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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奧黛麗.尼芬格]【時空旅人之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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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7 21:59:25
  讓我準時進教堂吧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亨利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早晨6︰00)亨利:我清晨六點醒來,外面下著雨。我正躺在一家叫「佈雷克之家」的溫馨小旅館裏,這是個綠色的小單間。小旅館恰好在南黑文的南海灘上,是克雷爾的父母挑的。我爸爸此刻正在樓下另外一個小單間裏熟睡,那是同樣溫馨的粉色,隔壁金太的則是一間黃色的,外公外婆睡在超級舒適的藍色貴賓房裏。我躺在無比柔軟的床上,身下是蘿拉‧艾詩莉牌的床單。我聽見窗外的風撞擊著房子,雨水傾盆而下,我懷疑這暴雨的天自己還能不能跑步。頭頂大約半米上方,雨水敲打著屋頂,再沿著溝槽嘩嘩流過。這間屋子類似一個閣樓,有張小巧的書桌,必要時還可以在上面寫一些婚禮上的動人感言,五斗櫥上還擺著裝了洗臉水的大口水罐和洗臉盆。頂樓的溫度很低,就算我要從罐子裏取水,也得先敲破一層冰。在這間綠屋子的中央,我覺得自己就像只粉紅色的毛毛蟲,先吃得飽飽地鑽進來,然後努力變成蝴蝶或是類似的東西。此刻,此地,我並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有人咳嗽,我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是一聲尖叫,那是我的神經系統開始自我運作了。哦,上帝啊,就讓今天成為平平常常的一天吧,讓我平平常常地喝醉,平平常常地緊張,讓我準時地、及時地趕到教堂吧,讓我別嚇到別人,更別嚇到自己,讓我盡全力度過我們的大喜之日吧,不要有什麼特別,讓克雷爾一切順利吧,阿門。

  (早晨7︰00)克雷爾:我在床上醒來,我兒時的床。我遊移在半夢半醒間,竟一時找不到自己這是在哪兒,是耶誕節還是感恩節?又回到小學三年級了麼?我生病了麼?為什麼在下雨?黃色的窗簾外面,天空如同死去了一般,巨大的榆樹被急風剝去了發黃的葉子。我做了一整夜的夢,現在,它們都攪在一起了。其中一段夢裏,我在大海裏游泳,我是一條美人魚,一條剛剛成型的美人魚,別的美人魚都在教我,是一堂美人魚課,我還不敢在水下呼吸,水湧進了胸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太可怕了,我不停地浮出水面換氣,另一條美人魚不斷對我說,不,克雷爾,應該像這樣……我發現她的頭頸後面長著鰓,我也有,我照著她說的做,後來便一切正常了。游泳就像飛翔,所有的魚都是鳥……海面上出現了一艘小船,我們遊上去觀看。那只是一艘小帆船,媽媽坐在船上,獨自一人。我遊了上去,她見到我很吃驚,連聲問,克雷爾,你怎麼在這裏?我以為你今天去結婚啦。那一刻,如同你也曾在夢裏經歷過的那樣,我突然想起來,如果我是美人魚,我就不能和亨利結婚了,我開始哭,然後我醒了,發現還只是深夜。我在黑暗裏繼續躺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自己又變回了普通女人,就像小美人魚那樣,只是我腳上沒有那可怕的灼痛,舌頭也沒被割掉。安徒生一定又古怪又憂鬱。我接著睡,現在我就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我要和亨利結婚了。

  (早晨7︰16)亨利:婚禮下午兩點開始,我們需要半個小時梳妝打扮、二十分鐘驅車前往聖‧巴塞爾教堂。現在是七點十六分,我還有五小時四十四分鐘要挨過去。我套上牛仔褲,穿上那件髒兮兮的法蘭絨襯衫和高幫帆布鞋,躡手躡腳地下樓去找咖啡。爸爸起得比我早,他正坐在早餐廳裏,捧著一隻漂亮杯子,裏面的黑湯熱騰騰地冒著熱氣。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坐到他對面。微弱的光亮從裝了蕾絲窗簾的窗戶裏透射進來,把爸爸的臉映得鬼模鬼樣的,今天早上的他,只是平時黑白影像的彩色版本,他的頭髮朝各個方向翹著,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頭髮捋捋平,彷彿他是一面鏡子似的。他也如法炮製,我們都笑了。

  (上午8︰17)克雷爾:愛麗西亞坐到我床邊,用手指戳我,「快點啊,克雷爾,」她繼續戳,「池塘光亮亮,小鳥把歌唱,」(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青蛙蹦又跳,姑娘快起床!」愛麗西亞撓我的癢癢,又掀我的被子,我們打起來,我把她按在身下,埃塔從半開的門裏伸進頭來,嚴厲地說:「姑娘們,你們這麼乒乒乓乓地要幹嗎?你們的父親,還以為有棵樹砸到了房子呢,原來是你們兩個在搏鬥呀。早飯就要好了。」說完,埃塔突然把頭縮了回去。聽到她跌跌撞撞下樓的聲音,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上午8︰32)

  亨利:外面依舊風聲呼嘯,無論如何,我還是決定去跑步。我研究了一下克雷爾給我準備的南黑文地圖(「密歇根湖日落沙灘上的耀眼明珠!」)。昨天,我沿海灘跑了一圈,很愉快,可今天早上那條路線就不行了,兩米高的海浪前赴後繼地撲向海灘。我估計那有一公里半的路程,得分幾段才能跑完,如果天氣實在太糟糕,我可以少跑一點。我做了些伸展活動,每個關節都「劈啪」地響了一陣,幾乎還能聽見緊繃的神經發出電話雜訊般的「沙沙」聲。我穿好衣服,向外面的世界衝了出去。

  雨水劈打在我臉上,頃刻之間,我就全身濕透了。我勇敢地順著楓樹街慢跑,真是舉步維艱。我頂著風,沒有辦法加速。我路過一位女士,她牽著一條牛頭犬站在人行道上,吃驚地看著我。這不是普通的鍛煉,我默默對她說,這是垂死掙扎。

  (上午8︰54)

  克雷爾:我們圍坐在早餐桌旁,冷風從每一扇窗的縫隙裏鑽進來,外面模糊一片,雨下得實在太大了。這種天氣亨利怎麼跑步啊?

  「真是個良辰吉日啊。」馬克開著玩笑。

  我聳聳肩,「不是我挑的日子。」

  「不是你挑的?」

  「爸爸挑的。」

  「嗯,我得到報應了。」爸爸惱怒地說。

  「沒錯。」我咬了一大口吐司。

  媽媽吹毛求疵地看了一眼我的盤子,「寶貝,怎麼不來一塊美味的火腿肉呢?再來點炒蛋?」

  想到那些我就噁心,「我吃不下。真的。求您啦。」

  「那好吧,但起碼你得在吐司上塗些花生醬,你需要蛋白質。」我的眼神與埃塔相遇,她大步流星地跨進廚房,一分鐘後端出一隻水晶小碟子,裏面盛滿了花生醬。我謝過她,往自己的吐司上塗抹起來。

  我問媽媽:「珍尼斯來之前,我還能有自己的時間麼?」珍尼斯是要來給我的臉上和頭上弄些醜陋的裝飾。

  「她十一點就來了。怎麼啦?」

  「我想去城裏,拿點東西。」

  「我可以替你拿,我的心肝。」一說到離開這間屋子,她的臉上立刻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想自己去,就我一個人。」

  「我們可以一起去。」

  「我自己去。」我無聲地懇求。她有些詫異,並沒有勉強我。

  「好吧,那也行。哎。」

  「太好了。我馬上就回來。」我起身想走,爸爸咳了一聲。

  「我可以先走嗎?」

  「當然。」

  「謝謝您。」我飛快地逃離。

  (上午9︰35)

  亨利:我站在龐大而空蕩的浴缸裏,掙扎地脫去那身冰涼的濕衣服。我的新跑鞋此刻也呈現出一副新形狀,讓我想起航海人生。從前門到浴缸,凡我經過之處無不留下一串積水。希望佈雷克太太別太介意了。

  有人敲門,「等一會。」我喊道。我閃到門背後,把門開出一道縫。完全出乎意料,居然是克雷爾。

  「暗號?」我輕聲問。

  「我要要。」克雷爾說。我把門打開了。

  克雷爾走進來,坐到床邊,脫下她的鞋子。

  「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未來的老公,快來啊。我十一點還得趕回去呢。」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你竟然出去跑步了!我真沒想到你能在這種雨裏跑步。」

  「非常時期需要非常手段。」我脫下T恤,扔進浴缸,濺起一層水花。「不是說新郎在婚禮前見到新娘會不吉利麼?」

  「那你就閉眼吧。」克雷爾快步跑到浴室裏拿來一條毛巾。我靠過去,她把我的頭髮擦幹。這種感覺太美妙了,可以讓她幫我擦一輩子了。沒錯,就是這樣。

  「這裏真的很冷。」克雷爾說。

  「我未來的老婆,還不快到床上來。整個屋子只有這兒暖和。」我們一起爬了上去。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章法,對嗎?」

  「你覺得有什麼不好麼?」

  「沒有,我喜歡這樣。」

  「很好。你那些毫無章法的需求,總算找對了人。」

  (上午11︰15)

  克雷爾:我從後門進了屋,把雨傘丟進玄關,在走廊裏幾乎迎頭撞上愛麗西亞。

  「你剛才去哪啦?珍尼斯已經到了。」

  「幾點了?」

  「十一點十五分。嗨,瞧瞧你那件衣服,後面穿到了前面,裏面穿到了外面。」

  「我覺得這代表好運,不是嗎?」

  「也許吧,不過上樓前你最好還是換一下。」我慌忙躲進玄關,把衣服重新穿好,然後奔上樓。媽媽和珍尼斯已經等在我的房門口了,珍尼斯拖了一隻巨大的包,都是化妝品和其他刑具。

  「你終於回來了,我都有些不放心了。」媽媽把我領進房間,珍尼斯拎著大小工具包也進來了。「我得和婚宴經理交代幾句。」她搓著雙手離開了。

  我轉向珍尼斯,她認真地觀察著我,「你的頭髮濕得都絞在一起了。我做準備工作時,你自己先梳理一遍吧?」她從包裏取出無數個瓶瓶罐罐,一一放到我的梳粧檯上。

  「珍尼斯,」我遞給她一張從烏菲茲美術館11烏菲茲美術館(Uffizi Gallery),義大利佛羅倫斯的烏菲茲美術館,藏有世界上最佳的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特別是佛羅倫斯畫派的繪畫。弄來的明信片,「你能照這個弄嗎?」我一直很喜歡這位梅第奇家族的小公主,她頭髮的顏色和我的確實有幾分相似,她把許多細小的髮辮和珍珠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道琥珀色的美麗的瀑布。那位無名的畫家一定也是愛上了她,他怎能不愛上她呢?

  珍尼斯考慮了一會兒,「這並不是你媽媽希望我給你做的髮型。」

  「的確!可這是我的婚禮,我的頭髮。如果你按照我的要求做,我會給你很多小費的。」

  「如果我們做這個,我就沒有時間給你化妝了;編這些辮子太費時間了。」

  哈利路亞!「沒問題,我自己來化妝好了。」

  「那好吧。你先把頭髮梳梳順,我們馬上就開始。」我開始整理頭髮上的結,我喜歡上這一切了。我把自己交給了珍尼斯那雙棕色的柔軟的手,我琢磨著,亨利此刻正在幹什麼呢?

  (上午11︰36)

  亨利:燕尾服和那些附屬累贅物都被我平攤在床上。在這間冷颼颼的屋子裏,我那營養不良的屁股凍得實在不行了。我把又冷又濕的衣服從浴缸裏拽出來,統統扔進了水池。這間浴室大得和臥室差不多,居然還鋪了地毯,盡可能地模仿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帶爪子的支腳撐起巨大的浴缸,四周是各種蕨類植物、一疊疊的毛巾。旁邊是一座洗臉台,巨大的畫框裏是亨特11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 1827—1910),英國畫家、前拉斐爾派兄弟會的重要成員。的名畫《良心的覺醒》的複製品。窗臺離地面十五釐米高,透過細薄而潔白的窗紗,可以看見落葉輝煌地鋪滿了整條楓林街,一輛米色的林肯大陸巡警車懶洋洋地馳了過去。我開始放熱水,浴缸實在太大了,來不及等水放滿我就坐了進去。我好奇地撥弄那些歐式的淋浴頭,打開十來瓶洗髮水、沐浴露、護髮素的蓋子,逐一聞過去,剛聞到第五瓶,就感到一陣頭痛。我唱起了《黃色潛水艇》22U2樂隊的一首歌。,半徑一米之內的每樣東西都濕了。

  (中午12︰35)

  克雷爾:剛被珍尼斯放出來,我又被媽媽和埃塔包圍了。埃塔說:「哦,克雷爾,你真美啊!」媽媽則說:「克雷爾,這可不是我們事先說好的髮型。」媽媽刁難了一會珍尼斯才付了錢,我趁媽媽不注意,趕緊把小費塞給她。按照儀式,我要去教堂換禮服,於是她們把我推上車,一路開往聖‧巴塞爾教堂。

  (中午12︰55)(亨利三十八歲)

  亨利:我沿著距離南黑文以南三公里的十二號高速公路走,今天真是極其糟糕,我指的是天氣。時值秋季,瓢潑的大雨夾著冷風,鋪天蓋地地砸下來。我只穿了條牛仔褲,赤腳,每個毛孔裏都浸滿了雨水。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間裏,我往草地雲雀屋前進,希望能去閱覽室把身體晾乾,或許還能吃點什麼。我身無分文,可一看見廉價加油站粉色的霓虹招牌,我還是轉身走了過去。我在加油站裏等了一會兒,喘著氣,任憑雨水嘩嘩地淌到地板上。

  「這種天氣出來可真夠嗆。」櫃檯後面一位瘦瘦的老先生對我說。

  「是啊。」我回答道。

  「汽車壞了?」

  「呃?哦,不是的。」他仔細地打量我,注意到我光著的腳,還有不合時節的衣服。我頓了頓,假裝尷尬地說:「女朋友把我趕出來了。」

  他說了些什麼,可我什麼也沒聽清,因為我看到一份《南黑文日報》,今天: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我們的大喜之日啊。香煙架子上的時鐘正指著1︰10。

  「該跑啦。」我對老人說,我也這麼做了。

  (下午1︰42)

  克雷爾:我穿上婚紗,站在自己小學四年級的教室裏。禮服是那種象牙色的水洗綢,掛著很多蕾絲和小珍珠。裙子上半部分緊緊地貼著身體和手臂,下擺卻十分巨大,一直拖到地面,還連著一根十八米長的飄帶,可以在裏面藏下十個小矮人。我覺得自己就像一輛遊行的花車,可媽媽還是不肯放過我,她嘮叨個不停,一會拍照,一會補妝。愛麗西亞、查麗絲、海倫和露絲都穿著她們灰綠色的天鵝絨伴娘禮服,東奔西跑忙乎個不停。查麗絲和露絲長得很矮,愛麗西亞和海倫卻很高,她們看上去像是四個排錯了隊的女童子軍。我們事先說好一旦媽媽出現在附近,就一定要立即安靜下來。此刻,她們正在對比各自皮鞋的光澤,爭論到時候究竟該由誰來接鮮花。海倫說:「查麗絲,你已經訂過婚了,根本就不該接花的。」查麗絲聳了聳肩說:「那是保險起見,和高梅茲一起,永遠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下午1︰48)

  亨利:我坐在暖器上,裝滿禱告書的屋子到處都是黴味。高梅茲抽著煙走過來晃過去的,他一身燕尾服,帥極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是有獎競賽節目的主持人。高梅茲踱著方步,把煙灰彈進茶杯。我本來就很緊張,他這麼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戒指放好了吧?」我已經問過無數遍了。

  「是的,戒指在我這兒。」

  他停下腳步,看著我,「來點喝的?」

  「好呀。」高梅茲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酒瓶,遞給我。我打開瓶蓋,猛喝了一口,是口感綿醇的威士卡,我又喝了一口,才把瓶子遞回去。外面的客人在前廳裏有說有笑,我渾身冒汗,頭也生疼。房間裏很溫暖,我站起來,打開窗,伸出頭去透氣。還在下雨。

  灌木叢中有些響動。我把窗子開得更大了些,探頭望下去。居然是我自己,坐在窗沿下的泥地裏,渾身濕透,氣喘吁吁的。他朝我咧嘴一笑,對我豎起了大拇指。

  (下午1︰55)

  克雷爾:我們都站在教堂的法衣室旁。爸爸說:「讓一切開始吧!」他敲了敲亨利的門。高梅茲伸出腦袋說:「再給我們一分鐘。」他遞過來的眼神讓我腸胃一陣痙攣,隨即他又把頭縮了進去,關上門。我走過去,高梅茲一下開了門,亨利出現了,他邊走邊整理襯衫袖口上的鏈扣。他身上濕濕的,髒髒的,鬍子拉碴,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可他畢竟出現了,他穿過教堂的重重大門,走上通道,投給我一個勝利者的微笑。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三日星期日(亨利三十歲)

  亨利:我回到老家了,我躺在臥室的地板上,只有我一個人,也不知道究竟是猴年馬月,反正是個完美的夏日夜晚。我躺了一會兒,渾身大汗淋漓,覺得自己像個十足的傻瓜。然後,我還是爬起來,走進廚房,盡情享用了幾瓶爸爸的啤酒。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亨利三十八歲,同時也是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

  (下午2︰37)

  克雷爾:我們站在聖餐桌旁,亨利轉過臉來對我說:「我,亨利,要娶你,克雷爾,做我的妻子。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無論是疾病還是健康,我都保證對你忠誠。我一生都會愛你、尊重你。」我心裏想:好好記著。然後,也對他重複了誓言。康普頓神父微笑地看著我們說:「……上帝所聯結起來的,人決不可分開。」我又想:這並不是問題所在。亨利把戒指輕輕套上我的手指,停在我們訂婚戒指的上方。我也把那純金的指環套上他的手指,這是他惟一一次戴戒指的場合。彌撒繼續進行,我想最重要的是:他在這兒,我也在這兒,不管其中究竟奧妙如何,只要我和他在一起,這就行了。康普頓神父祝福了我們,然後說:「彌撒結束,大家帶著平安各自歸去吧。」我們倆走下通道,手挽手,相依相偎。

  (晚6︰26)

  亨利:婚宴剛剛開始,侍者們推著不銹鋼餐車,托著蓋好的盤子來回穿梭。客人們陸續到來,紛紛寄存衣帽。雨終於停了。南黑文遊艇會所位於北灘,是座二十年代的建築:皮革鑲板、大紅地毯,還有描繪輪船的油畫。外面天色已黑,燈塔在遠處明滅閃耀。不知什麼原因,克雷爾突然被她母親拉走了,我也不便多問,於是就站在窗旁,品著格蘭利威純麥威士卡,等她回來。看到高梅茲和本的身影向我投來,我轉過身。

  本看上去有些擔憂,「你怎麼樣?」

  「我沒問題。能幫我個忙麼?」他們點了點頭,「高梅茲,你去教堂。我還在那兒,在法衣室等著你。你把我接到這裏來,偷偷帶進樓下的男廁所,把我留在那裏。本,你看好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一叫你,你就趕快拿上這套禮服,送到男廁所那兒去。明白了嗎?」

  高梅茲問:「我們還剩多少時間?」

  「不多了。」

  他點點頭,走開了。查麗斯走過來,高梅茲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繼續朝前走。我轉向本,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你還好吧?」我問他。

  本歎了口氣,「有點累。嗯,亨利?」

  「你說吧?」

  「你這是從哪一年過來的?」

  「二二年。」

  「你能不能……呃,我知道你不喜歡,可是……」

  「什麼?本,說吧。不管你想要什麼,今天可是個特殊的日子。」

  「告訴我,那時我還活著嗎?」本沒有看我,盯著舞池裏正在調音的樂隊。

  「是的,你很健康。我幾天前還見過你,我們一起打桌球的。」

  本胸中積聚的氣息一湧而出,「謝謝你。」

  「別客氣。」淚水在本的眼眶裏打轉。我把我的手帕遞給他,他接了過去,過了一會兒還是把手帕還給了我,他沒有用,而是轉身去找男廁所了。

  (晚7︰04)

  克雷爾:大家晚餐入席時,亨利卻不見了。我問高梅茲是否見過他,高梅茲只給了我一個他特有的表情,說他確信亨利隨時都會出現。金太來到我們跟前,她穿了一條玫瑰圖案的絲綢禮服,看上去單薄又焦慮。

  「亨利去哪兒了?」她問我。

  「金太,我不知道。」

  她把我拉到身邊,往我耳朵裏悄悄說:「我看見他那個年輕的朋友本,剛剛抱著一堆衣服從休息室裏出來。」哦,不。如果亨利一下子又回到現在,那可就無法解釋了。我就說發生了緊急情況?圖書館裏有什麼急事需要亨利立即回去?不過他的同事全都在這兒。或者我就說,亨利得了健忘症,出去了……?

  「他回來了。」金太說。她捏了捏我的手,亨利正站在門廳前,掃視大家,他看見了我們,於是一路小跑過來。

  我親吻他。「你好啊!陌生人。」他又回到現實中了,我那更加年輕的亨利,那個屬於這裏的亨利。亨利一隻手挽住我,另一隻手攙著金太,領我們入席就座。金太笑得合不攏嘴,她對亨利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她剛才說什麼了?」我們坐下來後,我問他。「她問我今晚是否要在洞房上演三人戲?」我的臉漲得通紅,像龍蝦一樣,金太朝我眨了眨眼。

  (晚7︰16)

  亨利:我在會所的圖書館裏轉悠,吃了些法式吐司,取出一本豪華精裝的首版《黑暗的心》11《黑暗的心》(Heart of Darkness),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ard)寫於1899年的經典小說,講述主人公逆剛果河而上前往非洲腹地、檢視西方殖民者野蠻行為的自省旅程。小說以魔術般的筆法成就了一部現代神話,歐洲人的剛果河之旅其實就是駛向自身的黑暗內心。,它很可能從來就沒被人翻過。眼角的餘光裏,會所的經理正飛速地向我走來,於是我合上書,放回書架。

  「對不起,先生,我得請您離開這兒。」沒有襯衫、沒有鞋,自然沒有服務。

  「好吧。」我站起來,就在經理轉身的一剎那,血液全部湧上大腦,我隨即便消失了。我回到二二年三月二日,我們家的廚房地板上。我大笑起來,我一直就想這麼幹。

  (晚7︰21)

  克雷爾:高梅茲開始發表演說:

  「親愛的克雷爾、亨利,親朋好友們、陪審團各位成員們……等一等,把這個刪掉。今晚,在相親相愛的氣氛中,我們歡聚於這單身樂土的岸邊,揮舞著手帕,歡送克雷爾和亨利一同搭上這艘美妙的『婚姻號』輪。我們一邊惆悵地目送他倆依依不捨地告別歡樂的單身生活,一邊堅信千百年來,那為世人備加推崇的婚姻幸福將是他倆更為愉快的生活住址。除非能想出些法子來逃避,我們中的有些人,不久以後,也將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之中。因此,讓我們舉杯慶賀:祝願克雷爾‧阿布希爾‧德坦布林,這位美麗的藝術寶貝,在她嶄新的世界裏,完完全全地享有那份她受之無愧的幸福。也祝願亨利‧德坦布林,這個該死的好小子,這個交了狗屎好運的傢伙:願生命之海在你面前一直猶如玻璃一般平坦,願你一帆風順。來,大家為這幸福的一對乾杯!」高梅茲彎下腰,吻了我的嘴,在一個瞬間裏,我盯著他的眼睛,接著那一個瞬間就結束了。

  (晚8︰48)

  亨利:我們把結婚蛋糕切開,分著吃了。克雷爾拋出她的花束(查麗絲接住了),我扔出克雷爾的襪帶(在所有人當中,居然是本接到了)。樂隊開始演奏《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11《搭乘A字型大小列車》(Take the A Train),是比利‧斯特雷霍恩(Billy Strayhorn)創作的一首經典的爵士歌曲,其內容圍繞穿越紐約的地鐵線而寫成。這首歌後來成為艾靈頓公爵的主打歌。,人們翩翩起舞。我和克雷爾、金太、愛麗西亞、查麗絲分別跳過一輪之後,輪到了海倫,她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尤物。克雷爾被高梅茲摟著,我漫不經心地陪海倫轉著圈,看見希麗亞‧阿特裏把高梅茲支走,高梅茲也順應把我趕走。當他抱著海倫轉到別處去後,我則混入了吧檯的人群中,欣賞克雷爾和希麗亞的舞姿。本過來找我,他喝著蘇達水,我要了杯伏特加湯尼。本把克雷爾的襪帶纏在自己的胳膊上,好像戴孝似的。

  「那是誰?」他問我。

  「希麗亞‧阿特裏,英格裏德的女朋友。」

  「真奇怪。」

  「是啊。」

  「高梅茲那傢伙怎麼了?」

  「什麼意思?」

  本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轉過頭去,「沒什麼。」

  (晚10︰23)

  克雷爾: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彼此親吻、擁抱,一路走出會所,啟動那輛噴滿了刮鬍膏、後面還掛了一串易開罐的汽車前進。我在露珠客棧22露珠客棧(Dew Drop Inn),美國連鎖汽車旅館。門前停了車,這是銀湖邊一家俗氣的小汽車旅館。亨利睡著了。我出來,辦完入住登記後,請前臺的小夥子幫忙把亨利扶進房間,他把他放倒在床上,又幫我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他瞥了一眼我倆的禮服和不省人事的亨利,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我付了小費,他離開了。我脫下亨利的鞋子,又鬆開他的領帶。接著我把自己的裙子也脫下來,放到椅子上。

  我站在浴室裏,穿著拖鞋刷牙,身體瑟瑟發抖。鏡子裏的亨利正躺在床上打呼嚕。我吐出滿口的牙膏沫,漱了一遍嘴,突然想到一個詞:幸福。我終於領悟出:我們結婚了。不管怎麼說,起碼我結婚了。

  我把燈熄滅,吻著亨利向他道晚安,他滿身的酒氣中混雜著海倫的香水。晚安,晚安,別讓臭蟲咬了。然後我睡著了,沒有做夢,幸福地睡著了。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亨利三十歲,克雷爾二十二歲)

  亨利:婚禮後的第一個星期一,我和克雷爾一起去了芝加哥市政廳,在法官的公證下結婚。高梅茲和查麗絲是見證人。後來,我們又一同去了查理快馬11查理快馬(Charlie Trotters),被喻為世界上最好的餐廳之一,是芝加哥城裏僅有的兩家五星餐廳之一……這家餐廳可真貴,菜餚的擺設可以跟飛機頭等艙或是極簡主義的雕像比擬。值得慶倖的是,每一道菜餚都像藝術品,而且口味一流。每當一道菜上桌,查麗絲便趕緊拍照。

  「婚後感覺如何?」查麗絲問。

  「我真的覺得自己是結過婚的人了。」克雷爾回答道。

  「你們可以繼續結,」高梅茲說,「可以嘗試各種不同風格的婚禮,佛教的啦,裸族的啦……」

  「那不會犯重婚罪?」克雷爾吃著些草綠色的東西,上面有好幾隻大明蝦,彷彿一群正在讀報紙的近視老頭。

  「我想,針對同一個對象,你應該完全有權利想結多少次就結多少次。」查麗絲說。

  「你是同一個對象嗎?」高梅茲問我。我正在吃一種上面蓋著金槍魚生魚片的玩意,那些細薄的魚片,剛碰到舌頭就化開了。我品味了良久才回答:

  「是的,而且還不僅僅是。」

  高梅茲咕噥了幾句禪宗心印之類的話,可克雷爾卻微笑著向我舉起酒杯。我倆的杯子彼此相碰:一聲精巧的清鳴在餐館的鼎沸人中發散開去。

  就這樣,我們結婚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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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7 22:00:01
 一隻很小的鞋子

  ……

  一九九六年,春季(克雷爾二十四歲,亨利三十二歲)

  克雷爾:我和亨利結婚快兩年了,還沒有談論過生孩子的問題。我知道,亨利對這一前景並不樂觀。我一直不想問他,也不想追問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因為我害怕他已經看到未來的我們是沒有孩子的,我就是不想知道。我也不願意去想亨利的問題是否會遺傳,是否會擾亂生育的程式。就這樣,很多重要的相關問題,我都不去想了,我整個人都陶醉在孩子的念頭裏:他長得很像亨利,黑頭髮、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皮膚和我一樣白,有股奶香、爽身粉和肌膚混合的味道;或者是個胖寶寶,看見每樣東西都咯咯地笑個不停;或是個猴寶寶,低聲細語的寶寶。我夢見他,夢見自己爬上樹,在鳥巢裏發現一隻很小的鞋子;我夢見我手裏的貓、書、三明治竟然都變成了小孩;我夢見自己在湖裏游泳,發現湖底世界原來是孩子成長的秘密王國。

  突然我身邊到處都是小孩子:A&P商場裏有個紅頭髮的小女孩,她戴著太陽帽正在打呼嚕;專門給素食者製作美味雞蛋捲的福旺中國餐館老闆的兒子,一個瘦小的、瞪著眼睛的華裔男孩;放《蝙蝠俠》的電影院裏,一個還在酣睡的孩子幾乎還沒長什麼頭髮;在百貨商店的試衣間裏,一位友好的母親讓我幫她抱一會她三個月大的女兒——我當時真想跳起身,把那團又小又軟的肉球貼在胸口,瘋狂地跑回家,可我竭力克制著衝動,坐在一張粉色米色鑲拼的塑膠椅子上等她。

  我的身體需要一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空空蕩蕩的,想要被充滿。我想要一個我愛的人能夠留下來:永遠,留在我能夠找到的地方。我希望亨利的一部分變成這個孩子,這樣,當他去旅行時,不再是全然地離去,還會有他的一部分和我在一起……保險,以備火患、水災和不可抗拒之神力。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日,星期天(亨利三十三歲)

  亨利:一九六六年,威斯康辛州阿爾普頓的一棵樹下,我悠閒自得地坐著,我從一家漂亮的小乾洗店裏偷來了一件白色T恤和卡其褲,嘴裏啃著金槍魚三明治。在芝加哥的某處,我才三歲,媽媽還活著,時間錯亂症還沒有發作。我向幼年的我致敬。一想到自己的幼年,我便聯想到克雷爾,聯想到我們為了能懷上一個孩子而做的努力。我也很迫切,想趕快給她一個寶寶,看著克雷爾像瓜果一樣地成熟,像豐饒女神得墨忒耳一樣容光煥發。但是我想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他能做其他一切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吮吸、抓握、拉屎、睡覺、大笑;翻滾、坐直、走路、咿呀。我想看看爸爸笨手笨腳地搖晃孫子的模樣,我給他的快樂實在太少了——這畢竟是個補償,一個安慰。也是給克雷爾的一個安慰:每當我被時間帶走,我的一部分就可以留下來陪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不用知道,也能感到,這幾乎不可能。我知道,我的孩子很可能也是個會隨時消失的人,一個會魔幻般失去蹤影的寶寶,彷彿在童話裏蒸發一樣。就算依仗自己最旺盛的慾望,在克雷爾身上喘息,吸氣,祈禱性的奇跡能賜給我們一個孩子,我身體裏的另一個聲音同樣也會強烈地禱告——千萬別懷上。我想起猴子的手掌11《猴子的手掌》(The Monkeys Paw)是 W.W.雅各(W.W.Jacobs)於1902年寫成的一部短篇小說。故事中某只死猴子的手掌是個具有靈力的法寶,可以幫助擁有它的人實現三個願望。不過伴隨著三個願望到來的,卻是無比沉重的代價。在雅各的小說中,懷特一家人的第一個願望是財富,不過其代價卻是他們的兒子痛苦的死亡。於是第二個願望是試圖「糾正」第一個願望。而當第二個企圖「糾正」的願望發出後,付出的代價居然比第一次更加沉重,於是又有了第三個願望。到了最後,僅僅實現了第一個願望,而其他兩個願望相互對沖,只是抵消發願者的恐懼而已。,三個願望,它們相繼而來,卻可怕萬分。我們的願望是否也如此矛盾重重呢?

  我是個懦夫。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男人讓克雷爾靠在他的肩頭,對她說:親愛的,這完全是個錯誤,讓我們接受事實,繼續快樂地生活吧。可我也知道,克雷爾永遠不會認命,她會永遠悲傷。所以我盼望,違心悖理地盼望。我和克雷爾做愛,彷彿每一次都將帶來好果實。

  一

  ……

  一九九六年六月三日,星期一(克雷爾二十五歲)

  克雷爾:第一次出現那種狀況時,亨利不在我身邊。我已經懷孕八周了。寶寶如同梅子一般大小,已經有了臉和手,還有一顆跳動的心臟。初夏,夜色闌珊,我洗著盤子,望見那片混合著橘色和洋紅色的天空。亨利大約兩小時前消失了。他出去給草坪澆水,半小時後,噴嘴裏還沒有水的聲音,我站在後門口,看見葡萄架下躺著一堆衣服。我走出去,撿起亨利的牛仔褲、內褲和他那件印著「砸了你家電視機」的舊T恤,把它們一一疊好,放在床上。我原打算擰開噴水機的龍頭,後來還是沒有那麼做,如果亨利在後院現身,恐怕就要弄得一身泥水了。

  我吃完自己調製的義大利通心面、乳酪,還有一小份沙拉,維生素藥丸,再足足喝了一大杯脫脂牛奶。我洗盤子時,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幻想著肚子裏的小傢伙,他一定正一邊陶醉在我的歌聲中,一邊忙著把這些曲調存儲在他某個精巧的細胞裏。我站著,仔細沖洗沙拉盤,突然在我體內深處、盆腔的某個地方,有種微微的刺痛。十分鐘後,我坐到客廳裏,邊想著自己的事情,邊讀路易‧德倍尼爾斯11路易‧德倍尼爾斯(

  Louis De Bernieres),1954年生於倫敦,1993年被評為英國最著名青年小說家之一。的小說,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如同在我身體的琴弦上快速撥弄。我沒當回事,一切都很正常,亨利離開已經兩個多小時了。我擔心了一會兒,接著就完全沒在意了。又過了半小時,我還沒有真正地警惕。突然,那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變得像痛經一樣,大腿之間似乎有些黏黏的血。我起身走進衛生間,褪下內褲,全都是血。哦,我的天啊。



  我打電話給查麗絲。是高梅茲接的,我假裝鎮定地問查麗絲在不在,她接過電話立即問:「出什麼事了?」



  「我流血了。」

  「亨利呢?」

  「我不知道。」

  「什麼樣的流血?」

  「像月經一樣。」疼痛開始加劇,我坐到地板上,「你能把我送到伊利諾州立共濟會醫院麼?」

  「克雷爾,我馬上就到。」她掛上電話。我輕輕地把聽筒放回機座上,彷彿過猛的動作會讓它生氣似的。我小心地站起來,摸了摸脈搏。我想給亨利留個字條,可不知該說什麼。我寫下:「去了伊

  州共濟會(抽筋)。查麗絲開車送我去的。晚七點二十分。克。」我給亨利留著後門,把字條放在電話機旁。幾分鐘後,查麗絲就到前門了,我們上了車,高梅茲開的車,我們沒有多說話。我坐在前排,望著車窗外面。從西區到貝爾蒙特,再從謝菲爾德到惠靈頓,一切都異常清晰、銳利,好像要讓我深刻牢記住它們,迎接一場即將到來的考試。高梅茲把車拐進急救室的下客處。我和查麗絲下了車。我回頭看著高梅茲,他朝我飛快地一笑,然後猛地駛向了停車場。我們走進去,隨著腳接觸到地面,重重大門依次自動打開,彷彿在一座童話宮殿,有人正恭候著我們的到來。疼痛先前曾像退潮似的減弱,此刻卻又漲潮般衝向岸邊,來勢洶洶,不可阻擋。燈光通明的房間裏,幾個可憐瘦小的病人正排隊等待,他們個個垂頭抱臂,強忍著痛。我在他們當中坐下,查麗絲走到預診台,後面坐著一個男人。我聽不見查麗絲說了什麼,可是當他問到「流產」時,我一下子醒悟了,就是這個名稱。這個詞在我的頭腦裏膨脹,直到充滿了所有細小的溝壑,硬生生地擠開我全部的思緒。我哭了起來。

  他們用盡一切辦法,還是沒能保住孩子。後來我才知道,亨利剛巧在一切結束前趕來了,可他們不讓他進來。我當時在沉睡中,醒來時夜已經深了,亨利在我旁邊,蒼白憔悴,眼窩深陷,可他什麼也沒說。「哦!」我喃喃地說,「你去哪兒了?」亨利伏下身來,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他用胡茬蹭我的臉頰,我感到自己被生硬地磨蹭著的,不是我的皮膚,而是身體深處,一個沒有癒合的傷口。亨利的臉濕了,那究竟是誰的淚水?

  二一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克雷爾三十歲,亨利三十八歲)

  克雷爾:預產期還剩兩個星期,我們還沒給寶寶取好名字。事實上,我們幾乎還沒有討論過,我們很迷信,一直迴避這個問題,彷彿一旦給孩子起了名字,就會引來復仇女神的關注和折磨。最後亨利抱回一本《姓名大全》。

  我們爬上床,才晚上八點半,我已經筋疲力竭了。我躺在我那側,對著亨利,肚子像座突出來的半島;他則用肘撐起頭,躺在他那側對著我。書橫在我們中間,我們彼此對望,怯生生地笑了。

  「有什麼主意嗎?」他邊問邊翻起書來。

  「簡。」我回答說。

  他做了個誇張的表情,「簡?」

  「我以前所有的洋娃娃、長毛玩具都叫『簡』。每個都叫『簡』。」

  亨利查了查,「它的意思是『上帝的禮物』。」

  「對我正合適。」

  「來個特別點的吧,伊萊特怎麼樣?喬多薩呢?」他邊翻邊即興發揮,「這裏有個好名字:璐珞魯拉,阿拉伯語裏是珍珠的意思。」

  「就叫珍珠好麼?」我想像著我的孩子就是一顆光滑的發亮的白色小球。

  亨利的手指在字裏行間移動,「聽好:『(拉丁語)可能是鱗芽一詞的變體,指這類疾病衍生物中最具價值的一種形態。』」

  「呃,這本書寫的什麼呀!」我把它從亨利手中搶過來,為了反擊,故意查他的名字,「『亨利(日爾曼語)一家之主、居住地的首領。』」

  他笑了,「查查看『克雷爾』。」

  「這是另一個名字克拉拉的變體,『(拉丁語)輝煌的,明亮的。』」

  「很不錯嘛。」他說。

  我隨手翻了一頁,「菲洛米爾?」

  「我喜歡這個名字,」亨利說,「可是叫暱稱的話怎麼辦呢?叫菲利還是叫梅爾?」

  「皮瑞妮(希臘語)紅頭髮的。」

  「要是她不是紅頭髮呢?」亨利拿過書,抓了一縷我的頭髮,並把一團髮梢含在嘴裏。我抽出頭髮,統統攏到身後。

  「我以為我們已經知道該知道的一切了,肯德裡克一定檢測出她是紅頭髮的吧?」我問。

  亨利重新拿回了書,「伊蘇爾特?佐伊?我喜歡佐伊,佐伊有很多可能性。」

  「什麼意思?」

  「生命。」

  「好呀,非常貼切。插上書籤吧。」

  「伊麗紮。」亨利又提了一個。

  「伊莉莎白。」

  亨利看著我,有些猶豫,「安妮特。」

  「露西。」

  「不好。」亨利堅決地否定。

  「是不好。」我也同意。

  「我們需要的,」亨利說,「是全新的開始,是一張白紙。我們叫她塔布拉‧羅薩11塔布拉‧羅薩(Tabula Rasa),源自拉丁文,意指「潔淨的桌面」;在文學涵義中,借指「原生的、純淨無瑕的心靈」。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用它來比喻人類心靈的本來狀態就像白紙一樣沒有任何印跡。吧。」

  「提坦妮‧懷特22提坦妮‧懷特(Titanium White),「鈦白」的意思。文中暗含的是這個名字比「純淨無瑕(Tabula Rasa)」更純淨。呢?」

  「布蘭歇,布蘭卡,比安卡……」

  「愛爾芭。」我說。

  「和那位公爵夫人33這裏指的是西班牙畫家戈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y Luvientes, 1746—1828)於1797年所作的傳世名畫《愛爾芭公爵夫人》(Duchess of Alba)。一樣?」

  「愛爾芭‧德坦布林。」我說的時候,這個名字像是在嘴裏打了一個滾。

  「非常好,讀起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他翻到那一頁,「愛爾巴(拉丁語)白色;(普羅旺斯語44中世紀的法國南部之語。)一天中的黎明時分。嗯,不錯。」他費勁地爬下床,我聽到他在客廳裏到處亂翻,回來時捧著《牛津英語大辭典》第一卷、《蘭登書屋大辭典》,以及我那本破舊的《大美百科全書》第一部分。 「『普羅旺斯的傳統抒情詩……獻給愛人的晨歌。拂曉,共度了一夜的情侶被塹壕觀察哨的喊聲驚醒,在對黎明來得太早的抱怨中依依惜別,這樣的題材,有如中世紀的牧羊女之歌一般恆久不變,這種體裁的詩歌借用了愛爾芭的名稱,它有時出現在詩歌的開頭,而通常總會出現在末尾,構成每首詩歌的疊句。11原文是法語。』真是傷感。再看看《蘭登書屋》,這個解釋好多了,『山坡上白色的城;堡壘。』」他把《蘭登書屋》扔下床,繼續查百科全書。「伊索,理智年代,阿拉斯加…… 到了,愛爾芭。」他快速掠過條目,「古義大利一系列早已消失的城市;愛爾芭公爵。」

  我歎了口氣,躺下來。孩子在肚子裏動了動,此刻她一定正在睡覺。亨利又回去仔細研讀《牛津英語大辭典》。「Amour, Amourous, Armadillo, Bazoom22秘密的戀情,偷情。曖昧的。犰狳。(美國俚語)女人的乳房,奶子……天啊,現在的參考書目裏居然還印著這些。」他把手伸到我的睡衣裏,緩緩地撫過我緊繃的肚子,孩子用力踢了一下,正好踢在他手落下的地方,他愣住了,看看我,滿臉驚訝。他的手四處漫遊,感受著那些他所熟悉和不熟悉的地勢。「現在,你這裏可以裝多少個小德坦布林呢?」

  「哦,總是有地方再懷一個的。」

  「愛爾芭。」他柔聲說。

  「白色的城市,一座白色山嶺上固若金湯的堡壘。」

  「她會喜歡的。」亨利把我的內褲一直褪到腳踝處,然後扔下了床,凝視著我。

  「小心點……」我對他說。

  「會非常小心的。」他一口答應,解開自己的衣服。

  我覺得自己是個龐然大物,就像海洋裏一片由枕頭和毯子組成的大陸。亨利彎身俯在我身後,運動起來,用舌頭探索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慢一點,慢一點……」我害怕起來。

  「行吟詩人在黎明唱的歌曲,以……」他進入我的時候,對著我溫柔地耳語。

  「……獻給他們的愛人……」我接下去說。我閉上雙眼,亨利的聲音彷彿從隔壁傳來:

  「就……這樣,」又說:「是的,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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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7 22:00:39
  介紹一下,愛爾芭


  ……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三(亨利三十八歲,克雷爾四十歲)

  亨利:未來的某一天,在芝加哥美術館11芝加哥美術館(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建館於1891年,其藏品跨越五千年的歷史,是美國三大博物館之一,其印象主義及後印象主義派的收藏品僅次於法國。其入口處臨密歇根南大街,後文中提及其正門口的兩頭大銅獅是芝加哥市的標誌之一。的超現實展廳裏,我穿得並不得體:我盡了全力才從存衣室裡弄到一件黑色長大衣、從保安的更衣箱裏搞到一條褲子,我還找到一雙鞋,通常鞋子是最難找的。我還準備去偷只皮夾、去小賣部買件T恤、吃頓飯、欣賞一下藝術,然後再離開這座大樓,去另外一個充滿商店和酒店客房的世界隨處轉轉。我不知道這是猴年馬月,應該離那會兒不太遠,人們的穿著和髮型和二一年差別不大。這次小小的停留,我既興奮又緊張,因為克雷爾那會兒隨時都可能生下愛爾芭,我當然想留在她身邊;不過另一方面,這又是一趟很不尋常、很有質感的未來之旅。我覺得精神飽滿,沒有任何時光倒錯的不安,非常棒。我安靜地站著。這間黑暗的屋子裏擺滿了約瑟夫‧康奈爾22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 1930—1972),美國藝術家,他最著名的藝術品就是那些超現實主義的神秘盒系列,它們的體積都相對較小,從地圖、照片到銘牌等應有盡有,有的放在神秘盒裏,有的則放在框子裏。康奈爾的盒子有種獨特的視覺魔力,在內容選擇和物件擺放上,都讓人產生無限遐想,並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個人的象徵主義精神。

  的盒子,燈光一一射向它們。一名講解員領著一群學生,她讓大家休息的時候,學生們都乖乖地坐到各自帶來的小凳子上。

  我觀察著這群孩子,講解員很普通,是位五十多歲、衣著整齊的女人,純粹的金髮,緊繃的臉。學生們的老師是個好脾氣的年輕女人,她塗著淺藍色的唇膏,站在學生後面,準備隨時管教其中的不安分子。不過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些孩子,大概有十來個,我猜他們大概上五年級了。這是個天主教會學校,他們穿著統一的校服,女生的格子花呢是綠色的,男生的則是深藏青色。他們神情專注,舉止優雅,卻並不興奮。真糟糕,我還以為康奈爾很對孩子們的口味呢。講解員顯然把他們看小了,彷彿在和小小孩說話一樣。後排有個女生,看上去比其他孩子都要投入,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又長又捲的黑髮,孔雀綠的裙子,顯然和別人不同。每次講解員提問,這個小女孩的手都是高高舉起,可講解員卻總不叫她。我看得出小女孩有點厭倦了。

  講解員在解釋康奈爾的鳥捨。每個盒子都是空的,許多盒子的白色內壁上,畫了棲木、類似真鳥捨裏的孔洞,有的還畫了一些鳥。這是他最荒涼、最嚴肅的一組作品,全然沒有肥皂泡沫機的奇幻,也沒有旅館的浪漫。

  「誰知道康奈爾為什麼要做這些盒子?」講解員敏銳地掃視著孩子們,等待著回答,那個穿孔雀綠裙子的小女孩揮動手臂,像是患了聖維杜斯舞蹈病11聖維杜斯舞蹈病(Saint Vitus Dance),一種神經錯亂症,多累及五至十五歲的女孩。典型的症狀是抽搐,大部分發生在臉部和四肢。一樣,可講解員偏偏就是要忽略掉她。前排一個小男孩羞怯地說,藝術家一定很喜歡小鳥。小女孩實在忍無可忍了,她直接站了起來,仍然高舉著手臂。講解員勉強地問:「那你說說看?」

  「他做這些盒子是因為他很孤獨。他沒有可以去愛的人,他做了這些盒子,這樣就可以去愛它們,這樣人們就知道他是存在的,因為小鳥是自由的,盒子是小鳥躲藏的地方,在裏面小鳥會感到安全,他也想要自由,想要安全。這些盒子是他留給自己的,這樣他也能變成一隻小鳥。」小女孩坐了回去。

  我完全被她震撼了,這個十歲的孩子居然能透徹地讀懂約瑟夫‧康奈爾。講解員和整個班上的孩子都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起來還是老師早就習慣了她,說:「謝謝你,愛爾芭,你的感覺很敏銳。」她轉身沖老師感激地一笑,於是我看見了她的臉,我看見的是我女兒的臉。我一直站在隔壁的展廳裏,我往前走了幾步,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她的臉一下子放出光彩。她跳起來,撞倒了自己的小折椅。我幾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撲進我的懷中。我緊緊抱住她,跪在地上,雙手環繞著她,聽著她叫我「爸爸」,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們,老師跑了過來。

  她問:「愛爾芭,這是誰?先生,請問您是……?」

  「我是亨利‧德坦布林,愛爾芭的父親。」

  「他是我爸爸!」

  老師的雙手幾乎完全絞在了一起,「先生,愛爾芭的父親已經去世了。」

  我啞口無言,可是愛爾芭,我的女兒,卻能從容應對。

  「他是去世了,」她對老師說,「可他不是一直都死的。」

  我開始整理思路,「這個很難解釋——」

  「他是個時錯人,」 愛爾芭說,「和我一樣。」老師完全明白了她的話,可我卻被弄得一頭霧水。老師的臉在彩妝下有些蒼白,但也充滿了同情心。愛爾芭捏了捏我的手,暗示讓我說些什麼。

  「呃,老師您叫——」

  「庫泊。」

  「庫泊老師,我可以和愛爾芭單獨待幾分鐘麼,就在這兒,和她說說話嗎?我們平常見面的機會並不多。」

  「嗯……只是……我們正在實地考察……集體……我不能讓您把孩子單獨帶走,再說,我不能確定您就是德坦布林先生,要知道……」

  「我們打電話給媽媽。」 愛爾芭說,她在書包裏翻了會兒,突然掏出一隻手機,她按了一個鍵,鈴聲隨即響起來,我迅速地意識到機會來了:另一端,有人接起電話,愛爾芭說:「媽媽?……我在美術館……不,我很好……媽媽,爸爸在這裏!告訴庫泊老師,他真的是我爸爸,行嗎?……哦,太好嘍,再見!」她把手機遞給我。我遲疑了一會兒,湊了上去。

  「克雷爾?」那頭傳來幾聲清晰的吸氣聲。「克雷爾?」

  「亨利!哦,天哪,真難以置信!快回家來!」

  「我爭取……」

  「你從什麼時間裏來的?」

  「二一年,愛爾芭快要出生的時候,」我朝愛爾芭笑了笑,她靠在我身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裏。

  「還是我過來吧?」

  「這樣會更快一些。聽著,你能告訴老師我就是我嗎?」

  「當然——我去哪兒找你們?」

  「大獅子這裏。克雷爾,你越快越好。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愛你。」

  「我也愛你,克雷爾。」我猶豫了一下,把手機遞給庫泊老師,她和克雷爾簡短地聊了幾句,總之,她同意我把愛爾芭帶到美術館門口,和克雷爾在那裏碰頭。我謝過庫泊老師,她面對這個異常的局面始終相當優雅。我和愛爾芭手牽手走出了摩頓翼樓,走下旋轉樓梯,來到中國陶器館。我的大腦在飛轉,我首先該問什麼呢?

  愛爾芭說:「謝謝你留給我的錄影帶。媽媽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什麼錄影帶?「我可以開耶魯和馬氏特了,我現在正在研究沃特斯。」

  都是鎖,她在學撬鎖。「太好了,繼續努力。聽我說,愛爾芭。」

  「嗯,爸爸?」

  「什麼是時錯人?」

  「時間座標錯亂的人。」我們坐在唐代瓷龍前面的長凳上,愛爾芭在我對面,兩手放在腿上。她看上去和我十歲時一模一樣,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愛爾芭還沒有出生呢,可她已經在這裏了,就像落入凡間的雅典娜。我們坦誠相對。

  「知道麼?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愛爾芭笑了,「您好。」她是我見過的最沉著的孩子。我仔細地打量她,她有哪些克雷爾的影子呢?

  「我們經常見面麼?」

  她想了想,「不多。大概已經有一年了。我八歲時見過您幾次。」

  「我去世那年你幾歲?」我屏住呼吸。

  「五歲。」天啊,我不知所措了。

  「真對不起!我不該說這個的,是吧?」愛爾芭懊悔萬分,我抱住了她。

  「沒關係,是我問你的呀,不是嗎?」我深深吸了口氣,「媽媽還好麼?」

  「還可以,就是傷心。」這句話刺痛了我,我再也不想知道別的了。

  「說說你吧,學校好嗎?你們學些什麼?」

  愛爾芭咧開嘴,笑了,「我在學校裏倒沒學到什麼,不過我讀了所有的史前工具,還有埃及知識,我和媽媽在看《魔戒》,我還在學皮亞左拉11皮亞左拉(Astor Piazzolla), 1921年3月生於阿根廷。他的千餘部作品,充滿個性的音樂生涯和毋庸質疑的阿根廷風格,影響著世界上一代代最優秀的音樂家。他本人也被稱為探戈之父。的探戈。」

  十歲就拉這個?天啊。「小提琴?你的老師是誰?」

  「爺爺。」剛開始我以為她說的是我爺爺,後來才醒悟過來那是指爸爸。太棒了,要是爸爸肯花時間在愛爾芭身上,那她一定很不錯了。

  「你水準高嗎?」這個問題真無禮。

  「是啊,我水準很高。」謝天謝地。

  「我的音樂從小就不好。」

  「爺爺就是這麼說的,」她咯咯地笑了,「可你喜歡音樂的。」

  「我熱愛音樂。只是我不會演奏樂器,我學不會。」

  「我聽過安妮特奶奶唱歌了!她長得真美。」

  「哪張唱片?」

  「我親眼看見的,在抒情歌劇院,她演《阿伊達》。」

  她是個時錯人,和我一樣。哦,真健忘。「你也時間旅行。」

  「那當然,」愛爾芭笑得可高興了,「媽媽常說我和你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肯德裡克醫生還說我是神童。」

  「怎樣個神法呢?」

  「有時,我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時間和地點。」愛爾芭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讓我好生嫉妒。

  「如果你不想走,你可以停下來麼?」

  「嗯,不行,」她有點尷尬,「不過我還是挺喜歡的,有時候不太方便……不過很有趣,你知道的,對嗎?」對,我知道。

  「如果你能隨心所欲,那就多來看看我。」

  「我試過的,有一次我看見你走在馬路上,你和一個金頭髮的阿姨一起。你看上去很忙的樣子。」愛爾芭臉紅了,就在這一剎那,看著我的彷彿是克雷爾。

  「那是英格裏德。我認識你媽媽以前,跟她約會過。」我努力回想,那時我和英格在幹嗎呢,會讓愛爾芭這麼不自在?我心中一陣悔恨,竟然給這個懂事又可愛的孩子留下了壞印象。「說到你媽媽,我們出去等她吧。」這時我的耳中傳來高頻囂叫,真希望克雷爾能趕在我消失前到來。我和愛爾芭起身快步走到大門的臺階那兒。已是深秋了,愛爾芭沒穿外套,我用自己的長大衣把她裹在懷裏。我靠在一隻獅子身下的大理石石墩上,面朝南方,愛爾芭靠著我,從我胸口探出腦袋,她的身體完全裹在我的大衣裏,緊貼著我裸露的身軀。天下著雨,車隊在密歇根大街上緩緩遊動。這個神奇的孩子給我的無窮愛意,令我深深陶醉,她緊緊地靠著我,彷彿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彷彿我們永遠不會分離,彷彿我們擁有一整個世界的時間。我緊緊地粘在這一刻上,與疲乏鬥爭,與時間強大的引力抗衡。讓我留下來吧,我哀求我的身體,上帝啊,時間之父,聖誕老人,一切可能聽到我呼喚的神啊!就讓我見見克雷爾吧,我會帶著平靜的心回去。

  「媽媽在那!」愛爾芭叫起來。一輛我並不熟悉的白色轎車正加速駛向我們,在十字路口突然停下,克雷爾跳了出來,任憑車子在路中央阻礙著交通。

  「亨利!」我試著朝她奔去,她也奔了起來,我癱倒在臺階上,手臂仍竭力伸向克雷爾:愛爾芭抱著我,大聲呼喊著什麼。克雷爾離我只有幾步遠了,我用盡我全部的意志,看著咫尺天涯的克雷爾,奮力清晰地說出:「我愛你。」然後就消失了。該死,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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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7 22:01:08
  門羅街停車庫裏的插曲



  ……

  二六年一月七日,星期一(亨利四十三歲)

  亨利:天很冷,非常非常冷,我躺在雪地裏。這是哪兒?我試圖坐起來,腿麻木了,感覺不到腳的存在。我在一片沒有房子、沒有樹木的空地上,我在這兒有多久了?已是夜晚,我聽見車流,我用手掌和膝蓋把自己支撐起來,抬起頭,我在格蘭特公園裏,早已關門的美術館,黑黑地兀立在幾百米的雪地之外。密歇根大街上那些漂亮的建築物一片沉寂,車流沿著湖濱大道11芝加哥作為全世界最美麗的城市之一,最為精華的部分正是沿著密歇根湖岸的湖濱大道。前進,車前燈劃破黑暗的夜晚,湖對岸倒有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即將拂曉,我需要離開這裏。我需要一點溫暖。

  我站起來,雙腳煞白而僵硬。我感覺不到,也無法挪動它們。不過我還是開始走動,我踉蹌著在雪地上前行,倒下去,爬起來再走,如此往復,最終變成了爬行。我爬過一條馬路,我扒住欄杆的底部,倒著爬下水泥臺階,鹽滲進我磨破了的手掌和膝蓋。我爬到一部收費電話前。

  鈴響過七聲。八聲。九聲。「喂。」我自己說。

  「救救我,」我說,「我在門羅街停車庫裏。該死的,這裏想像不出的冷。我在保安室旁邊。快來幫我。」

  「好,待在那兒別動。我們這就出發。」

  我想掛上電話,聽筒卻從手中滑落,我的牙齒無法控制,咯咯作響。我爬近保安室,猛烈地撞門,屋子裏沒人,只有一些閉路電視,一台加熱器,一件外套,一張寫字臺,一把椅子。我轉了轉把手,門是鎖著的,我身上也沒有開鎖的工具,窗戶都被鐵絲加固了。我抖得越發厲害,沒有車開來。

  「救救我!」我喊道,沒有人來。我用膝蓋頂住下巴,抱住腳,在門前蜷縮成一團球狀。沒有人來,然後,最後,最後,我消失了。

  幻滅

  ……
  
    二七年二月二日,星期五(克雷爾三十五歲)
  
    克雷爾:我睡了一整天。嘈雜充斥在屋子四周——小巷子裏垃圾搬運車的聲音、雨的聲音、樹枝拍打臥室窗玻璃的聲音。我要睡覺。我堅定地棲息在睡眠裏,渴望睡眠,利用睡眠,驅趕開我的夢,拒絕,一再拒絕。睡眠現在是我的愛人,我的遺忘,我的鴉片,我的救贖。電話鈴響了又響,亨利的留言錄音也被我關了。到了下午,到了夜晚,又到了早晨。一切減之又減,只剩下這張床,這無休止的睡眠讓許多天縮短為一天,它讓時間停止,它把時間拉長又壓扁,直到沒了意義。

  有時睡眠將我遺棄,我就假裝,彷彿埃塔就要來催我起床上學。我讓呼吸緩慢而深沉,我讓眼皮下的眼球停止不動,我讓思想中斷,很快,睡神就會看到他完美的複製品,便降臨與他的同形者會合在一起。

  有時我醒來,伸出手找亨利。睡眠抹去了彼時和此時、死者和活人之間的差異,我越過飢餓,越過虛空,越過掛念。今天早晨,我偶然從浴室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像紙一樣,憔悴、蠟黃、眼圈發黑、頭髮打結。看上去彷彿是個死人。我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金太坐在床腳,說:「克雷爾?愛爾芭就要放學了……你不想讓她進來和你打個招呼嗎?」我假裝睡覺。愛爾芭的小手輕撫著我的臉。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睛裏流出來。愛爾芭把什麼放到地板上,是她的背包?還是小提琴盒?金太說:「愛爾芭,把鞋脫了。」然後,愛爾芭爬到我身邊躺下。她把我的手臂圍在她身上,把頭埋在我的下巴裡。我歎了口氣,睜開眼睛。愛爾芭假裝睡覺。我盯著她又密又黑的睫毛,看著她寬寬的嘴,淡淡的皮膚;她小心地呼吸,一雙有力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臀部,她聞上去有股鉛筆屑、松香和洗髮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我親吻她的頭頂,愛爾芭睜開眼睛,她那些和亨利的相似之處,讓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金太站起身,走出了房間。

  後來,我起床,沖了個澡,和金太、愛爾芭一起坐在桌子邊吃晚飯。等到愛爾芭睡著了,我坐到亨利的書桌邊,拉開抽屜,取出一疊信件和紙,開始閱讀。

  等我死後再打開這封信

  最摯愛的克雷爾:

  當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坐在後臥室裏我的書桌旁,穿過後院夜色中幽藍的積雪,眺望你的工作室。萬物都披上了一層光滑的冰衣,寂靜無聲。這是無數個冬季夜晚中的一個,每一件事物上的嚴寒,彷彿令時間減緩了速度,彷彿讓它們從沙漏狹小的中央穿越,不過,那麼緩慢,緩慢。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被時間托起來,就像一個正在夏日裏游泳的肥婦人,輕而易舉地漂浮到水的上面,這種感覺只有當我離開正常的時間後,才能體會到。今晚,就我自己一個人(你正在聖路絲教堂,聽愛麗西亞的獨奏音樂會),我突然有種衝動,想給你寫封信。我想為你留下些東西,在那之後。我覺得,時間越來越少了。我所有的精力、快樂、耐性,都變細了,變少了,我覺得我無法維持太久。我知道你明白的。

  當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我說可能,是因為誰都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麼,直截了當地宣佈死亡,不僅愚蠢,而且狂妄)關於我的死——我希望它簡單明瞭,乾淨俐落,而且毫無懸念,我不希望它引起太多的紛亂。我很抱歉(這聽上去像是絕命書,真奇怪)。可是你知道的:你知道如果我還有一線希望,還能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我會死死抓住每一分鐘的:無論如何,這一次,死亡真的來了,它要帶走我,就像妖精要把孩子擄走一樣。

  克雷爾,我想再次告訴你,我愛你。這些年來,我們之間的愛,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燈,是高空鋼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網,是我怪誕生活中惟一的真實,惟一的信任。今晚我覺得,我對你的愛,比我自己,更緊緊地抓著這個世界:彷彿在我之後,我的愛還可以留下來,包圍你,追隨你,抱緊你。

  我最恨去想你的等待。我知道,你的一生都在等我,每一次都不知道要等多久,十分鐘,十天,還是一整個月。克雷爾,一直以來,我是個靠不住的丈夫,像個海員,像是那獨自一人去遠航的奧德賽,在高聳的海浪裏飽受蹂躪,有時是狡詐的詭計,有時只是眾神靈的小把戲。克雷爾,我請求你。當我死去以後,別再等我,自由地生活吧。至於我——就把我放進你的深處,然後去外面的世界,生活吧。愛這個世界,愛活在這個世界裏的自己,請你自由地穿梭,彷彿沒有阻力,彷彿這個世界和你原本就同為一體。我給你的都是沒有意識、擱置在旁的生活。我並不是說你什麼都沒做,你在藝術上創造出美麗,並賦予其意義;你帶給我們這麼了不起的愛爾芭;對於我,你就是我的一切。

  我媽媽去世以後,她把我父親吞噬成一副空殼。如果她知道,她也會恨自己。他生活中的每一秒都被她的空缺標下印記,他的一舉一動都失去了量度,因為她不在那裏作他衡量的依據。我小時候並不明白,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逝者並未曾去,就像受傷的神經,就像死神之鳥。如果沒有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活。但我希望能看見你無拘無束地在陽光下漫步,還有你熠熠生輝的長髮。我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致,全憑想像,在腦海中形成這幅圖畫,我一直想照著它畫下你燦爛的樣子,但我真的希望,這幅畫面終能成真。

  克雷爾,還有最後一件事情,我一直猶豫是否要告訴你,因為我迷信地擔心,洩漏天機反倒會阻礙它的發生(我知道我很愚蠢)。還有一個原因,我剛剛讓你別再等待,而這次,恐怕會比你任何一次的等待更加漫長。可是我還要告訴你,以備你需要一些力量,在今後。

  去年夏天,我坐在肯德裡克的候診室裏,突然發現自己到了一間陌生的房屋,一處漆黑的過道,我被一小堆橡膠靴子纏住,聞上去有雨的味道。在過道的盡頭,我看見門邊一圈依稀的微光,於是我非常緩慢、非常安靜地走到門邊,朝裏張望。在早晨的強光下,房間裏一片亮白。窗邊上,背對我坐著的,是一位女士,她穿著珊瑚色的開襟衫,一頭白髮披在背上,她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杯茶,一定是我發出了聲響,或者她已感覺到我在她的身後……她轉過身,看見了我,我也看見了她。那是你,克雷爾,是年邁的你,是未來的你。多麼甜美的感覺,克雷爾,比一切我能形容的還要甜美。就好像從死神手裏走出來,抱著你,看著你臉上留下的歲月的痕跡。我不能再多說了,你可以去想像,當那一時刻到來的時候,你將會有全新的感受,那一定會到來的。克雷爾,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在那之前,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它是多麼美麗啊。

  現在天色暗了,我也倦了。我愛你,永永遠遠。時間沒有什麼了不起。

  亨利二六年十二月十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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