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614|回覆: 11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岳靖]逃夫(祭氏8)[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0:40 |倒序瀏覽
逃夫【祭氏8】作者:岳靖

「逃夫!你知道我在說誰。
我不是個悍妻潑婦,我不會抓你。
你最好自己回到我身邊,馬上!」
每當見到這用鮮紅顏料寫在農場石牆上的文字,
陶垚農就想起遇見宇妥的情景──
她站在斑斕的花海中,渾身罩著熹微的陽光,
身材修長勻稱,容姿絕倫,好似女神。
他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性,就站在他眼前,
她的笑容冷淡又迷人,姿態獨斷專橫又嫵媚伶俐;
他貪饞地凝視著她,將她的容顏,牢牢刻在心版上。
當她宣布:「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他知道,他已墜入情網,逃不出她的手中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1:07
楔子   

  逃夫!

  你知道我在說誰

  我不是個悍妻潑婦

  我不會抓你

  你最好自己回到我身邊

  馬上!


  農場主宅的一堵青石子牆上,不知被誰用鮮紅顏料豎寫了幾行意思不明的文字。穿著防水膠靴的小男孩在爬石階時,發現那濃淡不一的紅色顏料,像幅黃昏夕照抽像畫,流染了整面牆。

  小男孩好奇地昂高下巴,對著牆,牆上的字體不太清晰,他越看頭顱越偏斜,眉心慢慢糾結,嘀嘀咕咕地讀出幾個字。「逃夫……馬上……逃夫……馬上……」稚嫩的嗓音不斷地重複頌念。

  蝴蝶飛繞著石階平台的金魚草和三色菫花叢,紫籐架綠意盎然,為屋子正門前的露台提供遮蔭。

  「可可──」一名高大男人從小場院走到階梯口,拾級而上,抱起小男孩,問:「你在看什麼?」

  「爸爸!有人寫逃夫、馬上,還有畫圖喔!」小男孩扭過身體,指著石牆,興奮地嚷著。

  男人挑眉,往牆面瞧,額心隨即皺起。

  「爸爸,什麼是『逃夫』?」小男孩好奇地問道。

  男人垂眸,盯著兒子的臉,沉吟了好一會兒,說:「你認得不少字了嗯。」

  小男孩認真、用力地點點頭,指著牆,再次讀出:「逃夫、馬上!」

  男人微微笑,往上走到露台,將兒子放在長凳。

  小男孩踩踏著木質長凳,手拉拉父親的衣服。「爸爸,『逃夫』……」提醒父親給答案。

  男人閉閉眸,長指摩摩鼻樑,很有智慧般地回答:「你姑姑叫『桃子』,她的丈夫就叫逃夫──」

  「Farmer哥!」突來的叫喚伴隨馬蹄聲傳來。

  男人往下看。一名年輕人,跳下馬背,將馬匹拴在石階起柱,快步跑上露台。

  「Farmer哥,你慘了!」年輕人喘了口氣。「嫂子昨天來過,找不到你和可可,怒氣沖沖──」

  「我在跟我兒子講話,你安靜一下。」男人打斷年輕人喳喳呼呼的嗓音,凝視著兒子,繼續說:「逃夫就是你桃子姑姑的丈夫──那個圖畫是姑姑留給姑丈看的,懂吧?」

  「哦──姑丈就是逃夫啊!」小男孩明瞭的嗓音,在早晨的空氣裡清亮地飄揚。

  聽到這對父子的談話,年輕人不禁張嘴,傻眼愣住。

  誰都知道逃夫不是那個意思,凡是在農牧場工作的人,都對「逃夫」兩字,相當熟悉,並且警覺。

  每當牆上出現那些字,幾天後,肯定有人要遭殃!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1:46
第一章

  午後三點,直升機降在菜園灣碼頭的平台。今天天氣極好,陽光燦爛,海灣沒起霧。鷗鳥停在獵魚船桅桿斜桁,嘴裡叼銜著魚兒。載貨小火車沿著碼頭區鐵路線緩行,水上起重機將貨櫃吊得半天高。

  直升機螺旋槳慢慢靜止,一抹身影提著小皮箱,從機艙跳下,通過碼頭坡道,朝浮塢上的露天酒館走去。那是一名體態窈窕、身材修長勻稱的女子,穿著嫩綠色連衣裙,頭上綁的白色頭巾,織繡了海螺圖案,像一條西藏哈達,兩端隨鬆散的長髮辮飄飛在背後。幾名男性驚艷地對她吹口哨,嘴裡叫著「妞兒、妞兒、美麗的俏妞兒」。女子哼笑,不以為意,她知道在碼頭──尤其在農牧場碼頭工作的男人,特別直爽不拘禮節。

  女子到達酒館,目光敏捷地掃視一圈。橡木椅座上,大多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彷彿工作累了,在這兒飲小酒,短暫休息,吹吹海風,聽聽音響裡播放的歌謠。女子沿著桌位移動步伐,涼亭式吧檯裡有個男子探出頭。

  「嘿──女士,找人嗎?」

  女子定住腳步,回眸看著男子。對方還算禮貌,唇角揚著笑紋,俊逸的臉容有種獨特氣質。

  女子美眸親切地閃爍,頭部微微斜傾,柔荑環胸,清亮悅耳的嗓音說:「陶垚農──我找陶垚農先生。」

  「噗──」怪聲突來,坐在最靠吧檯邊,額頭纏繞毛巾的年輕男子,噴出一口啤酒。「哈……哈……」爆開一陣大笑,說:「聽聽、聽聽,這妞兒稱呼老大什麼?『先生』『陶垚農先生』哈……」

  高低錯落的笑聲和鷗鳥的嘎嘎亂叫連貫起來,彷彿,女子真說了什麼笑話。

  女子微笑著,手敲了敲年輕男子的桌面,問那年輕男子。「有什麼好笑嗎,『先生』?」她坐上吧檯椅,將小皮箱放在吧檯,打開箱子。

  年輕男子看見箱子裡,有聽診器、注射器、藥棉、藥罐……一排亮晃晃的小刀子。

  「你如果不喜歡我稱你『先生』,本醫師不介意幫你一把,或許你會比較喜歡被人叫『妞兒』嗯?」女子拿起一把刀子,眼眸直視年輕男子,笑容加深,刀刃鋒芒在她美麗的眼尾閃了閃。

  男子一恍,不自覺地打哆嗦。原本笑個不停的酒客們,也合嘴噤了聲。

  「女士,」吧檯裡的男人,走出來,整座酒館只有這個男人懂禮貌。「我帶妳過去找Farmer。」他盯著她的刀,樣態輕鬆地微笑著。

  女子挑挑唇,收好皮箱。「我是宇妥醫師,很高興認識各位男士──明天別忘了到農場醫護所,做健檢。」她一笑,神情驕傲又嫵媚,愉快地離開酒館。



  這是祭家海島農牧場的碼頭,有不少人住在此地,碼頭圍繞天然海灣而建,歷史與海島一樣久遠,房子沿著地勢上升鱗次櫛比,銹紅的、紺藍的、檸檬綠的……各色屋頂層層迭迭,光彩熠熠,像一張從海水裡拖起的大拼布,披覆在斜傾的山坡上曬太陽。一群拿風車的男孩女孩從石階小巷跑出來,跳上停在街邊的腳踏車,風車插在把手立管,嘻笑地往碼頭公園的方向騎去。路邊麵包店飄縈著剛出爐的鮭魚派香味,載滿鮮花的小卡車停在石板道路上卸貨,水族館和糖果店的櫥窗最是繽紛。宇妥從來不知道這裡是一座依山傍海的熱鬧小城市。以往,她離島返島,都是在中央碼頭搭船上岸,這是她第一次深入菜園灣碼頭,在二十二歲這年。

  「這麼年輕,已經是個醫師!」開車的男子姓「皇」。島上叫得出名號的家族姓氏,並沒有「皇」這一支,但他走起菜園灣碼頭這一帶,又熟門熟路,說話不帶任何腔調,使人無法斷定他是否是外來客。

  「這島上的人們似乎特別優秀。」

  宇妥側轉臉龐,瞥一眼後視鏡下方的皮雕掛飾,再看著操控方向盤的男子。「皇先生是來這兒訪遊的嗎?」她眨眨雙眸,抓開掃弄頰畔的一綹黑髮,下巴微揚,美顏迎風。

  吉普車駛離了碼頭街道區,路旁建築物少了,路面轉成綠草地,蒼翠的絲柏一棵高過一棵。遠方廣闊的青色丘陵,跟海島上的中央高原比起,只能算是小山,但丘陵中央那幢莊園主宅,看起來卻像城堡。

  「我五年前來這兒,住在Farmer的莊園裡。」

  「你是陶先生的客人?碼頭的露天酒館,是你開的嗎?」

  他搖搖頭,笑了笑。「我和Farmer是朋友。酒館是大家的,我偶爾幫忙服務一下。」

  車子經過古樸的磚砌小亭,兩排漆白木柵沒盡頭似的無限延伸,左右側全是果園;爬過一座緩坡,道路開穿在果園裡。車速不快,宇妥探手拉住青綠的樹枝芽,欲採下鮮紅櫻桃;車子頓了一下,宇妥猛地扯下整段枝芽。

  「哎呀!」她叫了一聲。

  車子正往下坡滑,風吹走了她的頭巾,宛如一片纖雲,浮在陽光中捲裹。男人的大掌朝上一抓,攫住那輕柔的絲料。車輪唰地停住。宇妥下車,微微昂首,瞇眼看著斜陽裡的高大男人。

  男人戴著一頂獵帽,逆光中,他的臉暗成一片,隱約只看得出他頭髮很短,下顎有點鬍髭,露在卡其襯衫外的肩頸與胳膊很結實、黝黑,應該是長期勞動鍛煉出來的。他身材真好──挺拔健美,像野蠻人,粗獷力感,無文明氣息,卻是天生的衣架子,穿著牛仔褲的筆直長腿下是一雙騎馬靴,彷彿是男模特兒在展示農牧場人員裝扮。

  宇妥款步走向男人,嗓音帶著和善的笑聲說:「謝謝你,不過,你這樣正面朝行進中的車輛走來,是很危險的,先生──」

  陶垚農抬眸,心頭震了一下。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女性,就站在他眼前──

  大概是一個月前,陶垚農接到高原上祭家老太爺的通知,要他上高原一趟。老太爺說他二十六了,該有個對象安定下來。老太爺給他安排的相親對象,是高原龍鱗湖區多家的多婕。他知道多婕;他的妹妹陶子墨和她的侄女多聞是同學,他送妹妹上學時,偶爾會遇見多婕。多婕是個才貌兼具的女醫師,老太爺介紹如此完美的女子給他,真是他的榮幸。他不會推辭這麼一個機會──雖然,他曾和多婕閒聊,並且除了閒聊,他想不起還有什麼感覺,但是,這麼一個機會,是老太爺用心良苦安排的,他應該珍惜,應該珍惜……

  陶垚農上高原和多婕相親那天,多婕仍照常工作,為病患看診;他到醫療中心等她。

  高原的醫療中心設在龍鱗湖區,是一幢典雅的地中海建築,有花園、有水池,濃密的葡萄籐攀纏著中庭白色樓梯的扶手。陶垚農傾靠在診療室外長廊底的窗台,盯著屋瓦下晃悠的陶鈴,幾聲呼叫從某一間診療室傳出來。陶垚農挺胸站直,循聲走到那間診療室。門微敞著,他望進門內,診療台前站著一名姱修纖細、身穿醫師服的女子;一名男性病患躺在診療台上,時不時嫌女子太年輕,不信任她的醫術,喊著要換醫師。女子完全不理會病患的要求,雙手沿著病患腹部做觸診,直到病患右下腹,她動作沉緩地往下按壓,停了一會兒,突然放開,病患隨之從診療台上彈起,冷汗直冒,又哀嚎又咒罵。

  「急性闌尾炎,手術。」女子簡短地做結論,撥撥一頭波浪長髮,纖指摘下口罩,唇邊的笑容,冷淡,卻很迷人,看在陶垚農眼中,她既獨斷專橫又充滿嫵媚伶俐。

  那是陶垚農第一次見到宇妥的情景。她的一舉一動,深深吸引著他。他幾乎在不知不覺的意識中,流露出貪饞目光,凝望她絕倫的容姿,那濃密鬈翹睫毛下的慧黠眼眸,攏挺秀氣的鼻,嫩紅櫻唇,曲線優雅的纖頸……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女性,他記住了她的容顏,連她上唇邊緣那顆小小的紅痣,都清楚地深刻於心版。陶垚農覺得自己不需要相親了──他走出那幢地中海屋宇,經過花園,風鈴聲清清脆脆地響著,嬌艷的玫瑰盛開一大片。



  「先生?」

  陶垚農中止腦海裡的回憶畫面,定定看著宇妥。他彷彿看見她站在花海中心,渾身罩著熹微的陽光,清艷絕人。宇妥盯著陶垚農的臉,他的五官周正俊朗,黑眸炯炯有神,只是表情有點古怪。

  「Farmer,你怎麼了?居然站在路中發呆。」駕駛座上的男人下車走來。

  「廉兮?你怎麼在這兒?」陶垚農此刻才真正回神。

  皇廉兮拍拍陶垚農的肩膀,一手朝向宇妥,介紹著:「宇妥醫師──」

  「原來你就是陶先生啊。」宇妥打斷皇廉兮,挑唇瞇眼微笑。她一笑,唇緣的小紅痣,更為她增添了性感。

  陶垚農眸光恍了又凝聚,盯著宇妥殊妍的笑靨。

  宇妥揚眉,像在問他有何疑問,與他四目交接。「我是宇妥。」她伸出細白的手。

  陶垚農沒反應,一逕瞧著她。

  「Farmer……」皇廉兮微微作聲,推一下陶垚農。

  陶垚農愣了一下,侷促又僵硬地伸出右臂。

  宇妥笑出聲來,眼眸看著自己的頭巾在他握拳的掌中,像綵帶一樣,跟著他的動作拋甩出來。

  「抱、抱歉。」陶垚農乾窘地開口,左手摸摸帽子,不知是否要拿下,比較禮貌。

  宇妥搖搖頭,收住銀鈴的笑聲。「我才是,我不該笑你的──」她碰觸他的右手,欲取回自己的頭巾。「謝謝你。」

  「嗯。」陶垚農應了聲,鬆開手掌。

  宇妥微笑,將頭巾接過來,垂眸。「陶先生,你手掌受傷,是嗎──」她看著生絲織品上的血漬。

  皇廉兮挑眉,拉起陶垚農的右手,拇指下方魚際處果然有個血口子,是刀傷──這倒罕見!「這是幫馬兒修蹄壁角質時,弄出來的?」

  「一閃神,刀子就刨進肉裡。」陶垚農抓開皇廉兮的手,壓低帽簷,不痛不癢地說。

  「哦,你也會分心這還是頭一遭──你在想些什麼事?」皇廉兮很好奇。

  陶垚農沒回答,轉向宇妥說:「抱歉,弄髒妳的絲巾。我會請人洗乾淨,再送回高原還妳──」

  「誰跟你提絲巾了!」宇妥嗔道,柔荑握住陶垚農的手腕。「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傷。」翻過他的右手,讓他掌朝上,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托著他。

  陶垚農震了一下,說:「我不要緊──」

  「你是醫師?」宇妥美顏冷凝,朝陶垚農瞪了一眼,然後看向皇廉兮,道:「請把我的皮箱拿來。」雖說了「請」,卻完全是命令的語氣。

  皇廉兮遲疑了一、兩秒,看著陶垚農,撇撇嘴,俊臉的表情近似取笑。「Farmer一向比較習慣獸醫……」他低喃,踅回車邊,取來宇妥的皮箱。

  宇妥拉著陶垚農坐在路邊的石塊上,用生理食鹽水沖洗他的傷口。「有點深,得縫──」

  「血止了,就行。」陶垚農說道。

  皇廉兮接著說:「在農場工作,受傷是常有的事,不管流血多寡、傷口深長,大夥兒總是找那個臨時獸醫搽搽藥了事──」

  宇妥抬眸,對住陶垚農的眼睛。「你很不愛惜自己。」她收妥小皮箱,站起身,往吉普車走。

  陶垚農盯著她的背影,覺得自己還沒處理好的傷口灼熱起來。

  「廉兮先生,麻煩你把他架上車。」宇妥停在車門旁,回首瞅著兩位男士。

  皇廉兮點頭,低聲笑著,靠近陶垚農,說:「她真是個敏銳的醫師,一眼看穿你會逃走。」大掌抓住陶垚農的肩膀,動作流暢地展露一手擒拿,有模有樣地將他押上車。

  陶垚農皺眉,來不及反應。一上車,宇妥立即宣佈:「以後──我會好好照顧你。」



  離農場主屋半哩遠的山巖台地,有一座古羅馬風格的花園別墅,佔地遼闊,居高臨下,從農牧場到菜園灣碼頭的自然美景、人文脈動盡收視野裡。花園最西的邊界就在懸崖上,護欄是古城遺跡般的冠狀牆垣,呈弧形繞彎,順過小水池後方。水池由手工釉彩燒磚砌成,水裡養著小睡蓮,魚兒躲在荷葉下覓食,蜻蜓飛離水面,漣漪一圈一圈泛開。

  宇妥站在水池旁,靜心細數花園裡的花草樹木種類。這幢房子是農場的醫護所,園裡種的,大部分是藥用植物,除了這一點,宇妥看不出來,還有哪裡像醫護所。原本,花園裡有三處地窖,專給醫護所醫師做實驗室,以及存放藥品使用,但這醫護所一直缺乏正式醫師,地窖已被農場的傢伙善加利用,成為葡萄酒貯藏室和奶酪培養室。

  宇妥一接近地窖,就聞到濃烈的奶酪味兒,她沒敢下去,站在入口踱著步子。

  「妳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一大一小的兩抹白影子,自地窖下走上來。

  宇妥瞠眸。他們竟然穿著無菌衣,手裡抱著包了錫箔的奶酪。都說了,這地窖是給醫護所醫師當實驗室的……更別提,那無菌衣根本不是給他們製作奶酪時使用!

  「妳是高原來的醫師嗎?」較小的那抹身影衝上前來,抬起戴著防塵隔離帽的頭顱,拉下面罩。

  那是一張健康紅潤的雪白小臉,紅唇秀鼻,大眼睛溜溜秋秋,流露著鬼祟似的頑皮性兒,耳垂上有一對小巧、閃爍綠光的粉紅耳環,形狀像帶葉桃子。「妳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到主屋,跟我們一塊用餐?」小女孩打量著宇妥,講話語氣好比管家婆。

  宇妥想笑,笑不出來,柔荑慢慢舉起,陰影劃過女孩臉蛋。女孩愣住,呆呆看著宇妥的手。

  「誰准妳穿醫護所的隔離衣,小桃子?」宇妥哼笑,纖指彈一下女孩耳垂。

  小女孩反射性摀住耳朵,驚訝地瞪著宇妥。「妳怎麼知道我的小名?!」

  「我怎麼會知道呢──」又看一下女孩的耳環,宇妥拋出輕蔑眼神,轉身走向屋門。

  拉開三片式玻璃門,宇妥進入屋裡,玄關採光落地窗前堆置了幾幅畫作,種在大陶甕的蔦蘿長出花冠五裂的星形小紅花,沾滿泥土的登山靴歪倒在地磚,明顯是剛從一雙大腳踢卸下來的。宇妥快步移身至診療室。

  診療室的鎖已解開了,門大敞著。門邊的木製阿拉伯鏤花屏風上披掛著沾泥的衣物,宇妥走到屏風後──

  古典洗臉盆架上有──污水一盆,髒毛巾漂在水面。大理石桌上,放著空酒杯與透明酒瓶,甜杏酒的味道散發在空氣中。

  「噢,這個討厭的獸醫……」宇妥低語。

  昨天傍晚,皇廉兮將她和陶垚農送達醫護所。她準備縫合陶垚農手上的傷口時,才發現最主要的診療室被人上了大鎖,連陶垚農這個農場主人也沒鑰匙可解鎖。皇廉兮說,幾年前開始,農場醫護所就是某人的個別地盤。他們叫某人「臨時獸醫」,意思是,某人不是真的獸醫,或許連「醫」字都夠不上資格。可這個臨時獸醫,在這兒為動物看病,偶爾也醫人。宇妥簡直不敢相信,這些人竟如此胡亂瞎搞,把設備齊全的醫護所交給連庸醫都稱不上的傢伙!她真不曉得陶垚農是怎麼管理農場的。她一氣,直接先給陶垚農一針破傷風,命令皇廉兮抓著他的手,不施麻醉,當場在醫護所玄關大廳縫他的傷。整個過程,陶垚農幾乎是蒼白著臉,冷汗直冒,但不敢吭出有違男子漢氣魄的哀聲;皇廉兮有時不忍,為他叫痛幾聲,卻像幸災樂禍。

  他說:「Farmer,宇妥醫師對你真好,瞧,她幫你縫的是美容針,一定不會留疤……」

  陶垚農越想回應越是咬緊牙,怕一開口不是威武地命令人閉嘴,而是沒形象的淒慘哀嚎。

  「想免皮肉痛,就請那個獸醫搬出醫護所;都這麼大的人了,不應該胡鬧,把診療室當個人『遊戲間』,不然,我怎麼幫你減輕痛苦嘛──」這樣的說話方式,讓人以為她是溫柔的──會撒嬌又溫柔的女子。



  「混帳獸醫!」

  二樓傳來物品掉落的細微雜音,宇妥回神,走出診療室,迅速不失優雅地趕到樓上。

  她昨晚住的房間,居然這麼輕易被人打開!她明明上了鎖的……

  宇妥盯著傢俱陳設好一會兒,終於發現異樣──

  她的小皮箱不見了!

  通往露台的落地窗門也被打開了,泰絲遮陽簾臨風飄逸,多花素馨的芳香味兒和在空氣裡。

  宇妥衝到露台。護欄石垣左邊的樓梯門開著,一陣汽車引擎聲傳來。宇妥急步靠向護欄,柔荑抓著牆緣,俯望下方。

  吉普車自花園邊境的瓦亭駛出,沿著石塊鋪設的車道繞過花園;剛剛那一大一小穿著無菌衣搬奶酪的身影,正舉著手對逐漸遠離醫護所的吉普車猛揮。

  宇妥倒抽了一口氣,提著裙襬,啪嗒啪嗒地奔下樓梯。

  「好可惜喔……望月哥哥跟我們不同路,不然就可以請他載我們回主屋了……這個乾酪真的很重耶……」小女孩把奶酪放到一台特殊設計的推車車斗裡,邊脫無菌衣邊嘀咕著。

  「梁大哥有自己的事要做,看他提著醫療箱,肯定又是哪兒有動物受傷了……我們自己有推車,不需要耽誤他嘛。」脫掉無菌衣的大女孩幫小女孩鬆開衣領。

  「妳們說那個『賊』獸醫叫什麼?」宇妥插進她們的對話。

  兩個女孩循聲轉頭,露出一樣的表情,同時發出嗓音。

  「妳為什麼說望月哥哥是『賊』?!」

  「梁大哥怎麼會是『賊』?!」

  「哦,叫梁望月是嗎──」宇妥挑眉。「這個賊偷走我的醫療皮箱和吉普車。」那吉普車是皇廉兮今早留給她的,沒想到她還沒使用,就給人接收了。「我的東西丟了,誰該負責?」她慍怒。

  小女孩看著宇妥冰山似的美顏,不自覺地瑟縮雙肩。昨晚吃飯時,她聽廉兮哥哥說了,這位女醫師是會教不聽話的人吃苦頭的!

  「Farmer哥!」大女孩急聲喊道。「在農場,東西失竊,Farmer哥會負責……Farmer哥一定會負責的!」

  宇妥瞇細眼眸,紅唇勾弧。「很好。那──現在就告訴姊姊──妳們Farmer哥在哪兒?」她停住語氣,笑容加深,看起來好迷人好和藹。

  女孩們卻打了個冷顫。「這個時間,Farmer哥一定是在放牧場。」大女孩誠實地答道。

  宇妥一笑,上前摸摸大女孩年輕的臉龐,纖指捏一下小女孩白皙的鼻樑。「真乖──姊姊最喜歡妳們這種乖巧的小美女了。明天,一定要記得來醫護所做健檢嗯。」說完,她翩然離去。




  放牧場位在山腰與山谷之間,幅員深廣,圍欄內外種著絲柏和檸檬樹,大片草海不著邊際,長長的木柵,不知入口在哪兒。宇妥左瞧右瞧,遠望近望,似乎沒有羊群或牛隻,她大膽地攀爬木柵,跳進放牧場區域。

  「哞──哞──」突如其來的牛叫,使宇妥嚇得回首。

  一隻黑白乳牛伏在樹蔭的草叢裡,瞪著她這個「入侵者」。

  宇妥深呼吸口氣,動作細碎、徐緩地往前移。「我只是來找你的主人,不吵你休息,你吃你的草嗯……」她喃喃自語,盡量無聲地加快步伐。

  綠草在腳下窸窸窣窣,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個黑影從後頭迭過來,宇妥僵住,不自然地偏轉頭顱。

  鼻孔噴氣、右前蹄磨擦地面、蓄勢待發的蠻牛影像,深深映入女人黑幽的眼簾。

  「哞──」這叫聲像是恐怖怪獸的嘶吼。

  宇妥氣息一窒,轉身,拔腿就跑。那牛隻開始追趕她,發狂地追趕她。她想尖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牛蹄達達聲,又快又重,近在耳後。冷汗順著她的肌膚流淌,風好大,牧草在她小腿割出血痕。

  幾年前,她在意大利遊學,居住的小鎮大多是西班牙裔人士。每年夏天,意大利農村的西紅柿盛產時,這個族裔會舉行慶典,把奔牛節和西紅柿節合併。

  她永遠都記得,那鮮紅西紅柿齊飛,牛隻猛奔,追擊著渾身流染血一般的西紅柿汁液的人們……

  「啊!」她絆倒了,想再爬起,竟使不上力。牛鈴鐺鐺,催命似的接近。她想起西紅柿被牛蹄踩爛的情景──在那場「西紅柿奔牛節」的冒險中,如果跌倒,人也會像西紅柿一樣……

  宇妥閉上眼睛,抓緊草根,奮力地想爬開。她好恐懼,腦海不斷出現西紅柿奔牛節的景象,那根本不是刺激……這種事怎麼會是刺激?

  她感覺自己面臨生死一瞬間,死亡面佔大部分……她以為黑影就要將她吞噬了──

  一個力量猛然將她捲裹,挾著她翻滾,逕直往下滑。宇妥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不清,一下是綠草,恍眼又成了天空白雲,到底是什麼溫暖力量在保護著她?她有些安心地抓緊手邊物,直到一切平靜下來,牛蹄聲、牛鈴聲逐漸淡去。

  「妳沒事吧?」

  宇妥凝聚目光。陶垚農那張俊朗性格的臉,懸在她上方。她和他躺在草坡下的排水道邊。

  「有沒有受傷?」陶垚農沉聲低問,大掌小心地撫上她的頰畔。

  宇妥一震,猛然直起身子,撞著陶垚農的下巴。「那頭牛……」她急言又語塞。

  陶垚農皺起眉,覺得她可能嚇壞了。

  「我今天又不是穿紅色……」宇妥呢喃的嗓音還在發抖,柔荑虛軟地摸著身上珍珠色的裙裝。「那頭牛為何要追──」停住嗓音,她突然想起什麼,伸手往髮後抓下髮帶,叫道:「一定是這個!一定是這個紅色髮帶!」

  陶垚農搖搖頭,接過她手中的髮帶。「不是的,不是顏色的問題。」他理理她被風吹亂的長髮,說:「牛是色盲──」

  宇妥睜大眼睛。

  「只要有東西在面前晃動,任何牛只都會因為受刺激而發怒……」陶垚農盯著她的美顏。她似乎還沒回神。他沉斂眸光,表情流露出憐惜,安撫地說:「一定是妳的身姿迎風蹁躚,牠受妳吸引,才──」

  「你混帳!」宇妥叫一聲,哭了起來。「你這座農場全是些混帳,連畜生都是混帳!」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委屈過,頭差一點如西紅柿被牛蹄踏過。他居然還說什麼「迎風蹁躚」……真有心情咬文嚼字!「為什麼我得來接管你們的醫護所?你們的醫護所,早已不是醫護所,地窖變成你的私人倉庫,被你用來存放農牧產品……為什麼我要幫你們做健檢?你們根本不當一回事……今天就只有廉兮一個人來健檢……他留給我用的車,被那個該死的獸醫偷走,害我走了好久才找到放牧場……混帳獸醫還闖進我的房間──」她用力捶打他。

  陶垚農神情一凜。「望月闖進妳房裡?!」

  宇妥吸吸鼻子。「他偷走了我的皮箱!」

  陶垚農垂眸,沉吟了一會兒,摘下帽子,看著她,撥撥她凌亂的髮,將自己的帽子戴到她頭上,抱起她,沿著長滿雜草的排水道走。

  夕陽裡,他說:「我會另外撥一輛車給妳、找回妳的皮箱、管好牛群、盡量移走酒和奶酪,恢復醫護所功能……命令農場所有的人明天開始一定去做健檢──」

  「你也得來!」她說道:「不准逃!」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2:36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18 09:43 編輯

第二章

  宇妥就是知道陶垚農會逃。

  有種男人很奇怪,平時打架、工作受傷,血流如注,傷口咧咧似魚嘴,絲毫也不覺得痛,卻怕一根細小的針。那天,宇妥治療陶垚農的傷時,早發現陶垚農是這種男人。他怕打針,怕一根細小、微不足道的針侵入他肉裡。他一定是聽說了健檢得抽血,所以遲遲不來做檢查。

  宇妥核對過名單,這兩個禮拜,在菜園灣系統下工作的人,也就是碼頭一帶至農牧場區的成年男性,全來健檢了,就剩陶垚農跟那個混帳臨時獸醫梁望月未露面。

  窗外的天空已渲染上瑰麗的夕彩,農場的一天又將過完。宇妥關上醫護所診療室的門,走到大廳玄關。那幾幅擺在採光窗邊的畫作,出自梁望月的手筆,畫裡呈現的大多是自然風光與生物百態,據說他是個挺有名氣的科普作家。十幾天來,宇妥聽多了人們的閒聊,大伙最常掛口的話題是陶垚農、皇廉兮與梁望月,此三人儼然是「菜園灣三傑」,尤其是陶垚農,幾乎被神格化,受人尊崇著。

  宇妥輕笑。如果農場的人們知道他們的「老大」怕一根細小針頭,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妳在笑什麼?」一個陌生嗓音冒失地傳來。

  宇妥旋身望去。一抹蒼勁昂藏的影子無聲無息地朝她接近。宇妥看向長廊盡頭那扇被開啟的後門,挑挑唇。「想必閣下就是名科普作家──梁望月先生。」她諷刺的嗓音,很婉轉。

  梁望月行經宇妥身邊,落日的光束穿進採光窗,輝映在他玳瑁框的眼鏡上閃爍,令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妳好。」他繼續走到正門,在傘架前停住,說:「我的畫,畫得不好,讓妳見笑了。」

  宇妥瞇眼瞅他。這男人的個性應該挺令人討厭,那眼鏡下又挺又直的鼻,真是刻薄;緊抿的薄唇,毫無情感,一看就知道是沒血沒淚之人!

  「要來點檸檬甜酒嗎?」梁望月突然問道。

  宇妥凝起眉心。

  他又說:「我自己釀的──」

  「那就不用了。」宇妥很不給面子地回絕。

  隱約間,梁望月似乎嗤笑了一聲,然後才打開正門。

  「望月?」門外的陶垚農正巧也握住門把。

  「嗨。」梁望月簡短打了聲招呼,欲往門外走。

  「等等,望月,」大掌扣抓梁望月的肩膀,陶垚農語氣堅定地說:「你回來得正好,做完健檢再走。」

  梁望月回頭,對著採光窗方向,那雙被眼鏡反光給模糊的眸子,不知是在看畫,還是看宇妥。「健檢嗎──那就不用了。」他的語氣很淡,說完便走出門。

  「望月!」陶垚農叫道。

  宇妥哼笑一聲,走過來。「算了──反正他是個獸醫,他自我檢查,最適合。」梁望月果然是個不得她緣的傢伙。

  陶垚農轉頭看著宇妥。她今天穿著跟農場很相配的工裝吊帶褲,內襯V領線衫,九分褲長,露出她纖細的足踝,收腰的編織皮帶,讓她看起來更清瘦,似乎……就算她講的話惡毒又苛刻,還是無損她的優雅美麗。

  她對他一笑,笑靨如花燦爛。「我以為你不來健檢呢……」她往診療室移動步伐,說:「快進來,我要先幫你抽血。」

  陶垚農皺起眉,覺得她是故意的。他的弱點竟已意想不到地被她給掌握了。陶垚農不安地關上醫護所正門。

  「沒有人會來,你放心吧。」宇妥從診療室探出臉蛋,一綹綹長長的波浪鬈髮,垂在肩側,她神秘又狡黠地笑著。

  陶垚農像要赴義般,緩步穩重地走進去。

  「托你的福,這診療室總算是個診療室。」宇妥穿上白袍,把長髮紮成馬尾,從阿拉伯鏤花屏風後,走出來。她被牛追那日,陶垚農承諾她的事,大致已完成了一半。診療室裡,原屬於梁望月的私人物品,全教陶垚農派來的手下們給搬到樓上空房。

  寬敞的診療室,窗明几淨,宇妥站在問診桌後,要陶垚農過來坐下。

  陶垚農坐在軟墊椅上,完全沒注意到宇妥何時拿出了器具。他注視著抽血針筒,不自覺地吞嚥,喉結上下滑動,顫顫慄栗。「我……」

  「嗯?」宇妥將他的手臂抬放在皮枕上,紮好橡皮條,取出酒精棉。

  陶垚農眸光閃了閃,道:「我有些事要跟妳說──」他想把手抽回。

  宇妥拉住他。「你說呀,不影響我的──」她完成消毒的動作,利落地將針頭扎進他血管裡,鬆開橡皮條,他的血液汩汩流進針筒試管。

  陶垚農臉色明顯翻白。

  「疼嗎?」宇妥顰蹙雙眉看他。

  陶垚農搖頭,但不說話。

  「是嘛,我的技術這麼好,應該不會痛的。」她額心綻開,笑容像個小女孩一樣。「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陶垚農抬眸,一臉肅穆。「等會兒說。」終於順利發出嗓音。

  「好吧。」宇妥低垂臉龐,表情一下變得沉靜溫柔。

  陶垚農默默地注視她,只有這樣他才會忘記那紮在肉裡的針,直到她熟練地抽出針頭,封了試管、貼了標,給他遞上一件罩衫,他才回神。

  她說:「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換這一件……」

  陶垚農看了看那罩衫,眼神有些懷疑。

  「貼身衣物都要脫,只能穿這件。」宇妥又說。

  「只能穿這件?!」陶垚農挑眉,一臉驚訝且困擾。「這像一件圍兜──」

  「來健檢的人都這麼穿,別懷疑,快去換。」宇妥繞到桌前,將他拉起身,推往屏風後。

  陶垚農抵抗地定住雙腳,大掌扳在屏風邊緣,說:「來健檢的人,全這麼穿?妳一個人看那麼多男人穿這樣的圍兜,幫他們做檢查?」他的語氣好僵硬。

  「我是個醫師呀──」宇妥輕鬆答道。不想告訴他,高原醫療中心有派護理人員下來支持她。

  「我知道妳是個醫師,但妳怎麼……」陶垚農眉頭糾結,說不出話來,想到她獨自面對一堆男人,他心裡就是一陣怪異。

  「你知道我是個醫師就好。合作點兒,快把衣服換了,你是最後一個來健檢的人,我會給你特別服務喔!」她嫵媚地眨眨眼,半催半推將他請入屏風後方。

  陶垚農歎了口氣。如果最後一個人不是他,她也特別服務嗎?到底是什麼特別服務?陶垚農有點不是滋味,沉著眸光貼近屏風的鏤花彫飾望出去。宇妥坐在桌子上,長腿交迭,雙手抱胸,鳳瞳就對著他的眼睛。陶垚農一詫,趕緊轉身,換衣服。

  他走出屏風時,宇妥依舊坐在桌子邊緣,像在看戲。桌邊何時多了一盆凌霄花,那蔓性籐本植物,從桌邊迤邐至地板,混了蛋黃似的粉紅色花朵,嬌艷又優雅,親暱地貼著她雪白的足踝。

  「怎麼了?」陶垚農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很尷尬,渾身不自在。「可以……可以開始了。妳的檢查──」

  宇妥笑了起來,跳下桌,調皮地吐吐舌頭。「對不起,陶先生,其實……」欲言又止地說。「其實,我剛剛想起,你今天一整天應該有進食吧?」

  陶垚農點點頭。

  她又說:「有喝酒吃肉吧?」

  陶垚農又點頭。「中午在碼頭,吃海鮮,喝了啤酒。」

  「哎呀!」宇妥叫了起來。「這樣健檢就不會準確了!」

  「什麼意思?」陶垚農臉色緊繃。

  宇妥脫掉白袍,在他面前走過來走過去。「其實,健檢前得保持空腹的……你這一整天吃了不少東西,做出來的結果一定不行。」她停下腳步,看著他。「我剛剛幫你抽血,都白做了──」

  陶垚農額際一抽。

  「唉──」宇妥長長歎了口氣,一副自己是受害者般的苦惱表情。「好啦,衣服可以換下來了,雖然你腿長,穿起來很好看──」

  陶垚農茫然呆站著,手抓著身上可笑的兜衣。

  宇妥抱起桌上的凌霄花盆,轉過身,又長聲歎氣。

  陶垚農看著她的背影,覺得她應該在笑──

  這個小女人,絕對是故意整他的!



  「呵……這個酒好好喝喔──」宇妥拿著甜酒杯,每輕啜一口,就開心地笑著。

  這真是美好的向晚,她喜歡坐在診療室落地門外的花園庭廊,看夕陽。花花草草披覆了一層暮靄,垂柳在水池旁搖曳著,草坪中央的那棵橄欖樹,似乎已結出了青綠果子,陶垚農站在冬青樹下的洗手台,掬水潑洗臉龐,他修長的體魄融在典型南歐風情的庭園景致中,看起來好浪漫。

  「嘿──陶先生!」宇妥的聲音好清脆柔膩,如鶯啼一般。「你趕快過來喝一杯吧!」她笑著,拿起酒杯,仰頸喝光杯子裡的汁液,一滴也不放過。

  「這酒真的好好喝喔──」她連連稱讚。

  「還要嗎?」一個聲音問道。

  宇妥放下杯子,望著斜倚在庭廊石柱的梁望月。這男人不知為什麼老站在光域裡,教人看不清他那副鏡片下的真面「目」。

  「想不到名科普作家,除了充當獸醫,還挺會釀酒的!」宇妥肘彎拄在大理石桌面,柔荑托腮,語帶調侃地說。

  梁望月露出整齊的白牙。「我會的事,絕對比妳知道的多。」

  「比如,偷走我的醫療皮箱是吧──」宇妥接道,視線移到一臉沉思、正往庭廊走來的陶垚農身上。

  「哼……」梁望月低笑,沉聲問:「妳住在樓上的房間嗯?」

  宇妥瞪他。「你不是很清楚嗎?」她反問。他都偷走了她的醫療皮箱,還好意思裝糊塗。

  「對了,望月──」陶垚農踏上台階,到了庭廊。「你把宇妥醫師的皮箱拿哪兒去了?」他拎起放在石垣上的玻璃酒瓶,走向桌邊的宇妥。

  宇妥接過瓶子,為自己,也為陶垚農倒酒。

  陶垚農伸手阻止她。「我不喝──」

  「嗯?」宇妥奇怪地看他一眼。

  「我明早還要健檢不是嗎,從現在起到明天早上,我都不會進食。」陶垚農把宇妥的話記得一清二楚。

  宇妥垂眸笑了。

  陶垚農拉了把椅子坐下,眼光朝向梁望月。

  「你說她叫宇妥?」梁望月雙手環胸,依舊站在薄暮的夕光中。

  陶垚農沉凝神色,不作回答。

  梁望月說:「我沒拿她的醫療皮箱──」

  「你說謊!」宇妥站了起來。「你明明拿了我的皮箱,並且開走廉兮留給我的車!」說到這兒,她的臉有些激動泛紅。

  陶垚農離開座位,安撫地要她坐下。「我來跟他說。」

  宇妥沒好氣地坐下。「你最好拿出你馴服蠻牛野馬的魄力,壓制這個不誠實的傢伙!」

  陶垚農瞳眸一閃。真不曉得那些健檢過的傢伙跟她說了些什麼?

  「陶垚農!」看他失神了半晌,宇妥不悅地喊道。

  陶垚農凝視她,點點頭。「妳放心,我會照妳的話做。」他倒很順從她的脾氣。

  梁望月冷眼旁觀,淡笑著。

  陶垚農走到梁望月身旁,搭著他的肩,兩人離開庭廊,往花園邊境的冠狀憑欄走去。

  「怎麼──這麼快就變了個人?」梁望月站在憑欄前,面對遠方的夕陽。

  陶垚農轉身,腰背靠著憑欄,倚身半坐,眼望庭廊下的宇妥。

  「高原的女醫師真有魅力,沒幾天時間,就把你給迷住了?」

  「一個多月前,我就見過她了。」陶垚農的視線離不開宇妥。

  梁望月撇撇唇。「這麼說──再過一個多月,男人就是女人的俘虜。」

  陶垚農皺皺眉。「我不跟你扯這些。」他回到正題。「你何時才要把皮箱拿出來還她──」

  「我說了,我沒有拿『宇妥』的皮箱。」梁望月回身,眼鏡鏡面下那雙眸子清澈又深沉。

  陶垚農轉頭瞅他。「你到底是拿了一個皮箱,是吧──」

  梁望月不否認。「多婕──」他說:「那個皮箱上有個火烙的名字──『多婕』。」

  陶垚農瞠眸。久久,他開口:「看樣子,是她拿錯了皮箱。」他揉揉後頸部,站直身軀,往庭廊走。

  「等等,Farmer。」梁望月叫住他。

  陶垚農停下腳步,回頭。

  梁望月走上前,一手臂橫過他的肩,在他耳邊低語:「你要讓宇妥繼續住在醫護所裡,我可以選擇晚上把她吃了,或者將你穿可笑兜衣的事,到碼頭宣傳一趟──」

  陶垚農猛地瞪住他。

  梁望月退開,臉上帶著嘲弄似的笑容。這個時而陰沉的傢伙,躲在診療室外看盡陶垚農被宇妥整的過程,最後才無事人般,悠閒地拿著一瓶檸檬甜酒,邀陶垚農和宇妥到庭廊賞夕陽……從頭到尾,他就是存心算計陶垚農!

  「你知道我要什麼──」

  「我會讓她搬到主屋。」陶垚農回道,大步走向庭廊。

  梁望月噙著笑,緩緩走往藏酒的地窖入口。



  「為什麼要我搬離醫護所?!」宇妥不滿地叫道:「你沒有拷問出我的皮箱下落,反教那個混帳獸醫趕我走!」

  陶垚農看著桌上的空酒瓶,皺起眉,才一會兒功夫而已,她竟然獨自喝光一瓶檸檬甜酒。

  「陶垚農!你到底是不是這座農場的主人!為什麼被一個外人反客為主……」她開始教訓他。

  陶垚農覺得她應該是醉了,儘管她罵起他仍是口齒清晰、有條有理,但她暈紅的雙頰和飄飛不集中的目光,明顯透露酒精在她體內起作用了。

  陶垚農扶起她的身子,把椅子靠攏。「醫護所裡,總有些不方便,妳住主屋,要什麼有什麼──」

  「我工作不方便!」宇妥掙開他的手,拉出椅子,重新坐下。「我是個醫師,醫護所裡本來就有給醫師住的房間,我當然住這裡!」

  「不行!」陶垚農厲聲喊道。

  宇妥睜大雙眼,半張開唇,胸壑沉緩起伏,喘著氣,站起來。「陶、垚、農──」一字一句,嗓音先慢後快,凶狠地說:「你有毛病是不是!真正佔據醫護所的人,你拿他沒辦法,就知道欺負我……」

  「我沒有欺負妳。」陶垚農在她指控聲中,焦急地解釋。

  「你跟你的牛一樣……不講理!」宇妥生氣地往室內走。

  陶垚農跟著她。「妳聽我說,搬離這裡,對妳有好處的──」

  「有什麼好處!」她反駁。「上面如果知道我沒有接管好醫護所,為你們的健康把關,才對我有壞處。」

  她生起氣來,步伐走得又快又急,一瞬間已登上樓梯。陶垚農跨大步,大掌按在樓梯扶手,腳跟一提,躍過欄杆,擋在她身前。

  宇妥頓了頓,叫道:「讓開!」

  陶垚農搖頭,說話的聲調認真又清楚。「我們這個醫護所從來就沒人接管,因為農場的人,根本不會生病,我們不需要醫師。」

  宇妥抬眸,似乎對他說的話感到震驚。

  「你們不需要醫師?」好一段時間,她才問道。

  陶垚農沉著臉。「沒錯。」這語氣再肯定不過了。

  彷彿,她這個從高原來的醫師給他們帶了很大的困擾,一向無病無痛、十足健康的他們不但必須來健檢,還得想盡辦法清空地窖配合她。農場的地窖,尤其是建在山巖的醫護所地窖,本來就適合存放酒和奶酪,她一來,他們持續多年的習慣竟得改變,生活方式教她弄亂,他們當然不需要醫師!也許,他們根本討厭醫師,討厭一個高原來的女醫師!

  宇妥瞅住陶垚農,眼眶有些紅。「那我回高原就好,何必去住主屋。」說完,她穿過他身邊,一步一步,然後跑起來。

  陶垚農一愣,回身追她,爬上二樓。「我不是在趕妳走。」他看見她進房,坐在床邊,收拾著衣物。

  「你們只是不需要醫師。」宇妥說。她眼神停在衣服上,一件件折好,收進行李袋。

  「但我希望妳留下。」陶垚農嗓音怪異地說。

  宇妥仰起臉龐看他。他站在門邊,目光灼熱地凝視她。

  「我希望妳來住我的主屋,而不是跟望月共處在這醫護所裡──」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3:30
第三章

  「我只住今晚,明早天一亮,我還是要回高原……」這是宇妥第十六次在陶垚農耳畔低喃同一件事。

  陶垚農背著宇妥走回農場主屋時,月亮已旋出雲層,幽靜地掛在農場暗藍發紫的天空中。小場院的絲柏雲杉樹影交迭,陶垚農登上連接主屋正門露台的長石階,茉莉花籐爬滿階梯外崖,一隻黑貓咪無聲無息蹲在牆檻上,彷彿成了夜色的一部分,燦亮的貓眼如星照人。光暈從百格窗裡透出來,一抹小女孩影子映在霧面玻璃上跳舞──


  檸檬黃,

  黃檸檬,

  檸檬樹上,檸檬黃,

  檸檬樹下,黃檸檬,

  一二三四,有四顆,

  檸檬樹下,四顆黃檸檬,

  檸檬樹上,四顆檸檬黃,

  八顆檸檬,八杯酒,

  酒濃酒香酒好飲,

  酒甜酒美,人更美……


  清脆稚嫩的聲音,一串串傳來,茉莉花籐散發著令人愉悅的香味。陶垚農唇角微揚走過露台,用腳尖踢踢兩片厚重的主屋大門。小女孩的歌聲停了一下,又唱起來,那嗓音伴隨著快樂的嘻笑,越來越接近門口。


  檸檬黃,

  黃檸檬,

  哥哥摘那檸檬

  綠或黃?


  小女孩歌聲乍停,門開了。

  陶垚農笑了起來。「沒有檸檬──綠的黃的都沒有。」

  「老哥──」小女孩叫了一聲,跳到陶垚農身上,像隻無尾熊一樣,手拉著陶垚農的衣服,腿攀住他。

  「好了啦,子墨,」陶垚農困難地移動步伐。「妳這樣,哥哥怎麼走路──」

  「你不是在走嗎……我是負重物,助你練輕功!」小女孩嘿嘿笑了兩聲,仰起清秀甜美的小臉,發現哥哥身上有兩隻女人手臂,然後一張暈紅的臉湊到哥哥肩頭──

  「嗨──小桃子,我們又見面了……」宇妥美顏盈笑,嗓音甜軟無力。

  小女孩蹙扭兩道纖巧的眉毛,表情略有嫌惡。

  「幫幫忙好嗎,子墨──」陶垚農晃動掛在肘彎的行李袋,對妹妹陶子墨說:「哥哥手快斷了。」

  陶子墨從兄長身上滑下,雙腳站定,提過行李袋,拖著往客廳走。

  客廳裡的壁爐正燃火供暖,在壁爐左側,有兩張高背椅,造型像是中古世紀的國王椅與王后椅般,威嚴地排列在一起。臨窗的長沙發後方,是一幅巨型的菜園灣風景圖,固定在大理石牆面。

  陶垚農將宇妥往柔軟的長沙發一放,走到壁爐前,添柴火。柴托旁的雙人沙發裡,丟著陶子墨的小包毯;用來做為茶几的骨董寶藏箱上,放著一包棉花糖和一盤切塊奶酪。

  陶垚農皺額,拿撥火棍,往火焰中央挑攪幾下,回身。「子墨,還沒用餐,怎麼烤糖吃──」他停住責問的語氣,看見妹妹呆站在沙發扶手旁,盯著宇妥瞧。宇妥趴在抱枕上,美眸微合,伸長手拉拉陶子墨的兩根髮辮,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陶垚農擺好撥火棍,走過去,說:「她喝醉了。」

  陶子墨抬眸看一下陶垚農,視線又落回宇妥臉上。宇妥翻身平躺,閉著眼睛,沉聲慢語:「我只住一晚喲……」

  陶子墨猛然轉首,仰望陶垚農。「她要住在這裡?」

  陶垚農點點頭。

  「只有今晚嗎?」陶子墨又問。

  「她以後都住這裡。」陶垚農拿起躺椅的貂皮毯鋪飾,蓋在宇妥身上。

  「可是……」陶子墨聽不出兄長語氣裡的異樣堅定,急著追問:「可是她不是住在醫護所嗎?」

  「醫護所是望月的地盤。」

  「喔。」陶子墨歪頭愣了愣,想起兄長把醫護所借給梁望月,而且梁望月不喜歡受人打擾。

  陶垚農揉揉陶子墨頭頂,往廚房走。陶子墨回神,跟在兄長背後,進入廚房與客廳之間的通道。

  「可是……哥哥──」陶子墨苦惱地坐在走道邊的橡木櫃上。「廉兮哥哥說,她會教人吃苦頭,而且……她還彈我的耳朵……我不喜歡她──」

  「子墨,」陶垚農站在廚房的拱門下,背對陶子墨,嗓音有點嚴厲地說:「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妳為什麼沒吃飯,就在客廳烤糖?」

  陶子墨低下頭,兩手交握,拇指互搓,不說話。

  陶垚農走進廚房,看了看料理台上的餐食,轉往餐廳。桃花心木餐桌上,尚未擺餐具,三盞從天花板垂下來的星狀小燈,光芒溫和悅目地打在餐桌中央的琺琅水果陶盤。陶垚農回廚房,將餐食移到餐廳,沒一會兒,陶子墨加入他的行列,協助他佈菜擺盤。

  「哥哥……」沉默好久,陶子墨怯懦地開口。「我不是故意要烤糖吃……那是因為……因為你跟廉兮哥哥還沒回來,我等得肚子好餓,所以……」

  「嗯。」陶垚農應了聲,把水果盤端開,放在餐具櫃上。「以後,要是我們晚回來,妳自己先開飯──」

  「可是……」陶子墨急聲說:「可是我喜歡等哥哥回來,大家一起用餐,比較熱鬧啊!」

  陶垚農抬眸看著牆鏡裡妹妹稚嫩、充滿殷切期盼的臉龐。「子墨──」他轉身走回餐桌邊,沉聲說:「妳長大了,要更懂得照顧自己,這樣才不會讓哥哥擔心──」

  嵌在櫥櫃上頭的木雕擺鐘,跳出一隻鳥兒,咕嘟咕嘟地報時。

  「Farmer,」餐廳的邊門被打開,皇廉兮從門外的陽台走進來。「子墨才八歲而已,你以為她多大?」

  「廉兮哥哥,你回來了!」陶子墨迎向門口。

  皇廉兮微笑,摸摸陶子墨的臉頰,關上落地門。「抱歉,回來晚了,讓妳餓肚子。」

  陶子墨搖搖頭。「我偷偷烤棉花糖吃──」她回眸看陶垚農一眼,再面向皇廉兮時,嗓音明顯小了一半。「惹哥哥生氣了。」頭顱低垂的小女孩,無辜極了。

  皇廉兮將陶子墨攬進懷裡。「哪個孩子不愛吃糖,我每天在碼頭公園見到的吃糖孩子,多得數不清。而且,孩子吃糖才會快樂──」視線掃向陶垚農,他眸光一閃,話中有話。

  陶垚農撇開臉,拉開椅子落坐。「空腹吃糖,她正餐一定吃不下。」

  「不會的,哥哥,」陶子墨搖頭,走到陶垚農鄰座。「我肚子很餓,一定可以吃很多!」她坐上自己的位子,埋頭開始用餐。

  陶垚農盯著妹妹認真的小臉,眼神不由得轉沉,隱約間,他似乎歎了口氣。「把餐巾戴上。」說著,他攤開潔白的口布,圍在妹妹胸前。

  陶子墨抬頭,對他笑了笑。「謝謝哥哥。」

  「嗯。快吃。」陶垚農切了塊鹹派放在她餐盤上。

  皇廉兮面帶微笑入座。「子墨,吃飽後,廉兮哥哥陪妳烤糖吃嗯。」

  這座農牧場像軍營,陽盛陰衰,大部分女人都集中在碼頭商店區一帶,年輕女子平時不會來農牧場。農牧場裡,全是些干重力活的男人,性別屬「女」的人類,向來只有陶子墨。偶爾才會有個名字叫「米夏」的大女孩出現,這大女孩的父母在碼頭商店區經營麵包店,哥哥米雷在牧場工作,她每隔幾天和米雷一起上牧場,如果遇上陶子墨沒上學,她便是陶子墨的最佳玩伴。

  可憐年紀小小的陶子墨,其實很欠缺陪伴。



  「她的臉好紅……」

  吃過晚飯後,陶子墨和皇廉兮坐在客廳壁爐前的雙人沙發,烤棉花糖。陶子墨依舊非常在意醉倒的宇妥,不時回頭看看長沙發裡的她。

  「她在睡也在笑,看起來好像傻瓜……」

  皇廉兮笑著,瞇眼盯住長叉尖端受熱膨脹,外皮略略焦黃,逸出甜美香味的棉花糖。「子墨,那叫『醉美人』,不是傻瓜。」

  「醉美人?」陶子墨側過臉龐,看著皇廉兮。「我只聽過睡美人故事……」先低喃,然後問:「廉兮哥哥喜歡她嗎?」

  皇廉兮挑眉,將烤好的棉花糖交給陶子墨。「宇妥醫師嗎?」

  陶子墨點點頭,接過長叉子,對著香熱的棉花糖吹了吹,小心地咬一口,拉長的糖絲黏在她唇角。「好燙……我不喜歡……她……」她邊吃糖,邊口齒不清地說。

  「妳不喜歡糖?!」皇廉兮故做驚訝,重複她含糊的語辭。

  陶子墨一口氣吞嚥,深呼吸,回身用長叉指著宇妥。「她!」強聲強調:「是她!我不喜歡她!」

  皇廉兮明白地頷首,取回陶子墨手中危險的尖叉。「子墨為什麼不喜歡宇妥醫師?」他問,兩手各拿一根長叉,分別烤棉花糖和奶酪塊。

  陶子墨盯著火光中的棉花糖,抱怨著。「她怪怪的……又很凶!上次,我和米夏姊姊去地窖搬奶酪時,她甩手彈我的耳朵,而且她居然知道我叫『小桃子』……還說望月哥哥是賊……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

  皇廉兮吃著烤軟的奶酪,笑而不語,聽她繼續說。

  「可是哥哥說她以後都要住在這兒,那我肯定要吃苦頭……那天,她叫我跟米夏姊姊去做健檢,我們都沒去,她一定又會彈我的耳朵……」陶子墨說著,小手不自覺摀住雙耳,搖搖頭。「廉兮哥哥,她真的怪怪的……你可不可以跟哥哥說別讓她住下……」小鹿般水亮的眸子,直勾勾望住皇廉兮。

  皇廉兮無奈地垂眸。「子墨──廉兮哥哥只是農場的客人,怎能反對主人做的決定。」他攤攤手。「廉兮哥哥恐怕無能為力──」

  「可是,她、她……」陶子墨急了。如果連廉兮哥哥都幫不了她,以後她一定會天天被彈耳朵,而且哥哥也會被搶走……

  「子墨──」陶垚農進入客廳,正好看見陶子墨食指用力地指向沙發上的宇妥,「她她她」不停。「她是宇妥醫師。」他拿著一瓶紅酒,走到壁爐前遞給皇廉兮,眼神告誡地瞅住妹妹。

  陶子墨低頭,縮向皇廉兮身旁,知道哥哥在罵她不懂禮貌。她皺皺眉頭,低聲說:「我以後會叫她宇妥姊姊……」

  皇廉兮笑了笑。「嗯,子墨一向很懂事。」他盯陶垚農一眼,問:「房間整理好了?」

  「負責莊園打掃的傢伙平常就有整理,不用費什麼功夫,只是把行李袋裡的衣物分類,放進衣物間而已。」陶垚農往國王椅坐下,一個東西塞在背枕後,他伸手拿出來,是妹妹的小包毯。「子墨──」他低喚。

  陶子墨抬頭看向陶垚農。

  「再亂塞,哥哥就把它丟了。」陶垚農作勢將小包毯朝壁爐口拋。

  「啊!不要啦,哥哥!」陶子墨叫道,衝向陶垚農,奪下自己的小包毯。

  陶垚農哈哈大笑,將妹妹抱進懷裡。「妳這個長不大的小丫頭……」他笑個不停。

  「Farmer──子墨才八歲,你不要以為她很大,好不好?」皇廉兮在他的笑聲中插言。

  陶垚農對陶子墨很嚴格,尤其在農牧場的事務上。陶子墨將來得繼承農場一半的經營權,因此,從她三歲開始,陶垚農就教她騎馬、教她趕牛牧羊、分辨水果種類、栽培蔬菜、踩葡萄釀酒……最近,他更訓練她使用獵槍打獵──陶子墨才八歲呢!陶垚農對她實在太嚴格了──皇廉兮常常覺得陶子墨是這座島上最不幸的孩子,可她卻是個容易討好的孩子,往往只要兄長一點小舉動,就能逗得她天真大笑,不記前仇。

  「廉兮哥哥救我!」陶子墨笑著跑過來,擠進皇廉兮背後。「哥哥要把我的貝爾洛斯丟進壁爐!」「貝爾洛斯」是她的小包毯的名字。

  陶垚農噙著笑,哼了聲,坐回國王椅裡。

  皇廉兮搖搖頭,逕自吃著烤奶酪,懶得理這對兄妹,只說:「你們小聲點兒,別把宇妥醫師吵醒──子墨,妳不怕被彈耳朵了嗯?」

  陶子墨探出臉。「不會!宇妥姊姊醉了,不會被吵醒!」雖這麼說,她還是不安地回頭看一下,確定宇妥沒站在背後,準備彈她耳朵。

  「她這一睡,可能明天中午才會醒。」陶垚農說。

  皇廉兮疑惑。「她喝了什麼酒?」

  「一瓶望月釀的檸檬甜酒。」陶垚農回道。

  皇廉兮揚唇,低低笑了起來。

  陶子墨張大眼睛,好驚訝。大家都說望月哥哥釀的檸檬甜酒好好喝,沒想到喝多了會醉成傻瓜!難怪哥哥從來不准她喝,如果她變成一個小傻瓜,哥哥一定會很苦惱……

  「子墨啊……」皇廉兮摸著她頭頂,語重心長,慢悠悠地說:「望月釀的檸檬甜酒是用來拐女孩子的,等妳可以喝酒時,要是有男人請妳喝梁望月牌子的檸檬甜酒,妳可別因好喝而貪杯嗯。」

  陶子墨歪著頭皺皺眉,似懂非懂,歎了口氣,抱著小包毯起身。「哥哥,我先上樓了……」

  「嗯。」陶垚農應聲。

  「今晚要寫信給爸爸媽媽……」

  陶垚農臉色微沉。

  陶子墨嬌甜的嗓音還在說:「明天我去上學時,你要記得幫我拿去寄喔?」她看著陶垚農,等他確切的回答。

  「好。」陶垚農嗓音乾啞,不自然地答道。

  陶子墨笑了笑,向皇廉兮道晚安,旋身跑出客廳。

  「這樣下去行嗎?」皇廉兮正色道:「子墨八歲了,你也該讓她知道──」

  「你不是常說她還小。」陶垚農打斷皇廉兮,眼神沉鬱,盯著茶几箱上的棉花糖。「等她大點兒再說……」

  皇廉兮垂下臉,打開紅酒,倒入杯中,靜默地喝著。陶垚農也喝。兩個男人不再交談,無聲無語,坐在壁爐前,喝悶酒。




  頭痛欲裂的感覺折騰得宇妥醒來。這生平第一次的宿醉,絕對有威力成為一個教訓,讓她從此不碰酒!剛睜開眼睛那一刻,宇妥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那個討人厭的臨時獸醫梁望月一定跟我有仇……」宇妥撫著額,一手抓扯枕頭,坐起身。

  一大片亮得刺眼的玻璃門扉正對著她。宇妥反射性閉眼,再徐緩睜開,習慣光線後,窗外露台的薔薇花籐鮮艷惹眼地像要竄進屋裡來,其它五顏六色的花朵,種類繁多,也在陽光下,爭奇鬥妍。

  宇妥轉開視線,往旁一瞥,床邊桌放了一杯熱飲,還冒著白煙,似乎有人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醒,時機掌握得恰恰好。宇妥端起杯子,輕啜一口,味道酸酸甜甜的,很順口,這應該是醒酒茶。她喝完熱茶,揉著額鬢,掀被下床。梳妝台的鏡子裡,映著她宿醉蒼白的臉龐,她覺得自己從沒這麼難看過,幸好她不是穿著髒衣服像個流浪漢,但……誰幫她換的衣服?!

  宇妥愣在梳妝台前。

  一個輕悄悄的腳步聲,從房門外傳進來。一會兒,腳步聲停了,沒任何敲門聲,房門就被人打開。

  陶子墨站在門口,盯著宇妥,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這裡就是農場的主屋?」宇妥先開口,美眸看著頭髮比自己還散亂的小女孩。

  陶子墨點點頭,不說話。

  宇妥又道:「我頭好痛,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杯茶?」

  陶子墨轉身離去。

  宇妥躺回床鋪裡,望著床邊桌上的空杯。半晌,陶子墨捧著茶壺,回到客房。她繞到床邊桌前,把溫熱的醒酒茶注入杯中。

  「可以喝了,宇妥姊姊。」她對著合眸顰眉的宇妥說。

  「謝謝妳,小桃子。」宇妥起身,喝著茶,眼神停在小女孩臉上。

  陶子墨抬眸,側過臉龐,表情有些閃躲。「那我……先出去了……」欲言又止,她放好茶壺,往門口走。

  「等一下,小桃子──」宇妥叫住她。

  陶子墨轉頭。

  宇妥拍拍床畔,要陶子墨過去。

  陶子墨遲疑了一下,覺得耳朵在發燙。

  「過來。」宇妥道;嗓音雖不凶,卻是命令。

  陶子墨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坐在宇妥指定的位子。

  宇妥提起雙手,輕柔地扒抓著她的長髮。「怎麼亂七八糟的?」

  陶子墨一顫,老老實實地說:「我在學校跟同學玩時,辮子被扯散,我自己不會綁……」

  宇妥眼眸低斂,順著她的話問道:「平常誰幫妳綁的?」

  「哥哥呀!」

  「妳哥哥?」宇妥挑挑眉峰。

  「嗯。」陶子墨重重地頷首。

  宇妥微笑,好奇地問:「妳哥哥是誰?手巧的男孩子,姊姊我最喜歡了──」

  陶子墨猛然回頭,露出看怪物似的眼神。

  「別亂動!辮子還沒綁好……」宇妥扭正她的頭,纖指繼續在軟滑烏黑的髮絲間穿梭。

  「宇妥姊姊不知道哥哥嗎?可是,昨天晚上是哥哥背妳回來的啊……」

  陶子墨一說,宇妥的眼神定住。「妳哥哥是──」

  「我哥哥是菜園灣老大──陶垚農啊!」陶子墨好驕傲。

  宇妥表情一恍,既震驚又難以置信。「妳是陶垚農的妹妹!」她柔膩的嗓音一下提高了。

  陶子墨蹙額。「有什麼不對嗎?宇妥姊姊……」

  宇妥鎮定下來。「沒什麼。」淡淡答道。她果然對菜園灣農場太不熟──不管是這裡的人事物或日常生活……她沒有一項清楚!

  「哥哥說,妳以後都要住在我們家;我先告訴妳,家裡住哪些人──」

  「不用了,我今天就要回高原。」宇妥打斷陶子墨的嗓音,將她的頭髮紮成兩根麻花辮,起身下床。

  陶子墨道了謝,跟著她下床,亦步亦趨。「可是哥哥說──」

  「妳哥哥說,農場的人從來不會生病,你們不需要醫師。」宇妥轉身,彎傾柳腰,鼻尖對著陶子墨,說:「我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懂嗎,小桃子?」她站直,打開衣物間。她的行李袋和衣物全在裡頭。她走進去,穿衣鏡忠實地呈顯她穿著睡衣的優雅身段,她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看著陶子墨。

  「農場主屋有女傭嗎?」

  陶子墨搖搖頭。「家裡的三餐都是碼頭和牧場的哥哥們輪流來煮的……打掃也是……」她以為宇妥要問這個。

  宇妥臉色閃了閃。「昨天,是誰幫我換的睡衣?妳嗎?或者,妳有其它姊妹?」

  陶子墨又搖頭。「我沒有其它姊妹,只有哥哥。昨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了,是哥哥幫妳換衣服的。」小女孩的語氣似乎覺得這事沒啥大不了。「妳半夜的時候吐了呢,廉兮哥哥說,哥哥他還起來幫妳清洗喔……」

  宇妥芙頰脹紅。噢──真是夠了!她今天之內一定要離開菜園灣!

  陶子墨見宇妥開始收拾行李,便說:「哥哥說,妳要回高原,一定要跟他說,他才能調直升機送妳回去,而且妳已經在菜園灣叨擾半個月了,如果不跟主人說一聲再見,就太沒禮貌了……哥哥說,妳這樣會讓高原的人們丟臉──」

  「陶垚農在哪裡?」不等陶子墨說完,宇妥先問道。

  陶子墨安靜下來,拉著宇妥走出衣物間,往露台移。推開玻璃門扉,陶子墨牽著宇妥走上角落的小望樓,指著遠方一座圓柱形建築。「那是農場的青貯塔,附近有一片橡木林……」

  「他躲在橡木林裡嗎?」宇妥低喃。

  陶子墨持續往下說:「哥哥知道妳差不多這個時間會醒來,所以先煮好醒酒茶……」

  「這樣呀──」宇妥慢慢瞇細美眸,望著青貯塔方向。

  一群午後飛鳥,啪啪鼓翅,飛過天空。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4:05
第四章

  要變天了嗎?

  分散的鳥群像落雨,唰地衝破綠葉茂盛的樹頂,飛竄整座林子。陶垚農仰起頸子,望著──

  離歸巢的時間還很早啊……

  這片林子的天空,被高大的大果礫和無柄花櫟密密遮蓋,太陽以一種斑斑駁駁的光印子形式,忽而重迭忽而消失地自綠葉間縫篩落。

  陶垚農蹲下身,撥開地上的落葉,摸摸泥土,又抬頭。

  「下雨了。」他低喃。

  樹葉發出的沙沙聲明顯不是風吹造成。陶垚農戴好帽子,起身快速步行。半小時後,雨勢轉大,他停在茂密的樹蔭下休息。

  「陶垚農……」

  一開始,他以為是錯覺。

  雨若有似無地下,像是每天傍晚最寧靜的夕霧。

  「陶垚農……陶垚農,你這個混帳……躲哪兒去……」

  直到那美妙的叫喚,蕩漾明顯的嬌怒,陶垚農才從木墩上站起。

  「宇妥!」他大叫,像個癡心的情人,在雨霧中奔跑。

  「陶垚農……你在哪裡──」

  陶垚農循著她的嗓音,穿過泥濘小徑,便看到她站在一顆大岩石上,轉頭張望著──

  她在找他!這想法使他心底湧現喜悅與莫名的虛榮。

  他朝她走過去。幸好她穿了雨衣,要不,他大概會衝上去擁緊她不放。

  宇妥看見陶垚農走過來,銀白雨絲夾串翠綠的橡樹子在他眼前落下,他撥開一層層森林之神設下的簾幕,終於接近她。

  他對她伸出手,說:「來吧。」

  宇妥神情恬淡,凝視著陶垚農,雨霧在她絕美的臉龐蒙了細緻的晶瑩水珠。她像個從高塔走下來的女王,看著他許久,才將手遞給他。

  陶垚農拉著她離開大岩石,漫無目的似的往前行。

  宇妥突然停下步伐,令陶垚農轉頭看她。

  「怎麼了?」他問。然後說:「雨越下越大,我們得到農舍避避──」

  宇妥微笑起來。「你難道就這麼想見我嗎?非得要我到這種地方,跟你說再見──」她的表情很美,但絕不是單純地在笑。

  陶垚農知道她其實是生氣了。他不回話,手指扣進她指間,牢牢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宇妥沒反抗,相當配合地移動步伐,跟隨他,只是細膩的嗓音在說:「你知道我何時會醒,先煮好醒酒茶,真是辛苦你了嗯。還有昨天,我得謝謝你將一整瓶的檸檬甜酒讓給我享用,你真的很大方呢──難怪你跟梁望月會是好朋友──」她停住聲音,久久,一種情緒轉折的強烈語氣騰冒出來。「你們陰險狡詐!」

  陶垚農猛然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我這麼做,只是希望妳留下來!」他嗓音堅定,俊臉沉凝著一種奇怪的神情。

  宇妥愣了愣,發覺他並沒放開她的手,大掌仍緊緊糾纏她。

  「妳以前從沒來過農場吧,」陶垚農盯著她的雙眼,往下說:「就算不在醫護所當醫師,難道不能接受主人邀請,留下來作客、遊玩嗎?」

  「我為什麼非得──」她出聲。

  陶垚農馬上接道:「給我個機會,宇妥──」他的黑眸沉定,映有她絕倫的姿容。

  宇妥渾身一顫。「你什麼意思?」她認識他不深,頂多知道他怕打針,就算她是個醫師,此刻她真的無法判別他那認真又帶深情似的臉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宇妥──」他握著她的一雙柔荑,與她面對面,問:「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

  宇妥神情一閃,晶亮的美眸瞅著陶垚農。她的思緒從來不會讓人給弄亂的,偏偏這個男人說了這樣簡單卻教她無法回答的話。

  「妳還不明白嗎──」陶垚農摘下自己的帽子,也將她的雨帽往後撥,臉龐緩緩靠近她。

  宇妥聽到他的心在怦怦跳,他似乎很緊張,握著她的兩隻大掌,被雨水打濕了,她的手在他掌中,一點也沒濕,甚至溫暖發熱著。他的唇輕輕貼上她的,她吃驚地抬起臉看著他。

  陶垚農伸手摸她的臉,溫柔撫去她頰畔的雨水。宇妥呼吸急促起來,微啟的嘴唇很紅。他又說了一些話,可雨聲太大,她沒聽清楚,只感到他的臉頰觸及她的,好燙──

  一瞬間,這座樹林化作夢世界。

  宇妥盯著朦朧的樹影,朦朧的雨,原本閃忽迷離的美眸,突然睜大。「那、那是什麼?」她驚叫起來,柔荑抱住陶垚農的手臂。

  雨就是雨,落在土地成了一窪泥濘;橡樹子砸疼了他們,好破壞氣氛。

  「有一個黑影竄過去!」驚叫再起,宇妥指著樹林某處。

  陶垚農回首,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沒有發現什麼。

  「真的有一個黑影竄過去!」她強調。

  「我知道。」陶垚農握住她緊揪在他胳臂的小手,牽著她往前走。

  宇妥左看右看,另一隻手也伸過去,拉住陶垚農牽她的手。

  「別怕。」陶垚農腳步稍停,側身摸摸她的臉,把她的雨帽戴回她頭上。

  宇妥面對他,看著雨水從他的髮梢滴落,滑過他神情專注的臉龐。「你的衣服濕了……」她不自覺地低語,聽起來像歎息。

  他說不要緊。宇妥凝視他,踮起腳尖,雙手繞過他的肩頸,將他背上的闊邊硬草帽,拉回他頭頂。

  陶垚農視線與她交纏了一會兒,握緊她白皙的手,說:「快走吧。農舍就在前方──」



  那排白色的平房縹緲如山嵐,迂迴在高大的綠林中。屋簷下的雨廊,站著一抹人影,奇妙的哨音在雨聲中傳繞。

  「他在做什麼?」

  陶垚農打開屋側柵門,牽著宇妥走上雨廊。

  「米雷,別吹了。」陶垚農對站在屋門前的年輕男子發出嗓音。

  穿著防水工作服的男子轉頭。「Farmer哥!」他叫道,面露驚訝,目光從陶垚農臉上移向宇妥。「我以為你回去了──」

  「遇到大雨,又折返。」陶垚農摘下帽子,拍拍身上的雨水,然後幫宇妥解雨衣。

  宇妥脫掉雨衣,蹙眉盯著雙腳。她是穿了雨衣,但沒換雨靴,一雙便鞋沾滿泥濘,連她白皙的腳背也噴濺了泥污。

  「我去幫妳提水來。」年輕男子勤奮極了,迅速地進屋去。

  陶垚農對宇妥說:「他叫米雷──」

  「我知道。」宇妥回道:「他有到醫護所做健檢。」她記得這個一頭花椰菜鬈髮的男子。

  米雷很快就提來兩桶乾淨的水,放在長凳前,讓陶垚農和宇妥坐著,把腳上的泥巴清乾淨。「Farmer哥,你們要不要先進屋,把衣服弄乾。我看這雨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停……」米雷說著,拿起掛在胸口的特殊哨子,放入嘴中。

  「別吹了,米雷。」陶垚農抓住米雷的肩,阻止他吹哨。「雨下這麼大,應該都找地方躲了,不會回來──」

  「什麼不會回來?」宇妥赤腳踩在木質地板上,走到陶垚農身旁,好奇地盯著米雷胸前的哨子。「這是什麼?」

  「這是橡樹子──大果櫟的槲果做成的哨子。」米雷取下哨子給她看。

  宇妥將哨子拿在手裡,歪斜頭顱,看向陶垚農。「剛剛的哨音就是這個東西發出來的?」

  陶垚農頷首。

  「為什麼要吹哨?」她又問。

  米雷拿回哨子。「這哨子是用來把『迷途』豬仔叫回來的──」

  「豬?!」宇妥圓瞠美眸。

  陶垚農接著說:「妳看到的那些竄動黑影,就是豬隻──」

  「這裡有豬?!」宇妥往後退幾步,神色有些不自然,嗓音轉弱,呢喃:「怎麼連這裡也會有畜生……」

  「嘿,醫師──妳真的什麼都不懂耶!」米雷將哨子掛回脖頸,得意地說:「這座橡木林是放養豬的最佳場所,今年,我們在這兒放養了三百多頭,是吧,Farmer哥──」

  宇妥望住陶垚農,抑著嗓音說:「你為什麼養畜生,都不把牠們關起來,要讓牠們到處亂跑!如果又追擊人,怎麼辦?」想到自己剛剛在林子多次看到亂竄的黑影,她就莫名地生氣發抖。

  陶垚農走到她身邊。「豬跟牛不一樣。」他低語,大掌輕輕握住她的手。

  「別碰我。」宇妥慍怒地回身,坐到長凳上。

  米雷沒察覺這兩人的氣氛怪異,逕自對宇妥說明。「醫師──你們在高原上,每天吃的那些帶有榛果香味的火腿培根,就是我們將豬隻放養在橡木林,讓牠們吃橡木子的結果,為了讓牠們肉質有天然的美好風味,農場的人可是下了你們高原上不知道的苦心呢──」

  「米雷,別說這些了!」陶垚農沉聲開口,命令:「你進去把壁爐火燃起,順便聯絡廉兮,看看他能不能開部車來接宇妥醫師。」

  米雷愣了愣,抓抓頭,走進屋裡。

  陶垚農走到宇妥面前,移開水桶,蹲下身,看著她。

  「這裡有通訊設備?」宇妥抬眸,憤恨地對著他。

  「是。」陶垚農握住她柔荑,大掌微微顫抖。「妳說的對,我就是這麼想見妳,希望把妳困在這裡;如果妳找不到我說再見,肯定不會回高原──」他將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親吻。

  宇妥僵住,腦海浮現他在林子裡吻她的情景──那應該是吻吧,一個輕淺、灼熱的吻──像情人的吻,印在她唇上。

  他溫暖濕潤的氣息,吹拂在她掌心,嗓音低沉緩慢地說:「待會兒,廉兮來接妳,我會吩咐碼頭,調夜行直升機送妳回高原──」

  宇妥震了一下,美眸盯住他的眼睛。

  陶垚農對她笑著,笑容爽朗,卻有太多令人費解的情緒。

  宇妥瞪著他,纖纖玉足突然踩在他膝蓋上。「我一輩子都不會接受你的邀請,留在農場遊玩!如果你再讓我出糗的話──」最後這句話說得像但書。

  陶垚農心頭一抽,眸光灼爍地凝在她臉上。她的眼睛濕濕地,鬈翹的睫毛上依然沾著雨珠──這個他心目中的女神,正在對他伸出雙手,釋放某種訊息給他,像是纏綣的情意。他既貪饞又甘願受誘惑,長指愛戀地描繪她的唇,她猛然用力咬住他,他愣了一下,視線與她交會,然後像個男孩般朗聲大笑,抱起她走進屋裡。




  壁爐的火焰很不一樣,似乎多了什麼元素,所以燒得特別紅亮。這農舍的壁爐比人還高,熊熊的烈火烘得室內如暖春。

  陶垚農取下一雙掛在爐額的大鞋給她穿,鞋子很厚很柔軟,沒有外底,與其說是一雙鞋不如說是一雙軟皮革厚襪。他說,這是熊皮靴。他在奧地利念農牧學院,上巡狩課程時,遇上被獵人誤殺的無辜小熊,為了悼念牠,他和同學把牠分了,做成皮靴和手套……

  「好殘忍!」宇妥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幽幽瞪他一眼。

  陶垚農撇唇笑了笑。

  宇妥審視地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紅唇揚起。「你開玩笑的?」她挑眉。

  陶垚農搖頭,蹲下,坐在她身邊,說:「這張地毯也是我的好朋友──馴鹿魯道夫。」

  宇妥猛捶他一下。他哈哈大笑,起身往內間走。半晌,他端著熱茶和點心出來。

  「米雷跑了。」他說。

  「跑了?」宇妥疑惑地瞅著他。

  陶垚農將茶點放在壁爐前的矮桌。「他從後門離開了。」

  「雨還很大,他幹麼急著走?」宇妥看看麵包籃裡的鹹泡芙三明治,探手取了一塊。

  陶垚農幫她倒好一杯茶,加進濃郁的溫牛奶,神情深思地走到窗邊,坐在窗台,望著外頭。

  宇妥喝一口奶茶,舔舔唇,道:「米雷冒雨離開,要是受涼生病,我這醫師會好好照顧他──」

  「哈啾!」噴嚏聲乍響,搶了她的嗓音。

  宇妥看向窗邊。

  陶垚農一笑,揉揉鼻子。「妳先照顧我吧。」

  宇妥放下吃了一半的泡芙,捧著熱茶,走到他身邊,一手執杯,一掌心覆上他的額頭。

  陶垚農接過她的杯子。「妳午餐沒吃,就來找我嗯?」他的語氣像無賴一樣。

  「我急著跟你說再見!」她嬌嗔,拿回杯子,拉著他坐往壁爐前烤火。「這裡沒有乾衣服可以換嗎?」他要是繼續穿著身上的濕衣服,體魄再強壯,都會生病!

  「這裡只有一些御寒的毯子。」陶垚農起身,打開壁爐邊暗嵌在牆中的隱形櫃,取出一件毛毯。「妳冷嗎?」他問她。

  宇妥皺眉。「我穿了雨衣,衣服沒濕;腳現在有你的『小熊好朋友』保護,溫暖得很!倒是你,你馬上把濕衣服給我脫掉,烤乾之前,就圍毯子御寒吧。」她語帶命令地說。

  「脫掉?!」陶垚農看著身上的衣服。「馬上?!」

  「馬上!」宇妥眼神嚴厲地盯著他強調。

  「在、在這兒嗎?」陶垚農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在這兒!」宇妥還是強調。

  陶垚農搖頭淡笑,拿著毯子要離開。「我到裡面脫──」

  宇妥扯住他的褲腰。

  他垂眸看她。

  「我是個醫師,什麼樣的裸體沒見過。你在這兒換就行。」她態度稀鬆平常,端起麵包籃,揀了塊糖霜檸檬烘餅,優雅品嚐著。

  陶垚農皺凝眉頭。這刻,他對她的醫師身份,竟有種莫名的厭惡感,心頭很酸。「好吧,我知道妳是個醫師。」他說了句,動手扯開衣襬、皮帶。

  宇妥低頭喝茶,唇邊笑弧微漾。

  壁爐邊那隻木雕狐狸,是陶垚農雕的,雕功不太高明,他把狐狸刻劃得太純良,眼神溫柔得如同好女人。

  宇妥撿起陶垚農丟下的第一件衣物,平鋪在外爐床,水氣一下就蒸騰成白煙。他的衣服有股淡淡的伽南香味,很寧和,繚繞在空氣裡。

  「砰!」一個奇怪的聲響從窗外林子傳來。

  宇妥睜大眼,看向陶垚農。「那是什麼聲音?」

  陶垚農停止脫衣動作,拿了帽子,往門口走。「我去看看。」他打開屋門,出雨廊。

  「你要去哪兒?」宇妥跟到門邊。

  「把門關好,別出來!」他將她推進門內,嚴肅地說:「米雷是帶著獵槍離開的,應該是有什麼兇猛的動物出現,騷擾豬隻──」

  「什、什麼動物?」宇妥倒抽一口氣。

  陶垚農沒回答,只是吻吻她的額頭,然後頭也沒回地往雨裡跑。

  「陶垚農──」宇妥大叫,看著他的身影消失。

  砰、砰──不明的方位又傳來幾聲槍響,一片漆黑的上空像是被烏鴉佔據般,鳥禽雨中驚飛的拍翅聲,忒愣愣地壓下來。宇妥一驚,旋身關上門,背抵著門板,柔荑揪著胸口,沉沉喘息。

  時間在這一段過程中靜止了,良久沒一個人聲,誰也沒再進這農舍。她迷迷糊糊地坐在壁爐前,望著火光越來越弱,不斷回想起陶垚農對她講的話──

  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

  宇妥──

  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

  妳還不明白嗎──

  這時,一個唰唰聲在門外響起,她才往窗戶望去,發現窗外有兩道光芒閃了閃,倏地暗去。她趕緊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

  皇廉兮正從一輛悍馬車的駕駛座下來。他關上車門,打傘往農舍走。

  「廉兮!」宇妥嗓音乾啞地叫道。

  皇廉兮揚高傘緣。「嗨。抱歉,我來晚了。」他走上雨廊,說:「好大的雨,整個菜園灣的日常活動,都快停擺了。在這林子裡,有濃蔭遮天,倒是比較感覺不出雨勢。」

  宇妥靠著門,沒回應半句話。

  皇廉兮將傘掛在屋簷下,近看才察覺宇妥的異樣神情。「怎麼了?」他問。

  宇妥搖搖頭,往屋裡走。她的長髮披在背後,亂成一片。

  皇廉兮沉著目光,進屋。宇妥坐在壁爐前,雙手無意識般地翻弄著一件衣服。皇廉兮往裡間走,後頭的廚房不見任何人影。他回到小廳,移身壁爐前,蹲坐在宇妥身邊。「別擔心,Farmer不是第一天掌管這座農場。」

  宇妥別過臉來看他。

  皇廉兮笑顏溫煦,那雙深邃狹長的黑眸,黑得透出藍紫色光點,彷彿能看穿人心。

  「廉兮,你來這兒,是做什麼的?」她問他來海島的目的。

  皇廉兮挑眉。「我來接妳的呀。」答非所問。

  宇妥凝起眉心。「我不是問你這個……」她低語。

  「Farmer說妳要回高原──」

  「我不回去了。」宇妥打斷皇廉兮的聲音。「我本來就是來接管農場醫護所的,就算你們不需要醫師,上面沒叫我回去,我還是不能擅離職守。」

  皇廉兮頷首微笑,起身,從柴托上拿了幾根松木,丟進壁爐裡。

  她是下定決心了──記得她剛來的那天,她告訴陶垚農,她要好好照顧他,現在她有什麼理由離開呢?

  她想起他的吻,落在她額頭上,輕輕擦過她的唇──

  她說過,要好好照顧他的,現在又有什麼理由離開呢……

  「妳要在這兒等Farmer,還是先回主屋──」

  「廉兮大哥!你在裡頭嗎?」外頭突然傳來米雷的呼喊。

  皇廉兮和宇妥互看一眼,兩人同時動作,往門口走。

  皇廉兮打開門。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米雷拖著奄奄一息的豬隻站在雨裡。

  「有人受傷嗎?」宇妥旋即跟上皇廉兮。

  皇廉兮頓了頓,轉身說道:「是豬受傷,我們處理就行,妳進屋等Farmer。」

  豬?!宇妥神情一閃,耳邊聽到淒厲的豬叫。她往屋內退,關起門,不一會兒,汽車引擎聲響起,漸漸遠去。

  這屋子又剩她一人,矮桌上的茶點已經涼了好久,陶垚農的外衣幹得發燙。宇妥端起茶壺,愣著環視一下四周。裡間好像就是廚房,她走進去。小廚房沒開燈,光線昏暗,只能看到雨痕掛在窗戶玻璃上。宇妥摸著牆找燈鍵,一個咿呀聲後,黑影閃了進來,她手一顫,茶壺「乓啷」落地。

  「別過來!」她警喝。雖然對方應該是聽不懂人話的畜生……

  「別怕,是我──」陶垚農按下門柱邊的電源開關。

  牆上的風鈴草造型壁燈亮起。宇妥看見陶垚農渾身濕透,站在門邊,手捧著腹部。

  「你受傷了?」宇妥心頭一抽,沒忘記他是去處理騷擾豬隻的「兇猛動物」。「過來讓我看看……」她上前欲扶他。

  陶垚農神情一軟,心底竄過暖流。「我沒事。」他關上後門,撿起地上的茶壺,隨手放進洗滌槽,便往壁爐小廳走。

  宇妥趕緊跟上。「陶垚農!你衣服上有血──」

  陶垚農轉身,拉開衣服。一隻小動物從他胸前跳出,蜷在壁爐邊發抖。「是這傢伙的血……」陶垚農摘下帽子,脫掉濕衣服,裸著上身,坐在壁爐前,拿著毛毯裡住那小動物。

  宇妥低斂眼簾,舒了口氣,緩緩走到他身旁,柔荑放在他的肩上,微微傾前,探看毛毯裡的動物。

  「是狗呀!」她低呼,覺得那像哈士奇幼犬的動物挺可愛。「牠哪兒受傷?」

  「一點小擦傷,明天給望月瞧瞧就行。」陶垚農回道,雙手專心地幫小動物取暖。這小動物的母親騷擾豬隻,驅逐不走,甚至想攻擊人,結果被米雷殺了。小孤兒在母親屍體旁,徘徊不走,他只好把牠帶回來。

  「你想養牠嗎?」她知道他應該很喜歡動物。

  「不行,無法養。傷好後,得把牠放到更深遠的山林裡,讓牠自己生活。」他的回答令她意外。

  「為什麼?」宇妥盯著陶垚農沉思般的臉龐。「你不是養很多動物──」

  「這傢伙是幼狼。」陶垚農轉頭,對著她回道:「帶回農場養,將來其它動物都要遭殃。」

  宇妥愣住。

  陶垚農低笑。「妳是個醫師,為什麼連狼跟狗都搞不清楚?」

  宇妥眨眨美眸,不服氣地說:「我是醫人的,何況牠看起來跟小狗沒差別!」

  「也對,老虎小時候跟貓長得是一個樣兒。」他笑說。

  「你在取笑我?!」她嬌怒,放在他肩上的纖白手指,用力收握,捏他。

  陶垚農沒再說話,目光深沉地瞅著眼前的絕色容顏。他們的距離好近,鼻子幾乎碰在一塊兒,她的髮絲捎得他的臉又熱又癢,讓他心旌蕩漾。久久,他開口:「我以為妳跟廉兮走了──」

  宇妥靜靜凝視他的眼,挨著他的身邊坐下。「你的衣服,我已經幫你烤乾了──」

  陶垚農點點頭,側身,胸膛貼著她的嬌軀,俯下臉,尋吻。「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宇妥──」

  宇妥將唇壓上他的嘴,閉合雙眸,輕而深切地回應他。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4:51
第五章

  妳在高原上有戀人嗎?

  宇妥──


  他已經不再叫她宇妥醫師了。

  他說,他好早以前就見過她──在高原上,一處開滿嬌艷紅玫瑰的花海裡,她像個女神站在其中,對他伸出雙手,讓他願意把心掏出來交給她……

  宇妥從來不知道這個只會馴馬、牧羊、放牛、養豬……個性應該木訥老實的「莊稼漢」,竟然是個詩人?

  她告訴他,她是抽到厄運的短簽,才下高原,來到菜園灣。他卻說,那是上天為他安排的上上籤,經由她的手,代他抽中,令一個翩翩仙女,如他所願地出現在他的農場……

  「嘿,你說──我到底是仙女,還是女神?」宇妥答應陶垚農的邀請──就算不接管醫護所,還是留下來遊玩。

  她在高原上並沒有戀人,不用急著回去;她其實還算喜歡菜園灣。這座農場在陶垚農的管理下,有一定的運作秩序。從碼頭到農場的工作人員,大致分成三支隊伍──海灣隊負責碼頭漁獲和食品廠事務,青果隊管的是農場五穀雜糧蔬菜水果的收成,馬隊則照料所有家禽畜生。

  宇妥最近熟悉了菜園灣的生活模式。

  她其實真的很喜歡菜園灣呢!這裡的人們樂天、開朗,碼頭公園時常充滿歡笑,孩子們健康地騎著腳踏車、在街頭廣場玩遊戲或聚在冰淇淋攤前,吃著用農牧場牛奶、水果製成的手工冰淇淋。每隔幾日,碼頭浮塢的露天酒館就辦「品酒會」,供應農場釀的葡萄酒給人暢飲,生活氣氛好悠閒,天天都像在度假。

  偶爾,她到碼頭商店區逛逛繽紛的糖果店,嘗著各種滋味的糖,感覺就像戀愛一樣,有著令人陶醉的歡樂。她喜歡這種熱鬧同時又恬靜的日子,這種日子讓她快忘了自己最初來這兒做啥……難道她真的是「下凡」來遊樂?那她到底是仙女,還是女神?

  宇妥笑著看向餐桌對座的陶垚農。

  「妳是宇妥醫師。」陶垚農也對她展現笑容。他知道她最喜歡這個稱謂,哪怕是她將來嫁給他,她一定不肯讓人叫她一聲「陶太太」或「Farmer嫂」。即便她在這兒很少用上醫師身份,她最喜歡的,還是讓人叫她「宇妥醫師」。

  「你還記得嘛,可惜你們不需要醫師──」

  宇妥的尾音尚未落定,一陣緊急的呼喊聲,突然傳來。「Farmer哥、Farmer哥!桃子在果園摔破頭,血流滿面……」

  雜沓紊亂的腳步聲踩在餐廳陽台,落地窗門外,好幾個大男人把臉貼在上頭,一面拍打玻璃。「桃子額角裂了一道好長的傷……」

  陶垚農神色凝重,啪地站起,身軀掠過餐桌,打開餐廳邊門。

  「Farmer哥,快點!桃子血流滿面……」這些男人一個比一個焦慮著急。

  陶垚農問:「你們把她送哪兒去了?」

  「望月哥那兒──」

  「該死!」陶垚農臉色都變了。子墨是女孩,她傷在臉,給望月處理,破相可怎麼辦!陶垚農推開堵在門口的人,欲往外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宇妥走來,拉住他的手。

  他回頭看她一下,反掌握住她溫熱的玉手,帶著她,跑下陽台樓梯。

  「子墨拜託妳了。」

  「嗯。」她自信一笑,笑容很快就消失,因為看到樓梯下的草坪有好幾匹高大馬兒在踢腿。

  陶垚農飛快地下去,矯捷一躍就翻到馬背上,單手拉著另一匹馬的韁繩,問宇妥。「會騎馬嗎?」

  「怎麼可能。」宇妥站在樓階踏步平台上,表情很難看。

  陶垚農皺一下眉,彎身,手臂勒住宇妥的腰,一記撈舉,將她拉上馬,坐在他背後。宇妥還來不及反應,他便說:「抱緊我。」然後策馬,奔出去。

  這幾乎是狂奔!

  宇妥尖叫起來,閉緊眼睛,死命摟著陶垚農。陶垚農奮力地夾踢馬腹,馬兒四蹄騰空,躍上山巖台地,剽悍地馳騁。宇妥被顛得極不舒服,彷彿內臟全錯了位。陶垚農知道她害怕、難受,一手緊緊抓著她交迭在他腹部的柔荑。

  「到了。」他漸漸減慢速度,拉緊韁繩,馬兒發出一串嘶鳴,終於停了下來。

  陶垚農一跳下馬背,宇妥整個人竟軟倒往前趴,差點滾下馬。陶垚農伸手攙住她,將她抱下馬。

  「沒事吧?」他撥撥她凌亂的髮絲,一面望向醫護所,心裡擔憂著妹妹。

  宇妥抓開他的手,遠離馬兒幾步,撫撫額頭,往醫護所走。

  陶垚農將馬拴在花園憑欄邊,跟著宇妥走向醫護所大門。

  宇妥氣息微喘,靠著醫護所門邊牆,深呼吸著。陶垚農探手抓住門把,才要轉動,門就開了。

  「謝謝你,梁先生──」一抹長髮女性背影擋住了出入口。

  「叫我望月。」梁望月的手,搭在門緣。

  女性輕笑,柔順地說:「謝謝你,望月。」

  梁望月撇撇唇,和女子一起走出門外。

  陶垚農看著他們倆。

  梁望月先拍拍他的肩。「子墨沒事。」

  女子對陶垚農微笑。「嗨,子墨的哥哥。」

  陶垚農頓了頓。「妳好,多婕醫師。」

  宇妥最慢有反應。「婕!」卻是最驚訝的一個。「妳怎麼會在這兒?!」

  多婕走到宇妥面前,眉心緩皺。「妥妥,妳不要緊吧?臉色有點蒼白……」她拉起宇妥的手,纖指壓著宇妥手腕內側。

  「我沒事。」宇妥抽手,搖搖頭。「妳怎麼會下來?」

  「妳拿錯了醫療皮箱,我幫妳送過來。」多婕簡單說明。

  宇妥美顏迷惑。「我拿錯皮箱?!」

  「所以,我說,我沒拿妳的皮箱。」梁望月在一旁出聲。

  宇妥轉頭看他。那副反射陽光的玳瑁框眼鏡,依舊讓人看不清他的全貌。

  「妥妥,妳的皮箱,我放在醫護所裡──」

  「抱歉,」陶垚農插話。「子墨的傷──」

  「我幫她治療了。」多婕回道。「望月幫了不少忙……」

  陶垚農瞅向梁望月。

  「我只是安撫子墨的情緒,傷口不是我縫的,絕對不會破相。」梁望月一眼就知道陶垚農在想什麼。

  「這點你不用擔心,子墨的哥哥──」

  多婕話還未說完,一陣馬蹄聲響像火車壓過鐵軌,貼著石巖地板傳來。陶垚農那群關心陶子墨傷勢的手下,也追來了。

  多婕笑了起來,說:「子墨的哥哥,你最好加強一下他們基本的救護觀念──下次有人頭部受傷,可別再騎著馬送過來。」

  「他們騎著馬送小桃子過來?!」宇妥驚呼。

  「我也嚇了一跳。」多婕輕聲說。

  「希望子墨沒有腦震盪才好。」梁望月也說了句。

  陶垚農猛然掉過頭,瞪住那群正走過來的大男人們。「現在馬上把馬兒騎回馬場!」他吼道。「往後不准擅自以馬匹做為交通工具!」

  大男人們全愣在石板步道中央,不明白老大發什麼火,但也沒人敢多走一步,只見他們動作一致,回身上馬,乖乖往馬場方向前行。

  陶垚農昂頸,疲憊似的重重閉眸。

  宇妥走到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我喜歡你這項決定。」嗓音柔軟地繚繞他耳際。

  「這幾天注意點就行。」多婕說著。「妥妥會好好照顧子墨的。」

  陶垚農張眸,看著宇妥。「謝謝。」

  「別擔心嗯。」宇妥凝視著他,眉眼帶笑,很嫻雅。

  「妥妥,這事就交回妳手上嗯。」多婕說完,和梁望月一起往花園走。

  「妳要上哪兒?」宇妥問多婕。

  「望月要請我喝他釀的酒。」多婕回道。

  陶垚農眼神一閃。「多婕醫師,別喝太──」

  宇妥摀住他的嘴,將他拉進醫護所,才放開手。

  「怎麼了?」陶垚農皺眉。「望月釀的酒好喝卻很烈──」

  「我領教過。」宇妥說:「那是你們男人『不懷好意』的酒。」

  她說的一點沒錯。陶垚農有些慚愧。

  她又說:「不過,婕是千杯不醉,酒對她來講,跟水一樣;梁望月肯定被她修理!」

  陶垚農挑眉。宇妥呵呵笑了起來。



  那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坐在床邊,好可憐。床頭几上,擺了一顆肥美的水蜜桃,粉紅色的外皮上有些破損,沾了泥土。陶垚農無聲無息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桃子。

  「Farmer哥……」坐在床邊的米夏震了一下,手抹著臉,抽噎地說:「對不起,Farmer哥,都是我沒架穩採果梯,桃子才摔下來的……」

  陶垚農看著手裡的水蜜桃。「今年的桃子已經能採了呀──」

  「嗯。」米夏點頭,眼淚又流個不停。「我和桃子經過果園,看到青果隊的哥哥們在架梯……桃子很興奮,說要把第一顆水蜜桃摘給Farmer哥吃,就加入採果行列……她才摘第一顆果子,便從梯子上摔下來,頭撞到地上的石塊……她流好多血,可是都沒哭,手裡緊緊抱著要給Farmer哥的果子……大家好緊張,擔心她撞壞腦子……剛好馬隊的哥哥們經過,就把桃子送來醫護所……Farmer哥,對不起,我沒有看好桃子……」

  陶垚農搖頭。「別哭了,這不是妳的錯。」他將手裡的水蜜桃交給她,說:「拿去洗一洗,我想吃──」

  米夏抬頭,淚眼望住陶垚農。

  「快去。」陶垚農輕拍她的肩。

  米夏點點頭,擦乾淚,捧著水蜜桃,起身走出病房。

  陶垚農垂眸,靜靜坐入床旁的安樂椅,眼睛盯著枕被間那張額頭纏繞紗布的小臉。

  一個八歲的女孩,額角新傷的位置,跟五年前的舊傷,幾乎一模一樣──

  那些原本可以忘記的記憶,其實從未被他忘記過。

  五年前的夏天,一連兩個月的密集豪雨,在南美洲山區造成山洪爆發,土流淹沒民宅。一座礦山下的實驗農場被洪水沖毀,死傷無數,救難隊到達時,只救起一名兩、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裹著包毯,耳垂上戴著一對閃亮的小耳飾,染了淡淡血漬,似乎是臨時打的耳洞,用來標示她的身份……她額頭受傷昏迷,躺在牢固如鐵船的箱子裡,推測是親人為了讓她逃過劫難,把她裝進去的……

  那年,陶垚農二十一歲,他在奧地利接到消息時,已是雙親的葬禮日。回到海島,他只能跪在父母墳前,流不出一滴淚。

  父母被葬在海島農場,很深、很寧靜的林子裡。他一度以為自己走不出那座林子,但想起還在昏迷中的幼小妹妹;那天起,他被迫提早接掌家業,承受所有悲傷,守護著妹妹。

  「子墨。」陶垚農輕聲叫道。

  床上的陶子墨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哥哥……」

  「嗯。」陶垚農撥撥她的頭髮。「頭還痛嗎?」

  「不會,我都沒有哭喔……」陶子墨低喃。「哥哥,你不可以寫信告訴爸爸媽媽這件事,他們會以為我不乖,沒聽你的話……」

  陶垚農胸口一陣窒悶,大掌覆住她的臉頰。「我不會告訴爸媽。」他知道她很懂事了,為了不讓人心煩,她早學會了勇敢。

  「哥哥,我好困……我想回家睡,家裡才有貝爾洛斯……」她側過臉,貼緊哥哥溫暖的掌心,眼眸欲合猶張,竭力振作精神地說:「哥哥,我有摘桃子要給你吃喔……」

  「我知道。」陶垚農頷首,指腹輕柔摩過她的眼瞼。「子墨──妳閉上眼睛,等會兒睜開,就會在家裡,貝爾洛斯也會在妳床上嗯。」

  陶子墨應聲好,乖巧地閉上眼,一會兒,呼吸逐漸深沉、均勻,睡了去。

  宇妥走進來時,就看見他耐心溫柔的一面。她走到陶垚農背後,柔荑輕搭在他肩上。陶垚農轉頭。

  「嗯。」宇妥兜出拿在另一手的水蜜桃。

  「米夏呢?」陶垚農問。

  「那女孩哭得眼睛都腫了,我要她回去休息。」宇妥側身坐在椅子扶手。「吃吧,我幫你洗乾淨了。」

  陶垚農接過她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豐沛香甜的汁液,從他咬下的缺口溢流得他滿掌。

  「很甜嗯。」宇妥掏出手帕,墊在他掌中。

  陶垚農將水蜜桃遞到她唇畔,說:「妳也吃吧──」

  宇妥揚唇淡笑。「這是你妹妹特地為你採的,我吃不得,不過……」她摸他的臉。「我一定會好好幫你照顧小桃子。」

  陶垚農黑眸一閃,神情深凝,大掌迭住她的柔荑,微微偏首吻她的掌心,語調極慢地說:「農場並不是真的不需要醫師,請妳別離開我──」

  宇妥胸口一熱,美眸迷濛地盯住他,柔荑環抱他的頭。「記得嗎,上次的健檢,你並沒做完喔──」

  陶垚農仰起臉,親吻她柔潤的唇。

  宇妥嘗到他嘴裡的水蜜桃味道,那甜味、那香味,說是清淡卻也強烈,幾乎甜進她心底。



  今年的桃子特別香甜碩美。青果隊的大男人們,於晚間,送了兩大竹簍的水蜜桃到主屋,探望陶子墨。因為還要與陶垚農討論釀酒事宜,這些大男人便留在主屋用晚餐。幾個男人一起下廚,分工做好一桌桃子大餐,前菜是桃香肉凍配醋泡桃子,感覺單純了點,但是用了釀造十二年的上等醋,加上農場自產的頂級食材,品嚐時,味道細緻,讓人開胃。湯很特別──桃蔬奶油濃湯,採法式做法,吃不到桃子,卻感覺得到桃子的存在。主菜則由陶垚農親自料理──桃汁燴嫩牛膝和牛腰子通心粉,以橄欖油蒜末炒過的鮮甜桃肉佐檸檬百里香為拌料,是道口感微妙的美食。這群男人真的精通廚藝,連甜點也難不倒他們。宇妥滿足地用完晚餐,端著桃子派,上樓「巡房」。

  陶子墨依舊在睡覺,打他們自醫護所將她帶回來,她就抱著自己的小包毯「貝爾洛斯」,一直熟睡著。宇妥將桃子派放在床畔小圓桌,點亮牆上夜燈,小心地調整陶子墨的睡姿。

  「小桃子,」宇妥輕碰她耳垂上桃子造型的小耳環,低語:「妳肚子餓不餓?要不要起來吃點東西呀──」

  陶子墨沒反應,胸口仍規律地起伏著。宇妥微笑,端起桌上的桃子派,調暗夜燈,保留弱光,安靜地離開陶子墨的房間。

  樓下客廳的討論聲,似乎停歇了。沉穩的腳步聲沿著樓梯,有節奏地上來。宇妥看著陶垚農繞過樓梯口的小廳,朝她走來。他瞥一眼宇妥剛關上的房門,問:「子墨還在睡嗎?」

  「是啊。」宇妥靠著門,美眸對著他。

  陶垚農皺眉,若有所思地說:「睡這麼久,是正常現象嗎?」

  「她只是累了。」宇妥輕聲道:「廉兮說,你對她很嚴格──」她停住語氣,凝視著他。

  陶垚農沉默不語,移身走到小廳,點亮小壁爐前的立燈。燈光爍爍,他的姿態有點孤獨。

  宇妥開口。「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陶垚農轉身,看見她依然站在妹妹的房門邊,美眸閃著光芒。他想回到她身旁,她卻先走向他。

  他聞到她端在手上的桃子派香味,發出嗓音說:「到我房裡──」

  「好。」她應道。

  他的臥房有一張寫字櫃,上了鎖,一片信紙角夾在細縫,露了出來。宇妥摸摸那珍貴的桃花心木,從落地窗邊走到床畔坐下。

  「我可以坐這兒嗎?」

  陶垚農手執燭台,從起居室走過來。「抱歉,臥房的吊燈壞了,一直沒換。」他把燭台放在床與窗之間的木桌上,燭焰輝映著窗邊月華。「會不會太暗?」

  宇妥搖搖頭,也將手上的桃子派放上桌。「你在跟誰通信嗎?」她問他。

  陶垚農不明白地望著她。

  「那裡──」宇妥指著他的寫字櫃。「有一張信紙露出來了。」

  陶垚農走到寫字櫃前,看著那一角信紙,站在月光中沉吟許久。「這是子墨寫給我爸媽的信。」他從寫字櫃隱密的後方取出鑰匙,打開櫃門。

  他那幾不可聞的歎息,有種沉痛的悵然,揪緊了宇妥的心。「你的爸媽……」她嗓音發抖。

  陶垚農面對著窗外,沉聲低語:「妳知道南美洲實驗農場被大洪水沖毀的事吧──」

  宇妥點頭。那幾年,祭氏在南美落後山區開挖礦脈,老太爺基於互惠互利原則,與當地居民作了一項協議,答應在礦山下建造一座農場,移轉農牧技術,改善當地生活……他的父母接下了這項任務,從此沒再回來──

  「那年,子墨三歲不到,她昏迷醒來後,笑著對我說『哥哥,是爸爸媽媽讓子墨坐船回來找哥哥玩的』。她不知道爸媽已經死了,以為他們還在那兒教人種田牧羊……她那麼小,我真的沒辦法告訴她,再也見不到爸媽……」他邊說,一手往寫字櫃上成迭的信紙抓緊。

  宇妥站起身,走向寫字櫃,握住他青筋憤然的拳頭。陶垚農沉沉呼了口氣,緩緩鬆開手。宇妥從他掌下,取了信件,就著月光和燭火閱讀。信的內容大同小異,說的是小女孩在菜園灣的生活種種,然而,每一封的最後:

  爸爸媽媽,子墨會乖乖聽哥哥的話,請你們安心工作,趕快做完,就可以回來看子墨──子墨真的好想你們!

  這應該是讓他最痛的。

  「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回信了……」陶垚農抹著臉,嗓音很疲憊。

  宇妥放下信紙,靠近他的背,輕輕地將臉貼上去,雙手環抱他的腰。「那就別回了,至少今晚好好休息……」她將他往自己懷裡收緊。

  背部傳來明顯的濕熱感,陶垚農轉過身,看見的是,她爽朗而深情的美顏,即使那對眸子帶著淚光,他依舊覺得她笑得很美,讓他的心得到寬慰。

  「你要吃派嗎?」她拉著他的手,坐到床畔,素手拿起放在木桌的小瓷盤裡的桃子派,送到他唇畔。

  他盯著她,咬下第一口,大掌撫去流過她芙頰的淚水。

  她笑著,也咬下一口桃子派。「我們一起吃,以後我們都一起吃──」

  「嗯。」他吃完她手裡的派,舔吻著她的每一根纖指。

  宇妥攬住他的肩頸,親吻他的唇,身子徐緩躺上床。

  陶垚農臉貼著她的胸口,長指輕輕撩開她的上衣,大掌撫摸她柔細的肌膚,順著她的曲線遊走。

  宇妥被他寬大的胸懷罩住,她聞到他身上那淡淡的伽南香味,顫抖地閉上眼睛,臉龐紅得發燙。

  她是個醫師,但這一刻,她不免也害羞起來。

  陶垚農吻著她的唇,他們的口腔裡有著相同的味道,他們的肌膚一寸不分地緊貼著,她感覺他的胸膛壓在她的心口沉重起伏著。他的氣息吹吐在她耳畔,一個東西溜進她身體裡,毫無預警的疼痛抓住了她,讓她睜大美眸,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滾落。

  他吮去她的淚,說這每一顆都是珍珠,他會好好收進心底,永遠珍藏著。

  她一直記得他的表相下,其實是個詩人靈魂,他深沉易感,堅毅又柔軟,痛苦不欲人知。

  宇妥緊緊抱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湧流,眼簾對著天花板晃動的吊燈。

  那吊燈,恐怕壞很久了,這個男人──這個將悲痛孤獨往內心藏的男人,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掉淚……

  她看見二十一歲時的他,躺在臥房大床上,吊燈就是在那一刻壞掉的,他那靜默流淌的淚水,在黑暗中如兩把細長的刀刃,劃痛了她的心,在她心上留下了一個洞。

  他歎了口氣,將她抱得密實,說只有她填得了他心裡的空。他蠻悍地搖晃她的嬌軀,她抓著他的肩背,感覺自己又一次喝了那檸檬甜酒,既痛苦又快樂,腦海響起了那首歌謠:


  檸檬黃,

  黃檸檬,

  檸檬樹上,檸檬黃,

  檸檬樹下,黃檸檬,

  一二三四,有四顆,

  檸檬樹下,四顆黃檸檬,

  檸檬樹上,四顆檸檬黃,

  八顆檸檬,八杯酒,

  酒濃酒香酒好飲,

  酒甜酒美,人更美……


  她忘記她是何時聽過這歌謠的,但她記得接下來是這樣唱──


  檸檬黃,

  黃檸檬,

  哥哥摘那檸檬

  綠或黃?


  她瞇細眼眸,擁著陶垚農灼熱沁汗的軀幹,望著斑斕閃爍的銀河繚繞在吊燈裡,嬌喘的嗓音細聲輕吟:「……哥哥摘那檸檬,綠或黃──」




第六章

  「黃檸檬,檸檬黃,檸檬樹上,檸檬黃……」清晨鳥鳴中夾雜著小女孩唱歌謠柔柔綿綿的聲音。

  宇妥在睡夢中,不斷聽到那清脆悅耳的曲調,彷彿昨晚的甜蜜餘韻將她層層捲裹。她睜開眼睛,床的另一側已見不到陶垚農身影,木桌上的燭台還在,蠟油不規則地滴凝在盤座,雪白潔淨中隱約出現一、兩片鮮紅花瓣。

  「那是什麼味道?」

  「玫瑰白燭,我遇見妳的那天,從高原前刀了玫瑰回來,自製蠟燭,希望有一天為妳點燃……」昨晚,他在她耳畔這麼低喃時,她的身體感到無限的快樂。歡愉的逼近那麼不饒人地將她席捲,他身上的香味浸染在她體內,直到天明,她的肌膚泛著紅暈,指甲光燦,長髮黑亮,唇紅艷似櫻,她將女人最完美的一面,毫不保留地給了他。

  宇妥坐起身,絲絨被毯滑到她腰部,她的手觸摸著自己赤裸的身體,感覺那麼滑膩、滾燙,原始的慾望似乎還在她血液裡奔騰。陶垚農留下的紫紅吻痕,印在她玉雕似的雙乳上。她下床,穿著男人的室內卷縫鞋,披上床尾凳那件大晨衣,打開落地窗門,走到露台。

  幾隻鳥兒停在露台角落的大理石蓄水盆戲水,宇妥一接近,鳥兒拍打水花,彷彿在歡迎她。金碧輝煌的炮仗花,像一串珠簾從牆上吊籃垂下;陽光網住在花壇飛舞、覓食的蝴蝶。

  宇妥將長髮往一邊撥,抓到胸前,纖指輕輕扒梳著,款步靠向巖牆圍欄,美眸俯視樓下正門的大露台。

  那對兄妹置身紫籐濃蔭外,享受和煦的朝陽。

  「黃檸檬,檸檬黃,哥哥摘那檸檬……綠或黃?」陶子墨精神飛揚,坐在庭園桌椅,擺著腿,哼歌吃早餐。

  陶垚農站在妹妹背後,正幫她扎頭髮。

  宇妥看著那幅「兄妹情深」的晨景,唇畔泛起一抹微笑。「陶垚──」她想叫他,又打住,保持著笑容,靜靜看著他們。

  陶子墨用叉子叉了一個什麼,舉向哥哥面前。陶垚農搖搖頭,對妹妹說了句話,似乎要她不可以挑食。陶子墨乖乖地端坐回身,動作僵硬、勉強地吃掉叉子上的食物。

  宇妥笑容加深,眼睛盯著陶垚農寬大的背影。他雖然對陶子墨很嚴格,卻也相當疼愛她、保護她,否則他不會獨自背負那麼沉重的痛苦──白天當好哥哥,夜晚還得苦思「父母回信」內容。這些年來,他除了管理龐大的菜園灣,更要細心照顧年幼的妹妹,他真的是辛苦了……

  宇妥伸長雙手,望著他的背影,柔緩擺動。她想,她可以,可以這麼幫他撫去負擔。她是個醫師,她看得見他身上那些無形的壓力,她知道他需要地,不僅僅是需要一個醫師而已地需要她。也許是心有所感,陶垚農在這時回頭,視線不偏不移地望住她。

  宇妥一笑,朝他展開雙臂。陶垚農也笑了,俊臉上的表情好溫柔。宇妥美眸閃著水光,旋身進房,跑著行經起居室,開門出走廊,像一陣帶著花香的春風般揚過樓梯口小廳。長長的階級鋪了色彩熱情洋溢的地毯,樓梯間那只羅馬陶甕插滿鮮艷欲滴的紅玫瑰,她想起他說,他看見她如女神站在花海裡……

  「早安。」宇妥推開兩扇門板,笑著往門外緊花簇擁、紫籐遮蔭的大露台走。

  陶子墨聞聲轉頭,先是愣了一下,倏地抬眸望著陶垚農,發現他臉上帶著笑容,她才對正走過來的宇妥說:「早安,宇妥姊姊。」

  宇妥優雅地慢步徐行,接近桌邊,站在陶垚農身旁,看著陶子墨。「妳醒啦,小桃子。等會兒,宇妥姊姊幫妳檢查傷口,換個藥嗯。」

  陶垚農將手往宇妥腰側攬,對她說:「麻煩妳了。」

  宇妥微笑。「你要出門了?」他身上穿著標準的農場工作服,粗布卡其衣、牛仔褲、長馬靴,帽子掛在椅背柱頭。

  「有匹母馬這幾天會生產,得去看看。」陶垚農答道。

  「這種事交給梁望月那個獸醫做就行,你需要這麼辛苦嗎?」宇妥拉著他坐落橡木長椅,眼睛瞅著桌面的餐食。「你一定還沒吃早餐,對不對?」

  「我吃過了。清晨四、五點,遠洋獵魚船返航,我去點查,和碼頭那些傢伙一起吃了。」陶垚農執起白瓷茶壺,拿著空杯,倒了一杯醒神早茶給她。

  「你那麼早起床嗯,我一點都不曉得……」宇妥接過茶杯,語氣有些嬌嗔。

  「宇妥姊姊要吃麵包嗎?」陶子墨突然插話,將麵包籃移到宇妥面前。「這是哥哥從米夏姊姊家的店帶回來的麵包,還熱熱的,很香喔──」

  「謝謝妳,小桃子。」宇妥摸摸她粉嫩的頰畔,一手挑了塊裸麥麵包,放進她的餐盤。「妳多吃點,傷才會好得快。」

  陶垚農接著交代:「子墨,哥哥要去工作了,妳今天待在家裡,乖乖聽宇妥姊姊的話,不准亂跑,懂嗎?」

  「懂。」陶子墨點頭應了聲,低垂臉龐,小手拿起麵包,悶悶地咬著。

  陶垚農戴上帽子,站起身,俯首吻吻宇妥的額頭。「我出門了。」

  宇妥抬眸,離開座位,和他走到階梯口。陶垚農往下走了一階,回身望著憑欄美人兒。

  宇妥挑眉。「嗯?」若有似無的笑靨,使她看起來美極了。

  陶垚農環住她的腰,啄吻她的紅唇。「妳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就想這麼接近妳,希望每天出門時,妳會站在這露台上送我……」他嗓音低啞,唇舌輕觸地上唇的小紅痣,動作充滿性感。

  宇妥神情恍了一下,眼睛盯著他俊朗的臉。「早點兒回來。」她回吻他,素手調整他的帽子。

  陶垚農笑了,又吻她一記,才轉身往下走。

  宇妥摸著唇,纖指撫過上唇的小紅痣,好像他的氣息還停留在上面。他說他喜歡她這顆痣,小小的、紅艷的,那色澤能挑動人心,令他瘋狂的同時又能撫慰他──

  她真是個神奇的女人呢!陶垚農這麼形容宇妥。

  宇妥笑著,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

  「宇妥姊姊──」小女孩的叫聲,清亮,有點兒殺風景。

  宇妥定定神思,走回桌椅邊,看著陶子墨。「有什麼事嗎?小桃子──」

  陶子墨皺眉,盯著桌上的麵包籃,想了很久才開口道:「宇妥姊姊為什麼會穿哥哥的晨衣,還有哥哥的室內鞋……」她小手無意識地剝著麵包,弄得餐盤邊都是麵包屑。

  宇妥抓起她的雙手,用力地在她掌心打了兩下。「小桃子,不可以這樣糟蹋米夏姊姊家的美味麵包。」

  陶子墨愣住,像是嚇到一般,呆呆看著自己泛紅的掌心。

  「妳是在農場長大的,應該知道每一口食物背後,有著很多人的心血與汗水;下次再這麼浪費食物,宇妥姊姊就罰妳不准吃飯!」宇妥威嚴地昂起美麗的下頦,斜睨著陶子墨。

  陶子墨抬眸對上宇妥的眼睛,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側轉身子,背向宇妥。

  宇妥雙手環胸,瞅著她。這個小丫頭,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哥哥的辛苦,竟鬧起彆扭來!

  宇妥繞到陶子墨面前,插著腰,彎低身子,晨衣襟口往下掉,讓她的雪白胸脯幾乎裸露。她挑起眉梢,纖指點在陶子墨秀巧的鼻頭,壓低嗓音說:「我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尤其是換掉妳哥哥房裡那具壞掉的吊燈。」

  陶子墨睜大眼,緊盯著宇妥若隱若現的酥胸。「妳、妳……」小女孩結結巴巴地發出嗓音。「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穿著哥哥的晨衣……裡面沒穿其它衣物!」她吞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宇妥直起腰身,唇角微揚。「等妳長大,妳也可以這麼穿男人的衣服。」她冷笑,旋身走往屋門,開門前,停下腳步。「進來換藥吧,小桃子──」說完,她開門走進屋。

  陶子墨坐在原位不動。一隻黑色貓咪從紫籐架下的花叢走出來,跳到陶子墨大腿上。

  陶子墨摸摸貓咪。「你肚子餓了嗎,永夜?」

  黑貓永夜喵地叫了一聲。

  陶子墨拿起一塊牛奶麵包,剝給貓咪吃。「我才沒有浪費食物呢……」她呢喃著。

  「喵──」永夜磨蹭著陶子墨的膝蓋。

  「我長大才不要像她那樣穿別人的衣服……」

  「喵──喵──」

  「我不想給她換藥,我們一起去找望月哥哥;你以前受傷,望月哥哥就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他一定也會照顧我的,對不對?」

  「喵──喵──喵──」

  陶子墨抱著黑貓永夜站起身,完全把哥哥交代的話拋至腦後,跑下露台,離開主屋。



  宇妥進屋,更衣盥洗後,一直等不到陶子墨進屋。她知道那小丫頭一定還在鬧脾氣,乾脆先去換陶垚農臥房的吊燈燈泡,讓那小丫頭獨自鬧個夠。

  陶子墨的心態,宇妥很清楚──

  陶子墨從小幾乎是讓哥哥陶垚農一手帶養,對兄長有某種程度的依戀,如今宇妥的出現,想必帶給她不小的危機感。在陶子墨眼裡,宇妥杵在她家干擾了她和哥哥平靜的生活,比自己更像個大電燈泡!

  「是多少瓦數的呢……」面對工具室裡大大小小、各式形狀的燈管、燈泡,宇妥搞不清楚陶垚農臥室裡那盞吊燈用的是什麼內件。她拿起架上的螺旋燈管看了看,放回去,換一個天使光圈形的,瞧了瞧,又擺回去。她旋身走出工具室,繞行廊彎,上樓進陶垚農的房間。

  白天光線明亮,他的起居室看來也兼書房,滿滿的書籍佔據兩面牆,巖洞式壁爐斜對著陽台落地門,柴托架是空的,內爐床沒有殘餘的灰燼,顯然他好久沒使用這壁爐;金色沙發床上那幾個橄欖綠方枕,遺留著他的香味──他應該是常常躺在上頭看書,思考事情。

  宇妥撿起掉落地毯的一支鋼筆,放在充當床畔桌的橡木箱上;打開落地門,讓陽光進來、讓清新的風吹入,然後旋足走往臥室。她抬頭望著天花板吊燈──

  船形燈罩,外環帶狀流星燈,看樣子不只壞了一個燈泡……

  宇妥挑唇,眸光晶亮,往外走。她會讓它恢復自由豪邁風格,大放光芒的──

  「欸──醫師!妳沒出去呀?」一個聲音在樓梯下方響起。

  宇妥慢慢下樓,看著米雷和他背後的兩名男子。

  「什麼事?」她問。

  米雷攤攤手,答道:「今天輪到我們三個做飯、打掃主屋,醫師有什麼吩咐嗎?」

  「哦!你們三個當『值日生』呀,那──」宇妥神情一閃,說:「你們Farmer哥房裡的吊燈壞很久了,記得換──」

  「Farmer哥房裡的吊燈?!」米雷打斷宇妥的嗓音。「醫師說的是『Farmer哥房裡的吊燈』?」

  宇妥偏首瞧他。「是的。還有他起居室的柴托架空了,記得添新柴。」

  「醫師,妳有沒有搞錯──」米雷露出一個怪異表情,語氣有些無奈。「Farmer哥不喜歡點燈,我們要是幫他換好燈泡,他一定會罵我們多事──」

  「你們照我的話做就行。」宇妥說道。「今晚,我一定要看到他房裡的燈是好的,壁爐也得燃火,懂嗎?」她的眼睛稍微朝三個男人一瞪,似警告又似提醒,彷彿他們沒把這事辦好會比被陶垚農罵更慘。

  米雷明白地點著頭。「好吧,醫師,我懂了。」他做做手勢,領著另外兩個人往工具室。三個人邊走邊低語討論,其實他們都在碼頭聽皇廉兮說過──這個女醫師會是未來的「Farmer嫂」,誰也不要得罪她,比較好……

  「對了,米雷……」宇妥叫道。

  米雷頓足回身。「米雷細聽吩咐,醫師──」未來的Farmer嫂。他在心裡加了句,臉上露出誠摯恭敬的笑容。

  宇妥淡淡撇唇。「你們剛剛進來,小桃子是不是還在露台上吃早餐?」

  米雷挑了一下眉角。「桃子?我們沒看見她。」他答。

  另外兩個傢伙附和道:「是啊,醫師。桃子應該吃飽了,庭園桌上的杯盤,我們收進廚房,待會兒會清洗……」

  宇妥皺眉。

  「怎麼了,醫師?」米雷問。

  「沒什麼。」宇妥揮擺柔荑。「你們去忙吧。」她轉身離開樓梯口。

  採光充足的露台,花兒樹木長得極好。風吹響紫籐架下的陶鈴,宇妥長腿交迭,優雅地坐在庭園桌前,纖指摩著桌面,美眸凝思地望著花圃。

  她一向討厭不把醫師放在眼裡的傷患,何況那小丫頭也夠任性的了,竟當兄長的話是耳邊風,用完早餐,就跑得不見人影。陶子墨這回可真惹火宇妥了──

  宇妥起身離座,慢條斯理地擺好椅凳,走向石階,每一步伐都像輕盈、優美的舞步,踩著階級往下走。

  一輛吉普車駛過小場院,一會兒,又倒車,停在宇妥身邊。

  「妳要上哪兒?」皇廉兮探出半個身子,肘臂靠在駕駛座門緣上。

  「廉兮!」宇妥驚訝地眨眨眼。「好幾天不見,你終於回來了嗯。」她語氣和緩地說道。

  「我聽說子墨摔傷頭,連忙回來看看這可憐的小丫頭──」皇廉兮打開車門,示意宇妥上車。

  宇妥坐上前座。

  「去哪兒?」他問。

  「那小丫頭負傷跑得不見人影,存心考驗我這醫師呢。」宇妥溫柔地笑著,眼眸深處掠過一抹異樣光彩。

  「哦!這可真是子墨的不對了──」皇廉兮換檔往前開。

  這名美麗的女醫師是越生氣,行為越優雅高貴,眸底沉潛的神秘嚴峻,讓她像個女王一樣。皇廉兮調調偏斜的照後鏡,問:「妳要先從哪兒找起?」

  宇妥轉頭,看著皇廉兮。「可以給我建議嗎?」

  皇廉兮撇唇一笑,轉動方向盤,往醫護所前進。「那小丫頭一定是去找望月了──」

  「你倒是很瞭解她嗯?」宇妥搶白。

  皇廉兮望著前方彎弧的上坡道路。「這幾天我不在,她受了委屈,也只能找望月。」

  「你在暗示我欺負小女孩嗎?」宇妥挑眉,瞇細瞳眸。

  皇廉兮哈哈笑了起來。「我可沒這麼說,宇妥醫師。子墨年紀小,情感脆弱,大概擔心妳會搶走Farmer,讓她變得無依無靠──」

  「我會讓那小丫頭知道,她是多一個依靠。」宇妥撫著長髮,看著路邊遞嬗的檸檬樹,輕聲唱著那首歌謠。

  皇廉兮俊顏保持著淺笑,長指在方向盤上打著拍子。




  「慢點兒、慢點兒──」

  醫護所正門門廳,一具骨董音響,流轉出美妙的圓舞曲。女人裸著纖足踩在男人的腳背上,被男人摟著繞圈兒跳舞。男人隨著音樂,步伐越移越快,女人柔荑環緊男人的脖子,邊笑邊叫。

  「慢點兒……望月,我頭暈了……」

  「喝那麼多酒,妳頭不暈,才跳支舞,妳就頭暈嗯。我就是要妳更暈,呵……」男人一把將女人攔腰抱起,大笑轉起圈兒來。

  「望月!」女人尖叫著。

  男人的笑聲和著樂音響徹天際。

  皇廉兮將車子停在庭園車道上,蹙扭眉心。「這可難得了──望月居然在跳舞!」

  宇妥下車,定定看著門廳那對男女,逕直通過庭園,走上庭廊。「小桃子在不在這兒?」她的聲音在音樂旋律裡,並不被注意。

  皇廉兮也走來,看一眼仍在跳舞的男女。他往樑柱旁的骨董音響走去,盯著轉動的唱片,挑起唱臂,移至擱臂座,音樂頓時消失。

  抱著多婕轉圈兒的梁望月停下動作,回頭朝骨董音響方向看。「廉兮?!」眼尾餘光捕捉到一抹人影掠過,他反射性移動視線焦點,看見宇妥出現在面前。「妳也在這兒?」他似乎現在才察覺這兒人數多了起來。

  「抱歉打擾你難得的興致。」皇廉兮走回門廳中央。

  「小桃子有沒有來這兒?」宇妥再次出聲。

  「妥妥──」多婕從梁望月懷裡轉首,張開緊閉的美眸。「妥妥,妳怎麼來了?」梁望月放下她。她走向宇妥。「有什麼事嗎?」

  宇妥顰蹙柳眉。「我剛剛說了兩次──」

  「子墨有沒有來找你?」皇廉兮的嗓音響起。這第三次,由他問梁望月。

  「子墨昨天就讓Farmer帶回主屋──」

  「她今早沒來找你嗎?」宇妥打斷梁望月的聲音,瞪著他質問道。

  梁望月推了推眼鏡,別開臉,面向多婕。

  多婕走回他身邊,看著宇妥說:「子墨已經能到處亂跑,應該不用太擔心──」

  「那小丫頭跟我鬧脾氣,故意離家。」宇妥說道。

  「子墨為什麼要跟妳鬧脾氣?她從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梁望月撇唇,語氣明顯在質疑著什麼。

  皇廉兮唇角斜揚,笑著。「望月,你太不瞭解女孩微妙又單純卻也矛盾的情緒──子墨有時是有點任性。」

  「是嗎──」梁望月一笑,不反駁,雙手一攤,淡淡地說:「肯定搭了什麼人的便車,到米家去了。」

  宇妥眸光一亮,看向皇廉兮。

  「走吧。」皇廉兮伸手恭請。

  宇妥又直穿庭園,回到吉普車邊。一隻黑貓伏在車頭蓋上曬太陽,皇廉兮一走過來,黑貓立即跳入車道旁的岩石後方,只剩翹起的貓尾巴像根蘆葦露在花草間。宇妥瞅著那貓兒,嘀咕一聲:「怪東西。」

  「怎麼了?」皇廉兮已經發動車子,推開車門。

  宇妥旋身上車。

  車子開出去。醫護所門廳下又響起圓舞曲,隱約間,陽光下的美麗花叢似乎有隻貓兒在唱歌。




  檸檬黃,

  黃檸檬,

  哥哥摘那檸檬

  綠或黃?

  陶垚農站在門口,就聽到熟悉的歌謠。不同以往的是,唱歌謠的人,從妹妹換做是她。那柔情細膩的嗓音,使他想起昨晚──她赤裸的胴體,潔膩無瑕,絲綢般的光滑觸感,標緻的腰身曲線,比例完美。他喜歡她躺在他懷裡,睫毛忽靜忽動、微微喘息的嬌媚神態。他不是在昨晚愛上她的,而是在昨晚確定她是他的妻子。如果她每天站在露台送他出門,唱著歌謠迎接他回來,他這一生一定會過得幸福充實,活得比任何男人快樂。

  陶垚農推開門板,走進客廳。

  宇妥坐在壁爐旁的皇后椅,火光襯映她嫻靜優美的側影。那個位置再適合她不過,她柔荑支頤,靠著扶手,唱著歌。

  陶垚農走過去,俯身吻她一下。「我回來了。」

  宇妥仰起臉龐看他。

  陶垚農愣了下,雙手捧著她的臉龐。「怎麼了,妳看起來好累?」

  宇妥拉著他的手。「小桃子沒跟你一起嗎?」

  「子墨?」陶垚農皺眉,蹲低身子,大掌放在她膝頭。「她不在家嗎?」

  宇妥搖搖頭。「她吃完早餐就跑出去了,我到處找不著她……」她把早上的情形說給他聽,包括她打了小丫頭兩下掌心。

  陶垚農神情一凜,猛然站起。

  宇妥跟著站起身,握著他的手緊了緊。「抱歉。我答應你要好好照顧她──」

  「是我寵壞了她。」陶垚農打斷她的嗓音,大掌裹著她顫抖的手。

  「她常去的地方,廉兮都帶我去過了,就是找不到。廉兮和米雷他們現在還在外面找她;我以為她會去你那兒,與你一起回來──」

  「Farmer回來了是嗎?」皇廉兮這時從外面進來。

  宇妥轉頭,問:「找到人了嗎?」

  皇廉兮抱著一隻黑貓,走到壁爐前。

  宇妥神情凝住,像是在想什麼似的。

  皇廉兮看著陶垚農,說:「沒找到子墨,倒是瞧見神秘黑貓──永夜在路上溜躂。」黑貓永夜跳離皇廉兮的臂彎,蹲在做為茶几的骨董寶藏箱上,一雙螢光綠的貓眼盯著宇妥。

  宇妥突然轉身,往門口跑。

  陶垚農頓了下。「妳要去哪兒?」

  「找小桃子!」宇妥回道,身影閃出門外。

  陶垚農追上去。

  「喂!你們……」皇廉兮一下被弄糊塗了,望著厚重門板砰地關上。

  陶垚農一路追著宇妥,跑到醫護所。他從來不知道她跑那麼快,一直到醫護所庭園車道,她停下腳步,他才追上她。

  她喘著氣,望著車道旁一片黑暗的野花叢。一整天了,夜幕正在降臨,草叢裡的昆蟲鳴叫著。

  陶垚農扶著她因喘息而劇烈起伏的雙肩,說:「妳在看什麼?下面是坡坎,別站在這兒。天晚了,子墨由我來找,妳回主屋──」

  「你去醫護所裡,拿手電筒來。」宇妥轉頭,急喘說道。

  陶垚農凝眉。

  「快去!」她命令,一手推他。

  陶垚農不明白她的用意,卻還是轉身往醫護所走,經過半座庭園,他就看到醫護所漆黑無光,顯然梁望月不在。他在門廳,扳扳大門門把,門鎖住了。他轉身往回走。

  「醫護所鎖住了。」他邊接近宇妥邊說。

  宇妥發出一聲細微的歎息,有些洩氣、失望般,然後在令人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然往下跳。

  「宇妥!」陶垚農大叫,快步跑到坡坎邊,看見她的身子沒入野花叢裡。他想也沒想,跟著跳下去。

  野花叢裡竟是一個草皮隧道,像道滑梯,將人往下拽,直到一片平坦的地勢。陶垚農看見宇妥趴在矮樹籬前,趕緊匍伏爬過去。

  「妳沒事吧?」他翻過她的身子。

  宇妥張眸,覺得他們似乎進了小山洞。「我知道小桃子一定在這兒……」她說著,撫開散亂的頭髮,壓低身子,爬進矮樹籬裡。

  「宇妥!」陶垚農彎身弓背,跟著她爬進去。

  樹籬後是一座長滿柔軟綠草的平台,邊側圍繞大樹濃蔭,上頭星空一片,月光直落,陶子墨就躺在月光裡睡覺,旁邊的石巖上,放著沒吃完的乾酪。

  宇妥看見這小丫頭,總算鬆了口氣。

  陶垚農一臉驚訝。「子墨!」他叫了聲,將妹妹揪起。

  陶子墨從熟睡中醒來,還在茫然。一個巴掌落了下來,掏在她白嫩的小臉上。陶子墨傻住,兩眼大睜,頰畔浮現紅痕。

  「你幹麼打她?!」宇妥的嗓音傳開。她推開陶垚農,將陶子墨攬進懷裡。「她還是個孩子!」

  陶子墨掙扎起來,用力地推了宇妥一把,快速地往樹籬外爬。

  「子墨!」陶垚農吼道,生氣地要追出去。

  宇妥拉住他。「她的傷口在流血──」

  陶垚農看著她沉靜的神情,眉頭深折,顯得有些懊悔。

  宇妥拉著他剛剛打陶子墨的掌,貼上自己的心口,說:「有事回家說吧──」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5:19
第七章

  餐桌上方的三盞星狀小燈,讓桌面菜餚潤了一層金黃色澤。陶垚農握著酒杯,滿臉愁容,一會兒,手肘撞翻一隻空碗,滾出桌邊往下掉。皇廉兮見著了,利落地伸手接住。

  「你不想吃飯,就走吧,別在這兒影響我的食慾。」皇廉兮將白瓷碗放回定位,執起筷子,繼續用餐。

  陶垚農逕自倒酒,仰頸一口喝光,才放開酒杯,離開座位。

  皇廉兮低哼了聲。陶子墨一衝進家門,他就知道陶垚農把事情搞僵了……

  真可惜,這滿桌的菜,魚蝦海鮮都是今天進港的新鮮貨,煎春卷包的是農場傍晚剛採收、還凝著夕露的蔬果,冬瓜蝦球、春芽蓮子蟹肉髮菜羹,味道極好,卻沒人有胃口。皇廉兮忍不住感慨起來,放下筷子,倒一杯酒喝。

  陶垚農上樓,徘徊在妹妹陶子墨的房間門外。半晌,門開了。他先看到一隻搪瓷白盤裡放著鑷子、剪刀、藥罐和沾血的紗布棉花,然後是女人戴手套的手端著盤緣。接著,他看到宇妥走出來。

  宇妥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往長廊底的衛生間走去。陶垚農等著她。幾分鐘後,她出來了,邊走邊用方巾擦著手。陶垚農過去,抓住她的雙手,正要開口,她卻掩住他的嘴,對他搖搖頭。

  「她睡了,我們不要吵到她。」宇妥盯著他的眼睛,牽住他的手,往他的房間走。

  打開房門,宇妥擰亮壁燈。陶垚農一臉吃驚,以為自己進錯了房間。他的房間何時變得溫暖又明亮,壁爐的絲絲火焰像盛夏太陽,臥房門拱那邊的吊燈光芒透到起居室來。

  「我要米雷他們弄的。」宇妥拉著他坐到金色沙發床上,撫摸他的臉和頭髮,柔聲說:「你生氣了嗎?」

  陶垚農緩緩躺下身,望著繪在天花板上的星空圖。他都快忘了──他以前最喜歡點著燈,躺在這兒看書,想像自己置身外層空間一般悠然自由。

  「他們說你不喜歡點燈,怕你會不高興……」

  陶垚農搖著頭,伸手將她攬下。

  宇妥枕著他的胸膛,纖指指腹搓揉著他的衣領。「你喝酒了?」

  「嗯。」他的氣息有種清冽也醇厚的酒精味兒。「妳是怎麼知道子墨在那坡坎下的?」大掌順著她的長髮,他嗓音壓抑地說:「我是她的哥哥,一點也不知道她會在那種地方……」

  宇妥解開他的襯衫鈕扣,親吻他的胸口。「我和你不同──我是女人。人們不是常說,女人的敏感細如髮絲,直覺比什麼都強。」她又在他光滑的胸肌上,落下一吻。她是看到黑貓永夜,有了聯想,覺得那貓兒應該是小桃子的「同夥共犯」,他們一起躲起來,肚子餓了,就跑到醫護所地窖,取乾酪吃。

  「如果不是妳,我可能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還有個秘密基地。」他歎了一口氣,自責般地說:「也許我真的不瞭解子墨。」

  宇妥搖首。「每個孩子都是這樣成長的,即便你教她騎馬、種植、用獵槍……提前學會經營農場,她終究還是個孩子──你只要想想自己小時候,你一定也有秘密基地吧──」她抬起臉龐,看著他。

  陶垚農定住,眼神專注凝視她。她說的沒錯,他也有一個秘密基地,就在這裡──

  他捧著她絕倫的容顏,望進她眼眸深處。小時候,他的秘密基地就在這兒,這兒原本是一間小閣樓,有天窗,可以看星星。他把母親織的羊毛毯鋪在地板,躺在上頭,拿著父親的望遠鏡,觀星賞月。後來,主屋改建,天窗沒了,母親和父親合力手繪一片星空安慰他──

  他是比妹妹幸運的。他曾經是個孩子,完完全全的一個孩子,那段時間,他只需要當個孩子,無憂無愁地依賴父母。他是比妹妹幸運的……

  「我是不是做錯了──」陶垚農嗓音低啞。「對於子墨……」

  他看起來好懊喪挫敗。宇妥抱住他,什麼話都沒回他,只是吻著他,吻他的眉、眼、鼻,最後輕輕吻著他的唇,說:「我們睡吧……」

  陶垚農強烈一震,緊緊抱住她,臉埋進她懷裡。

  宇妥撫著他的背。他現在就像一個需要人安慰的大孩子,她親吻他的額頭,溫熱的氣息像一串親密耳語,深入他心底,繚繞著他。

  陶垚農抬起頭,攫獲她的紅唇,像是要確定什麼般狂吻她,舌尖刷過她的每一顆皓齒,糾纏著她的粉舌。

  宇妥嬌喘,推開他,柔荑撫他的臉,晶亮的眸光瞅著他,彷彿在等待著什麼。陶垚農脫掉衣物,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她稍稍一動,他就嚴嚴實實地填滿她。

  宇妥抽了口氣,柔荑抵著他的胸膛。陶垚農昂起俊臉,目光如星,深情地膠著在她臉上。「宇妥,」他說:「妳好溫暖──」

  宇妥拉著他的掌,覆在自己雪白豐盈的酥胸,緩緩閉起眼。陶垚農沉沉吐息,降下臉,吻她的紅唇,輕吮、捲裹她。她也輕輕咬他,十根蔥白玉指交握在他頸後。他們的身體翻轉一圈,她成了一朵怒放的花,將他赤裸的軀幹覆蓋。他的雙掌扣在她腰側,她真成了一朵花,慢慢直起身子,綻開鮮嫩的花蕾,搖曳花蕊,顫顫巍巍插在他身上,晶瑩的汗水落聚在他每一寸完美的肌理,她的髮梢撩著他的胸膛,像一種神秘愛撫。

  陶垚農瞇起眼,手托著這朵美麗花兒,渾厚低沉的嗓音,性感地吟著:

  我的紅玫瑰,

  違禁的刺

  誘惑的籐。

  妳站在花海裡,

  朝我伸展愛的肢體;

  夜晚壁爐的火焰

  烘暖,

  我們睡在晚春色澤裡。

  他說,就算睡著,她還是在他夢中。星空包圍他們交纏、搖曳的身體,她的熱情被他的力量從體內揈出來,像是一顆盈滿汁液的成熟果子,甜美地爆裂在他身上;他們浸染彼此的味道,心心相印,喘息交融,相凝的目光燃燒著激情春意,身體輕快地飄飛,有節奏地向前衝。

  喘息慚漸平緩,他躺在金色沙發床上,她彎下身吻他的唇,身體緊貼著他,幾乎融入他體內。

  每次她彎身去吻你的唇,

  她的乳頭就刺穿你的胸膛。

            ──《愛經》

  陶垚農抱緊宇妥香汗淋漓的身子,耳裡聽見血液像沸騰的開水聲響般流過皮膚深處,匯向心口。他們緊緊相擁,彷彿一起到了溪畔邊,裸著身體看那逆游跳躍的魚群。

  他問她:「妳知道這些魚兒到上游做什麼嗎?」

  她笑著,不說話,燦爛溫暖的光籠罩過來,旖旎地照映著他們出現虹彩的情慾軀體……




  宇妥醒來時,床畔橡木箱上點了一根蠟燭,火光絢麗,有淡淡的玫瑰香。她記得這是他自製的玫瑰白燭。他們躺在金色沙發床上,蓋著絲綢毯,她從他胸膛上撐起身,纖指描繪他的睡顏。她喜歡他在做愛後,為她點上一根玫瑰白燭──那他親手做的愛的蠟燭,火焰煦煦,比什麼都溫暖。

  宇妥吻吻他的唇,輕輕地掀起毯子一角,下床,走到壁爐前,添柴火。她將松木丟向爐中,那辟哩啪啦的聲響像首熱情歌謠。

  「宇妥……」陶垚農低沉、磁性的嗓音傳來。

  「嗯。」宇妥轉身,看著他雙眸微張,朝她伸長手臂。

  宇妥走回他身邊,將手放進他掌中,溫柔地趴在他身上。「是我吵醒你嗎?」

  陶垚農搖頭,親吻她緋紅的臉蛋兒,閉起眼睛。

  「你好好睡……」她說,靜靜枕在他胸膛,直到他呼吸深沉平穩,她才又起身,披著他的睡袍,走出房門。

  幽微的月光,斜掠窗台上的盆栽,一種近似梔子花的香味,不可告人般地瀰漫著。黑貓永夜伏在走廊的骨董角桌休憩。宇妥走到陶子墨的房間,無聲無息轉動門把,開門入內。

  小女孩睡得很不安穩,宇妥一接近臥室,就聽見斷斷續續的囈語夾帶微弱的啜泣聲。宇妥走到床邊,抽了床畔桌上的紙巾,擦拭陶子墨沁汗的小臉,柔聲呢喃:「乖──乖,作噩夢了嗯。」她上床,將陶子墨擁入懷裡。

  小女孩並沒醒過來,身子下意識尋求依靠,偎在宇妥溫暖的胸前。宇妥拍撫著她的背,拉好被子,陪她入睡。


  清晨的鳥兒喜歡咚咚咚地啄著玻璃門。陶子墨睜開眼睛前,就覺得鼻端有股香味,充滿溫暖的香味,伴著她睡了一夜好覺。她真的捨不得醒來,臉頰貼著一團柔軟光滑的物體蹭著,嘴裡不時呢喃:「好香……」

  宇妥張開眼睛,看著懷裡的小丫頭像隻貓咪一樣,弄得她好癢。「妳醒了呀,要不要先去刷牙洗臉換衣服,等會兒宇妥姊姊幫妳看傷口──」

  陶子墨赫然睜眸,被嚇醒似的抬眸盯著宇妥。

  宇妥斜挑唇角,一臉興味地看著臉頰依舊貼在她胸口的小丫頭。「早安,小桃子──」

  「啊──」陶子墨大叫,蹦跳起來,在床上亂爬、亂翻。「我的貝爾洛斯、我的貝爾洛斯……我的貝爾洛斯在哪裡?」

  宇妥笑了起來,抽出身旁的小包毯。「在找這個嗎?小桃子──」

  爬到床尾凳邊的陶子墨轉頭,迅速過來,搶下宇妥手中的小包毯,揪在懷裡,背過身,坐在遠離宇妥的另一側。

  宇妥下床,拉好身上的睡袍。陶子墨聽到她離開的聲音,緩緩轉動頸子察看,一抹人影閃過,她趕緊又轉回頭,抱著自己的小包毯,一動不動。

  「妳不想盥洗,宇妥姊姊就先幫妳換藥好了。」宇妥提著醫療皮箱,繞過床鋪,站在陶子墨面前,托起她的小臉。

  陶子墨仰著頸,閉起眼睛,不看宇妥,一臉任她宰割的模樣。

  宇妥笑了笑,拆開她額上的繃帶。

  零零碎碎的聲音在空氣裡響著,宇妥放下剪刀,問:「為什麼叫它『貝爾洛斯』?」

  陶子墨微微睜眸,隨即又閉上,不講話就是不講話。

  宇妥笑著說:「我小時候也有個『貝爾洛斯』,那是我爸爸的破內衣,不過我的『貝爾洛斯』叫『被寶』,我喜歡將它蓋在肚子上,睡覺時摸著那細滑的布料觸感,感覺就很安心……我一直到很大的年紀,還依賴著它。」

  「現在還──」陶子墨睜眼,好奇的嗓音衝口而出,馬上又止住。

  宇妥與她相對視。「嗯?妳想說什麼?」

  陶子墨抿緊唇,用力搖搖頭,再次閉上眼睛。

  宇妥一笑。「我媽媽擔心我以後嫁人,還要帶著被寶當嫁妝,就想了一個『毒辣伎倆』消滅我的被寶,妳想知道她怎麼做嗎?」她停住語氣,看著不願張眸的小丫頭點點頭。她眉眼盈笑,繼續說:「我媽媽用剪刀,一天一天,偷偷剪掉被寶,直到它變小消失,我媽媽覺得她總算戒了我的怪癖……」

  陶子墨渾身一顫,更加抱緊懷裡的小包毯。

  宇妥眸光閃了閃,噙著笑意,轉個話題。「嗯……妳的傷口恢復得不錯,不過,還要一段時間才能拆線……妳放心,拆線後,宇妥姊姊會給妳敷另一種藥,絕對不會在妳美麗的小臉上留疤嗯。」她的嗓音好溫柔。

  陶子墨聞到她身上的香味──那伴著她睡了一夜好覺的香味;她忍不住偷偷張眼看宇妥。

  「好了!」宇妥收起剪刀,目光抓住陶子墨的視線,對她笑了笑。「換個衣服,準備下樓吃早餐吧!妳哥哥和廉兮哥哥一定在等妳,他們很擔心妳呢。」她旋身,整理放在床畔桌的醫療皮箱。

  「perros!」陶子墨突然發出聲音。

  「什麼?」宇妥轉頭看她。

  陶子墨攤開自己的小包毯,指著上頭的圖案,發出一個彈舌音:「perros。」

  宇妥坐到她身邊,看著小包毯上那幾隻小狗圖樣。原來如此,perros──貝爾洛斯。那幾年,陶子墨還和父母住在南美洲,說著西班牙文的……

  「perros──小狗們,媽媽教我的第一個西班牙文單字。我媽媽一定不會剪光我的貝爾洛斯!因為是媽媽讓貝爾洛斯陪著我的……」陶子墨低頭,小手揉著包毯。「媽媽教我好多西班牙文,可是我回來太久,已經快忘光了……媽媽講西班牙文的聲音,好好聽……我喜歡聽她說,可是媽媽和爸爸一直沒時間回來──」她停住嗓音,表情有些落寞,搓揉包毯的動作越來越大。

  宇妥握住她的手。陶子墨抬頭,對上她美麗溫柔的笑臉,突然抱住她,靠入她懷裡,哭了起來。「宇妥姊姊──我好想媽媽、好想爸爸……」她嚎啕大哭,說話夾雜著西班牙文,那是她年幼時的記憶。

  宇妥心疼地抱緊她,撫著她的頭髮。一個力量圍了過來,將宇妥和陶子墨擁住。宇妥抬眸,看見不知何時進來的陶垚農彎著身,坐落她身邊。

  「子墨,哥哥對不起妳──」陶垚農嗓音低啞。

  陶子墨聽到哥哥那悵然的聲音,小臉更加往宇妥懷裡埋,哭得傷心極了。她並沒有怪哥哥什麼,她只是太想爸爸媽媽……就算哥哥昨天打了她,也是她的錯,她不該讓大家擔心的……她害哥哥擔心,爸爸媽媽一定也會不高興……

  「對不起、對不起──」陶子墨搖著頭喊道。

  陶垚農垂下臉,靠在宇妥肩頸,大掌緊緊握舉,沉溺在自責的情緒裡。宇妥偏轉臉龐。「別這樣,沒人怪你……」她低語,吻吻他。

  母親常說,她是生來幫助人的,她擁有比常人更纖細的心思、靈巧的雙手,她性格獨斷專橫又平易近人,天生適合當醫師,她不需要做革命家,自然能解救受創的心靈。



  「好啦,好啦。你們吃飽飯,要出門就出門,快快樂樂去工作、去上學嗯。」宇妥在大露台的庭園桌四周走繞一圈,一會兒拍拍陶垚農的肩,一會兒摸摸陶子墨的頭髮,她的傷痊癒了,白皙的額頭上沒有任何疤痕。宇妥拿起口布擦擦她唇角的牛奶漬。

  黑貓永夜在花圃、牆垣,跳上跳下,揮爪撲蝶。

  皇廉兮從主屋正門走出來,拉拉領帶,揮揮西裝袖口,戴上禮帽,恍若一名尊貴爵士。

  宇妥驚訝地看著他。「廉兮,你穿得這麼正式,要上哪兒?」他一向穿著地中海休閒風格服飾,在浮塢露天酒吧,悠閒賣酒,很難得看他穿戴得像要接受女皇召見一樣。

  「我要去拜訪你們這座島的大家長,聽說他凡事講『禮』,我若太隨便,惹得他一個不高興,下令把我趕出海島,以後不能住在這美麗的地方,我會很遺憾──」皇廉兮又調整一下領帶結。他話雖然說得謹慎嚴重,臉上神情卻是一派輕鬆、漫無經心般。

  「你要去拜訪老太爺呀?」宇妥坐了下來,審視的眸光將皇廉兮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怎麼樣,這麼穿不會得罪你們的老太爺吧?」皇廉兮攤開雙手,詢問宇妥的意見。

  陶垚農突然換位子,坐到宇妥身邊,雙手托著她的臉龐,轉向自己,吻住她的紅唇。「別管這傢伙了,我有事要跟妳商量──」

  「哎呀,你嘴裡都是酸黃瓜的味道!」宇妥叫了起來,粉拳朝陶垚農肩頭重捶兩下。

  陶垚農不痛不癢,又吻她一記,說:「妳知道我剛剛吃了酸的食物。」

  皇廉兮低笑。「Farmer,你的煎餅還沒吃完,」他指指桌上的一隻餐盤,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最近發現,煎餅配上農場釀造的陳年老醋,特別對味兒,你試試──」

  「謝謝你的建議。直升機在碼頭等著你,你快滾吧!」陶垚農打斷皇廉兮的存心調侃,不客氣地趕人。

  皇廉兮斯文地微笑往階梯口走,下樓前,停了停。「子墨,今天廉兮哥哥不在,妳無聊的話,就去找望月,可別打擾妳哥哥──」

  「望月哥哥也一樣!」陶子墨搶白回道:「那天,我和永夜去找望月哥哥,他和多多的姑姑在跳舞,我也不敢打擾他──反正你們都一樣……越來越沒人管我了呀……」敢情這個小丫頭也需要煎餅配上農場陳年老醋。

  皇廉兮笑了起來。「好吧。廉兮哥哥會早點回來管妳嗯。」說完,他往下走。

  陶子墨放下餐具,跑到階梯口,揮擺小手。「拜拜──廉兮哥哥,早點回來喔!我們一起吃煎餅配老醋喔,廉兮哥哥──」

  陶垚農和宇妥面對面,笑了起來。

  「你說有什麼事要跟我商量?」宇妥問。

  陶垚農喝了一口檸檬水,說:「在馬場工作的一個傢伙要結婚了,請我們證婚──」

  「證婚?!」宇妥圓睜美眸。「這種事為什麼找我們?在島上,不都是找老太爺的──」

  「他們是自由戀愛。」陶垚農馬上接道。

  宇妥一頓,笑了起來。是啊。在島上,自由戀愛結婚的人,通常不會找老太爺證婚。老太爺喜歡給人配對做媒,除了祭家人,島上他姓家族的婚配姻緣,老太爺都要插手,這家配那家,那家配這家的,他老人家樂此不疲。有一次,一對自由戀愛結婚的新人,請老太爺證婚,老太爺覺得自己權力被侵犯──怎麼有人戀愛,他不知道!這家女兒應該嫁某家兒子,那家兒子應該娶……就這樣,老太爺當場拆散人家新人,搞僵會場。從此,島上只要不是經老太爺介紹,自由戀愛結婚的人,一定不會請老太爺當證婚人。

  「我們也別請老太爺嗯。」宇妥說。

  陶垚農渾身一震,張大眼睛看著她。

  「你幹麼這種表情?」宇妥越看他越覺得奇怪,柔荑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沾了什麼嗎?!」

  陶垚農抓住她的手,有些激動。「妳願意嫁給我嗯?」

  宇妥愣了愣,神情沉定,低語:「你又沒跟我求婚……」

  陶垚農眉楷上揚,歡呼了一聲,抱起她,大笑轉著圈兒。

  「啊──你放我下來啦!」宇妥叫著,手卻緊緊圈住他的脖頸,裙襬像盛開的花瓣在空中飛舞。

  坐在階梯口和黑貓永夜玩的陶子墨,聞聲回首看那兩人,眸光亮了亮,站起身,跑過去。「哥哥!你們在玩什麼?」

  陶垚農笑著,開心地說:「走嘍,到馬場佈置婚禮會場!」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5:47
第八章

  那對新人要在馬場結婚。這幾天,整個菜園灣都忙了起來,從碼頭到農場,陶垚農帶著米雷他們,一干手下分工進行婚禮的籌備。

  他們在馬場青綠的草原搭棚架,棚頂用粉紅色、細緻的蕾絲布幔覆蓋,四周纓穗綁著小巧的天使鈴鐺,風一吹,那叮叮噹噹的聲響像是山林裡白色鐘樓傳來的神聖福音。

  「宇妥姊姊!米夏姊姊!」陶子墨騎著一匹高大的駿馬,繞著新人入場的預定路線徐行。

  宇妥和米夏每天中午送餐點過來。宇妥總會坐在離馬廄遠遠的一處小草坡檸檬樹下,高舉柔荑對陶子墨打招呼。

  米夏鋪好野餐墊,放下籐編籃子,跑下草坡,奔向陶子墨,拉著馬勒,同她一起玩樂。

  陶垚農指揮著幾名大男人拉起一座拱形氣球隧道,載鮮花的小卡車已經開進漆白柵門,花店的花藝專家下車,先與陶垚農商討一番,才開始佈置工作。陶垚農抽了一朵紅玫瑰,朝宇妥走來。

  風吹掉他的帽子,陽光照著他俊朗的臉龐,他拿在胸前的紅玫瑰益發嬌艷,彷彿他才是那個要迎娶新嫁娘的幸福男人。

  「妳怎麼老躲在這裡?」陶垚農走到檸檬樹下,傾身遞出花朵。

  宇妥接過花兒,移開野餐墊上的籐編籃子,空出位子給他。「你呢?時間還沒到,就來這兒偷懶嗎?」

  「嗯,是啊,我肚子餓了──」陶垚農躺下,以臂為枕,眼睛盯著宇妥的美顏。

  宇妥微笑垂眸,掀開籃蓋,取出三明治。

  「三明治呀……」陶垚農低喃,轉正頭顱,望著樹上的檸檬。「最近,忙著別人的婚事,一直沒時間好好吃飯,」他嗓音沉慢,肩頸一偏,視線凝回她臉上,說:「妳知道我餓多久了嗎──」

  宇妥看著他,覺得他的神情像狼一樣,那麼貪饞又曖昧。她別開臉,故意不理他。

  他竟爬到她身邊,枕在她腿上,拉著她的手,輕輕吻著。「我不想再吃三明治了──」

  「我只會做三明治!」宇妥說道:「而且是用你養的豬──帶濃郁榛果香味的培根,做成的宇妥愛心美味三明治,你還嫌嗯?」她擰擰他的耳垂。她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越來越不是那個她第一次見到有點兒木訥、有點老實,被她捉弄穿好笑兜衣的陶垚農了。他現在時常在大白天對她調情,說朦朧挑逗的話,當眾擁吻她;夜晚,他會先詠一段《草葉集》裡,那大膽、狂放、歌頌性愛的詩句,然後,上床對她索求一整夜。

  「你不想吃三明治,別人還想吃呢。我想,他們也都餓了吧──」宇妥站起身,吆喝道:「嘿──休息了,各位!Farmer哥要你們過來用餐!」

  草原上傳來歡呼,一堆人放下工作,成群走過來。

  她叫來太多電燈泡,讓陶垚農皺起眉,懲罰地拉倒她的身子,吻住她。宇妥摔跌在他身上,壓著他的胸膛,氣息卻全教他攫取。好一會兒,一支軍隊似的腳步聲接近,他才放開她,看著她被吻腫的紅唇,得意地低笑。

  宇妥拿起三明治,往他臉上丟。他眼捷手快,接個正著,愉悅地享用午餐。他的手下們圍著野餐墊散坐樹下,宇妥分著三明治和飲料給每個人。陶子墨和米夏同坐一匹馬過來。陶子墨靈敏地攀著馬鞍,自己下馬,米夏將馬拴在草坡下的木樁。陶子墨跑上草坡,擠進陶垚農與宇妥之間。

  「宇妥姊姊,妳要不要騎馬?」陶子墨親暱地挨著宇妥的身子。「騎馬好好玩喔!那是我的馬兒──」她指著草坡下的駿馬。「牠叫小提琴,牠很乖,可以給宇妥姊姊騎喔。」

  宇妥輕輕拍拍陶子墨的臉頰。「妳玩就好。宇妥姊姊下會騎馬,在這兒看妳騎嗯──」

  「哥哥說,要用馬車載新郎新娘進場,下午就會把馬車弄好,宇妥姊姊不會騎馬,也可以坐馬車玩啊!對不對,哥哥?」陶子墨興高採烈地說著,轉頭看看陶垚農。

  陶垚農揉揉妹妹頭頂,接過宇妥遞來的另一個三明治,塞到妹妹手中。「大家都很忙,只有妳顧著玩──」

  「我看這場婚禮,最高興的不是新人,而是妳這顆桃子吧!」米雷接著道,轉頭對坐在身旁的妹妹米夏說:「妳別跟桃子瞎鬧,多少幫忙做點事。」

  「我有啊……」米夏低聲咕噥。

  「對了,Farmer哥,」一個馬隊成員突然插話,問陶垚農。「拉馬車的馬匹要選哪兩匹?」

  陶垚農挑眉。「你們還沒決定嗎?」

  馬隊成員又說:「白馬永晝最近會生小馬,我們擔心好死不死,牠在婚禮上生,所以不用白馬家族……」

  「這可麻煩,明天就是婚禮耶;」陶垚農站起身。「你跟我到馬房看看。」他帶著馬隊成員往馬廄走去。

  「陶垚農!你不吃完午餐,再處理?」宇妥拿著他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喊道。

  陶垚農擺擺手。「待會兒吃。妳幫我留著──」

  宇妥看著他的背影,放下三明治,喃道:「留久,都不新鮮了,還吃呢──」

  「醫師,」米雷打開果汁瓶,邊喝邊說:「妳不會騎馬行嗎?妳總有一天會嫁給Farmer哥吧……」

  米雷一說,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宇妥身上。

  「如果妳成為農場的女主人,卻不會騎馬,這……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嗯嗯。」一群人附和著米雷。他們這座農場,有誰不是騎馬好手,隨便一個小女孩都能馬上馬下,翻跳自如。

  「宇妥姊姊可以從現在開始學呀!」陶子墨聰明地建議道,拉著宇妥起身,往草坡下走。「小提琴很乖,一定沒問題的,宇妥姊姊……」

  「等等,小桃子,我想──」

  「是啊,是啊!初學者騎小提琴最適合了。」

  宇妥話還沒說完,這些傢伙竟起哄似的,拱著她上馬。

  宇妥一坐在馬背上,就覺得頭昏。

  「醫師,挺腰夾腿微踢馬腹!」不知哪個雞婆的傢伙下了一串指導語。

  宇妥動了動,她是想下馬。那馬兒卻也動了起來。有人把韁繩塞入她手中。

  「就是這樣,醫師……」七嘴八舌在說著。「背挺直,慢慢策動韁繩……」

  「宇妥姊姊好厲害!小提琴跑起來了!」陶子墨嚷著。

  不知誰拍了馬屁一下,馬兒跑了出去。

  「欸!你們──」宇妥叫了一聲,轉頭看著那群傢伙站在木樁邊,拍手鼓掌。

  「太厲害了!醫師一學就會!」有人叫道。

  午後微風吹拂而過,馬蹄越上草原,馳向婚禮會場。

  宇妥拉緊韁繩,馬兒揚蹄跑快。宇妥叫了起來。「我不行呀!」

  一開始,她騎得很順,沒人覺得異樣,然後,就不只是順,她幾乎是飛了起來。馬蹄揚得那麼高、那麼快,她尖叫地拋掉韁繩,抱住馬頸。

  「醫師,在幹什麼……那邊是會場棚子──」終於有人發現不對勁。

  「糟糕!失控了!」米雷叫道,飛快地跑向草原。一群人跟著跑上去,遠水救不了近火,一切措手不及。

  馬兒帶著宇妥闖進搭好的棚子,撞斷支架,馬兒絆倒,宇妥從馬背上重重摔落,整座粉紅棚子倒了下來,發出劇烈聲響。

  「醫師!」




  宇妥作了一場夢。

  夢裡,她騎著白馬奔馳在奇特的粉紅色原野,天空的亂雲幻化成白鴿飛在她後方。每一隻鳥兒腳上都綁了小鈴鐺,叮叮噹噹、叮叮噹噹,清脆悅耳地響著;一匹小白馬也跟著她,跑到河流邊,河面飄滿紅玫瑰花瓣,她撿起一片,上頭有詩句,情意纏綿,她又撿起一片,越讀心越悸動。她跳入河裡,一片一片撿那玫瑰花瓣,循著花瓣飄浮,往上游找那寫詩人。那人揪住她的心,正沒命似的竊取她的感情。她不顧一切,往上游,看到陶垚農站在一座橋上,將大把玫瑰花瓣撒下。一群天使突然出現,簇擁著她飛上橋。他拉住她的手,說:「沒有妳,我心無所向。」

  宇妥醒來時,看見床畔桌的花瓶插了一大束紅玫瑰。窗邊的景像是一棵高大的日本櫻──這應該是高原上醫療中心才有的!宇妥驚覺,欲起身,突然感到腰腹完全不能動彈,被固定住了。

  「別亂動。」一個警告的聲音傳來。

  宇妥偏過臉龐。「蘇林奶奶?!」

  祭家海島上,最權威,同時也是宇妥師輩的女醫師──蘇林正從門口走進房。

  宇妥凝起眉,低語:「我是怎麼了?」她是個醫師,隱約知道自己似乎受了很重的傷……

  蘇林走到床邊,盯著宇妥的臉,久久不說一句話。

  「我記得自己從馬背上摔落……」宇妥望著天花板。

  蘇林唇角微微一動,那張看不出年齡的美麗臉龐,表情沉定,說:「妳骨盆受傷,剛動過手術──」

  「我以後不能生孕了嗎?」宇妥平靜地開口接道,美眸依舊直勾勾對著天花板。

  蘇林撫著她的臉。兩行清淚汩汩從她眼眶湧出。蘇林歎了口氣,落坐床緣。「傻妥妥!妳以為我是誰,我怎會讓自己的侄孫女處境悲慘,要是如此,我不被妳外公追著打才怪──」

  宇妥一愣,睜大雙眼看著蘇林。

  蘇林點點頭。「是沒錯──妳的傷勢複雜嚴重,不過,妳放心,我會讓妳恢復健康;只要妳好好修養,定期複診,一定可以的。別哭了嗯!妳自己也是醫師,怎能沒信心呢。」她擦乾宇妥臉上的淚。

  宇妥柔荑覆著淚顏,說:「我不要緊的……反正女人的一生,不是只有生孕而已,就算……」她停住嗓音,揉著眼。

  蘇林溫柔地拉下她的手,調整一下點滴針頭,和藹地看著她。「告訴我,妳是不是遇上了那個妳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男人了?」所以,她才會在聽到自己骨盆受傷時,流出那淒絕的淚水。

  「才不是。」宇妥搖著頭。「我是怕自己的優良基因無法延續……」

  蘇林笑了起來,將她的手收進被窩裡。「好好休息。」

  房門被人打開。陶垚農抱著一束紅玫瑰,走進房。「蘇林奶奶──」

  「你來啦。」蘇林站起身,擋住床頭。

  陶垚農對蘇林頷首。「她還沒醒嗎?」

  蘇林沒講話。

  陶垚農皺起眉來。「請您一定要給她最好的診治──」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蘇林打斷陶垚農的嗓音。「妥妥的外公是我的堂兄,她雖然跟你們一樣,也稱我蘇林奶奶,但她可是我蘇林的侄孫女,我當然會給她最好的治療。倒是你──當初,老太爺就是知道農場沒有醫師,才派妥妥下去,沒想到,醫師受這麼重的傷被送回高原。你那座農場只有一名醫師,似乎不夠嗯?」說這些話,她那美顏上的表情,就像個嚴格的長輩了。

  陶垚農垂首,說了一聲:「抱歉。」可以聽得出他的聲音充滿真心。

  蘇林歎了口氣,接過他臂彎裡的花束。「你好好陪妥妥吧。」她抱著花,離開病房。

  陶垚農轉身,對著蘇林的背影行禮,直到門關上為止。

  「垚農──」

  陶垚農顫了下,回頭,看見宇妥美眸盈水凝視著他。他心頭一陣緊縮,快步移至床邊,小心地抓起她的手,包裹在大掌中。「妳醒了。」他開口,嗓音啞得厲害,微微發抖著,感覺很激動卻又壓抑著。

  宇妥摸他的臉。「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她問他。

  陶垚農說了一個日期。這日子距離她從馬背上摔落,已是一天。

  宇妥低低歎息。「那場婚禮呢?我們不是要證婚嗎──」

  「改在碼頭船艇上舉行,請老太爺當證婚人了。」陶垚農回道。

  「啊……」她輕叫,顰起秀眉。「老太爺有沒有搞破壞呢?」

  陶垚農搖搖頭,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些,心疼她受傷還擔憂別人的事。

  「也對。我根本沒資格說老太爺,我也破壞了大家辛苦佈置的會場……」她淡笑自嘲。

  陶垚農撫著她的臉。「妳嚇壞我了。」當他衝出馬廄,見到米雷一群人對著倒塌的柵架,大喊「醫師」時,他的心幾乎要迸裂。

  「你知道嗎……」她聲調慢慢的,神情渺遠,眸光望著床畔桌的玫瑰花。「我作了一個夢,你在夢裡寫好多情詩給我──」

  「那不是夢,」陶垚農打斷她未說完的話,吻著她的掌心。「我永遠會為妳寫──一輩子。」

  宇妥流下淚,唇邊卻帶著笑,說:「你知道嗎,我骨盆受了嚴重的傷,要好久的時間,才會好……等我能生寶寶的時候,可能已經是個老太婆了……」

  「怎麼會呢,」陶垚農跪在床邊,吻去她的淚痕。「蘇林奶奶年紀一大把,美麗的容貌從來不是個老太婆,妳是她的學生,怎麼可能會變成老太婆呢,要變也是她先──」

  宇妥笑了笑,食指放在唇上,噓了聲。

  陶垚農貪看她的笑顏,神情認真地道:「妳應該知道,我只會寫情詩、念情詩,我的詩只給我的妻子,一點也不適合小孩子。我想,等我會寫童詩、念童詩時,我可能也已經是個老頭子……」

  宇妥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因他這番話湧出眼眶。

  他說:「妥妥,我要妳知道,我娶妳,並不是為了生寶寶。我只是深切地感到,這一生──沒有妳,我心無所向。」

  宇妥攬下他的頸子,吻住他的唇,眼淚順著頰畔,嘩嘩流下。



  宇妥傷勢好轉後,在蘇林的同意下,離開醫療中心,回宇家修養。宇家在高原龍鱗湖區,一處叫「巖洞」的地方。那一排房子沿著石板坡階建成典型的中世紀石屋風格,每一扇擠滿花兒盆栽的窗戶,都向著太陽。她家門前有寬闊的草坪,停放著輕型飛機、熱氣球吊籃和一架滑翔翼。她的父親宇亮飛是個航天專家,外公蘇楑是遊歷醫師,二十五年前,她父親在一場航空展上,結識她外公,跟著她外公回海島作客,愛上她母親蘇燦,從此成為蘇家的女婿,定居海島。

  「宇妥姊姊!我來了!」陶子墨一早就搭直升機,從農場上高原,來探望宇妥。

  陶子墨奮力提著餐籃,走在哥哥前面,進入宇妥家的屋子。她已經很熟悉這幢石屋的格局了,宇妥姊姊的房間在二樓,通過樓梯間,就能聞到宇妥姊姊身上那種溫暖的香味,引導她進入一扇雕飾古典的桃尖拱門。

  「妳來了呀,小桃子……」宇妥倚著起居室與臥房間的百葉折門,看著陶子墨先跑進起居室,然後,陶垚農高大的身影跟著出現。

  「妳怎麼起來了!」陶垚農走向宇妥,扶住她的身軀。

  「我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就知道你們來了。」她笑著,兩條手臂往他肩上繞。「我想迎接你們……」

  陶垚農小心地抱起她,走進她的臥房。宇妥將臉輕輕貼靠在他肩窩。他每天都來看她,照顧她的生活起居,有時他會住下,但大部分時候,他還是會回農場;她知道他工作很忙,菜園灣其實不能沒有他。

  「蘇林奶奶說妳還不能下床,要盡量躺著休息。」陶垚農將她放回床上,拉好被子。

  「我躺很久了。今天天氣那麼好,」她望著落地門外,露台上的陽光、花籐和停在欄杆唱歌的鳥兒,說:「我好想到湖畔野餐──」語氣悠遠,彷彿這是她無法實現的願望。

  「宇妥姊姊,妳一定很孤單,對不對?」陶子墨伏到床邊來,小臉露出同情的神態。「宇妥姊姊的爸爸媽媽也到島外去了,妳跟子墨一樣……」

  陶垚農神情閃了閃,走到窗邊,收束透明紗簾,將窗門拉開一小縫。

  宇妥沉吟地盯著陶子墨。她們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她的父母是陪著愛遊歷的外公,四處收集資料,編寫醫學書籍。陶垚農到現在還無法對妹妹說出雙親死亡的實情……這一對兄妹,才是真的令人同情。宇妥視線轉向陶垚農,凝著他的背影,好一會兒,她伸手摸陶子墨的臉,溫柔地問:「小桃子帶了什麼東西要給宇妥姊姊?」

  陶子墨小臉一亮,提起地上的水果籃。「這是我採的水蜜桃,廉兮哥哥燉的雞湯,望月哥哥煲的豬蹄筋藥膳……還有米夏姊姊家做的蛋糕。」她一一拿出籃子裡的食物。

  「哇,真豐盛!」宇妥捧著臉,高興極了,只是──

  她慢慢將臉轉向陶垚農。「怎麼沒有一樣東西是你做的?」低柔的語氣不無怨尤。

  陶垚農走回床邊。「這些東西的材料,全出自我的農場。」他撫開她額前的髮絲,吻吻她。「妳想到湖畔野餐,我們就去走走吧!」他抱起她,對妹妹說:「子墨,東西收一收,出門了──」

  「是──哥哥!」陶子墨高聲回應,收好餐籃,往外走。


  龍鱗湖是高原上休閒遊憩的好地方。今天不是上學日,一些孩子在湖上玩帆船、輕艇。

  一名男孩端著一隻加蓋餐盤,走過長堤步道,到垂柳樹下。

  「宇妥姊?」男孩試探地叫著躺在軟墊貴妃椅裡、身上掩著薄毯、臉上蓋著帽子的人。

  陶子墨拿下帽子,坐起身,盯著男孩。

  「妳不是宇妥姊啊。」男孩道。

  陶子墨愣愣點點頭。「宇妥姊姊想遊湖,我哥哥帶她去划船了。」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宇妥姊的傷應該快痊癒了。」男孩笑著,將餐盤放在小圓桌上。「這是我母親做的栗子點心,要給宇妥姊──」

  「余聯!」宇妥的聲音傳來。

  男孩轉頭,看著陶垚農抱著宇妥走過來。男孩禮貌地跟陶垚農問好,幫忙陶子墨擺好貴妃椅上的抱枕。陶垚農將宇妥放下。

  男孩說:「宇妥姊,我媽媽做了栗子點心,要我送過來給妳吃。」

  「嗯。謝謝你,余聯。」宇妥微笑看著男孩。

  余聯是宇妥家附近的余家長子,一個體貼、懂事的十二歲少年。宇妥摔傷以來,受到余家不少照顧。

  「也跟你媽媽說聲謝謝。」宇妥掀開圓桌上的餐盤。

  余聯回道:「媽媽說,希望宇妥姊早日康復就好。」

  「會的。大家這麼照顧我,我一定很快就會好的。」宇妥拿起一塊栗子塔,咬了一口,笑容滿面。「好好吃喔──」

  「嗯……那個……」陶子墨看著余聯,支支吾吾地開口:「我也可以吃你媽媽做的點心嗎……」

  余聯友善地瞅著陶子墨。

  陶子墨突然不好意思起來,玩著手指,說:「我已經好久好久沒吃過媽媽做的點心了……」

  陶垚農一震。「子墨──」

  余聯的嗓音先一步傳出。「那妳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媽媽做了很多,我們可以一起吃。」

  「可……可以嗎?」陶子墨一臉期待,看向陶垚農。

  「去吧,小桃子。」宇妥拍拍她的手臂。

  陶子墨依舊看著陶垚農。「可以嗎,哥哥?」

  陶垚農閉了閉眸,點點頭。「別給人家添麻煩。」他交代。

  「我知道了,哥哥。」陶子墨欣喜地笑了,旋身轉向余聯。余聯對她一笑,牽起她的手,往長堤步道走。

  宇妥伸手拉著陶垚農坐下。「小桃子,交了新朋友……」

  陶垚農握著她的手。「我得找個時間,好好跟子墨談談。」

  宇妥靠著他的肩,望著兩個孩子走遠的背影。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8 09:46:29
第九章

  時間大概過了一年多。

  宇妥的身體算是康復了,但仍需持續複診。這幾百個日子,她一直住在高原,陶垚農從每天上高原看她,到三天一次、五天一次、一個禮拜一次……最後變成一個月一次──她越恢復健康,他就越忙,他們見面的時間間隔漸漸拖長,對彼此的思念也越來越深。今年,他送來第一顆成熟的水蜜桃時,他們決定結婚了。

  在宇妥的外公和父母的堅持下,他們的婚禮將於龍鱗湖畔舉行。宇妥的外公和雙親對於宇妥在農場受傷的事,相當耿耿於懷,甚至有那麼點不諒解陶垚農,以至於這場婚禮,陶垚農完全沒有主導權,但儘管他只能當個被操縱的新郎,他還是覺得很高興。

  「再過一個小時,妳就是我的妻子了。」陶垚農打破了婚禮前,男女方不能見面的習俗,趁大家都在湖畔會場忙時,偷偷進入宇妥的房間。

  宇妥穿著一襲手工縫製、絲繡紅玫瑰的貼身白禮服,長髮梳成大髻罩了珍珠紗網,既艷麗又典雅。她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女神般,慢慢轉身看見他。

  「你怎麼上來了?」她驚訝地瞧著門外。「如果被外公發現──」

  「別擔心,大家都在湖畔忙,沒人見著我進來。」他抱住她的腰身,忍不住她紅唇的誘惑,深吻她一記。

  「陶垚農!」宇妥推開他的頭,顰蹙眉心。「你吃掉我的口紅了啦──」

  「妳不用口紅,就夠美了──」陶垚農撫她的眉心,又啄吻她。「別皺眉,今天可是我們的大日子。」他將她攔腰抱起,走到露台外。

  今天真的是個好日子。天氣晴朗,龍鱗湖畔的岩石上,停了幾隻大鳥,那是高原吉祥鳥──鶴。一個結滿綵帶的熱氣球已經升起,上頭有她和陶垚農的名字,那是父親宇亮飛的點子──禮成後,讓她和陶垚農坐熱氣球升空。一群小孩子穿得像天使,各拿一種樂器,演奏著輕快浪漫的樂曲。她看到外公和雙親穿著正式禮服,就定位了。

  「幸好我們的證婚人不是老太爺。」他說。

  宇妥瞅他一眼。「你還說!聽說當初老太爺幫你安排的對象是婕……」

  陶垚農挑眉。「妳怎麼知道?!」神情有些驚訝。

  「當然是有人告訴我啊!」她捏一下他挺直的鼻。「聽說,你蹺了那一場相親,你也太不給婕面子了──」

  「因為我看到了妳。」他深情地看著她,說:「我跟多婕早就知道彼此,如果真的有意思,根本不需要老太爺介紹,那天,我是想去推掉的……」

  「是這樣嗎?」她質疑。

  「當然是──」

  「當然不是!」她打斷他。「你難道不是想,這是老太爺用心良苦安排的一個機會,而且婕是如此完美的女子,即使你們彼此沒這個意思,只要不排斥,感情還是可以慢慢培養,細水長流……總有一天,你們會愛上對方!」

  陶垚農心頭一跳,她說中他當初的想法。「不,那是不可能的!」他腦海一轉,強調道:「當時我遇見了妳。我連自己是怎麼走出那片美麗的玫瑰花海,都迷糊了,我的心魂早被妳勾了去……」

  她笑了起來。「你真像個呆子!」他去相親那天,一切行動都被蘇林奶奶瞧見了,就是這樣,事後,蘇林奶奶才跟老太爺商量,派她下高原……那兩位長輩,根本故意設計他們在一起。

  「為什麼是我呢……」她呢喃了句。

  「嗯?」陶垚農沒聽清楚。「妳說什麼?」

  她用力吻他一下。「我說──你真幸運!」對啊,兩位長輩當初的安排,完全站在他的立場,莫名其妙就派她下去,而她──她竟也愛上了他。別的不說,光他是搞農牧場的這點,在以前,她便不可能愛這樣的人……現在,她要嫁給他了,能說他不幸運嗎?

  「我知道,我是最幸運的男人──因為有妳。」他回吻她。

  一陣敲門聲突然傳來。他們一起轉頭望向房裡,再互相凝視。

  「被發現了?」

  「時辰到了?」

  「哥哥,你在裡面嗎?」陶子墨的聲音終止他們的猜測。

  陶垚農抱著宇妥離開露台,回臥房裡。

  「我可以進去嗎……」陶子墨的嗓音聽起來悶悶地。

  「進來吧,小桃子。」宇妥坐回梳妝台前,朝門外應聲。

  陶子墨推開百葉折門,進入宇妥的臥房。

  「怎麼了?」宇妥看著陶子墨。再過幾個月,這女孩就要滿十歲,少女的輕愁似乎提前出現在她清秀甜美的小臉上。

  陶垚農皺起眉,盯著妹妹,感覺不太好。

  「哥哥……」陶子墨抬眸對著陶垚農。

  「嗯?」陶垚農謹慎地應了聲,拉起她的小手,往窗邊的午睡沙發落坐。「什麼事,妳說吧──」他舒了口氣,幾乎知道妹妹會說什麼,而他也做好準備了。

  陶子墨低著頭,說:「為什麼爸爸媽媽還沒回來?」

  陶垚農沉下臉,握住妹妹的手。「子墨──妳聽好,哥哥只跟妳說一次,但妳要永遠記得……」

  陶子墨點點頭。

  陶垚農道:「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陶子墨瞅住他,急言:「今天是哥哥的結婚典禮,我提前寫信跟爸爸媽媽說了,為什麼他們趕不回來?」

  「不是趕不回來,」陶垚農竭力使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平聲靜氣,黑眸定定對著妹妹泛著淚光的雙眼。「是不會回來,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這不是我寫給爸爸媽媽的嗎……」陶子墨抖著嗓音。「哥哥沒有幫我寄出去……難怪爸爸媽媽不知道哥哥今天結婚,不回來……」她幾乎要哭了。

  陶垚農將她摟進懷裡,啞聲說:「爸爸媽媽當然知道哥哥要結婚,只是他們永遠不會回來,妳懂嗎──他們死了──」

  「你騙人!」陶子墨用力推開陶垚農,瞪大眼睛,激動地說:「我寫信給爸爸媽媽,他們都有回信給我!」

  「那是我回的!」陶垚農說道:「爸爸媽媽在妳回海島那年就死了……」

  陶子墨的眼淚終於流下。

  「當時妳年紀還小,我無法告訴妳,爸爸媽媽永遠不會回來,我不想妳難過傷心。」

  「你騙人……你騙人……」陶子墨搖著頭呢喃,淚水不止往下掉。

  陶垚農朝她伸手。她揮開哥哥的手臂,倏地起身,大哭著往外跑。

  「小桃子!」

  「子墨!」

  宇妥和陶垚農同時追出去。




  陶子墨避開人群,跑了一段路,哭倒在一棵大樹下。

  「妳怎麼了?」有個人在問她。

  陶子墨依舊痛哭流涕。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她。「今天是妳哥哥的婚禮,妳為什麼要哭呢?」

  陶子墨抬起頭,看見余聯站在身旁,猛然抱住他。「余聯……我永遠都見不到爸爸媽媽了……哥哥說爸爸媽媽死了……他們死了,永遠不會回來看我……我永遠都吃不到媽媽做的點心了……」

  余聯蹲下身,一臉平靜抱著她,輕輕拍撫她的背。

  「我是個孤兒了……沒有爸爸媽媽……沒人要我……」

  「怎麼會呢,」余聯開口。「妳哥哥今天結婚,妳有了一個嫂嫂,又多了一個家人。我看到妳有好多家人,農牧場那些人都來參加婚禮了,他們全是妳的家人,不是嗎?」

  陶子墨搖著頭。「我沒有爸爸媽媽……」

  余聯又說:「但是妳並不孤單。子墨,妳知道嗎──妳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妳。」他托起她的臉龐,抽起衣前袋的方巾,擦拭她的眼淚。

  陶子墨心頭一陣暖意。她想起自己的好朋友多多也是沒有媽媽,當初她也是說著跟余聯一樣的話,安慰多多。她也是告訴多多,海島上的人們都是她的家人,她並不孤單……

  「可是……」陶子墨吸吸鼻子,對余聯說:「我真的很想吃媽媽做的點心……」

  余聯牽著她起身。「那妳可以到我家吃。以後,妳想要吃,就到我家。妳如果想要家裡有媽媽的感覺,也可以住在我家──」

  「真的嗎……」

  「嗯。」

  「余聯……謝謝你。」

  「妳別再哭就好了……至少,今天別再哭,否則妳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見他們的寶貝女兒傷心難過,一定也會掉淚,然後就下雨,這麼一來,可會壞了妳哥哥的婚禮──妳也不想如此吧……」

  他們慢慢走離樹下。兩抹人影從一旁樹籬後方出來──

  「交給余聯,就不用擔心了。」宇妥說。

  陶垚農沉默不語,看著陽光投射在地上的妹妹的影子。

  宇妥握住他的掌。「你已經是個好哥哥了──」

  陶垚農轉頭,對住她絕美的笑臉,神聖般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你們兩個!」一陣叫聲傳來。「怎麼跑來這裡幽會!典禮要開始了,大家找不到新郎新娘!」

  宇妥笑了起來。一群人將他們簇擁回湖畔會場,隆重地舉行婚禮。

  當晚,他們的新房還是在宇妥外公與雙親的安排下,設於宇家。陶垚農簡直像個入贅女婿。

  一番纏綿後,陶垚農歎了口氣,喃道:「……越來越不喜歡農場了,是嗎?」

  宇妥從他胸膛上,抬起美顏,說:「你今晚怎麼老是歎氣?嫌你新婚妻子不好嗎?」她瞪他。

  他吻住她的唇。「我的妻子太好了。」

  「那你歎什麼氣?」

  「是子墨──那丫頭居然說要在余聯家住一陣子……」

  「你擔心她沒人照顧,我留在高原照顧她好了。」她飛快地接道。

  陶垚農一驚,坐起身。「這怎麼行,妳是我的妻子,當然跟我回農場!」何況他不是在擔心妹妹沒人照顧……

  「你那什麼強硬語氣!」宇妥纖指戳向他的胸膛。「原來你是個堅守『夫唱婦隨』的傳統沙文豬?」

  「我不是這個意思……」陶垚農辯解。

  「我後悔嫁給你了。」宇妥跳下床,不給他機會講話。

  「妥妥……」陶垚農跟著下床,幾乎跪在她腳邊。

  大男人央求的姿態,好好笑。宇妥掩著唇,低聲笑了。

  陶垚農聽見她的笑聲,眉一扭。「好啊──妥妥,妳玩弄我!」他起身,將她抱回床上。

  宇妥驚叫。

  「妳喊救命也沒用了!」他露出潔白的牙,笑容森冷,身體卻熱如火,卷裡著她,又纏綿了一回合。

  喘息平定後,宇妥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怕有蹄的動物──」

  陶垚農抬眸,驚訝不已。

  宇妥拍拍他的臉,繼續說:「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會騎馬的原因。還有豬啊、牛啊、羊啊……我都很怕,除了把牠們做成餐桌美食外……所以,你要知道,你娶到我,是多麼幸運的事。我想,我應該沒法當個稱職的農場女主人──」

  「我不是娶妳回農場工作的!」陶垚農接了句。

  宇妥眼睛亮了起來。「你能有這樣的體認,就太好了!」她拍了一下手,顯得有些興奮。

  陶垚農越看她越不對。

  她說:「蘇林奶奶決定派其它人到農場醫護所,我以後得留在高原醫療中心當主治醫師──」

  「什麼?!」陶垚農大叫。「妳不跟我回農場?!」

  宇妥坐起身,凝眉插腰,俯視他。「你又要說『嫁雞隨雞』那一套了嗯?!」

  「我沒有。」陶垚農回道。他從來沒有說「嫁雞隨雞」這四個字啊……

  「總之,以後,我在高原工作!我怕農場的動物,所以要住在我家!」她宣佈。

  「那我呢──」

  「你回去管你的菜園灣。」

  「我們是夫妻耶……」豈能這樣相隔兩地?

  「所以,你要定期來看我。一個禮拜至少兩次,你如果不來,我就當你是逃夫,我會──」

  「會怎樣?」他打斷她。等著她說,會回農場找他,回他身邊。

  「我會……」她頓了頓,眼波流轉,想到好點子般,說:「我會寫詩給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1 16:5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