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薇啊,你要去村外的小溪洗衣服啊?中午吃了沒?」一名身材寬胖的大嬸笑咪咪地朝江初薇打招呼。
「福嬸,我有吃個饅頭了。」江初薇抱著木桶,裡頭放著幾件衣服和木棒,細瘦的手臂讓人懷疑手上的木桶會不會隨時掉下來。
「只吃個饅頭怎麼夠?看你瘦成這樣子,來,這兩個肉包子你拿去吃。」福嬸熱心地從蒸籠裡拿出兩個熱騰騰的肉包子。
「福嬸,不用啦!」江初薇不好意思,福嬸三不五時就送她肉包,不然就拿些蔬菜和雞肉給她,她都拿得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別跟我客氣。」福嬸俐落地拿油紙包好,不顧江初薇的推拒,將包子放到木桶上,「你那麼辛苦教鎮上的小孩唸書,我們家狗子都麻煩你照顧了。」
見福嬸堅持,江初薇也不拒絕了,「狗子很聰明的,很多東西一教他就會了,他學習的速度比其他同齡的小孩快呢!」
「哎唷,那是初薇你會教啦!」聽到自家孩子被誇讚,福嬸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對啊對啊,是江夫子會教啦!」旁邊賣豬肉的榮叔也來湊一腳。「你不知道我家阿寶多喜歡你,每天回家都會乖乖背書,就想在學堂時得到江夫子的稱讚。」
「我家大頭也是。」對面擺攤的李大娘也插話了。「現在回家開口閉口都是江夫子怎樣怎樣的,我這個娘都聽到吃味了。」
江初薇笑著聽著他們的對話,沒有一絲不耐煩。
這裡是靠海邊的小鄉村,住在鎮上的人純樸熱心,她在半年前來到這裡,並且住了下來。
剛到這裡時,她肚子餓跟福嬸買肉包子,福嬸看她來自外地,又只有一個人,問她是不是尋親,她說自己是寡婦,無依無靠的,想找個房子在這裡定居。
聽她這麼說,可憐她只有一個人,福嬸很好心地帶她找村長,村長將位於東巷口的屋子便宜租給她,又知道她識字,問她願不願意到學堂幫忙,學堂裡只有一位夫子在教書,可學生卻過多,讓夫子忙不過來,她若能幫忙教書的話,不只幫了個大忙,自個兒也可以賺些銀兩過日子。
江初薇當然願意,就這樣在小村子住了下來,至於以前的日子……她不讓自己去想。
即使,夜闌人靜時,她孤孤單單的,腦海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不該想的。
她懷胎十月的孩子,她從未見過他,也沒抱過他,等她醒來時,人已在宮外,被安排在一處大宅子裡。
宅子裡有幫她做月子的老嬤嬤和伺候她的僕人,在那座宅子裡,她衣食無虞。
她知道這是他安排的,是他答應她的,只要把孩子生下,她就可以離開皇宮。
她知道他對外宣佈皇后難產而死,從今以後,再也沒有蘇秀容,只有江初薇。
他不給她任何留戀的機會,連孩子也不讓她看一眼,江初薇有時會怪他狠,可理智卻也知道這是最好的。
是她拿孩子當交易的,是她不要孩子的,既然不要,那何必看、何必抱?
可那畢竟是她身體裡的一塊肉,脹奶的時候,她好痛,那痛彷彿在提醒她,自己拋棄了什麼。
可她不能後悔,因為這是她的選擇。
她知道宅子裡都是他的人,她仍在他的監視之下,因此做完月子後,她趁沒人注意時,俏俏地離開首城。
那裡離他太近了,近得讓她害怕。
她害怕自己會壓抑不住自己,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思念,害怕自己會想衝去皇宮,會想見孩子和……他。
可她不能,她已經不是蘇秀容了,是她選擇不當蘇秀容的,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她就沒有任何反悔的餘地。
所以她離開,離得遠遠的,只要不再看到皇宮,她就能不再去想,至少能逼自己不去想。
她沿途走著,只要看到有馬車經過,就請他們載她一程,等他們到達目的地,她再獨自離開。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最後,來到這個小村子。
這裡離首城很遠,村子裡的人很好,她有房子住,有事做,不再看到那座宏偉富麗的皇城。
這樣很好,很好……
「對了,初薇啊,」福嬸突然將江初薇拉到一邊,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那個……吳夫子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啊?」
她雖然特意小聲,可天生的大嗓門,仍讓四周的人聽到問話。
「是啊,初薇,吳夫子人品不錯,對你也很有心,你就接受他嘛!」李大娘也湊過頭來勸。
又來了!江初薇苦笑。
也不知怎麼的,同一個學堂的吳夫子前陣子竟讓福嬸來問她意思,說想娶她過門,她聽到時都傻眼了。
那吳夫子人是長得不錯,看起來忠厚老實的,還未娶妻,村裡滿多姑娘喜歡他的,可他怎麼就看上她呢?
明明這張臉很平凡啊!雖然生過孩子後,她的身體豐腴了些,胸前也勉強攏起兩團小土丘,可怎麼看,都還是一塊不起眼的黑炭呀!
再說,她又自稱是寡婦,村裡那麼多條件比她好的姑娘他不要,偏偏說想娶她,江初薇真覺得吳夫子是不是眼睛瞎了?
她一開始就拒絕了,可吳夫子仍不死心,說什麼非她不娶,他娶妻是娶賢重德,他覺得她會是個好妻子,就算她是個寡婦,他也不介意。
他不介意,可她介意呀!
她對吳夫子完全沒意思呀!可偏偏吳夫子想娶她的消息一下子就傳遍村子,結果她就三不五時被勸導。
說什麼吳夫子條件好,她畢竟還年輕,而且又是個寡婦,難得有這個好良人,怎麼不好好把握呢?
講得像是她佔了便宜,吳夫子吃虧吃大了。
「福嬸,我目前不想嫁人,再說,我覺得一個人挺不錯的。」她笑著敷衍,見福嬸還想再說,她急忙阻擋。「啊,天色晚了,我這衣服再不洗,怕天都要黑了,我先走了,福嬸,謝謝你的包子。」她揮了揮手,不等那些婆婆媽媽繼續炮轟,趕緊閃人。
那個吳夫子真是會找麻煩,因為他,她最近的日子都不平靜了。
真奇怪,明明這張臉平凡成這樣,身材也不迷人,怎麼男禍這麼多,之前是夏侯……
她頓住腳步,然後又快步行走。
洗衣服洗衣服,什麼都別想!
低著頭,江初薇走到村外的小溪,已經過中午了,溪邊都沒人了,她找了塊陰涼的地方坐下,將木桶放好,拿起髒衣服和木棒,埋頭開始洗衣服。
不想不想,她什麼都不想。
她沉著臉,雙唇緊抿,兩手用力搓洗著衣角,像是跟衣服有仇似地洗得特別用力。
水流從上方潺潺流下,清澈的水流過手,一波又一波,江初薇突然瞪眼,迅速縮回手,跳了起來。
她的眼睛直瞪著水流,清澈的水竟透著紅色,而且愈來愈紅……這是什麼?血嗎?正想著,一具屍體從她眼中飄過。
夭壽!江初薇嚇得往後退,而屍體竟被中間的石頭卡住,就這樣定在她眼前,這是怎樣?
她心裡好毛,舔了舔唇,身體僵硬了好幾分鐘,掙扎好一會,她鼓起勇氣拿起木棒踏入水中,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
「喂!你還活著嗎?」離了段距離,江初薇拿著木棒戳屍體。
不動耶!真的死了嗎?
天呀,洗個衣服也能見屍,這裡怎麼沒有樂透可以買?
「喂!」她再用力戳。
「唔……」屍體動了。
「哇!」她嚇得往後退。沒死耶!知道人還活著,江初薇鬆口氣,「喂,你醒醒。」
再前進幾步,再戳……
「嗯……」屍體轉過頭,將臉面對她。
江初薇瞪大眼眸,小嘴震驚地張開,手上的木棒撲通一聲,掉了。
這、這怎麼可能?!
「最近學堂裡的先生請人講親,說想娶娘娘為妻,娘娘雖然拒絕了。可那位先生仍不放棄,還誓言娶妻先娶德,他非娘娘不娶。」
永福低頭稟報,悄悄抬眼偷覷,毫不意外地看到主子沉下俊臉,看起來好不嚇人,這讓他猶豫接下來的話要不要說了。
「再來呢?」夏侯胤沉下眸,語氣卻極冷。
永福額頭開始冒汗,吞了吞口水,極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抖。「娘娘屋子裡突然多了個男人。」
「啪!」夏侯胤手上的毛筆斷成兩半。
「男人?」他陰冷抬眸。「什麼時候的事?」
「三、三天前。」永福覺得自己的背後都濕了。「那男人好像受傷了,是娘娘救了他,而且還讓他待在屋裡,親手照料。」
「那男人是誰?」竟能得到她的照顧?
「還不知道,目前還沒查到他的身份。」永福遲疑了下,最後還是決定豁出去了。「不過聽說那男人長得不錯,娘娘還跟他有說有笑的,村裡的人都在傳,娘娘也許喜歡上……」
「夠了!」夏侯胤拍桌,不想再聽了,「下去!」
「是。」永福趕緊退下。
夏侯胤閉上眼,忍住想把案上東西掃落的衝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這教他怎麼冷靜?
聽到有男人跟她求親,聽到有男人住在她屋裡,她對那男人還很好,那男人到底是誰?他要殺了那該死的傢伙!
他絕不許她身邊有別人,就算她離開他,就算她連孩子都不要,就算她沒心沒肺地讓人痛恨,可是……他卻仍該死地忘不了她。
她想離開皇宮,他讓她離開,他讓蘇秀容難產而亡,母后和國舅為此傷心不已,而他,卻天天掛念著她。
他知道她一定會離開宅子,以她的個性,她絕對無法容忍自己待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
果然,趁著深夜,她偷偷離開了。
卻不知他早派人跟隨她,他讓底下的人裝扮成旅人、商人,讓她搭車,讓她遠離他。
她住在小村子裡,過著安穩的日子,她忘了他,也忘了他們的孩子,過得很快樂。
聽著探子的回報,知道她過得好,他沒有一絲歡喜,只有痛恨。
她的心真狠!只有他放不下她,只有他……
眾臣要他再立後,連母后也來勸他,國不可一日無後,可他不想,他的皇后只有她。
連宮裡的嬪妃,他也不再傳召,他專心處理著國事,無時無刻,無不想著她,想到都快瘋了。
而她呢?卻有人求親,還有個男人住在她屋裡?!
明明長得那麼平凡,一點都下美,身材也不誘人,可卻那麼能招蜂引蝶,隨便就有蒼蠅沾上。
她以為她能跟別人雙宿雙飛嗎?想都別想!只要他還活著,她就是屬於他的!
夏侯胤起身,走到旁邊的搖籃,搖籃裡的嬰兒早已醒了,卻不哭不鬧,咬著手指頭,看到父皇,他張開手舉高,嘴巴一張一合的,要人抱。
夏侯胤臉上的冰冷立即褪去,伸手抱起兒子,也不嫌髒,直接用拇指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他們的孩子,他沒任命任何一名貴妃撫養,他親自照顧他,也派幾名嬤嬤貼身伺候。
「麟兒,你想母后嗎?」食指撫過兒子軟嫩的瞼頰,夏侯胤輕聲問著。
夏侯麟抓住父皇的手指,咿咿啊啊的,一雙眼睛圓滾滾的,很像她……兒子全身上下都像他,只有這雙眼,跟她特別像。
夏侯胤笑了,他輕晃著兒子的小手,溫柔地道:「父皇跟你一樣想,我們去找母后好嗎?」
夏侯鱗眨眼,咯咯笑了。
當兒子同意了,夏侯胤勾起嘴角,眼裡覆上冷鷙。
他夠縱容她了,她要自由,他給她自由;她不當蘇秀容,他也允她,不過她要想勾搭別的男人,他會將那男人殺了,再將她永遠鎮在皇宮裡,她永遠別想再離開他,就算她恨他、氣他也無所謂。
他已經放她出去飛了半年了,夠了,他的容忍已到極限了,他不會再容許她的任性了……再也不會了!
「薇薇……」夏侯胤垂眸低語,聲音裡是濃濃的思念,他會帶她回來的,一定會……
瓜子臉,眼睛算大,鼻子有點扁,嘴型還不錯,不過整體來說,只有三個字——很平凡。眼睛再往下,沒胸又沒屁股,一點身材也沒有,而且,黑得跟黑人有得比,哇……太經典了!
「杜妙芙,你看夠了沒?」江初薇的太陽穴隱隱抽搐,很想把手上的湯藥往那張機車的臉潑過去。
杜妙芙讚歎地搖頭,眼睛仍是眨也不眨,幾天過去了,她還是看不膩。
「薇,我本來想我穿越還衰到跟本來的長相一模一樣,已經算很慘了,沒想到啊沒想到……」看到江初薇,她整個安慰了。
一個妖嬈美麗的大美女穿成一塊黑炭,哈哈,還有比這更讓人開心的嗎?要不是她身上有傷,她都快樂得想滾床了。
江初薇已經不想理這個白目了,粗魯地將碗丟給她。「你自己喝。」然後轉身倒水。要不是看北目女是個傷患,她早開扁了!
杜妙芙根本不怕她,涼涼吹著湯藥,也不怕苦,一口一口喝著。「不過沒想到連你都穿到這裡來,真是太神奇了。」醒來就聽到黑炭叫自己的名字,她都以為自己幻覺了。
江初薇也覺得很神奇,那時在溪邊看到杜妙芙的臉,她嚇都嚇呆了,勉強回神,卻又覺得不對,這人怎麼好像比杜妙芙高,而且身上還穿著男裝,難不成只是臉長得像?
猶豫一下,她直接上前剝開對方的衣服,然後就看到胸口被白布纏了好幾圈,雖然不明顯,不過那確實是胸部。
是女的,又長得跟杜妙芙這麼像,她又驚又喜又懷疑,後來決定將她救回家,等醒來再探問。
沒想到還真的是杜妙芙,她沒死,跟她一樣穿到這個鬼地方了,那麼她家那個笨蛋弟弟呢?
「妙妙,你說阿昊會不會也穿了?」江初薇心跳得好快,有興奮也有期待。
杜妙芙皺了皺眉,知道好友的心情,不過她是不敢抱太大期望。「這個很難講,總不可能這麼巧吧?又不是小說,一次連穿三個,那怎麼不整架飛機的人都穿了?」就算現在很流行穿越,不過現實跟小說是不一樣的耶!
江初薇也明白她的意思,她失落地咬著唇,垂著頭,沒再說什麼。
杜妙芙搔頭,也知道自己的話不討喜,初薇雖然常常扁阿昊,可是對自己唯一的親人,初薇是比誰都重視的。
不忍見江初薇沮喪的臉,她開口安慰。「薇呀,你別想那麼多啦!搞不好真有奇跡也不一定呀!你看,咱們兩個不就相遇了,搞不好哪天我們也會遇見阿昊,就不知道阿昊會變成怎樣,搞不好我們三個裡就他穿得最狗血,是個人人搶的絕世弱受。」
想到自己那個虎背熊腰、長相性格粗獷的笨蛋弟弟變成柔弱美男子,江初薇也噴笑了。
見好友笑了,杜妙芙也嘻嘻笑著,「對嘛,別想太多,人家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
「哪來的福?」江初薇不以為然地看著她肚子的傷口,「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受傷的?」
她每次問,這女人都顧左右而言他想閃話題。「還有,你怎會穿男裝?」
「呃,這個……」杜妙芙支吾,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她別開眼,不敢看向江初薇。要死了!怎麼又問這個啦,「沒什麼啦!」
杜妙芙揮揮手掌,不是很想提。可她不想提,江初薇卻想追究,她想知道是哪個該死的混蛋敢砍傷她的好友,她絕對要報復回去!
「杜妙芙,你別想敷衍我,快說!」江初薇準備逼問。
知道她的個性,杜妙芙正想開口討饒,門外卻恰好傳來敲門聲,適時救了她,杜妙芙立即鬆口氣。
「你別以為逃過一劫。」江初薇冷哼,她才不會就這樣放過她,瞪了杜妙芙一眼,她走向木門。
「誰……呃!」門一開,江初薇立即隱住。
「永、永福?」他怎會在這?那……她立即往永福後方一看,卻只見一輛馬車停在屋外,她的胸口頓時縮緊。
「永福叩見主子。」永福恭敬地彎身。「爺讓小的來接您。」
他頓了頓。「他和小少爺在鄰鎮的酒樓等您。」
「小少爺……」她的孩子……也來了?咬著唇,江初薇的手不由得顫抖,她趕緊握拳。
耳邊,彷彿響起嬰孩的哭聲,她的眼不由得迷濛;心,隱隱地疼了。
她看著永福,再望向馬車,雙腿卻有如綁著鉛塊般沉重。
見,這是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