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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Chapter 05 父親離去之日
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會遇上分離.
不論是人類,天狗,還是狸貓,都一樣.
分離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傷的分離,也有讓人謝天謝地,猶如解脫的分離.有人舉辦盛大的餞別酒宴,熱鬧地道別;也有人無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獨自離開.有漫長的分離,也有短暫的分離.有人說了再見後,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來只是暫別,卻遲遲不歸.當然,還有一去不複返,一生僅此一次的真正告別.
我剛出生不久,還在糾之森舉步學走時,父親常與我們暫別.我父親下鴨總一郎是統管狸貓一族的大人物,諸事繁忙.他常外出,與妻兒守候的糾之森道別,其中有短暫的分開,也有長達數周的漫長分離.正因如此,當那年冬天我們得知父親被煮成尾牙宴的狸貓鍋,就此與世長辭時,我們費了一番工夫才意識到這次是真正的別離.
父親與這世界告別時,將他偉大的血脈規矩地分成四等分.
大哥繼承了他的責任感,二哥繼承了他悠哉的個性,麼弟繼承他的純真,我則是繼承了他的傻勁.而將我們這群個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親比海更深的母愛,以及與偉大父親的告別.
父親的辭世,將我們這群孩子緊緊聯系在一起.
○
時序來到臘月,行道樹的枯葉紛紛落盡.
就算是狸貓,面對京都的寒冬一樣冷得屁股打顫,可千萬不能瞧不起我們,笑我們:"明明有濃密的皮毛,還這麼沒用."
為了抵禦從屁股直往上竄的寒意,我整天窩在面向下鴨本通的咖啡廳里,坐在暖爐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舊變身成模樣委靡的大學生,興致一來就睜開眼睛,欣賞從大片玻璃窗外射進來的冬陽.今後還會愈來愈冷,不過能在自小住慣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臘月的到來,實在謝天謝地.
因為盂蘭盆節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惱了弁天.那之後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期間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個月才平息那場風波.十一月底時,我陪弁天前往嵐山欣賞黎明的楓紅,她朗聲大笑吹散了楓紅,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巾的楓葉.嵐山楓葉之所以一夜落盡,全是弁天所為.也許是這場盛大的惡作劇一掃秋日的憂愁,弁天顯得開朗許多,我也總算得以從大阪的中古相機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見族人,他們總是連聲向我道賀,我所到之處淨是歡喜的淚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歸來的消息席卷整個狸貓一族.我到寺町通的紅玻璃向店老板問候時,他對我說:
"我還以為你已經被煮成火鍋吃掉了呢,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
"您這話可真惡毒."
"趁還能喝酒時多喝一點吧,好好享受活著的喜悅吧."
如此這般,我這陣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頭覺.
當然,我並非每天都在睡夢中虛度.我早下定決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遺失的風神雷神扇,好奉還弁天.我每天在鴨川以西游蕩,潛入空屋,鑽進草叢或是在神社發呆,全力投入沒有回報的搜索活動.這天也是從早忙到晚,同樣無功而返.我獨自在咖啡廳進行檢討.
我聆聽著爐火傳來的細微聲響時,玻璃門突然打開,一名矮小少年走了進來.對方兩頰油亮,活像少年偵探團里的少年小林(注:"少年探偵團"是在江戶川亂步的推理小說中登場的偵探團,由兒童組成,輔佐明智小五郎.團長小林芳雄是明智的徒弟.).我緩緩壓低身子,試圖躲在桌下,無奈對方早一步發現了我,快步跑來.
"哥."麼弟哭哭啼啼地說."救我!"
○
我們四兄弟都拜紅玉老師為師."紅玉老師"是綽號,他的本名是"如意岳藥師坊".他因為傷了腰,被鞍馬天狗趕出自己的地盤如意岳,後來他辭去教職,終日窩在出町商店街後方的"樹形住宅"公寓,是只個性古怪別扭的天狗.
紅玉老師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際的飛行能力已經大幅衰退,現在僅能在榻榻米上躍出數寸遠,幾乎與凡人無異;享受愛情的能力也早已喪失,沒有執行力的空虛欲望讓年紀一大把的老師更加迷戀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終避不見面.現在會來探望他的,就只有幾只傻瓜狸貓和四處廣招信徒的宗教團體.他自然會懊惱.對自己無能的憤怒,使老師終日板著一張臉,在這間只有四張楊榻米大的小房間,發泄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傲慢.
在紅玉老師失勢淪落的這出戲中,我也插了一腳,以致難辭其咎.我之所以照顧老師的生活起居,就是這個緣故,然而再也沒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難伺候的種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實半是為了擺脫照顧老師的差事.那之後我將老師的事交給麼弟,若說我沒在心里盤算,慢慢將這燙手山芋塞給麼弟,那肯定是違心之論.
只可惜,我那沒什麼才干的麼弟實在應付不了任性的老師.
我和麼弟一起步出咖啡廳,穿過出云路橋,走在冷風颼颼的賀茂川畔時,可愛的麼弟搖頭歎息地告訴我,老師堅決不肯洗澡.
紅玉老師最討厭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討厭洗澡?從他為了讓自家的髒浴缸無法使用,竟然親自加以破壞,就可看得出.如今這時代,就連住在下鴨森林的狸貓也會因為在意毛發分叉而使用護發乳,但老師卻連把手帕沾濕擦拭身體都不願意.他把愛用的香水一古腦兒往脖子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汙垢當回事.邀他上澡堂,他總有說不完的牢騷藉口,例如天氣不好,屁股癢,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順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門,他就會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當我們束手無策,公寓房間彌漫一股宛如發酵般的怪味,老師會頻頻往身上灑香水,那時光是待在房間里便讓人淚流不止.事態已不容遲疑,勢必得和老師一戰.我之前常壓紅玉老師上澡堂,每次都必須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准備.
麼弟走在我身旁,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哥,我真沒用.我沒有帶老師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著哭,矢四郎.這種才能根本不需要,你應該學學其他才藝才對."
"老師會吹天狗風呢."
"噢!沒想到老師還有這種力量."
"他用天狗風把我的毛吹成一圃.再這樣下去,我都快變鬈毛了."
"竟然用所剩無幾的本領對付這麼小的孩子,老師實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進滾燙的洗澡水里才怪!"
"哥,你不能欺負老師哦."
"我知道."我輕拍麼弟的頭."我只是嘴巴說說而已."
我們穿過擠滿購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轉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樓梯,我敲了敲門喚道:"我是矢三郎."一踏進屋內,我便被濃霧般的香水味給嗆著,淚水直流.麼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貓尾巴.我提醒麼弟:"喂,尾巴,尾巴!"麼弟趕緊屏住氣息,但蓬松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臉,他一副屁股長蟲犯癢的模樣.
我撥開堆疊如山的松花堂便當盒和紅玉波特酒的酒瓶,踏進四張半榻楊米大的房間.紅玉老師蹲在從窗戶射進的陽光下,身上披著一件新棉襖,正用噴壺幫書桌上的仙人掌澆水.
我打開抽風機,敞開窗戶,讓冷空氣進入屋內.老師頭也不抬,很不高興地說:"是矢三郎嗎?從五山送火之夜之後就沒看到你,跑到哪兒鬼混去啦?你這個不僅尊師重道的家伙!滿腦子只知道玩."
"我並不是玩去了,不過我的確很久沒來問候您了."
"問候就不必了.你不來,我落得清靜."
"您又說這種話了,要是寂寞的話大可直說啊."
"混帳東西!"
○
一碰面就針鋒相對,我將話題轉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結果沒意義的激戰持續了一個小時.我施展犀利舌鋒批判老師的肮髒;老師則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聲說些狗屁不通的歪理.麼弟嚇得躲在廚房角落.雙方你來我往之間,窗外天色漸暗,四周變得益發寒冷.
"為什麼我非得在狸貓的陪同下上澡堂!"紅玉老師青筋暴露,朗聲喊道."門都沒有!"
"您不喜歡和我們一起出門嗎?如果對象是弁天小姐的話,您就願意吧?"
"那當然!我求之不得!"
"真是好色天狗.既然這樣,我就變身成性感惹火的弁天小姐吧."
"你敢,我就擰死你!"
"有辦法的話你就試試看啊,臭脾氣的死老頭!"
老師脫去蓬松的棉襖,單膝立起,伸長脖子.一道紅光射進被雜物包圍的房內,老師的臉在紅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見他白眉怒揚,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師猛獸般低吼著."要是惹惱我,小心我用天狗風將你們吹得七葷八素!"
"放馬過來!"
我退到流理台前,變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擋老師的強風.麼弟索性放棄變身,奮力朝我撲來,緊抓著我的後腿.只聽見老師大喝一聲,我們踩穩腳步,閉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覺悟,准備抵擋即將席卷而來的天狗風.就是現在!強風快來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備,強風卻始終不來..
驀地,一陣輕柔的春風拂面而過.
我惴惴不安睜眼一看,只見紅玉老師單膝跪地,呆望著四張半楊榻米大的房間一角.塵埃漫天飛舞,我和麼弟默默注視眼前景象.終于,地上一個滾筒衛生紙滾動起來,松脫的白紙朝天花板盤旋而上.有趣,但無害.紅玉老師的憤怒制裁不過是將這間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弄亂罷了.
整卷衛生紙被吹上了天,房里被衛生紙給掩埋.被衛生紙活埋的老師雙肩低垂,暗哼一聲,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衛生紙,仔細摺好.然後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維持黑牛的模樣,在廚房等得坐立難安.方才兩人如此激動,最後卻以如此無趣的結果收場,實在令人難為情.老師為了掩飾難堪,繼續擤著鼻涕,我則是叫了幾聲"哞"來掩飾尷尬.毛茸茸的麼弟則是在房間走來走去,把自己埋在氣味芳香的衛生紙里拚命嗅聞.
"矢三郎,你在那里玩什麼啊?"老師擤完鼻涕,望著紅輪西墜的窗外."別再哞哞叫了."
"老師,您發了一頓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爾泡個澡也不錯哦."
"嗯."
老師終于同意要出門了.
由于附近沒有澡堂,所以我得帶紅玉老師行經寺町通,前往位于禦靈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這條漫長的路程老師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偽車夫和自動人力車.
麼弟以手機聯絡後得知,大哥和母親一同前往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了.連日忙著策畫政治謀略,大哥十分煩躁不安,母親決定帶他出去散散心.大哥聽到要用父親珍貴的遺物接送這位偏執的老頭,似乎不太高興,但他畢竟是紅玉老師的徒弟,向來重仁義的大哥,自然不會吝惜出借人力車.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爺的模樣趕來,將人力車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臉不悅地下了車,接著改由紅玉老師爬上車,我和麼弟在後頭推著他."老師,好久不見了."大哥低頭行禮.紅玉老師拉緊棉襖衣領,喊了聲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里一定嫌麻煩對吧."
"一點都不會."
"說實話."
"我句句屬實."
紅玉老師暗哼一聲,臉上泛起笑意,補上一句:"算了.我們走吧,還磨蹭些什麼!"
○
來到寺町通,自動人力車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長般的白云染上淡淡的桃紅.我們沿著寺院長長的圍牆前行,不久看到直入云霄的焦褐色煙囪.隨著接近澡堂,老師開始坐立不安,不斷叨念著:"真是麻煩,真是麻煩."
到了澡堂,老師鑽過暖簾,直直往女湯走去,我們急忙制止他,把他押進男湯更衣室.可是都來到這里了,紅玉老師還是不肯入浴.他一會兒望著通緝犯的傳單或置物櫃上的電視,一會兒坐進按摩椅,不然就是窩在廁所不出來.我們連哄帶騙安撫他,等到成功把他推進滿室熱氣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癱了.我們四人魚貫進入浴室,里頭的客人不住打量我們.
我,大哥,紅玉老師並排而坐,各自清洗身體.麼弟覺得稀奇,四處東看西瞧,以為他乖乖頂著屁股泡在浴池里,沒想到他一會兒鑽進蒸氣室,一會兒把腳伸進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嚇!哥,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來就是冷的."
相較于雀躍不已的麼弟,老師板著一張臉."我為什麼得和你們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們已經變身成人類,不必擔心會掉毛."
大哥專心地刷洗身體,如此說道.老師嫌打肥皂泡泡麻煩,命大哥替他服務.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幫我刷背."老師任性地說."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師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壓低聲音說:"老師,您怎麼可以將淫邪的欲望展現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顏面啊!"
"身為你的徒弟,真是顏面無光."我歎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來,也不能進女湯啊."
"少啰嗦."老師揮動手巾,帕的一聲打中我的側臉.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樂部?看來,你有纏著弁天不放的毛病.你這小毛球,該不會是愛上弁天了吧?"
"哪兒的話,狸貓愛上人類做什麼?這可是違反規定呢."
"你不是從不把狸貓的規定當回事嗎?像你這種個性古怪的家伙,心里打什麼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
"您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我不是擔心你的安危才說這些,不過,要是敢小看她,當她是一般人類小姑娘,小心給她吃了.如果她沒偏離魔道,好好自我精進,一定能成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會繼承我的衣缽,成為第二代如意岳藥師坊."
我們刷洗完身體,泡進浴池,恍惚地望著天花板.天花板塗成綠色,造型相當奇特,中央凹陷處安了一扇天窗.光線微微射進室內,映照煙霧嫋嫋的水氣.
一次洗淨從晚夏一直積到初冬的汙垢,紅玉老師心情暢快不少.他坐在氣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里,輕聲說道:"弁天一定會讓那些討厭的鞍馬天狗大吃一驚."他臉上綻放笑容.
"我父親也曾擺了鞍馬天狗一道."大哥說.
"總一郎是吧,確實有這麼回事……"紅玉老師泡在熱水里,望著從澡堂窗戶射進的光線."他確實是只不容小覷的狸貓."
○
話說從前.
我父親與弟弟夷川早云爭奪狸貓一族的龍頭寶座,最後由我父親獲得勝利,贏得"偽右衛門"的稱號.在被星期五俱樂部那班怪人煮成狸貓鍋之前,他是京都狸貓一族的首領.在他漫長的光榮時代,"偽如意岳事件"可說是顛峰代表作.在這之前,從沒有狸貓能施展出讓天狗大吃一驚的絕技.
事件的開端,是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的爭執.
天狗個個脾氣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老師和鞍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盡管個性溫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極力居中調解,始終不見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愛宕山召開的天狗聚會中,紅玉老師嘲笑那三名總是形影不離的鞍馬天狗,挑釁地說:"你們簡直就像山上的樹果嘛."一場難得的盛會就此成了鞍馬山派與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風的大混戰,結果別說促進友誼了,根本就是更進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後來鞍馬天狗與紅玉老師都被宴會主人愛宕山太郎坊給臭罵一頓.
那件事之後,鞍馬天狗始終對那天的爭執懷恨在心.于是他們展開車輪戰,輪番潛入如意岳,接連召開"藥師坊拚斗大會",企圖讓紅玉老師疲于應付.他們不分晝夜豪飲,並竄改歌詞,高聲哼唱羞辱紅玉老師的曲子.老師被氣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學校教課,終日恨得咬牙切齒.面對這場災難,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則是索性蹺課到新京極看電影.
不忍看老師如此痛苦,決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親.他展現出壯闊豪氣,竟搖身一變成如意岳.這便是"偽如意岳事件"名稱的由來.
那些鞍馬天狗被誘入真假難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設宴玩樂,渾然未覺.不久,當他們打算返回鞍馬,竟發現走不出這座山.他們想飛,卻被茂密的枝椏擋住去路;想下山,卻總在相同的地方打轉.此外,還飽受怪事襲擊,像是從樹洞掉出無數個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雞組成的舞團"豪華雞",以及一只從煙霧彌漫的樹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馬天狗方寸大亂,在偽如意岳中四處逃竄.一星期後,他們個個狼狽得與野人無異,乖乖地向紅玉老師磕頭謝罪.
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的紛爭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過持續一個多星期變身成大山,完成這一生一次的壯舉後,我父親已經筋疲力竭,後來足足在糾之森里躺了一個月之久.向來對狸貓不層一顧的紅玉老師,專程拎著禮盒前來探望.當時,他還差點踩扁一只在枯葉上打滾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時愛在父親身邊打轉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當狸貓可真是輕松啊."
這是紅玉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
我父親從枯葉鋪成的床上坐起身,笑著說:"我又干了傻事.雖然開心,但這次實在玩過頭了."
"凡事要懂得適可而止,你好好靜養吧."
"多謝關心."
紅玉老師心底想必很感謝父親.而我父親也明白他的心意,對自己為了保住老師名譽賣命一事,從未說過要他知恩圖報之類的話.
○
紅玉老師討厭洗澡,可是一旦泡進浴池便久久不肯出來.
我勸他說:"差不多該起來了吧."結果老師發火說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專程來的,難道我就不能悠哉洗個澡嗎!"四處游蕩的麼弟這時已經泡昏了頭,開始呼呼喘氣,眼看隨時就要在眾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請大哥幫忙照顧老師,急忙帶著麼弟逃往更衣室.
我們在藤椅坐下,看著電視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為什麼咖啡牛奶這麼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腸效果,那是什麼?"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會順利進行."
麼弟心領神會,喝著咖啡牛奶.
"雖然老師嘴巴上那麼說,他其實很喜歡哥吧."
"呵呵,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歡老師對吧."
"喂,這種事你可別跟別人亂說哦,有損我的名聲."
"哥,你去大阪那段時間,老師總是問我:矢三郎他怎麼了?有沒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謝他啊."
接著我們坐著發呆,麼弟還打了個嗝.
變成青蛙終日窩在井底的二哥,曾經問我:"你還記得老爸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嗎?"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親最後說過的話,並為此懊惱.
那天我在做什麼呢?
我回想那個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親屁股後面走出糾之森,來到小河邊,父親揚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著嗅聞四周的氣味.彌漫在森林中的氣味改變了,那是滲進了京都各個角落的冬日氣息.我和父親一面嗅聞,走在無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親共度的最後一個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親帶著大哥外出.二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戲,然後像平常一樣不知跑哪兒去了.麼弟在母親身旁撒嬌,我去向紅玉老師學藝.雖然有人提醒過我,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將至,要多加小心,但我並不覺得這件事有多可怕.太陽下山後,和父親一同外出的大哥獨自返家,也沒人感到不安.處理完衹園的事,父親說"有個重要的約會",和大哥分開.父親是狸貓一族的首領,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飯.入夜後,二哥也回到糾之森.他不知上哪兒玩樂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會大哥的訓話,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著,後來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親也抱著麼弟入睡.
但我睡不著,還記得那晚我在森林里一會兒跑一會兒走.
來到參道上,我茫然地眺望點著燈火的下鴨神社.半晌,大哥走過來對我說:"快去睡吧."我沒聽他的話,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沒多說,逕自坐在我身旁.就這樣,我和大哥一起望著參道深處溫暖的亮光,不過並不覺得特別心神不甯.我只記得自己坐著發呆,不記得當時是否想著父親.
那一夜,父親沒有回家.
○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麼弟看著電視.突然,門外的鞍馬口通一陣喧鬧,然後一群男子魚貫而入.
可怕的是,他們全長一個模樣,同樣挺個圓肚,下身只套著丁字褲,上身披著白衣.坐鎮櫃台的中年婦人驚呼一聲.來客依序將入浴費疊在櫃台上,走進澡堂,宛如輸送帶上傳送而來的成排大福(注:一種似麻糬,包餡的點心.).盡管人數眾多,但全都不發一語,只聽得到他們的呼吸聲.看到如此詭異的畫面,在更衣室擦拭身體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紛紛逃離澡堂.
不久,這個詭異的集團擠滿了更衣室.他們仰望著格子狀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貼著肚皮,沉默無聲.我和麼弟在他們的圓肚推擠下,被擠進浴室.擠滿更衣室的那群男子隔著玻璃門瞪視我們.
"干什麼?"紅玉老師在浴池里嚷道."你們這群狸貓又要干什麼傻事啦?"
"夷川親衛隊是吧?"大哥走出蒸氣室,甩動著手布巾.
"夷川親衛隊"是夷川早云那對雙胞胎傻瓜兒子的手下,是群為了免費暢飲偽電氣白蘭聚集而來的不良幫派.夷川家的大當家早云是我們的叔叔,但他一向視下鴨家為敵,金閣與銀閣對父親的教誨奉行不二,動不動就來招惹我們兄弟.在夷川親衛隊變成的大福男瞪視下,我動都懶得動一下.光是送紅玉老師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馬翻,現在竟然連金閣和銀閣也跑來湊熱鬧,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麼嗎?"
"他們應該是奉叔叔的命令來逼我退出的吧.這個月要選出下任的偽右衛門,以目前的局勢來看,難以預料我和叔叔誰會勝出."
這時,大哥突然發起飆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四處奔走!因為沒人肯幫我!我的弟弟全都那麼不中用……"
"又來了."
"你也是,見我身陷困境也不來幫忙,自己逃到大阪去."
"我是因為有生命危險,身不由己."
"歸究起來,都是因為你——"
"等等,大哥你看."
這時,就像從麻糬間的縫隙擠出來似的,走出兩名高大的男子.來人穿著莫名其妙的銀色內褲,上頭分別寫著"誇大廣告"與"天地無用".連四個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對傻瓜兄弟的作風.那兩個身穿銀色內褲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報上名號.
"我是金閣."
"我是銀閣."
"不用說我們也知道."大哥不層地說.
金閣抖了抖他渾圓的肥肚."既然如此,你應該也知道我們前來的目的吧."
"你以為我會乖乖退出嗎?"
"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不過根據我冷靜的計算,你根本沒有勝算.你應該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們夷川家,還有……寶池也站在我們這邊,八瀨也陸續有人擁護我們."
"禦所支持我,南禪寺也不會站在你們那邊,既然南禪寺這麼做,銀閣寺也會跟進.高台寺和六波羅也一定會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閣突然結巴起來."……真的?怎麼會這樣?和我知道的不一樣,真是驚天動地啊!"
"哥,不可以認輸."銀閣道."跟他拚了,我們有秘密絕招."
"沒錯,我們有秘密絕招."金閣奸笑.
"什麼秘密絕招?"
"因為是秘密絕招,當然不能隨便讓你們知道,我不會告訴你的,你還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貓一族的,只有我父親,而我日後將繼承他的衣缽.你們下鴨家這群丟人現眼的兒子,已經沒你們的事了.沒錯!"
"沒錯!"
受辱的大哥大發雷霆,變身成老虎,張開血盆大口.
金閣與銀閣有些狼狽,玻璃門後的親衛隊也嚇得肥肉顫動.不過金閣,銀閣立刻站穩腳步,抬頭挺胸,展示他們身上銀光閃閃的內褲.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這是住在長濱的一位鐵匠勉為其難做出的鐵內褲.要是你一口咬下,包准你牙齒掉光."
"這點子如何?我哥很聰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沒用,就連我自己想脫都沒那麼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為此吃了不少苦."
"沒錯!"
"哥,我覺得危機四伏,情況不妙哦."銀閣想到自己隨時有拉肚子的危險,蹙起眉頭說.
"老實說,我也是呢."金閣說完,又急忙說道:"來吧,快說,說你放棄參選偽右衛門.再不快說,有你苦頭好吃!"
"好啊,我們無所謂."我們應道.
金閣和銀閣一時接不上話,顯得手足所措.絞盡干涸的腦汁辛苦想出的辦法,竟把自己逼上絕路,這是他們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煩的大哥大吼一聲,金閣與銀閣嚇了一跳,趕緊護住屁股.他們的思緒都在屁股上頭,以致變身術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頓時出現兩只躲在鐵內褲里的狸貓.
"你們這兩個家伙!"
大哥飛撲向前,金閣與銀閣鑽出鐵內褲,連滾帶爬地在濕滑的磁磚地上逃竄.大哥輕輕咬住金閣的屁股,甩頭將他拋出,金閣尖叫一聲"呀——"飛向空中,落進浴池.紅玉老師被濺起的熱水淋了滿身,咆哮道:"真是煩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銀閣成為下一個目標,和哥哥金閣一樣飛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見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們兩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擠滿更衣室的男子逐漸縮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無蹤.看來親衛隊只是徒具虛名罷了.
大哥恢複成少爺模樣,從冒泡的浴池里拉起金閣.
"喂,金閣.你不知道浴池的規炬嗎?第一,在浴池里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湯前一定要先沖洗身子.突然跳進浴池是不對的,像你這種連泡湯規矩都不懂的傻瓜,當得了京都的狸貓首領嗎?"
"可是,是你把我丟進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進去的."
"算了,這不重要.你說的秘密絕招是什麼?"
"……我不能說."
"這樣啊,不說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閣.金閣在大哥頭頂尖叫,死命掙紮.
大哥走向蒸氣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下去,蓋上蓋子.包你肚子發冷."金閣護著肚子討饒:"我知道了,我說.我肚子好痛啊."
金閣在冷水池前坐下."是關于你父親的事,你們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為什麼現在還談這件事?我父親是被人煮成了狸貓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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