拎起高跟鞋,踩上拖鞋就走。

王明瀚知道被瞪了,無奈一笑,拿起西裝順了順,折疊收好。

「你想多知道她的事,以後自己問她吧。」鄭天誠笑說。

*        ***

福星機械一天天改變。每天蕭若屏踏入廠區,都有不一樣的新鮮感受,同時更振奮她努力工作的決心。

大門重新上了油漆,釘上新做的公司標誌牌子;一樓大辦公室整理妥當,按總務、業務、財務三大部門分區,影印機和傳真機擺在中間,方便大家使用;另外各式單據表格皆擺在各部門的前方小櫃,一目了然。

她的總經理辦公桌位於最裡頭,以盆栽和櫃子和旁邊的財務部做區隔,完全恢復了以前老董事長時代與同仁一起工作奮鬥的擺設方式;再將擺在門邊的那套木制座椅搬過來,當作小型的會客或會議空間。

上了二樓,這裡原是小老闆專屬的私人辦公室,現在隔成一間大型會議室,一間圖書資料室,還有一間聊備一格的董事長辦公室。

三樓則是清空了堆放的雜物,改為同仁們的用餐休息空間,十來張餐桌椅,一架電視,幾張可坐可躺的沙發。小老闆的撞球桌搬上來,再添購一張桌球桌,每到了中午時間,這裡變成了大家最喜歡來的地方。

工作環境改善了,工作流程改進了,同仁們的工作效率提高,新人進來,資金進來,訂單也進來,王明瀚每天下午的主管會議越開越短,有時候甚至沒有建議和評論,而是由各部門主管簡報業務進度。

三個月了,她翻開報表,果然看到令人開心的數字。

康莊大道已經踏出第一步,接下來該如何穩定成長呢?

她不自覺地望向坐在財務部的王明瀚,從兩株盆栽中間看過去,他正盯著筆電忙,也不知道他是否剛好要伸懶腰,就忽然轉頭看了過來,兩人四目接觸,她立即垂下視線看報表。

「這個給你。」他走過來,往她桌面放下一個盒子。

「這什麽?」iphone的盒子?但她不認為裡面真的是哀鳳。

「百貨公司抽獎抽到的,我已經有了,不需要,你自己去申請門號。」

「你中獎?哪有這種好事!」她相信自己的眉毛一定抬得很高。

「你不信?」他微微笑,直接走到她桌邊,彎下腰去按滑鼠、敲鍵盤,連上一個喜氣洋洋的頁面,上頭有百貨公司iphone瘋狂送活動名稱和中獎名單,
其中一個赫然是「王X瀚A12XX56XXX」 。

「那是我的身分證字號,還不信?獎品都領回來了。」

她抓過滑鼠,先是快速瀏覽一遞網頁,再按「回首頁」,果真連到百貨公司的首頁,她再來回點選數次,再一次確認中獎人就是王明瀚。

「咦!真的是百貨公司公佈的中獎名單耶!你太幸運了啦!」

「我還要謝謝你幫我累積刷卡金額。反正這支是多出來的,放著不用就過時,不如當作犒賞你的獎品。」

「借花獻佛,沒誠意。你不會犒賞你的員工?那個永保安康?」

「永安已經有了。還有,智慧型手機是我要求神奇企管同仁的基本配備。

為了有效運用時間,提高工作效率,行動工作室已經是當代職場的主流,尤其你是一個公司的總經理,再怎麽節省也不能沒有——」

「好好好,我知道了。」趕快打斷,不然又要念經下去。

「目前福星已經沒有急迫性的改善需求。」他不再叨唸。「接下來我會安排員工、儲備幹部、主管的相關訓練課程,由駐廠改為一星期固定兩天過來檢查、討論改進之處,直到明年一月底合約結束。」

「了。」簡單的一個字,卻不能代表她突如其來的巨大失落感。

不再駐廠了呀!那她每天下午不就沒有麵包可以吃?不、不,她絕對不是貪小便宜。誰教他每天都帶來一袋麵包當加班點心,她只是幫他消化存貨罷了;還有那箱黑麥汁,不幫他喝掉也很佔空間……

「下星期開始,我星期二、五下午過來。」他再一次說明行程。

「知道啦,你不要站在這邊,好大一隻壓迫感很重耶。」

她揮手趕他,又想到不能接受哀鳳這麽貴重的獎品,正想推卻,就見工廠的黃副理走過來,王明瀚也就順勢走開。

「蕭若屏!我問你。」黃副理兩隻手掌撐到她桌前,壞口氣嚇了她一跳。

「為什麽朱信福可以領到八萬塊薪水,出國一次就拿五千塊加給,不出國也給他的車子補貼油錢,每個月還有業績獎金?!」

她看了一眼王明瀚,忽然發現這個動作有太明顯的求援意味,這是自家的廠務事,她不是嬰兒,她得斷奶,不能再靠顧問出面幫忙。

「朱經理是有經驗的業務主管,薪水另議,出差津貼公司本來就有,而且目前業務部還沒分國內外,他跑國內客戶當然要補貼油錢。」

「補貼一大堆!這不公平!他新來的有幫公司賺錢嗎?」

「他來兩個月,就做出我們三個資本額的業績。」她給他看報表上的營業數字。「可我們還要攤提之前的成本,所以……」

「這算什麽賺錢!沒人做機器,他以為他能賣什麽?他根本不懂食品機械,常常跑來問我一堆問題,這種人領高薪,坐飛機四處玩,不就把我們這些在廠裡做得要死要活的裝笑為!」

那惡劣的口氣輕易牽動她的情緒,她不禁也跟著大聲起來。

「黃副理!你如果可以出去跟外國人談貿易條件、解說產品,我馬上升你一等,再加業績獎金。還是我先調你做國內業務,你下個月就先跑五百萬的業績出來給我看?!」

「蕭若屏你神氣什麽?要不是大家拱你,你這個小女生憑什麽坐在這個位置跟我發號施令?」

她自知衝動了,眼一抬,就見王明瀚站在矮櫃前,雙眸直視著她,舉起右手手臂,再緩緩往下壓,顯然是要她平靜下來。

一靜,制一動,若是連她都髮飄,就是兩敗俱傷,對公司沒好處。

「黃副理,你這邊請坐。」她指向辦公桌旁的會客座椅。等黃副理坐下來了,自己才跟著坐下,緩和了語氣:「大家拱我出來當總經理時,我就說了,我能力有限,所以不領總經理的薪水,在達到福星轉虧為盈三個月以上的目標之前,我只領我的經理薪水。做不好,大家盡可趕我下來,做得好,明年大家一起加薪。」

謝詩燕適時送來兩杯茶,她再捧到黃副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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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6:26
第六章

「黃副理,你的專長在機器研發生產,朱經理是業務拓展,他有語文能力,也知道去哪裡找客戶,但他畢竟不是做機械的專家,有關詳細製造問題,他得請教你,做為你和客戶的溝通橋樑,你若能以公司利益來看,你和朱經理應該是互為合作關係。」

「他領那麽多錢!」黃副理繃著臉喝了一口茶。

「他做出業績,工廠多了訂單,大家一樣能拿到績效獎金。我想你也看見了,朱經理同時還得謝練新人,擴編業務部為採購、國內、國外三組,擬定拓展計畫。他願意在兵荒馬亂的時候接下業務部經理,跟大家一起努力拉起福星的業績,以這樣的薪水請這樣的人才,絕對值得。」

她看著黃副理,以最有誠意的語氣繼續說:「你也是公司的人才,已經十分熟悉廠務管理,將來絕對可以升上經理,甚至成為廠長,就算你不主動要求,我也會簽你去上貿易、財務管理的相關課程。」

「我懂貿易做什麽?」聽到升上經理,黃副理的臉皮動了一下。

「你難道不希望知道機器是怎麽賣出去的?也不想知道匯兌損失是怎麽吃掉利潤的嗎?懂得越多,你的機會就越多。老董事長本來也只是做機器的黑手,但慢慢的,去摸業務、財務,久了就有能力管理公司了。」

「你不是只會喊口號,什麽時候那麽會說話?」

「我是就事論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專業領域,如果你對業務有興趣,也可以請調部門,公司很希望盡快培養出全方位的主管人才。」

「我……嗯,我只是表達我的意見而已啦。」

黃副理離去,午休音樂響起,蕭若屏有點累,但她還是坐回辦公桌,隨手收下哀鳳的盒子,再翻開公文一件件看下去。

謝詩燕幫她拿了便當過來,但她沒上三樓去跟大家吃飯配電視順便當桌球裁判,她隨便扒了兩口飯就蓋上便當,拿出幾本王明瀚給她的企業經營、人事管理、主管風格之類的書籍,翻了翻,劃了劃重點,再皺著眉頭丟進抽屜裡,然後拿起明年的預算表研究起來。

午休結束,她撥了內線電話。「淑霞姐,你跟我上來。」

瞧見那頭的淑霞往這邊看過來,她立即起身,丟下一句,。「小燕,幫我接電話。」隨即往二樓走去。

會議室太空曠,不適合兩人會談;她選擇了圖書資料室,這裡擺放了公司史料、獎牌獎狀、商業書籍雜誌以及食品機械產業相關資料和年鑑,還有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給同事閱讀時使用。

她面向門坐下,看到丁淑霞進來,便說:「關上門,這邊坐。」

丁淑霞一坐下,她立即問:「你為什麽洩露薪資資料?」

「我沒有。」丁淑霞也回答得很快。

「朱經理不會到處嚷嚷他的薪水,我們所有新進員工皆簽有薪資保密條款,雖然大家多多少少猜得到別人的薪水,當作八卦聊聊也就算了,但黃副理知道得那麽詳細,難道不是主辦薪資的你洩露出去的嗎?」

丁淑霞瞧看桌面不說話。

「是我疏忽了,待會兒下去,我會要你立刻簽一張工作保密切結書。這次我不記你警告,但是下次再犯,一律考績丙等做為處分。」

「太嚴重了吧?」丁淑霞現出不平神色。

「公司講求團結,我不想看到有人搬弄足非,影響士氣。」她轉為委婉:「淑霞姐,公司正在改革,我們希望最慢兩年內,可以將人事組從總務部獨立出來為人事部,由你負責制定人事規章,規畫人事訓練……」

「我很忙,要弄勞健保還有加班單的,哪有空再管那些!」

「你並不是每天都在辦加退保。加班資料直接從各部門輸入,你只是做覆核,再說作薪水也有電腦跑帳。淑霞姐,公司在進步……」

「說什麽進步?你還不是自私自利,任用謝詩燕自己人!」快五十歲的丁淑霞被她數落了半天,也不客氣了蕭若屏不再讓自己被激怒,維持平穩的語氣說:「如果你介紹的那位外甥女可以像謝詩燕一樣,叫她跑銀行,騎了機車就出去,不會嚷著怕曬太陽;叫她影印,卡紙會自己想辦法找毛病,主動打電話問機器公司,而不是將東西丟著不做,那麽,我歡迎她回來,否則你就不要說我自私。我用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能為公司做事的人。」

丁淑霞眼睛左瞄瞄、右瞧瞧,一臉不在乎。

「公司現在還缺人,只要符合條件,不是來這邊打電動玩臉書,也不怕薪水少,有耐心等加薪的,你可以再推薦親戚朋友過來。」

「知道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忙。」

聽到丁淑霞下樓的腳步聲,蕭若屏長長吐了一口氣,手肘撐在桌上,揉揉臉,覺得好累、好累。

又得罪人了。這些日子來,這種情形常常發生,有時是要求作業員維持廠區清潔,有時是盯緊進度講話急些,同事就擺臉色了。

「唉。」好悶啊,再嘆一聲。

「愛嘆氣容易變老。」平空出現了一個聲音。

「哇嚇!」她嚇了好大一跳,按住差點蹦出來的心臟,瞪住從後面書櫃冒出來的王明瀚,幾乎是吼道:「你怎麽在這裡啦?!」

「我正在查機械產業的發展狀況,你們就進來了。」

「我最痛恨有人躲在櫃子後面偷聽了。」

「抱歉。」他表情倒是很誠懇。他的確是猜到她可能的行動,事先就躲起來了,但還是得撒個小謊:「我本來想出來,不過……」

「你想看我怎麽處理丁淑霞?」

「是的。」王明瀚坐到了她面前。

「我這樣做,會不會太嚴厲?太不近人情?」她靠上前,急急問他。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閒話,就有紛爭,世界和平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夢想;所以,記得你現在是總經理,要拉高自己的立場,一切以公司最大利益為出發點,不必去想做得好不好、對不對,而是夠不夠。」

「可是我總覺得不夠,是求好心切吧,希望同仁都能達到要求,但每天事情那麽多,我也不可能樣樣管得著。」

「若有要求的話,叫直屬主管去說。」

「啊!」有如醍醐灌頂,她驚喜地說:「對喔,授權!」

「你習慣自己跑跑跑,做做做,這樣只會讓你過勞死;從現在起,你要學著放手,該盯的是各部門主管,由你授權,層層負責下去。」

「可我兼總務部經理,還是得直接跟淑霞姐訓話,被她討厭了。」

「你要學會被人家討厭而不動於心。」

「學會被討厭?」

「比起掌握整間公司的前途,一個小員工的討厭微不足道,你哪有時間去面面討好?」

「是呀!」她一再讓他提醒。「要提高自己到總經理的格局,不能想著去討好每一個人,不然像以前啊,明明趕郵局關門前寄信,還得笑著去幫人家繳水電費……」

竟然不知不覺提到了王業電子時期的往事,她驀地閉了嘴。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也不提以前。「雖然脾氣還是一樣不好,但已經懂得控制情緒。有修正就表示有長進,以後就能更冷靜處理事情。」

蕭若屏感覺臉熱熱的。被他直指缺點也不是第一次,但被點出個性上的缺點就有點難為情了,也許她還得努力讓自己更成熟些。

「黃副理脾氣直,容易衝動,你只要講道理安撫他,自然沒事;至於丁淑霞,如果她還要這份薪水,就會收斂,但講你的閒話是免不了的,你就要學會充耳不聞。 」

「唉,難怪我老是耳朵癢,原來常常有人在罵我。」

「你也當過員工,哪個部屬不在背後罵主管、罵公司?就算領獎金很高興,還是會暗罵一聲那個豬頭怎麽不多發個幾千塊。」

「哈!」她眼睛發亮。「顏永安會在背後罵你嗎?」

「他只會佩服我。」

「又在臭屁了!」她大聲哈哈笑。

這個王顧問喔,正經的時候,真是帥到翻過去,教她不盯住他的臉聽他說教都很難;而不正經的時候,卻還是那副讓人誤以為真的正經表情。

相處三個多月以來,感覺熟悉了,他請她吃麵包,她也會請他吃寶姨的私房滷味;工作上有意見,有爭論,常常瞪他瞪到眼睛痛,卻也偷學功夫,像塊海綿似地吸收了他所有的本事;偶爾在午休時,跟他捉對廝殺打場乒乓球,每殺過一球看他措手不及,她就在同事的鼓掌中哈哈大笑,到目前為止戰績八勝八敗,打成平手。

打球時的他,眼神專注,一雙黑瞳就隨著小白球移動,頭髮會因跑步震落額頭,讓他一下子變成午輕毛小子,隨著他的揮拍,捲起袖子的手臂肌肉便盤結而起,上頭有青色的血管,有汗水,有毛……

哼,她為什麽會看得那麽清楚?還不是因為在看他,才害她殺不到他的球啦!

「你在看什麽?」

「喔,我在看你背後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撐住下巴的手。

王明瀚轉頭看去,牆上掛著一張裱框的二十寸照片,約五十名員工身穿制服,分四排或坐或站在公司大門前,一張張年輕的臉孔意氣風發,居中而坐的老董事長也很年輕,雙手頗有架勢地放在大腿上,下面有一行字: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創立紀念,時間則是三十年前。

「哎,我快跟公司一樣大了。」蕭若屏望著照片,感慨地說:「很多老牌公司熬不過時代變遷,沒落了,倒了,或是還在勉強吃上一代的老本,福星能保持進步,實在很不簡單,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啊!」

王明瀚的視線從三十年前回到現在,望向笑得有些疲憊的她。

「你知道嗎?那時候大家將公司買下來,聚在一起討論到晚上十點還沒有結果。」她指了當時樓下開會之處。「我只是跳出來叫大家不要氣餒,說一定有辦法找到一個願意帶福星度過危機的總經理,就有人叫說,『若屏最有衝勁了,你來當!』、『你常常幫我們解決問題,妹妹你可以的!』、『不能再叫妹妹了,叫若屏妹總!』、我聽了真是滿腔熱忱,想到老董事長那麽疼我,四點半就叫我趕快下班去吃飯、上課,高職一畢業就升我做正職,讓我一路安心念完二專和二技,我早就把福星當作是我的家,家裡有難,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就接下來,等真正坐上總經理的位置,總覺得虛虛浮浮的,不是很安穩,半夜老是被報表赤字嚇醒,隔天還是得硬著頭皮面對難關。」

拱她之事他聽說過了,但還是第一次聽她親口說出心路歷程。

「打從我進福星當妹妹開始,就這麽一間大辦公室,我在旁邊聽,在旁邊看,幾年下來學到很多東西。後來小老闆看我什麽業務都能做,有時候我去跟他要公文或是問決定時,他還會問我的意見,然後我再去跟各部門溝通轉達,大家就以為我很厲害,我也以為我很厲害了。」

「難怪鄭協理說你是憨膽。」

「唉!」她又支起下巴,垂下眼,悶悶地看著桌面。

「當領導者的,就是要有膽識,你本來就有能力。別急,從做中學,慢慢磨練,累積經驗,一切會越來越順利。」

咦!他在安慰鼓勵她嗎?她抬起眼,望向那張正經開示的俊臉。

「你辛苦了。」他又說。

她臉蛋一熱,心頭一跳,怎麽了?她像是倒臭洗腳水似地,嘩啦啦地說了一堆。她不敢再看他,忙規規矩矩地放下手。

「喂,我問你喔,有時難免會有負面情緒……像你去人家公司指指點點的,很惹人嫌,像我就會反對你,給你臉色看,你都如何排解?」

「打坐。」

「啥?」她差點失笑,好像看到他身後佛光普照。

「打坐可以排除雜念,進入忘我境界,但那太高深了,恐怕我還沒學會忘我,就先被雜念淹死了。」王明瀚也笑了,站起身走到窗前,轉頭喚她。

「來,你過來看。」

「看什麽?」她看了出去,不就工廠大門和前面停車空地。

「那塊綠地。」

她仰起臉,抬高角度,視野頓時開朗,一片綠意躍入眼簾。

「啊!」她輕呼出聲。她不是沒看過那片綠地,但總是看看而已,不曾在這種鬱悶時刻遠眺,而且還是從高處看,不同的視角,所見也不同。

池塘像面鏡子反射午後陽光,閃閃發亮;兩株大樹隨風搖擺,有如跳波浪舞;菜圃裡排列整齊的青菜宛如一顆顆綠色寶石。

她終於明白,他老是往外看,是在看什麽了,而他將員工餐廳改設在三樓,也是希望同仁在忙碌的工作之餘,看看風景調劑身心吧。

「心情亂的時候,我就轉移目標。」王明瀚也望向那塊綠。「去看花瓣的紋路,數樹上有幾片葉子,這裡還可以算一算將會收成幾顆菜。」

「這樣子好像很自閉。」

「別人看你自閉,但你自己知道,你的心胸已經無限寬廣。」

「拜託,你不要老是講道理啦。」她快昏倒了。

「這不是道理,是經過神奇企管員工認證核可的。」他的神情正經極了。

「我在公司種了很多花花草草,同事可以一邊賞花,一邊喝咖啡,一邊工作。事實證明,工作效率確實比埋頭坐在辦公桌前更高。」

「哪有這種庭園咖啡的工作環境!」

「有機會的話,歡迎你來參觀神奇企管的空中花園。」

「哩!一定的!」

這麽一聊開,蕭若屏完全拋掉沒必要的煩悶。與其煩惱公司永遠存在的業績、盈利、人事種種複雜問題,不如秉持「憨膽」的精神,正面迎接挑戰;而且還有這麽好用的企管顧問,不好好使用怎麽行呢。

「你責任制的哦?」她笑問。

「算是吧。」

「那我有管理上的問題,隨時都可以問你嘍?」

「這個自然。在合約期間內,能解決的問題,我們盡量討論解決。」

「我是說合約結束後,我還有問題想問你,你會收錢嗎?」

「站在朋友的立場,我還是會回答你的問題,但如果問題太大,不是口頭諮詢就能解決,我就會收費。」

「貪財!」

「我開公司要養活三十個員工,得想辦法找財路才行。」

她哈哈笑,他也輕逸微笑,又轉頭去看那塊綠地。

她發現,他有很多種笑容,拘謹的客氣笑,禮貌的微微笑,開會的製式笑,也有像現在無所事事的形式笑——她的直覺是:這都不是他真正的笑容。

他還是將自己包裝得很好,社會精英該有的專業形象和幽默談吐都有了,但若非她問,這才知道他會看花紆壓,否則就像過去一樣,他絕口不談自己,

她永遠無法知曉王子回到王宮後的內心世界……

切!他回王宮種花拔草洗澡看電視找女朋友歡愛,又干她何事!

「下班後我請你吃飯。」他忽然轉過來說。

「沒空。」她忙避開視線。

「就街上那家迴轉壽司。吃完飯,就回家了。」

「單純吃飯?」

「你以為呢?」

「我才不會以為你在約我。」她拿手掌掩臉,假裝嘔吐。「我怕你假吃飯名義,又要行說教之實,說什麽人生以吃飯為目的,吃飯為快樂之本,你會害
我胃痛的。」

「那我不說話,我看你吃飯就好。 」

「我又不是小孩子,幹嘛讓你看著吃飯!」她沒有回應他的邀約,直接走下樓。「不講了,我要趕快下去了。」

手機鈴聲響起,她從褲袋拿出來,來電者鄭師母,應該是叫她週末過去吃飯吧。可是師母知道她忙,上班時間向來都是發簡訊。

「師母!」她開心地接起。

「若屏,社會局的人找到家裡來,說你爸爸病危。」

蕭若屏坐在加護病房外面的椅子,低頭看眼前走來走去的各式鞋子。

剛過了採病時間,人潮逐漸散去,還有焦急的家屬圍著醫生詢問病情,腳步聲、說話聲轟轟隆隆地迴響在窄小的走廊上,格外吵嘈。

醫院社工 告訴她,幾天前蕭建龍被救護車送來,檢查是腦溢血昏迷,必須緊急開刀;送他來的女人簽了同意書,說要回去拿健保卡,從此就再也不見人影。社工循救護車載送的地址找去,在人去樓空的公寓裡看到一張刻意擺放在桌上的蕭建龍舊式身分證,這才透過社會局、戶政單位協助,輾轉找到戶籍已遷到鄭天誠戶口的她。

好複雜的過程。多年不見的父女竟然這樣相見!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是她父親嗎?十幾年沒見面,他頭髮白了,臉瘦削了,卻依稀保有她記憶中的漂泊性格輪廓,媽媽說那叫桃花臉,一輩子走桃花運,家裡留不住他的……

「若屏,你爸爸還好嗎?」鄭天誠的聲音傳來。

她抬起頭,原來鄭老師、孫副總、謝詩燕來了,還有王明瀚?

「嗯,還好,就是還沒醒來。」

「你師母說,你爸爸欠了好幾年的健保費?這要不要緊?」

「我會去繳清。」她苦笑。「事務小姐算給我看,醫藥費遠遠比欠繳的保費還多很多。」

「咩姐,有沒有需要幫忙的?」謝詩燕關切地問說。

「寶姨和師母都來過了,沒事,反正人在加護病房,也不用照顧。」

「你呢,還要待這裡?」

「再待一下下,問完醫生事情就走,明天早上開放探病時間再來。」

孫副總大致從鄭天誠那邊知道了一些大概,他不便多問,只是說:「妹總,公司你不用擔心,要是這邊忙不過來,不妨請個假。」

「孫副總,老師,謝謝你們關心,今天下午麻煩你們代勞了,我明天還是會去上班,就晚一點到。」

「你不要太操勞啊。」兩個年紀大的男人異口同聲。

她嚥下喉頭湧起的酸哽,好慶幸在她孤單時,總是有人關心她。

「孫副總,你趕快回家休息,別忘記吃藥喔。老師,你也該回去陪阿公阿嬤了。小燕,忙一天了,快回家——」她看到站在一邊的王明瀚,不知該說什麽,或許他是當司機順路載他們來的吧。

一行人終於離去,她坐回椅子,看到那位開刀的主治醫生已經從家屬包圍中「脫困」,一名護士從加護病房跑出來,正在跟他談話。

她還要問什麽呢?

當她趕來時,加護病房的醫師就告訴過她了,雖然腦部手術成功,但仍在觀察期,需預防術後感染,而且受傷面積太大,就算醒來,恐怕也是植物人;更令人擔憂的是病人的身體,可能是多年的酗酒和藥癮,有嚴重的肝硬化和腎功能衰竭,能不能捱得過這幾天,還是一個大問題。

她楞楞坐著,看著醫師的白袍從眼前飄走,走廊變得冷清,還有幾個家屬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哭泣。

她為什麽坐在這裡呢?明明是一個拋妻棄女的壞爸爸,早已不存一絲親情,不像那邊家屬哭說捨不得老阿嬤生病受苦,她並沒有理由陪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困在自己混沌的思緒裡,偶爾站起來,看著加護病房外的病人名牌。現在注重穩私權,每個人的名字中間皆是一個0,而「蕭0龍」就像是個陌生人,若是匆匆瞥過,她也不會注意到他。

加護病房的大門開開啟啟,有病人被送了進去,還有蓋了黃布的推床讓神
情肅穆的黑西裝男人推了出來,緩緩地走向走廊盡頭。

一個小小的空間,看盡生死,她依然困惑,她為何仍留在這裡?

「咩姐,都十點了,你果然還在!」謝詩燕跑來,驚叫著。

「咦,小燕,謝宏道,你們怎麽來了?」她也十分訝異。

「王顧問打電話給我,說你還在醫院,叫我帶東西來給你吃。」

「咩姐,我煮的牛肉麵。」謝宏道坐到她身邊,取出塑膠袋裡的紙碗,掀開上蓋。「先喝點熱湯,我再把麵放進去。」

「謝謝。」她捧了過來,無意識地輕啜了一小口湯。

謝宏道打開另一個紙碗,拿筷子準備撥下里頭的麵條。

「麵不用了……」她本想說吃不下,一見到兄妹倆殷切關心的神情,立即改口說:「我先喝湯,麵等一下我再自己放,免得爛掉。」

「咩姐你不吃怎行?」謝宏道還是先夾了一小團麵到湯裡,再將筷子塞給她。「那個姓王的說你中午沒吃,晚上也沒吃。」

「我中午沒吃嗎?」她都忘了,卻記起了他本來要請她吃晚飯的。

「咩姐,你吃完就回我們家睡覺,明天再過來。」謝詩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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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6:53
第七章

「我要留在這裡。」蕭若屏一說出口,心情驀然變得篤定。「醫院說,我爸狀況不穩定,有事會隨時通知我,這邊有家屬休息室可以睡覺,我還是留在這裡比較方便。」

「他怎麽都猜得到?」謝宏道不大高興地拿下肩上的背包。

「就是啊!」謝詩燕打開背包。「王顧問說,你大概會留在醫院,叫我幫你準備衣物和盥洗用具,喏,一套運動衣,還有旅行包、毛巾……這裡可以洗澡吧?」

「可以。謝謝你們。」

「我留下來陪咩姐好了,明天再早點回家換衣服上班。」

「你明天要跟朱經理去拜訪客戶,資料準備好了嗎?千萬別睡眠不足講錯話丟公司的臉。謝宏道,你也不用陪我,回家算算這個月的營收,再想想明年開分店的事,不要讓寶叔寶姨操心。」

「咩姐這時候還是這麽兇。」兄妹倆對看一眼,搖搖頭。

直到十一點,兄妹倆盯她吃了半碗牛肉麵,等她洗好澡,這才離去;她則來到家屬休息室,找張靠牆的陪病床躺了下來。

才一躺下,便覺塑膠皮的床面十分冰冷,她抖了一下,改為側躺減少接觸,忽然又感覺一股冷風朝著她吹,她乾脆拉起醫院提供的薄被蒙到了頭頂。

「蕭若屏。」有人喚她,拍拍她的身體。

她掀開被子,便見到了王明瀚,他換了一件格子襯衫,套上休閒夾克,比起平時正式西裝的模樣來得俊朗多了。

「你起來。」可是板起臉孔時還是一樣老氣。

「做什麽啦。」她不想以躺臥的姿勢和他說話,便坐了起來。

王明瀚走到旁邊另一張陪病床,放下一卷包包,再攤開來鋪在床上,原來是一個睡袋。

「進去。」他指向睡袋,示意她移動。

「不要。」

「你那邊有出風口,醫院怕有感染,冷氣溫度向來調得很低,那條被子擋不住,你要是感冒生病了,是要怎麽上班?」

最後一句話最管用,她默默踩了鞋子,走到那張床坐了下來。

「你會用睡袋嗎?」

「會。」她伸腳上床,彎身去拉拉鍊。

「我明天早上八點過來載你去上班。」

「我自己搭公車。」她下午本來要騎機車趕來,是眾人怕她心神不寧出事,強力反對,這才改搭計程車。

「你搭車要花一個半鐘頭以上,我三十分鐘就可以送你準時上班。」

「再說。」

「你在醫院睡不好,坐我的車可以好好休息,公司還有得忙——」

「你煩不煩哪!」她突然被激怒了,揚高聲音打斷他的囉嗦。

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啊!非親非故的,認識他的時間前後加起來頂多算半年,而且都是工作往來的關係而已,他們能有什麽私人交情?爸爸生病關他什麽事?他又何必躲在旁邊看她不回家、不吃飯,還來管她怎麽睡覺、怎麽上班?!

她討厭他介入她的私生活,她不要他來知道她發生什麽事!

抬眼瞪視,還想吼他回去,卻見他靜靜地站在那邊,對她的爆發全無反應,只是以那雙專注的眼眸深深地看她。

「你該睡了。」

睡就睡!她今天很累,沒力氣跟他僵持,便碰地用力躺下來,拉鍊也不拉,便側了身子去看牆壁。

感覺他在幫她整理陲袋,她動也不動,手機卻在這時候響了。

「蕭小姐,蕭建龍先生量不到血壓,有生命危險,請你趕快過來。」

「我……我在外面,我這就過去!」她無來由地心慌,掙扎著坐起,彎了身子穿好球鞋,猛然一起身,竟是頭昏眼花,晃得她站不穩腳步。

一雙手臂及時按住她的肩膀和背部,穩住了她的身子,她知道自己被牢牢扶持著,不會跌倒,心情略為穩定,但聲音還是顫抖了。

「我爸爸他……」

「我陪你去看他。」他的臂膀始終穩穩地扶牢著她。
***

「蕭若屏?若屏!」

朦朧沉睡中,有人輕輕推她的肩。她好累,身體像一座山那麽沉重,連翻身都懶了,她不想醒,眼皮黏住繼續往夢裡沉睡下去。

「若屏,你鬧鐘響了。」一隻溫熱的手掌輕輕拍她的臉,伴著那耐心的溫煦嗓音:「你待會兒要去看你爸爸。」

爸爸?這個陌生的名詞跳入腦海裡,她猛地清醒過來。

睜開眼,她看到的是王明瀚的臉,同時才聽到手機的鬧鈴聲。

到底看到他幾天了?她數不來,她只知道,她在醫院睡幾天,每天早上起來也就看到他幾天。

前兩天她還會自己起床,眼睛一睜開,就見他西裝筆挺,坐在那邊看報紙或點著手機,這兩天她卻是越來越累,得靠他來叫醒。

眼皮重重地,她還是楞楞瞧著那雙黝黑的瞳眸,那裡頭有些什麽東西好深好深,她想探索進去,卻隨著漩渦越卷越深,探不到底了……

「你還是再睡一會兒,我幫你進去探病。」

「我起來。」她閉眼,再睜開,從睡袋伸出手,按掉手機的鬧鈴。

她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累得爬不起來。手撐著床面,就是坐不起身,還得靠他扶起,輕拍她的背兩下活絡筋骨。

她腳踏實地,拿手抹了抹臉,做個深呼吸,過去洗手間梳洗後,正好趕上加護病房的開放時間。

父親還是沉睡,醫師過來告知幾項檢驗數據,情況似乎更糟了。

她木然聽著,能做的,就是拿毛巾幫爸爸擦臉,用乳液抹抹他乾燥的皮膚,運動一下他的手腳,感受著那明明是父女血緣、卻十分陌生的觸感。

開放時間結束,她脫下隔離衣,洗了手,走出加護病房,往來的人潮裡走來王明瀚,遞給她一袋東西。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熱熱的,這是她的早餐。她不餓,但她就是想摸這種熱熱的感覺,很實在,不是陌生空虛而讓她懷疑的。

「去上班了。」他說。

她已經無法拒絕他的好意。他每天一早就過來醫院,叫醒她,遞給她早餐,跟她說順路載她去上班;她時間緊迫,身心疲勞,只能跟著他走。

上了車子後座,她順手拉起他放的一條薄毯往身上蓋,喝一口豆漿,吃一口蛋餅,便將早餐塞到座椅置物袋裡,歪著身子閉上眼睛睡覺。

毋需匆忙趕車,不用擔心睡過頭,她儘管睡就是了,他會載她回住處換衣服,然後再載她去福星上班。

再怎麽不想依賴他,還是依賴了。睡夢裡,她繼續往黝黑的漩渦沉墜下去……
***

醫院幾度發出病危通知,蕭建龍不曾清醒,終於在第七天因肺炎並發器官衰竭往生。

蕭若屏只請兩天假,處理完該親自辦理的事情,然後在周末狠狠地睡了兩天;星期一回到公司,照樣勤奮工作,大聲講話,同事們知道她父親離家出走多年,未曾盡到養育責任,讓她小小年紀就得出來工讀養活自己,倒也對她的「不悲傷」不見怪,只是勸她多休息。

兩個星期後,週六下午,火葬結束,蕭若屏捧了骨灰壇來到寶塔。

陪同她的還有謝來寶一家四口、鄭老師夫妻,以及王明瀚。

她將骨灰壇放進雙人塔位,裡頭已先放有另一個骨灰壇。

「媽,爸爸來了。」她低聲說。

她輕輕挪擺兩個骨灰壇的位子,讓他們相偎相依在一起。

「媽,以前你常說,爸爸都不回家。」她溫柔地輕撫母親。「現在他回來了,你們永遠在一起了。媽,你不要再哭了喔,身體都哭壞了……」

她的話聲轉為哽咽,她身後的鄭師母和謝許碧珠已掉下眼淚。

「爸,你要乖乖待在家裡陪媽媽喔,喜歡我買給你們的新房子嗎?」她摸摸父親,再摸摸母親。「媽,爸,你們要幸福喔。」

撫了又撫,摸了又摸,再朝兩個骨灰壇合十禮拜,她掏出一張護貝照片,放了進去,卻是看得痴了。

那是她唯一保存的一家三口合照,年輕英俊的爸爸,美麗帶笑的媽媽,還有三歲調皮可愛的她;她也在這裡陪著爸媽,這裡就是他們的家。

「媽媽啊!」她突然放聲大哭,全身無力地跪倒在地。

「若屏……」鄭師母和謝許碧珠過去扶她,眼淚也掉個不停。

「咩姐……」謝詩燕哭著抱住她。「你不要哭啦。」

嚎啕哭聲震動若每個人的耳膜,鄭天誠掏出手帕拭淚,謝來寶則是拿手背猛擦眼睛,謝宏道鼓著臉頰,憂心皺眉看他的咩姐。

王明瀚凝望那個哭得劇烈起伏的身子,視線模糊了,心也一點一點地讓那哭聲揪痛了。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哭,她夠堅強,也夠毅力,那段期間她每天奔波於醫院和公司,還睡在醫院不怎麽舒服的陪病床,她都熬過來了。

原以為這兩個星期的空檔可以讓她稍稍恢復元氣,然而,任誰都看出她瘦了一圈的身子還是一樣消瘦,中午便當也常常放著不吃,偶爾就見她吞幾塊餅乾,不然就是到下午才吃他的麵包。

多年以前,他倒掉一個她沒動過的便當,後來想起時,總會懷疑她是否還在餓肚子……

他驀地感到心急,她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意志力可以撐,身體是血肉做的,不吃東西是要如何撐下去?

哭聲持續絞緊他的思緒,他只能抑下這份無謂的著急和心痛。

「嗚呃!」蕭若屏猛地一個收聲,抬起頭,抹掉眼淚,吸吸鼻子。「我哭完了。寶姨,師母,我們回去了。」

「媽呀!嗚嗚……」謝詩燕兀自哭得不能自已。

「小燕,寶姨在這裡,你哭什麽啦!」

大家含淚笑了,一行人緩緩下了樓,走出寶塔,四個女人上了謝宏道的車,王明瀚則是載了鄭天誠和謝來寶。

彎彎曲曲駛下山路,過了許久,車上還是沉默,直到公路旁邊出現波浪湧動的大海,坐在後座的謝來寶才嘆了一口氣。

「唉,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妹呀哭,哭得我心酸酸的。」

「我是第二次。也是這樣,哭完了,就收拾眼淚,繼續勇敢面對明天。」

坐在前座的鄭天誠說得感慨,忽然拍一下大腿,轉頭去看駕駛人。「對了,上次我看她哭,就是她被王業趕出來的那天。」

「是因為趕出來這件事嗎?」王明瀚很鎮定地問。

「不只王業的事,她爸爸欠了賭債,去地政事務所辦理遺失權狀,申請一份新的,然後訂個假買賣契約,將房子過戶給債主。他們過來開門,又發了存證信函要若屏搬走,你說,她怎能不絕望到哭?」

他的心又莫名絞緊了,彷彿聽到了十七歲的她的絕望哭聲。

「我叫若屏來我家住,誰知道那幫壞人看她長得還不錯,三天兩頭跑到學校、還跟踪到我家騷擾她,恐嚇說她爸爸要賣掉她,想拐她去陪酒。這孩子那時很低潮,又怕帶給我麻煩,索性休學,搬出去找工作。」

「休學?」王明瀚得用力握緊方向盤,才能穩住他的震驚。

「是啊,壞人可精了,報警抓都抓不到,看到警察來了就溜,警察走了又來,後來他們總算不來了,若屏隔年才再回去唸高三。」

「那一年,她就是去謝老闆那裡?」王明瀚問說。

「她跑來應徵時就說,希望能提供吃住。」換到謝來寶講古。「我說,我是可以給你吃,但沒地方住。她說她睡店裡就可以。每天結束營業,洗完地板,關了門,我和她寶姨回家去,她就在店裡打地鋪,隔天我們過來,她已經在整理一早送過來的菜,你說這孩子叫不叫人疼入心啊。」

「那時候我們生意很差,客人本來就少,捷運又在施工,前面大馬路的店面都快維持不下去了,更別說我們躲在巷子裡的小吃店。妹呀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建議我說,湯頭少點咸,少點辣,多弄點小菜滷味,又自己寫傳單影印到街上發。果然口味對了,客人就留住了。」

「他家小燕從小看到大姐姐這麽能幹,很崇拜若屏。」鄭天誠總算露出笑容,驅走凝重的氣氛。「謝宏道從國中畢業就開始追他的咩姐,追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差了四歲,妹呀不要我們謝宏道。」謝來寶很氣餒。「某大姐,大富貴,妹呀是我們的福星,我們兩個老的都不介意了,妹呀是在介意什麽!結果福星跑了,去當你們福星的福星。」

「她要念夜校,又沒辦法幫忙你們晚餐。」鄭天誠轉頭笑說:「剛好福星缺個妹妹,我就介紹她過去。」

原來如此。王明瀚終於串連起她離開王業電子後的一切,也才明白,原來她空掉的那一年是休學打工去了。

震驚心情轉為極深的憐嘆與懊喪,緊握方向盤的指節已泛得發白。

那年,她應該過得很辛苦吧?幸好有鄭老師和謝老闆他們陪她度過;而他,卻是讓她陷入低潮的幫兇……

「王葛格啊。」謝來寶拍拍他的椅背。「聽說你是妹呀以前那家欺負人的公司的同事,你一定很看不過去,所以現在跟妹呀這麽講義氣。」

「錢的事情,請千萬別跟她說。」

「我不會說。」謝來寶拍胸脯保證。「她以為是從我和鄭老師這邊借的,等她拿來還,我再叫謝詩燕拿去還你。」

「不能叫小燕還,她嘴巴關不住,會說出來。」鄭天誠趕忙阻止。

「謝老闆,鄭協理,她要是還你們,有空再匯給我,不急。」

「好吧,就先這樣。」鄭天誠同意。

「這是咱查脯人的約束!」謝來寶也豪氣地用力點頭。

兩部車回到了福星機械附近的大馬路,蕭若屏就住在距公司走路約十五分鐘的巷子內,車子不好進去,只好路邊停車,讓謝詩燕,謝許碧珠和鄭師母陪同她回去。

王明瀚等了五分鐘,不住地往巷子看去,一會兒看手錶,一會兒又猛敲方向盤。鄭天誠看他現出從未有過的焦躁神色,忙說:「反正若屏回家了,王顧問你有事先走。來寶,我們下車。」

「麻煩幫我看一下車子,我去看看。」他開了車門就出去。

那幾天他也一樣待在巷口等她,但他不急,因為他知道她換好衣服後一定會出來,即使她不想講話,兩人總是在來來往往的車程裡保持沉默,然只要盯住她,確保她的平安,他就能放心。

可是今天她回去後,他得等到星期一才能見到她,偏偏她的哭聲仍纏繞耳際不去,像針似地不斷刺著他的心,他無法置之不理。

他快步走進巷子,看到公寓大門敞開,便直接上去三樓,正巧鄭師母和謝許碧珠走了出來。

「若屏要睡覺了。」鄭師母看到他就說。

「別擔心,妹呀心情不好,睡覺起來就好了。」謝許碧珠說。

「我去看她一下。」他還是走進屋子裡。

這是學生分租公寓,小客廳有一對男女勾肩搭背在看電視,對於這群人也不理會,他走了兩步轉到後面,便見謝詩燕正要關上房門。

「噓。」謝詩燕看到他,做個手勢,暫時沒關門。

他從門縫看了進去,入目就是牆上一張房屋廣告的海報,她則是蜷縮在床上的睡袋裡——他給她的睡袋?

他看不到她的睡容,也不方便進去,便由謝詩燕反鎖帶上了門。

是看到她了,但,他能放心嗎?
*****

他什麽都不能做,只能陪她。

送了鄭協理夫妻回家後,王明瀚又轉了回來,先在街上違規並排停車,等到有了停車位,他停好車,直接走進那棟不關大門的學生公寓。

三樓的學生情侶開門讓他進去,由他坐在旁邊一起看電視,他們則是忙著喇舌摸來摸去,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他也沒空理他們,他拿出手機上網,搜尋到他方才在回來路上記下的建案

名稱:綠活山莊。

難怪他對她房裡的房屋廣告十分眼熟,原來是他每天開車到福星會看到的路邊售屋看板,建案是小型透天別墅社區「綠活山莊」,年初已完工,距離福星機械不遠,的確是適合她的購屋選擇。

可是看到房屋仲介標示的價錢,他不禁鎖緊了眉頭。

他又查了這地區的售屋資料,再抬起頭,電視關了,情侶不見了,整棟公寓安安靜靜的,大概是周末,學生不是回家就是跑出去玩了。

他看了時間。她回來睡下已經五點,現在都八點了,難道她就這樣餓肚子睡到明天?

他一急,便走到她門外,本想敲門,想想不妥,又走回客廳坐下來。過了三十秒,再走過去,猶豫二十秒,走回客廳,腳一碰到椅子,一個向後轉,再度回到房門前,立定不動,仍猶豫著是否敲門。

「你在這邊幹什麽啦!」房門突然打開,蕭若屏朝他吼道。

「去吃飯。」他當下不再遲疑。

「不要。」

「那我去買便當,不然就出去吃,二選一。」

她抬眼看了他三秒鐘,接著轉身,拿梳子耙了幾下頭髮,紮起髮圈,穿上外套,拿錢包,關門,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

「我自己去吃。」

他跟她下樓,出了巷子便是一家便利商店,眼見她要走進去,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臂,拖她往前走。

「去前面那家餐廳。」他感到她的抗拒力量,趕在她抗議前說。

「都八點半了。」

「星期六出來吃飯的人多,轉桌率高,他們不會九點就打烊。」

走進這家家庭式的小吃館,果然好幾桌都才上了菜,服務生也熱情招呼。

他點了客家小炒、薑絲大腸、芥蘭牛肉,以及榨菜肉絲湯。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一直低著頭的她端起飯碗就吃;他確實看她吃下一口飯,夾了一口菜,這才開始吃他的飯。

別桌客人談天說笑,兩人則是保持吃飯不說話的優良禮節。

蕭若屏雖沉默,卻是拚命掃菜,囫圃吃了半碗飯後,突然放下筷子。

「你知道嗎?姓蕭的很倒楣,小時候學寫名字,筆劃那麽多,寫到哭還是得寫,你三橫一豎都寫完了,我的蕭還沒寫上一半,男生又喜歡拿來開玩笑,叫我蕭查某、蕭婆、肖仔,我好氣我爸爸怎會姓蕭。」

他也停下碗筷,凝視她紅腫的眼睛,聽她仍帶鼻音的急促口氣。

「我怎麽不氣我爸?每個人都氣他!他吵著要我阿公分家產,氣死我阿公。好了,終於賣地分到五百萬,他拿去投資、賭博、養女人,做什麽賠什麽,人家討債討到家裡來了,我媽媽只好做好幾份工幫忙還錢,早上五點就去早餐店幫忙,然後趕去工廠裝零件,晚上還跑去掃大樓,要不是那個叫做我爸爸的男人,我媽怎麽會累到生病,不到四十歲就得了胰臟癌,三個月就去了!」

她泛紅的眼眶裡有著薄薄的淚光,但她只是用力抿了唇,又說:「那年我國二,我怎麽辦?我呆掉了,書也念不下去了,爸爸不知道哪裡聽到消息,竟然回來辦後事,他哪會這麽好心?隨便辦一辦,目的是領走媽媽的勞保給付啊!還好媽媽在我戶頭存了十幾萬,我就靠這筆錢撐到國中畢業。哼,算我有出息,不然我因此自暴自棄,現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當大哥的女人,切!我才不靠男人,要嘛我就混大姐頭!」

他笑不出來,只想按住她放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拳頭。

「媽媽一直到過世都還在等爸爸回來。她跟我說,不要怨你爸。好,我不怨,真的,我不怨他,我還要感謝他,沒有他,就沒有我,沒有他不顧我們的死活,就沒有今天的蕭若屏,能遇到老師、寶叔、老董事長這樣的貴人;我更感謝他走得快,要是真變成植物人,現在通過什麽棄養法案,子女可以不養不負責任的父母,可是我沒辦法,我姓蕭,我有一半的基因是他的,我不會浪費大家繳稅的社會資源養他,我自己來養!」

她聲音不大,但是一直講個不停,引得客人往這邊看來。

「爸真傻,外面女人哪個是真心的?生病了也不顧,最後還不是得找女兒出來付錢、送終!」她仰起臉,眨下了幾欲奪眶而出的淚珠。「把爸媽放在一起,是我一廂情願。他們的靈魂住在寶塔嗎?才怪!媽媽上天堂去了,爸爸大概還是一隻風流鬼,誰知道!也許是我媽上輩子欠我爸,也許我也欠他們,欠來欠去,好啦,今天全部一筆勾銷!」

她說完便咕嚕咕嚕灌完一杯茶,捧起飯碗繼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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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9-23 00:57:25
第八章

「我向來沒空去恨以前的事,我很懂得活在當中。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會講道理?」她滿嘴都是飯,邊吃邊說。

「不要吃得那麽急!」他怕她噎著,急忙喊她。

「你要我吃飯,我就吃給你看。」她不理會他,還是拚命扒飯吃菜,一下子就吃完剩下的半碗飯,再舀了滿滿一碗湯,呼嚕嚕喝完。

「王先生,王業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其實跟你也沒關係,在那種情況下,不管是誰都會當我是小偷,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或是同情我,所以想要做些什麽事情來補償我,沒有這個必要!你不必再對我好!欠你的錢,我會還你。」

他心一緊,只能承受她直視過來的冷淡眼神。

「老師寶叔他們會幫你瞞我,禮儀公司可不會。寶叔習慣用現金,卻跟我說他匯了三十萬進去。我怕他匯錯,跟公司確認,他們說,『是呀,匯款人是王明瀚,他不是你朋友嗎?』還有,師母拿十萬塊給我繳健保費和醫藥費,綁鈔紙帶上面蓋著大利銀行城東分行的現金章,我記憶力很好,之前神奇投資入股福星,開的就是這家銀行的支票!我想該不會那麽巧,師母去她家附近郵局領錢,竟然領到還沒換過綁鈔帶的十萬塊。」

他無話可說,竟希望她能不能迷糊些,不要如此細心。

「給我你的帳號。」

「我記不得,以後再說。」

「不給帳號沒關係,我每個月開一張一萬塊的支票寄到神奇企管給你,直到還完為止。哪天我加薪或發財了,我會盡快還清。」

他只是想幫忙應急。他會接受她的還款,但他不要她如此見外。

「睡袋我洗一洗,整理乾淨就拿去還你。」她冷著臉,繼續說:「王先生,我很堅強,該吃飯的時候會吃飯,該睡覺的時候會睡覺,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想再欠你人情。」她拿起桌上的帳單,眼睛瞄了下去。「連一成服務費總共八百二十元。」她掏了錢包。「我們一人一半,這裡是五百塊,你先找我九十塊。」

「我沒零錢。」

「星期一再給我。我走了,再見。」

他眼睜睜看著她走掉,收起錢,無意識地吃了幾口飯,但胸口那股未能平息的憂慮卻仍在持續湧漲,像狂風巨浪似地拍擊他的心臟。

在醫院的第一天他就明白,當她著急失控時,就是她最軟弱的時候。

他再也坐不住,立刻埋單,追了出去,才彎過巷口,就見她站在公寓門前踢大門,老舊的木板門被她踢得碰碰作響。

「蕭若屏你做什麽?」他跑過去喊她。

「嚇!」她回過頭,一見是他,紅著眼睛大吼道:「你怎麽老是突然出現啦!不是跟你再見了嗎?」

「門打不開?」

「是哪隻豬關上大門的!鎖孔都生鏽了是要怎麽開啦!」她又回頭去試門鎖,試了片刻不成,又氣得猛踢了兩下大門。

「若屏你不要急。」他拉住她,不讓她發瘋似地踢下去。「慢慢來,你這樣……」我不放心。

「我這樣是怎樣?!」她挺胸仰臉,用力甩開他的手。「你走開!走啦!老是來煩我,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很討厭耶!」

她說完便走,不料被旁邊停放的機車擋住,總算她還知道不能去踢倒機車,但一股脾氣沒得發洩,身子轉了半圈,便伸腳去踹圍牆。

她的勢子太猛,單腳站不穩,身體一歪,圍牆是踹到了,卻是叩一聲,撞到 了踝骨。

「怎麽了?」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兩臂,穩住她的身子。

「好痛!」她同時迸出眼淚。「好痛!牆壁好硬!怎麽這麽痛啦!」

「唉,牆壁硬就不要去踢呀。」

「你管我!痛死了啦!嗚嗚……」

「傻瓜。」他輕嘆一聲,不忍她像個小孩似地嗚嗚啼哭,終於做了他今天想做的事,大膽伸展了雙臂,將她摟入懷裡。

「痛啊!腳一定斷掉了,我擺卡走不動了……」

「走不動我背你。」

「咦!」她抬頭看那個想背她的人,這才發現她竟讓他抱著,驚得就要推他。「我才不讓你背,臭王明瀚你放開我!」

他反倒更用力抱緊她。他不放,若再放她回去,她又會收回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僅得傾倒乾淨。

「放開!你不要管我!」她雙手在他胸前猛推,氣得眼淚狂瀉而下。「你好討厭!你幹嘛理我啦..你很囉嗦耶,嗚嗚啊……」

她怎樣也推不動他,也許她累了,也許她用盡力氣了,很快就放棄抗爭,整個人攤倒在他身上,倚著他的肩頭用力號哭。

她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直接震動著他的身與心;他能做的,只是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試圖給予她一點點微薄的安慰。

她還沒哭夠,她為了不再讓鄭老師他們擔心,所以克制了自己的眼淚;她不是勇敢,也不是堅強,她是撐,撐著不哭,撐著不倒,撐著自己去面對這世間帶給她的憤怒和悲傷,恐怕自她母親過世後,她就沒有徹底哭過。

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吧。

可看她哭到全身顫抖,他的心再度絞痛不已。

為何要招惹她呢?何必一定要逼她發洩呢?讓她好好睡覺不是很好嗎?不過,她大概也無法安睡,這才輕易察覺他就在門外吧。

這些日子來,他如此緊緊地看住她,又是為了什麽?是如她說的彌補王業那件事的虧欠心理?還是同病相憐?抑或……

他不明白了。

外頭世間塵囂繼續喧鬧,車聲人聲問或傳來,小巷裡異常地安靜,她埋在他懷裡嗚咽著,哭音已低微。

「嗚嗚,我好累……」

「累了就閉起眼睛睡覺。」他輕拍她的背。

「我想睡……嗚,門打不開……」

「來。」他小心地轉過身子,拉起她的雙手,微蹲下身讓她倚上他的背部。「我背你,先到我車上休息。」

「嗚……」她迷迷糊糊地趴到他背上。

他背過雙手,將她背了起來,走向前方未知的目的地。
***

這是什麽地方?

蕭若屏醒來,望向白色天花板上的暗影,跟她平時睜眼所見的凹凸不平水泥白漆天花板不一樣;平整、乾淨,角落也沒有油漆脫落的斑痕。

她掀被坐起,被子是輕軟的羽毛被,床墊軟硬適中,潔白的床單搭上潔白的枕頭,床頭櫃上亮著一盞檯燈,還轉個方向不使光線直射床面。

檯燈下的電子鍾亮出02:50的數字,現在是半夜。

她低頭看自己,衣褲整齊,外套和球鞋都脫掉了,髮圈也拿掉了,她披散著發,伸腳下床,床邊貼心地擺了一雙拖鞋。

房間很單調,床、櫃、壁櫥,若非還有兩排書,她會以為自己是在飯店房間裡。
掀開窗簾,她意外地看到一塊沐浴在月光下的夢花園,夜色裡看不真切是哪些花花草草,該是綠色的葉片或是紅色的花朵皆覆蓋著上一層幽淡的銀黃神秘光芒,在夜風裡輕輕擺動,好似在跟她打招呼。

這裡不是鄉間,也不是富豪別墅,而是看得見對面樓房的公寓一樓,圍牆包起的小小庭院裡,栽遞各式植物,繽紛活潑,欣欣向榮。

她走出房間,浴室和廚房亮著燈光,好像是刻意開燈,好讓萬一半夜醒來的她能在陌生環境找到需要去的地方。

然後,她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看到睡著了的熟悉身形。

這是王明瀚的住處。

她起床後的混沌和迷惑忽然變得清明了。

或許,她應該去上個廁所、洗把臉,或是去喝杯水,然後回去睡覺;但她彷彿讓某種奇異的魔力所吸引,一步步、躡著腳走向了王明瀚。

長沙發裝不下他順長的身軀,他的頭靠在圓滑弧度的扶手上,兩隻小腿已伸出了沙發外,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毛巾被,左手藏在椅背處,右手伸在被外按著肚子,一張俊臉不設防地仰天睡著。

她蹲了下來,撐起腫脹的眼皮,很仔細、很仔細地凝視他。

這個人叫做王明瀚,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父親的事,他日日載送她來往於醫院和公司之間,又多留福星駐廠一個月。她知道,是她打亂了他的工作計畫,於公、於私,她都欠他一份很大的、無法以金錢計算的人情。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就是想哭、想罵、想吼、想狠狠地踹飛所有的東西,可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激動到去撞牆,直到她藉由大哭一場宣洩掉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緒為止。

望著他安睡的表情,她有一種不真實的微妙幸福感,像是輕輕吹出的肥皂泡泡,只能微笑觀看泡泡裡的七彩幻影,完全不能去戳。

她還是去碰了。她伸出食指,以指腹輕撫他額骨上的淡疤,試圖去攏合這道缺陷—也想問,當他受傷時,是不是很痛?有沒有人像他陪伴她一樣地陪伴他?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指掌間 ,眼皮動了一下,她立刻縮回手,垂下視線。

他睜開眼,闋黑的瞳眸沒有一絲訝異,而是平靜無波地凝望她。

「怎麽醒了?一他輕聲問著:「睡不著?」

深夜,很安靜,柔和的問候像一條清澈流水,輕緩地洗滌她的心魂,再有任何憂傷和痛苦,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嗯。」她眼睛熱熱的,籠上了一層水霧。

「還想哭呀?」他坐起身,微笑拿手掌揉揉她的頭頂。

「唔。」她垂著頭,任淚水默默流下。

原來,她淚沒流完,若稍早的哭泣是發洩,那現在的流淚就是求助。

她想讓人疼,她想撒嬌,她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所以,在黑夜的掩護下,她尋到他這裡來了。

她不敢說,卻也不想起身離去,只是放肆地賴在他身邊。

彷彿感應她的想法,他輕嘆一聲,雙手將她環抱起來,摟她坐到沙發上,讓她安安穩穩地靠上他的胸膛,再拿毛巾被圍攏住她。

「乖,不哭了。」他摟著她,輕柔撫摸她的頭髮。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似春風吹拂著她的耳窩,溫溫的有些麻癢,她還能感覺他臉頰偎上她的頭頂,輕緩摩挲,好像有什麽重重地壓著,輾轉著,落在她的髮上、鬢邊、額前,帶著溫熱的氣息和好輕好輕的嘆息……

是他落下的吻嗎?她不敢抬頭看,只敢攀上他的手臂,讓自己完全倚進這個溫暖舒適的懷抱裡,瞬間便放鬆了全身肌肉。

疲累至極的她,終於找到安歇之處。

碰,碰,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她很安心,心神逐漸恍惚、迷離,原已酸澀沉重的眼皮也闔了起來。

這是一個好夢,只要她睡了,她就能繼續作下去……

「這是我為福星擬定的長程營運管理規畫書,請蕭總看了,和相關主管討論,下次我過來時,大家再開會討論可行性。」

「謝謝王顧問,麻煩您了,請這邊放著就好。」

「我待會兒就走,有事情打我手機。」

「應該不會有事打擾您,王顧問請慢走,再見。」

過來遞文件的謝詩燕聽到這段對話,瞪直了眼、張大了嘴,先看看永遠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王顧問,再看看又低了頭看不到表情的咩姐,趕快放下文件,跑迴座位。

「顏永安,你們王顧問怎麽了?」她喊了坐在旁邊的顧問徒弟。

「你們妹總才變得奇怪,平常跟我們王總吼來吼去的,現在請、謝謝、對不起老掛在嘴邊。」顏永安也是十分困惑。「王總是能改造公司,但不會把母老虎改造成淑女啊。」

「你找死!說我咩姐是母老虎?!」

「呃……啊!」面對小母老虎,顏永安趕快找個理由:「我是說,我們雖然是被人家請來解決問題,但難免被認為是找碴的,有人脾氣壞一點的就像老虎一樣吼我們,可是往往到了最後,我們幫助公司進步,相處久了也熟了,都能變成好朋友。」

「好朋友?我想也是。我看孫副總、朱經理他們都跟王顧問很有話聊。」

謝詩燕想到了王顧問這陣子對咩姐的「關心」,不禁冒出粉紅色泡泡。「不知道王顧問跟咩姐會不會變成那種『好朋友』哦?」

「什麽那種好朋友?」

「你很遲鈍耶。」謝詩燕白他一眼。「你們神奇企管的男生都像你這樣宅宅的嗎?」

「我們公司的男生全是阿宅。」

「包括王顧問?」

「他是神奇阿宅大軍之首,一早七點進公司,至少晚上九點以後才走,就算外出或駐廠,再晚也會回去看一下;不過,他就住公司後面,走路很近,半夜睡不著都可以去公司拉拉筋、鍛鍊胸肌——啊,我好久沒拉,六塊肌都不見了。」

「拉什麽筋?你要六塊雞麥當勞有啊。」

「我們公司有健身器材。」

「你不要跟我說,你們還有游泳池、網球場。」

「是沒有。但我們有運動券,還規定每人一年至少 要用掉五十張,有游泳池、網球場、棒球打擊場、高爾夫練習場、BB彈射擊場……」

「沒天良!我猜還有員工分紅認股、購車補助 、健檢、陪產假?」

「你想來我們公司嗎?」

「才不!你們有的,我們也有,我永遠追隨我的咩姐。 」她是不會受到誘惑的。講到咩姐,她再趕快打聽:「啊王顧問這麽有事業心,他女朋友不會抱怨嗎?」

「都說他是宅王之王了,哪來的女朋友?謝詩燕,我們來辦個聯誼吧。」

「福星幾乎都是男生,你想辦個阿宅大會師,我是不反對啦。」

「我是說,我找神奇的男生,你找你的女生同學朋友,我們一起去吃飯聯誼。」顏永安忍不住要吐嘈:「福星都是歐巴桑,又沒正妹。」

「顏永安!你敢說福星沒正妹?!」

「有有有!妹總就是正妹,妹總萬歲!」人在屋簷下,就得識時務,還好合約再一個月就到期,他快脫離苦海了,可是——這樣就無法天天見到謝詩燕了,哎,真是兩難。

「不錯,王顧問沒有女朋友,嘿嘿。」謝詩燕很為咩姐高興。

「謝詩燕你?」顏永安好絕望,他是絕對拚不過老闆的。

「誰喜歡那個老頭!成天擺一張撲克臉說教,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生氣。男人心,海底針,撈都撈不到。」

「王總算是很有笑臉了好不好,我們兩個副總才是比冷臉的。」

「酷!你去找他們過來聯誼。」

絕處逢生的顏永安趕快說:「不幸的是,辛副對女人冷感,假日就跑到山里露營,去幫猴子照相;姚副相親第一個條件就是結婚後要跟他媽媽住在一起,結果把女生全嚇跑了。」

「吼,受不了,你們神奇企管乾脆改名叫宅男企管好了!」
***

中午十二點十分,蕭若屏拿了便當,走到樓梯口,臨時轉了念,不上三樓餐廳,而是往外頭走去。

十二月了,天氣冷了,她拉起工作夾克的拉鍊,越過馬路。

她每天和這塊綠地相對看,竟是從沒走進來過。踩上泥土地,沒有她以為的泥濘,而是結實平整的小路,旁邊菜園整齊排列了小白菜、高麗菜、青蔥,各 式各樣的葉菜,等待她閱兵點名。

池塘邊有兩張小塑膠板凳,看來是釣客留下的,放在這裡也不怕人偷,隨到、隨坐、隨釣,真是自在寫意。

她揀了一張坐下來,打開放在夾克口袋裡的ipod,塞上耳機,面對著池塘,掀起便當吃了起來。

風吹草動,水面皺起了波紋,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哇啊啊!」她正聽得專心,嚇了一大跳,一抬頭,心臟猛地一個劇跳,怎麽又是陰魂不散的王明瀚?

「抱歉,嚇到你了?在吃飯?」

「嗯。」她低了頭,不然她手裡的便當是要餵魚嗎!

「吃飯時間就不要聽英文了,耳機拿掉。」

「唔。」她只好拿掉耳機,關掉開關。

耳邊不再是她必須費心去記清楚的英語教學,解除了束縛,她忽然聽到了風吹的呼呼聲,也聽到了五節芒搖擺的刷刷聲,眼睛餘光一瞄,他放下公事包,翻起倒下的小凳,坐到她旁邊。

「你不是走了嗎?我沒看到你的車子。」小小抗議一下。

「我車子送廠保養,今天搭公車來的。」

「搭公車?你不是嫌搭公車很花時間?」

「偶爾要變換上班路線,接受新的刺激,這才能活化大腦細胞。」

「愛說道理。」她輕笑,又低頭去吃便當,不知如何面對他。

自從那天崩潰後,她看到他就尷尬,能避開就避開。

那一晚,什麽事也沒發生,她又睡著了,好像讓他給抱回房去。

她再醒來時,已是中午,他在另一個房間工作,等她梳洗好,便載她去吃清粥小菜,吃完還幫她準備好晚餐便當,這才載她回住處。

那個午夜是一場夢,兩人皆不再提起。

但她害怕這樣的親近,她怕自己再也收不住,會越過兩人壁壘分明的界線;畢竟他可能是為了王業那事補償她,這才刻意對她好。

若是補償,就有某種程度的不得已,即便是好心好意,他還是帶著壓力和義務,她也不願意接受,所以她吃晚飯時才有那麽強烈的抗拒。

她寧可他是單純的體貼,單純的順路,單純的友誼,即使是兩度緊密的擁抱,也是單純的保護、安慰她罷了可有那麽單純嗎?福星所有同事都看得出他花了太多時間心力在她身上,這一切的一切,都已變得太複雜,複雜到她不知如何再面對他,只能保持理性,冷淡以對,不讓自己想太多。

風冷冷的,臉熱熱的,轉過頭看他,他正盯住池塘,不知是在思考工作活化腦細胞,還是在數水面上的漣漪圈數,那一雙深思熟慮的瞳眸啊,總是教人費疑猜……

「你在看什麽?」他忽然轉過頭來。

「我看那朵花。」她越過他的側臉,指向池邊的一叢約莫一公尺來高的花,毛茸茸的長莖,一片片細長倒卵型的紫紅花瓣聚在頂端,風一吹便輕輕晃搖,很飄逸的感覺。

「這是醉蝶花。」

「哇,好美的名字,一定是花很香,把蝴蝶都迷醉了?」

「是的,招蜂引蝶。」

唉,她好好坐在這裡吃飯,也招來了一隻特大號的大蜜蜂。

她企圖再趕他。「你還不回去,在這邊做什麽?」

「我出了大門,突然想來這邊繞一繞,看看再走。」

「不是繞完了嗎?還不走?不去吃飯?」

「我看你吃完再走。」

她無言,只好努力加餐飯,不趕快吃完,他必定陪她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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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10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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