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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謬戀(祭氏7)[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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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29:43 |倒序瀏覽
謬戀【祭氏7】作者:岳靖

對旁人而言,祭前禈像隻狡猾的狐狸。
他生性孤傲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熱衷於自己感興趣的事物,
卻永遠不會表露內心的欲慾──除了多聞。
他和多聞的相遇,荒謬又充滿巧合。他救了她,從此心頭也多了個牽掛,
這個嬌柔美麗卻寂寞的少女佔滿他的心,教他願意付出所有,
為她打點生活起居,沉默而執著地陪伴她──
多聞從來不知道這個男孩到底是誰,叫什麼名字。
她只知道他是祭家人,神秘又強勢,總讓她迷惑。
可是他會為她點亮屋裡的燈,等著她回家;
她不再孤獨地吃著一個人的晚餐,生活中有了另一個人。
他就像清晨的陽光那樣耀眼,溫暖了她,
她知道,長久以來佔據心底的影子,已逐漸被他給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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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0:04
楔子   

  暴雨扑打窗扉的夜晚,她的心跳特別快,有另一個頻率在她身體裡呼應著。她輕輕移動,靠向躺在床鋪左側的他。她知道他沒睡,他從來比她晚睡。她抱住他,隆起的肚腹抵著他腰桿。他微微一顫,依然側臥著。他的背很寬,肌肉線條勻稱,皮膚曬黑了,右肩的舊傷痕更加明顯。他今天才剛回來,也許明天又要離開。她閉上眼,臉龐貼靠在他背脊。他的身體僵硬緊繃起來,大掌機械似的握住她覆在他腹肌上的柔荑。

  窗外尖叉形的閃電劃亮夜空,雷聲兇猛地炸開,他快速地翻身,將她擁進懷裡,指尖順著拖曳向床畔的烏黑長髮。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這麼小心翼翼地對待她,怕她嚇著、受傷。

  她倚偎在他的懷裡,牢牢摟著他。她其實不怕閃電打雷,不怕黑暗鬼魅,但只有這種時刻,她與他才能密實、真切地靠近彼此,低低說一句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我愛你」。

  她抓住他的掌,纖指扣進他指間,拉著他,覆上她隆起的肚腹,讓那充滿生命力的脈動從她體內傳至他掌心。

  他明顯一震,更加將她往懷裡擁。

  她親吻他的胸口,幽微冷靜的嗓音,柔聲說出:「我愛你──」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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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0:26
第一章   

  旭日攀懸在東方的樹頂,淡金色鋒芒削過雲端。祭家海島的朝陽,是從海洋升上來的,第一道曉光絕對是透藍帶綠,像女神誕生般,浮出水面,漸層脫離海水,捲成一輪橘金色光球,照耀高原。

  高原上矗立著雄偉壯麗的神廟式建築,空中過道像條巨龍,穿行雲層,環繞整幢祭氏主宅。清晨的飛鳥,停在龍形浮雕蜿蜒的柱頭,祭前禈離開主宅,步行越過油綠的大草原時,他微鬈黑亮的超短髮,已蒙上一層濕潤霧氣,涼風吹過他俊美青春的臉龐,他用手揉揉直挺的鼻樑,閉上天生傲氣的鷹眸,抿緊唇角,深呼吸,再睜開眼睛,敏銳地四處張望。

  突然,他額際一抽,望住某處定點。沒預料到,會遇上這種事──

  一名哭泣的女孩,蹲在不容易被發現的路旁草叢中,裙襬暈染一片血紅,小巧的臉蛋佈滿淚痕,氣色極差,纖細的身子往草堆裡斜傾,人就不見了。

  祭前禈跑下坡道,跳進長滿綠草的溝坎,露珠沾濕褲管。樹影遮蔽了青空,他看見女孩蜷縮身子,倒在一顆岩石前,幾株野生的蕾絲花被她壓在身下,印了鮮艷的血漬。她的額鬢破皮擦傷,雪白的肌膚滲出血絲。他蹲低身軀,檢視女孩的傷,確定她沒有骨折,便抱起她,往坡坎上走。

  一輛吉普車駛過坡坎上的道路,隆隆響的引擎聲驚飛矮樹叢中的鳥兒。車上駕駛座的黑衣少年,機靈地撇頭,注意坡坎下的人影。

  「前禈少爺!」黑衣少年猛然踩住煞車板,利落地躍離車廂,順著陡峭的地勢邊跑邊滑下坡坎,姿態像衝浪。

  「羅憫,把車開過來!」祭前禈抱著女孩,步伐穩健地經過黑衣少年身旁,繼續往坡坎上走。

  「車?!」黑衣少年羅憫遲疑了一下,緩緩轉動頭顱,目光愣然地追隨從祭前禈手臂垂下的染血裙裾。

  「羅憫!」祭前禈腳程很快,晃眼間,已站在坡坎上的道路。

  「是。」羅憫定定神,旋身跑向路旁的吉普車,跳進駕駛座,重新發動引擎,迅速倒車,停在祭前禈跟前。

  祭前禈抱著女孩坐上車後座。

  羅憫換檔,回頭問:「回主宅嗎,前禈少──」

  「走快捷方式到龍鱗湖區找蘇林。」祭前禈指示道。「車子掉頭,入松林,順溪谷開──」

  羅憫遵命地點頭,聽從祭前禈的一言一句,大踩油門,繞進松樹林裡。

  崎嶇的石頭小徑太窄、太顛簸,根本稱不上是道路,石縫的泥土裡竄出不知名植物。車身壓過幾個大窟窿,劇烈震盪,幾乎翻車。羅憫只能握緊方向盤,竭力穩住,從後視鏡中,留意後座狀況。

  祭前禈單手抓緊椅座上方的橫桿,保持平衡,將女孩安穩地抱在懷裡。如果不是溪水潺潺的聲音,沒人會知道偌大的松樹林深處,竟有一條河流。河水很湍急,像是載滿生命力的希望列車,沿著岩石堆砌的河床,遁入地底巖洞,洞口有漩渦流捲,色彩奇妍的魚群躍出水面、逆流回游。那是「愛情魚」,雙裂的魚尾看似兩心交迭,牠們通常出現在高原上的龍鱗湖裡,沒人知道這美麗事物打哪兒游進龍鱗湖,據說發現牠們的源地,就會有愛情降臨。

  松林野溪轉成地下暗流,地上是一片平坦的巖地,地勢順暢許多,吉普車駛了一段,前方又是松樹密林,林蔭小徑彎彎曲曲,暗無天日,車輪輾過落葉鋪成的道路,樹幹低處的細枝嫩椏啪啪掠過車邊,樹葉噴飛在羅憫雙眼。羅憫下意識垂眸,扭開車燈,一個閃神,前頭橫擋一牆綠籬樹叢,他想踩煞車,已來不及,整個車頭撞了進去,連叫喊的時間都沒有,車子就脫離迷宮似的樹林,恍若從一個世界衝進另一個世界,陽光乍亮,視線所及儘是氣勢磅礡的高原湖景。

  「龍鱗湖?!」羅憫驚訝帶疑惑地低呼。

  「快往蘇林的屋子!」祭前禈伸長手臂,指著湖畔山坡樹林上方的一幢白色屋宇。

  羅憫瞠眸。那幢他再熟悉不過的建築──他竟不知道祭家主宅離這兒,原來……很近!羅憫拍拍後頸,扯開卡在門邊車外鏡上的樹枝,確定眼前不是幻象,腳踩油門,往白色屋宇所在方向駛去。

  這幢地中海式屋宇建在花叢簇擁的石板坡道頂端,庭院的門柱是兩尊鶴鳥石雕。羅憫將車子開上坡道,堵住庭院出入口。

  「怎麼回事?」抱著花束的美婦,單手拉開庭院木門,站在門邊,看著吉普車上的人影。「羅憫?!」

  「奶奶──」羅憫的嗓音未落定,就被打斷。

  「蘇林!這女孩一直在出血!」祭前禈抱著女孩跳下車,對美婦嘶喊,長腿快步走進屋宇內。

  「奶奶,」羅憫熄了引擎,下車。「那女孩……」

  「先進屋。」美婦將花束交給羅憫,邊說邊移動腳步。

  羅憫抱著花,關上庭院木門,跟著進屋。

  蘇林的屋子,可說是祭家海島上的醫療中心。這海島高原,上上下下,任何嚴重傷病,到蘇林的屋子準沒錯。

  多聞記得剛回祭家海島那天,父親多威帶著她,駕直升機,降落在大草原上,螺旋槳掀起的氣流與綠草混為一體,飄搖成一波波浪濤,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綠色的海,真的綠色,澄淨透徹,蒼翠無比。

  天空漫布著蕾絲花飛舞,她在草海裡奔跑,驚奇地發現那幢白色屋宇,像是綠色海洋中的珍珠。父親牽著她,走進那屋子。屋子客廳的白色牆面,鑲大理石腰線,浮雕大窗穿鑿在牆裡,俯對中庭。晶瑩粉嫩的榮冠花簇,擠滿鍛鐵窗台,清風吹響掛在屋瓦下的陶鈴。

  屋子的主人蘇林奶奶戴著綠松石耳環,髮髻綁著一條橄欖色絲巾,垂在雙肩,端麗典雅。蘇林奶奶是個醫師,貌美年輕,一點也不像是祖母級的長輩。父親說島上的人們都有絕色容姿,這裡是她的故鄉,將來她也會是一名大美人兒。

  多聞天生就是個美人胚子,不管從哪個角度看,絕倫的臉蛋都是甜美嬌柔。她肌膚雪白,清湯掛面的黑亮長直髮,額前一排整齊劉海,細巧的眉,澄澈的雙眸,鬈翹睫毛,鼻挺唇紅。人家都說,她越長大越美,尤其笑起來時,神情沈斂著少女獨有的淡淡輕愁,真是揪人心疼。

  蘇林坐在床緣,素手溫柔地撫著多聞的頰畔。這一年來,多聞更出落得成熟,個頭兒挑高,雖然清瘦,但身段已有個S雛型了。

  「快十四了吧──」蘇林歎了口氣低語。

  多聞的眼皮細微地跳動,緊閉的雙眸緩緩睜開。她上高原那一年,第一個見到的人,就是白色屋宇裡的蘇林奶奶。

  「醒啦,」蘇林見床上的多聞伸手擋在眼前,那張看不出年齡的美顏,浮現和藹的寵溺神情。「光線太亮?!」蘇林起身,走到窗邊,拉上雙層紗簾,阻隔陽光灑進窗扉。「當年六歲的女娃娃,已經是個小女人了呢──」她保持笑容,回床邊,雙手環胸站著,表情神秘地說:「妳姑姑多婕去了台灣,家裡沒有女性長輩可商量嗯?」

  多聞摸摸胸口,漂亮的瞳眸流轉著。她六歲那年回祭家海島,給蘇林奶奶檢查身體,也是住這一間臥房。氣氛很溫馨,她躺在床上,雙手收進被子裡,發現自己的衣服已更換過,下腹似乎貼了一塊什麼東西,暖暖熱熱地,讓她的小臉悄悄地染了一抹紅暈。

  蘇林執起床邊圓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給多聞。「喝下這個,就會比較舒服。」

  多聞撐起身體,背靠繡枕,小心地接過蘇林遞來的杯子。溫熱的飲料,顏色很深,白煙散著淡淡糖香。她輕輕吹氣,啜飲一口,滋味甜甜的,卻不單單是糖水。

  「這是第幾次了?妳今年要滿十四歲了吧?」蘇林優雅地坐入安樂椅,拉拉長袍裙,交迭起雙腿。

  多聞搖搖頭又點點頭,小臉被茶杯遮了大半。再過三個月,就是她十四歲生日,大約在半年前,她的身體開始流出血來。她的週期很亂,有時伴隨著劇烈腹痛。她常常在夜裡起來,洗沾血的衣物和床單,她想,這種事不好告訴任何人,獨自在昏暗的浴室裡,雙手泡著低溫的冷水,奮力搓揉被單。她從來不敢開燈,怕看見那鮮紅色澤,眼淚一滴一滴在黑暗中滑落。

  「以後要是不舒服,就待在家裡。妳今早昏倒在路邊,掉到坡坎下,幸好前禈少爺看到……」

  多聞抬眸呆住,芙頰更加脹紅。居然是前禈送她過來的,她覺得好羞恥,無法消化這個消息。

  蘇林撫摸多聞貼紗布的額角,說:「好好休息。女性的身體是很微妙,一定要善待自己。」纖指掀開紗布,查看她的傷,抹上另一種藥。

  明顯的刺痛,讓多聞忍不住顫抖起來。

  「抹上這藥,就不會留疤。妳也不希望妳父親回島時,看見這美麗的小臉蛋上多個『圖案』嗯。」

  「謝謝奶奶……」多聞緊握茶杯,嗓音柔細,近乎耳語。

  「把茶喝完。這可以調理身體,舒緩疼痛。」蘇林將她的茶杯注滿。

  多聞低垂臉龐,乖巧地喝著。蘇林放下茶壺,離開椅座,走出房間。



  長廊上的兩個少年走到房門前停住。後頭的那一名,伸長手臂要敲門。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衣服換好了!」蘇林看著祭前禈。

  祭前禈旋身,往一旁的長沙發坐下,雙眼注視著牆上的畫作。

  「奶奶,我正要敲門。」羅憫收回平舉的手。

  蘇林將房門關好,放下卷在門楣上的簾幔。

  「奶奶,那女孩沒事了?」羅憫問道。

  蘇林瞅著羅憫俊悍的臉龐,若有所思地理理他的髮鬢。畢竟是祭前禈形影隨行的護衛,她這個孫子似乎熏染祭前禈的氣質,渾身輻射著一股酷勁,連髮型都是與祭前禈類似的利落短髮。「前禈少爺,」蘇林轉向祭前禈。他穿著羅憫借他的黑衫長褲,衣領有銀絲線繡的羅氏家徽;十六歲俊美的臉龐上,沈凝著超齡的漠然。「你今天怎麼會出門?」

  祭前禈無動於衷,目光仍對著牆上畫作,像是靈魂已經掉進畫裡。

  羅憫代為答道:「前禈少爺今天打算到學校一趟,我上主宅接他,途中發現那個女孩……她流了很多血……」

  蘇林淡笑。「多聞沒事。虧你是我蘇林的孫子,一點女性生理問題,就驚嚇到你啦!」視線回到羅憫臉上。

  羅憫愣了愣,恍然大悟後,尷尬地紅了臉。

  蘇林呵呵笑著,精明流轉的眸光,早注意到沙發上,同樣脹紅一張俊臉的「賞畫少年」。

  祭前禈的確是天生寡言、不與人熱絡,他喜怒不形於色,感覺有點孤傲,更多時候,他能使人強烈想起兩句諺語──

  語言是卑賤的。

  話是骯髒的。

  這個少年縱使生性沉默,卻不代表他沒在聽人說話。他其實比任何人更衷於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只是永遠不會表露自己的欲慾,就像一隻狡猾的騷狐狸。

  蘇林止住笑聲,擋住祭前禈看畫的視線。「羅憫,你如果想進去看多聞,晚點再來。她現在正睡著。」她摘下畫作,瞥一眼。「這『孤鶴』,你爺爺畫得淒涼,一點也不好,奶奶喜歡雙雙對對──」說著,她走向廊彎,身影消失。

  祭前禈動了動,站起身。羅憫走在他後頭,離開長廊。

  「羅憫,你認識她嗎?」

  「有點印象。」

  「她的年齡──也是該到白家上課的學生吧?」



  白氏是祭家海島上,負責知識教育的一支家族。今天,白家學苑那位曠課最多的學生,出人意料地來上學了。

  吉普車行駛在寧靜平坦的高原主幹道,過了「白丘河」的石橋,一條磚紅色土道,寬寬綽綽,開在山坡中央,延伸接連山坡上的校舍。說是校舍,看起來卻像度假別墅,幾名男女坐在南歐風情的雨廊下看書聊天。紺青色的屋頂上,公雞形風向標旋轉不停。白花綠意鋪蓋整座山丘,好一幅莫內「果園人物圖」景象。

  羅憫將吉普車停在土道旁的大樹下。雨廊那端帶領年輕學子閱讀的女性,走下台階,朝他們而來。

  「伯母。」羅憫下車叫道。他的二伯母白曉然,同時也是他們的老師。

  「你今天遲到了,羅憫。」白曉然笑著看向車上的祭前禈。「你來啦,前禈,要不要留下來上課?」

  祭前禈跳下車,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

  白曉然接過手,挑眉盯著他,柔荑輕巧地拆封。一個小絨布袋,隨著信紙滑出來。信是白曉然的雙胞胎兒子羅愉、羅悅寫的。她的一對兒子分別與祭前禈的大哥、二哥在島外,體驗不同的生活,偶爾寄東西回來,就由祭氏主宅總管統一收發。

  「因為要過來拿書,所以你順便幫我帶過來嗯?前禈──」白曉然看完信,取出絨布袋裡的雙環碧璽戒,戴到指上。

  「堂哥們送您的禮物?」羅憫記得這幾天似乎是羅愉、羅悅的十八歲生日,他們羅家有個傳統,會在自己生日時送母親禮物。

  「你們都是好孩子。」白曉然拍拍羅憫的肩。

  「白老師,我要的書──」祭前禈開口。

  「幫你準備好了,」白曉然回道,手指著建築物。「在教室裡,上完課,就給你嗯?」祭前禈不喜歡團體生活,幾乎從不來上課,他一向在家自學,除非需要什麼特殊典籍、稀有讀本,他才會上白家學苑。白家人會抓住這極少數的機會,讓他在學苑裡待上一天,好好跟同儕接觸接觸。

  「前禈少爺,我想留下來上課,問些問題,希望能解開疑惑──關於祭家海島的地形觀察……」

  「羅憫,你在好奇早上松樹林裡的快捷方式嗎?」祭前禈望著被風吹起的白花兒,長腿往校舍邁開步伐。

  白曉然笑了起來,對羅憫說:「進教室吧。」

  「我來上課時,她在隔壁教室,是伯母的妹妹──夜然阿姨帶的學生。」

  從二樓教室最後一排位子的窗口望出去,剛好是白丘河的船塢。傍晚時分,河邊起霧,奔騰的水流載著幾艘木船飄移。霞光漸漸縮進雲層裡,上完一天課程的學生走過石橋,手牽手散步回家,落日下的余影,看似一對對神秘戀人。

  祭前禈自座位上起身,走出教室。一個月難得來上一次課,他還是不與人互動,總是等人群散盡,才離開。他經過隔壁門口,腳步停了下來,轉眼望進空無一人的室內。「羅憫,你記得她的名字嗎?」平聲平調的男中音,有點冷淡,彷彿不是這麼在意這個問題。

  羅憫抱著一箱書籍,沈吟了一會兒,語帶保留地回道:「她好像叫多聞。」

  祭前禈點點頭,黑眸轉黯,繼續往前走,拾級而下,來到一樓屋外,他們停吉普車的大樹下。「羅憫,你知道松樹林裡的那條快捷方式怎麼來的嗎?」他突然問。

  羅憫將書籍放到吉普車後座,凝住眉心,表情認真地道:「研究島上地形景觀的老師說,祭家海島是多樣貌的高原島嶼,本來就神秘浪漫,而且還有很多地方尚未被發現,到處充滿驚奇與謎樣。」

  祭前禈沒說話,長腿跨上車,神情深沈地坐在前座。羅憫上車,發動引擎,開了一段路後,祭前禈才又道:「那條快捷方式是元祠畫地圖告訴我的。」

  羅憫忽然一震。祭元祠是祭前禈的堂弟,一個正處輕佻時期的十四歲少年。祭前禈絕非無故提起他──

  「元祠少爺……」羅憫緩緩減慢車速,停在往高原祭家主宅與龍鱗湖的岔路上,靜默了幾秒,把之前保留的話說出口:「元祠少爺和多聞似乎是一對。」說完這話,不知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車該往龍鱗湖方向開。

  祭前禈一路上沒再出聲。二十分鐘後,車子抵達蘇林屋子下方的石板路,正往坡道上爬。一抹纖細的人影從上坡,小心地靠路邊,往下走。他們的車子呼地開過。

  「停車!」

  羅憫猛地踩住煞車。

  祭前禈跳下車,叫道:「妳要去哪裡?」他步伐很快,走向路邊的人影。

  西斜的殘陽還能壓得她瘦小的雙肩,更顯嬌弱,任何人看了,都會想保護這人兒,為她擋風遮陽、阻雨掩雷,全心呵護在懷裡。「多聞!」祭前禈順口叫出,這個名字彷彿不是第一次由他的喉嚨發出。

  多聞轉身,看著走來的男生,不確定他是否是在叫她。

  「妳要上哪兒去?」祭前禈站定在多聞面前,審視她的臉容,發覺她的氣色明顯比早上好多了。

  「你是誰?」多聞歪著頭看他,輕柔的語調不明白地問。

  「妳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留在蘇林這兒休息?」祭前禈皺眉盯著她的眼。

  也許是他的眼神太強勢,或者他莫名的話語和態度讓她覺得被侵擾。她別開小臉,雙手放在胸前,低垂濃密的睫毛,看著地面,像一隻內向的小綿羊,怯怯低語:「我不認識你……」

  「多聞,」羅憫也下了車,從祭前禈身旁站出來。「早上是我們送妳來奶奶這兒的。」

  多聞的視線移至羅憫臉上,神情有些茫然。她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但她上學時,見過這個男生,認得他是護衛家族羅氏的一員。

  「羅憫,車我開回主宅,你不用送我。」祭前禈回到吉普車旁,坐上駕駛座,掉轉車頭,開到多聞身邊。「上車!妳要去哪兒,我送妳。」

  多聞愣愣地望著他。她不認識他,不該上他的車,可當他伸出手臂,她居然連一字拒絕話語,都說不出口。羅憫不知何時站到她背後,輕推著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到眼前的大掌上,被拉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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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0:47
第二章   

  多聞始終看不清他的臉,夜色像一滴墨,悄悄滲染高原天空,今晚月亮沒出來,被一片暗紅雲層擋住。龍鱗湖感覺特別安靜,車子駛在湖畔外環道,涼風刮出森林裡的聲響,彷彿深遠溪壑底,躺著一隻骨董八音盒,奇妙的聲音悠悠迴旋。

  「會冷嗎?」天說黑就黑,龍鱗湖的水氣冉冉飄升,漫成冷霧,祭前禈空出一隻抓方向盤的掌,握住多聞交迭於膝的小手。

  多聞一震,本能地抽起雙手,轉臉看向祭前禈。

  「妳的手好冰,」手掌扶回方向盤,祭前禈直視前方,說:「後頭有一件薄毯,先披著。」

  多聞搖頭。「快到我家了──」

  多家建於龍鱗湖區的一個圓形廣場旁,是幢木造結構樓房,地基搭在半山斜坡,屋後懸出山崖,巖壁撐住一個吊腳樓,視野廣闊,能眺望高原下的港口與海景。

  祭前禈把車停在圓形廣場中央的大樹下,多聞見他離開車座繞過來,趕緊跳下吉普車,腳步踉蹌,差點跌跤。

  「小心。」祭前禈伸長手臂,扶住她的肩膀。

  多聞仰臉對上祭前禈黑亮的眼睛,心跳似乎失律了幾拍,她侷促地低頭,目光盯著石板地。「我沒事……蘇林奶奶說我可以回家的。」她雙頰微紅,閃過祭前禈,快步走向屋子。

  屋簷下有一盞燈,祭前禈凝視著多聞的背影。她沒從正門進屋,直接走到廊道邊,緊連屋側的一扇木門,打開門,才回頭看著他。

  祭前禈沒移動腳步,站在吉普車邊,瞅著她看。多聞想揮手道別,可兩人目光一對上,不知怎地,說出來的話就不是那麼回事。「你要進來嗎?」她開口,禁不住他看她的眼神,羞怯的小臉又脹紅。

  祭前禈點點頭,朝她走去。多聞連忙退開一步,讓他進門。門後有一道長階梯,沿斜坡往下延伸,通達陽台吊腳樓。祭前禈雙腳定在鋪木走道,感覺進了這扇門,是一番別有洞天,山嵐夾帶海水味隨冷風撲面拂來。多聞關上門的咿呀聲,把他的神思拉回。

  「那邊是港口,」多聞下樓梯,纖指指著遠方。黑暗中有一條白色帶子起起伏伏,紅色的星光點點閃爍。「有船要出港了。」她的嗓音很輕、很落寞。似乎那暗夜船艇載走的,是她最重要的人。

  祭前禈踩著一級一級嵌在巖壁裡的木階,有一塊特別吱嘎作響。

  多聞轉頭對他說:「小心,那一階有點鬆脫。」

  祭前禈停下來,蹲低身子,手扳了扳木階,真有點搖晃。

  「對不起。我自己修了幾次,還是弄不牢固──」多聞天生溫柔善良,這點小事也能讓她深感歉意。

  祭前禈站起,跨過那一階,繼續往下,到陽台。陽台角落一個橡木桶做成的花圃,種滿蕾絲花,像是啤酒的白色泡沫溢出。多聞推開後門,走進屋裡,將橫鉸鏈窗往外打開,看見祭前禈還站在陽台,臉面向屋內,正好對住窗後的她。

  「剛剛為什麼說對不起?」祭前禈突然開口問。

  多聞扭亮窗台外的壁燈。她終於看清楚他的五官樣貌。她知道他一定長得很好看,但是仔細瞧,才感覺出他的俊臉沈潛著冷漠。她不好意思一直瞪著他看,就把臉轉開,說:「我沒把階梯修好,怕你摔傷,還有……」她停住話語,搖搖頭,不說了。

  祭前禈皺起額心,繞進屋裡。「還有什麼?」他掃視一圈室內的擺設。

  這陽台吊腳樓內,是間工作室,牆面掛了幾幅建築藍圖,畫圖桌一長排靠著牆,從地板連到天花板的書架也有好幾座,有些建築模型擺在透明櫃裡。

  祭前禈坐到窗邊的長沙發。多聞就跪在沙發另一端,手撐著窗子,與窗台架開一個角度。祭前禈坐沒幾秒,站起來,兩隻手臂從多聞身側竄出,幫她把窗子固定好。

  「謝謝。」多聞被圍在他的胸懷和窗台間,兩人過於接近,使她嗓音微微顫抖,不敢轉過身。

  祭前禈看著她額鬢淡淡的痕跡,問:「額上的傷還疼嗎?」他收回手臂,往旁邊坐下。

  多聞隨即離開沙發,把室內燈點得通明,宛如白晝一樣。她走到書架旁的樓梯口,想要上樓。祭前禈叫住她。

  「妳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祭前禈站起身,緩慢地靠近她。

  多聞好緊張,心怦怦亂跳,柔荑撫著樓梯扶手。

  「妳怕我嗎?」祭前禈低抑嗓音,瘦高的身影停在她面前,與她維持兩大步的距離。

  多聞抬眸,盯著他的眼睛,搖頭否認。「爸爸說,故鄉是烏托邦!這兒沒有險惡之人,何況我早上昏倒在路邊,是你和羅家的哥哥送我去蘇林奶奶那兒的,不是嗎?」聽得出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甜柔的嗓音,使話語說得快些、堅定些。

  祭前禈退一步,感覺似乎要離開了。

  「我沒有怕你!」多聞急言,下意識朝祭前禈伸出雙手。「我的傷已經不疼了。」她摸摸額鬢,見他沒再移動腳步,才緩下語調,柔柔地說:「我只是不明白,蘇林奶奶說,是前禈送我過去的,可羅家的哥哥卻說,是他和你……難道你們早上和前禈在一起嗎?」她看著他,雙眸盈滿水,很純真,完全是個情竇初開的姣麗少女。

  祭前禈聽到她提了兩次自己的名字,胸口猛地狂跳幾下,隨之深深皺凝雙眉。「妳認為我是誰?」

  多聞小臉納悶。「我不認識你……」

  「那妳認識的前禈是誰?」祭前禈打斷多聞的聲音。他心底有個答案──

  「前禈──」一說到這個名字,多聞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往陽台走出去,面向港口方位,說:「前禈他是祭家人,很愛旅行,常常會到島外去,偶爾回來就到白家學苑上課,這個學期,他一直都在……」

  祭前禈無聲無息接近她身邊,背部斜倚在陽台欄杆,盯著她娟美的側臉。「妳很喜歡他嗎?」

  多聞轉頭看他,唇邊浮現笑容。「嗯,」風有點大,將幾綹髮絲吹落在頰畔,她屈指勾回耳後,神態柔情似水地道:「前禈很獨立,他大我一歲不到,已經去過許多地方,生活經驗很與眾不同……」

  「祭家男人全是如此。」祭前禈低聲接了一句,難以分辨這是否是不以為然。

  多聞又看他,風還是吹亂了她的髮。她想起什麼般,神情一恍,驚訝地瞪著他。「你跟羅家哥哥說要把車開回主宅,你應該也是祭家人!那你會遇到前禈吧?!」

  祭前禈沒答腔,轉身遙望高原下海灣岬的燈塔──那是中央碼頭的導航塔,高八十四米,控制著船隻的航行。

  「前禈說,他今早要離開海島,我想送個東西給他,結果……沒趕上……」多聞想起,今天之前,有好幾次,那個俊美、愛玩的男孩牽著她的手,帶她走過從不被人知曉的森林小徑;他是這個島上第一的探險者,哪裡有一條神秘的清涼溪流,他都知道。他們一起在不知名的小河戲水過,有時她做了點心,他們就在樹林形成的綠色隧道野餐,像一對小情侶掩人耳目地偷偷約會。他說,他不喜歡被找到,所以要找很多地方躲起來,不過,如果是她要找他,有一條快捷方式可以走──只要走過龍鱗湖畔那片未開發的松樹林……她就可以找到「前禈」。

  祭前禈凝視著多聞出神的美顏。今晨遇上的這個女孩,在天色未明之際,獨自進入一片松樹林,順著野溪畔行走,微弱的晨光照著她孤單的身影,她感到身子不適,一個人不知在路邊草叢裡,忍受了多久的痛苦……一想到這兒,祭前禈就覺得難受。他轉正臉龐,不看她,說:「風很大,我們要不要進屋?」

  多聞看著和他相同的方向,伸手撩一下耳畔飄飛的髮絲,肘臂無預期地與他的胳膊碰在一起。他們同時看向對方,眼光觸著了。

  她的體溫一下升高,雙唇嫣紅。祭前禈忍不住舉起手,把她頰邊烏黑的髮絲往她肩後撥。他們這麼靠近,幾乎聽到彼此的心跳。多聞先低下頭,輕聲地說:「你住在主宅,一定隨時聯絡得到前禈,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寄送東西給他──」

  祭前禈面無表情,轉身走進屋內。「住在主宅的人很多,我不知道妳說的『前禈』長什麼樣。」嗓音跟他的臉一樣,聽不出有什麼情緒起伏。

  多聞也進屋。「你要喝點熱飲嗎?」她問他。

  祭前禈坐在沙發上,眼底映著她的身影。她從保溫瓶裡倒出一杯熱可可,取了畫圖桌上的一本素描簿,朝他走來。

  祭前禈接過她手中的熱可可,喝了一口。多聞翻開素描簿,給他看某一頁。「這就是前禈──」

  祭前禈看一眼那傳神的人物像。果然是他心底的那個答案──

  松樹林深處的快捷方式、多聞一早出現在主宅附近的草原坡坎……這些事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的堂弟──祭元祠。



  「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份?!」羅憫一早就接到通知。

  祭前禈今天還要單獨用車,羅憫將另一輛加滿油、四輪傳動的悍馬車駛來主宅,替換昨天那輛穿越松樹野林、汽油用盡、輪胎還卡著樹枝的吉普車。準備就緒後,羅憫登上主宅大草原的長石階,經空中廊道,走到祭前禈臥房外的露台。

  祭前禈正在用餐。他用餐從不拘禮、也不挑食,坐在露台花圃前的軟墊長椅,咬著粗糧麵包、喝鮮奶,一小籃漿果放在椅旁的圓桌上。羅憫坐在通往隔壁房露台的迴廊矮垣上,穿黑服的主宅管事從小樓梯走上來,中斷兩名少年的談話。「前禈少爺,夫人在餐廳等您。」

  祭前禈吃完麵包,喝掉最後一口鮮奶,拿過桌上那籃漿果,站起身。「跟我母親說我吃飽了,請她放心。」他往長梯口走。

  「前禈少爺!」管事想留住他。「您已經好久沒與夫人一起用餐了。」

  祭前禈身形頓了一下。「我知道了。就跟母親說,明晚。」語畢,他和羅憫一前一後,走下天梯似的長石階。

  他要用的車停在草原上,引擎已暖過了。他進駕駛座,放下車窗,對羅憫說:「這幾天,你安心地去白家學苑上課。瑣碎的事,我會自己處理。」他發動車子。

  羅憫皺眉,不解地問:「您剛剛說元祠少爺冒用您的身份,這是為什麼?元祠少爺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為什麼,正值叛逆期的十四歲頑劣少年,做事需要什麼理由──應該就只是好玩、惡作劇整人。

  祭前禈沈吟許久,將裝漿果的籃子放在旁邊椅座。「羅憫,這事別讓其它人知道。」他的樣子和嗓音,像是別有用心。

  「這樣多聞不是太可憐了!」羅家男兒天生的正義感,突破羅憫略冷的外表,冒出來了。

  「我會處理。」說完,祭前禈將車子筆直駛離草原。

  祭氏主宅周圍有八條車道,沿著大草原通達各方,路旁種的高大木本植物全是特別挑選,濃密的樹葉在風中吟唱晨之歌,陽光輕快地灑下,天空幾乎不染一絲纖雲,從金光閃耀的林蔭小徑,回頭望主宅,那氣勢恢弘的建築宛如一名遠古的森林戰士。

  車子迂緩地滑下坡道,一條巖面道路兩側的矮石燈座,已有明顯的歷史刻痕,看起來多了分古味。今早的松樹林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無預期的騷動,只有沈醉在清晨芬多精裡的一對長尾白鳥,佔據著森林入口的翠綠松枝。如果不是悍馬車的引擎聲,此時此刻還真像創世過程裡,人尚未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天──那麼地充滿平和寧靜。

  車子沿溪而行,那色彩奇妍的愛情魚,他昨天沒注意,現在,躍出水面的魚影隨著車速不停閃過,構成一道戀愛似的美麗流虹。悍馬車越開越快,祭前禈已經很熟悉快捷方式路線,出松樹林、到達多家的時間花得比昨天少。他依舊像昨天一樣,將車子停在圓形廣場中央的大樹涼蔭裡,然後下車,手中提著那籃新鮮漿果,眼睛望向多家的房子。

  白天看起來,木屋更顯精巧雅致,果然適合多聞那般的女孩居住。祭前禈朝木屋走去時,淡金色的陽光照在他俊美年輕的臉龐,他唇邊有抹十六歲男孩偷偷思春似的笑容。

  多聞是被一陣敲打聲吵醒的。她躺在床榻,睜開雙眼,確定那是敲木頭的聲音。她下床,跪在床邊椅,推開臨桌的老虎窗,一群鳥兒飛離屋頂簷溝。陽光令她瞇細美眸,適應後,往下俯瞰,房子側邊的小木門被打開,有個「木匠」蹲在通往陽台吊腳樓的階梯中段。

  是他!多聞無聲驚歎,披著衣服,跑出房門。

  她腳步快而輕盈,是跑卻不像在跑,動作帶著一種嫻雅與溫柔,奔下樓梯。樓梯口正對著客廳角窗,她瞥見外頭廣場樹下的車輛,手摩過欄杆起柱,走下踏步板,去開大門。

  站在門口,那敲木頭的聲音益發清晰。多聞行至側邊的小木門,進入門內平台,她日常休閒騎的自行車換牆靠了,原本屋側牆上斜了一邊的小花台,被扶正了,放在自行車車籃的盆栽已重新歸位。

  「那幾盆花原本應該是擺置在板架上的吧。」多聞的影子被陽光拉到祭前禈身上,祭前禈仰頸看她。「早。」

  「嗯,早、早安。」多聞輕聲回應,往階梯下移動腳步。

  祭前禈舉著槌子,繼續往鬆動的木階敲敲打打。多聞停在他上頭兩階處,蹲下身,睡衣的長裙襬像流水一樣迤邐,蓋住他勞動的雙手。祭前禈靜止動作,抬眸對住她。

  「對不起……」多聞臉一紅,忙把裙襬往上拉,露出白皙的小腳。

  她沒穿鞋!祭前禈眉角抽了一下,仔細收好釘子,再站起身。「平板凸邊下的豎板已經固定好了,不會再鬆脫。」他將槌子放進臀後的工具袋,伸出雙手牽住她,讓她往下踩。

  一雙柔荑分別掃著他的左右掌,多聞低垂臉龐看一下階梯,又抬頭說:「謝謝──」他一早就來幫她修好木階和花台……

  祭前禈眸光沒有偏移,定定瞅著她的臉龐。「妳家的門沒有上鎖,」他放開一隻手,另一掌則牽緊她的右手,往陽台吊腳樓走下去。「我擅自進來,有沒有嚇到妳?」

  多聞搖頭,眼睛不知要看哪裡,只好盯著兩人牽在一塊的手。不知為什麼,她沒想要掙開他,甚至覺得他的手好溫暖。她微微動了一下指尖,他就更加握緊她,直到他們進入工作室,他才放開她,解著腰間工具袋的扣環。

  「這個工具袋是妳父親的──」祭前禈邊解扣環邊說。

  多聞繞到他身前,柔荑探向他腰腹,接手拿住工具袋。「這個袋子是我縫給爸爸的……」

  「妳縫的……」祭前禈低喃。這個工具袋作工很細,除了厚實耐磨的布料外,根本不像工具袋。多家人果然天生有一雙巧手、一顆好腦袋,創造力比島上其它家族都強,所以長久以來,多氏家族負責的,就是設計與監督建造。

  「爸爸被派到祭家另一座新海島建設去,這個工具袋已經很久沒用了。」多聞微微揚起唇角,始終沒有抬眸看他,似乎沈浸在自我思親的情緒裡。

  「妳覺得寂寞嗎?」祭前禈開口。

  多聞昂首,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搖著頭,想說些什麼,他卻取走她手上的工具袋,將它掛回窗邊。

  她的眼神跟隨著他的身影流轉。工作室的窗屝全開啟著,空氣很清新,她看見窗邊沙發前的桌上,擺了一籃色澤鮮艷的漿果。他坐進沙發裡,招手要她過去。

  多聞走近桌邊。祭前禈盯著她說:「這個給妳。」他提著小籃子起身。

  多聞接過手。

  「妳喜歡吃這類水果嗎?」祭前禈問。

  「嗯。」多聞點頭。她知道島上有一個專門種植漿果和復漿果的農場,有草莓、野黑莓、越橘、蔓越橘、黑醋栗、紅醋栗、最常見的葡萄……和烏飯樹漿果,俗稱藍莓。她喜歡把它們製成果醬,泡茶時可以取代糖,或趁新鮮沾優格吃……多種食用方式,風味都不錯。

  「妳喜歡的話,以後我再拿給妳。」祭前禈輕撫她的長髮。

  她頰畔一紅,臉變得跟籃中的果實同等甜美。「謝謝──你幫我開窗,還幫我修階梯、花台,還有這些……」她看著小籃子。

  牆上古典掛鐘的鐘擺聲,掩飾了她的心跳。她真怕自己凌亂的心音被他聽見。他沒再講話,沒一會兒,時鐘噹噹噹地敲響八次。她嚇了一跳。不知打哪兒傳來一陣叫喊──

  「多多!上學嘍!」

  祭前禈挑眉。

  多聞叫了一聲。「我上學要遲到了……」她跑向書架旁的樓梯,迅速上樓。

  一個綁單根髮辮的清秀女孩從陽台外走進來。「多多──」她看見祭前禈,愣了一下,轉折語氣道:「你是誰?」

  祭前禈沒講話,轉身走向書架邊的樓梯,登上樓。

  「喂!你別跑……」女孩追著他。

  祭前禈長腿跨步,經過多家的客廳,連停都沒停,看見那兒有樓梯,就繼續往上。客廳的上一層,有幾間臥房,他很快找到多聞的房間。房門沒關,他走進去,看見她睡的床鋪,那溫暖的原木色彩,那色系花樣甜柔的寢具……床邊敞開的老虎窗外,聚了鳥群,啾啾鳴叫。她像個公主般,換了一件粉藕色裙裝,綁了同色髮帶,從穿衣間走出來。

  「你怎麼上來了?」多聞看到他出現在自己的房間,顯得相當吃驚。除了父親,她的房間不曾有別的異性進來過。

  「雖然妳父親說海島是個烏托邦,沒有險惡之人,但只有妳一個人在家,今後,妳還是記得把每扇門關好鎖好──」祭前禈話還沒講完,跟在他後面的女孩也來了。

  「多多、多多!這個陌生人闖進妳家!」女孩喘呼呼地搶道。

  祭前禈臉色有點僵凝。

  「子墨……」多聞叫女孩的名。

  女孩走到她身前,盯著祭前禈。「他有沒有對妳怎樣,多多?」

  多聞搖搖頭。「他是我的好朋友……」她雙眸閃爍著水光,對住祭前禈。

  祭前禈轉身,離開她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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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1:09
第三章   

  多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把朋友惹怒……

  她昨天缺席沒上學,今天依舊心不在焉,等她回過神來,一天又過了,黃昏的野雁群排成「人」字飛過天空,學苑校舍紺青色的屋頂披了層夕光,霧氣自白丘河漫起。多聞通過石橋,橋下碧波蕩漾,有船隻張帆隨風緩行,一抹人影從河畔草坡跑上來。

  「多多,妳終於出來了!」

  「子墨!妳還沒走?!」多聞看著好朋友陶子墨。

  「我在河邊當『打盹的擺渡老人』!」陶子墨拉住多聞的雙手,頑皮地吐吐舌頭,然後皺凝眉心問:「老師留妳做什麼?」

  多聞搖首,淡淡地說:「沒什麼事。我昨天身體不舒服沒來上課,老師問我有沒有好點兒。」

  「喔。」陶子墨點點頭,露出淘氣的笑容。「其實我昨天也沒來上課。今天來,明天可能又不來,老師從來沒關心我……」末了,她做個哀怨表情。

  多聞笑了笑。她們並肩走在林蔭小徑,鵝卵石子鋪成的路面潔淨如洗,河堤那邊的車道,駛過幾輛能走崎嶇山道的越野摩托車,年輕騎士大聲叫喊「桃子、桃子」。

  陶子墨朝騎士們揮手。騎士們用獨特的語言問了什麼,陶子墨以相同語言響應。騎士們哈哈笑著,車隊轟隆隆地化成一陣薄淡煙霧,飆遠了。

  「騎真快,像要逃命,誰敢搭他們的便車……」陶子墨依舊以特殊語言嘀咕著。

  多聞低垂臉龐,默默地行走。

  陶子墨側首,瞄多聞一眼。「多多,妳在想什麼?」

  多聞抬眸,愣愣盯了陶子墨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在想晚餐要吃什麼──」

  陶子墨突然停下腳步。多聞旋身,對著她。「怎麼了?」

  「多多──」陶子墨拉長嗓音,歪著頭顱。「我感覺妳心神不定耶──」

  「我有嗎?」多聞回身,繼續往前走。這條林蔭步道也是多家設計建造的,兩旁種植的桃樹長出重瓣花,深深淺淺的紅色對應漫天雲彩,島上的人都叫這裡「戀人小徑」。天暖時,樹上會結出橙黃泛紅的油桃,嘗起來甜滋滋的,像滴了蜜,人家都說那就是戀愛的味道。

  「多多!」陶子墨快步,擋在多聞跟前。「剛剛我們班那些男生問我們要不要搭便車,妳聽到了沒?」

  多聞一臉茫然,迴避陶子墨的凝視。「對不起。」

  陶子墨搖搖頭,歎了口氣。「我就知道妳沒在聽……算了!」她蹲下身,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青果子。「妳瞧,沒成熟的落果,代表戀情早夭……」

  多聞看著陶子墨手心的果實,心裡一陣難受,眼底湧現淚光。

  「好可憐的桃子──」陶子墨低喃,將青果子往河的方向丟擲,回眸看多聞時,她嚇了一跳。「多多?妳怎麼在哭?!」

  多聞揉揉眼睛,啞聲低語沒有的嗓音,連自己都騙不過。

  「哎呀──多多,」陶子墨拉下多聞的雙手,安慰她。「那個青果子是我撿起來的,就算戀情早夭,也是我嘛,何況我把它丟到水裡了,肯定轉為細水長流──很吉祥的呢!」

  「子墨,我只是眼睛不舒服。我跟爸爸回海島這麼多年,有時還是不適應高原的風。」多聞眨眨眼,移動步伐往前走。

  「多多,妳真像古典小說裡多愁善感的小姐呢。」陶子墨追上多聞,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出戀人小徑。

  多聞回海島的那一年,陶子墨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帶她到白家學苑上學。陶子墨是多聞在海島上第一個認識的好朋友,相較於多聞的溫柔易感,陶子墨個性活潑開朗,她的家族在高原下,管理海島的港口漁獲和食品廠、農牧場,有田野、果園、跑馬場,她常騎著馬,趕羊去吃草,幾隻牧羊犬尾隨地;有時母牛生產,她會幫忙拉繩,將小牛拖離母體。她的日子過得忙碌,但也愜意,沒有任何少女的煩惱。

  「多多,我明天不來上課了,農場要開始釀酒,我得幫忙。」她們來到一座平台下方。平台周圍緩緩起伏的草坡,有一些石椅座,石縫中長出不知名的小花兒,陶子墨找個位子坐下,多聞站在她身前。

  「農場要釀酒了──」多聞輕聲呢喃,眼睛看著地上的綠草。「那妳有好一陣子不會上高原來嗎……」

  「嗯。」陶子墨點頭。「我自學沒問題,而且有哥哥在,老師說她很放心。我也很放心啊──多多交了新朋友,」她笑著,想起早上出現在多家的男生,雖然那人有點奇怪,莫名就消失,不過她似乎有聽到他叮嚀多聞要把家門關好鎖好,所以他應該是個好人。「以後,我要是沒上高原,妳就不會太寂寞,對不對,多多──」

  多聞抬頭,眸光顫動地看著陶子墨,沒說話。天空傳來達達的螺旋槳聲,一架直升機從夕陽的方向飛來,降落在平台中央。

  「我的『車』來了!」陶子墨從石椅座站起身,貼近多聞耳邊。「多多,妳要下高原,記得跟我連絡嗯。」說完,她跑上平台,進入機艙,一會兒,又跳下來,提著一隻袋子回到多聞面前。

  「多多,這是新鮮的蔬果,還有牛肉……」她把袋子遞給多聞,一面交代說:「妳拿回去,當食材,就不用煩惱晚餐要吃什麼了。」


  「子墨!」直升機裡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做手勢喊著。「快點!」

  陶子墨應了聲,聽不清,螺旋槳轉動的聲響和風的呼嘯揉在一起。她揮別多聞,再次登上直升機。機身升上天空,像只鷹,朝西邊斜飛。

  多聞站在草地上,伸長手臂,揮擺著。她和父親住的木屋附近,就是這座直升機起降平台。直升機是往來祭家海島各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小時候,她一聽到有螺旋槳達達聲,就會跑出家門,來到這邊的草坡,對著直升機猛揮手。她上學的第一天,一個小女孩從這「空中大鳥」走下來,父親說,那是上天幫她安排的好朋友──

  「子墨,謝謝妳。」直升機消失在層層迭迭的雲彩裡,多聞垂首,打開陶子墨給的紙袋。東西太多:牛肉、蘋果、卷葉甘藍……一整顆南瓜,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多聞歎了口氣,提著袋子,往回家的路走。白丘河是繞過這一帶山坡流到高原下的,她沿著草坡走,還是可以聽到流水聲。斜坡階梯旁盛開一叢一叢的榮冠花,粗壯高聳的英國櫟佔據著坡角下的余家庭院,余家十八歲的長子──余聯拿著摟草耙整理草坪,一面和母親說著海島高原語言。多聞撿了幾顆從余家屋頂滾落的槲果,收進袋子裡。余聯看見多聞,馬上轉中文道:「要撿回家種嗎,多聞?」他放下摟草耙,朝她走來。

  「你好。」多聞對余聯頷首。

  余聯看一下她提的袋子。「好像很重,」他的視線移回她臉上,說:「需要幫忙嗎?」

  多聞搖頭。「不用了……」

  礫樹下的余母笑著丟下一句海島高原語言,逕自進屋。

  余聯盯著多聞的臉,撇撇唇。「我母親問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晚餐?」

  多聞神情恍了恍,看著余聯。

  「怎麼了?」余聯一笑,攤攤手。「留下來吃飯?」

  多聞搖頭。「我得回家了。」她提著袋子,往余家對面的人行坡道走上去,半途還回頭望。余聯已不在庭院。她的視線凝住余家那透出燈光的屋窗,輕輕地又歎了一口氣。

  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會幫她開燈。她每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想著晚餐該吃什麼,煮了,吃不完,就得浪費;不開伙,冰箱已堆成儲藏室……究竟,究竟她該怎麼做?為什麼她得為一個人單獨吃飯而苦惱?

  父親說,故鄉是烏托邦。她回來八年,早愛上這海島高原的一草一木,生活中總有令人興奮的驚奇,可每天的這個時刻,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她是孤單的一個人。

  多聞走到坡頂,風吹得她眼淚直流。樹影遮住圓形廣場上空,家門前走廊屋簷下的燈,異常光亮。那不是她平常點的光芒!屋內樓上樓下的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燈光,有輛悍馬車停在廣場樹下──

  是誰呢?是誰在家裡為她點亮等待似的燈……

  多聞將袋子抱在胸口,幾乎用跑地進屋。

  門廳的聲響一傳來,祭前禈就開口。「不是叫妳把門關好鎖好嗎?」冷硬的嗓音像在責問。

  多聞跨過玄關小階梯,看見他手執撥火棍站在壁爐前。爐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客廳溫暖舒適,她一直看著他,懷裡的袋子咚地掉在地板,兩顆蘋果滾出袋口。

  祭前禈抬眸,明顯愣了愣。「妳怎麼了?」她眼眶紅紅的。祭前禈放下撥火棍,走向她。

  多聞仰起小臉,視線與他交纏。「你要罵我嗎?」她嗓音柔軟,雙腿往壁爐走去,側身坐在地毯上,曲肘伏靠午睡沙發,像隻小貓般,芙頰貼著絲絨椅面摩挲著。「你知道嗎──這個壁爐已經好久沒用了……高原的夜晚是有點寒冷,可是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多穿幾件衣服就行了……」她望著熊熊烈火,手探向柴托,抽出一根松木,只怕這柴火燒完用盡,她一個人也舉不起斧頭,劈新柴。

  「小心木頭細刺扎手。」祭前禈拿開她手裡的木柴,蹲在她面前,翻看她的手心。

  多聞覺得他的手掌好大又好熱,她的手被他包覆著,連心都感到那熱度,她吸吸鼻子,抿著紅唇,莫名其妙流下淚來。

  祭前禈吃驚地看著她。她在哭,卻也在笑,令他這個十六歲少年不知所措。「妳真的被扎傷了?!」他更加將她的手捧近,眼神專注地檢視她每一根纖白玉指。

  多聞搖著頭。「我覺得你人真好……我能生活在這座島上真的好幸運,這裡環境優美,而且人們都很和善,雖然我搬回來八年,還聽不懂這裡的語言……可住在坡角的余聯哥哥每次看到我,都會用我懂的語言跟我說話談天……還有你,你也是一樣,你講話不會穿插高原語言,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聽得懂呢……我並不會覺得寂寞呀──我只是覺得家裡有兩個人吃晚餐的話,子墨給我的食材,就不會浪費,也不用冰到壞掉了……」她柔聲低語一大段話,淚水爬滿兩腮。

  那哽咽的氣音,讓人心生不捨。祭前禈想起他早上問她是不是覺得寂寞,現在,他明瞭她是一個內心孤寂的女孩。他半伸手臂,遲疑了幾秒,把手放下,起身去撿地上的紙袋和蘋果。他太年輕了,還不知道怎麼妥切地安慰一個心靈纖細的女孩。

  「這是妳的晚餐嗎?」祭前禈看看袋子內容物。

  多聞轉頭,淚顏絕美,無聲地頷首。

  「我要留下來吃晚餐。」他說。

  多聞眸光一亮,弓仰纖頸,呆望著他。

  「可以嗎?」祭前禈瞅著她淚濕的小臉。

  多聞低下臉龐,猛點頭,小手胡亂抹乾淚痕。祭前禈移動步伐,拉她站起。壁爐的柴火輕微爆裂地燃燒著。她的雙頰被火光灼吻出兩朵紅雲,細緻的肌膚表層還有未干的淚。祭前禈伸手,輕輕地摩過她的臉。她拉住他的掌,說:「廚房在這邊……」

  他們往裡面走。廚房位於客廳後方,同樣有一面大窗朝港口方向,窗外花台典雅地凸出,只是視野不像樓下吊腳樓陽台那般開闊。多聞沒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南瓜濃湯、牛肉吉士蔬菜卷和簡單的鹹奶油焦糖麵包。祭前禈把餐點移到樓下的吊腳樓陽台,他們分別坐在獨腳小圓桌兩側,邊吃晚餐邊欣賞夜景。

  「你早上突然離開……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惹你生氣?」多聞盯著他舀起湯盤裡的金黃汁液,她竟有點緊張,擔心自己做的東西,不合他的胃口。

  祭前禈喝下第一口南瓜濃湯,垂下眼眸,沈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希望妳不在時,把門鎖好。早上那個陌生女孩不請自進,妳如果不鎖門,會有更多像她一樣的人闖進妳家──」

  「子墨是我的朋友啊。」多聞打斷他。

  祭前禈瞅住她的眼,神情嚴肅。「不是每一個不請自進的傢伙都是『朋友』,妳一個人住,要更加小心……」他突然覺得自己話太多,立場也怪──他不也是一個「不請自進」、擅闖她家的傢伙嗎!

  他皺起眉,頓了頓,舒開額心,恢復一貫俊酷的表情,命令似的下結論。「總之,妳時時刻刻把門關好鎖好,就對了。」說完,他速而不失文雅地喝光濃湯,滿足地放下湯匙,以餐巾擦拭唇角,啜飲一口清水後,繼續動刀叉,吃牛肉吉士蔬菜卷。

  多聞垂眸,目光先落在他的空湯盤,再慢慢游移至他刀叉下、逐漸空曠的主菜盤,小臉泛起笑意,說:「可是,這樣你就進不來了呀。」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祭前禈一震,視線越過餐桌,看著她純真的笑臉。他就是擔心這樣的她,所以早上離開沒多久,又折返,發現她還是沒上門鎖,他實在無法放下她,只好在這兒等到她放學。

  祭前禈不再說話。多聞剝著麵包,小口小口地吃。一頓飯下來,他們的視線無數次碰在一塊兒,她看到自己映在他眼簾,他也看到她瞳眸深處只有他。

  晚餐過後,他們合力收拾、清洗餐具。他要離開時,她送他到圓形廣場,月亮在大樹枝葉鍍了一層銀白。

  他坐進車子駕駛座,搖下車窗,叫她進屋去。

  她急急抓著車門,問他:「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看著她的小臉,堅定地點頭。「嗯!」他知道她很寂寞。

  她開心地笑了,說:「我不會鎖門──」然後,她揮揮手,旋身跑進屋裡。

  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她好想他每天來陪她吃飯……



  祭前禈真的實現多聞的願望,每天到多家陪她吃飯。

  他拿著新鑰匙圈──是多聞做的。兩顆槲果被畫了五官,是一對情侶,蒂頭串在一起。多聞把她家的鑰匙別上去,說以後會鎖門。他到她家時,用鑰匙自己開門進屋。

  他通常清早離開主宅,帶著新鮮的漿果和三明治給多聞當早餐。有時,他會送多聞去上學。午休,他們約在白丘河南岸榛子林裡,那兒很靜,有一個荒廢的下坡隧道,穿過隧道,是一片長滿蕾絲花的綠草谷地,每次,多聞到達谷地,就會看見他躺在草地上看書,蝴蝶飛繞他身邊,偶爾停在他修長的指節。他們吃的中餐,是他在多家廚房做好帶來的,他擅長做馬鈴薯料理,多聞已吃過酸奶酪烤洋芋、芒果醬淋炸薯條、蜂蜜煎蛋餅包薄脆辣薯片、薯泥牛肉糜……多家廚房堆積的馬鈴薯和冰箱過多的食材,終於得以在發芽、期限前食用完畢。

  「為什麼你知道那麼多種馬鈴薯吃法?」

  「嗯──野營時學的。」

  「喔。」

  多聞知道了他的一項興趣──他喜歡野營,喜歡細讀祭家海島早期工程規劃圖的舊數據,從中找出荒廢、沒人去的地方,做為獨自野營的新天地。這個綠草谷地也是這樣被他發現的。他們在這兒共進午餐,離校舍不遠,卻不曾被人打擾,這種感覺很美好,像是心中藏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喜悅秘密般。

  不用上課的日子,多聞開始學游泳,他當教練,扶著她的腰、托著她的腹部,讓她浮在龍鱗湖的水面,水太冷,上岸吹了高原涼風,她渾身發抖,當晚就發高燒。那個晚上,他沒回主宅,第一次留宿多家,照顧生病的多聞。隔天,她燒退醒來,看見他坐在窗台上,撒米粒喂屋頂的鳥兒。陽光照在他身上臉上,她心底那個男孩影子,似乎漸漸在遺失、淡化……

  她匆匆忙忙下床,找出那條繡了男孩名字的方巾,交給他。

  「我給你看過前禈的畫像,這是他要離島時,我來不及送給他的,你幫我寄給他好嗎?我想知道他在島外過得好不好……」多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事,只是當他收下方巾,並保證方巾一定會在「前禈」手上,她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這事過後的連續幾天,他沒再來找她。從早上到晚上,他都沒有出現在她家。午休時,她去了綠草谷地,見不到他躺在草地上看書的身影,幽谷靜靜,蝴蝶還在飛舞。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她獨自吃完晚餐,早早就寢,一碰著枕頭,她的眼淚竟嘩嘩地流個不停。她床邊桌上的浮雕小瓷罐,裡面裝著米粒,是用來喂鳥兒的。他知道她房間的老虎窗外,常有鳥兒飛聚,某天從主宅帶了這瓷罐來……

  清早,他坐在窗台喂鳥兒,讓啁啾的鳥鳴,喚她起床。

  「多聞、多聞──」

  祭前禈將浮雕小瓷罐放回床邊桌,熄掉夜燈。朝陽從窗邊爬上她的床鋪,貼映著她的被單,她熟睡的小臉一半埋在枕頭裡。她一向不貪眠的──往常,只要他喂完鳥兒,她一定會醒來,笑著跟他道早安。

  一個星期不見,祭前禈不知她早起的習慣是不是變了。「多聞──」他坐上床緣,伸手撫開她頰畔的長髮,低聲地叫著她的名。「多聞,起床了。」

  多聞在床上翻了一個身,碰到他,才睜開眼睛。

  「昨夜太晚睡嗎?」他想收回停留在她頰上的手。

  她突然拉住他,坐起身,嗓音虛弱卻明顯急切地說:「你去哪兒了?」

  他被她緊握的大掌,幾乎貼在她胸口,彷彿她怕失去他。祭前禈盯著她水亮的美眸,心頭湧起一股熱潮。

  「妳有事找我嗎?」他低啞地問。

  「你好幾天沒來……」她低垂眼眸,沒再往下說,柔荑緊緊地抓著他的手不放。

  「我去野營了──」

  「你下次野營,可不可以讓我加入?」多聞想也沒想就插了這句話。

  祭前禈竟然點了頭,說:「我在妳父親的吊腳樓工作室書架上,拿了幾本舊工程數據地圖,按圖找到島上最早的一座花園,那裡有一個溫泉池,水很清澈,以後妳去那兒練習游泳,就不怕著涼。」

  原來他那麼多天沒來,全是為了她。多聞眨眨眼,對他笑了。「今天、明天不用上學,我可不可以現在去?」

  「嗯。」他也對她露出笑容。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她好想擁抱他,可她沒這麼做,小手輕柔鬆開他的掌,她下床,陣陣芳香隨風從窗邊飄來。

  「那是什麼?」她看到窗台上多了一盆綠色植物。

  「野生蒔蘿。那座花園里長了一整片,我挖一點回來種,妳喜歡嗎?」祭前禈問她。

  多聞回頭看他,小臉閃著光澤。「我盥洗完,我們就出發好嗎?」

  祭前禈挑眉。「我得先回主宅一趟。」他出門七天,且沒讓護衛羅憫跟,母親一定會擔心。「妳和我一起回去,我準備一些東西,我們下午再出發,好嗎?」

  「嗯!」多聞開心地頷首,轉身往浴室走去。

  祭前禈帶著多聞回到主宅,還沒進門,先遇上主宅總管。總管主動幫他卸除肩上的大背包。

  「告訴我母親,我回來了,等會兒過去看她。」彷彿知道總管要說什麼,祭前禈搶快,以高原語言對總管道。然後一手提著多聞的小袋子,牽著她走進門廳,他沒有理會任何人的招呼,快步地通過中堂大廳,登弧形梯上樓。

  「你剛剛跟樓下的先生說什麼?」繞過長廊彎道時,多聞開口問他。

  祭前禈停住腳步,回答她。「我七天沒回來,我請總管先告訴我母親,我等會兒過去看她。」

  多聞點點頭。「你應該先去看你母親的,她一定很擔心你。」

  祭前禈將小袋子還給她,指著左側迴廊。「過了廊廳,第三道門是我的房間,妳進去裡面等我。」他把房間鑰匙交給她。

  多聞接過手,對他微笑,說:「等我學會游泳,你也教我高原的語言好嗎?」

  祭前禈深深凝視她半晌,微微點頭,轉身走向另一邊迴廊。多聞看著他的背影,纖指摸著手裡的鑰匙。他的鑰匙圈很特別,是一條龍項鏈,有兩顆紅亮的寶石,寶石綻放的光芒映入她眼簾,她手心交迭,愛惜似的握在胸口,走到他說的房門前,準備開門。

  「姊姊……」一個嬌嫩的聲音傳來。

  多聞循聲轉頭。長廊底的轉角,有一張甜美的小臉探出來,接著,小小的身子慢慢移出牆角。

  「姊姊,妳是誰?為什麼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六歲的祭家麼小姐──祆兒,眨巴好奇的雙眸,走到多聞身前。

  多聞抽回剛插進門鎖的鑰匙,垂眸盯著小女孩。

  「我是祆兒喔!這是前禈哥哥的房間,他不在裡面,我看到他去媽咪那裡了──」小手拍拍門板,又指指長廊另一端,她好心地解釋給漂亮姊姊知道。

  多聞看著小女孩的臉蛋。她五官明亮,像精緻的搪瓷娃娃,微鬈的髮質跟某人一樣……

  「妳剛剛說……這是誰的房間?」多聞的嗓音輕之又輕,飄飄忽忽地。

  祭祆兒偏著頭顱,更進一步說明。「這一間是前禈哥哥的,隔壁是始禧哥哥的,再隔壁是冠禮哥哥的──」拉著裙襬,小身影在三間房室門前走來走去。「姊姊要開前禈哥哥的房間嗎?」她回到多聞面前,扯扯多聞的衣袖。

  多聞一震,手提袋掉落地板。祭祆兒蹲下身,翻著從袋子掉出來的素描簿。

  「欸──好多前禈哥哥喔!」祭祆兒發現寶般驚呼著。「還有一張元祠小堂哥耶……」

  「祆兒──」

  「媽咪!」小女孩撿起素描簿跑開。「媽咪──妳看──那個姊姊畫好多前禈哥哥!」

  多聞沉沉地呼吸,身子微微顫抖,她知道有一抹陰影正快速朝她而來。她已經想不起時間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畫那個「前禈」,而是畫出一張又一張的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他突然不來陪她吃飯,揪中她某根脆弱神經,讓她每晚坐在畫圖桌前掉淚畫著他……是一個星期前吧……不,應該更久,更久沒錯──否則,怎會有那麼多張他的畫像在她素描簿裡。

  「多聞……」祭前禈來到她身邊,低喚她。「多聞──」他伸出手,但沒碰到她。

  多聞緩緩轉身,面無表情地對著他。「我想回家。」她的聲音還是輕輕柔柔,但他感覺她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祭前禈看著她許久,握了握拳,說:「我送妳。」

  多聞沒再看他,機械似的往前走。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廊廳窗邊看她的素描簿,他牽著她冰冷的手,走另一邊廊道。她沒拿回自己的素描簿,也沒撿掉在他房門口的袋子。

  回家的一路上,他走了快捷方式,路途卻很像更遙遠。沒有交談的車廂氣氛僵凝,天空開始下起雨來,雨滴斜濺在車窗,她木然地靠著門,孤影映在玻璃上。

  車子到達圓形廣場時,雨勢大得出奇,祭前禈回身拿傘。多聞猛然打開車門,逕自下車,跑向木屋。

  「多聞!」他大叫,跟著下車,衝過雨幕,進入多家。

  她把自己關進房裡。他上樓敲她的房門,她從不鎖房門的,現在卻鎖得牢緊。

  「多聞,開門!」祭前禈渾身濕透了。

  「你走吧!」多聞倚著門板,滑坐在地上,長髮滴著水。

  「妳聽我說……」

  他的嗓音穿透門板。多聞搖頭,握拳的雙手始終沒鬆開過,臉上的水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了。「你為什麼要騙我?你覺得我很蠢嗎……當著你的面,前禈長前禈短……」

  他聽到她虛弱的聲音,抑下心頭的揪痛,貼著門說:「我並沒有另編姓名騙妳;妳從來不問我的名字,為什麼?」

  多聞一凜,臉埋進膝頭。是啊,騙她的是另外一個人,為什麼她要對他生氣。她不問他的名字,是怕自己喜歡上他,她的心裡已經有一個名字了……

  「我就是前禈!」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門後傳來這麼一句嘶吼,震撼了她的心。

  她像被燙著般瑟縮了下,柔荑壓住耳朵,低喊:「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清楚感受到她的不平靜,頹然地轉身離去。

  第二天,多聞醒來,看見一條串著鑰匙的項鏈掉在房門旁。那是他的房門鑰匙和龍項鏈,昨天,她一直握在手裡,忘了還他。她等了幾天,希望他來取回。她問自己,只是希望他來取鑰匙而已嗎……

  可他終究沒出現。

  幾天後,她生了病,去蘇林奶奶那兒就醫,聽到人家說,前禈少爺到島外唸書去了。

  她回家時,坐在房裡的窗台,蒔蘿香味縈繞在風中。她望著夕陽,一手拿著小瓷罐,一手將米粒撒給屋頂的鳥兒,說:「吃吧,吃吧,吃飽點兒。以後不會再有人餵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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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1:31
第四章   

  那是一段青澀的謬戀,至今回想起來,仍令人心痛。

  一個滿月天夜晚,浪濤衝擊著陡峭的巖壁,露營車奔馳在南美哥倫比亞與厄瓜多交界的險峻海岸道路上,祭前禈躺在車廂臥鋪,手掌握著一條方帕。那年,他教她游泳。她的身體本來就不夠強壯,加上過冷的龍鱗湖水和高原涼風,她很快地生了病,發高燒。他在床榻邊,照顧她一夜,她醒來時,將這條方巾交給他,要他幫她轉寄。那時,她還不知道這方巾上──她親手繡的兩個字──其實是他的名字。

  「前禈少爺,」駕駛座的羅憫拉開椅背後上方小窗子,微側臉龐望進車廂。「別館快到了。」說完,他關好窗子,繼續開車。

  祭前禈坐起身,拖出床下的登山背包,從中取出一個絲絨束口袋。他出門在外,總是隨身帶著這個束口袋。他打開袋口,拿出一本素描簿,一個槲果鑰匙圈,還有一隻折得工整、邊角繡了「多聞」的小袋子,連同手中的方巾,一件一件在桌面排開,獨自回味著那一段過往的記憶。

  露營車開進靜謐的私人道路,隱約間聽得見音樂聲,由那幢建在岬角上的海岸別墅,傳出來。

  別墅燈火通明,門前兩排樹影,在車燈的輝映下,縈迴若帶。車子越近門口,音樂聲越顯喧鬧,似乎有人歡快地在慶祝什麼。

  羅憫把車子停在門口車道上。「這麼晚了,裡面在做什麼?」

  祭前禈一手抓著背包背帶,下車往別墅大門走。羅憫關好車門,卸下綁在車頂的幾口箱子,搬到門廳暫放。

  「嗨,兩個天涯浪子回來了──」兩扇雕花門板敞開,綁馬尾的青年拿著酒杯,瀟灑地倚在門邊。

  祭前禈看著眼前喝得半醉的男人。「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祭始禧笑了笑,喝掉杯子裡的酒液,說:「我來挖寶石的──你應該知道吧。」他往屋裡走。

  「始禧少爺準備接管新礦場?」羅憫走在祭前禈背後。

  「那是他的興趣。」祭前禈走進客廳。

  挑高屋樑上,開枝散葉造型的吊燈光芒,像流金一樣往下延展,散佈在客廳每個角落。三男兩女坐在客廳沙發,桌上擺了水酒、點心。祭始禧介紹客人的身份──兩名白人男性是寶石鑒定師,一名亞裔青年氣象專家,精研南美民俗的女學者和混血女工程師。這些人幾天後,將偕同祭始禧前往哥倫比亞山區。祭氏家族經營礦產事業起家,祭前禈找到的新礦脈,富含綠柱石,俗稱祖母綠。祭始禧一聽聞消息,立刻接下開採監督工作,來與祭前禈會合。

  「前禈,你也過來喝一杯──」祭始禧擰開酒瓶蓋,將琥珀色澤的酒液倒進平底矮杯裡。

  祭前禈沉默地瞥他一眼,往樓梯間走。

  「今天是我的生日──」

  祭前禈停住腳步,像在思考什麼般。因為各自學業、工作等種種關係,他們兄弟似乎有五年不見了。祭前禈看一下腕錶。

  「二十六歲。」祭始禧說了句。

  祭前禈放下背包,轉身走到桌邊。

  祭始禧撇唇低笑。祭前禈拿起桌上的新酒,看著祭始禧,一口飲盡。「新礦脈剛好給你當生日禮物,你可以盡情地挖寶石。」

  祭始禧呵呵笑起來,用西班牙語告訴客人,自己有個好弟弟,送他一座祖母綠礦山當生日禮物。一群人隨著起哄,拿起酒杯敬祭前禈。音樂節奏鮮明、強烈,越來越喧鬧。

  「我很累了,你別鬧太晚。過了子夜,就不是你的生日。」祭前禈將酒杯放回桌上,後面兩句像是警告。

  祭始禧攤在雙人沙發座猛笑,已經是十足的醉態。

  祭前禈回身。羅憫提著他的背包,站在通往樓梯間的廊道口。

  「始禧──」端著蛋糕的女性身影從拱門裡走出來。

  「喔,蛋糕來了!」不知是誰在配合祭始禧的嗓音,將燈光轉暗。

  「羅愉哥哥呢?」又一次,祭前禈為這個溫柔的甜美女聲,震了一下。他僵硬地轉身。一輪燭光襯映著女性絕美柔情的臉龐。

  「是多聞。」羅憫的低喃,傳入祭前禈耳中。

  「羅憫,你堂哥羅愉今天也是壽星。多聞特地做了蛋糕,你把前禈的行李送上樓,順便叫他下來。」祭始禧語帶命令。「前禈,你過來。起碼吃口蛋糕,行嗎?」

  祭前禈動了動。昏暗的燈光中,他注意到多聞在聽見祭始禧叫他名字時的反應──

  多聞還記得他。畢竟那是一段教人心痛的青澀謬戀,她永遠忘不了那種遺憾卻又慊然的感覺。她在找尋他的身影,當她的眼睛對上那雙熟悉的黑眸,回憶帶著一種微微痛楚,同時在揪扯他們的心。

  祭前禈徐緩地移至桌邊,看著坐在祭始禧身旁的多聞。

  祭始禧雙手輕捧多聞的臉,吻吻她的額,一記淺吻接著落在她唇上。「謝謝妳的蛋糕。」他換個位置,以西班牙語說著:「壽星坐主位,各位請唱歌祝壽,唱到羅愉下來嗯!」

  幾陣哈哈大笑後,怪聲怪調的生日快樂歌開始迴響。祭前禈坐在祭始禧空下的雙人沙發位置上,多聞就在他身邊。客廳只剩微弱的燭光和些許從窗邊灑入的月光,他們的身體挨得很近,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他隨即反掌握住她,在黑暗中將她緊緊握住。她沒有抽離的意思,柔嫩的手心貼著他厚實的大掌,重溫記憶中的滿足感。

  那生日快樂歌不知唱了幾次,變換了幾種語言,羅愉和羅憫終於從樓上下來。祭始禧吹熄燭火,吊燈光芒再次籠罩客廳。羅愉將蛋糕切成小塊。一直到要吃蛋糕的這刻,祭前禈才放開多聞,從抱枕後抽出手,端蛋糕盤。他們坐在一起吃蛋糕,沒有交談,也沒再看彼此一眼。

  「前禈,坐在你旁邊的美人兒,是多聞──」

  「我先上去了。」祭前禈打斷祭始禧的聲音,將空盤和叉子放在桌緣,逕自走向樓梯間。

  「多聞,前禈那傢伙從小就孤僻冷淡,妳別介意。」祭始禧帶醉意的慵懶嗓音夾雜在樂聲中。

  多聞低垂臉龐,美眸盯著手心。



  那纖細的觸感似乎還停留於掌中,祭前禈從來沒忘記過這種感覺,即使過了七年,仍是沒變。她的手總是冰冷,可只要被他握住,她就會變得溫暖柔軟。祭前禈收握大掌,從水裡站起身,跨出浴缸,水珠順著他完美的肢體線條滾落,他圍上腰巾,走到浴室門外。

  有人在敲房門,聲音很清脆,他幾乎知道是誰了,拉開門時,心頭依然猛跳了一下。長廊很安靜,多聞站在他的房門口,黑髮垂在肩上,額前劉海齊眉,苗條的身體包裹在月暈色無袖長洋裝裡,她的臉、她的肩全都泛著珍珠似的光澤。

  她看見他赤裸上身,只在腰間圍著一條毛巾,知道自己打擾到他了,在門前退一步,說:「對不起。」

  祭前禈閉了一下雙眸。「進來,嗯?」他張眼,目光灼熱地凝視她,朝她伸出手。

  多聞點點頭,柔荑放到他掌中。

  七年不見,他們已經是男人與女人了。她不該在這個時間進他的房間,她該知道有些事,不需要愛情也能發生……

  「妳現在還相信海島是烏托邦,沒有險惡之人嗎?」站在燈光下,祭前禈更顯高大,緊繃結實的肌肉線條配上古銅膚色,胳臂修長,右肩上有一道傷痕,紅腫醒目,看來是近日新傷。

  「對不起──」多聞又說一次這三個字,她將視線自他肩上的傷痕拉回。「當年,騙我的,並不是你,我卻對你發脾氣……」她望住他,蒙霧似的美眸,就像她剛認識他那年一樣,有抹淡淡愁緒。

  祭前禈放開她的手,旋身走到窗邊。深夜的白色巨浪拍打著重重迭迭的岩塊,海風刮得窗板嘎嘎作響,他關上窗戶,要她過來坐。

  多聞走過去,跟他坐在長沙發上,兩人都選靠扶手的位置,中間隔開一段距離,久久不講話。

  「妳現在跟我二哥在一起嗎?」這個房間很空曠,沒什麼多餘的裝飾,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她的背部凜直起來。

  多聞發覺自己兩手交握得緊緊的,恍若另一個人牽著她,帶她走進那片綠草谷地,七年來,她的心被寂寞吞噬,裡面單飛的蝴蝶即將死去。

  「你還野營嗎?」多聞望著放在床尾凳上的大背包。

  祭前禈轉頭凝視她。她不知走神到哪兒去,對他的問題不應不答。祭始禧親吻她的畫面,已經深植在他腦海裡,像電影一遍遍播放著。

  「七年前,你答應讓我加入的──」她的嗓音如同在自言自語,淚水突然簌簌流下。「什麼時候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野營?」她知道沒人牽著她的手,她不過是在作一個過往的夢。

  「多聞?」祭前禈皺著眉,伸手托起她的臉龐,感覺胸口被重擊了一下。

  「對不起……」多聞別開臉,語氣慌亂地說:「我只是要告訴你,你的項鏈鑰匙圈……我一直想還你,可這回,我沒帶在身上,等我回海島,一定還你,好嗎?」說完,她站起身,淚眸看著他,步伐細碎地退到門邊,微微一笑,打開門,像個夜奔女神,轉眼消失在他房裡。

  多聞跑回自己的房間,臉埋在枕被間哭泣著,手裡握住一條寶石紅亮的龍項鏈。她對他說了謊,她從來隨身攜帶這條項鏈的。她以為自己不會那麼輕易愛上另一個人的,畢竟那時她心裡有個名字、並且喜歡著那男孩,可為什麼最後她想不起男孩的長相;心底那個名字越存在越深刻,她記得的,卻是他──名副其實的祭前禈。

  那真的只是一段青澀謬戀嗎,難道過了七年,她絲毫沒成長?為何她忘不了他,甚至越陷越深,這莫非不是取代,而是注定,她注定得愛上他──



  祭前禈失眠了。

  二十歲那年,離開祭家在英國辦的學校,他就過著遊牧民族般的生活。他經常在野外紮營,睡凹凸不平的大地、蓋破爛睡袋,蚊蠅叮咬他、吸他的血,寄生蟲鑽進他皮膚裡……他問自己,是不是習慣那樣的生活,床鋪太舒適,反而睡不著?還是肩上傷口發炎,疼得睡不著?

  他胸口悶得很,睜眼閉眼全是多聞的淚顏。清晨聽見男男女女講西班牙文的聲響傳上來,他就下床走到窗邊,打開窗門,吹海風。

  天空未亮,庭院裡,祭始禧、羅愉和那幾位專家正在捆綁行李。多聞也在其中,她穿著一身卡其布獵裝,足蹬登山靴,長髮紮成馬尾,隨風飄飛。祭始禧把她的背包拋上車,祭前禈額鬢一抽,轉身抄起晨衣套上身,疾步離開臥房。出了客廳大門,他站在門廳階梯。祭始禧抬頭瞧見他。

  「這麼早起!」祭始禧挑眉。「新礦場我接手了,這一陣子,你可以輕鬆點兒。」這話示意他可以睡晚點兒。

  祭前禈盯著多聞的背影,沈步走下台階。她似乎不打算回首看他,但他敢肯定,她絕對知道他已來到她背後,近得能呼吸到她的髮香,讓她飄飛的髮絲拂過他臉龐。

  「多聞,海風大,妳先上車。」祭始禧搭著多聞的肩。

  祭前禈抓住祭始禧的手腕。「她不能跟你到礦場。」

  聽到他衝口而出的聲音,多聞不由得渾身一顫。

  祭始禧愣了愣,瞇細眼眸,看向祭前禈。

  「她跟我約好去野營。」祭前禈對祭始禧說道。然後放開他的手,扳過多聞雙肩,對著她的眼。「記得嗎?我們的約定──」

  多聞望著他,不發一語。

  「是這麼回事嗎?!」祭始禧既驚訝又若有所思地撫著下巴。「不過,多聞可是我很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讓她去!」祭前禈眸光嚴厲地射向祭始禧,雙手揪起他的衣襟,全部以海島高原的語言對他說:「那個地方民情複雜,不同種族間長久累積仇恨,更別說毒梟充斥,政治與經濟利益衝突,內戰一觸即發!你要你重要的人去那動亂不安的地方?」他幾乎怒瞪自己的哥哥。搞不清誰是誰重要的人,彷彿多聞是他重要的人。

  祭始禧饒富興味地一挑眉角。「那──你要我怎麼做?」他挪開弟弟揪在他胸前的手,懶懶地問道。

  「我剛剛說過,她跟我約好去野營──很早前,就跟我約好的!」祭前禈依舊一口海島高原語言,強調的語氣,使他像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

  祭始禧沒見過孤僻冷淡的弟弟有這麼大的情緒反應,這實在稀奇!他神情似笑非笑,攤攤兩掌。「好吧。」嘴裡說出跟弟弟相同的語言,視線移到多聞臉上。「妳呢?多聞──妳跟前禈是否有這個約定,妳願意跟他去野營嗎?」

  多聞微微咬著紅唇,垂眸,似乎過了好久,才點下頭。

  祭始禧笑了起來。「那妳好好跟前禈放假去吧──希望他別帶妳去太危險的地方。」他雙掌覆在多聞雙頰,像昨晚那樣,先吻吻她額頭,唇再掃過她的小嘴,落下輕淺的吻。

  祭前禈下意識握緊拳,將臉轉到一邊去。天空一片陰霾,峭崖下,驚濤巨浪,今天應該不是個好天氣。

  祭始禧一聲吆喝,他的同伴全進了車廂。他最後一個就位,坐在門邊,還沒關門,叫道:「前禈!」出其不意地把多聞的行李丟下車。

  祭前禈雖然接個正著,肩上的傷卻不知被什麼硬物撞著,讓他嘶聲抽了口氣。

  「有個熱帶風暴來襲,你可別急著去野營!呵……」車門在一串笑聲中關上,車隊噴著白煙開出去。

  多聞轉頭看祭前禈,神情詫了下,他右肩上的晨衣布料,透紅一塊,並且迅速擴大中。她伸出手,想拿回自己的行李,他不給,一手牽著她,往屋裡走。

  「你流血了……」她被他拉著走,步伐急亂,嘴裡喘氣嚷著。

  祭前禈大步大步往前走,上樓梯,通過廊廳。

  「停停,讓我幫你看看……」她惦著他的傷。

  他無動於衷,越走越快。

  「你在流血啊!前禈──」多聞拉住他的衣袖,哀求似的喊道:「前禈──」

  這一聲叫喊像是魔咒,讓祭前禈停下腳步,定定站著,緩慢地轉頭看她。這是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對著他,叫他的名字。

  「前禈──」這溫柔的聲音,彷彿蘊含了更多──她似乎有很多話,很多內心的話,要對他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好嗎?」

  他凝視著她仰起的美顏。她心裡惦著他的傷,愁眉深鎖。他伸手撫她的眉心,說:「到我房裡。」

  房裡只有他們兩人。祭前禈走到窗邊,坐入面海的單人沙發。多聞站在他背後,從衣領處輕輕翻開。他右肩的傷口腫得很嚴重,血水還在流著。多聞取出自己行李裡的醫藥包,將他的晨衣更往下拉。祭前禈索性抽出雙臂,半脫晨衣至腰部。多聞開始在他傷口上忙著。她拿鑷子的手有些泛紅,那似乎是他的大掌捏出來的。

  祭前禈目光拉遠,望出窗外,風撲面襲來。這裡的風,悶熱,夾帶著一種黏膩的海潮鹹味,不像祭家海島涼爽舒適的高原風,尤其吹過龍鱗湖面帶起粼粼閃閃的漣漪波光,長泳一趟,便覺身心舒暢。那年,她已是亭亭玉立,身姿優美;他在龍鱗湖教她游泳,兩手扶在她的腰側,只是輕輕掌握而已;她上岸,換好衣服,風吹揚衣襬,他就看見她雪白的肌膚,有泛紅的掌印──他的掌印。

  「疼嗎?」多聞將放沾血的棉球、消毒紗的小鐵盤,擺在椅邊桌上。

  祭前禈回神,看著她的手。她是如此地柔弱纖細,他一掌就能弄傷她。「抱歉。」他沈聲開口。

  多聞停頓一下動作,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

  「妳跟我二哥同行──」祭前禈繼續說:「是負責礦場醫療嗎?」

  多聞搖頭,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細語地說:「你是擔心我嗎──」

  祭前禈轉頭看她。

  「你說了新礦場所在地區的社會狀況,要始禧別讓我去,是在擔心我嗎?」她可以這麼認為、這麼想嗎──

  祭前禈眸光驟亮,表情驚訝。「妳聽得懂……」

  「這些年來,是始禧天天教我講高原的語言──」她的語氣中有歎息。當年,如果他們還在一起……

  應該是他來教她的!

  祭前禈不自覺又握起拳。「妳果然和我二哥在一起是嗎?」

  「我到德國唸書時,始禧在那兒管礦場,爸爸托他照顧我──」

  「妳父親把未成年的妳留在海島,倒也沒托人照顧妳。」祭前禈平聲平調地打斷她。

  多聞抬眸,看著光亮玻璃上那張不明顯的男顏。

  他說:「我想,妳連游泳也學會了吧──」

  多聞半晌沒出聲,連呼吸都抑得讓人察覺不到,突然道:「你沒教會我,就離開了呀──」

  她嗓音低柔,好像很委屈,遺憾著什麼似的,祭前禈心頭震了一下,聽見她幽幽歎了口氣。

  「這是我要離島時,蘇林奶奶給我的藥,抹上了,很快就會好的──」

  一個藥罐放上桌。蘇林給每個離開祭家海島的人隨身藥罐,他也有一個,受傷時,他自己搽,羅憫也幫他上藥,傷口沒好,還發炎;同樣的藥,也許真要由她來敷抹,他的傷才會好……

  他感到她的手停在他肩上,小心輕柔地貼上紗布膠帶。他握住她,將她拉到身前。

  多聞反應不及,腿撞到他的膝蓋,身子傾向他。祭前禈扶著她的腰,眼睛凝在她美麗的容顏上。多聞也看著他。

  到底,他們錯過了什麼?

  他們已經七年沒見面了啊!

  多少次,他們在一起的光景,一遍一遍在夢中重演。他問自己,難道只能在夢中嗎?

  他輕撫她的臉龐,她垂下濃密的睫毛。兩人的臉越靠越近,不知是他趨近她,還是她趨近他,或者他倆都想接近對方,直到四片唇膠貼在一塊兒。

  一開始,他只是輕輕刷過她的唇,像他哥哥祭始禧吻她那般,然後,他感覺到她為他開啟了。他腦海裡一閃,突然明白,哥哥祭始禧對她,不過是種親暱的禮貌行為,像是法國人見面、道別,都要左右左,親吻臉頰三次的道理一樣,在海島時,他也對妹妹這麼做。

  「多聞──」他呢喃著她的名,舌頭奔進她唇裡。

  多聞的舌尖貼住他的,被他捲繞。他感到她在發抖,手臂立即環住她的身體,兩人緊緊摟在一起。


  他們已經七年沒見面了啊!

  他無法抑制了,長指解開她的獵裝鈕扣,唇游移至她白皙的頸側,輕緩吮咬。

  她流著淚──這是那年,她隔著門板,趕他走,所流的淚。

  他抱起她,往床鋪走。躺上床時,他懸在她上方,手不停地摩著她的五官,輕輕地、輕輕地描繪著。

  他絕對不只是想她而己──應該是更深的感覺,早在十六歲那個清晨,他將她從坡坎下抱起,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只要她!

  「多聞──」他叫她。她沒有應聲,閉著眸,把他的手拉到頰畔貼著,靜靜汲取他的溫暖。

  他又低頭吻她的紅唇,溫熱的舌頭竄進她口中。她抱著他光裸的軀幹,把自己交給了他……

  那只是一段過往的青澀謬戀嗎──

  為何至今仍佔據他們心底,並且如颶風般洶湧澎湃地席捲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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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美熱帶風暴引起的巨浪,威力強大,將海岸整排的樹木連根拔起。窗板辟哩啪啦地拍打花台欄杆,多聞被吵醒時,才知道這不是夢。

  闃黑的房裡,有一座燭台,燃著幾根蠟燭,放在門邊的圓桌。一陣開門聲後,燭火飄閃一下,熄了。她聽見男人在低咒,接著是劃火柴的聲音。

  「前禈?」多聞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喃語。

  沒人響應她,劃火柴的聲音也停了。腳步聲走走停停,好一會兒,才來到床邊。

  「我看不見你,前禈……」多聞伸長手臂,摸著身旁的枕頭。床邊有脫衣的窸窣聲,可還是沒人回應她。

  稍過了一陣子,床鋪往單側低陷,她被擁入一個懷抱裡。男人的力量有點粗蠻,但她並不害怕,因為她知道是他。他的肌膚又濕又涼,似乎剛淋過雨吹過風。

  多聞回抱他,嬌軀貼觸他赤裸的身體。「你去哪兒?你的身體好冰──」她的嗓音像他們身上蓋的絲被一樣,充滿柔軟的溫暖。

  祭前禈依舊不說話,猛地封住她的唇,手掌撫摸她柔順的身體,對某些部位戀戀不捨。多聞輕喘起來,纖指揪扯床單,她的身體在一片漆黑中,似乎更加敏感、熱情。也許是黑暗讓她增添了點勇氣,她抓著他的手,沒有白天時的矜持。他的腿墊在她腿下,她幾乎騰坐在他身上,背靠著他寬闊的胸膛,身體輕得宛如雲朵。

  祭前禈親吻她的肩、她的胸,他是看得見她的──

  這整個海岸地區斷電無光,人如瞎盲的暴風雨深夜,他還是看得見她。她雪白纖細的身體像是會發亮的綢緞帶子,柔情蜜意地捲繞他健實、因情慾而熱燙緊繃的軀幹。

  他進入她體內,她柔荑朝後高舉圈住他的肩頸,咬著紅唇低低吟泣。他他想溫柔待她,卻不能,火燎似的慾望逼得他再次弄痛她。

  汗水從他額前滴下,滑過她的胸脯。

  祭前禈吻她的唇,大掌壓著她的腹部,律動著。儘管她已接納了他的存在,他仍告誡自己穩定節奏、慢慢來,一雙臂膀將她擁在胸前,讓她聽他的心跳。她漸漸感到他的溫柔、他的小心翼翼,他就在她體內,七年前的他們,從沒這麼接近彼此,這幾乎是天人合一的完美結合。

  「前禈……」她淚如泉湧,像星一樣落在暗夜的床鋪。

  他們十指交扣,躺下身翻轉,身軀迭在一起,他再次進入她的禁地,讓她像一張弓弩般,優美地彎仰頸背,拱起腰來。他是枝箭,繃緊地插在她身上,朝快樂之境射出。

  越近高潮來臨,祭前禈雙眸越加光亮,定定凝著身下嬌柔的她。她看不見他,只能伸手撫摸他的臉龐,他輕輕咬她的纖指,看著她高潮時,安詳而嫻靜的絕美表情。

  「多聞──」他嗓音沙啞,燃著火苗似的,慢慢退出她體內。

  窗外暴風混著巨浪,還在鋪天蓋地地捲滾,一陣劇烈聲響,砰地從窗戶方向傳來。多聞顫了一下,反射性尋求庇護。他的速度比她更快,早將她壓進懷裡,密實擁抱著。

  「窗板被樹幹打中。」祭前禈做了判斷,大掌上下下停地撫著她的背,擔心她被窗外的暴力聲響嚇著。

  這熱帶風暴所夾帶的破壞力,摧殘庭院的花花草草好久了,天未暗時,他們躺在床上,還能看見窗外滿天花瓣狂飛。那是第一次,她柔膩的胴體與他陽剛的身軀,熱烈交纏,他的力量搖曳著她,時而疼痛──不是真的疼痛,大多數是甜蜜的,屬於一種被箍牢的愉悅,真的甜蜜慢慢沁透每一吋感官。不知是第幾回合,紅花綠葉還被捲著飛舞,她累了,墜入他懷裡半夢半睡,直到暴力的風浪將她吵醒,窗裡窗外一片暗黑,蠟燭孤寂地燃燒著,時已深夜。

  多聞摸著他的臂膀,芙頰靠在他胸膛,感到一陣特別的熱度,低語:「好溫暖──你進門時,身體好冰……」

  祭前禈撫著她的髮。「機房的氣窗被海水沖破,發電系統故障。我和羅憫去檢查,淋了點雨。」這場風暴,來得凶,破壞力十足。不知哪飛來的屋頂鐵片,還斜插在他們庭院中央。

  「你有沒有受傷?」多聞的手在他身上滑動,輕柔地往他臉龐移。「好暗,我看不到你……」

  祭前禈托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在礦場裡工作,有時比現在更暗。」

  多聞嗓音低柔地說:「始禧從來沒讓我進過礦坑。」

  聽到她提兄長的名字,他不講話了。緘默許久,才開口問:「妳喜歡燈火的光亮,是嗎?」他記得在海島時,她家門口屋簷下那盞燈永遠都是點亮的。

  「嗯。」多聞點頭。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不夠敏銳,如果有點光,她就能看他,她好想看他。

  祭前禈放開她,掀動被子。「我去找羅憫拿手電筒──」桌上的火柴被他身上的水弄濕,點不燃蠟燭。他不抽煙,沒有隨身打火機,只能下床。

  多聞動了動,拉住他。她有種感覺,他不只是去拿手電筒而已,他這一去,也許她又得獨眠。「現在不要。」她低語,嗓音極小,黑暗掩蓋了她頰上的緋紅。「別走──」

  一股激盪的內心暖流冒出,祭前禈傾身靠近她。

  「我想睡了──」她仰著臉龐。這回,她看見了他炯炯有神的雙眼一直盯著她。「你也睡,好嗎?」

  祭前禈沒說話,在她身邊躺平。她也躺平,說:「等睡醒,暴風過了,我們就去野營──」

  他在枕頭上,無聲地側過臉,凝著她。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是這麼看她的──帶著熱切和佔有,將她鎖在他瞳眸深處──那也是他的心。



  多聞繼承多家對祭氏的責任。她跟著祭始禧,幫他管的礦場設計礦燈房和礦場管理中心。南美的風暴結束後,她沒和祭前禈去任何地方野營,而是將設計圖送到礦場給祭始禧。

  哥倫比亞境內同樣遭受這場熱帶風暴侵襲,山區樹木橫倒,道路難行。祭前禈和羅憫幾次下車,合力移開阻礙。到達礦場,天色已近昏暗,彷彿經歷了一場戰役,臨時搭建的模板小屋被大樹壓壞了一半,多聞有些心驚,車子緩慢行進,未靜止,她竟開門跳下,整個人摔倒滿地泥沼裡。

  「多聞!」祭前禈吼了一聲。同時間,羅憫緊急煞車,祭前禈迅速下車,將她攔腰抱起。她褲腿上的泥濘,沾污了他的衣物。

  「始禧他們……」多聞急聲急調,卻說不出話,美眸圓瞠,惶恐地盯著傾毀的小屋。

  「妳以為妳在做什麼!」祭前禈不想罵她,但是她跳車的行為,惹得他理智盡失。「祭家男人永遠用不著妳擔心!」

  多聞愣住,臉色刷白。祭前禈皺起眉心,用力地踢開車門,把她抱進車廂,逕自離開。

  從車窗可以看到他跳過一條涓涓小溪,敏捷矯健地爬坡,往一片長著矮密林的階地上去。

  「妳要不要換件乾淨的衣服。」羅憫從一扇車廂通往駕駛座的小門,走出來,利落地取下她的行李,放在她眼前,說:「以後別再做危險的事了。」要不是他機警,她很可能被後車輪輾過。

  「對不起……」多聞嗓音溫順,十根纖指顫抖地扣在一起。

  羅憫看她一眼,然後下車,關緊車門,留多聞一個人在露營車裡。

  礦場上方的階地,像一個天然避難洞,祭始禧一干人把營帳紮在階地,升起篝火烤濕衣服。祭前禈繞過火准,走向一頂大得出奇的帳棚。祭始禧掀撩帳門,邊走出來,邊回頭對帳內說著西班牙文。

  「嘿──你怎麼來了?!」看到祭前禈出現在眼前,他驚訝地挑眉,眼尖地注意到階地下的露營車。「不是你叫我別把多聞帶來這種動亂不安的地方嗎?怎麼,打算來這兒野營?!」他語帶譏諷,瞥一眼弟弟身上不算乾淨的衣物。

  祭前禈沒理睬他,眸光四處打量一圈,朝階地下方叫道:「羅憫,走右方樹林,把車開上來!」一條掛繩的路很明顯,祭始禧的悍馬車就停在那兒。

  「那可是我們幾個大砍刀開出來的路,你來的真是時候。」祭始禧撇撇唇,坐在火堆外圍的石塊上。

  祭前禈斜靠著巖壁,靜靜盯著篝火燒出來的紅光。沒一會兒,羅憫將車開上來,停在悍馬車旁。

  祭始禧站起身,走向車子。「我的多聞有來吧──」他打開車廂滑門。

  「始禧──」多聞一身是泥,神情有些呆滯,坐在面窗的沙發座。

  祭始禧趕緊上車,摸著她的臉。「有沒有受傷?」

  多聞搖搖頭,眼光往車外尋著。

  祭前禈走過來,站在門邊,凝視著她。

  她才說:「我沒事。」

  祭始禧看了看車廂裡,說:「後頭有浴室,去清洗清洗吧。」

  多聞點點頭。祭始禧下車,眼睛盯著祭前禈冷冷的俊臉,拉上車門。「你很早就認識多聞,是嗎──」他這是肯定語氣。

  祭前禈覺得沒必要回答,便往火堆方向走。

  祭始禧一掌扳住他的肩,力道很強,不讓他多走一步。「多聞身體不太好,你如果要跟她在一起,就好好待她。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會跟她母親一樣!」說完,他放手,大步走開。

  祭前禈盯住他的背影,發出乾硬的嗓音:「把話說清楚!」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會跟她母親一樣,是什麼意思!

  祭始禧不再開口,走向火堆旁。帳棚裡的人陸續出來,圍著篝火,烹煮簡單的食物。祭前禈凜著一張臉,找位子坐下,雙眼瞅著熊熊烈火。氣象專家──李盾撥彈著哥倫比亞的民族樂器提普琴,唱起節奏熱情澎湃的南美民謠。多聞在優美的樂音中,步出露營車。祭始禧將她招至身邊,她沒忘把設計圖交給祭始禧。

  「我到裡面看。」祭始禧牽著她起身,走進大帳棚。

  一台具有高效能消音器的發電機開始運轉,點亮大帳棚裡的電燈。祭前禈盯著燈光投射在帳柵圍幕的剪影,心不在焉地吃著羅憫遞過來的餐食。提普琴十二根弦流洩著清脆的曲調,使他煩躁地抓抓髮鬢──他實在不習慣在礦場,聽到輕鬆愉快的樂聲!

  他站起身,躊躇幾步,不知自己要回露營車內,還是進帳棚。

  「前禈。」一個男性嗓音在他耳後叫道。

  他回身。天生一張笑臉的羅愉,端著兩隻餐盤,微側身軀,眼神探尋地盯著他瞧。「你要進帳棚嗎?」顯然,他擋到羅愉的路了。

  祭前禈看一下餐盤。「嗯。我拿進去吧。」他接過羅愉手裡的兩份餐食,逕直走入帳棚。

  多聞背對帳棚口,坐在畫圖桌前,祭始禧傾身站立,一手搭在椅柱頭,一手越過她的肩,在設計圖和礦場地圖上比畫、討論著,兩人均沒注意到祭前禈進來。祭前禈凝著眉,將餐盤放在他們後方的木桌上,找了把椅子,靜靜坐帳口處。除了開挖工作相關設備籌辦,他們得在礦場蓋管理大樓,以便將來長駐,為了避免第一線人員夾帶寶石出礦場,還得有礦工宿舍,一座現代化寶石礦場從開挖到規模完整,需要花上幾年建設。

  「我一向不反對妳留在礦場監工──」祭始禧沈聲說著,大掌摟摟多聞的肩。「何況,妳待在我身邊,我比較放心。」在海島,他就是個著名的好哥哥,很有耐心照顧稚齡么妹祆兒。祆兒兩歲那一年,他獨自帶她到龍鱗湖玩,遇上多聞的父親多威。他一個十四歲少年,像個老媽子,專注地幫游完泳的小丫頭擦頭髮、更衣、餵她吃飯。多威說,將來也要把女兒托給他照顧。當時,他還不知道多聞,就承諾多威沒問題,反正他挺喜歡當保母的。幾年後,多聞到德國唸書,也是他實現對多威承諾的開始。

  「我不贊成!」祭前禈站起身。

  多聞和祭始禧動作一致地回頭。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祭始禧徐緩地行至木桌邊,看一眼桌上的餐食。

  「我不同意她長期留在這兒。」祭前禈說,端起一隻餐盤,走到多聞面前,握住她的手,拉著她離開帳棚。



  祭前禈讓多聞在露營車裡用餐。一束燈光打在小餐桌,車廂很幽靜,他高大的身軀塞在小廚房裡,忙了好一陣了。窗外提普琴的聲音,像是飄飛的泡泡,沒有間斷過。

  多聞手執餐叉輕輕地撥弄著盤中青豆。

  「冷了,就別吃。」祭前禈單手戴著隔熱套,拿著一隻橢圓形烤盤,放上小餐桌。

  多聞仰起臉龐。他們互相凝視了一會兒。祭前禈收走她的餐盤,把冷掉的食物倒了,然後背對她,走在洗滌槽前。

  「多聞──」一聲叫喚後,他低沈堅定的嗓音從喉嚨發出。「我不會把妳留在這礦場。」他說完,自行離開車廂。

  多聞垂眸斂睫,看著烤盤裡的食物──是酸奶酪烤洋芋,七年前,他第一次做給她吃的馬鈴薯料理,就是這一道。濃郁的香味縈繞鼻尖,她用叉子挑起一塊,美眸盈滿水光地吃下。一樣的──味道跟七年前一樣,一點沒變!

  多聞又吃了一口,流下淚來,她想念這個味道。他今天讓她回味,她怕自己以後天天都想吃。七年來,每當夢醒,充塞內心的惆悵與遺憾,被這味道消弭了。

  夜晚,她側臥在露營車的軟墊床上,眼睛瞅著對面的床鋪。車廂裡有四個床位,羅憫還是在車外,搭一頂帳棚。樹上的螽斯把雲層裡的星子叫出來,耀眼地綴滿天空。淺淺的光,隨著車門的聲響,滲進來,在地毯上拉出一道長影。

  祭前禈脫去外衣長褲,躺上床。

  「前禈──」

  祭前禈側過身,看向對床,有些意外她還沒睡。

  多聞喘了一口氣,柔荑壓著胸口,坐起身。祭前禈濃眉深皺,跟著起身。

  「身體不舒服嗎?」他移位,坐到她床上,大掌覆住她額頭。祭始禧說的朦朧話,一直盤桓在他腦裡,她一個舉動或呼吸不順,都引發他前所未有的緊張。

  多聞並不明白他的行為,拉下他的手,愣愣看著他。「我沒生病……」她搖搖頭,一手摸上他右肩的傷。「我幫你換藥好嗎?」不等他回答,她下床取醫藥箱,回到床邊,扶著他肩頭,輕巧地撕下膠帶紗布。傷口已經消腫,漸漸在癒合了,她熟練地上藥、貼好膠帶紗布。「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受傷的嗎?」

  祭前禈沒講話,壓下她的身體,讓她躺平,再幫她蓋好絲絨毯。她握著他的掌,眼珠未轉一下地看著他。「你還生我跳車的氣嗎?」她打了個哆嗦,掌心的冰涼傳到他指上。

  祭前禈注視著她的小臉,掀開毯子,躺上床。「找礦脈時,被巖片劃傷的。」他摸著自己的肩。「任何野地都有隱藏的危險,那一片泥沼下有什麼,妳並不知道──」

  「對不起……」多聞低語打斷他。

  他歎了一口氣,擁緊她。床很小,她蜷縮嬌軀,窩進他懷裡,唇觸著他胸前的肌膚,細細呼吸著屬於他的氣息。

  窗外夜鶯的啼唱聲,令人怦然心動。他撫著她柔潤的肩頭,幾乎撥掉了她衣物的細帶。

  「多聞──」

  「嗯。」這一聲輕應,從她微顫的紅唇傳在他胸膛。她的衣物,一件一件在毯子覆蓋下落地。

  他們長腿交纏,額碰額,相互凝視。一個充滿女性柔情的吻,印在他唇上,撬開深夜的旖旎綺情。祭前禈眼神變得很深邃,如癡如醉。

  他吻過她的唇,她嬌柔地叫他的名,跟著他擺動身體。

  夜空越深暗越燦爛,夜鶯歡快地啼唱。

  第二天清晨,多聞醒來,身上瀰漫著縷縷絲絲的神秘香味。露營車裡,只有她一個人,她柔膩的裸體,有好些個吻痕,證明昨夜不是一場夢。

  她下床,淨身穿衣。小桌上攤著一張地圖,上頭有些特定的區域被畫了紅圈──是祭前禈標明的野營地點。多聞看了看,將地圖收好。門外傳來用力的拍打聲。

  「開門!我知道這是你的露營車!開門!」

  多聞放開正要扎上繩帶的長髮,旋身去打開車門。外頭站著一名陌生女子,她看到開門的多聞,神情明顯驚詫。

  「這不是祭前禈的露營車?!」女子穿著緊身背心、迷彩獵褲,薄削的短髮沾了瑩瑩露水,幾片綠葉黏在她沁汗的肌膚上。

  「這是前禈的車沒錯。」多聞回答女子。

  女子睜大明亮的鳳瞳。「那妳是誰?」

  「梁翃!」羅憫提著水桶從樹林走出來。

  女子轉身,看見背著釣魚冰箱走在羅憫後頭的祭前禈。「總算讓我找到了。」跑了過去,抱住祭前禈。

  多聞站在車裡,手扳著車門桿,愣愣看著前方。她來不及綁好的長髮,被晨風吹得好凌亂,她又聞到自己身上的神秘香味了,這味道已經潛進她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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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2:09
第六章   

  「妳身上有前禈的味道──」這極有敵意的話語,在多聞耳畔低回著。

  今天,他們在大帳棚裡吃早餐,席上多了一名客人,十一個人像在開會般,圍坐在長桌邊,帳棚兩旁捲起讓風吹入,內層的防蚊紗簾,迎風輕飄。

  「梁小姐既是在宏都拉斯做採集研究,怎麼會跑來這兒?」隔著長桌,祭始禧看著不時對多聞咬耳朵低語的女子。

  清晨的不速之客──梁翃,是個年輕的昆蟲學家,她的雙親同樣是生物學界有名的學者,她出生那天,一隻姬兜蟲在天花板的電燈下盤旋,她父親打開紗窗,姬兜蟲順風流飛了出去,之後,她被命名「翃」。

  梁翃在中美洲熱帶山區森林研究金龜子,認識了到處野營兼找礦脈的祭前禈。

  「我的同事在厄瓜多研究蝴蝶的分類和演化,我準備去看他們,恰巧經過此地,聽當地人說有礦脈要開挖,我就知道一定是你。」梁翃站起身,走過多聞後方,站在與多聞隔著一個桌角的祭前禈背面,將手放在祭前禈肩上。

  祭始禧隨即說:「原來,梁小姐是來看前禈的。」

  「嗯,」梁翃拍拍祭前禈,說:「我研究的族群棲地找到了,最近比較有時間,等我去看過同事,你再帶我去參觀你家的海島吧──」

  祭始禧挑眉,表情深沈。「梁小姐知道的還真不少。」真難得,他的弟弟會同外人談到海島的事。

  「我對前禈出生的地方很感興趣。」梁翃坦率地說道。

  多聞神色閃了閃,抬眸,無預期地對上祭前禈幽黑的眼神。

  「我不記得答應過妳任何事!」祭前禈站起身,拉著多聞的手,走出帳棚。

  眾人一陣面面相覷。

  「今天的早餐是誰負責的?記得看看『罐頭食品美味烹調法』──」祭始禧用湯匙攪攪淺盤裡沾麵包的醬汁,化解尷尬地道:「對了,梁小姐,前禈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他低聲一笑,眸光瞟向帳外。

  昨天晚上也是這樣──

  他這個弟弟似乎很喜歡來這一套──拉了人就走,不知道是不是野營慣了,連古老遊牧民族的擄人傳統都學上。

  祭前禈將早上釣來的魚,處理乾淨,灑上帶紫羅蘭香氣的海鹽,冰入冰箱。多聞折好絲絨毯,把床迭成沙發,騰出更多空間。窗外,羅憫正在給車子加水。她走向祭前禈,問:「我們今天就離開礦場嗎?」

  祭前禈轉身,看著她。梁翃突然出現,打亂了所有人的步調。她清晨到現在,還沒有時間,好好扎頭髮。他探手,將她胸前的髮絲往肩後撥,看見她纖白的頸側,有明顯的吻痕,範圍很大,而且紅紫。

  「還沒退……」他沈喃。那些吻痕並不是昨夜留的,而是更早幾天──在祭家別館那幾天的事了……竟然還沒退?

  男人喜歡在心愛的女人身上留下印記,就希望永遠抹不去,代表佔有。可多聞肌膚上那退下去的印子,卻讓他心生怪異。他摟著她的腰,坐落沙發,拿出化瘀的藥膏,用指腹沾取,輕柔地在她頸側推抹。

  多聞臉頰暈紅,說:「可能是……我的循環不好,所以不容易散──」

  祭前禈陷入沈思,久久,問道:「多聞,妳母親是怎麼離開妳的?」他看著她。

  多聞愣了好一陣,表情虛弱地別開臉。「我一出生,媽媽就不在了。」她的命是母親換來的。

  祭前禈放下藥膏,長指梳理她的髮。「她生了什麼病嗎?」

  多聞看著他,美顏流露憂傷。「我不知道,爸爸從來沒說過。」她也不敢問。她六歲之前,不止一次,看到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拿著母親的照片低泣。客廳裡,父親悲傷的背影,一直映在她心底。她越大越不敢問母親的事,就怕父親傷心。

  祭前禈抓住她柔荑,握在掌中。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好虛幻,如果他不緊緊抓住她,她似乎隨時會自他手裡消失。

  多聞被他捏痛了,但她還是沒出聲,靜靜地看著他眸底那抹深藏的憐惜。

  他終究是不捨她。

  「不管任何時刻,要是身體有不舒服,一定要讓我知道嗯。」他重新拿起藥膏,解開她胸前的鈕扣,盯著幾抹惹眼的紫紅印子,落下輕吻,然後手勁極溫柔地把藥敷勻在她肌膚上。

  空氣裡漫著藥膏香味,祭始禧來到露營車虛掩的門邊,敲敲門窗,踩上登車板,進入車廂裡。祭前禈拉攏多聞的衣襟,多聞背過身,自行扣好鈕扣。

  祭始禧看一下他們倆,找位子坐在桌邊,說:「前禈,你送梁小姐一趟,再回來接多聞──」

  祭前禈猛地抬頭瞪住他。

  「我不會讓一個指責開礦破壞生態,滿口叫我『昆蟲殺手』的女人,留在祭家礦場。」祭始禧一臉肅穆,深覺梁翃是來鬧場的。「她是你惹來的,你得把她弄走。這段期間,礦脈的開挖和場區建設工程同時進行,多聞就留下來監督一陣子。」

  「我說過,不會把多聞留下來!」祭前禈反駁道。

  「那──你打算怎麼做?」祭始禧平聲靜氣。「讓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留在這兒,三不五時拿出各色金龜子標本告訴我那才是寶石!」梁翃多留一刻,一定會阻礙他們的工作。「你必須馬上把她送走!」祭始禧語氣轉硬,命令祭前禈。

  「我叫羅憫處理。」

  祭始禧立刻接道:「你覺得這個『特地』來看你的梁小姐,會乖乖讓羅憫送嗎?」

  祭前禈咬緊牙,唇角拉直,臉色很難看。二哥祭始禧一向敏銳心細,別人看不透的事,只需要他的一句話。

  「你自己應該知道,梁小姐對你──」

  「我馬上出發。」祭前禈冷言打斷祭始禧,不希望他在多聞面前說太多。

  祭始禧眼簾沈定下來,起身轉向門口。「多聞,跟我到大帳棚。」他帶走多聞。

  當天中午,艷陽高掛,祭始禧命人準備了一輛悍馬車,給祭前禈使用。臨走之前,祭前禈到大帳棚找多聞。多聞坐在長桌與畫圖桌之間,一下回頭伏向畫圖桌,一下又轉身動動長桌上的筆記型計算機。不知是誰在長桌堆了好幾迭書籍與資料,把她纖瘦的身子都給掩埋了。祭前禈無聲無息接近她,視線掃過桌邊的餐盤,他早上釣的魚烤得金黃美味,灑了松露薄片,更添香氣,卻完完整整沒被食用過。她一口午餐也沒吃,祭前禈皺起眉。

  「別累壞了。」

  多聞抬眸,黑瞳如鏡,填滿他的身影,唇角泛起溫婉的笑意。「這是我的工作啊──」她一直想告訴他,要他別擔心。

  祭前禈俯首看著她,手捧住她絕美的容顏,兩人的唇幾乎要碰著了。

  「前禈,我們是不是該走了。」一個嗓音惡意地響起。

  多聞退卻地縮了一下。祭前禈側轉俊臉,冷冷看向帳門邊的梁翃。她慢慢走進來,有意無意地瞟著多聞,說了一句:「我真不明白──」像名好事者般拋出一個輕蔑的笑容,旋即離開帳棚。

  祭前禈對多聞說:「我五天就回來,等我。」他並沒有吻她,他知道得先將事情處理好,才能帶她離開礦場,去野營。



  哪一個地方能像祭家海島一樣,有蒼翠的草原、紺青色的海空、舒爽的高原風,天天都是野營的好日子。

  礦場前的小溪流,因為一陣午後暴雨,水量增加,沒人坑的礦工,在水裡淘洗石子。重機具轟隆隆的聲響在雨停後,更顯清晰、嘈雜。好不容易開鑿出來的四條小道,又被泥沼淹了大半。多聞到階地下勘查管理大樓工地時,摔了好大一跤。她趕緊回到露營車裡,換洗一身泥濘衣服。

  幾分鐘後,祭始禧敲著露營車的門,進入車廂,看見多聞坐在沙發上發呆。祭始禧泡了熱可可遞給她。「多聞,喝點兒。」

  多聞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定了心神。

  「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祭始禧扳下折椅,坐在窗門邊,雙手環胸審視她。她最近精神恍惚,胃口也不好,經常沒用餐,幾天下來,就瘦了一圈。

  「可能是天氣的關係吧。」多聞低垂臉龐,將掃弄頰邊的一綹髮絲撩塞至耳後。「小時候,我剛回海島的幾年,老覺得高原風大,吹得我眼淚直流、頭髮亂七八糟……現在,我好想念那種天寬地闊、宜人的日子。」

  「這裡太熱太潮濕,是令人不舒服,連眼睛都容易流汗嗯?」祭始禧撫著她的臉蛋。多聞才知道自己流了淚。

  她抓抓長髮,說:「至少頭髮不容易亂。」

  祭始禧一笑,站起身,揉揉她的髮。「這不就亂了。」

  多聞笑了。祭始禧收回手,催促她喝完飲料。「妳今天什麼都沒下肚,晚餐一定要吃,否則形銷骨立回海島,肯定被高原風吹著跑。」他說著,往車門移動。

  多聞點點頭,拿著杯子,跟他走到門邊。祭始禧打開車門,車窗上緣的隔板突然鬆脫一邊,裡面的東西掉了下來。祭始禧接個正著。

  「這是……」

  「梁翃的昆蟲標本。」祭始禧回答多聞。

  多聞看著防潮方盒裡色澤炫麗的金龜子,果然像寶石一樣光芒閃爍。

  「這麼寶貝的東西都會忘了帶走,顯然她是故意留下的。」祭始禧抬眸看看鬆脫的隔板。「這位梁小姐為了接近前禈,還真費了心計。」

  多聞顰起雙眉。她一點都不知道梁翃何時進過露營車,把那標本塞在隔板空間裡,這麼做就是希望能再回來取。

  「難怪前禈去了這麼久,怕是被梁翃借口絆住吧。」祭始禧喃喃說道。

  祭前禈說好五天就回來,至今已是第三十五天,多聞還在等他回來。

  祭始禧走下車。南美天亮得快,夜也來得快,一枚弦月像彎刀插在天空中,雲團壓過刀鋒,隨即被片開。大帳棚那邊已準備好晚餐了,南美民俗學家菲比,朝他們走來。

  「可以吃晚餐了?」祭始禧看著菲比說道。

  菲比愣了愣。「喔,是啊,可以吃晚餐了。」她的反應不像專程來叫他們用餐。

  祭始禧挑眉。「妳找多聞?」試探地問。

  菲比點點頭。「我有私密的女性問題,要跟多小姐聊。」她調皮地對祭始禧眨眨眼。

  祭始禧哼笑,明白了八分意思,識趣地踱步離開。

  菲比的詢問,讓多聞忍不住算算自己的生理週期,有多久沒來了,再不准也該有個一次,可自從她來到這個礦場,卻一次未來。她帶來的女性衛生用品,完全沒用到,心裡一想──也許不會再用到,所以全給菲比拿去。

  這個晚上,多聞只吃了幾口麵包,坐在篝火旁,手撫著肚子,失神地盯著躍動的火焰。

  氣象專家李盾依舊彈奏提普琴,唱著南美民謠。

  幾名專家情緒高昂地圍著火堆跳舞,手拍著嘴發出呼啦啦的聲音,像是印地安人的什麼歡迎儀式。羅憫突然走到她身邊,告訴她,祭前禈回來了。

  多聞霍地站起身,頭暈目眩,胸口一緊,氣呼不上來。提普琴的聲音越來越遠,不知是誰把篝火都給澆熄了──



  露營車裡,大燈點亮。祭前禈抓著多聞的手,坐在軟墊床鋪邊。羅憫告訴他,多聞有點貧血現象,三餐也沒正常吃,胃口一直很不好。祭始禧煮了一碗粥送過來。

  「多聞醒了,讓她把這粥吃下。」祭始禧交代道。

  祭前禈轉頭,看著祭始禧。「你上次說,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會跟她母親一樣,是什麼意思?」他的堅定,執意問出答案。

  祭始禧沈吟了一會兒,垂眸緩慢地說:「多聞自從到德國唸書,就沒回過海島,這陣子,她似乎很懷念海島的生活。或許,她該回去看看,也好讓蘇林幫她調養調養身體。」他還是沒把話說清楚。但,祭前禈抓中了一個要點──

  回海島。

  祭前禈早有這個打算。當年,他在島上找到了那個有溫泉池的花園,是個適合野營的地方,她可以在那邊游泳,不怕水冷、風大,她可以在溫暖泉水的包圍下,安心伸展肢體,深呼吸野生蒔蘿的芳香,那個地方適合野營──適合他倆野營,他回去後,會向曾祖父要那一塊地,以後天天帶她去野營。

  深夜突然又下起暴雨。那打在露營車頂的雨聲吵醒了多聞,她想起身,卻被一雙大掌按回床上。一個細微的啪嚓聲,燈亮了。祭前禈就坐在床邊,神情略顯疲憊,鬍渣長滿他性感的下頰,俊美的臉容多了幾分粗獷。她伸手撫摸他,他覆住她的手背,輕輕努著臉龐,摩挲她的掌心。

  她美眸晶亮,直勾勾地望著他。她並沒有害相思,只是太想他──

  他們七年沒見面,如果一直沒見面就好了──重逢後又分離,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幾天,卻像在她內心掀了一場風暴,教她無比想念他,想得心都痛了。

  祭前禈吻吻她的手,說:「一些雜事絆住行程,我晚了三十天才回來,對不起──」

  多聞搖搖頭,攬下他的頸子,吻他的唇。

  祭前禈低喘一聲,舌尖探進她唇裡,深深吮吻她,汲取她的甜蜜。久久,他們分開,看著彼此,一會兒,又吻在一起。

  他的鬍渣刺紅了她細緻的肌膚,他放開她,端過桌上的碗,要她把粥吃了,自己則走進小浴室,刮鬍子、清洗一身。

  雨漸漸停了。多聞聽著小浴室傳出嘩嘩的水聲,將空碗放回桌邊,躺上床,幽幽合眸。

  「前禈……」車門外,一個低低的嗓音叫了又停。

  多聞睜開眼睛,下床去開門。梁翃抱著睡袋溜進來。兩人沒說一句話,梁翃逕自拉開一張床鋪,睡了上去。多聞愣在門邊,忘了關門,外頭雨後的濕空氣撲在她臉上。

  梁翃看著對面的軟墊床鋪。她剛剛沒選擇那床,似乎知道那是多聞睡的,那她現在躺的地方就是前禈的床位。梁翃覺得心裡喜孜孜地,像是贏了什麼勝利,滿足地閉上眼睛。

  祭前禈披著一條浴巾走出浴室,首先看到多聞呆站在敞開的門邊。「怎麼了?」他走過去,才注意到另一張床上隆起的睡袋。「她怎麼會在這裡!」這語氣有些慍怒。

  多聞盯著祭前禈,手拉一下門把,準備關上門。

  祭前禈拿掉肩上的浴巾,說:「我把她叫起來,等她出去,再關門。」

  「有沒有良心啊──」梁翃睜開眼睛,語調沈慢地說:「外頭下著雨,我睡的帳棚一直滲水進來,這兒還有床位,不能行行好嗎?」

  「沒人叫妳留在這礦場睡帳棚。」祭前禈冷漠地瞪著梁翃。

  梁翃閉上眼睛,拉上睡袋,悶聲悶氣地道:「我很累了,等我睡醒,找到標本,我自然會走。」她不理他的壞臉色。

  祭前禈大掌握拳,想一把揪起梁翃丟出車外。多聞卻關上車門,走到他身邊,溫婉地抓住他的手臂。祭前禈皺一下眉,啪地一掌拍往牆上按鈕,一道簾幕降下來,嚴嚴實實罩住軟墊床鋪這邊。

  梁翃張眸,盯著簾幕上的影子。他們躺上床,男人將女人抱進懷裡,關了燈。她聽到低低的喘息聲,一陣嬌柔壓抑的,一陣粗獷豪邁的,充滿情慾。她摀住耳朵,縮進睡袋裡,那聲音還在,纏著她一整夜。梁翃,妳這是自討苦吃!祭前禈三十五天沒跟多聞在一起,多聞就是那個打妳認識祭前禈時,甚至更早前就進駐祭前禈心底的女人,他們好不容易重逢,妳以為祭前禈顧得了廉恥?祭前禈愛一個女人哪需要廉恥,倒是妳梁翃用盡心機,讓他車壞、失聯、回不來,在厄瓜多蠻荒野林裡待了三十五天,也沒法教他不顧廉恥愛妳,妳妳妳──真是自討苦吃啊!

  梁翃怎麼可能睡好,一整夜都在幻想簾幕裡發生的事。第二天,她頂著熊貓眼醒來,簾幕已拉開了,對面床鋪迭成一張沙發,不見男人女人的身影。她用力嗅嗅空氣裡是否存有曖昧氣味。

  沒有。有的只是淡淡的刮鬍水清香。她顰眉蹙鼻,確定只有單純的味道,便下床,收好睡袋,開始在露營車裡東翻西找。

  她將手伸進窗門上方的隔板,摸著摸著,臉色凝重起來。她故意留下的昆蟲標本不見了!她踮起腳尖,試著往裡瞧。

  多聞在這時開門進車廂,把梁翃撞個正著,狼狽地摔在地上。

  「啊!對不起!梁小姐,我不知道妳站在這兒……」多聞上前要扶她。

  梁翃拍開她的手,站起身,拍拍衣褲,凶狠狠地道:「妳這女人!妳怎麼回事啊!」是她自己鬼鬼祟祟在門邊踮腳尖,竟怪起多聞來。

  多聞想問她有沒有受傷,梁翃顯然惱羞成怒了,哇啦哇啦地叫罵著。

  多聞沒說話,靜靜地越過梁翃身邊,拖出自己的行李背包。沒一會兒,祭前禈和羅憫也來了。祭前禈沒看梁翃一眼,上車,提著多聞的行李,走出去。羅憫倒是跟梁翃打了招呼。來來回回幾趟,祭前禈和羅憫搬空露營車上的行李。然後,一行人往林子道路旁的悍馬車走。

  梁翃這才回神,追上去。「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祭前禈已經上車發動引擎了。羅憫回答梁翃:「少爺要回海島。」

  梁翃大驚,看著祭前禈伸手扶多聞上車。

  「羅憫,走了!」祭前禈命令道。

  羅憫跳上車。車子開了出去。

  「喂!我的標本還沒找到!你要負責!」梁翃追著車跑,看著車影越來越小。「祭前禈──你這個混蛋!」最後,她頹坐在地上,抓著石頭往前丟。

  「梁小姐──」祭始禧出現在梁翃背後。

  梁翃轉過頭,一臉憤恨,手還握著石子。

  「妳的珍貴標本在這兒。」祭始禧將手裡的方盒兜向她眼前。「以後請妳不要再亂放,否則,祭家只能用寶石賠償妳的『寶石』。」說完,他把標本放到她手上,回身往營帳方向走。

  「誰要你們的寶石!」梁翃吼了一句。

  「對了,」祭始禧停住腳步,說:「我們的開採工作很忙,沒空招呼梁小姐,我會派車送梁小姐……」

  「我自己會走!」梁翃打斷祭始禧,站起身,回營地收拾行李,不到中午,就離開了祭家礦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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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2:29
第七章   

  祭前禈七年沒回海島。原本應該無上高原主宅問候長輩,可這一趟歸途,夠多聞累的了,祭前禈送多聞回龍鱗湖區的多家,當晚就在多家住下。

  隔天清晨,老虎窗外的蒔蘿香味和鳥鳴,喚醒了祭前禈。他睜開眼眸,多聞還睡得很沈,白皙的臉龐靠著他胸膛。

  他將她移到枕頭上,輕手輕腳掀被下床,套上襯衫和長褲,走到窗邊,推開木質窗板。長方形木盆橫在窗台,長滿蒔蘿,鳥兒低飛盤旋。他下意識將手往旁邊一探,果然摸到浮雕小瓷罐。往下俯望吊腳樓陽台,啤酒桶的蕾絲花在陽光照射下,更為雪白閃耀。

  七年來,這幢房子似乎有人在看顧,努力把它維持成他記憶中的美好模樣。那蒔蘿當年只是小小一盆,如今長得一片欣欣向榮。他試著倒出瓷罐裡的米粒,假使時間真過了七年有餘,世事萬變,他們那一段青澀的謬戀像未熟的果子落水逝去,無以挽回……那,這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手中確確實實有著米粒,從七年前的瓷罐裡倒出來的。他勾弧唇角,將米粒撒出去,聽著悅耳的鳥嗚──

  這難道不是愛情。

  這光景像是回到七年前,偏偏又有那麼點不同,多聞聽到的鳥鳴比以往更清脆喜悅,恍惚地張開眼,看到祭前禈坐在窗台上。多聞下床,纖白的裸足在地毯上移動,接近他。他知道她靠近,伸手抓住她的皓腕。

  「我以為鳥兒不在了。」她開口,輕軟的嗓音虛幻縹緲。

  祭前禈拿著小瓷罐,說:「都在。一隻也沒少──」

  多聞眸光閃了閃,身子突然退開,柔荑脫離他的大掌。祭前禈轉頭,網了陽光的薄紗窗簾在晨風中拂動,她就站在紗簾後,不知是不是紗簾的關係,讓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唇卻出奇的紅艷。

  「怎麼了?」祭前禈從窗台下來,將小瓷罐放回桌上,收束紗簾,朝多聞伸出手。

  多聞倏地轉身跑開。

  「多聞!」祭前禈追往浴室。

  多聞伏在鏡台洗滌槽,連續乾嘔。

  「多……聞?」她的樣子好脆弱,祭前禈幾乎不敢接近她,真怕眼前的人兒一碰就消失,但那嘔吐聲太擰他的心,他還是抓了毛巾,靠近她身邊,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沁出冷汗的臉蛋。「妳是怎麼了?」

  她搖搖頭,淡淡地說:「胃不舒服……」嬌軀虛軟地往下滑。

  祭前禈抱住她。

  「前禈……」她喘著氣,伸手摸他焦慮的臉。「我不要緊。」

  「我知道。」祭前禈僵硬地答道,根本言不由衷。「我現在就送妳到蘇林那兒。」完全沒有猶豫,他抱著她,直接下樓。



  蘇林不在。幫多聞看診的是蘇林的徒弟──女醫師宇妥。診療已經在半小時前結束了,宇妥要多聞在這兒調養幾天。祭前禈坐在診療室外的長沙發,心裡確信了一件事──他今年二十三,即將滿二十四,他會是家族同輩手足中,最早娶妻的一個。多聞體內正孕育著一個新生命,她是他孩子的母親,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妻。他很忐忑同時又很篤定,他必須回主宅告訴長輩,他要娶妻、要立名,也許他現在就該把多聞帶回主宅,他沒必要在這種時刻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兒。

  祭前禈站起身。診療室的門被打開,宇妥走出來。

  「前禈少爺,你要看多聞嗯?」宇妥翻著手上的資料夾,邊攏著頭髮,說:「我派人把她送到休息室了……」

  「我現在就要帶她回主宅。」祭前禈一開口,就是堅決的語調。

  宇妥合上資料夾,抬頭看著祭前禈,慢慢瞇細美眸。「多聞到主宅就能好好休息嗎?」主宅人多、規矩多,祭氏大家長「非禮不可入」,一知道這兩個年輕人未婚先孕,肯定不會讓他們輕鬆。「前禈少爺,你知道還沒『立名』,不能有孩子的規矩嗎?」

  祭前禈愣了一下。

  宇妥挑唇,又道:「老太爺特別講究規矩,於禮不合的事,是不被允許的。」

  祭前禈神情漸漸轉冷,旋身離開診療室外的長廊。

  宇妥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彎,銀鈴般的笑聲低低傳開。

  宇妥一定不知道他從沒照三餐,向任何長輩問安,甚至極少坐在餐桌上,陪長輩吃一頓飯,一出門野營,幾個月不回主宅,連祭祖都曾忘了,更遑論沒出席曾祖父的大壽宴會──於禮不台的事,他做過太多。

  祭前禈走過蘇林屋宇主建築的中庭花園,拾級上迴廊,進入另一幢環境清幽的樓房。一樓門廳有人告知他,多聞的房稱。他直接往內走,找到那間叫「muse」的休息室,轉動門把,開門,走進去。

  房裡的空氣有股烤麵包香味,古典圓桌中央的花瓶插著新剪的櫻花枝,多聞背墊著枕頭,坐在床上,臉朝窗外望著。

  祭前禈走到床邊,撫摸她的長髮。「吃過早餐了?」他看一下茶几上的空盤空杯。

  「嗯。」多聞頷首,回眸凝視他。「宇妥姊姊要我在這兒住一陣子──」

  「我知道。」祭前禈垂眸,握著她的手。「等會兒,我先回妳家,幫妳收拾換洗衣物,再回一趟主宅──」

  多聞明白地點點頭,說:「我會等你。」

  祭前禈胸腔一熱,俯下臉吻她,大掌覆在她腹部。「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我特別帶過來的?」他抵著她額,低柔地間。

  多聞盯著他的眼,對他說:「前禈,上次我說等回海島,就把項鏈鑰匙圈還你……那條項鏈其實一直在我的行李背包裡,你把它拿走吧──」他要回主宅,總要用到鑰匙的。

  「好。」祭前禈應聲,目光深情地望進她眼底。「我把它拿來,戴在妳頸子上。」那條項鏈是屬於她……

  多聞眸光像水一樣流動,手貼著他的頰。他又吻吻她,才離開。



  飛走的鳥兒為什麼還會回來?多聞始終不明白,經過那麼多年,她房間老虎窗外的鳥群怎麼還在。她到德國唸書時,祭家是有派人定期整理她家的木屋,但他們沒理由撒米粒餵那鳥群。

  當年,祭前禈離開後,連她自己都無心留意那群鳥兒。鳥群幾乎散去,不再聚集於她家的屋頂,一段時間,她完全沒聽見清晨鳥鳴,蒔蘿也乾枯不香了,陰霾佈滿她家上空,她覺得自己看不到、聽不到、聞不到,直到她離開海島的那日,她都沒再打開房裡的老虎窗。

  妳從此不再回這兒了嗎?她忘了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離開海島,只記得好友陶子墨責備般的對她說。她也以為自己不會再回來,不會再打開那扇老虎窗。

  「不打開窗,就呼吸不到妳懷念的高原空氣唷──」

  休息室的門被人拉開,多聞回過神。

  「多多!」站在門口的陶子墨大叫,跑向床邊,抱住多聞的身子。「我剛剛去妳家,看到妳房裡大包小包的行李,就想妳一定回來了,可是一直找不到妳,還當自己作了夢,結果那個男的……告訴我,妳在這兒。」她笑得好開心。

  「子墨……」多聞微顫著嗓音,抓著陶子墨的手,眼淚快要掉下來。

  陶子墨放開她,看著她的臉。「喔!對了,妳怎麼會在這兒?」陶子墨神情嚴肅起來。「這裡是『醫院』耶──妳生病啦?!」

  多聞搖搖頭。「子墨,妳為什麼會去我家?」

  陶子墨眨眨眼,歪歪頭,多年來,還是未脫少女時期的俏皮天性。「我去幫妳喂鳥、澆水啊!」

  多聞神情一恍。

  陶子墨纖指玩著自己的長辮子,繼續說:「妳去德國唸書之後,主宅是有派人定期到妳家打掃啦,可那些人只顧裡面,外面的花草鳥兒都沒留意,妳房間的老虎窗外,不是有一盆蒔蘿快枯萎嗎,經我『綠手指』一點,起死回生,綠意盎然,可茂盛的;還有臨窗的桌上那個裝米粒的小瓷罐,是用來喂鳥兒的吧,我有定期添新米呢……」

  多聞終於明白,原來是陶子墨!原來是陶子墨在看顧她──這大概是從她六歲那年,陶子墨牽著她的手去白家學苑上學,就結下的緣吧!

  多聞擁住陶子墨,抖著輕柔的嗓音低語:「子墨,謝謝妳。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陶子墨一笑,回抱多聞。她知道多聞當年離開海島,一半原因是為學習──多聞得成為一名建築師,繼承多家。另一半原因是傷心,至今她仍在猜那個讓多聞傷心的人是誰。

  「是那個男的吧……」陶子墨細聲喃語。

  多聞抬起頭來看她。

  「嘿──」陶子墨秀眉一挑。「我都忘了──妳沒生病,怎會住在這兒?」

  多聞垂下臉龐,柔荑交迭在腹部。「我懷孕了。」

  陶子墨大吃一驚。「什麼?!」多聞要當母親了!這怎麼可能?!多聞太年輕,多聞才二十一歲!她自己的嫂嫂宇妥跟哥哥結婚十一年,現在都三十五了,也沒見她想當娘。「多多……妳、妳不是在開玩笑吧?!」

  多聞沒吱聲,唇角溫柔地彎起。

  陶子墨揉揉額鬢,走到窗邊,打開窗戶,深呼吸一記。「是那個男的,對不對,多多──」她轉過身,凝視多聞那神態迷人的美顏。「我剛在妳家遇到的男人──他是七年前,妳新交沒多久就消失的朋友。」陶子墨記得祭前禈的臉。「妳現在跟他在一起了,是嗎?」

  多聞頷首。

  陶子墨靠到床緣來。「多多,他對妳好嗎?」

  多聞又點點頭,說:「妳會祝福我嗎?子墨──」

  陶子墨圓瞠美眸。「當然會。可是我很捨不得呀。妳才二十一歲耶,我嫂嫂三十五歲,怎麼也不想當母親,妳居然這麼有勇氣──」

  「我似乎聽到有人在暗指我膽小喔!」宇妥推門走進來。

  「嫂嫂,妳怎麼沒敲門!」陶子墨叫道。

  「敲了門,哪聽得到妳批評本人的言論。」宇妥嬌媚地瞪眼,將小藥盤放在茶几上。

  「我哪有批評嫂嫂,」陶子墨嚷嚷著。「我只是在跟多多討論,有人該生,不生──」

  「回去跟妳哥講!」蔥白的指尖戳一下陶子墨,宇安插腰,咒罵起自己的丈夫。「陶垚農這混帳東西,每天只忙著農場的畜生生產,大概忘了自己還有個妻子在高原上!」

  陶子墨抿直唇,低下頭,不敢再多言。哥哥陶垚農為了農場事業,的確忽略和嫂嫂相處了。

  宇妥喘了口氣,端起小藥盤,遞了杯開水給多聞。「多聞,把藥吃了,好休息。」

  多聞溫順地吞下兩顆藥丸,低聲向宇妥道謝。

  宇妥揉揉多聞的頭,拉起陶子墨。「陶小姐,妳該回家了吧!」姑嫂兩人一起往門口走。

  「多多,妳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妳。」陶子墨對多聞揮揮手。

  宇妥輕歎,瞥一眼陶子墨,咕噥道:「妳哥上高原的次數要是有妳的三分之一,妳早當姑姑了!」

  「我會跟哥哥說的,嫂嫂──」

  陶子墨挽著宇妥的手,走到敞開的門外,又回頭對多聞擠眉弄眼,無聲道別,然後關上門。

  多聞微微笑,躺下身,看著窗外綠樹枝芽上,飛進巢穴餵食雛鳥的一對鳥夫妻。



  祭前禈開車回到主宅。

  類神廟式建築風格的宅邸外,有一架銀白色直升機,機身特別彩繪了回雲金龍,氣派豪華又神秘尊貴,這島上,哪怕是三歲娃娃,都知道這是祭氏大家長的專機。

  祭前禈把車轉個方向,繞到主宅右側的長梯入口,下車走上又陡又長的石階。這石階在主宅的青龍邊,直接通往祭氏家譜室。

  家譜室位在主宅最高處,長廊外雲霧繚繞,視野開闊。祭前禈有好些年不曾走過這兒,他腳步沈穩無聲,一步一步走到家譜室兩扇敞開的厚實門間。

  「是前禈嗎──」一名高大健壯的老人,正好跨過門坎,從家譜室走出來,背後跟著一名相貌斯文的男人。

  祭前禈頷首,叫了一聲:「曾祖父。」

  「嗯。」老人輕應,對男人說:「多威,這是至聖的三子──前禈。」

  祭前禈聽到男人的名字,頓了頓,眼光移向男人的臉。

  「你好。始禧的弟弟是吧。」多威和善地微笑。

  祭前禈想說些什麼,老人和多威已走到長廊,坐在鑲有黑曜岩的石椅座,討論事情。

  祭前禈暫沈心思,走進家譜室,點了三炷香,恭敬地祭拜先祖,然後環顧一下四周。

  黑亮的碑牆有些區域刻著字、有些區域貼著一塊塊的紅絲布,那刻字全是祭氏已故先祖名諱,紅絲布代表生之喜,蓋住現存的祭家人名字。祭前禈記得自己的紅絲布是哪一塊,幾天後他會掀起那絲布,將多聞的名字用金色顏料寫在自己名字旁──這樣的儀式叫「立名」,是祭家獨特的婚禮。祭前禈十五歲那年接受禮儀訓練,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施行這套,上了一次課,就沒再去瞭解家族的文化傳統,隔年,他便遇上多聞,現在多聞將要成為他的妻子了。

  祭前禈退出祖譜室。

  長廊上,多威還在向祭氏大家長──祭前禈的曾祖父,報告祭家各處產業的建設狀況。

  「這幾年辛苦你了──」老人說:「這陣子,你有足夠的時間,去看看你女兒……」

  「多聞昨天跟我一起回來了。」祭前禈發出嗓音。

  老人和多威轉頭看著祭前禈。多威的神情有些驚訝,老人就比較深沈。

  「曾祖父,我要娶多聞。」祭前禈堅定又直接地說了。

  多威猛地站起身,震撼得說不出話。

  老人摸摸鬍鬚,雙眼瞇成一線,沈吟地說:「你想娶多聞──怎麼回事?你可給我說清楚一點,前禈──」老人其實有那麼點驚訝的,他的這個曾孫,個性比任何一個同輩手足來得孤冷寡言,老人很少聽祭前禈一次說這麼多話,這次,小子一開口就是終身大事,當曾祖父的,理所當然要問清楚。

  祭前禈手伸進褲袋,拿出自己的龍形項鏈。「這條項鏈是多聞碰過的。」項鏈在他掌中,煉頭的兩顆寶石,紅亮耀眼。

  祭家人的伴侶都是命定的──有一種神秘的傳統操縱著祭氏一族人的婚配姻緣,遇對了人,他們的胸口會出現龍形紅痕,家族圖騰項鏈會開光。

  「多聞已經有我的孩子了,她是我的妻子沒錯,我想盡快舉行立名。」說這些話,祭前禈幾乎不用思考。

  「小聞有你的孩子!」多威又是一陣錯愕。

  「是的。」祭前禈語氣毫無遲疑。

  多威晃了一下,像是受了什麼打擊般,重重坐回石椅座。他的反應使祭前禈皺起眉。

  「多威,」老人看了看多威,拿起祭前禈掌心的項鏈,說:「我記得你女兒才二十出頭吧?」

  「今年要滿二十二。」多威的語調有著莫名深切的感歎。

  祭前禈想問多威,是不是不願讓多聞嫁他。

  「那麼──」老人隨即又開口,嗓音充滿威嚴,很慎重。「多威,你願意讓女兒這麼早嫁人嗎?」

  「您答應了是嗎?」祭前禈看著老人。他有些意外,曾祖父並沒如宇妥所言的刁難他。

  「你最近工作表現不錯,從小到大也沒惹過什麼麻煩,甚至沒跟長輩要求過什麼事,連命定的伴侶都這麼讓我滿意,你要盡快立名,我當然不反對。」老人說。多威的女兒當他的曾孫媳,真是他們祭家的福氣。

  多威抬眸,站起身。「我想,我還是先回去看看小聞。」

  「她現在在蘇林那兒調養身體。」祭前禈擋在多威身前。「我送您過去吧。」

  多威凝視著眼前的年輕人──這樣的女婿,高大、英俊、出身垣赫,實在沒什麼好挑剔,但是他內心擔憂的是女兒……

  「走吧。我想聽聽你是怎麼跟小聞認識的──」多威拍拍祭前禈的肩,向老人道別。

  老人將拿在手裡的項鏈交給多威,低聲說了句話,要他安心當准外公就行,別多想其它事。

  多威握著項鏈,與祭前禈一起離開主宅。祭前禈駕駛悍馬車,走松林小徑,沿路經過那年跟多聞相遇的地點。多威看見向來只出現在龍鱗湖的愛情魚跳出野溪,他心裡明白了──

  女兒跟這個開車的年輕人,注定得在一起。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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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7 17:34:09
第八章   

  多威一見到多聞,便將開光的龍形項鏈交給祭前禈。祭前禈當著多威的面,把項鏈戴在多聞頸上。中午,他們在蘇林的屋子一起吃團圓飯。多威錯過了看女兒成長的歲月,如今女兒已要嫁為人妻,他心中著實不捨。

  幾天後,主宅的禮儀總管費承鴻,送了一塊繡金字的紅綢布到多家,給多威,確定多聞嫁進祭家的日子。那是一個滿天星斗無月的夜晚,因為多聞已懷有身孕,月屬陰,孕婦忌看「白虹」──月在白霧中形成的亮圈,所以老太爺特別挑了這樣的好日子,讓祭前禈舉行立名。

  儀式進行的夜晚,在場的只有祭前禈直系血親的長輩、多聞的父親、主持整個過程的費總管和一組兩男兩女的僕傭。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最孤冷寡言的少爺要結婚,場面不宜喧鬧,簡單隆重才適合祭前禈的個性。禮成後,當然不能鬧洞房,所有人退出祭氏家譜室,獨留一對新人。

  祭前禈抱著多聞,走進家譜室後方的神秘房間。多聞一直閉著眼睛,雙手環繞他的肩頸。兩人輕輕接吻,祭前禈步伐移到床邊,將多聞放在鋪了軟墊的床面。

  「妳肚裡有孩子,我們就別喝酒嗯。」他深吻她。

  多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一張寧式骨董床裡面,那床架龍鳳、回雲雕飾雅致,床擋頭鏤月刻花暗嵌寶石,有一面橢圓形鏡子鑲在床頭。她臉色暗暗暈紅,知道今晚是新婚夜,素手慢慢摘除身上的珠寶飾品,只存頸上的龍形項鏈。祭前禈將兩杯擺在床沿的酒,拿到檀木桌上,再走回床邊,放下牡丹花床幔,上床摟住多聞纖細的身軀。

  他撫摸她的臉,吻她的唇,脫掉彼此的大禮服。她看見自己雪白的酥胸,被他激情地含住。鏡子裡,他推揉著她的乳房,手臂的肌肉線條一吋吋抽緊,沁出汗珠。

  多聞躺倒在床上,頭朝床尾,長髮散開,美顏嬌紅,眸光晶亮,眼簾映著鏡裡他擺動的完美軀幹。可能是懷孕的關係,她的身體好敏感,受不了刺激,紅灩灩的蓓蕾驚慌失措似的繃緊,硬脹發疼,抵著他的舌尖。

  祭前禈唇往下移,吻她的小腹,大掌分開她白皙的長腿,瞅著那女性之花,沈黑的眼神逐漸燃起灼熱的火苗。

  多聞抓著他的肩,感覺身體遭火焚般又熱又燙,同時忍不住顫抖起來。「前禈……」她喘著氣,心裡莫名地害怕,無助地一直喚他的名。

  「我在這兒。」祭前禈低喃,捧住她的臉,深情地細吻。

  「進來好嗎?前禈──」連這種時刻都用請求的。祭前禈一顆心都軟了。

  「多聞──」他撫著她的額,柔緩地滑進她。

  多聞輕聲呻吟,柔荑一下撫他的背,一下覆在他臀側,迷濛的美眸朝床頭鏡,視線凝在那美妙的糾纏上。她像花,他像劍,一柔一剛,唯美地契合。

  他們的唇吻在一塊兒,氣息交融,舌尖纏捲著。他的大掌抓住她一隻乳房,指腹輕捻,一股溫熱滲進她心底最深的地方,像是那一年,她在戀人小徑,吃的那顆甜蜜桃子,有史以來最甜的一顆青桃,是一顆青桃沒錯。她坐在那結滿紅果實的樹下,偏偏一顆青桃落在她手中,她咬了一口,竟然是甜的,好甜。就是那一天,他走進了戀人小徑,和她分享那顆甜蜜青桃。這記憶不是一場夢,而是正在發生。他們相互走在彼此內心那條戀人小徑,手牢牢交握,身體緊緊相連,高低起伏,到達快樂的山巔。從山巔峭崖往下望,心跳漸漸地加快了。

  多聞好怕自己就這樣墜入崖底,搖著頭,忍不住叫喊起來。祭前禈拉起她,讓她坐在他身上飛翔,嘴裡說著:「別怕、別怕,我在這兒。」

  她的手撐在他胸膛,下身與他柔情地撞擊,床帳都飛起來了。他的雙手托著她彈跳的凝乳,眼睛看見那龍形項鏈甩紅了她的肌膚。

  「夠了,多聞──」他抱著她翻騰,讓她舒適地躺臥,捧高她的臀,深長地律動最後幾下,汁液汩汩射出。

  多聞嬌喘定後,芙頰枕著祭前禈發熱的胸膛,躺在床尾,床頭的鏡子照出他們相倚偎的裸體。房裡很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如果不是鏡裡那雙動人的美眸瞅著他,他幾乎以為她睡了。

  祭前禈吻吻她額鬢,嗓音極低沈地開口。「我向曾祖父要那座溫泉花園,由妳設計蓋我們的房子,以後,妳、孩子和我就住那兒──」他還很年輕,很有夢想經營自己的「家」。

  多聞看著他沒什麼表情的俊臉,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是充滿感情的。她無聲地靠緊他,閉垂眼眸,抬起柔荑,撫著胸口的項鏈,指尖特別留連煉頭的兩顆紅寶石,輕輕地觸摸,描繪得那色澤更加紅亮光艷,像是心口射出的一道火焰,繚繞著這喜氣新床。

  她也是很高興呀──很高興自己成為他的妻子。



  清晨,他們一起醒來,共進婚後第一頓早餐。走出家譜室時,意外遇上了剛回海島的祭元祠。這名年輕人唇邊斜叼著一根煙,西裝筆挺,皮鞋擦得雪亮,已長成一副瀟灑風流的雅痞模樣。

  「哎呀,這不是前禈堂哥嗎!」祭元祠熄掉煙,眉角挑得高高地,神情應該是驚訝的,但又不那麼單純,似乎多了點假心假意。

  祭前禈冷冷看他一眼。「難得你還記得我是『前禈』堂哥。」

  祭元祠隨手彈開煙蒂,笑了起來,眼光不經意似的看多聞一眼。

  「這是我的妻子多聞。」祭前禈直言說道。

  「喔,妳好,嫂子──」祭元祠上前握了握多聞的手。

  多聞抓住他的視線,美眸與他相對看,慢慢抽回手,柔緩地說:「謝謝你。」

  祭元祠愣了一下。她依舊盯著他的眼,讓他唇角不自然地抽動起來。他撇開眸光,指指家譜室門內。「我進去上個香──」長腿跨進家譜室。「等會兒出來,再跟你們聊。」嗓音從家譜室內傳出。

  長廊上的祭前禈與多聞手牽手,十指交扣,離開了。

  祭元祠早料到自己出家譜室,一定見不到那兩個人等他。當年,多聞從不敢正眼看他,視線一和他對上就滿臉通紅,立即轉開──

  那個羞澀純美的多聞,在剛剛那一記坦然直視的眼神裡,消失了。也許,少女時期的她曾喜歡過他,但她的感情其實從沒被他開啟,更未與他關聯,甚至,她可能根本沒喜歡過他,否則,在知道他冒名欺騙後,她為何沒對他發脾氣,而是跟他說謝謝。

  她謝謝他──

  因為,要不是他,她不會跟祭前禈相遇。

  祭元祠淡笑,身為一個男人,他今天最失敗。


  這幾天,有好幾個島外人士在高原活動,據說是祭元祠帶回來的客人。

  多聞坐在祭前禈房裡的床尾凳,整理衣物,眼睛望出落地窗門外,幾面風箏高掛在天空,被高原風吹得直打轉兒,有人哈哈地朗笑。多聞放下衣物,移開椅邊的大背包,起身走到露台,靠著大理石圍欄,眺望草原上的異鄉人。

  她晚點兒要回龍鱗湖區。在主宅住了一個星期,她孕吐得厲害,陶子墨來看她,把這個消息帶到蘇林和宇妥耳裡,兩位醫師堅持要地回去調養。

  「多聞小姐。」

  多聞偏轉頭顱,看見從長階梯走上來的人,竟然是梁翃。

  「聽說妳跟前禈已經結婚了,是嗎?」梁翃走到花圃旁的長椅,大方地落坐,雙腿優雅傲慢地交迭著。

  多聞徐緩面向梁翃。

  梁翃摸摸花圃裡的藍色小花,摘起一朵。「好漂亮,聽說這叫『高原之花』,真特別。」她低低地呢喃,將花簪在耳畔,然後轉移目標,碰觸一叢一叢羽狀葉片的植物。「嗯──好香!這是蒔蘿吧。蒔蘿跟蕾絲花是同一科……真奇怪,這島上,為什麼到處長著看來羸弱的植物。」

  「那是野生蒔蘿,散佈在高原各處的蕾絲花也是野生的,也許是因為外荏內強,才能不受照顧,生長在野地,散播芳香。」多聞嫻靜地開口,微風輕拂她絕美的臉龐,開領式斜襟洋裝露出她胸前的龍形項鏈。

  梁翃失神了半秒,不屑地笑了起來。「多聞小姐──真的是『不受照顧』嗎?」她攤開雙手,指節上的職業性硬繭,暴露在明亮的薄陽下。「妳一定不知道什麼叫做『不受照顧』。能生長在這得天獨厚、環境良好的高原海島,難道是『不受照顧』?!」

  多聞沒講話。她知道梁翃不想和她談花。

  梁翃把她的沉默當做退縮,站起身,走近她,說:「妳太天真了,多聞小姐。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前禈怎麼會看上妳……」

  多聞還是沒說話,靜靜離開圍欄邊,走回房裡。

  梁翃跟在多聞背後。「不過,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她停頓語氣,看著多聞坐在床尾凳折衣服。

  多聞背對梁翃打開祭前禈的大背包,細細整理每一件物品。

  梁翃繼續說:「妳應該知道祭家是一支特殊的宗族吧,聽說他們的伴侶都是命定的──前禈娶妳也是一樣,他只是注定得娶妳,像一種責任,家族神秘的傳統在妳身上應驗,他只能娶了妳,跟妳在一起。妳以為這不是『照顧』嗎?這當然是照顧!不是愛!妳懂嗎!」

  梁翃的聲音終於停了。多聞打開從丈夫背包底層取出的絲絨束口袋,手伸進袋口,有種令人懷念的觸感滑過她指尖。她拿出第一件物品,一本素描簿,紙頁有些泛黃了;接著是,繡有她名字的小袋子、她親手做的槲果鑰匙圈,上頭還別著她家的鑰匙,以及那條他保證會交到前禈手裡的方巾。多聞將這些物品放在腿上,眸光一瞬不瞬地盯著。

  「多聞小姐,」梁翃的聲音又響起。「妳充其量只是用命定鎖住前禈,我卻能將前禈從命定拉出──」

  「有些女人覺得能將男人從婚姻裡拉出,更證明自己身為女性的魅力,可最終她還是會嫁給那個男人,求一段完美的婚姻,這是為什麼呢?」多聞輕聲細語,打斷梁翃的嗓音。「梁小姐,妳將前禈從命定拉出,難道不是想嫁給前禈嗎?」

  落地門外的露台啪地一聲,有風箏掉在外凸的花壇中。

  梁翃一愣,突然覺得自己被這個外表嬌弱的女子看透了,纖指插進髮鬢,狠抓了一下,耳上的小花掉落。「多聞小姐,也許妳現在很得意,但沒有愛情的婚姻,不會長久!」她瞪了多聞的背影一眼,憤怒地轉身離開。

  多聞低垂著臉龐,打開束口袋,收好丈夫保存的東西。梁翃怎麼知道他們的婚姻沒有愛情呢……

  「多聞──」祭前禈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

  多聞站起身。他正好通過門拱簾幕,進臥室。「媽做了點心給妳吃──」一手端著加蓋的瓷盤,一手提著保溫餐盒,走到圓桌邊,擺好食物餐點,妻子遲遲沒過來。他轉頭看她。「怎麼──」停住語氣,視線焦點落在地毯上的藍色小花。他走過去,撿起花朵,又看到露台花壇的風箏。「有人來過是嗎?」

  多聞旋身凝視他,點點頭。「是梁小姐。」

  祭前禈用力地握拳,把花捏碎在胸口。「她怎麼會出現在海島!」

  「應該是元祠帶回來的,」多聞走到他身邊,柔荑拉下他的手,讓他鬆開握花的掌心。「我聽總管說,他帶了一群研究者,來海島考察。」

  「簡直是鬧事!」祭前禈低罵。祭元祠無所事事,喜歡到處雲遊,很容易就會結交一些有的沒的朋友,帶回來海島嬉鬧。祭元祠會認識梁翃,祭前禈其實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但將梁翃帶回海島,這一點,祭前禈無法苟同。

  多聞拿掉祭前禈手心的殘花。這神奇的高原之花,看是幽藍色澤,揉捏後,汁液赤亮如血沫,沾滿他倆的手。

  祭前禈皺眉。「梁翃有沒有對妳做什麼?」

  多聞牽著他,走到圓桌,抽濕紙巾,擦去兩人手上的花液。「她只是來考察海島環境與生態而已……」她拉著他坐入雙人安樂椅裡,身子靠向他懷裡,眼睛望住床尾凳上的束口袋,說:「已經不要緊了,前禈──」

  祭前禈緩緩舒眉,大掌撫著她的髮。熏風徐來,他低頭尋吻,唇貼著她柔嫩的紅唇。

  「媽說,她以前害喜,都吃這些料理──」他放開她的唇,掀起瓷盤蓋子,一股梅香迎面撲鼻。

  多聞精神一振,張大眼睛,看著盤裡可口的食物。

  「梅醬雞肉派,還有酸桃子燉蔬菜湯。」他打開保溫餐盒,將湯移到她面前,湯匙塞進她手中。「趕快吃嗯。」

  多聞點點頭,美眸噙著淚光。「你有跟媽媽說,過一陣子,我一定陪她吃飯嗎?」婆婆原聿鈴跟她說過,祭前禈打小極少與人共進餐食,就算約好一起用餐,他也會失約,好不容易今天成了家,有個妻子在旁提醒。婆婆今天很高興約了他們夫妻共進午餐,沒想到她因為孕吐太厲害,臨時缺席了。

  「媽知道。她說,妳身體要緊。」祭前禈幫她把梅醬雞肉派切好。

  她吃了一口,才知道自己肚子好餓。

  「吃飽,睡一下,再回龍鱗湖區嗯。」

  多聞頷首,一口接一口地吃著。祭前禈坐在她身旁,雙眼一刻也沒移開地注視她。

  多聞睡了後,祭前禈無聲無息離開臥房。他取走露台上的風箏,走空中過道,到達祭元祠房外的露台。祭元祠正和一干男男女女喝下午茶,梁翃當然也在其中。祭前禈將風箏放在庭園桌,蓋住滿桌的茶點。圍桌而坐的悠閒人們傻了眼,目瞪口呆。

  祭前禈睥睨著祭元祠,以高原語言說:「管好自己的客人!」然後轉移視線,看向坐在靠牆長椅的梁翃,雙腿朝她邁過去。

  梁翃呆住。祭前禈俯下身,大掌壓在她左右兩側的椅背。「昆蟲標本還沒找到嗎──」他的嗓音極低極冷。

  梁翃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嘿,我親愛的前禈堂哥,元祠保證──我的貴客們,絕不會再走錯地方嗯。」祭元祠拿開桌上的風箏,站起身,走到祭前禈背後,像在演講般,眼神掠過每位客人,說:「各位,你們可得記得我的房間是這兒──瞧,午後的陽光會在我的露台偏斜四十五度,很好認。所以,別再把風箏放到我堂哥的露台嘍。」他笑一笑,拍拍祭前禈的臂膀。

  「堂哥要留下喝茶嗎?何不找堂嫂一起……」

  不等祭元祠說完話,祭前禈旋即走入過道。

  祭元祠看著他冷漠離去的背影,挑著唇角,對梁翃道:「翃姊,妳做了什麼惹怒我堂哥呀?!」

  梁翃瞪住祭元祠。「還不是你說的那個什麼『命定』!」語氣硬邦邦。

  祭元祠哈哈朗笑。「莫非妳以為我在開玩笑,想去毀了堂哥堂嫂的婚姻?!」

  梁翃咬唇,嗓音從牙關擠出。「你們祭家的男人真可憐,莫名其妙就被傳統綁住。」

  「是家族神秘的傳統──」祭元祠拉長尾音,表情戲謔。「我可不想被綁住。」他坐到梁翃身邊,凝視她。「跟翃姊談戀愛就不會被綁住?翃姊是自由主義者?談戀愛絕不為束縛某人嗯?」這一連的問句弄火了梁翃。

  「我從今以後跟昆蟲談戀愛!你們祭家的男人都去死好了!」梁翃生氣地嘶吼著。

  祭元祠拍手大笑,說:「好好好……都去死。」



  這天晚上,多聞住進了蘇林的屋子,就沒再出來。幾日後,多威去看多聞。蘇林正在為多聞做檢查,多威坐在長廊沙發上,等待著。

  沒多久,祭前禈走出診療室,臉色沈凝,似乎很疲憊。

  「這幾天,你一直留在這兒陪小聞?」

  祭前禈抬眸看見多威,叫一聲:「爸。」

  多威問道:「小聞還在做檢查嗎?」

  祭前禈搖首。「蘇林說,胎兒的心跳停了,得安排手術。」他的嗓音很平靜,但聽得出壓抑。

  多威胸口一震,神情複雜。

  沒多久,蘇林從診療室出來。

  多威馬上站起身,急問:「是什麼原因?小聞的身體……」多威欲言又止,焦慮地望著蘇林。

  蘇林解下口罩。「胎兒心跳停止有很多原因,我剛在儀器上,看到多聞肚裡的孩子,只有一心房一心室,應該是自身發育不全造成的。多聞的身體倒是沒什麼問題,你別擔心。」說著,她轉向祭前禈,接著道:「我安排明天手術。宇妥會把該注意的事項告訴你。」

  祭前禈頷首,往沙發坐下,雙手抱在頰鬢,顯得有些懊喪。蘇林撫撫他的背。「多聞也需要你的安慰嗯。」說完,她離開長廊。

  多威看著祭前禈,大掌放到他背上,悠緩地開口:「小聞母親的家族帶有遺傳性血液疾病基因──」

  祭前禈猛地抬頭。

  「懷孕對她來講是件冒險的事──」多威眸光深遠,繼續說:「她一懷孕就開始發病,生產時更因大量出血而死亡。這也是為什麼我在聽到小聞有你的孩子,會感到那麼震驚的原因。我擔心小聞跟她母親一樣……現在,也許上天另有祂的安排吧……」孩子沒了,對女兒也許不是傷害──這是身為父親的多威的私心以為,但多威不能對祭前禈說這話,畢竟那是祭前禈的一個孩子啊──

  「沒有什麼比我妻子更重要!」祭前禈堅定強調地道,黑眸看向多威。「爸,謝謝您今天告訴我這些。」他站起身,往休息室方向走。

  「前禈,」多威叫住他,又道:「小聞並不知道這些事,我不要她以為是自己的錯──」

  「我知道該怎麼做。請爸放心。」

  多威點點頭,看著祭前禈拐進廊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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