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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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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49: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狸貓一族名門下鴨家,世代定居在京都糾之森,然而一家之主總一郎慘遭人類煮成火鍋,下鴨家自此家道中落,只剩老母和不中用的四兄弟撐持。
  老大矢一郎個性認真,但一遇緊要關頭就手足無措;老二變身為青蛙,不肯出井底;老三最愛看好戲,喜歡惡作劇;老麼膽子小,變身總是忘了藏尾巴。
  四兄弟一個比一個靠不住,再加上天狗不時來唱衰,死對頭金閣、銀閣狸貓兄弟扯後腿,人類虎視耽耽想把他們丟下鍋……
  四兄弟有機會保護母親,重振家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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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心就是我的原動力   各位大大給我愛心吧~~     愛心就是我的原動力   各位大大給我愛心吧~~     愛心就是我的原動力   各位大大給我愛心吧~~     愛心就是我的原動力 .. ...

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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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5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序

     狂奔@

    桓武天皇時代,成千上萬的百姓離開《萬葉集》的發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帶.),大舉遷往京都.

    他們興建都城,繁衍子孫,爭奪政權,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畫,干戈相向,征戰攻伐,最後終于放火燒了城市.但人們不厭其煩,再次重建都市,複又繁衍子孫,全力經商,鑽研學問,享受太平盛世,對四艘蒸氣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馬修·培里將軍(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領四艘軍艦來到江戶灣口,以武力威脅日本幕府開國.由于軍艦船身為黑色,日人稱此事件為"黑船來航".)看得目瞪口呆,這時一個不小心,整個城市再度付諸一炬,但人類就是學不乖,他們以"文明開化"為口號,再次重建,度過接踵而來的戰爭時代,時笑時哭,哭哭笑笑,經曆了許多事終于來到現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兩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萬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語》出現的跋扈武士,貴族以及儈人當中,聽說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則是由狸一只分飾兩角.如此一來可以斷言,平家物語不是人類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驕傲地朗聲宣布:吾等狸貓並不附屬于人類的曆史,而是人類附屬于我族的曆史中.

    ——有位長老總愛如此大肆吹噓,亂編偽史.

    不用說也知道,他自是狸貓.

    他全身狸毛濃密,與其尊稱長老,不如說是躺在知恩寺阿彌陀堂後面的一團蓬松毛球.前幾年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他果真成了一團不折不扣的毛球,駕鶴西歸.此事我記憶猶新.

    盡管那些關于《平家物語》的論述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毛球所做的夢,但今日確實仍有眾多狸貓定居在京都市內,他們不時會混在人類當中四處走動.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語》客串演出那般,狸貓總愛模仿人類.

    于是也有狸貓這麼說——這個城市的曆史是由狸貓和人類共同寫下的.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

    覆蓋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來便是我們的地盤.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際,展現天狗的威嚴,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眾生任憑我們玩弄于股掌.說起人類這玩意兒,總是誇大吹捧自己的功勳,瞧他們的嘴臉,仿佛曆史全是由他們一手創造,委實滑稽之至,貽笑大方.就算借助狸貓的力量,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類又能有何作為?一切天災和動亂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國家的命運盡握吾等手中.

    抬頭仰望這城市四周的山巔吧!好好對居住天界的我們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這等豪語.

    不用說也知道,是天狗.

    人類在街上生活,狸貓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飛翔.

    遷都平安城後,人類,狸貓,天狗,三足鼎立.

    他們轉動這城市的巨大車輪.

    天狗對狸貓說教,狸貓迷惑人類,人類敬畏天狗.天狗又擄走人類,人類把狸貓煮成火鍋,狸貓設圈套引誘天狗.

    就這樣,車輪不斷轉動.

    望著那轉動的車輪,樂趣無窮.

    而我就是眾人口中的狸貓.然而我不屑于當只平庸的狸貓,我仰慕天狗,也喜歡模仿人類.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繚亂,一點都不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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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5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Chapter 01 納涼露台女神    上

    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邊一棟名叫"樹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鮮少外出.總是隨手將商店街買來的食材丟進鍋里,煮成一鍋可怕的熱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嚇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無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癟得猶如魷魚干的皮膚不管再怎麼使勁搓揉也搓不出汙垢.盡管一個人什麼事也辦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卻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詡足以任意操弄國家命運的神通力,早已喪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愛情生活的能力也已喪失良久.他總是一臉心有不甘獨酌紅玉波特酒(注:明治時代販售的甜味紅酒.為鳥井商店的產品.後來改名為"紅玉甜酒".).只見他淺嘗醇酒,道起昔日愚蠢的人類你來我往的戰亂,本以為他談的是幕末紛爭,孰料竟是應仁之亂;以為說的是應仁之亂,沒想到竟是平家的衰敗;以為他講的是平家的衰敗,結果卻談到幕末的種種.簡言之,根本就雜亂無章.他不像擁有血肉之軀的生物,反倒與化石有幾分相像.每個人都詛咒他早點變成石頭.

    我們都喊他紅玉老師.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師.

    ○

    住在京都的狸貓都是向天狗學習讀寫算術,變身術,辯論術,向貌美少女搭訕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許多天狗,門派林立,當中以鞍馬山的鞍馬天狗名氣最響,據說個個都是菁英.不過我們如意岳的紅玉老師也不遑多讓,同樣遠近馳名;老師有個威風凜凜的名號,人稱"如意岳藥師坊".

    如今一切已成過往,但想當年紅玉老師還曾借用大學教室開班授課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階梯教室里站滿徒子徒孫,老師在講台前盡情施展天狗本領,威風不可一世.當時老師渾身散發著貨真價實的威嚴,學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見.至于他是因為趾高氣昂以致威嚴十足,還是因為威嚴十足才顯得趾高氣昂?這種沒意義的懷疑,老師以不容分說的氣勢壓下了.由此可證,他身上的是貨真價實的威嚴.

    從前,老師總是身穿沒有一絲皺褶的筆挺西裝,板著臉,說話時總是眼望窗外的樹叢.我回想起他令人懷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們——這句話老師說了不下百遍.他還說,我瞧不起的不只你們,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飛翔,恣意刮起旋風,看上的姑娘擄了就走,唾沫吐盡世上萬物.那是紅玉老師不可一世的過去.有誰能料到老師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來,我們狸貓一族接受紅玉老師教導,我也不例外,入門拜他為師.回想過去,我總是挨老師罵.思忖挨罵的原因,大概是我沒能認真修行,為狸貓一族貢獻一己之力.我太驕縱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師坐擁崇高寶座,卻不樂見其他人也登上高位.盡管如此,當時我很希望能和老師一樣.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

    拜訪紅玉老師那天,我先繞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滿是購物人潮好不熱鬧,人類臭味熏天.我買好紅玉波特酒,衛生紙,棉花棒和便當,走進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衹園祭已經結束,七月底的某個黃昏.

    我變身成一名可愛的女高中生.

    我從小就只有變身術拿手,由于老是變個不停,挨罵成了家常便飯.近年來,隨著狸貓的變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漸興起一股奇怪的風潮,主張就算是狸貓也不能隨意變身.簡直是無聊透頂.恣意施展得天獨厚的天賦愉快度日,有什麼不對?

    我之所以變身成青春可愛的少女,還不是為了老師.有這麼可愛的少女前來探望,想必老師看了也心曠神怡吧.

    沒想到我一踏進公寓,老師競大發雷霆.

    "你這蠢貨,少在我面前玩這種無聊把戲!"

    這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里,塵埃滿布的畫軸,招財貓,茶具和壺,信樂燒的陶狸等物件堆滿角落,老師盤腿坐在從不收摺的墊被上,抄起東西就往我砸.我也從廚房回扔衛生紙應戰.

    "臭老頭,你說我蠢貨是什麼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來一劑清涼妙方耶!"

    老師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養眼畫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變身完美已達藝術境界,您不懂得欣賞嗎?瞧這青春肉體,圓挺的雙峰,纖腰,其他部位也一應俱全呢."

    "夠了,看了就惡心!"

    "我看老師是太感動一時無法承受吧?如果是這樣,您實在不該對我發火."

    "你以為憑這點本事就有辦法迷惑我?少得意志形了!"

    老師板起臉孔沉默不語,發疼似地揉著腰.

    夕陽射進這間只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斗室,塵埃在余暉中漫天飛舞.皺巴巴的老師被雜物環繞,盤腿坐在墊被上,宛如一位去失王國的國王.

    由于老師啜飲宛如野狗吃的惡心熱粥,落魄過活的光景令人不忍卒睹,這半年來,我不時會上門探望.只不過老師驕縱不改當年,即便堅毅如我也吃足了苦頭.還有還有,老師看不上眼的東西一概不吃,就連我為他買的松花堂便當,也只揀中意的菜吃;他愛吃橘子,但沒人替他剝好皮便不吃,要是沒剝皮就這麼放著他還會發火;咖啡若不是藍山咖啡豆現磨現沖,他會抱怨"這不是咖啡",三天沒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沒發飆的空檔,他便啜飲著紅玉波特酒.所謂的無法無天,指的正是他這種人.

    "你最近見過弁天嗎?"老師低聲問道.

    "沒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她好一段時間沒露臉了,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老師都自身難保了,竟還有空擔心弁天.每次見面,他總不忘提弁天.

    "她不會想回這種地方的."

    我話聲剛落,老師便放了個響屁.

    屁聲之響,連老師都為之一驚,忍不住"咦?了一聲.

    ○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狸,只是個尋常人類.她美麗絕倫,實非筆墨所能盡述,由于難以形諸筆墨,我也就無法在此細述.

    年輕時流連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個人類名字"鈴木聰美".當時她生得沒話說的豐腴可愛,但充其量只是個可愛的鄉下姑娘.

    那時紅玉老師正值全盛時期,能在天空自由飛翔.那一年,他為了拜年前往竹生島,正好飛過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順手將她帶回了京都.說得白一點,也就是綁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後,紅玉老師細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絕技,弁天便從區區人類一躍成為天狗.誰知就在她魚躍龍門的那一刻,她竟揚起美腿,一腳踹落了身兼師父與綁架犯的紅玉老師?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清純倩影.

    弁天雖是人類,行事卻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拋下貴為天狗卻更似獨居老人的紅玉老師,恣意來往京都,大阪神戶一帶,壞事做絕,放蕩不羈.年輕時豐滿的雙頰如綿花糖般融化,展現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個漫無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無敵的女人.弁天所向無敵,但對眼前的道路一無所知,這尤其可怕.她若是繼續恣意妄為,日後一不留神,肯定會毀了自己.

    ○

    老師命我拿紅玉波特酒給他,我不予理會只端了飯過去.他難以下咽般地咀嚼著米飯,說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樂部了."

    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這名號,我登時寒毛倒豎,全身打顫.我將老師四處亂扔的古董堆到屋內一角.

    "弁天小姐一定玩得很開心."

    "和那些人類鬼混有什麼好玩的."

    "弁天小姐也是人類啊,難道您忘了?"

    "她晚上總是在外頭鬼混,一沒盯緊便走偏了魔道.真拿她沒辦法."

    "走偏了魔道,這種說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嗦!"

    老師怒斥,幾顆飯粒自口中噴飛.他直嚷著:"啊啊,真難吃!這種東西哪能吃啊!"說著竟一把拋出便當.今天的便當他吃了一半,可見還算合胃口.

    我將紅玉波特酒遞過去,老師淺酌起來.

    我在老師對面緩緩坐下,喘了口氣.朝窗外望去,正是紅輪西墜的時刻.從我撥開雜物打開的窗子,一陣晚風悄悄溜進來."沒想到這屋子通風挺好的嘛."我說.燈光閃爍.一只飛蛾停在老師的杯口,在燈光下緩緩拍動著雙翅.

    "會上我這里來的只有你和蟲子,真沒意思."

    "您至少該心存感謝吧?"

    "又沒人叫你來."

    老師擺起架子說:"你這學生問題特多,還以為總算不用幫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著臉皮找上門來,你以為我會高興嗎?我連念都懶得念你了."

    "不是有人說,愈是不長進的學生老師愈疼嗎?"

    "誰說過這種話啊,蠢蛋!"

    我抽起煙.老師也從泛著黑光的櫃子里取出一根水煙管,弄出啵啵啵的聲響抽起煙草來.我們就這樣吞云吐霧半晌.

    "反正你閑著也閑著,去幫我找弁天吧."

    老師的要求根本是強人所難.

    "我不要.就算我勸她,她也不可能回來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樂部里向人頻送秋波,我得好好訓訓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小姐還是星期五俱樂部,我都討厭."

    "你去跑一趟,順便幫我買棉花棒回來.我耳朵一癢就心煩,只想刮風作亂."

    "棉花棒我買了,已經擺在洗臉台上了.我都說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說不清的老頭.你乖乖把耳朵掏乾淨,早點上床睡覺吧."

    "等等,我來寫封信."

    根本就是雞同鴨講.老師坐在塵埃滿布的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全神貫注地振筆疾書.

    "弁天,弁天."老師像在數豆子似地口中念念有詞.我故意讓他聽見,長歎一聲.

    老師對弁天一往情深,總是癡癡等著她回來.

    可憐的是,這對老少配的戀情實在不教人看好.老師昔日或許曾有過光輝燦爛的時代,但往日榮光如今猶如夢幻,老師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遠矣.不過都到了這種地步還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師寫好了信,硬塞給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這光榮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其實我只想拒絕這光榮的任務,奔回糾之森里舒服的軟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紅玉老師面前,我總感到一股比特大號泡菜壓石還要沉重的虧欠感.在這股重壓之下,我就地磕頭拜倒.

    "下鴨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馬,也不可能使這出情場敗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愛神邱比特.這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我偷偷從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這道具再適合邱比特不過了,想到這心里總算開心了些.

    ○

    正東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籬包圍的老樹,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稱號,是因為自古以來這棵樹的樹杈常被天狗充當座椅.盡管現在天狗多選屋頂做為休息處,但樹齡悠久的魔王衫仍然深受天狗喜愛,許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視作雅致的休息所,常來這里歇歇腳,喝杯咖啡,或和擄來的少女卿卿我我.紅玉老師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趕到出町柳之前,地盤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時一向走吉田山,大學鍾塔,魔王杉這條路線.

    那個時候,西方發生了大地震.

    老師認為魔道中人有義務共襄盛舉,所以雖不是自己引發的災難,他認為必須走一趟好嘲笑災民受苦的光景,興災樂禍一番.于是老師暫停授課,展開旅程.

    聽聞老師要動身的事,我心里忿忿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類,這我當然清楚.狸貓和人類自古便飽受天狗欺負.可是老師居然專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災民,這種作法我實在無法苟同.年輕的我認為,老師為了忠于天狗身分而做出此等做作殘酷之舉,反而有損天狗名聲,此事可攸關他的名譽.

    就在那時,弁天登場了.

    當時弁天身懷天狗神力,行事不像人類,反倒更像天狗,脫胎換骨.也難怪當時我會迷戀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對老師的憤懣,她聽了一臉感佩地說:"我贊成,我們一起懲罰老師吧."我頓時干勁十足,覺得"一起"這提議真是好點子.

    弁天提議,要我變身成魔王杉等老師回來.沒想到這主意一擊奏效.當時老師因長途奔波筋疲補困,在城市的夜空畫出弧線直朝這里飛來,一時之間無法分辨兩棵魔王杉的真偽.可悲啊,如意岳藥師坊就在猶豫著該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際,身子硬生生摔在兩棵樹中間,將一戶民宅的屋頂撞破一個大洞.

    自那之後,老師的際運就像櫻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師元氣大傷,臥病在床,幾乎失去飛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喪失.結果在天狗的地盤爭奪戰役中,兵敗如山倒,被鞍馬天狗趕出如意岳.不久他辭去教職,隱居出町柳,閉門不出.

    老師運勢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卻像身處天平的另一頭,力量益發強大.總算擺脫老師的禁錮,她宛如脫僵野馬四處飛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師身邊.顯而易見的,當時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無補.

    "因為我是狸貓,我們才不能交往嗎?"當時我毫不修飾地這麼問.

    "畢竟我是人類嘛."弁天回答.

    再會了,我的初戀.

    結果不論對象是狸貓還是天狗,人類都不當回事.後來羞愧難當的我沒臉面對紅玉老師,便自行退出了師門.

    幾番寒暑過去,直到這場風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師往來.因為有這段難堪的緣由,我才會對落魄窩身小公寓的紅玉老師如此無私奉獻.

    ○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通搭上公車.車體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違的公車之旅舒暢無比.一路由北往南,通過禦池通後,街道的熱鬧燈火自兩旁流竄而過.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師寫的信.盡管早猜到是他傾注滿腔愛意寫成的情書,但我以為老師自會拿捏分寸,誰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愛做夢的高中生之筆,字里行間洋溢著蜂蜜般的濃情蜜意,大膽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紅了臉,好不容易才把信讀完.

    讀完信,我怒火中燒.

    這是怎麼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紅玉老師,竟年紀一大把了還為愛昏了頭,把天狗的矜持全扔進馬桶沖走了.而且老師還指定四條南座為兩人"幽會"的場所?看來他總算要離開那從不摺起,腐朽發黴的被窩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著張臉在四條河原町下車,走過鬧街,前往鴨川.正當我覺得詫異,怎麼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訕,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為我變身成年輕小姐的模樣.

    "星期五俱樂部"這名號,光是開口說就讓人毛骨悚然.聽說成員今晚會在鴨川沿岸的納涼露台眾會.我走過四條大橋,眺望著藍色夜空下明亮如晝的南座大屋頂.正覺悶熱之際,涼爽的夜風徐徐吹來,真教人暢快.大樓的屋頂上,開設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燈籠像熟透的水果般紅光閃爍,酒客看上去可愛又愉快.

    盡管心中忐忑,但弓箭都准備了.再說,即便是隔著河岸也好,我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條大橋來到鴨川河堤,望著對岸點著一盞盞橘燈的納涼露台.沿著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鬧隨之遠去,水面幽暗,只見對岸街上燈火.對岸連綿的宴席宛如夢中景致,手持酒杯的賓客沐浴在燈光下,宛如舞台劇演員.

    不過其中一座露台顯得格外沉靜,上頭坐著六名男子,個個福神般掛著和善的微笑.在這片綠葉中,有一抹冷峻的紅,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樂部.盡管惡名昭彰,他們看起來倒很愜意.

    ○

    星期五俱樂部的秘密眾會,從大正時代一直延續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舉行,因而得名.每次眾會,七名會員在衹園或先斗町一帶的餐廳設宴,享用美食.成員有大學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會員輪替,但席次固定是七人.這七個席次,則分別以七福神(注:帶來好運的七尊神明,分別是惠比須,大黑天,昆沙門天,壽老人,福祿壽,弁天,布袋.類似中國的八仙.)之名來命名.

    弁天在該俱樂部占有一席,身為萬綠叢中一點紅,她似乎頗樂在其中.老師和我們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這個緣故.聽說將這曆史悠久的席次讓給她的前一任"弁天",是個一臉糾髯的大漢.這樣看來,弁天似乎更適合"弁天"這個席次(注:弁天又名"辯才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

    這群人雖秘密眾會,但也不能因此斷定他們一定是在席間策畫擾亂太平的陰謀,或許,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輕松聚會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就好,只可惜問題不只如此.

    事實上,星期五俱樂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會上演一件慘無人道之事,因此遭狸貓一族視為毒蛇猛獸,加以唾棄.

    每年,他們都會大啖狸貓火鍋.

    呀呀——光是想像,我就差點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實在難以置信!在文明開化的這時代,根本沒有吃狸貓為樂的必要嘛.當真野蠻至極!如果是想標新立異,希望向世人展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大可吃贍蜍,夜鷺,八瀨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纖維,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問,為什麼偏偏要選狸貓呢?

    ○

    眼前是水聲淙淙的鴨川,波光瀲灩,映照街上燈火.

    我將老師的情書綁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樂部一行人的方向.由于豐滿的雙峰妨礙射箭,我只好變小一點.話說,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現代的那須與一(注:注:鐮倉初期的武將,為神射手.跟隨源義經征戰,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嗎!想著想著,一個人忍不住演起了獨角戲.對岸連綿的納涼露台下,是鴨川的河堤,許多行人喧鬧嘻笑,但我自信滿滿,深信這一箭絕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身上穿的似乎是白西裝,不過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見她在露台上踱來踱去,揮舞著一把底端綁有結繩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來是紅玉老師送她的"愛的紀念品",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扇面繪有風神和雷神的圖案.竟連如此重要的寶貝都送給了弁天,這使我對紅玉老師的評價又減了幾分.

    正當我張滿弓瞄准弁天時,一個念頭閃過.不妨就學學《平家物語》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這種事,才會遭大哥訓斥,挨紅玉老師罵,然而只要念頭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趕在膽怯前,放手去做就對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見羽箭輕盈地畫出一道圓弧,箭頭不偏不倚地貫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邊的男人一陣嘩然,紛紛起身.站在河岸另一側,對岸的騷動一點也不像自己干出來的,心中湧上看戲般的痛快.就在我為自己惹出的軒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際,弁天伸手搭在納涼露台的欄杆上,視線筆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腳底發毛.

    星期五俱樂部的男士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處張望,搜尋肇事者.我還來不及讓胸部恢複原本的豐滿,便沿著河堤飛快逃離現場.

    ○

    雖然我只是隔岸觀火,但誰教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過四條通,一顆心撲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還是興奮的悸動,不過倘若認定是害怕,實在有損我的名譽,姑且就當是興奮的悸動吧.

    為了平複興奮的悸動,我決定上紅玻璃去."紅玻璃"位于寺町通三條的地下街,狸貓一族常在那里出入.這家店白天是咖啡廳,晚上則是酒館.

    這個時間,寺町通的店家大都已拉下鐵門,來往行人也稀稀落落.醉漢的喧嘩聲,令悄靜的空氣為之震動.

    走下牆上貼滿可疑海報的窄梯,地底傳來古怪的音樂,讓人覺得仿佛來到了地府.這可不是我胡思亂想.紅玻璃占地遼闊,店內盡頭是什麼模樣,至今還沒有人一探究竟;這里曾舉辦多場大型聚會,盡管無數賓客光臨,店里從沒坐滿過.愈往店內深處走空間愈狹窄,最後是一條置有成排紅天鵝絨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長廊,火爐座落其間,爐火蒙嚨.那里一年四季都冷洌如冬,據傳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輕掩,紅玻璃收起白日的樣貌,搖身一變成了酒館.我走近吧台,老板驚詫地望著我.

    "是我啦."我讓他嗅聞身上的氣味.

    "搞什麼,原來是你."老板嫌棄地說."又變成這副模樣出來鬼混."

    "變什麼模樣又有什麼關系."

    "你真不該胡亂變身."老板拈著泥鰍般的胡須,一本正經地教訓."至少變身成適合來這里的模樣嘛,都被你給搞混了."

    這些話左耳聽進右耳出,我端起偽電氣白蘭(注:"電氣白蘭"是大正時代淺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雞尾酒,"偽電氣白蘭"則是作者小說中常出現的傳奇美酒,據傳只有芳醇的香氣,但沒有味道.),輕啜一口.

    我一手托著腮,聆聽店內的音樂,猜想弁天應該讀完老師的情書了吧.弁天讀完那個年邁體衰的老人卯足心血寫下的情書,火速趕往幽會地點與他相會——這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書惡心的程度,簡直就像卯足了勁要將愛人趕離幽會地點一般.這些年來曆經了無數相同的失敗,老師早該受到教訓了,竟還是搞到這番田地.真是既丟臉,又可悲.

    正當我坐著發愣,一個聲音說道:"給我一杯紅摻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後頸,我的身子為之一縮.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

    所謂的"紅摻酒",是燒酒摻紅玉波特酒調配而成.只見弁天舉起桃紅色酒杯,雪白的喉頭咕嘟作響,將酒一飲而盡.紅玻璃內鴉雀無聲,我偷瞄了一眼,發現剛才還在悠哉作樂的同類全消失無蹤,只有無法離開崗位的老板縮在吧台一角佯裝忙祿,手腳像被軟糖給黏住般動作僵硬.真是一群膽小鬼,簡直就像一群撞見大魚不知該往哪兒逃的小魚.弁天對這樣的反應絲毫不以為意,這對她早已是家常便飯.

    她以手指畫出箭矢從空中飛過的模樣.

    "剛才那是什麼?嚇了我一跳呢."

    "老師吩咐我送情書給你.因為你人在對岸,距離太遠,我才以飛箭傳書."

    "你該不會是在向我挑釁吧?"

    "應該說是一種既愛又恨的表現."

    "有人挑釁,我向來照單全收."

    "萬萬不可."

    "我寶貝的扇子就這麼毀了,星期五俱樂部也亂成一團.我謊稱人不舒服,來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話,一定會射中的,哈哈哈."

    "說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說著把扇子擱在吧台上,細長的手指撫摸著扇面的裂縫.弁天的指甲繪著我看不懂的圖案,每當她蔥指輕揚便有暗紅色光芒閃動,宛如生物般逐漸變形,教人看了渾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話,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著."弁天緊緊按住扇子.

    "你看過情書了嗎?"我問.

    "看過了,老師又在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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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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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56:16 |只看該作者
~~下~~

    "老是用這招,太老套了."

    "就是說啊."弁天輕聲淺笑."誰教我太久沒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覺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這渾水.小倆口吵架,連狗都不會去湊熱鬧."

    "你是狸貓,又不是狗."

    "是狸貓就不行嗎?"

    "因為我是人類啊."

    弁天一臉無趣地如此應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如果你是向我挑釁,我樂意奉陪."

    "我才沒有呢."

    "這麼一來,我就有藉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貓火鍋."

    "你又在胡說了."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極力保持冷靜,為了離開這風云驟變的可怕現場,我舉手叫喚老板.但不見老板蹤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樂燒陶狸以直立不動的姿勢立在吧台中央,簡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來,老板已經嚇壞了,索性選擇變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進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偽電氣白蘭,順便替弁天調了一杯紅摻酒.

    她隔著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對了,你今天怎麼扮成這副可愛模樣?都這麼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這種地方逗留哦."

    "很可愛吧?"

    "是啊."

    "為了給老師的日常生活來點滋潤,我才變身成年輕少女."

    "真是高貴的師徒情誼啊."

    "可是我卻被臭罵了一頓."

    "我說你啊,像那種任性的老頭,你干嘛還去理他呢."

    "怎麼可以不理他."

    弁天淺酌著紅摻酒,靜靜注視著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在乎什麼?"

    "人類就是這樣,所以我才不是對手.你們本性簡直比天狗還壞."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過,你可真是一點都不僅老師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將紅摻酒一飲而盡,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見她准備離去,語氣愈說愈激動."那老頭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惡鬼般的可怕表情,隔著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見不見他和你無關吧?"她白皙的臉蛋毫無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從口中滿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話才剛說完,弁天的嘴唇便貼向我的,發出一聲吸吮的清響.她的唇冷洌至極,我還以為嘴唇將就此凍結,驚呼一聲,急忙退下.弁天拋下我,逕自走出紅玻璃.

    "你沒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喚道."沒想到你還有辦法活命."

    "就是這樣活著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貓火鍋哦."

    我站起身,伸手觸摸嘴唇,桃紅色的冰層紛紛落下.冰層在掌中登時融化,我伸舌舔舐,嘗出紅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來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嚇死人了."老板道.

    "你請客嗎?"

    "當然."

    ○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當時的她還不是弁天.

    我順著長長的階梯爬上屋頂.面向鳥丸通的洛天會大樓屋頂相當寬廣,和煦的春光撒滿一地,藍天仿佛會將人吸入,飄蕩著松軟的薄云.從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滿髒水的貯水槽旁穿出,屋頂中央突然出現一棵巨大的老櫻樹,美麗的花辦狀似糕餅散布其上.每當風吹過四條烏丸的商業街,便有一陣櫻花雨自屋頂飛向烏丸通上空.地上人們抬頭仰望櫻花翻飛時,心里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給紅玉老師.族里只有父親與紅玉老師有直來直往的交情,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師秘密安排的屋頂賞花宴席,尋老師開心.

    離櫻樹不遠處的地上長滿了青苔,立了把大傘,只見老師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賞櫻.老師一身氣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霧,一副偉大天狗的派頭.我捧著紅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師原就生得嚴峻的臉隔著雪茄的煙霧看來,顯得更加嚴峻.我猜會挨罵,心中忐忑,不過老師宛如鬼瓦般的撲克臉似乎只是用來掩飾他的害羞.

    "你來做什麼?"老師威嚴十足地問."那是什麼?"

    我將酒瓶擱在地板上,恭敬跪地行禮.

    "在下是下鴨總一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這是獻給如意岳藥師坊大人的禮物."

    "辛苦你了."

    老師說完,視線又飄到櫻樹,趾高氣昂的態度絲毫不改.弁天笑著站了起來,動作可愛地拉好洋裝的裙擺.當時的她模樣普通,與路上行人沒有兩樣.盡管莫名其妙遭這個滿臉皺紋的怪老頭擄來,她臉上也不見驚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運.

    "辛苦你了."弁天低頭向我行了一禮,接過紅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這是什麼裝扮?"她望著我笑.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化身成什麼模樣.誰教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訓誡,我一概不予理會,不斷變身.當時我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類吧?"

    "這要我怎麼說好呢.你呢?"

    "我叫鈴木聰美."

    "好啦,別再取笑他了.他是個怪小子."老師朝弁天喚道."一個秉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個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雖然身手不錯,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僅得矯正自己的缺點,最後終究一事無成."

    "您似乎很看中他呢."

    "別說傻話了."

    弁天嫣然一笑,帶著我來到櫻樹下.

    "你也一起賞花吧."

    櫻花花辦輕盈地飄蕩在身旁,我們宛如置身夢中.

    "你看,很美吧.從沒 見過櫻花開得這麼茂盛.喏,整個埋在花中,連樹梢都看不見了."

    我沒有回答,望著眼前的櫻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試試看."

    老師的語氣從未聽過的溫柔,真讓我大吃一驚.

    "哎呀,我還不行啦."

    "試試看嘛."

    只見弁天覺得刺眼似地仰望櫻花,略帶緊張地屏息著,她輕輕蹬地後,竟輕飄飄地浮在空中.她穿過滿天飄降的櫻花雨,伸手搭向一根向外延伸的枝椏,藉此力量又飛往更高處.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時,紅玉老師來到我身旁,仰望的臉上盡是滿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辦飄降的花叢間露臉,笑得燦爛.

    老師重重地頷首.

    "自在翱翔于天際,這才是天狗."

    ○

    盡管已夜半三更,四條大橋的人潮還是駱驛不絕.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興奮不已,在老板的免費招待下喝了好幾杯偽電氣白蘭,就此酩酊大醉.我優雅地倚在四條大橋的欄杆上,吹著夜風醒酒.

    四條大橋東側有家名為"菊水"的餐廳,屋頂熱鬧地亮著啤酒屋般的燈泡.屋頂中央高高隆起,頂端渾圓光滑,模樣怎麼看怎麼怪.牆上直直一列的雙連窗泄照出窄細的光芒,閃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一座模形.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會怎樣?正當我心里如此暗忖,弁天正好出現在高塔頂端.只見她以菊水的塔頂作踏板,騰空一躍,跨過衹園的燈火飛向南座的大屋頂.白天曬得灼熱的屋瓦應該還很燙,但弁天神色自若地一路踩著屋瓦而去.

    紅玉老師終于出現在大屋頂南側,沒想到他還爬得上去.只見他氣息奄奄,仿如全身發條松脫似地不住顫抖.偉大的紅玉老師如今得要竭盡全力才爬得上屋頂,不幸的是,他那把上等的黑漆拐杖在坡度陡峭的屋頂派不上用場,只能趴著.老師想展現威嚴迎接弁天,全身湧現了過人的氣勢,這我不得不佩服,可是伏倒在對手腳下要如何讓這場單相思的戀情反敗為勝呢?真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弁天站在老師面前.老師趴在地上,抬頭仰望弁天.兩人簡短交談了幾句.只見弁天冷冷地搖頭.在夜間照明燈的照耀下,弁天光輝耀眼,而仰著頭的老師卻是一張伸長脖子的瘦削馬臉,委實窩囊,教人不忍卒睹.看來這注定是一場無法改變的敗仗了.

    我知道老師一定很想驕傲地對她說:"我要昂然而立,向你展現威嚴,擁著你一同優雅在夜半漫步,盡情痛罵在塵世蠢動的萬物."可是他現在只能趴在地上,頭和臀部不住地顫動,根本不知道弁天能否明白他的心.

    我心想,該是我上場的時候了,便朝南座走去.

    我還沒來得及走到四條大橋東側,老師與弁天的久別重逢就已收場,沒半點浪漫氣氛.

    弁天留下無法動彈的老師,翩然飛向夜空,根本來不及挽留.只見她一口氣飛越鴨川,以東華菜館屋頂那座西班牙式的高塔當踏板,飛往燈火輝煌的夜街.

    老師無法展開飛行術追去,只能待在原地顫抖.

    弁天將匍匐在屋頂的老師拋在身後,迎著夜空朗聲發出天狗的笑聲.

    笑聲之巧妙,就連真正的天狗也自歎弗如.

    ○

    老師終于走下屋頂,來到南座下,坐倒在人行道旁喘息.他穿著皺巴巴的褐色西裝,襯衫拉出松垮垮的長褲.

    "老師,您在這里做什麼?"我出聲叫喚.

    "原來是你啊."老師嚇了一跳,望著我."你喝醉嘍."

    "嘿嘿,小喝了點."

    "終日只知玩樂."

    "我今天已經玩夠了."

    "等等,我也要回去,去叫輛計程車來."

    "老師,與其坐計程車,不如用飛的比較快吧."

    老師狠狠瞪了我一眼,低下頭說:"嘴巴別那麼壞."就像小孩子在鬧脾氣,他頻頻以拐杖敲著地面."真是丟臉,老朽閃到腰了."

    我在川端通攔了輛計程車,背著老師坐進車內.老師的身子軟綿綿的,很輕.我背上的老師發出一聲滿是苦悶的長歎.

    "這個蠢蛋,不是叫你別再變成女孩的模樣嗎?"

    "這樣看起來不就像孫女接爺爺回家."

    "讓女孩背著走,未免也太怪異了."

    老師說著,手繞到前方偷偷搓揉我的胸部.

    "哼,果然是假的."他以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咕噥道.

    計程車沿著鴨川而行,車窗外街燈飛快流逝,鬧街逐漸離我們遠去.

    "你將信送到弁天手上了吧."

    "是的.我不敢靠近星期五俱樂部,就以飛箭傳書."

    "你做事總是這麼胡來,這樣不行."

    "弁天小姐會回來吧?"

    "不知道,她也是終日玩樂."

    "對了,老師您在那里做什麼?"

    "我只是想到衹園喝點小酒."

    接下來我便沒再多問.

    老師早知我會偷看那封情書,我也知道老師定會料到這點.這些日子以來,透過長期的你來我往,我們早已摸清對方的心思.然而,老師明知如此,還是不肯向我透露詳情,我也不會"挑明著講".師徒之間,不能隨意肝膽相照.

    我想像著弁天朝夜空飛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強烈對比,在南座的大屋頂上嚇得屁股打顫的老師.

    "自在翱翔于天際,這才是天狗."老師望著河岸景致如此低語."不是嗎?"

    "可是,偶爾坐坐計程車也不錯啊?"

    "嗯,確實不錯."

    "就像狸貓有時也會對變身感到厭倦."

    此話一出,老師旋即嗤之以鼻.

    "別拿我和狸貓相提並論."

    接著老師深深陷進座椅,打了個大呵欠.

    ○

    魔王杉事件後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師門,多年沒和老師見面.那段期間,老師依舊擔任教職,為了保住宛如不斷從手中流失的高級砂糖的威嚴,孤軍奮戰,只可惜最後仍以落敗收場.由于不願在眾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選擇舍棄教職.自此老師終日窩在破公寓喝紅玉波特酒,引領期盼弁天的來訪.他緊守著完全暴露自己弱點的尊嚴,抗拒周遭的一切,就連偶爾前來探望的學生也對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沒人敢登門拜訪.

    今年初春,我耳聞老師半夜會在賀茂川畔練習飛行,便跑去觀看.從葵橋一路往北延伸,遼闊無邊,杳無人蹤的賀茂川畔,吹著陣陣刺骨寒風.在這連光禿禿的樹林也為之顫抖的荒涼景致中,有個身影在河堤上移動.只見紅玉老師時而緩步而行,時而猛然一躍,身子不時能成功飄然浮起片刻.但僅只如此,他終究未能自在飛翔于天際.

    "晚安啊,老師.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叫喚.兀自蹦跳的老師揚著下巴,瞪視著我.

    "確實很冷.所以我才這漾跳躍,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學您這樣跳嗎?"

    "好啊,你也來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們倆就這麼蹦蹦跳跳地走著.

    而我們你我無間的關系,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老師知道我曾經迷戀弁天,以及變身成魔王杉騙他,但什麼也沒說.如果要老師承認自己被區區一只狸貓給蒙騙,他鐵定會羞憤而死.

    我心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師門,理當也能主動重回師門,但一定得讓老師見識我深諳禮數的一面.于是我從紅玻璃偷來一瓶國外的貴昂紅酒,畢恭畢敬地向老師磕頭獻禮.

    但老師堅持不喝,因為他說狸貓沒有辨識真貨和假貨的能力.簡直鬼扯.

    "這東西分明是假貨,你不知道什麼是紅酒嗎?真正的紅酒,瓶上會寫上'紅玉波特酒’幾個大字."

    紅玉老師在車內沉沉睡去,嘴邊掛著像銅長尾雉尾巴一般長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師,走出計程車,悄聲踩上公寓的樓梯,將他拋在那張從不摺起的被墊後,我累得筋疲力盡.老師則口水直流,鼾聲如雷,有只飛蛾停在額頭上也渾然未覺.

    我喝了一口老師剩下的紅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氣.老師愛喝的紅玉波特酒實在甜得可怕.

    我站在懸吊于洗臉台的肮髒鏡子前,變身成弁天的模樣.

    變身成意中人的感覺還真奇怪,盡管長相無異,但望著鏡中人我卻完全提不起興趣.或許是因為鏡中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動,而對方會不會照自己的意思行動,這中間的差異存在著是否令人迷戀的趣味.不過我身為狸貓竟會愛上人類,這才當真古怪吧.

    "你回來啦,到我身邊來."老師以迷糊的睡語說道.

    我在老師身旁坐下,看來他是睡昏頭了.

    "雖然我現在不能飛,但這只是暫時的."老師曉以大義地說."等我身體好了,功力恢複正常,我再教你許多東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發地震也不成問題,喚來旋風吹倒大樓也難不倒我."

    "是,您說得一點都沒錯."

    "再這樣下去,實在太丟臉了.日後我非要將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過,我現在好困,沒辦法鑽研魔道……"

    "請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該好好睡一覺.你偶爾也留在這里過夜吧."

    語畢,老師撫摸著我的臀部入睡.

    老師並沒發現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為睡昏頭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樣可歎.不過也可能老師心知肚明,卻故意佯裝不知.

    ○

    身為狸貓該過什麼樣的生活?過去我曾思索這個難題.

    我自認懂得如何讓生活過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時候,什麼都不做方是上策."這是拿破侖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麼都不做"四處游蕩時,曉悟了一個道理——除了讓生活過得更有趣,無事可做啊.

    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悄靜無聲.每到夜闌更深,路上總是冷冷清清.我快步飛奔過商店街,經過亮著昏黃燈籠的出町弁財天神社,朝下鴨神社前進.顏色宛如紅鏽的月亮,升上黑森森的東山山頭.跑著跑著,我對自己變身的模樣感到厭膩,索性改以四只腳奔跑.

    可怕的人類弁天,想必仍在夜晚的市街來回穿梭吧;另一方面,落魄的天狗紅玉老師躺在床上發出可悲的如雷鼾聲;至于身為狸貓的我,則沿著河岸四腳狂奔.天狗,狸貓,人類構成的三角關系,轉動著這城市的巨大車輪.望著那轉動的車輪十分有趣,但有趣的事也往往累人,此刻我深感困倦.

    ○

    我回到了糾之森.

    才鑽進黑漆漆的柔軟被窩,弟弟馬上醒來.

    "哥,你回來啦?"他悄聲問.

    "嗯."

    "你今天做了什麼?"

    "我當愛神邱比特去了."

    "好玩嗎?"

    "嗯,好玩."

    我伸手敲了一下弟弟的頭,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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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02 母親與雷神

    我族的血脈遠從平安時代一路延續至今,這事毋庸置疑.雖說是狸貓,我們可不是自己從樟樹洞里蹦出來的軟毛球,既然我有父親,我父親自然也有父親.

    就舉我所屬的下鴨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為例,我們的狸貓祖宗,早在桓武天皇遷都平安城時就跟著一起從奈良平群遷往四神齊備(注:四神指的是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實說穿了,他們不過是一群被人類飯菜羹湯的香味引誘,舍棄萬葉之地的烏合之狸,沒人拜托便擅自增產報國,根本稱不上什麼"祖宗".

    從平安時代一路分枝散葉的血脈,緊緊束縛著我族.就連我這種"痞子狸"都無法輕易舍棄血緣這玩意兒,正因有這層血緣關系,族人間一點小小爭執也得斤斤計較,有時甚至還落得以血洗血.

    "血濃于水"這句話,實在令我不勝負荷.

    ○

    我父親名震京都,深受狸貓一族景仰,長久以來一直以他的威嚴掌管狸貓社會.然而遺憾的是,他已在數年前駕鶴西歸.

    我偉大的父親留下了連同我在內的四個兒子.但很遺憾,父親死時我們尚還年幼,個個不成材,沒人能繼承先父衣缽,因此步上了成千上萬擁有偉大父親的孩子的悲劇後塵.

    父親亡故後,我們日漸長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緊要關頭便優柔寡斷;二哥內向自閉,不理世事;我則像高杉晉作(注:日本武士,在幕末時主張尊王倒幕,表現活躍.曾說過一句名言:"我要讓這個無趣的世界變有趣."),凡事只講求有趣;麼弟的變身術糟糕透頂,程度之差被評為"前所未見".這些事傳開後,世人一致認定:"這些孩子沒人能繼承下鴨總一郎的血脈,令人遺憾."

    聽聞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岡崎公園四處拆除纏在松樹上的草席泄憤.他緊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則說:"別人怎麼說,我都無所謂."逕自在井底吐著氣泡;我頂著圓滾滾的肚腩,專心品嘗珍藏的美味蛋糕,麼弟雖縮成一團嘴里念著:"媽,對不起."但同樣將蛋糕往嘴里塞.

    不過,母親絲毫不以為意.

    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母親絲毫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狸貓一族出了名的窩囊廢.她深信總有一天,她的孩子都會成為足以繼承亡父衣缽的偉大狸貓.正是這種勇敢踏入不合理領域,無憑無據的信念,讓她成功扮演母親角色,也讓我們得以做自己.

    我父親很偉大,但我母親更偉大.

    ○

    進入八月後連日豔陽高照,街上悶熱不已.

    不過我們一家居住的下鴨神社糾之森,還是同樣涼爽宜人.我和麼弟每天坐在流經糾之森的小河邊泡腳,喝著以清水燒陶碗盛裝的彈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當和紅玉波特酒到恩師紅玉老師家.有時我也會做做白日夢,想像自己坐在岡崎圖書館的大書桌前,埋首于書籍,學習先賢的至理名言.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母親便發火訓人:"成天干這些事,人都變傻了!"于是我決定陪母親去撞球.因為母親發火的時候,大都是她覺得寂寞的時候.

    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樓上有家撞球場,一對男女在此現身.由于兩人氣質與眾不同,在這一帶無人不曉.男子身穿黑西裝,打著深紅領帶,頭發梳理得服貼整齊,是個膚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淨勝雪,模樣惹人憐愛,讓人聯想到身處深閨的富家千金.兩人仿佛在演出寶塚歌舞劇一般,舉止誇張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談論別人,其實那位大家閨秀就是我,而另一位舉世罕見的摩登帥哥,則是我母親.

    絢爛華麗的寶塚歌舞劇!

    我母親從小熱愛寶塚歌舞劇,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會搭阪急電車到聖地巡禮.不管是人類還是狸貓,一旦染上"寶塚病毒",幾乎可說無藥可救,就算以最先進的現代醫療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從開始我便死心斷念,從沒想過要剝奪母親這項嗜好.自從父親亡故,她的寶塚病日益嚴重,每到日暮時分,她便變身成衣著光鮮的寶塚風美男子,離開幽暗的糾之森,上街游蕩.由于母親總是變身成美男子,我們兄弟與她同行時大都會變身成可愛的少女.由于模樣過于招搖,我們還曾在寺町通被京都電視台的人叫住,母親得意洋洋地接受采訪,我則是嚇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親應該沒玩過撞球,但沒多久她便開始熱中此道,還因此結識了不少大學生和中年大叔.經過同好指導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優雅的撞球最適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親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親走跳人界和狸貓一族的稱號.

    這名號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

    我變身成可愛少女,從撞球場的窗邊俯看黃昏時分的鴨川.橫跨河上的加茂大橋,巴士和車輛閃著車燈穿梭其上.天上覆滿云層,東山的天空如同滲進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親從剛才起便全神貫注于球賽中,不論她身子彎得再低,發形也不見一絲凌亂.我對撞球沒半點興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著專注于滾動小球的母親.

    "你又和弁天小姐見面了嗎?"母親揮動著球杆說."又干這種危險的事!"

    "不會有事的,媽."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鍋.狸貓從以前就常被人類丟下鍋,他們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陰險歹毒呢."

    "可是,紅玉老師拜托我這麼做,我也沒辦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執迷不悟.這種人最教人頭疼."母親長歎口氣.

    紅玉老師迷戀上自己從琵琶湖畔擄來的年輕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對他根本不層一顧.老師的丑態早已在京都傳開.

    母親一杆擊出,五顏六色的小球四處滾動.在一旁看覺得簡單,但實際下場打球卻怎麼打都個順手.母親曾經認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學不來,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麼弟.

    "盂蘭盆節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納涼船才行.矢一郎不知著手准備了嗎?你聽說了什麼嗎?"

    "不,大哥什麼也沒交代."

    "不知道准備得順不順利,我們已經沒有萬福丸了."美男子眉頭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該凡事都自己硬撐."

    我們一家每年都會在五山送火(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圍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動.為盂蘭盆節的送火活動(為了送走祖先的靈魂在門前焚燒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納涼船.納涼船的設計很特別,是以酒為燃料,能翱翔于天際.搭船在夏日夜空吹著涼風,欣賞五山的火字,是從父親還在世時便一直沿續至今的盂蘭盆慣習,只可惜去年我們被卷進無謂的紛爭,納涼船泰半慘遭燒毀.以酒當燃料的飛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著籌措新船,但進展如何我一無所悉.

    "大哥八成是討厭倚賴弟弟吧."

    "你該好好和他相處才是."

    "我很愛大哥啊,他是個好人."

    "又說這種挖苦人的話,你這孩子真是的!"母親瞪了我一眼."矢一郎個性剛直,不夠圓融,不懂得如何應付你這種個性古怪的人.你得讓讓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個性輕浮,倒是意外頑固,一定是像我.不過,頑固也要有個限度."

    不久,常和母親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學生走進店里.

    我裝出楚楚動人的可愛模樣站在一旁,似乎令他們很不自在,于是我決定先行離開,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親和那群年輕人聊得正起勁,我將她喚到角落,附在她耳邊低語,表明想去找二哥,母親開心地笑著說:

    "這樣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還活得好好的."

    "媽,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沒去過吧?"

    "因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沒這回事."

    "待在那種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為恥."母親說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來."還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發電廠,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夠見習了,你請他吃點好吃的吧."

    麼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發電廠後面的偽電氣白蘭工廠見習.

    "媽,今天天氣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該回去了.要是待會兒打雷,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聲,我目送她走向撞球台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頭發梳理整齊,在室內燈光的照耀下閃閃生輝,不論怎麼看,都像是個穿錯服裝,來錯場所的怪人,一點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親,但她的體內確實蘊藏了熾熱的母愛.母親真是不可思議,令人不禁肅然起敬.

    我模樣可愛地向那群學生行了一禮,逗得他們眉開眼笑,然後走下樓梯.

    來到加茂大橋旁,我從嬌小可愛的少女搖身一變成蓬頭亂發,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類世界走跳的模樣,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學生".

    ○

    我騎著自行車,在夜幕低垂的東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側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窩在珍皇寺內的古井里,年紀輕輕便過起隱居生活,時間已達數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沒斗志的狸貓"聞名全京都.

    從小他便極少在人前展現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與人往來,難得展現活力,族人幾乎都把他當呆子看待.

    長大後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後才稍替自己爭回面子.每當黃湯下肚,二哥毫無斗志的模樣頓時煙消云散,他會變身成最拿手的"偽睿山電車"疾馳在大路上,讓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嚇得魂飛天外.

    聽說父親常邀二哥喝酒,慫恿他:"試試那招吧."然後搭上二哥變身成的電車,在京都街頭縱橫馳騁,朗聲大笑.父親似乎很中意二哥的偽睿山電車絕技.

    由于父親四處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親相處的時間自然也最長,父親不讓我們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從不喝酒的大哥對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親的死對二哥打擊很大.父親死後,他不再喝偽電氣白蘭,愈來愈無霸氣可言.

    有一次他嚴重消沉,喃喃說著:"呼吸真麻煩."母親聽了勃然大怒,一把將他推下鴨川.母親因為父親剛過世,情緒不穩定,竟親手將孩子給推下河里.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亂,口中念著:"游泳也麻煩."竟一路隨著水流漂到五條大橋底下,毫無斗志的模樣實在令人啞口無言.那天,我和麼弟把一只卡在五條大橋橋墩下的落水狸貓撈起來,帶了回家.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二哥決定不再當狸貓了.

    我們以為二哥終于瘋了,慌得手足無措.然而二哥一旦決定的事,任誰也無法改變,他不理會我們的懇求,離開了糾之森.

    自此他變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沒變回狸貓.我甚至忘了二哥當狸貓時的毛色.

    這些年來,母親從未探望過藏身井底的二哥,他們倆已經數年不曾交談了.

    ○

    衹園八坂神社一帶彌漫著夜晚風情.

    從八坂神社的石階下,熱鬧的燈火沿著四條通一路綿延,往南延伸的花見小路上行人如織,我改走另一條行人較少的西斜小巷弄.從大路轉進衹園,這一帶的巷弄十分幽靜,我踩著自行車,料理鋪的燈光散發夢幻的迷濛光芒飛快地在身後流逝.

    沿著建仁寺的圍牆走進暮色中的寺院,寺內寬廣遼闊悄無人跡,鈉氣燈的黃光自黝黑的松林間穿射而出.我穿過寺內,從南門來到八坂通.

    順坡而上,往東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過參拜的時間,不必擔心會被人瞧見,我越過磚牆繞往正殿後方的古井,越過木門,往井里窺探.

    "哥."我喚了一聲.幽暗的井底傳來仿如冒泡般的細聲應道:"是矢三郎嗎?"我坐在古井外緣,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終瞧不見二哥的身影.不過我心念一轉,反正就算看到也不過是只青蛙,無所謂啦.

    "我今天要在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邊,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井店買來的便當.

    "牛井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觸良深地低語.

    "哥,你都只吃蟲子對吧?"

    "既然當了青蛙,就該像青蛙一樣生活."

    "蟲子不會卡在喉嚨里嗎?"

    "這里水多得是,不怕噎著."二哥輕描淡寫地回應."不過,把大小適中的蟲子一口吞下的那種順暢感可痛快了."

    "看來你當青蛙已經當得爐火純青了."我大口嚼著井飯.

    入夜後的寺內靜悄悄的,沒人會到井邊來.寺院位于巷弄深處,聽不到大路的車聲.

    兩年前我得知二哥當青蛙當得太像樣,以致變不回原本的模樣.這可悲的事實令我慌張不已,但二哥不當一回事地望著我,口吻依舊不改平日的沉穩.我問他不難過嗎,他只是應我一句:"得知無法恢複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過現在已經釋懷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釋懷了!

    我提議找外婆幫忙,她或許能治好,但二哥堅持:"如果要拜托那個壞心的臭老太婆,我甯願一輩子當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變回狸貓,這樣正合我意."

    如此這般,二哥從容不迫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最近好久沒來探望你,你一個人會寂寞嗎?"我邊吃牛井邊問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噗哧笑了一聲."大家一個個跑來問我同樣的問題,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來嗎?"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時有人來.比起從前當狸貓,我現在的生活還比較熱鬧,感覺好像顛倒了."

    "那是你以前當狸貓時沒有朋友的緣故."

    "……對了,前不久,難得連紅玉老師也來了."

    "一定是找你傾吐愛情煩惱對吧?"

    "他老念著'我差麗的弁天啊’……我太震驚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嚴究竟跑哪兒去了?得趕緊替他想想辦法才行啊."

    "已經太遲了,老師這毛病一輩子都沒藥醫了."

    "老師的愛情牢騷沒完沒了,我只好悶不吭聲潛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緊接在紅玉老師之後,矢一郎大哥也來了."

    "咦,大哥也來了?為什麼?"

    "他好像有煩惱,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訓你幾句,但最後放棄了吧."

    "感覺不是這樣.其實,他也有很多煩惱."

    "我知道."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為了繼承偉大父親的衣缽,他是那麼認真努力,偏偏弟弟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長不大的小鬼,一點都幫不上忙."

    "我無法反駁,也不想反駁."

    "好在我不是長子."二哥長歎一聲."如果我是大哥,一定會變成青蛙躲在井底."

    ○

    去年狸貓一族不論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煩惱的人,都紛紛造訪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時蔚為風潮.

    二哥以前還是狸貓時根本沒人理他,在兒童廣場游玩的小狸貓甚至還直呼他"傻瓜".如今他變成井底之蛙告別狸貓一族,卻突然備受關照,只能說這一切都是命運女神的惡作劇.

    究竟是誰先起頭的,如今已不可考.當時一只只狸貓造訪此地,在井邊誠懇地低著頭向二哥訴說心中煩惱.據說只要這麼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氣爽,對改善便秘,養顏美容同樣有效.如此不負責任的評價日益高漲,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貓來到井邊一吐心中煩憂,一時之間門庭若市,最後甚至連天狗都來了.

    訪客個個舒顏展眉地離去,獨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悶悶不樂.

    "他們打算用煩惱活埋我嗎?"二哥微感惱火地說.

    不過生性傭懶的二哥不久連生氣都嫌麻煩,他索性左耳進右耳出,平心靜氣地聽訪客吐露心事.這也正是二哥可愛的地方.

    在世間蔓延滋生的"煩惱"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無關緊要的事,二是無能為力的事.兩者同樣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決的事,與其煩惱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無法解決的事,那麼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費力氣.不過,當人們還無法想通這一點時,便需要暫時消愁破悶,這時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場.

    在井底傾聽的不過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無法解決問題,沒人對他抱有期待,逕自傾吐心事.正因打從開始便沒有期待,也就毋需擔心會因為不靈驗而感到沮喪.只要有機會暢所欲言,任憑淚水滑落,心里就會舒暢不少.因此,盡管二哥沒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訪客還是收獲良多.

    二哥以前曾這麼說:

    "不管是誰,都覺得對個空洞說話是蠢事一樁,如果沒人肯傾聽自己訴說煩惱便提不起勁,可是說給其他狸貓聽又不好意思,人類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這點來說,我已經半退出狸貓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貓,再也不可能從青蛙變回原形.他們也知道不管什麼時候來,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超商那般方便,我判斷,這就是我受歡迎的原因."

    "哥,你都沒給他們建議嗎?"我問.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說."況且,有時找不相干的人傾吐心事反而比較好,或許是這樣,大家才往我這兒跑."

    "或許吧."

    "我總是對他們說:這事和我無關,真對不起."二哥咕噥著說."誰教我只是只井底之蛙,連大海長怎樣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媽和我們嗎?"

    二哥略微不悅地應道:"我可沒那麼墮落."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為難地補上一句:"不過,畢竟我只是只青蛙."

    ○

    "覺得牛井美味的這分純真之心,我希望永遠不變."我如此祈願,吃完手上的牛井,然後對著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錯,不過他當青蛙後變得更多話了.也許二哥很安于當只青蛙.

    "你沒有煩惱嗎?"二哥問."你從小就很少找人訴苦."

    "我完全沒煩惱.我決定了,要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既有趣又快樂."

    "你和海星還順利嗎?"

    "我不認識這個人."

    "用不著瞞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傾吐……雖然我只是只青蛙,不過我可告訴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會因為青蛙而嘗到苦頭哦."

    "這椿婚事是老爸擅自決定的,況且夷川家的人已經取消婚約了."

    "聽說你們還會見面."

    "哼,我實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我連她的臉都沒看過呢."

    "你們倆這麼嬌羞啊,聽了連我這只綠蛙都臉紅了呢."

    "盡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滿你的腦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得那麼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閣,銀閣那兩個傻氣雙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間煉獄啊."

    "嗯,換作是我,一定會躲到井里去."

    "不管發生什麼事,哥都會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過這畢竟是老爸的決定."

    "你這樣說,也太為難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許他只是想讓他們走私偽電氣白蘭給他."

    "怎麼可能,就算老爸再怎麼嗜酒如命也不至于這麼做吧."二哥面帶慍容地說.

    在京都無人不曉的偽電氣白蘭,在狸貓一族頗受歡迎,據說也有不少人類愛喝.這款秘酒是仿造東京淺草從大正時代一直流傳至今的電氣白蘭,在夷川發電廠後面的工廠暗中制造,由夷川一族握有制造秘方,制造販售全由他們一手包辦.夷川家的首領,如今號稱"京都大頭目"的夷川早云,是由下鴨家入贅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親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從下鳴家分出去的一支,但兩家的關系向來不睦.為了緩和長久以來的對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議早云入贅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個方法.無奈早云向來仇視下鴨家,此舉無疑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後下鴨家更是吃足了苦頭.

    父親過世後,兩家對立日益嚴重.早云的兩個雙胞胎兒子和父親一樣視下鴨家為敵,分別名叫夷川吳二郎和吳三郎,綽號"金閣","銀閣".我和兩兄弟是同窗,同在紅玉老師門下學藝,然而我們的關系形同水火.我實在不懂父親為何會挑他們的麼妹當我的未婚妻,這決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帶一提,堂妹"海星"這個一點也不適合狸貓的怪名字,是我父親取的.

    父親死後,夷川早云單方面取消我與海星的婚約,惹得母親勃然大怒.

    母親很中意海星,當時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說是氣得怒發沖冠.她對登門拜訪的夷川早云怒喝一聲:"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將他踹出糾之森.然而早云依舊一言不發,臉上掛著低俗的冷笑逕自離去.對我來說,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後,下鴨家和夷川家正式斷絕來往,直至今日.

    "說起來,真是蠢事一樁."二哥說."這種爭斗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啊."

    "要是老爸還在,才不會讓早云這麼囂張."

    "的確,如果老爸在的話,應該會處理得更妥當."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該不會是夷川干的吧?"

    我說完後,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聲.

    "哥,怎麼了?"

    "別胡說."二哥以不像平日的嚴肅口吻說道."要是因為口無遮攔又惹來麻煩,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無語.巷弄間傳來摩托車呼嘯而過的聲響.

    "每年孟蘭盆節,我總會想起老爸."二哥感觸良深地低語."今年的五山送火,你們也會派出納涼船吧?雖然我是只青蛙,沒辦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進行得順不順利."

    "對了,去年船被燒毀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閣,銀閣那兩個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邊氣得直跺腳.

    "算了,看開一點吧.如果是老爸,一定會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遙想過去."老爸過世時矢四郎才剛出生,你才剛進紅玉老師的學校."

    "不知不覺,我已經長這麼大了."

    "老爸喝酒時總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沒說,其實老爸最看重你,他還曾請紅玉老師特別關照你,說自己的孩子里就屬你最像他."

    我鼻頭微酸,在黑暗中輕輕發出幾聲嗚咽.

    "我說矢三郎,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我不記得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卻始終想不起來.我一直很懊惱."二哥說."我真是個沒用的兒子."

    ○

    父親在世的時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納涼船是下鴨家的重要活動.每年盂蘭盆節,祖先的靈魂會聚集在京都,我們得將他們趕回陰間去.我從沒想過自己的父親有一天也會住進陰間,成為被趕回去的那群亡靈之一.

    麼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是父親的最後一個夏天.

    我們家的飛天納涼船"萬福丸"披掛了許多裝飾品,熱鬧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親變身成布袋和尚,說要讓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白嫩可愛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親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燈下,一臉嬉笑的模樣.

    和二哥一樣,我也曾試著回想父親生前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然而他的死實在太過突然,我一直想不起來.不能說這樣就是不孝,我認為二哥大可不必自責,畢竟我們誰都沒料到會發生那樣的意外.

    甯靜的寺院內,一只青蛙和一只狸貓落寞地垂首不語,沉浸在對父親的思念中.

    驀地,二哥以沉著的口吻說道:"喂,看來有大人物要來了."

    "是誰?"

    我吃驚地反問,二哥回答:

    "我的屁股癢了起來,看來是雷神大人要駕到了."

    "糟糕!"

    我在井邊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滿烏云,雖然還沒聽見雷聲,但習慣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這麼說了,包准沒錯.

    "謝謝你來看我."二哥在井底吐著泡說."老媽就拜托你了,誰教我只是只青蛙."

    還沒來得及聽二哥把話說完,我已邁步狂奔.

    來到八坂通時,一陣冷澈肌骨的強風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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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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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57:52 |只看該作者
~~下~~

"去死吧你!"

    母親怒火攻心時,常會撂下這句重量級的狠話.

    我們四兄弟也都仿效母親,每當心頭湧上怒火都會大喊一聲:"去死吧你!"這句爽快否定對手一切的話語,我們用得可順口了.

    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這麼說話,于是自我警惕,向我們闡述"愛你的敵人"的美德.只不過一遇上看不慣的家伙,她總是管不住自己,仍會以滿腔怒火朝對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時甚至不理會我們的制止,犯下差點讓對方真的死去的暴行,這是母親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們闡述何謂"言行一致"的美德.

    然而膽識過人的母親,對打雷卻是畏如蛇蠍.

    一旦打雷母親便坐立難安,豎起全身狸毛,顫抖著四處尋找藏身之處.若不鑽進糾之森深處一具古色古香的蚊帳中,由我們兄弟緊摟著她,便無法平靜.

    每當聽到雷聲,我們四兄弟都會奔回母親身邊,像玩擠饅頭游戲(注:兒童游戲的一種,適合四人以上游玩,大家背對背圍成一圈,互相勾住手臂,以肩膀,背部推擠對方.游戲過程中能提升體溫,盛行于秋冬.)似地全家擠在蚊帳里,每當閃電照亮四周,便感覺得到母親身體發僵.當雷神大人威風凜凜地在天空奔騰,我們只能屏氣斂息,靜候它離去.

    更令人擔心的是,母親只要聽見雷聲就會變回原形.

    在出町一帶名氣響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撞球時突然變成毛茸茸的狸貓,不管在人界還是狸貓一族,想必都會引發不小的騷動.

    ○

    我踩著自行車,迅如疾風地穿過東大路.街燈照耀著云層底端.

    我猜麼弟八成也正趕往出町柳,來到一路從岡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時,便改向左走.

    夷川發電廠位處這條排水渠沿岸,水門前沉靜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斕的街燈下光滑如鏡.白光下,對岸有個無比淒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設的北垣知事的銅像.我們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鴨鐵太郎,聽說他與北垣知事交誼深厚,彼此互稱"鐵棒"和"小國".不過鐵太郎是個大騙子,就連死後還假裝活著長達半年,我看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著水門,騎上排水渠上的小橋,目擊了事件的現場.

    橋中央一只小狸貓蜷縮著身子瑟瑟發抖,看那屁股不住顫抖的窩囊樣,我確信是麼弟.橋的北側,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財貓囂張跋扈地擋住去路,眼露凶光,瞪視著不住顫抖的麼弟.

    我可愛的麼弟竟遭一只目中無人的招財貓欺負!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責任,于是我大喊一聲:"下鴨矢三郎前來領教!"那只招財貓大眼滾動,望向了我.我丟下自行車沖上前去,麼弟馬上死命往我臂彎里鑽.我摟著蓬松柔軟的麼弟,昂然而立地瞪視那只招財貓.

    "哎呀,原來是矢三郎來了."

    擋住去路的招財貓說完,咧嘴而笑.每當他笑著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隨之晃動,只見上頭以寄席體字型(注:江戶時代,商家為了吸引顧客,所使用的一種粗體字.常用于海報,傳單與名牌.)寫著"卷土重來".

    "咚."一聲巨響傅來.另一只巨大招財貓從天而降,降落在我背後.這只黑色招財貓在斷我退路的同時,壓垮了我的自行車.他的脖子上也掛著一張木牌,寫著"樋口一葉".

    前門是"卷上重來",後門是"樋口一葉".連四個字是什麼含意也不懂就這樣掛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樣十足的廣告塔還洋洋得意,除了狸貓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閣與銀閣",也沒有別人了.他們喜歡奧妙的四字成語,並深信身上裝飾成語很帥氣,只可惜他們只知濫用,不僅含意.再說,"樋口一葉(注:日本知名小說家.)"根本就不是成語.

    "矢三郎,你弟弟丟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廠."金閣洋洋得意地訓起話來."是你們開口拜托,我們才讓他到工廠見習.光是這樣,就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沒想到他居然擅自丟下工作,這教誰受得了啊!"

    "哥,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銀閣在背後接話."這教誰受得了啊!"

    "能夠無怨無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稱得上獨當一面."從未完成過任何工作的金閣又說."我本來不想插手,但下鴨一族的未來實在令人憂心啊."

    "哥,下鴨家全是一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價包換的半吊子的銀閣在一旁附和.

    "就是說啊,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麼也只有這點程度.我們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勁,狸貓一族的未來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沒問題,你可是明日之星."

    麼弟嚇得直發抖,連變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為了趕往母親身邊才離開工廠.麼弟個性敏感,不善變身,只要稍受驚嚇便會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個不雅的綽號——"穿幫小子".

    "喂,銀閣.樋口一葉可不是成語喔."我說.

    "騙誰啊,你以為你是成語博士嗎?"銀閣反駁.

    "兩位,樋口一葉可是人名."我憐憫地說."人名和成語可不一樣."

    "哥,是這樣嗎?"銀閣突然不安起來,向金閣確認.金閣昂然應道:

    "別信他的鬼話.樋口一葉,是指一片沾濕的枯葉卡在雨樋(注:裝在屋簷前,用來將雨水導向地面的細長水管.)的出口,這成語是用來形容秋天落寞的景致.我在書上讀過."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這樣."

    "像這種家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閣踏步向前,重重地發出巨響.

    "來吧,把那個小不點交出來,我們會好好地加以懲戒.我爹已經把他全權交由我們處理,讓他明白工作得多麼一絲不苟是我們的任務,我們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你休想."我緊摟著麼弟.

    "你還是一樣胡來,狸貓一族有你這種不把規炬當回事的家伙實在太可悲了!"

    "你們不也一樣嗎?"

    "我們例外,我們可是大人物."金閣又補上一句:"正可謂是暢通無阻."說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厲害,竟然知道'唱通無主’這句成語!"銀閣無比崇拜地說.

    "而且我們不像某人,死纏著別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閣說."我說的就是你!"

    "你說什麼?混帳!我什麼時候干過那麼不要臉的事!"

    "我爹說和你的婚事會阻礙海星的未來,對此傷透腦筋.兩家明明都取消婚約了,你還執迷不悔嗎?我們根本不需要下鴨家的血脈."

    我和麼弟怒火攻心,齊聲朝他們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們撂下狠話,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盡管動手吧,哥.踩扁他們."

    猶如碾磨石臼的隆隆聲響從天際傳來,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躍.

    麼弟放聲哭泣,冰冷的鼻頭不住磨贈我的下巴.

    "哥,老媽她有麻煩了."

    "我知道."

    若是繼續和特老大,特老二(注:出自世界名著《愛麗絲夢游仙境》中的雙胞胎兄弟Tweedledum和Tweedledee.)這對傻瓜兄弟玩沒意義的問答游戲,肯定來不及趕回母親身邊.金閣,銀閣兄弟倆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會與他們正面沖突.眼下暫時撤退,待日後擬訂卑鄙手段,再給他們好看.我得盡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動手的方法.

    在兩只特大號招財貓的前後包抄下,我抱著嬌小的麼弟,思索迅速逃離此地的方法.

    不過,根本不需我想辦法.

    擋住去路的銀閣背後,突然有個威嚴十足的聲音喊道:"金閣,銀閣!"接著傳來"吼——"的一聲響亮虎嘯,令人為之震撼.金閣和銀閣嚇得面無血色,瞬間變成沒有色彩的白瓷招財貓.

    老虎.哺乳綱食肉目貓科,身形媲美獅子的大貓,身長達兩公尺,體重逾兩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紋,據說有時連熊都能撂倒,是亞洲最凶猛的野獸.它什麼都吃,包括人類,狸貓,豪豬,烏龜,蝗蟲……

    附帶一提,京都並無野生的老虎棲息,只有狸貓變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麼弟叫道.

    大哥總是規規矩矩遵從狸貓一族的潮流,絕不隨意變身,只有怒不可抑時會變身成威風凜凜的老虎.

    大哥的綽號就叫"鴨虎".

    ○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銀閣的屁股.

    銀閣尖聲怪叫,直嚷著:"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窮酸的狸貓原形.大哥輕咬住他化成一團毛球的屁股,使勁一甩,銀閣就在路燈投射的白光下飛向高空."我飛起來了!誰來接住我啊!"那顆凌空飛去的毛球不斷大呼小叫,數秒後,排水渠傳來撲通水聲,然後一切又歸于平靜.

    我心想,你就這樣順著水流沖走吧.

    看到兄弟順著排水渠流向遙遠的大海,金閣似乎有所覺悟.只見眼前那只招財貓肥胖笨重的後腳逐漸變細,渾圓沉重的肚子往內縮,手上的金幣消失,犀利發光的雙眼變得冷峻,臉部四周長出蓬松的金毛.

    金閣變身成一頭獅子.他繃緊全身神經,緊盯大哥,以便隨時撲向前.大哥謹慎地低著頭,步步近逼.

    我和麼弟退到電線杆後方,觀看這場難得一見的虎獅之斗.

    突然,金閣飛身朝大哥撲去,一時間金黃鬃毛與黑色斑紋糾纏,分不清敵我,但馬上便聽見金閣尖叫求饒:"那里萬萬不能咬啊!"

    "咬那里的話,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下那個"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閣立刻被打回狸貓原形.

    大哥使勁甩頭,金閣和銀閣一樣畫出一道圓弧飛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傳來撲通水聲,這下四周真的回歸平靜了.

    天空白光一閃,雨滴落下.

    大哥從老虎變回平時習慣的"身穿和服的少爺",朝佇立在路燈下的我們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橋邊吹了一聲口啃,等在路旁的"自動人力車"旋即趕到.這是父親留給大哥的寶物.拉車的車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發明的"偽車夫",盡管偽車夫動作已不太流暢,大哥將它視為父親的遺物,經常維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車,朝我和麼弟喚道:"你們還在發什麼愣!快上來啊!"

    我抱著麼弟,沖向人力車.

    ○

    人力車穿梭在錯綜複雜的狹窄街道,雨勢愈來愈強,但偽車夫沒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著車快跑.

    今天狸貓一族在祇園有一場聚會,議題與我族未來權力發展息息相關,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鍾愛的自動人力車,是為了仿效父親昔日坐著它四處奔走的氣概.只可惜那場聚會最後不歡而散.

    奔馳的人力車內,大哥回想起聚會中的不愉快,又擔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脅的母親安危,他看著這兩個被夷川家欺負的窩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該如何訓話.眼看大哥眉頭愈皺愈深,整張臉就快糾結成一團.

    "你們受夷川家如此羞辱,為何不反擊?"大哥問."難道你們沒有挺身守護下鴨家榮耀的氣概嗎!"

    "對不起."麼弟細聲囁嚅.他原已恢複少年模樣,但聽到大哥的斥責又心生恐慌,隨時都可能露出狸貓尾巴."不過我有跟他們說:去死吧你!"麼弟戰戰兢兢補上這麼一句,但大哥沒理他.

    "我不懂什麼是下鴨家的榮耀."我說.

    "像你這種只求自己開心的家伙,當然不懂了!"大哥罵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難過."

    "老爸才不會在意這種小事呢!"

    我說完,大哥板起臉,沉默不語.

    抵達位于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時,雨勢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天空響起令四周為之震撼的雷鳴,我們三兄弟嚇出一身冷汗.

    趕到樓上的撞球場一看,已不見母親蹤影.

    我向一名甩著球杆的學生打聽.他說黑衣王子聽見雷聲後,一張白臉變得更白,踉踉艙艙地沖下樓去.後來樓下的咖啡廳一陣騷動,說有狸貓闖進店里,撞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廳湊熱鬧,不過沒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們立刻追問那只狸貓的下落,對方一臉詫異地回說:"慌亂中也不知它跑哪兒去了."

    我們失去有關母親下落的線索.

    在這種大雷雨中,母親不可能獨自一人返回糾之森.也許她正全身濕透地躲在暗處,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鳴嚇得不敢動,因而遭人類擄獲,或是慘遭車輛輾斃.每當閃電照亮昏暗的鴨川,盤據在我們心頭的不祥畫面便又增添幾分可怕.

    "啊啊!媽!"大哥放聲大叫,方寸大亂地揪扯著頭發!"都是撞球害了你!"

    每當大哥面臨緊要關頭,便會顯露內在脆弱的一面,只見他平日塗滿表面的威嚴鍍漆此刻不斷剝落.他提議立即傳令告知全京都的狸貓,號召族人一起搜尋母親.

    "這未免太誇張了,大哥."我勸阻."你以為老媽會刻意逃到五條或西陣去嗎?我看,我們先分頭在加茂大橋四周找找看吧."

    "沒錯,這事要先辦,就由我來指揮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發號司令."矢一郎搜尋同志社大學一帶,喂,明白了嗎?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沒關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帶.矢三郎找鴨川北邊,矢四郎到橋的另一頭找,接下來,矢三郎負責搜尋鴨川南邊,給我找仔細一點!"

    "大哥,我沒辦法同時南北兩頭跑啦."

    "真是沒用的家伙,那南邊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樣才高興!怎麼一點忙都幫不上啊!"大哥又猛扯頭發."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為什麼我的弟弟都這麼沒用!"

    "大哥,你冷靜一點,現在最教人擔心的反而是你."

    盡管舉止錯亂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們還是在雷雨中分頭找尋母親的下落.

    加茂大橋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車燈在朦朧中交錯而過.護欄上的一盞盞橘色燈火,宛如是替即將回歸古都的祖靈指引方向的路標.

    ○

    冒著雷擊的危險,被雨淋成落湯雞,我們繼續在加茂大橋附近搜尋.

    總算,我找到了母親.她就躲在加茂大橋下的陰暗角落.

    我沿著鴨川找尋時,渾身濕透的母親全力沖過河堤,撲進我的臂彎.那時正巧一陣雷鳴,嚇得母親瑟瑟發抖.我松了一口氣,替母親撥開額前濕淋淋的毛,她打了個噴嚏,在劃破天空的閃電下蜷縮著身子,低聲道:"夷川的女兒和我在一起."

    "我差點掉進河里,是她救了我."

    母親藏身的橋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里頭窺望著我.

    我拭去臉上的雨水,注視著橋下暗處,結果海星氣憤地說:"還看什麼!你要在那里待到什麼時候?還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謝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親感冒嗎?傻瓜!"

    海星不肯從橋下現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說:連她的臉都沒看過,並不是因為害羞,我說的是事實.雖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從未看過她的真面目,就連她變身後的模樣也沒見過.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總是躲在看不清的暗處嘮嘮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卻惡毒得緊,想必是家教不好.對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從黑暗中襲擊我的言語暴力,光是聽她說話我就一肚子火.

    過去她還是我未婚妻的時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親與人的約定"與"持續忍受這位未曾謀面的未婚妻出言辱罵"的重擔孰者重要,結果由于兩者重量在伯仲之間,差點將我心中的天平給壓垮.就在我幾乎不勝負荷時,父親過世了,婚約也解除了.

    再見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見面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沒想到在那之後她還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沒,動不動就找我說話,拿我打發無聊.對我來說,這無疑是災難,結果夷川家竟說我死纏著海星不放,實在很不講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說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親,我得向她道謝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廬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頭行禮,說了聲:"謝謝."並補上一句:"請代為向(掉進排水渠被沖走的)金閣,銀閣問候一聲."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聲,應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們和海星告別.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抱著母親走回家時,她如此說道.但她接著又說:"唯獨那孩子例外."

    ○

    我叫回人在鴨川對岸四處亂跑的麼弟,並一把抓住方寸大亂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們驅趕著自動人力車,逃回糾之森.

    一踏進糾之森,傾盆而下的豪雨被郁郁蒼蒼的枝葉帳幕阻擋,轉為柔柔的細雨.雨滴拍打在葉片上的聲響,如同飛沫彌漫在南北延伸的狹長森林中.盡管不時仍有銀光打向參道,不過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著母親,和大哥及麼弟走在下鴨神社漫長的參道上.

    鑽進樹下的小蚊帳,覆著濃密毛皮的身軀互相依偎,我們屏氣斂息.母親以白手巾纏住濕透的皮毛,抬頭仰望樹梢,抽動著鼻翼,偵察雷神大人的動向.麼弟緊依著母親,我和大哥則在兩旁抱住他們.

    黑暗中,感覺得到彼此吐出的濕熱氣息.

    依偎著彼此,細聽遠處的雨聲和雷鳴,我覺得無比懷念.

    我想起了從前,那時麼弟剛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還沒變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無法負荷的重責大任,還保有悠哉的一面.當時只要一打雷,大家就會眾在母親身旁.

    母親總是懷抱著我們兄弟四人,父親則是抱著雙眼緊閉的母親.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湧上一股既甜美又悲傷的情緒,一點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漸遠去.我想,東山一帶現在想必很熱鬧吧.

    "還好有你們在."母親在歸于平靜的黑暗中說."雖然你們的父親不在了,但我還有你們."

    ○

    我已故的父親——下鴨"偽右衛門"總一郎,是只偉大的狸貓.

    他讓下鴨一族團結一心,威儀遍照京都的族人,就連在烏丸的鬧街上空盤旋的天狗也對他大為感佩.

    他豪邁灑脫,恬淡無欲,慈悲為懷,愛好美酒和將棋,討厭劣酒和沒水准的地盤之爭.然而一旦與人爭斗,便會如勇猛如鬼神,集謀略,臂力,變身力于一身,將對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父親還是我的老師——老天狗如意岳藥師坊紅玉老師的盟友,他們聯手讓鞍馬天狗也瞠目結舌,甘拜下風.狸貓中有這等能耐的,就只有我偉大的父親了.

    能讓狸貓一族凝聚團結的狸貓,人稱"偽右衛門".

    "只要有下鴨偽右衛門在,京都就能泰平無事."

    大家心里都這麼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塵寰.

    京都有個名叫星期五俱樂部的秘密團體,他們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貓火鍋.京都的狸貓向來對他們深惡痛絕.

    麼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歲末,他們照例舉辦尾牙宴,圍爐吃狸貓鍋.

    而那年的火鍋料就是我父親.

    得知父親的死訊,我們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過神來,放聲大哭.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麼弟是個嬰兒,當然也哭,而且一哭起來便沒完沒了.

    "只要身為狸貓,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母親對我們這群嚶嚶啜泣的小狸貓說道.

    "你們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著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要有過人的器量,對星期五俱樂部的火鍋冷笑置之.要像你們的老爸一樣,不過,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語畢,母親這才抱著我們一起痛哭.

    "答應媽,你們絕不能變成狸貓鍋."

    那一天,我父親安詳地成了狸貓鍋,進了那群古怪成員的五髒廟.同一時間,京都狸貓一族的未來再次浮現風雨欲來之兆.

    ○

    雷雨停歇,睡著前我們一直聊著這件事.

    "媽,就像你說的,你的孩子長成了器量過人的狸貓,但當中有三只很沒用."我說."其中一只還是青蛙."

    我察覺大哥露出了苦笑.

    麼弟已經睡得很沉,母親把臉湊向他的臉頰.

    "是青蛙也好,是什麼都不重要,只要你們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思索片刻後,母親又補上一句.

    "還有,你們都是了不起的狸貓,這點老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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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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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19:59: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Chapter 03 大文字燒納涼船之戰

    仿效風花雪月,稱得上附庸風雅,但最有意思的,還是模仿人類.一同參與人類的日常生活或是節慶活動,實在樂趣無窮.這種戒不掉的習性肯定是遠從桓武天皇時代便脈脈相傳至今,我已故的父親稱之為"傻瓜的血脈".

    "這都是傻瓜的血脈使然."

    每當我們兄弟闖禍,鬧得雞飛狗跳,父親總會笑著這麼說.

    最能象征夏日風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類陶醉,我們狸貓也跟著陶醉,說穿了,這都是傻瓜的血脈使然.

    我之所以特別喜歡五山送火,是因為這讓我想起父親.父親總是將飛天納涼船"萬福丸"裝飾得金光閃閃,欣賞山上點燃的篝火,彈琴擊鼓,嘻鬧玩樂.他變身成布袋和尚,抬頭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臉眉開眼笑的模樣,至今仍曆曆在目.父親總是像這樣,威風十足地向祖靈們炫耀下鴨一族的健康與幸福.

    父親遠赴黃泉後,母親和我們每年還是會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納涼船,不過什麼下鴨一族的祖先,我們根本沒放在心上,盡管有時會想起父親,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是在夏日的夜空盡情玩樂嘻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教我們是狸貓呢.

    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

    時序來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個午後,在揮之不去的惱人酷暑悶熏下,我帶著麼弟矢四郎走出糾之森.我們徒步走過葵橋,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們在商店街,替恩師紅玉老師買了松花堂便當和出町的雙葉豆餅.我們的天狗老師擁有"如意岳藥師坊"這個響亮名號,教導過許多狸貓,如今他卻隱居在商店街後的寒酸公寓,獨自唾棄世上萬物.

    前些日子我為了幫老師提振精力,刻意變身成青春少女,結果竟被罵得狗血淋頭,受盡屈辱.沒想到我足以做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禮居然是一頓臭罵,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趁著這天酷熱難當,我故意變身成一個灰頭土臉的大學生.

    麼弟矢四郎變身成少年,將一大瓶紅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麼弟只會粗淺的變身術,而且只要稍有怯意便會如字面上形容的,露出狸貓尾巴.因為太軟弱了,大家給他取了個"穿幫小子"的綽號,說來實在可憐.

    那年夏天,麼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個秘密.

    "哥,我可以幫手機充電哦."

    接著,他一臉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幫手機充電.不過,如果能用電鍋煮飯倒還另當別論,在這到處布滿電線的城市能替手機充電有什麼用處?除非出外時手機剛好沒電,這招倒是相當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我這天真的麼弟在偽電氣白蘭工廠暑休時,每天都窩在糾之森的樹下替手機充電,以此自娛.

    "你到底要打電話給誰啊?"我邊走邊問.

    "打給媽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媽在一起嗎?"

    "才沒有呢,去工廠的時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們信步而行,邊走邊聊.

    從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轉,有一棟舊公寓,外觀與自由翱翔天際的天狗一點也不相襯.紅玉老師就住在這里.

    今天前來,為的不是替喝著思心濃粥,日益衰老的老師獻上食物和紅酒,其實我另有要事.

    我是為萬福丸而來的.

    ○

    五山送火的日子漸漸逼近,但下鴨家卻沒有飛天納涼船可坐.

    因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們與夷山家展開沒意義的紛爭,萬福丸就此付諸一炬,實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堅稱:"是炒熱氣氛用的煙火引發火災,純屬意外事故."

    但我認為事有蹊蹺,因為我親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對人稱"金閣,銀閣"的傻瓜兄弟朝我們的船發射煙火,嘴里還語意不明地喊著:"吳越同舟!吳越同舟!"我看那些壞心狸貓降生在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該上哪兒找新船替代,我心里早已有譜.只不過大哥矢一郎凡事只仰仗自己的政治謀略,懷疑自己親弟弟的才干,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從開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幫忙,對我的提議置若罔聞.我也因而大動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將對大哥的咒罵穢言一古腦兒往井底宣泄.

    母親一直很期待能坐納涼船欣賞五山送火,盡管本意是為了喧鬧玩樂,但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儀式.大哥費盡心思,苦思取得"萬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後決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只可惜就在前不久,他們摸黑將船從奈良運來,誰知萬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墜落,還沒來得及發揮本領,就落寞地成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計劃卻泡湯了.

    在母親的開導下,大哥低頭請我幫忙.

    "算我拜托你,想想辦法吧."

    要是一開始就請我這位才干卓越的弟弟幫忙,辦起事來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著低頭的大哥,雙腳泡在糾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著碗里的彈珠汽水.

    "這次是矢一郎不對,不過現在只能靠你了."母親說.

    "他要是跪下來向我磕頭,我可以想想辦法."

    大哥聽了氣得狸毛顫動,但似乎有意下跪磕頭.

    這時母親大發雷霆,大吼一聲:"你太不像話了!"一把將我推進小河.

    "你大哥這麼傷腦筋,你竟然還叫他磕頭,世上哪有你這種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決定執行原本的計劃,向紅玉老師商借"藥師坊的飛天房"一用.

    "藥師坊的飛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狀似小茶室,四周設有外廊,用來展開空中旅行最舒服不過了.紅玉老師不喜歡仰賴交通工具,鮮少使用飛天房,但總不至于已經轉賣給熟識的古董商吧.我猜飛天房現在八成布滿塵埃,靜靜待在公寓的某個角落.

    老態龍鍾,喪失飛行能力的紅玉老師,為什麼不乘坐方便的飛天房呢?"就算再怎麼墮落,天狗還是天狗,我可不想四處宣揚自己已喪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里仍存在著這種無謂的掙紮吧.不過,原因不只如此.

    紅玉老師的飛天房是以紅玉波特酒當燃料,與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甯可全把酒喝進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還真想問他一句——身為天狗,你這樣滿足嗎?

    ○

    一踏進紅玉老師的公寓,熱得像在洗三溫暖.雜物堆積如山,從窗外射進的陽光中滿是飛舞的塵埃,光看就教人鼻頭發癢.麼弟打了個噴嚏,露出狸貓尾巴.

    "原來是你們."

    紅玉老師懶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繼續和他的訪客交談.狹窄的房間中央,紅玉老師穿著泛黃內衣盤腿而坐,他對面坐著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轉過頭來,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對我說:"原來是下鴨家的矢三郎.你長大了,看起來很威風呢."他的黑框眼鏡閃著白光,襯衫被汗水濡濕,脖子上垂著一條領帶.

    "傻瓜!狸貓長得威風有什麼用."紅玉老師扇著扇子說道."你對狸貓太好了,就是這樣那些毛球才會拿翹."

    金光坊將岩屋山天狗的地位讓給第二代接班,如今基于興趣在大阪經營一家中古相機店.身為大天狗卻著迷于相機,我記得紅玉老師曾拿這事取笑他.金光坊說才剛到,打開放在榻榻米上的禮物包裹,招呼我們:"藥師坊說不要,你們拿去吃吧."

    "不過話說回來,你竟然從大阪搭電車到京都二具是有辱天狗的名聲啊."

    紅玉老師不滿地說,金光坊露出苦笑.

    "這種大熱天,你自己從大阪飛到京都看看,包准連腦漿都會煮沸.坐京阪電車涼快多了."

    "天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不過,我還真嚇一跳呢.我到出町後,想見你一面,就飛到如意岳,沒想到山里全是鞍馬天狗,你竟然搬到了出町的商店街,這事太教我驚訝了."

    "我嫌麻煩,就把如意岳交給他們管理."

    "堂堂的如意岳藥師坊,怎麼能做這種事呢!"金光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鬧別扭的小孩.

    "我實在不喜歡鞍馬那班人,個個白得像豆芽菜,看了就不舒服."

    約莫一年前,紅玉老師在天狗的戰爭中一敗塗地,結果被趕出如意岳.但老師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始終堅稱:"我只是請鞍馬那班人代為管理",逞強的模樣實在教人同情.

    "如果想趕走他們,可以請我家的第二代幫忙."金光坊親叨地說."只要你開口,愛宕山也會幫忙的.雖然太郎坊和你不合,但他向來很討厭鞍馬那班人."

    "不用你們多管閑事."

    "搞定這件事之後,你也將如意岳讓給第二代接手吧."

    "我和那個蠢材早就斷絕關系了."

    聽說紅玉老師有個兒子,而且一點也看不出和老師有血緣關系,生得俊美無倫,人稱"美男天狗".然而經過漫長的歲月,和他有關的傳聞經過添油加醋,全都又臭又長,真假難辦.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俊美的接班人與父親反目成仇,父子倆大打一場,撼動了東山三十六峰.當時紅玉老師還是威風凜凜的大天狗,他毫不留情地對兒子展開痛擊.據說獅子會將自己的孩子推入深谷,不過老師是否是為了鍛煉兒子才含淚揮動愛鞭,此事令人質疑.我看老師八成只是氣昏了頭,一時殺紅了眼.

    兩人大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年輕的接班人敗得一蹋塗地,逃出京都.此後他輾轉流浪于日本各地,甚至遠渡英國,自那之後行蹤成謎.也許他在抬頭挺胸假扮紳士的過程中,完全融入了大英帝國的生活,就此錯失歸國的機會.

    附帶一提,聽說兩人大打出手的原因是為了女人爭風吃醋.

    ○

    "如果第二代不回來,一切就不用提了."

    "他不可能回來的."

    紅玉老師將手中扇子扇得呼呼作響,望著從窗戶射進的炎熱陽光,低語道:

    "倒是有個人可以接我的位子."

    "你還有其他兒子嗎?"

    "不是兒子,是個還有待修行的女孩,我很看好她."

    我大吃一驚,全身狸毛直豎,跪著移身向前.

    "老師,冒昧請問,您說的那位接班人難不成是弁天小姐?"

    紅玉老師頷首,我,麼弟和金光坊三人不約而同長歎一聲.

    "這怎麼行!"金光坊歎息地說."她的本性太壞了."

    "有哪個天狗的本性是好的?你不僅就別亂說."

    "她是個禍根,絕不能挑她."

    紅玉老師板起臉,瞪視著金光坊,但不久就像豬只般發出呼嚕聲,把扇子丟向一旁,橫身躺下.都已經好幾百歲的人了,但每次情況不妙,就躺在地上來個相應不理,充分展現如意岳藥師坊的本色.

    看到紅玉老師的態度,金光坊端正坐好,低頭不語,汗水不斷滴落榻榻米上.

    "五山送火就快到了,不能待在自己的山上你不會難過嗎?"

    "在山下欣賞五山送火還比較有意思,待在山上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里."

    "又在強詞奪理."

    金光坊就此不再多言,紅玉老師則是一直緊閉雙眼,時間就這麼悄然流逝.

    "大"字篝火所在的大文字山,位于如意岳西側.

    紅玉老師是如意岳的主人,他總是往自己臉上貼金,一直認為大文字送火是歸自己管轄.想必自認為是監督者,覺得必須讓人類知道他的厲害,所以每年五山送火之夜,他總會在大文字篝火四周游蕩,把人家辛苦架好的火把推倒,遭下鴨警署的員警追捕.但那是他被鞍馬天狗趕出如意岳,退居出町商店街之前的事了.如今紅玉老師被迫和過去最瞧不起的人類比鄰而居,只能仰望昔日受自己管轄的山岳.可憐的紅玉老師,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詢問.

    "老師,關于五山送火……"

    "怎麼啦,矢三郎."老師閉著眼睛低語.

    "您應該知道,我家每年都會派出納涼船吧?"

    "知道啊,狸貓真是無藥可救的蠢蛋."

    "去年我們中了夷川一族的卑劣伎倆,飛天納涼船慘遭燒毀,今年我們費盡心思想找替代的船,但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因此,我才來這里拜見老師,希望可借用您的飛天房一晚."

    "飛天房是什麼?"

    "老師,就是長得像小茶室,能在天上飛的那個啊."

    "噢,那個啊.經你這麼一提,我把它收到哪兒去了?"

    紅玉老師霍然起身,一臉茫然地說.

    "我想起來了,我送給弁天了."

    在場的人莫不聽得目瞪口呆,一時鴉雀無聲.

    紅玉老師毫不吝惜地將風神雷神扇送給弁天,聽者無不皺眉,有人還說:"老師被來路不明的女人給吸干了."此事記憶猶新.沒想到他竟連飛天房都送給了弁天,那他手上還留著什麼?既不能飛天,也無法刮起旋風,老師的天狗法力幾乎蕩然無存,而他竟然還把天狗寶物慷慨大放送,實在令人傻眼.

    這下就連一向尊敬老師的我也按捺不住.雖然這情形並不少見.

    "你也該適可而止吧!"我怒吼道."為什麼把所有寶貝都給了她!"

    紅玉老師盤腿而坐,臉脹得通紅,皺紋密布的一張臉糾結著,氣得抄起手邊的一個大不倒翁丟我.金光坊在一旁勸他消氣,但老師怒不可抑,丟完不倒翁改丟招財貓,丟完招財貓改丟福助(注:福助人偶,被視為招來幸福的象徽.造形是一個跪座的男子,有顆大大的腦袋.),丟完福助又丟不倒翁,拿起東西就朝我扔.我只能縮著脖子,四處逃竄.

    "你還不懂嗎,這個傻瓜!"

    我偉大的恩師大吼.

    "我只是想看她開心的模樣啊!"

    ○

    安撫紅玉老師的情緒後,我和麼弟陪同岩屋山金光坊一起步出公寓.

    走出出町商店街,金光坊對我們說:"聽說你們常照顧藥師坊,這份用心令人感佩."

    "這差事是不知不覺落在我們頭上的,誰教其他學生都不來探望老師."

    "藥師坊雖然老愛抱怨,但他心里一定心存感激."

    "口頭上的安慰就不必了."

    "哎呀."金光坊用力拍了一下前額."我也真是的,竟然說這種不得體的話."

    "像他那麼不可靠的人,絕不能對他期望太高."

    "說的一點都沒錯."

    金光坊接下來打算在岩屋山住一陣子.他開心地告訴我,原本不打算回岩屋山了,但兒子老邀他回去.還說五山送火那天,他打算下山好好欣賞一番.

    "可否也讓藥師坊一同坐納涼船呢?也算老朽一份."

    "就這麼辦吧."

    "還有,對弁天可千萬不能大意哦."

    金光坊要在出町柳車站搭公車前往岩屋山,我們便在加茂大橋西側與他告別.太陽已升至中天,陽光普照,鴨川水量也減少許多.我和麼弟目送金光坊步履蹣姍地走過冒著熱氣的加茂大橋.

    老師告訴過我,弁天常到三條高倉的扇子店"西崎源右衛門商店"走動,于是我和麼弟在河原町通坐上市內公車.麼弟坐下後,全身緊繃.他很害怕,眼看就要露出狸貓尾巴,我忙出言安撫:"弁天也不是天天吃狸貓火鍋,只有尾牙宴的時候才吃."

    因為紅玉老師的關系,我和弁天算是舊識,兩人之間有段切不斷的宿緣.老實說,她其實是我有緣無分的初戀情人.

    "不然,你先回去好了."我說.

    但麼弟鼓起勇氣應道:"我也要一起去.老媽叫我要磨練膽識."

    ○

    從三條高倉略往北走的一處悄靜市街,有一間外觀古色古香,看起來與民宅無異的扇子店,名叫"西崎源右衛門商店".

    有店名浮雕的玻璃嵌在店門上,我拉開門輕喊一聲:"有人在嗎?"走進店內,店里相當涼爽,有焚香的氣味.昏暗的土間(注:日式房屋入門處沒埔木板的黃土地面.)設有木制展示台,許多美麗的扇子陳列在上頭,就像暫時停翅的蝴蝶.源右衛門坐在入門台階處與客人聊天,我和麼弟打聲招呼,脫鞋走上台階.

    穿過藏青色的暖簾,走在鋪有黑色木板的走廊,焚香氣味熏人,幾乎連呼吸都有困難.我們極力忍耐繼續前行,也許是鹽分的關系,腳掌黏答答的,不時吸附著地板.街道的聲音遠去,宛如置身世界盡頭般的甯靜包覆著我們,這時頭上傳來海鷗的嗚叫.走廊轉向左方,射進屋內的陽光微微搖曳.

    繞過走廊,來到一間小餐廳.

    海風吹送,入口處暖簾隨風搖曳,餐廳里滿是水面映照的波光.鋪設木質地板的大廳擺有質樸的餐桌,牆上掛有褪色的菜單木牌,但不見半個客人.走出餐廳,眼前出現一座碼頭,停靠了幾艘小船.前方是遼闊大海,浪潮平穩地打向岸邊,波光粼粼.被風吹響的風鈴,藍天之上徘徊的海鷗叫聲,與浪潮禍互融合,令人興起一股與三條高倉一帶大異其趣的旅愁.

    一名老太婆從廚房走來.

    "弁天小姐在鍾樓嗎?"我問.

    "是的,她在那里."老太婆應道,指著外海.盡管薄霧迷濛,視線不佳,還是依稀看得見屹立海上的建築.

    "前些日子,外海風強浪大,不過今天天氣很好呢."老太婆走向碼頭准備小船.

    我和麼弟坐上小船,劃著槳繼續前行,海水在船身下嘩啦作響.起初麼弟還覺得新鮮,但隨著愈接近外海,海水顏色愈深,他的臉色漸顯蒼白.我劃著小船,確認目標,但回頭時已不見少年蹤影,只見一頭全身覆滿密毛,縮成一團的小狸.

    "還是不行嗎?"

    "哥,對不起.我太害怕了,沒辦法變身."

    "算了,你放心,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屹立海上的建築離我們愈來愈近.

    這棟建築是大正時代某個大貿易商興建的氣派洋館,多年來任憑風吹雨淋,如今有八成已經沒入海中.聽說這棟洋館昔日是家頗負盛名的飯店,而聳立于海面的這座鍾樓則扮演著宣傳塔的角色.然而這座遠近馳名的鍾樓在海風的日夜吹拂下,如今早已鏽斑密布,時鍾指針再也無法運行.

    鍾樓底下,一座浮台在海面隨波搖蕩,上頭有把顏色鮮豔的海灘傘.

    "喂!"我放聲叫喚.躺著休息的弁天站起身,朝我揮手.她今天穿著T恤和短褲,T恤上還大大寫著"天下無敵"這句成語,品味當真古怪.

    ○

    我將小船停靠在浮台旁,弁天望了一眼縮在小船角落的小狸貓,摘下墨鏡說:"哎呀,好可愛.是你弟弟嗎?"

    海灘傘旁凌亂地擺放著弁天中意的小型收音機,讀到一半的文庫本,吃得層掉滿地的甜甜圈,望遠鏡,以及難得一見的特大瓶偽電氣白蘭.弁天將准備要吃的甜甜圈遞給麼弟,麼弟忸忸怩伲吃將起來,不時噎著說不出話來.

    "話說回來,你這模樣看了就熱,就不能變個清爽一點的模樣嗎?"

    我板著臉盤腿而坐,指謫地說:"那你這件T恤又怎樣?品味這麼古怪,一點都不像你."

    弁天低頭望著自己豐滿的胸部."這是夷川家的狸貓送我的."

    "是金閣,銀閣嗎?"

    "沒錯,這瓶偽電氣白蘭也是."

    我向她說明今天來訪的目的,弁天一面聽一面啜飲著偽電氣白蘭.我提到去年納涼船被金閣,銀閣燒毀的事時,她還拍著白皙的大腿朗聲大笑.

    "昨天金閭,銀閣來找我,還說你一定會來找我,他們希望我別插手狸貓之間的紛爭,留下這件古怪的T恤和偽電氣白蘭."

    "好小氣的賄賂."

    "沒錯.我要是想要,愛拿多少就拿多少."

    "那對傻瓜兄弟的思慮就是這般淺薄."

    弁天不懷好意地笑著."你想要飛天房是嗎?"

    "想要得不得了."

    "怎麼辦好呢?可是借給你,我又得不到任何好處."

    弁天如此說道,雙手抱膝坐成三角形,興致勃勃地凝望外海.

    我心想此事強迫不來,決定以退為進!"你今天在這里做什麼?"

    "等鯨魚."

    "有這種東西嗎?"

    "不時會從遠方冒出頭來."她指著外海說."我今天一早醒來,突然很想拉拉看鯨魚的尾鰭,就專程到這里等它們,可是它們偏偏不現身."

    "世事就是這樣."

    我們天南地北閑聊著,陪她一起等鯨魚.在她的勸進下,我喝起偽電氣白蘭.酒醉,天熱,再加上浮台的搖晃,我的腦袋漸漸麻痹.

    ○

    一艘小船從碼頭搖搖晃晃地劃來,扇子店的源右衛門獨自坐在船上.

    弁天霍然起身,嫣然一笑.源右衛門老爺爺拜倒在地,獻上一只小木箱,便匆匆返回.

    "那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

    木箱里的,是一把闔上的漂亮扇子.

    正是那威名遠播的風神雷神扇.昔日紅玉老師總是將這把扇子揣在懷中,隨心所欲操弄京都的天氣.只要以風神那面用力一扇,便會刮起大風,以雷神那面使勁一揮,便會降下雷雨.紅玉老師就是利用這把扇子,多次讓不想出席的聚會就此"流會".老師將這把扇子送給弁天,可說是前所未有的輕率之舉.

    "我請源右衛門先生替我修扇子,上個月你模仿那須與一將它射出一個大洞,你忘了嗎?"

    "過去的事,我是不回頭看的."

    "你這狸貓可真糟糕,真該好好反省."

    弁天從木箱取出扇子,敞開它.

    以金粉裝飾的扇面在盛夏豔陽的照耀下閃閃生輝.她喜孜孜地笑著,像在跳舞般轉動著扇子,但弁天應該不是想跳舞.只見她注視著外海,高高舉起風神雷神扇,她用力一揮,瞬時卷起一陣強風,白色的水煙陀螺般朝天際旋繞而去.

    整片天空突然烏云密布.

    宛如轉動巨大石臼的隆隆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道銀色閃電閃過天空,照亮聳立海上的鍾樓.豆大的雨點打向海面,眼前遼闊的大海泛起鉛色,波浪起伏.

    "難得的好天氣就這麼沒了."弁天在雨中愉快地說."我決定了.既然你都開口拜托了,就將飛天房借你一用吧."

    "感激不盡."

    "不過要是飛天房像這把扇子一樣毀了,該怎麼辦?"弁天蹙眉問道."你的粗暴可是出了名的."

    "我定會好好珍惜."

    "有了!"弁天舒顏展眉,開心擊掌."正好有人請我安排余興節目,要是你弄壞飛天房,就請你到星期五俱樂部表演助興吧.要是你的表演太無聊,就把你煮成狸貓鍋."

    "我可一點都不好吃."

    "那沒關系,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想要吃掉你."

    說到吃,就連有百年交情的知己也下得了口,這正是弁天.被初戀對象吞進肚里,這樣的死法倒挺有意思的,不過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空中響起一陣響亮的雷鳴,麼弟像被壓扁似地厲聲慘叫.

    "啊,你看."弁天手持望遠鏡,像海盜船長般瞪著外海.

    起伏的波浪間,一個黝黑巨物出沒在海面上,龐大的身軀如同一座小島.想必那就是鯨魚.

    弁天挺身脫去衣物,瞬時一絲不掛,她面朝遠方波浪間忽隱忽現的鯨魚,像天狗般優雅地縱身一躍,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在烏云低垂閃電交錯的海上,飛向那頭黝黑的大鯨.就在巨大的尾鰭即將潛入海中的那一刻,弁天一把抓住,只見她使勁飛向空中,似乎打算將鯨魚拉出海面.

    我欣賞著弁天與鯨魚在外海的這場對決.

    "啵!"身後傳來像是布丁倒進盤中時的聲響,轉頭一看,膽小的麼弟竟將肚子里的甜甜圈吐了一地.麼弟全身狸毛被雨淋濕,只見他隨波搖晃,一臉恍惚地望著自己的嘔吐物.

    我抱起顫抖的麼弟,等候弁天歸來.

    她清亮的天狗笑聲,在荒涼昏暗的海面上翻騰.

    ○

    我們和弁天約在四條烏丸的某座大樓屋頂,借取飛天房.

    飛天房大約四張榻榻米大,房內附有壁龕,四面設有可愛的圓形欄杆窗的土牆,以及和室拉門.房里除了弁天使用的小衣櫃,別無他物.打開拉門,外頭是環繞茶室的外廊.飛行時可以坐在那里,搖晃著雙腳享受夜風,欣賞夜景.還有扇窄小的木板門,只可惜我們不是天狗,無法從那里進出.因為木板門外沒有外廊,飛行時要是一腳踏出去,可會直接墜入眼前的夜景.

    房間中央設有一座火爐,里頭有個狀似肮髒鏡餅(注:新年時供奉神明的祭品,由大小兩個圓形扁平糕餅重疊而成.)的鍋爐引擎.附帶一提,這鍋爐不光能讓飛天房浮在空中,還能用來煮開水,相當方便.

    弁天在角落的小衣櫃粗魯翻找,隨手撥開看似價格不菲的皮包或寶石,取出一瓶紅玉波特酒.

    "看好嘍,就是這樣啟動."

    弁天將紅酒倒進鍋爐.伴隨著卡啦卡啦的聲響,飛天房飄浮起來.

    閃爍的鬧街燈火來到腳下,我們享受著這片刻的夜空漫步.

    不久,她交由我和麼弟操縱,並再三叮嚀:"好好開,別弄壞哦."說完她便推開木板門,飛向夜空.想必是享受奢靡的夜生活去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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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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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20:00:00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ck61i6d93 於 2011-9-26 20:00 編輯

~~下~~

我和麼弟意氣風發地操縱飛天房,飛越夜空.

    我們抱著衣錦還鄉的心情回到糾之森,不料大哥竟冷言冷語地說:"要坐這玩意兒欣賞五山送火?太難看了吧!"八成是不能由他主導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不過母親說:"挺不錯的呀!"和麼弟愉快地在榻榻米上四處打滾.

    五山送火前夕,我們忙著將弁天的飛天房改造成萬福丸二代,以抹布擦拭每個角落,在外廊擺上多盞方形座燈,綁上以金銀絲線裝飾的彩帶球,並准備宴會上的佳肴美酒及祭拜祖先的供品.趁著忙祿的空檔,我和麼弟把紅玉波特酒倒進鍋爐引擎鬧著玩,讓飛天房騰空浮起,結果挨了不小心從外廊跌落地面的大哥一頓臭罵.

    "夷川那班人今年也會派出豪華的納涼船吧?"母親將方形座燈排在外廊上,如此說道.

    "應該吧."大哥一臉嚴肅地說."金閣,銀閣這次要是敢再放火,我絕不善罷甘休.上回一定是叔叔在背後指使的."

    夷川家的大當家夷川早云,是父親的弟弟,也是送金閣和銀閣來到這世上的罪魁禍首.他向來痛恨下鴨家,逮到機會便使出迂回的奸計整我們.

    "希望別惹出什麼麻煩才好."母親歎了口氣說.

    五山送火的前一天傍晚,我去邀請紅玉老師.我決定遵照金光坊的請托,邀請老師與我們共乘納涼船.

    "你要老朽搭你們這些毛球的便船欣賞五山送火?"老師的嘴歪成倒V字形."你還真好意思開口呢."

    "家母會准備散壽司款待您."

    "吃狸貓做的壽司會被毛球噎死的."

    "如果您肯賞光,明晚七點請栘駕糾之森."

    "我記得的話也許會去,也或許不會去.你們就等著吧,別期望太高."

    我想紅玉老師應該會來,就這麼回去向母親覆命.

    ○

    夏天漫長的白日將盡,東山對面已經暗下來了.

    人潮眾集在鴨川沿岸,爭相一睹大文字的風采,喧鬧人聲一路傳到了糾之森.飛天房內酒宴已經備妥,外廊上的方形座燈點燃了,就只等在鍋爐注入紅酒.然而,紅玉老師遲遲不現身.

    我們望眼欲穿,佳肴擺滿房內卻無法盡情品嘗.大哥變身成布袋和尚坐在飛天房中央,宛如果凍般的圓肚頻頻顫動.

    先父在五山送火之夜總會變身成布袋和尚,緣由雖不清楚,但已成了規炬.大哥仿效父親變身布袋和尚,還命我們變身成七福神,不過狸貓個性生來別扭,若是有人強逼自己變身,我們偏不想照辦.于是我變身成平常的委靡大學生,麼弟因為變身能力太差,索性不變身;母親則是堅持變身成偏愛的寶塚美男子.誰都不肯照大哥的意思做.陷入孤立窘境的大哥氣得圓肚發顫,只能抓扯房內榻榻米的藺草泄憤.

    我盤腿坐在外廊,等候恩師.

    不久,紅玉老師揮動著拐杖穿過樹叢而來.

    一路上,老師不時停步,時而仰望樹梢,時而撕碎雜草.明明早就看到我們,他卻刻意佯裝沒發現,好裝作是湊巧路過此地,而不是赴狸貓的約.

    "啊,這不是矢三郎嗎?你在這里做什麼?"紅玉老師停下腳步,向我喚道.

    "哎呀,這不是老師嗎?真是巧遇.您來散步嗎?"

    "是啊,難得今宵如此涼爽宜人."

    "那真是太好了.老師,您知道今晚是五山送火之夜嗎?"

    "噢,是這樣嗎?"

    "您來得正好,我們正准備搭上向您借來的飛天房,在天上欣賞五山送火呢.如果您沒急事,可否賞個光呢?我們備有一些濁酒粗食."

    "啊,經這麼一提,你好像跟我提過這件事."紅玉老師眉頭微蹙,故做沉思貌.他點著頭,裝作勉為其難地說:"我正想休息一下,稍坐一會兒倒是無妨."

    我們看穿彼此的心思,一搭一唱表演完畢後,紅玉老師爬上外廊,走進飛天房,盤腿坐在上座.老師看到變身成布袋和尚的大哥,驚訝地問:"你是矢一郎吧,干嘛扮成這副模樣?"

    "藥師坊老師,今晚百無禁忌.我偶爾也會玩樂的."大哥略顯不悅地應道.

    麼弟捧著紅玉波特酒來到房間中央.紅玉老師以為可暢飲一番,卻見麼弟將酒倒進鍋爐,嚇得瞠目結舌.

    "啊,喂鍋爐喝也太可惜了!"

    老師難過地沉聲呻吟.下一秒,飛天房騰空浮起,樹葉窸窣與枝椏斷折的聲響傳來,不一會兒工夫我們已搖搖晃晃地來到森林上空.

    打開和室拉門一看,大文字就在東方.

    "老師,那里是如意岳呢.您看到大文字了嗎?"

    老師意興闌珊地望了一眼.

    "看到了,當然看到了."

    ○

    東方陣陣清風徐來,今晚天空相當平靜.

    我們繼續往上攀升,順著風飛往禦靈神社一帶.

    坐在外廊吹著晚風,俯瞰眼下的世界,只見市街沒入漸顯深沉的夜色,萬家燈火逐一浮現.不久,在品亮燦然的街燈中,一個又一個的燈火直升天上,遠遠就知道那也是前來欣賞五山送火的飛天納涼船.北山方位有兩艘,京都皇宮上方有一艘,瓜生山到狸谷山不動院一帶也飄浮著幾艘,每艘船都綻放著迷濛的燈火,在夜空中搖曳,遠遠便感受得到船上的熱鬧氣氛.

    我們決定在篝火點燃前先展開宴會,享用母親做的壽司,暢飲美酒.散壽司風味絕佳,難得老師也吃得一口接一口,但他對把紅酒倒進鍋爐一事似乎頗為不滿,始終牢騷滿腹.

    麼弟拿著彈珠汽水的瓶子,開心地在外廊游蕩.

    "別走太出去,小心摔下去."母親提醒.

    不久麼弟大喊:"夷川家的人來了!"我和大哥也出去外廊.

    一艘外形似蒸氣船,附有兩個外輪的納涼船從南方飛來,甲板和帆柱都掛滿了燈飾,五光十色的活像是棵聖誕樹,華麗無比.甲板上還擺有許多桌椅,宛如一座飛天的啤酒屋.

    "你們看,是早云."大哥說.

    可惡的叔叔夷川早云也變身成布袋和街,肥胖的身軀目中無人地盤腿坐在船首.他畢竟經驗老道,扮起布袋和尚入木三分,不是大哥不入流的變身術所能比擬.

    帆柱上以巨大的電子告示板取代帆幔,打上"夷川早云"四個桃紅大字,品味低俗.四周還吊滿了寫有"夷川"的紅燈籠.

    叔叔身旁站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笑臉陰沉的惠比壽,想必是金閣與銀閣吧.他們倆雙臂盤胸,昂然而立,傲慢地望著我們.

    來到距我們五十公尺處,夷川家打橫停下船.

    八成是看我們的飛天房只有四張榻榻米大小,想嘲弄一番.只見他們故意閃爍燈飾,在我們面前大肆喧嘩,飲酒作樂.大瓶的偽電氣白蘭陸續被運往甲板,怪獸等級的伊勢大龍蝦,結婚蛋糕般氣派的糕點,坐墊大的肉包,擺滿了甲板.

    我們見對方似乎不打算節外生枝,便繼續進行我方的酒宴.

    沒過多久,我察覺有人停在外廊,抬頭一看,原來是岩屋山金光坊乘著夜風駕臨,手里還拎著酒壺.他看到紅玉老師,便輕聲打了招呼.老師板著張臭臉,冷淡地應道:"你也來啦."金光坊低頭向我們行了一禮,說道:"打擾了."然後便坐下與紅玉老師對飲.

    待酒酣耳熱,我們來到外廊排成一列,望向大文字.只見"大"字篝火已經點燃,底下的市街傳來人們的歡呼聲.

    紅玉老師獨自站在門檻上,不加入我們.

    "真是無聊.從底下往山上看,不過爾爾."老師低語.

    金光坊從外廊轉頭問他:"你不想回山上去嗎?"

    "我無所謂.現在回去,只會徒增麻煩."

    老師雙手揣在懷中,望著昔日受他管轄的大文字山.

    ○

    妙法,舟形,左大文字,鳥居——欣賞完送火儀式後,我們在搖晃的飛天房內繼續舉行酒宴,聊起我父親下鴨總一郎.

    難得紅玉老師會趁著醉意談起父親,我們個個聽得津津有味.

    我父親與紅玉老師過去交誼甚篤,他曾為了老師干出震驚鞍馬天狗之舉,這是他的驕傲,也是我們的驕傲.

    "總一郎大有可為."紅玉老師說."他當狸貓太可惜了."

    我們緬懷父親的過往事跡,飛天房內彌漫著祥和氣氛,相較之下,停靠在一旁的夷家川的納涼船喧鬧無比,銅管樂隊熱鬧的演奏倒還好,但一直有人燃放煙火,實在惱人.

    我們來到外廊察看,只見一群興高采烈的狸貓胡亂揮舞著煙火筒,危險至極.喧鬧中,一名身穿浴衣的美豔女子與夷川早云相對而坐,捧著大瓶的偽電氣白蘭直接以口就瓶,大口暢飲.那女子正是弁天.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目睹這名絕世美女,我不禁驚呼出聲:"弁天小姐在那艘船上."紅玉老師聞言,對我父親的追思登時煙消云散.理應在他身邊的弁天竟在隔壁船上,令老師懊惱無比,幾欲將茶碗給咬碎."為什麼?為什麼她不到我身邊來?"老師的問題令我們窮于回答.

    夷川家燃放煙火的爆裂聲逐漸靠近,白煙順著夜風飄來.母親被煙味給嗆著,心里老大不高興.每當煙火炸開,外廊便明亮如晝,對方似乎是故意正對著我們燃放,不久飛天房置身于濃煙之中,我們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楚.麼弟頻頻咳嗽,紅玉老師垮著臉喝酒,母親則是恨得咬牙切齒.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去向叔叔抗議."

    大哥起身走向外廊,這時忽聽一聲轟隆巨響.

    大哥的慘叫聲傳來,外廊竄起火舌.

    布袋和尚背著起火的布袋沖進房內,現場一陣嘩然.

    原來是煙火擊中方形座燈,起火燃燒,大哥愣在當場,身後的布袋因此受火勢波及.不善危機處理的大哥登時方寸大亂,拿起放在壁龕的滅火器四處揮舞,還在房間里就拔開保險栓.結果雖然順利撲滅火苗,但飛天房內已滿是粉末.

    "吵死人了!"紅玉老師厲聲怒吼.

    我趕往外廊,撲滅著火的座燈.從夷川家的納涼船,傳來看好戲的歡呼聲.

    煙霧中,我發現有人影晃動,原來是母親捧著一個汽油桶大的煙火走了出來,大哥正極力阻攔她.

    "媽,你要忍住啊."大哥說."我們不能出手,這樣會惹來很多麻煩……"

    "哇!他們老是這樣欺負人!"

    母親猛犬般低吼著.我望了望燒焦的外廊,將從旁勸阻的大哥推回房內,和母親一同抱著巨大的煙火筒.

    "就瞄准中間,一定要准確命中!"母親說.

    正當我們瞄准甲板,與夷川早云對飲的弁天發現了我們的企圖.她將一瓶偽電氣白蘭抱在胸前,翻身飛往帆柱頂端.目中無人的早云死氣沉沉的一雙眼瞪向我們,他身旁的金閣,銀閣站起身來大呼小叫.

    "不可以,要忍耐!要忍住啊!"大哥不斷喊著.

    母親和我大吼一聲:"去死吧你!"

    我們的巨炮噴發出火焰.

    ○

    宛如汽油桶的煙火筒發射出全力一擊,命中夷川家熱鬧的宴席.

    席間一陣嘩然,慌亂之中對方的煙火紛紛射偏,使得情況雪上加霜.一片混亂中,偽電氣白蘭的酒瓶打破了,擺滿一地的佳肴被踢飛,伊勢龍蝦和巨大肉包自光輝耀眼的納涼船撒落底下的市街.

    弁天坐在帆柱頂端,興致盎然地欣賞甲板上四處飛竄的煙火.

    金閣與銀閣在甲板上奔波,對手下一一下達指令,不久夷川家的納涼船不斷發射著煙火,以驚人的速度朝我方逼近.

    大哥眼看事態失去控制,索性加入戰局,把准備在宴會最後燃放的煙火拿來還擊.夷川家的炮火射破飛天房的拉門,撞倒方形座燈;每當有地方著火,麼弟便揮動著滅火器救火.

    就時在甲板上東奔西跑的夷川家逼近眼前之際,我們的煙火已經用完.母親索性抄起空酒瓶和紅玉老師的拐杖,全扔了過去.

    "我們該撤退了."正當我向大哥如此提議,幾把附鐵鏈的嫌刀突然飛來,就刺在外廊上.

    "危險!被刺中的話會沒命的!"

    母親大叫,甲板上的早云與金閣,銀閣兩兄弟兀自冷笑.

    敵方拉扯鐵鏈,飛天房漸漸被拉向夷川家的納涼船.

    "對方人少!把他們拖過來,打垮他們!"金閣探出身子放聲喊道.

    這時,一個鐵爪般的龐然大物伸出甲板,試圖將飛天房強拉過去,鐵鏈摩擦的巨響傳來.

    我昂然佇立在燃燒的拉門旁,望著帆柱上的弁天.只見她將偽電氣白蘭的空瓶隨手一拋,對我嫣然一笑,還使了個眼色,指示著飛天房,並做出拉開抽屜的動作.

    這是什麼意思?

    我回頭望向茶室.

    只見母親在房里四處找尋還擊用的煙火,最後鎖定弁天放在角落的小衣櫃,她將里頭的東西全往外扔,尖聲大叫.

    "淨是沒用的東西!"

    母親扔出的物品中有一把眼熟的扇子.

    我撿起扇子.不用細看我也知道,那是風神雷神扇.

    ○

    夷川家的燈飾,在幾乎燒毀的拉門另一側熠熠生輝.

    飛天房被敵方拖了過去,地板誇張地斜傾,酒瓶,盤子,箱盒,連同紅玉老師,一齊在榻榻米上滑行.屋頂和梁柱發出傾軋聲響,敵方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外輪緊貼住我們的外廊,笛子,大鼓,銅管樂交錯的古怪音樂以及甲板上的喧鬧,連同明亮的光線一同湧入.

    "給我交出矢一郎!"夷川早云神色倨傲地站在甲板上,威嚴十足地說.

    我攔下准備走向外廊的大哥.

    我走出外廊,甲板上排成一列的狸貓紛紛發出噓聲,有個家伙將粉紅色煙火筒瞄准著我.夷川早云臉上浮現布袋和尚的燦爛笑容,睥睨地看著我,金閣,銀閣就站在他兩旁.

    "三男代替當家的出來了."早云說."矢一郎怎麼了?縮在角落發抖嗎?"

    我無視早云的存在,抬頭望向帆柱頂端.

    弁天單腳站在帆柱頂端看熱鬧,我緊抿雙唇,向她出示手中的風神雷神扇.然後弁天就像是裂口女(注:裂口女,日本都市傳說里的一種現代妖怪,外形是一名披頭散發,用圍巾蒙著巨大嘴巴的女人.)般咧嘴發出桀桀怪笑,伸手撥動短發.在船上哀嚎四起之前,她飄然飛向比叡山.

    "喂,回答啊."早云探身向前.

    我不予理會,朗聲應道:

    "你們給我張大耳朵,睜大眼睛,吾乃下鴨總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是也!"

    "這個們早知道了."

    早云如此低吼,金閣也在一旁插嘴.

    "我們是叫你大哥出來.之前他咬我屁股那筆帳,得算個清楚!"

    銀閣還很細心地補上一句:"屁股差點裂成四片呢."

    "不過話說回來,你說這是納涼船也太誇張了."金閣輕蔑地說."這根本不是船,是茶室才對吧?"

    雖說利用人類的慶典趁機玩樂是狸貓的作風,但也必須懂得節制.雖然與人爭執並非我的作風,不過有趣的慶典都被這些不肖狸貓給搞砸了,我得加以懲戒才行.身為一頭遵從父親教誨,行事光明磊落的狸貓,此事義不容辭.

    今晚父親在天之靈,可能正在看著我們,我向他低頭行禮,請他原諒我一扇將敬愛的叔叔和堂兄弟吹得老遠.在我腦中依舊健在的父親呵呵大笑,對我說道:"無妨,無妨,痛宰他們吧!"

    我打開扇子.

    早云的表情就像麥芽糖做的糖人瞬間變得僵硬.

    "叔叔,祝您一路順風啊."

    我大力一扇,差點連大文字的余火也一並吹熄.

    一陣強風頓時卷起,撼動著夷川家的納涼船.

    早云與金閣,銀閣正面承受這股強風,臉像柔軟的麻糬變得又扁又平,一臉古怪滑稽.

    船身在強風吹拂下嚴重斜傾,像一面絢爛多彩的巨大屏風被吹倒.甲仮上眾人哀嚎連連,但就連他們的哀嚎也被風刮跑,來不及傳進我耳里;甲板上殘菜連同盤子一同漫天飛舞,一發射向我的煙火也被強風刮得無影無蹤.帆柱劇烈搖晃,甲板宛如有人使勁扭轉般應聲碎裂,垂吊的電光告示板也出現嚴重龜裂.

    夷川家的納涼船被風刮跑時,連接敵我的鐵鏈受到拉扯,刺進我方外廊的鐮刀發出啪嚓帕嚓的聲響,還來不及反應外廊就塌了.我差點跌落底下的夜景,好在母親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的衣領,而差點受我連累的母親則被麼弟和大哥抓住,金光坊又在後頭抓住他們倆,眾人這才平安無事.

    我搖搖晃晃地吊在殘破的外廊邊,看著夷川家的納涼船墜落.

    再見了,夷川!你們就隨風飄向不知名的遠方,開心墜落吧!

    夷川早云與金閣,銀閣緊抓著傾斜的船身,惡狠狠地瞪著我,燈飾照亮了他們有趣的怒容.

    我朝他們扮了個鬼臉.

    夷川家的納涼船下墜時,船身仍閃耀著燦爛光芒,但不久甲板的燈飾在一陣閃爍後全暗了下來.

    接著,一聲轟隆巨響傳來.

    我爬上外廊.紅玉老師站在一旁,俯看地面.

    "狸貓淨是群無藥可救的蠢蛋啊."老師啜飲著紅玉波特酒,如此說道.

    ○

    擊落夷川家後,我們大呼痛快.

    岩屋山金光坊從皮包取出一台造型複古的相機,說要替我們拍張紀念照.我們並排在殘破的外廊,朝金光坊的相機擺出笑臉."真是和樂的一家人啊.你們父親在天之靈,一定也很開心."金光坊說完,按下快門.

    然而遺憾的是,沒多久我們便步上了夷川家的後塵.

    飛天房突然搖搖晃晃,顯然是紅酒燃料用完了.我們慌張地在房里東奔西找,但原本准備倒進鍋爐的紅玉波特酒竟已一滴不剩.我們只好倒進燒酒,結果灼熱的燒酒噴出鍋爐,跳起舞來,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飛天房開始下墜,我們無技可施,只好圍成一圈就地而座,查出原因.

    當晚,紅玉老師眺望著昔日歸自己管轄的大文字山點燃篝火,盡管表面上故作堅強,仍舊難掩落寞,內心暗自淌淚.偏偏喝醉的金光坊又向他炫耀岩屋山第二代當家對他的熱情款待,更令老師羨慕不已.而心愛的弁天明明人在夷川家的船上,卻不過來露臉.眼前這群愚蠢的狸貓,又為了無聊的船戰你來我往,完全沒把今晚的座上佳賓紅玉老師放在眼里.

    我已經備受冷落,何必為了那鍋爐,眼睜睜望著心愛的紅玉波特酒不喝?紅玉老師如此反問自己.我是堂堂如意岳藥師坊,是今晚的座上貴賓,我比狸貓偉大得多,也比鍋爐偉大,想喝什麼就喝,自在飛翔于幻想的天空可是天狗與生俱來的權利.

    于是紅玉老師左手握住紅玉波特酒的酒瓶.

    然後他冷眼旁觀我們英勇地與夷川家奮戰,將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

    我們墜落在禦靈神社旁,不幸中的大幸是全員毫發無傷.大幸中的不幸是,夷川家的人也都安然無恙.聽說他們墜落在出云路橋北方的賀茂川河堤上.

    五山送火之夜就此落幕.

    雙方可說是兩敗俱傷,然而最慘的人,非我莫屬.

    在這沒半點收獲的夜晚,等著我的是摔得七零八落的飛天房.光是這樣就足以令我嚇破膽了,偏偏跌落外廊時我竟弄丟了那把風神雷神扇.

    一夜之間,同時失去弁天借我的兩樣寶物——我該如何對她解釋才好?

    看著飛天房的殘骸,我佇立良久,感覺身後寒毛直豎.

    眼中清楚浮現了弁天舉辦尾牙宴的光景.

    溫暖的房間內,熱騰騰的火鍋烹煮著.而與香蔥和豆腐一起燉煮的,想當然耳,正是我下鴨矢三郎.電燈的光亮下,弁天舉筷伸向矢三郎火鍋.我的初戀情人半天狗望著鍋里,眼中光芒閃動,兩頰微泛紅暈.

    "我很喜歡你,喜歡得想要吃掉你."

    如果這是肺腑之言,那正合我意.

    可是,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心話!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決定摸黑逃亡.

    才智過人的我巧妙地脫逃成功,就此展開漫長的逃亡生活.從夏末到秋天這段時間,我博得"落跑矢三郎"的威名,名聲響遍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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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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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20:01: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Chapter 04 星期五俱樂部

    京都有個從大正時代一直延續至今的秘密組織.

    其設立目的成謎,有人說搞不好最初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結成的團體.出席人數固定七人,出席者各自以七福神的名字互稱.這七個教人頭疼的人物每個月都會在衹園或先斗町設宴聚會,熱鬧度過一夜.他們就是狸貓的天敵,令人聞風喪膽的星期五俱樂部.

    為何說他們是狸貓的天敵呢?因為他們每年尾牙宴總要大啖狸貓火鍋.

    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物競天擇"這條冷酷無情的自然界定律已是有名無實,畢竟會襲擊我們的那些猛獸消失已久,再加上狸貓屬雜食,葷素不忌,不論是在山上,野外還是都市,到處都是我們的佳肴.山上有山珍,都市有都市的美味.我們不必擔心成為天敵的食物,生活悠哉,結實累累的果樹樂園彼彼皆是,食物唾手可得,為了糧食而流血爭奪,已是久遠的種族記憶,如今的我們,字典里已找不到"物競天擇"這個詞.

    然而在如此安穩的生活中,每年固定會上演一場噩夢.

    就連我們偉大的父親下鴨總一郎,也成了星期五俱樂部的火鍋料,就此結束一生.

    星期五俱樂部以大啖獸肉自豪,而這讓京都的狸貓體到會昔日身處野外的祖先備受折磨的恐懼,以及吃與被吃的弱肉強食定律,食物鏈的自然法則.

    我們這才想到.

    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是人類.

    ○

    夏末到秋天的這兩個月,我來往于大阪日本橋與京都,過著雙重生活.

    我的舊識金光坊在日本橋經營一家中古相機店,我在他的店里幫忙,偶爾會回京都探聽狸貓一族的動向.但弁天這名半天狗時時像怪鳥般在空中盤旋監視,一心想把我煮來吃,以致我連自己的地盤都無法任意進出.盡管我向來不遵守狸貓的規矩,總是任意變身,但弁天的女人直覺已達天狗水准,她隨時都有可能識破我的真面目.

    弁天是天狗紅玉老師的弟子,以美貌自豪,是個人類女性.昔日她在琵琶湖畔徘徊時遭紅玉老師擄走,就此意外來到京都.在老師的熏陶下,她的天狗才能徹底引爆,如今已能以正牌天狗也自歎弗如的朗聲高笑震撼全京都.

    曾無視自己的狸貓身分迷戀弁天的我,因為觸怒了這個天下無敵的女人,如今落得四處躲藏的下場.不過,也難怪弁天會生氣.

    五山送山之夜發生了許多不幸,我向弁天借的飛天房摔得支離破碎,還弄丟了她的風神雷神扇.我毀了向她借的東西,她肯定早己做好准備,要以此為藉口整死我.

    如此這般,在這場風波平息前,我得過著逃亡生活.偶爾回到京都,也只能潛入古董店二樓或地下道,偷偷向人打聽最近的動向.

    十月中旬,我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一劫.

    那天,我搭乘阪急電車回到京都,混在四條通地下道的人群中.由于大丸百貨地下街的裝飾窗美不勝收,我看得入迷,一時大意.這時,弁天身穿一襲露出雪白香肩的黑洋裝,猶如電影明星般威風十足地從地下街樓梯口走了下來.她身旁跟著四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不時威嚇行人,他們是鞍馬山僧正坊旗下的鞍馬天狗,人稱"弁天親衛隊".

    那天弁天的心思全放在剛從大丸百貨買來的奢華戰利品,沒注意到呆立在裝飾窗前的我.一等弁天率領鞍馬天狗離去,我火速搭上阪急電車,逃回大阪.

    ○

    這是我第一次在大阪生活,一切都是如此珍奇有趣.

    中古相機店老板金光坊將岩屋山天狗的寶座讓給了接班人,退位後閑散一身,就連做生意都提不起勁,刮風便遲到,下雨便休息.我規矩地遵從這位悠哉的店長奉行的方針,收起生意人本色,嘴里嚼著章魚燒,時而到日本橋的電器街閑逛,時而在惠比須橋觀察人類,或是在家具店街買些莫名其妙的看板.金光坊還喜歡看吉本新喜劇,常帶我上NGK劇場.

    有一次母親來大阪看我.

    她是個無藥可救的寶塚迷,常坐電車到寶塚看戲.她說回程會順道去大阪梅田一趟,我便從日本橋前往梅田,和母親走進一家咖啡廳.那天她依舊變身成偏愛的白面美男子,我則是模仿金光坊,扮成一位系著扣環領帶的老先生.

    母親展現過人的膽識,安慰我說:"你再忍一陣子就沒問題了.弁天小姐人雖可怕,但她性情多變,對事很容易生厭."

    "她再不早點膩,我可傷腦筋了."

    "矢一郎去拜托紅玉老師居中調停,結果氣呼呼的回來.他氣得毛發直豎,直嚷著再也不插手管這件事.他的肚量得再大一點才行."

    雖然不清楚弁天到底有多生氣,我一直天真地幻想著——搞不好下次見面,她已經將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不過,若是實際見了面才發現"她沒辦法一筆勾銷",到時候可就笑不出來了.

    "人的本性比天狗還壞."我歎了口氣.

    "不過,大部分都是好人."母親頷首應道.

    "那是因為媽遇上救命恩人吧."

    "你能誕生這世上,都是托澱川先生的福."母親望著窗外."得好好感謝他才行."

    母親的救命恩人名叫澱川長太郎.昔日他曾照顧母親,還喂她飯團吃,那飯團的滋味母親從未忘懷.

    ○

    每只狸貓都有一,兩項弱點,只要看准弱點下手,不管他變身技巧再厲害,都會露出毛茸茸的真面目.狸貓要在人類世界打滾,不論起居坐臥都得披著變身的外皮,所以最怕遇上這種事了.

    像母親很怕打雷,只要雷神大人在空中隆隆發威,她便會瞬間脫去變身的外皮.因為這項弱點,她多次身陷險境,也因此練就一身好膽量.不過有一次,她碰上攸關性命的災難.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當時大哥,二哥還年幼,還分不出是狸貓還是毛球的年紀.

    那一天,母親有事前往左京區狸谷山不動院的外婆家,父親則留在森林照顧大哥和二哥.母親畢竟是狸貓,由于久未獨自外出,體內的傻瓜血脈不禁蠢蠢欲動.她心花怒放,忍不住四處游蕩.不久,天空烏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母親尖叫著奔跑,天空發出紫光,傳來連身體也為之震動的雷鳴.原以人類姿態奔跑的母親登時身子蜷縮,變回一只濕透的狸貓,只能望著烏云低垂的天空發呆.

    母親無助地低聲嗚咽.

    那時,一輛車駛來.

    我說過京都已經沒有會襲擊我們的野獸,但現在鋼鐵取代了野獸,成了我們的天敵.當時原形畢露的母親愣在光芒耀眼的車頭燈前,眼看必死無疑.

    "我真以為死定了呢."母親說.

    當時母親還年輕,她勉強側身閃躲,但還是不幸撞上保險杆,前腳因此骨折.劇烈的疼痛使她無法行走,可是若是繼續癱在路上,下場不是被市府人員抓走,就是被窮學生煮成火鍋.母親勉強爬到路旁的水渠,躲了進去.腳傷痛得她幾乎昏厥,水渠里水又冰又冷.豪雨打在柏油路上,水花形成一片白霧,紫色閃電在烏云間穿梭.母親驚恐莫名地蜷縮著濕透的身軀,腦中掠過留在下鴨森林的丈夫以及年幼的大哥,二哥的身影.

    母親猛然回神,發現一個高大的人影正望著她.她大吃一驚,但已無力逃脫.原本不斷打向母親頭部的大雨突然停了,上方傳來雨滴拍打雨傘的聲響,只見貌似布袋和尚的男子蹙著眉頭.

    "真可憐."

    母親闔上眼,心中做好覺悟.她既害怕,又無奈,隨時都會失去意識.

    "你受傷了吧?來,到我懷里."

    男子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將濕淋淋的母親抱在懷中.

    ○

    我逃往大阪後,時光猶如鴨川的河水快速流逝,轉眼已是十一月.

    這天我在寺町通的古董店二樓吃午餐.

    這個房間當倉庫用,到處堆滿舊家具,密不透光.店老板是我一位信得過的朋友,而且這里可利用後門的逃生梯逃走,做為藏身處再適合不過.回京都的時候,我常變身成白發妖怪般的古董收藏家,躲在這間暗房吃飯.

    我盛了一大碗剛煮好的白飯,撒上在錦商店買來的小魚干.歐式餐桌上,擺著注滿焙茶的茶碗,以及布滿塵埃的不倒翁.我與那尊不倒翁對望,吃著熱呼呼的飯.悲哀的逃亡生活令米飯吃起來格外香甜.

    正當我輕拍鼓脹的圓肚,從房內角落的大型歐式衣櫃傳來一個含糊的聲音.

    "好貪婪的吃相!"

    "是海星嗎?"我望著掛鍾問."你為什麼躲在衣櫃里?"

    "少啰嗦,要你管!"歐式衣櫃晃動著.

    海星是我堂妹,也是我的前未婚妻.她那對名叫金閣,銀閣的雙胞胎哥哥,是京都出了名的傻瓜,與聰明又狸品高潔的我素來水火不容.海星個性之所以如此別扭,肯定是受愚兄的影響.海星從小就是出了名的毒舌女,而且也不知在害羞個什麼勁,她始終不肯在我面前現身.對我而言,這位未婚妻等同是從暗處迸發的辱罵惡言,我自然不覺得她有哪里可愛.知道這樁婚事泡湯時,我還大聲叫好呢.

    每次我回京都,總是向她打聽狸貓一族的動向.她雖然嘴巴惡毒,但絕不會向弁天通風報信,這點我很放心.因為她很討厭弁天,還說:"與其對那個半天狗言聽計從,我甯可死了算了."

    聽海星說,隨著臘月將至,京都的狸貓一族愈來愈感受到風雨欲來之勢.因為推選狸貓一族下任首領"偽右衛門"的日子就快到了.其中最被看好的,便是我們的叔叔,海星的父親——夷川早云.狸貓最愛喝偽電氣白蘭,而制造工廠就是由早云掌管,在狸貓社會由上到下從里到外,他都吃得開.只不過早云個性古怪,兒子所率領的夷川幫更是惡名昭彰,因此也有不少狸貓對夷川家反感.而緊抓這項弱點,以政治謀略暗中運作的,就是我大哥矢一郎.政治謀略,是大哥最大的嗜好.

    "我那傻瓜老爸和傻瓜哥哥一直四處奔走,搞得雞犬不甯."

    "我大哥想必也是動作頻頻吧."

    "可是,矢一郎先生實在是沒那個才干,他竟然奢望擠下我那傻瓜老爸,當上偽右衛門!他的才干和我那些傻瓜哥哥根本半斤八兩."

    "他再怎麼爛,也是我大哥啊."我勃然大怒,往桌上使勁一拍."別拿他和你那些傻瓜哥哥相提並論!"

    "你這個蠢蛋,敢說我哥哥是傻瓜!我絕不饒你!"

    "你自己也說他們是傻瓜啊."

    "誰准你說他們是傻瓜了!少得寸進尺,你這個超級大蠢蛋!"

    接下來海星繼續罵了半晌,我假裝沒聽見,待歐式衣櫃不再傳出聲音,我才問她:"我二哥還好嗎?"

    "嗯.他在井底一切安好,照樣幫人做心理諮詢.我很喜歡矢二郎先生,常去找他諮詢,聽說連弁天也會去呢."

    我大吃一驚,口里的茶噴了出來."天下無敵的弁天小姐,會有什麼煩惱?"

    "誰知道,可能是煩惱下一次尾牙宴要吃哪只狸貓吧?"海星悄聲道."聽說今年要拿你下鍋呢.你怎麼看?"

    "我可沒這個計劃."

    "弁天一直四處打聽你的下落,很危險哦.你一只小小狸貓,偏偏惹上那只半天狗,惹來這麼多麻煩."

    我突然尾巴發癢,如坐針氈.

    "快點回大阪去吧.你再四處閑晃,小心真的被煮來吃哦."

    "只要身為狸貓,就可能被煮成火鍋,隨時要有笑著躺進鍋里的覺悟."

    "少嘴硬了,明明就沒那種氣概."

    "要是我被捕就麻煩了,這東西你幫我保管."

    "這什麼,遺物嗎?"

    "是天狗香煙,幫我送給紅玉老師."

    紅玉老師是個麻煩的老天狗,要是沒人在身邊照料,他什麼事也不屑仿,甚至連飯都不吃.我不在京都這段時間,照料老師的工作都交代麼弟處理,但老師老是出難題刁難,麼弟想必招架不住.其實要讓老師乖乖閉嘴,只要把天狗香煙塞進他嘴里就行了.天狗香煙是一種高級煙,只要點上一根,要足足吸上半個月才會燒完.為了將老師的嘴堵上半個月,減輕麼弟的負擔,我專程跑到天滿橋購買.

    "不行,我看不到."

    "誰教你一直躲在衣櫃里,出來吧."

    "不,不要."

    "簡直莫名其妙!那你說該怎麼辦."

    正當我們各執一詞,樓下傳來店老板的叫喚聲.

    "二樓的客人快逃啊!弁天小姐來了!"

    ○

    我正想從後門的逃生梯逃走,一道可怕的暗影籠罩上空,原來是陸續從秋日晴空降落在混合大樓之間的鞍馬天狗.弁天已經走上樓梯,此刻我的處境當真是前有狼,後有虎,可憐的狸貓無路可退了.

    我奔回倉庫,變身成桌上的不倒翁,倒在地上.

    弁天走進倉庫,目光停在我身上,她將我撿起,甩了幾下,放在歐式餐桌上的不倒翁旁邊.一個鞍馬天狗走進來,他拉出一張扶手椅,以手帕仔細拭去塵埃.弁天大搖大擺地坐下.在今天這種秋日,她穿著一襲單薄的露肩洋裝,美豔至極,好色的男子只消瞧上一眼便會往生極樂.

    "矢三郎在嗎?"鞍馬天狗問.

    "他的綽號叫落跑矢三郎,八成已經跑了吧,帝金坊."

    "那您打算怎麼做?我護送您去星期五俱樂部吧."

    "我有點累了,想在這里休息一下."

    弁天的視線一直在餐桌上的兩個不倒翁之間游移.她微笑著注視我,下一秒目光又移往旁邊的不倒翁.她把黑發像丸子一樣盤在頭頂,讓我聯想到怒發沖冠的模樣,她本就嚇人的冰冷微笑這下顯得更加駭人.

    "帝金坊.這里有兩個不倒翁,你不覺得奇怪嗎?它們有相同的焦痕,就連弄髒的地方也一樣."

    "沒錯,確實可疑."

    "矢三郎是個變身高手."

    我暗暗叫苦——看來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弁天拿起餐桌上的天狗香煙,送進嘴里.帝金坊彎腰替她點煙.火焰燃起,弁天像蒸氣火車般吐著白煙,瞬間倉庫里宛如失火一般濃煙密布.平日安住的巢穴遭人用火煙熏,想必就是這種滋味.我遙想祖先的痛苦,試著屏住呼吸,最後還是忍不住狂咳起來.一直打量兩尊不倒翁的弁天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沖著我嫣然一笑.

    "好久不見啦,矢三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金閣,銀閣找我商量,說是妹妹最近常獨自外出,似乎是被壞公狸給拐騙了."

    "真是兩個礙事的家伙."

    "人家可是關心妹妹的好兄長."

    弁天將還沒撚熄的天狗香煙塞進泛著黑光的手提包,拎著我,踩著清亮的腳步聲離去.

    "走吧,帝金坊.靈山坊你們也是."

    我皺著眉頭被她抱在胸前.她走下樓梯,朝拜倒在一旁的古董店主人微微點頭示意,走向寺町通.只見她領著一身黑衣的鞍馬天狗,沿著熱鬧的商店街走向北方.她俯看懷里的我,露出貓兒般的微笑.

    "真是又圓又可愛,你就暫時當只不倒翁吧."

    "要去哪里?"

    "你毀了我的飛天房,還弄丟了我心愛的扇子,當然要請你到星期五俱樂部作秀嘍.這是我們說好的,別說你忘了哦."

    "關于五山送火那晚,我真不知該如何向您道歉.可是……"

    "用不著道歉."弁天愉快地抬起臉."要是你的表演不受好評,把你煮成火鍋就行了."

    ○

    寺町通旁,有一家壽喜燒店.

    這家老店創立于明治時代,木材與水泥交錯的建築物兼具日式與歐式風格.有人說,光是看到那威嚴十足的大門燈籠,就覺得食物一定好吃.穿過暖簾,店里燈光昏暗,金黃色的朦朧燈光照向走廊,光線未及處則一片漆黑.在光與暗的交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美味氛圍.客人被領到樓上.樓梯像地道般狹窄,而且陡峭,仿佛會有阿貓,阿狗或是什麼尊王志士跌落下來(注:以幕末時代為題的戲劇中,新選組追殺尊王攘夷派人士的畫畫,常出現這類場景.).愈往上走,光線愈暗.上樓後,包覆全身的美味空氣愈來愈濃厚,牛肉香氣撲鼻而來,簡直如夢似幻,似乎就連泛著黑光的樓梯也變得美味可口.

    我和弁天來到這家壽喜燒店最頂樓的包廂,等候星期五俱樂部的其他成員到來.十張榻榻米大的包廂里擺有兩張圓桌,坐墊堆疊在角落.

    我變身成一個普通大學生,全身僵硬地在包廂角落正襟危坐.

    弁天手倚欄杆坐在窗邊,眺望住商混合大樓櫛比鱗次的景致.從窗戶往下看,可見寺町通的拱廊屋頂呈南北縱向排列.對能在天空飛翔的弁天而言,這樣的景色或許無趣,但對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狸貓而言,這可是罕見的美景.

    天空的卷積云染成了桃紅色,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寂寥的秋風陣陣吹來.

    "你喜歡壽喜燒嗎?"

    "只要不是狸貓鍋,這世上什麼東西都好吃."

    "比起壽喜燒,我更愛狸貓鍋."

    "好怪的嗜好.你不懂,牛肉比狸貓肉好吃多了."

    弁天凝望遠方."自你父親成了狸貓鍋,不知過了幾年了."

    "你明明也吃了那頓火鍋,別說的好像和自己無關似的."

    "當時我剛加入星期五俱樂部,還是第一次吃狸貓."

    弁天白皙的臉頰被夕陽余暉染紅.

    "那火鍋真是湯鮮味美啊."

    ○

    等到天空轉為藏青色,寺町通的拱廊發出白光,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陸續現身.每當有人走進包廂,弁天便鞠躬向成員介紹我:"他是今晚的演出者".幸好她沒說:"這是今晚的火鍋料."

    最後走進的成員,笑容滿面地對弁天問候:"晚安."

    "老師,真高興見到您."弁天也笑臉相迎.

    "今晚壽老人,福祿壽缺席,我事先知會過店家了."

    來了五福神和狸貓一只,晚宴就此展開.

    現場擺了兩個鐵鍋,侍者送來裝著啤酒瓶的竹籠,四處傳來倒啤酒以及打蛋的攪拌聲.女侍在熱燙的鐵鍋倒進油,擺上撒上品亮砂糖的牛肉,熱鬧的滋滋聲傳來,令人垂涎的香味直冒.這時加入醬油再滾一下,牛肉就煮好了.眾人舉箸享用.接著又放進牛肉,放進青蔥,放進豆腐,只見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嗯","啊","好"地贊歎著,仿佛心中喜悅難以言喻.

    喝餐前啤酒時包廂里還靜默無聲,此時顯得蓬勃朝氣.

    "光憑這聲音和香味,就能喝好幾杯啤酒了."

    "那惠比壽兄就盡情暢飲啤酒,您的牛肉由我來解決."

    "哪兒的話,前戲可是為了重頭戲而存在啊."

    "肥美的好肉有害健康哦."

    "某位文人說過,牛吃草,所以這不是牛肉鍋,是草鍋.既然是草,就毋需擔心膽固醇.是這樣沒錯吧,老師?"

    "現在的牛還吃草嗎?"

    "如今這時代,牛可是聽著莫劄特喝啤酒."

    "這麼說來,我們是一面喝啤酒,一面吃啤酒嘍?"

    "就像吃米飯配米飯一樣."

    我被安排在弁天身旁,在天敵的環伺下吃著牛肉.父親的慘死,弱肉強食,食物鏈……胸中揮之不去的各種思緒在生蛋拌牛肉的香味中逐漸消融.我真是沒用.汗顏無地.美味至極.鐵鍋里淨是人間美味啊!我的嘴嚼個不停,弁天湊向我耳邊,替我一一介紹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

    與我和弁天同吃一鍋的男子是"布袋和尚",只見他以飛快的速度將鍋內美味一掃而空,送進他的啤酒肚.據說他是個大胃王;而弁天之所以尊稱他"老師",則是因為他在大學教書.隔壁桌則是三名男子共享一鍋.身穿和服的年輕男子是"大黑天",他是京料理鋪千歲屋的老板;看起來很不好惹的肌肉男則是"毗沙門",他是曉云閣飯店的社長.他喝了啤酒後滿臉通紅,笑聲之響亮連我的肚皮都為之震動,豪邁的作風就像騎馬的游牧民族.最後一人是"惠比壽",他的臉就像受熱融化的蠟人,眼角下垂,據說是以大阪為據點的銀行家.

    "還有兩位,可惜今天缺席.那位壽老人……真想和他見面啊."

    "壽老人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這時,那位大啖牛肉的教授抬起頭來."他是冰."

    "冰?"

    "就是冰菜子."弁天笑著解釋.

    "賣刨冰的嗎?"

    "是放高利貸的(注:明治時代慣用說法."冰果子"(こおりがし)和"高利貸"(こうりがし)的發音相近.)."

    ○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吃了我父親的仇人.我原本下定決心,絕不和他們打成一片,然而我堅定的決心卻被閃耀著黃金光澤的冰啤酒以及可口的牛肉給擊潰.祖先一脈相傳的傻瓜血脈教我管不住自己,我樂得心花怒放.這就是身為狸貓的無奈.

    為了牛肉,我和同鍋的大學教授展開激烈的爭奪戰.我們都想先下手為強,以致餐桌上出現以筷當劍的對決場面.教授展現外表看不出的敏捷動作,毛茸茸的大手靈活運使筷子搶奪鍋里的牛肉,身手俐落得可怕.弁天在一旁冷眼旁觀,我們倆徹徹底底顯露原始的食欲,絲毫不以為恥,最後竟演變成不打不相識,就像兩個在河灘上決斗的不良少年頭目,對彼此興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好在今天布袋兄在隔壁." "布袋兄連生肉也照吃不誤,有時不小心看了,害我食欲全無." "說得一點都沒錯."

    隔壁鍋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語,神情安泰.

    "喂,你怎麼看?他們一副沒事的安逸模樣,根本不當回事!"

    "所言甚是,火鍋即戰場!"

    "我們上吧,讓他們明白什麼是殘酷的現實."

    我和教授襲擊隔壁,搶奪他們鍋里的牛肉,並共享戰利品,增進彼此友誼.

    幾杯黃湯下肚後心情更暢快,我已不再感到恐懼,甚至主動想表演助興.與其嚇得發抖,不如展現狸貓的本色吧.我拆下和室拉門,請弁天拿著,自己隱身在後.弁天讓拉門一會兒倒下,一會兒立起,每次拉門倒下我都會改變樣貌.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沒料到是一頭狸貓在包廂施展變身術,在醉意的助長下,個個大感佩服."好精采的魔術表演."我變身成老虎,變身成招財貓,變身成蒸氣火車,千變萬化.每次都博得如雷掌聲,我聽了說不出的痛快.

    表演最後,我變身成許久沒變的弁天.

    不過我心想,要是露出臉來,這群醉漢同時看到兩張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一定會嚇破膽的,所以我決定只展露冷豔的背影.教授熱烈地注視著我美豔的後頸,生硬地吹起口哨.我得意忘形起來,輕解羅衫,露出美背,擺出妖嬈姿態.拉門後頭,弁天露出慍容.

    "你要是太得意忘形,當心我吃了你!"

    我登時酒醒,並深切反省.

    我恢複原來的面目,低頭行禮,再次博得滿堂采.

    "太厲害了."飯店社長毗沙門目瞪口呆地低語."不愧是弁天小姐的客人."

    "真搞不僅你用的是什麼手法.喂,你該不會是狸貓吧?"惠比壽隨口一言,正好一語中的.

    "哈哈哈,沒錯,我是狸貓!"我從容不迫地說.

    "沒錯,他是我認識的狸貓."弁天也附和道."看起來很可口吧."

    "不,這麼棒的才能,吃掉他太可惜了.吃不得!"

    "我欣賞你!了不起!太有意思了!"大學教授興奮地緊握我的手."下次也要來哦!"

    ○

    "來,吃吧.多吃一點."

    弁天將鍋底的火鍋料全裝進我盤里.我不知道她是好心,還是想利用我解決剩菜.大學教授一臉羨慕地望著我.

    "今晚暫且饒了你吧."弁天說.

    "意思是不拿我下鍋了嗎?"

    "明天我就不知道了."

    宴席到此告一段落,恢複平靜.

    俱樂部成員個個滿面通紅,悠然自得地坐在榻榻米上喝酒.弁天打開窗,讓涼爽的夜風吹進室內.她取出天狗香煙叼在口中,教授移膝向前替她點煙.弁天若無其事地向他道聲謝,把口中的煙噴向寺町通上空.

    "下個月的尾牙宴是狸貓鍋對吧?"毗沙門說.

    "還是依照慣例,借用一下千歲屋吧."惠比壽說.

    "當然沒問題,其他店八成也不願煮狸貓吧."

    毗沙門將酒一飲而盡,露出石獅子般的表情."可是,為什麼尾牙宴一定得吃狸貓呢?我倒比較喜歡吃牛肉鍋."

    "說這種話,會被除名哦."惠比壽出言勸戒."會員規則里有特別注明這點."

    "也許是谷崎潤一郎訂的規則吧?"大黑天交抱雙臂說道.

    "真的嗎?"毗沙門問.

    "聽壽老人說,谷崎潤一郎也曾是會員."

    "真的假的!"

    "谷崎會吃狸貓嗎?他愛吃的應該是海鰻吧?"

    "可是海鰻夏天才有啊."

    "下次是輪到布袋兄准備狸貓對吧?"毗沙門問教授,但當事人不予理會,專心欣賞在一段距離之外抽煙的弁天.弁天坐在窗緣,轉頭問教授:"布袋兄喜歡狸貓對吧?"

    教授這才回過神來,他重重點頭,鼻孔翕張.

    "沒錯.狸貓很可愛,可愛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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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天使(八級)

天使v.s.惡魔 天魔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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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6 20:02:13 |只看該作者
~~下~~

接著教授滔滔不絕地談起狸貓有多可愛.看其他人微笑傾聽的模樣,就知道教授八成曾多次這樣高談闊論.

    "狸貓肥嘟嘟的矮胖模樣真討人喜愛,肥嘟嘟一詞根本就是為狸貓而發明的.它們眼圈是黑的,四只小腳也是黑的,真是可愛極了.緊盯著人看的眼睛,小跑步遠去時搖晃的屁股……就連糞便也是又圓又可愛.狸貓的美,多得說不完."

    教授眼中微微泛淚,愈說愈投入.

    "我打從心底迷上狸貓是幾年前的事,那只狸貓真的很可愛.當時我獨自走在北白川旁,發現路旁的水渠里有只受傷的母狸.那天打雷下雨的,它全身被雨淋濕,聽到雷聲就抖個不停.也許是腳傷疼痛的緣故,我抱它回家時既不吵也不鬧.我替它療傷,喂它吃飯團.不論喂什麼,那只狸貓都吃得津津有味,和我一樣是個貪吃鬼.也和我一樣討厭打雷,每次打雷它都怕得輕聲嗚咽,情緒相當激動,令人好心疼.遇到打雷的夜晚,我都會替它蓋上毛毯,陪在身旁.它康複後,我把它放回山上,離開時它還一直盯著我,數度回頭觀望,這才離去.啊,毗沙門兄,你不相信對吧?那是因為你沒有親眼看見!你沒親眼見識那只狸貓的可愛.它一定知道我是救命恩人.狸貓真的很聰明.它擺動著屁股往前走,可愛的雙眼不時回頭瞄我呢.我只好叫它趕快回家,當時的心境實在可用斷腸來形容.我既落寞又憐惜,忍不住流下淚來.自那之後,我便為狸貓著迷……"

    這時,毗沙門在一旁插嘴:"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啊.大家都知道布袋兄對狸貓相當著迷,但每年吃狸貓鍋你不是都吃得津津有味嗎?這樣不是很矛盾嗎?"

    "喜歡狸貓和愛吃狸貓,兩者並無矛盾.像你吃得心不甘情不願,一臉無奈,但我可是每一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煮狸貓也是我的拿手絕活,料理時得用一種秘方巧妙地消除肉腥味.狸貓肉真是美味極了.一邊吃一邊誇贊,是應有的禮貌."

    "可是也沒必要非吃狸貓不可吧?還有很多美食啊."

    我打從心底贊成毗沙門這番犀利的言詞.

    然而教授繼續用他那已經不太靈活的舌頭,興高采烈地陳述吃狸貓是一種愛的表現.站在狸貓的立場,他這套理論實在教人不敢苟同.要是有人吃了我後說愛我,可真教人哭笑不得.

    "我喜歡狸貓,喜歡得想要吃掉它們!"

    "布袋兄,雖然你我相識多年,但我實在搞不懂你."毗沙門露出苦笑,撫摸著粗糙的胡須,"你的想法真是與眾不同啊."

    接著大家繼續喝酒,教授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最後喊著:"狸貓是可愛,不過在場有個同樣可愛的人."說完又對弁天糾纏不休.

    "真是的,布袋兄又喝醉了."

    "真可憐,雖然能體諒他的心情,但還是押住他吧."

    弁天冷眼看著其他人押住教授,湊向我耳邊說道:

    "喂,我覺得無聊了,我們到外面去吧."

    ○

    弁天越過窗子,逃離猶如落入酒中的方糖,逐漸瓦解的宴席.

    她拉著我的手自欄杆縱身一躍,轉移陣地到拱廊屋頂上的高架道路."弁天小姐,快回來啊."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聲聲呼喚,但弁天置若罔聞,踩著輕盈的步履走在寺盯通上空.

    我們發出輕細的腳步聲,走在沿著拱廊的細長通道.弁天的天狗香煙的白煙彌漫在大樓之間.

    住商混合大樓夾道的拱廊往南延伸,底下暗藏著寺町通的燈火,將地面照得白亮如晝.這里是禁止一般人出入的作業通道,所以一路直達四條通的光之通道不見人影.抬頭一看,位于住商混合大樓樓頂的咖啡店和酒吧燈火通明,坐在餐桌旁享受星期五之夜的人們宛如模形.隨著夜色漸濃,腳下的寺町和新京極的喧鬧也逐漸平息.

    虛幻的偌大明月高掛夜空,弁天心有所感地說:"月亮好大啊,我喜歡圓圓的東西."

    "是嗎?"

    "我想要月亮!"她突然沖著天上的明月大喊."喂,矢三郎,快幫我取來."

    "怎麼可能.就算是您的請托,也未免……"

    "沒用的家伙,什麼都不會……真是只可憐的狸貓."

    "您怎麼說都行."

    "看到這麼美的月色,我就感到悲哀."

    "您喝醉了."

    "我沒醉……才喝那麼點酒……"

    新京極六角公園就在底下.

    拱廊上,電線凌亂地堆在一起.弁天從通道探出身子,俯看著公園.公園對面是新京極的拱廊.位于新京極與寺町通之間的這座公園,隨著夜闌更深,人影稀落.為數不多的樹木枯葉落盡,更顯淒清.一個青年坐在新京極誓願寺門前唱歌,歌聲飄了過來.

    繼續往前走,來到一棟黑色的住商混合大樓前.通道旁有一面小看板,上頭潦草地寫著"Cafe & Bar"幾個字,旁邊擺了一張小桌和兩張圓椅.抬頭一看,大樓的五樓窗口敞開著,燈光流泄而出,窗邊吊著一口金色大鍾,里頭垂下一條細繩,垂至餐桌旁.

    弁天在圓椅坐下,輕輕拉了拉細繩.大鍾發出叮鈴聲響,窗口探出一名留著胡須的禿頭男子.弁天抬頭,舉起兩根手指,男子頷首,又縮回窗內.不久,一個托盤以細繩吊著,從窗口垂吊而下.托盤內放著兩杯弁天喜歡的紅摻酒,也就是燒酒摻赤玉紅酒.

    我們在這秘密酒館,舉杯邀月.弁天喝著酒,直呼悲哀.不久,她站起身,端起裝有桃紅色酒液的酒杯,滑行在拱廊上.

    "何事令你如此難過?"

    "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憐."

    "你別吃我不就行了?"

    "可是,我總有一天會吃你的."

    "你說的這麼直接,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說."這可是攸關我的性命."

    "我喜歡你,喜歡得想吃掉你."弁天說著向來的台詞."不過,吃掉喜歡的東西後……喜歡的東西就沒了."

    "這還用說,你可真是任性!"

    這時,"喂——"傳來一陣拉長聲音的叫喚.

    踩著危險的步履走在狹長的高架通路上的,就是那個在宴席上滔滔不絕訴說對狸貓的熱愛的大學教授.只見他甩亂了頭發,搖晃著圓肚,將弄髒的西裝和手提包揣在懷里,走得氣喘如牛,揮汗如雨,拚了老命朝我們走來.

    "啊,老師.您追來啦."

    不久,他追上我們,加入這場在屋頂舉辦的星期五俱樂部續攤酒宴.

    ○

    和教授會合後,弁天提議去"賞楓".

    弁天付完酒錢,從跨越寺町通拱廊的一座小鐵橋往西走去,然後爬上住商混合大樓的螺旋階梯.順著階梯來到大樓屋頂,她蹤身躍向隔壁大樓.住商混合大樓之間,她巧妙地從這座屋頂移往另一座屋頂.我和教授懼高,嚇得兩腿發軟,弁天只好折返,執起我們的手.我們三人就在月光下的屋頂世界飛越著.

    "弁天小姐!"教授氣喘籲籲地說."你身手還真矯健!"

    "教授也是啊,以您的年紀,動作還這麼靈活."

    "為了采集標本,我連熱帶叢林也去過.我可是緞練過的,和一般老頭可不一樣."

    "來,再加把勁."

    "真是服了你,你簡直就像只天狗."

    不知詳情的教授這麼一說,弁天在月光下哈哈大笑.

    不久,我們抵達了某座住商混合大樓的屋頂.

    大樓位處巷弄,屋頂幽靜無聲.還擺了一台不知誰會利用的自動販賣機,旁邊有一株高大的楓樹.教授和我早已體力不支,便坐在自動販賣機旁的藍色長椅休息.弁天站在楓樹下抽著天狗香煙,仰望樹梢.楓紅在自動販賣機的日光燈照射下,猶如玻璃藝術品般晶瑩剔透.天狗香煙的煙霧嫋嫋上升,飄向夜晚的屋頂.

    我想起從前紅玉老師和弁天在大樓屋頂賞花,我送紅玉波特酒前去的那一天.那天弁天成功學會飛翔,踏出了天狗的第一步.如今她得到了一切,臉上卻已不見昔日向恩師微笑的雀躍面容.

    我們欣賞著夜晚的楓紅.我拿出相機,拍下紀念照.

    "我想起初次和你見面的那一天."教授開口說道.

    "真不好意思,那種事您大可忘了."

    "我忘不了.那天是尾牙宴,聽說包廂里關了只狸貓,我前去一探究竟.結果發現你躺在鐵籠旁,睡得好甜.你疊起坐墊當枕頭,孩子似地縮著身子."

    "是這樣嗎……"弁天手搭在楓樹的樹干上,緩緩繞圈.

    "當時我心里想這女孩是誰,我不知道星期五俱樂部的新成員竟是個妙齡女子.還以為是千歲屋老板的女兒因為看管狸貓太累睡著了呢.鐵籠里關了只出色的狸貓,表情絲毫不顯懼色.正當我和那只狸貓對望時,你正好醒來,來到我身旁和那頭狸貓說話."

    "那麼久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你對那只狸貓說:'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憐.’接著還補了一句:'不過,我還是會吃了你.’"教授闔上眼,莞爾一笑."那時我就墜人情網,迷上了你.我懂你的心情,你和我志同道合……"

    "老師,您誤會了."弁天望著楓紅說道."我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是嗎?"教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可是我記得."接著他又喃喃說了些什麼,打起了盹.

    弁天一臉哀戚地繞著楓樹走."弁天小姐?"我叫喚,但她不搭理.天狗香煙燃起紅光.由于弁天一直繞著楓樹打圈子,白煙形成一股漩渦,緊緊包覆著樹身.四周頓時煙霧彌漫.弁天修長的身影在濃煙中忽隱忽現,煙頭的火焰不時可見,宛如一頭蠢動的噴火怪獸.

    我撥開密布的濃煙走向弁天."你在做什麼?"我問道.弁天的倩影在濃煙形成的厚牆另一端,我才走向前,她又轉身鑽進濃煙深處.

    "你別過來."弁天在煙霧中說."你要是再過來,我會吃了你.我是說真的."

    我立刻停下腳步,被煙嗆得咳嗽,問道:"或許是我多管閑事,你怎麼了嗎?"

    "都是月色太美,令我有點感傷,想泡個澡.我要回去了."

    "你也太任性了吧!你打算把我們丟在屋頂上嗎?"

    "矢三郎,要送老師回家哦."

    煙霧變得更加濃密,接著陡然刮起一陣旋風.

    不久,一切動作全部停止.夜風吹散了濃煙,視野逐漸清晰開闊.楓樹底下已不見弁天蹤影,只有燒盡的天狗香煙煙屁股.

    ○

    明月在秋日夜空中繞行,夜氣滲入肌骨.

    我倚著生鏽的扶手,眺望夜景.公寓大廈的陽台上,有名女子坐在摺疊躺椅上賞月;一群身穿西裝的男子,在大樓屋頂點著神社燈籠的小神社里參拜;另一座大樓屋頂的酒吧里,一名舞妓和身穿茄子裝的人一起跳舞.在這無聲的屋頂世界,眺望如此奇特的景致,我覺得自己仿佛成了天狗.

    教授低吟一聲醒來,微微打顫地問我:"弁天小姐人呢?"

    教授說他肚子餓了,從一個和他很不搭調的大手提包里取出許多以錫箔紙包妥的飯團,堆在我們兩人之間.在他的邀請下,我拿起飯團,有包煎蛋的和包昆布的.教授的手提包里還帶了酒,他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一手握著飯團,一手握著裝有日本酒的酒杯.

    "我很會做飯團,好吃吧?"教授笑道."我很喜歡飯團,因為冷的好吃,烤過的也好吃,隨時隨地都能享用."

    我們倆大快朵頤起來,我還向他討些酒喝.

    "弁天小姐不會再回來了吧?"

    "我們總說這是'弁天小姐的中途退場’,她總是毫無預警地突然消失."

    "她總是教人摸不透."

    "你應該是大學生吧,你和她是什麼關系?"

    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和弁天是認識多年的狸貓和半天狗,只好編了一套故事,煞有其事地細說我和弁天認識的經過.教授點頭聽著,無限感慨地說:"總之,她真是個與眾不同的美人呢."

    "老師,您也十分與眾不同啊."

    "哪里哪里."

    "像您對吃的執著就非比尋常."

    教授吞下口中的飯團應道:"我對吃的確執著.我嘗遍各種東西,半是為了研究."

    "老師連狸貓也吃……"

    "何止是狸貓,我來往于世界各地,不論是昆蟲,植物,動物,還是魚類,我無所不吃."

    "好吃嗎?"

    "既然要吃就得吃得可口,這是餐客的義務.說得白一點,就是每條命都得津津有味地吃——非得抱持這種態度才行,這是我追求的境界.所以我才什麼都吃,但有毒的東西可吃不得……吃了會要人命的.不過,我只是只井底之蛙.你不妨試著放眼世界,你會發現人類還真是什麼都吃,對吃的執著實在令人驚歎,我不得不佩服,並深深體會到,吃是一種愛的表現.人類竟然會吃如此五花八門的東西,竟會愛如此多樣的事物!我實在很想大喊一聲:人類萬歲!"

    "可是,被吃的一方可就喊不出萬歲了."

    "被吃的一方當然很不是滋味,我也不希望有熊或狼啃我的腦袋,沒人喜歡成為別人的食物.不過,終究有一方會被吃,而且我也想吃.說來可憐,我很喜歡狸貓,但也喜歡得想吃掉它們.不只是狸貓,我們也會吃那些可愛的動物.雖然可憐,但它們真的好吃.這是很大的矛盾,也是愛.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應該是愛沒錯,這就是愛啊."

    "人類不必擔心會被煮來吃,才會說得這麼悠哉."

    "你好像是站在被吃的那一方呢.不過,你說到重點了.我們人類確實不必擔心被吃,我們沒有天敵,死後會被燒成灰,被微生物吃掉,化為塵土.不過,這樣的結果我反倒有些落寞.直接被微生物吃掉,實在很落寞,既然一樣是死……如果不會太痛,我甯可讓狸貓吃進肚里.比起在醫院皺巴巴地老死,當狸貓的晚餐有意思多了.死在醫院根本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養分,這實在教人落寞,要是能讓狸貓填飽肚子,那遠比死在醫院里要強得多."

    "要把老師吃掉,這工作狸貓可做不來."

    "說得也是……而且我一定很難吃,真悲哀啊."教授又拿起一個飯團吃起來."狸貓一定會覺得我難以下咽,這麼想的人類,真是悲哀啊!"

    "我從沒聽過有人因為這樣感到悲哀."

    "以前有只狸貓曾對我這麼說,我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情景.啊,你一定以為我在騙人吧!這也難怪,狸貓會講話,根本沒人會相信,所以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教授笑咪咪地說."不過,它真的是一只出色的狸貓."

    ○

    那夜,弁天第一次造訪星期五俱樂部的眾會.

    教授為了看落網的狸貓,特地前往千歲屋的包廂.包廂里擺了一盞模仿方形座燈的電燈,窗外可欣賞鴨川河畔的夕陽景致.包廂角落鋪了報紙,上面放著一個鐵籠.一名陌生女子以堆疊的坐墊當枕頭,縮著身子躺在鐵籠旁假寐.她的睡臉可愛迷人,教授看得心慌意亂,他小心翼翼走向鐵籠,深怕吵醒她.

    籠里一頭大狸貓蜷縮著身子,毛皮在燈光下無比油亮,體形頗為壯碩.它察覺到教授的動靜,轉頭望向他,眼中不顯一絲怯意,也沒發出低吼.它凝望教授的雙眼相當沉穩,感覺頗有思想.教授對它展現的威嚴大為贊歎.

    "你真了不起."教授說."在狸貓社會里,你一定是只有名的狸貓吧."

    那只狸貓坐起身,像在聆聽教授說話.教授從手提包里取出飯團,放進籠里.狸貓將鼻子湊近聞了聞,張口便嚼.教授一直蹲在籠子前看狸貓吃飯團,同它說話.

    "今晚我們要吃你.你一定不願意這樣,但我們的尾牙宴規定得吃狸貓鍋.既然你生為狸貓,就有可能被人類吃進肚里.雖然有點自私,但能夠吃你,我覺得很開心.畢竟這也算是一種邂逅."

    教授如此說道,那頭狸貓靜靜注視著他的臉.

    "你為什麼如此鎮定?不會感到不安嗎?"教授問.

    這時狸貓突然開口了.

    "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孩子也都大了,雖然麼兒還小,但他有幾個哥哥,再來就靠他們互相幫助,好好活下去.我撒的種已經長成了,已經完成狸貓的義務,接下來能過多少日子,全看老天爺恩賜.換句話說,算是我多賺得的.現在就算被你吃進肚里,我也無所謂了,想吃就盡管吃吧."

    "奇哉怪也."教授低語."我怎麼覺得聽到你在說話,這是我的幻想嗎?"

    "我的確在說話."

    "傷腦筋,別嚇人好不好."

    "我只是覺得,和你說話應該沒關系,或許該說是我生涯最後一次的惡作劇吧……這是傻瓜的血脈使然."

    兩人又聊了半晌.狸貓始終保持鎮定,唯獨有件事一直令它掛心."不知我好不好吃."

    教授向他拍胸脯保證:"你放心,我負責.我一定把你煮成香噴噴的狸貓鍋."

    "那一切就勞您費心了,要是搞砸這難得的火鍋宴,就太對不起大家了."

    "你是只出色的狸貓,保證可口.盡管放心吧."

    教授說完,狸貓滿意頷首.

    "希望在踏上黃泉路之前,能請教您的大名."狸貓說.

    "我叫澱川長大郎."

    狸貓聞言,滿意地長歎一聲,低語:"果然是您."

    "咦,你認識我?"

    "內人曾受您照顧."

    "也讓我知道你的大名吧."

    狸貓在鐵籠里挺直腰杆,擺出十足的架勢.

    "吾乃偽右衛門,下鴨總一郎是也."

    這時,以坐墊當枕的那名女子正好醒來,問教授:"你是誰?"教授回頭,食指抵在唇間"噓"了一聲,複又轉身面向鐵籠,不過那頭肚子里塞滿飯團的狸貓已蜷縮著身子,悠哉地打起呼來.教授覺得自己剛才就像被狸貓給迷騙了.

    "您是布袋先生嗎?"女子低頭鞠了一躬."今晚請多多指教."

    "啊,原來如此,你就是壽老人說的那位,我不知道新成員是女性呢."

    她微微一笑."我是弁天."

    弁天起身站到教授旁邊,窺望籠里的狸貓,喃喃說道:"睡得很舒服嘛."她靜靜凝望那頭狸貓,接著又低聲說:"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憐.不過,我還是要吃了你."

    那頭威風凜凜的大狸貓,亦即我父親下鴨總一郎,就這麼呼呼大睡,直到進了他們的五髒廟都不曾開口.

    ○

    明月在夜空繞行,秋夜漸深.

    教授朗聲大笑."如此古怪的故事,你不會相信吧?"

    "為什麼不信."

    "真高興.看在你我的交情,才告訴你這件事."

    "我們今晚才剛認識."

    "我覺得你我的相識是命運的安排.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為了慶祝今晚的相遇,來干杯吧!"

    "您好歹是位大學教授,三更半夜在這種地方喝酒好嗎?"

    "沒關系的,這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教授笑道."你看,好美的月亮啊!"

    每當我們兄弟惹出什麼麻煩事,父親總會笑著說:"這是傻瓜的血脈使然."當教授說出這句話,我仿佛看到了父親,真是奇妙.我對這位吃了父親,理應憎恨的仇敵有股莫名的好感,從他毛茸茸的大手傳來和父親相同的氣味.

    教授頻頻打呵欠,揉著眼睛說:"再愛哭的孩子也敵不過瞌睡蟲,我看弁天小姐是不會回來了,我們也該下去了.我好想念我的床啊."

    不過要下去可沒那麼簡單,我們爬到途中正手足無措時,正巧發現一把長梯.總算順利回到禦幸町通.不過按理說,大街上不可能平空生出梯子來,這未免湊巧得太可怕了,于是我朝大樓之間的暗處問道:"海星,是你嗎?"

    "快回家睡覺吧,傻瓜!"黑暗中海星回應."可沒有下次了."

    "謝謝."

    正當我試著探尋這位從未露面的前未婚妻的所在位置,走在前頭的教授轉頭喚道:

    "喂,寺町通往這里走對吧?"

    穿過悄靜的寺町通,我在河原町與教授道別.他坐上計程車,要我有空一定要去研究室找他.他急忙在大手提包里翻找名片,但一直遍尋不著,最後好不容易從包底找到一張,但已經皺得不像樣.教授細心地攤平名片,恭敬地交給我,名片上寫著:"農學博士  澱川長太郎".

    "再見了,後會有期."

    我站在河原町通,目送教授坐的計程車消失在夜晚的街道.

    ○

    我走過四條大橋,在夜色中前往六道珍皇寺.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澱川教授與父親的事.當父親得知即將被妻子的救命恩人吃下肚時,不知是什麼心情?我想,他應該不會很難過吧.或許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吧.但澱川教授與父親的對話場面,不知為何令我感到莫名懷念.

    六道珍皇寺的古井一片漆黑.

    二哥變身成青蛙,就此揮別狸貓一族,在井底長居不出.我很久沒和他見面了.今天發生了好多事,我很想見二哥一面."喂——"我出聲叫喚,但沒有回音.我索性變身青蛙,躍進井中,在井底濺起一陣水花.黑暗中二哥"哇"地驚叫一聲.

    "哥,是我啦."我從水里探出頭來.

    "搞什麼,原來是矢三郎.你還活著啊,我擔心死了."

    "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二哥點燃一根小蠟燭,井底登時明亮起來.角落有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頭還有個形似神社的迷你建築.一只小青蛙坐在旁邊,朝水面上的我揮了揮手.我游向那座島,爬上岸.

    "你也打算離俗當一只青蛙嗎?"二哥歎了口氣?"要是兩個兒子都當了青蛙,老媽一定會哭得很傷心."

    "我只是要借宿一晚."

    "那就好."

    我與二哥並肩坐在水邊,望著蕩漾的井水.我娓娓道出今天的經曆.

    "真是熱鬧的一天啊."二哥說."我真佩服你."

    "哥."

    "什麼事,矢三郎."

    "我不僅,為什麼我不恨那位教授呢?或該說,我很喜歡他……弁天小姐明明將父親煮成火鍋吃下肚,為什麼我還迷戀她?"

    "那是你傻瓜的血脈使然啊."二哥笑道."況且身為狸貓,有時難逃被吃的命運.人類吃狸貓並沒有錯."

    "哥,你真了不起.當真是了悟世事."

    "不,老實說,我只是不懂裝懂.畢竟我只是只井底之蛙."

    "你又用這招來逃避."

    "才沒有呢,我還差得遠."二哥潛入水中吹著泡泡."我現在想起老爸,還會流淚呢."

    驀地,我們察覺古井上方有人走近,二哥跳出水面熄去燭火.有人正靜靜地朝井里窺探.我靠向二哥.

    "又有人來找你訴說煩惱啦?"

    "不,是弁天小姐."二哥說."她總是不說話."

    我們在黑暗中並肩而坐,豎耳傾聽弁天的呼吸聲.不久,咸咸的水滴落入井中,沾濕了我的鼻尖.

    "她總是獨自一人在此哭泣,井水都被她弄咸了."

    兩只青蛙從井底仰望圓形的天空.弁天不發一語,任憑咸咸的淚水淌落.

    "她為什麼哭?為什麼事感到悲傷嗎?"我問."難道真的是因為月色太美?"

    二哥仰望不斷飄降的淚水,說道:"小孩子哭,是沒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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