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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岳靖]陰影(皇家4)[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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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5:15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10-20 00:25 編輯

陰影【皇家4】作者:岳靖

為了體驗不同的學習,開拓視野,白靄然以交換學生的身分,
從溫暖的海島來到無國界慈善組織所建立的「無疆界學園」求學。
一抵達這寒冷的北國,她立刻體驗了「不同的學習」;
放任的管理、自由而瘋狂的學生,和一個神秘的男人──
據說他是組織重點培訓的學員,標準的全才精英,
常戴著一頂白色貝雷帽,身穿繡有組織徽章的制服,
喜歡獨自在屋頂花園,欣賞夕陽沉入漂滿浮冰的海洋。
女學生們覺得他有品味又浪漫,令人著迷,她只覺得這男人神情沉峻,
性格有些自負又難捉摸,有時熱情得過分,有時又疏離、孤僻得很,
更多時候喜歡逗弄她,好似以看她生氣為樂。
他曾警告她,學校裡的男人全是惡棍,避得越遠越好;
但在她看來,他才是個慵懶的、無賴的、真正的惡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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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5:56
第一章

  柏多明我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特別沙啞沉鬱,聽起來很像Joe Cocker原音重現,滄桑,且多了淡淡的傷感。柏多明我並不喜歡唱這首歌,只是在無人時,常下意識地哼著。

  今日天候不太理想,像個朦朧陰柔的美人兒。雨,茸茸地飄落,如碎花,似鵝毛,紛飛著。氣溫很低,樹林蒙在一片濃霧中。這霧是從漂著流冰的海面漫來的,相當濕冷的海霧。

  白靄然拉緊外套領口,將圍巾系緊些,一手拖著行李,走在靜謐的林蔭大道,想想應該是迷路了——她才剛到達此地,於飄滿薄脆浮冰的碼頭下船,找不到學務中心,有人告訴她,不需要報到。這裏根本不算學校,沒有什麼規矩得遵守;報到,就不必了。天冷,沒事早點進宿舍休息。

  宿舍——紅色城堡——就在港城樹林中央。這座港城位處某幾個國家北緣交界,是兩條河流昔日的沖積扇,商業活動以此為樞紐發展起來。每年的這個時期,破冰船駛過初春的海面,無數細碎浮冰隨著洋流漂至近海,那凸刺海面的碎冰,看似荊棘,蔓延整片海域,當地居民叫這個景象「荊棘海」。而這座鄰近高緯地帶、卻奇妙地擁有終年暢茂密林的港城,則被稱為「荊棘海的綠珍珠」。

  傳聞,這兒住了很多沒有身分——倒也不是沒有身分——應該說是身分複雜的人。由於地處幾國交界,兩條大河及其支流形成天然界線,使這個「荊棘海的綠珍珠」自成一格,難以劃分歸屬,獨立為一塊不受任何政府管轄的區域。大戰期間,一支無國界慈善組織以此地作為據點,成立著名的「無疆界學園」,除了訓練組織後進,也招收一般生——營利壯實組織理想。

  白靄然是以交換學生的身分來這兒的。明明是如此——學生的身分——卻不需要報到?白靄然總覺得不妥。如果就這麼直接進宿舍的話,似乎有點過分輕率。況且,這會兒,她迷路了,怎麼也看不到任何建築。

  林蔭大道雨霧彌漫,低啞的嗓音哼著〈You are so beautiful〉,聞聲不見人,氣氛格外神秘。白靄然停頓腳步,尋望著白茫茫的前方。

  柏多明我以為這麼冷的天,不會有人想離開溫暖的宿舍,在外遊蕩。當他走出哥德式大鐘樓下方拱門,眼睛與白靄然相凝時,他才確定眼前模糊的影子,原來是個人——跟他一樣喜歡在雨天閑晃的人?柏多明我皺眉,猛然停頓高大的身影,覺得自己被打擾了。他從來沒讓人瞧見——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模樣。他該馬上止住嗓音,卻止不住,耳朵聽見歌聲不斷地自嘴裏流泄,在這名陌生女子的面前。

  白靄然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男子,有好幾秒鐘反應不過來。他的歌聲很迷人,與他的相貌一樣,流露出憂鬱的氣質。他墨黑劍眉下的眼神很深邃、幽暗,隱藏什麼不為人知的過去般。

  「你好。」白靄然微微頷首,低斂眼睫,禮貌地說:「請問學生宿舍怎麼走?」她優美軟膩的嗓音,在這蒼茫樹林裏,化作輕柔雨霧的一部分,諧和地揉進他的歌聲中。

  柏多明我明顯一震,倏地收住哼歌的嗓音,回了神,瞥看白靄然一眼,沉吟地開口:「新來的。」

  白靄然抬眸對他淡淡一笑。「我迷路了。」

  「嗯。」柏多明我應了聲,目光閃爍地自白靄然臉上移開,側身斜朝後方。「通過鐘樓,再走一段路,就會看到宿舍。不難找。」說著,他邁開步伐,眼神掃過白靄然拖在跟後的行李箱。

  「謝謝。」白靄然回身說道,然後拉著行李,與柏多明我反向而行。

  柏多明我沒再唱歌,沉默地走了幾步,聽見一個細微聲響,不覺回望白靄然。

  行李箱的輪子壞了,白靄然放開拉帶,兩手抓著提把,試著提起沉重的行李,走了一小段,又放下,彎腰喘著氣。

  柏多明我看了一會兒,走到白靄然身旁。「需要幫忙嗎?」

  白靄然站直身軀,凝視柏多明我,沒開口回答。

  柏多明我也看著白靄然,半晌,他摘下頭上的白色貝雷帽,塞進防水夾克邊袋,單手提起白靄然的行李箱,逕自往鐘樓走。

  「抱歉,耽誤你了。」白靄然跟在柏多明我後方。

  柏多明我沒轉頭,只道:「你應該說『謝謝』。」

  白靄然緩緩停下腳步,歪著頭,眯細美眸,瞅著柏多明我偉岸的背影。真是奇怪!是他自己主動過了頭,還要她道謝?!這個男人有點自以為是呢……

  「你的行李很重,」柏多明我說著。「裏面裝了什麼?」

  「書。」白靄然上前,與他並行,說:「謝謝你。」

  柏多明我回眸,看白靄然一眼。冷霧凍紅了她的雙頰,她長得很美。肌膚雪白、鼻樑秀挺、菱唇紅潤,細緻的彎眉應該是柔弱的,感覺卻像刀,透著一點堅毅氣質,那頭收在圍巾下的黑髮,很長很黑,大卷度,宛若南方熱情海浪,這會兒罩了薄紗似的雨霧濕氣,她澄澈的美眸不染纖塵,看起來很純情。果然如宿舍那群傢伙說的,「清靈的海島美人」。幾個星期前,她要來的消息早傳遍了整個宿舍,他想,這位清靈的海島美人很快會使那群傢伙陷入瘋狂。

  「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柏多明我移開視線的動作有些快。

  白靄然眨了眨眼。「長輩希望我到處走走,體驗不同的學習……」柔聲說著,美眸注視著柏多明我,她發現他有一對好看的耳朵,修長的手指也是,帶有藝術家的特質。

  「體驗不同的學習——」柏多明我咀嚼著這句話,在鐘樓前停下步伐,幽黑的瞳眸盯著白靄然。

  白靄然對上他的眼睛,柳眉若有似無地挑了一下。

  柏多明我即道:「新人先請。」他要她先走。

  白靄然垂眸,往鐘樓下方拱門走。他們一前一後地進入拱門裏,頂上的鐘突然當當搖響。白靄然驚了一下。柏多明我在她斜後方說:「歡迎你來——體驗不同的學習。」

  白靄然偏首瞪住柏多明我。她懷疑這鐘聲是他碰了什麼機關故意嚇她,可他臉上的表情很沉峻,不像是會惡作劇戲謔他人的樣子。

  「新人第一次走過鐘樓,上面的人都會來這一招。」柏多明我昂首仰望。

  白靄然跟著抬頭,看見對角拱上安有四個鏡頭,感覺很差勁,她皺起眉心。「真像喬治‧歐威爾的小說……」

  「《1984》嗎?」柏多明我聽見她那柔細、近乎喃喃自語的嗓音,回道:「沒那麼嚴重。這不是監視,是熱情——給新人的驚喜。」

  鐘聲依然敲著,餘韻隨著穿梭的雨霧繚繞,其實也挺平和。白靄然瞟了柏多明我一眼,低垂臉龐,看著碎石子地板,緩步通過拱門。「你當新人時,也經歷這種驚喜嗎?」

  柏多明我直視前方。林蔭大道出口外的城堡建築已經映入他眼簾,樹林的雨霧漸漸散開,似乎出太陽了,幾道光芒穿透葉片陰影,隱含在薄霧中初綻。他說:「我沒有當過新人。」他是在這個組織長大的,從無「新人」這種身分。

  白靄然慢下腳步,讓他稍微超前先行。她的視線在他背後,順著他外套側袋露出的白色貝雷帽,往上移,落定於他腦後。他那蓋住夾克領子的中長度微鬈黑髮,遭貝雷帽束出一個怪型來——他經常戴著那頂帽子,身上穿的是繡有無國界慈善組織隊徽的制服。他不是一般生,也不是像她一樣的交換學生,他應該是組織重點培訓的精英學員。

  柏多明我回頭,無預警地對上白靄然審視的目光。兩人同時楞了一下,有些尷尬。好一會兒,白靄然微微揚起唇角,眸光悠然轉柔,說:「你剛剛在唱歌嗎,你的歌聲很像Joe Cocker——」

  柏多明我俊臉一沉,皺眉。「你聽錯了。我從來不唱歌的。」快步前行,脫離鐘樓拱門。

  白靄然遲疑地頓了頓,望著柏多明我晦暗的身影。真是個怪人,唱歌又不是做壞事,幹麼急著否認?難不成……他在害羞?

  白靄然笑了笑,也走出鐘樓。

  又過了一小段林蔭大道,終於到了城堡建築前的橋堡。柏多明我放下白靄然的行李,站在橋堡入口的河岸草地等她。

  白靄然行至柏多明我身旁,眼神直勾勾望住前方建築。

  所謂的「紅色城堡」果真是城堡,不單單是宿舍名稱。

  城堡宿舍依水而建,有橋堡與主堡,塔樓、懸壁層層出跳,高距山崗,崗後林野蓊郁,河畔碧波煙渚。橋堡部分形似雪儂梭堡那座跨越河面的華麗長廊,連接對岸高臨綠草谷地之上的紅色外堡,通達座落河彎處的主堡。主堡外觀像極巴伐利亞的新天鵝堡,只不過,這座宿舍城堡沒有新天鵝堡那般夢幻浪漫的玉白色。它是山林水邊的紅色天鵝,沒有清純、優雅,與其說是天鵝,其實更像迷霧中的妖冶舞娘。紫色灰泥、紅色斑岩、大理石……組成節奏強烈的樂章,散發禁忌、縱欲的韻律,紅色垛樓竄天、荊棘玫瑰繞牆,使人想起的,不是歌劇《羅安格林》,而是《薩拉辛》——那複雜、奇異、神秘的城堡宿舍。

  「那是宿舍?!」白靄然驚訝地問。

  柏多明我頷首。「我送你到這兒,」取出白色貝雷帽戴上,修長的指朝向橋堡入口。「進去後,會有一堆男人搶著為你服務,記得告訴他們,你要住女寢……」他叮嚀似的在她耳邊低語。

  白靄然一震,瞬間轉頭,紅唇擦過他的嘴。

  柏多明我觸電似的定住。

  白靄然雙眼晶亮、圓瞠,盯著他不動。

  僵凝了幾秒,柏多明我撇唇,露出兩人相遇後第一抹笑容。「這個謝禮,我收下了。對於裏面那幫即將搶著為你服務的男人,就不需要如此,記住——他們全是惡棍。」說完,他飛快地啄吻她柔潤的唇。然後,旋身離去。

  白靄然愕然回首,看著他沒入樹林的陰影裏。

  陽光在灰紫色的流雲中熹微地閃蕩,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男性嗓音徐徐地、慵懶地、無賴地、可惡地飄浮著。

  

  柏多明我的歌聲消失沒多久,橋堡厚重的大門隆隆地打開。白靄然挪移視線,瞧見門楣上有個監視器正亮著紅燈。

  兩名男人從橋堡裏走出來。

  白靄然輕斂雙睫,低低地說了「惡棍」。

  與謝野學——走在前頭的男人——帶著一臉淺笑,朝白靄然接近,邊道:「我們正要往碼頭接你,沒想到,你已經來了。」

  隨行的南系寬,同樣西裝筆挺、革履雪亮,心情愉快地來到傳說中的海島美人面前,並且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太美了!」不由自主騰冒出嘴的嗓音,聽來顯得輕浮無禮。

  白靄然美顏冷凝,不發一語,俯身提起行李。

  「這個地方再沒規矩,我們好歹都是紳士。」與謝野學趨前,欲接手白靄然的行李。

  白靄然後退一步,柔荑緊握行李箱提把,與男士劃開距離,淡淡地說:「我不認識什麼紳士。」這個地方只有惡棍。她不會忘記自己已經遭遇了一個。

  冷風撲面,與謝野學理順散落額前的髮絲,眉眼沉潛著溫雅的笑意。「南只是一時忘我,不是有意唐突——」

  「抱歉、抱歉。」南系寬拉整衣襟走來,左臂一伸,有些強行地提過白靄然的行李箱。「我不是流氓。」露齒笑了笑,他報出姓名:「南系寬,」探出右手。「還請海島美人多指教。」

  白靄然抬眸,看著南系寬。「我不叫海島美人。」嗓音清晰地傳遞。

  南系寬楞了一楞,朗笑了起來。「抱歉、抱歉。」他收回右手,扯扯領帶,清清喉嚨,說:「請問女士芳名?」

  好半晌,白靄然沒想回答。另一道聲音又起:「能否有這個榮幸?」

  白靄然慢慢移轉目光,對上一張表情慎重的男人臉龐。

  與謝野學優雅地伸長手,請她往橋堡挪步。

  「走吧、走吧,進宿舍再說。」南系寬提走了她行李。

  「讓我們送你到女寢。」與謝野學嗓音和煦。

  白靄然這才進入橋堡。

  

  也許,只有那個男人是惡棍……

  白靄然看著提行李的南系寬,留意著身旁的男人。

  南系寬說話有點大剌剌,但對待白靄然沒有逾矩的肢體行為。與謝野學同樣保持有禮的距離,穩重地走在白靄然左側。

  橋堡內部像溫室,是一座長廊花園,大理石步道筆直寬敞,兩排窗洞拱圈爬滿藤蔓,花草種類五花八門,看似隨意栽植,花姿紛亂,卻也將階梯花圃點綴得燦爛多變。幽微的抽水機聲音有種不可告人的隱匿誘惑,透過幾根銅管,吸取橋堡下的大河河水,導成兩流清泉,滲注在花圃牆腳的小溝渠,滋潤這座終年春意盎然的長廊花園。

  「天氣轉好了。」與謝野學望著窗外河景。河水洗滌著水面上的陽光,粼粼閃閃的影像如畫卷搖晃,映射在廊頂的幾何圖飾上。他仰首,又說:「現在是溶雪期,天氣越好,外頭其實越冷。你一定覺得這裏很冷吧?」

  白靄然回神,別過臉。陽光恰如其分地閃掠,使她看清男人有張俊美臉龐。

  男人緩緩降下目光,凝視她,繼續道:「我是與謝野學。剛剛真是失禮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蘊含真誠。

  白靄然感覺得出他深摯的善意,便微微頷首回應他。

  與謝野學笑了笑。「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是嗎?」溫柔聲調裏有著濃濃的請求。

  白靄然頓感自己才是失禮的那一個,於是說:「我叫白靄然。」

  與謝野學笑靨擴大,點了點頭。「歡迎你,靄然。住進宿舍後,有什麼問題,隨時找我——」

  「還有我!」南系寬回頭喊道:「我們都是你的騎士,美麗的靄然小姐!」這男人孔武有力,提高她的行李,做個大力士姿勢。

  白靄然嫣然一笑。「我當你們都是惡棍。」她腳步輕盈,走向橋堡盡頭,心想,這兩位男士和她稍早遇上的那一位畢竟是不同。

  惡棍——真正的惡棍,只有那個男人。

  

  柏多明我在碼頭晃蕩了一個上午,落日時分,回到宿舍。走過橋堡,突然覺得今天長廊花園不太一樣——原來是多了蝴蝶飛舞。有個穿制服的傢伙,坐在橋堡盡頭的花圃石墩等他。

  柏多明我直接行經那傢伙面前,不問一句,離開橋堡,正要踏進紅色外堡門拱。

  「柏學長!」石墩上的傢伙俐落地跳下來,跟緊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腳步未停,踩著落在外堡斑紅地面的稀薄夕陽,往前走。與他並行的傢伙,側身、探首瞧他,像個推銷員似的,邊說:「柏學長,你知道了嗎?那個清靈的海島美女已經到了……」

  柏多明我定住長腿。比他矮半個頭的後進立刻步伐一跨,伸展雙臂,橫擋住他。

  「柏學長,你聽我說——」

  「凱,」柏多明我也開口,視線往下移,定在後進學弟背在身側的相機和昆蟲盒。「花園裏那些小東西是你放出來的?」

  達凱楞了楞。「嗯……是啊,實驗室要我拍幾張生動的照片,需要『模特兒』……」他傻笑解釋著,頓感自己的話題被學長轉移了,馬上拉回。「我不是要跟你談這個啦,柏學長……你知道那位清靈的海島美女……」

  「越是美麗的事物越危險——」柏多明我往達凱身旁繞,逕自朝主堡走,飄蕩的嗓音與達凱交雜。

  報告「正事」,屢遭忽略,達凱忍不住翻白眼,旋身追著柏多明我,加大音量,道:「柏學長,那個海島美女被與謝野學長和南學長接回來了……」

  柏多明我腳步頓了一下——令人難以察覺的一下——持續往前走。

  達凱尾隨他,叨叨絮絮。「她長得比我們先前想像的還美上幾百、幾千倍呢!學長們表面上鎮定,骨子裏早瘋了,遊戲開始進行了……」

  柏多明我額際微微一抽。「凱,你放出來的是毒蛾,千萬小心。」

  「嗄?」達凱停住,一臉呆。「什麼,柏學長?」

  柏多明我哼笑,漸漸走遠,沉聲低吟:「我願使所有的人快樂,我願為所有的人受苦……」

  又來了……他最恨柏學長這種朦朧的言詞,簡直如同每天鋪漫海面、森林的那種迷霧,搞得他像個濕淋淋的傻瓜!「什麼啦?柏學長!」達凱喊道,拽拽胸前的相機、昆蟲盒背帶。

  「拍完照,就把『模特兒』送回實驗室,免得傷人傷己。」柏多明我摘下頭上的帽子,耍玩著。

  達凱呆愣了一下。「柏——」本還想說些什麼,當下打住了,趕忙回身跑往橋堡花園。

  柏多明我撇嘴,深黑的目光,追逐著靜靜偏斜的餘暉。霞光將堞口、牆垛染得更紅,像剛出窯的燒磚,卻是冷。北國的午後總欠缺熱力,可惜了這座原本應該是浪漫午茶場所的露天外堡。

  「真是遺憾。」柏多明我喃言,帶著諷刺似的笑容,走進主堡——

  溫暖的宿舍。

  

  碉樓是宿舍的娛樂中心,開放式大廳是入堡必經處。

  今天依舊熱鬧,甚至更加熱鬧,人聲雜亂,有人激越讚賞、有人喝酒涎笑、有人冷言酸語,誰也沒將話題自「白靄然」三字轉開。

  一個女性聲音在說:「我以為多美,不過爾爾——」

  「像你這種每天在鏡子裏只看到自己的男人婆,哪懂真正的女性美。」男人哈哈大笑回道。

  女人怒將手上的啤酒往男人頭頂澆。男人吼了一聲,一把揪起女人,往牆上壓。女人背抵著牆,瞪眼,「啪啪」又賞了男人兩巴掌。一群觀眾叫囂起來。這個地方沒規沒矩,每天都得這樣吵,不分時段上演的男女扭打,比古羅馬競技場的人獸角力還精采。

  巨大的水晶吊燈照得碉樓大廳亮晃晃地,耳畔嚌嚌嘈嘈,柏多明我沿著圓形回廊,泛泛環顧一圈,不見主角。歡迎會還沒開始嗎?好吧,想來有必要到女寢,見見她。

  這個沒規沒矩的地方,倒還男女有別。男寢在碉樓西側,女寢在東側,中間隔著堡內廣場和衛兵樓。柏多明我走暗道,進入衛兵樓——今日已是宿舍圖書室——迅速無聲地繞過大半建築體,出大門。

  天色已現灰暗,風遣送最後的殘霞,拉出雲後一枚銀月,往角樓塔尖端懸掛。廣場上,人群稀稀落落,柏多明我站在廣場邊,眯眼望著女寢。

  幾隻眼睛抓住了他的身影。接著,一陣跑步聲和男人的嗓音傳來:「喂!穿制服的精英!」

  柏多明我沒反應,邁動長腿,走自己的。

  那吼聲又來:「柏多明我!」這次,明確點了他的名。

  柏多明我停下,回身。南系寬頻著一群人走過來,將他團團圍住。即使如此,他天生高人一等的氣勢、體格,仍使人覺得他是護衛群中的王者。

  「有事嗎?」柏多明我瀟灑地攤手。「穿便服的吊車尾——」

  南系寬面頰隱隱抽動,想揍人,卻忍下。他見過柏多明我在碼頭和人打架,這傢伙根本是個「隱性恐怖分子」,嗜血、嗜殺,非必要,還是別跟他動手。南系寬揉揉鼻樑,也攤攤雙手,問:「你賭不賭?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微微昂起下頦,斜扯唇角,淡笑。「賭什麼?」

  「與謝野能否將海島美女追上手——」

  柏多明我笑聲低揚。「還在玩這一套?」挑眉睥睨南系寬,他說:「你永遠只能幫與謝野敲邊鼓?什麼時候輪到你上場當主角?」

  南系寬皺起眉。他一向不太欣賞柏多明我——這個男人冷調、傲慢、深沉難以捉摸……有時可以跟他們在碼頭酒吧喝得爛醉、結夥打架,有時卻對他們的遊戲顯出輕蔑之意,老實說,他覺得柏多明我很難相處。

  「少囉唆。」南系寬啐了聲,扯鬆領帶。「你到底賭不賭?」

  柏多明我撇嘴,冷睇其他人。「你們呢,也習慣了跑龍套?」

  一片靜默。

  南系寬敲敲頭,揚聲:「哦——我明白了——你想挑戰與謝野是嗎,柏多明我?」彈一下指,他做出結論。「可以,賭局可改。就賭你和與謝野,誰先將海島美人追到手。」

  柏多明我眸光閃了一下,大掌撥開擋路人。「那我可得去鑒定鑒定那位海島美人,是否值得我玩——」

  無限延伸的語意,南系寬瞪著柏多明我走向女寢的背影,哼哼蔑笑。

  

  女寢門廳有個一坪大小的人工鐘乳石洞,愛欲女神跪在洞窟水池旁,掬水沐浴,清泉自那玉白雕像滑泄,淙淙如流。柏多明我在那兒洗了手,才進入女寢。

  管理室放空城,不見舍監。這個時間,可能都去碉樓娛樂了。柏多明我翻了名 ,直接上樓,暢行無阻。

  白靄然住五樓,和他在男寢的房室同一房號,房門面對一排琉璃窗扉,坐在窗臺可俯瞰堡內廣場、也可遙望男寢。

  柏多明我走出樓廳,彎進琉璃窗扉長廊,看見與謝野學正要離開白靄然的房室。

  白靄然站在門口送人。她已脫去早上那一身禦寒的厚重衣物,穿著牛仔褲搭配紅酒色、合身的V領羊毛衣,長髮束成馬尾,露出白晰的頸子,那線條無懈可擊,道盡女人的完美。她溫柔的嗓音說著「謝謝」,神態甜美得讓男人歎了一聲。與謝野學一面放下挽起的衣袖,一面要她進房休息,說她今天剛到,別累壞了。

  與謝野學搭長廊底的電梯離開後。柏多明我才朝白靄然靠近。他的步伐聲很沉,不意察覺。她卻忽有所感般地回首,對上他的眼睛。

  「嗨。」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揚了揚,眼神專注地盯著白靄然。「早上忘記告訴你我叫柏多明我。」

  白靄然看著柏多明我說話的唇,覺得臉有點熱,怒熱。「我不想知道你叫什麼。」她轉身進房。

  柏多明我上前一步,阻擋白靄然關門的動作。「這可不行。」他肘臂撐在門邊,臉龐朝她俯近,近得他們呼吸交融。「那些惡棍已經開賭了。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充滿男性魅力的嗓音幽沉低微地說。

  白靄然神情凜了凜,不明白柏多明我的話有何涵義。

  柏多明我盯著白靄然一雙會說話似的美眸,道:「你剛剛沒給與謝野學『謝禮』吧?」

  白靄然神情一震。「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生氣了。這個男人神情總是沉峻,讓人感覺不出可惡——

  「有個賭局賭與謝野和我,誰能先追到你……」

  白靄然睜大眼,難以置信。

  「如果不想成為惡棍玩弄的對象,你最好離與謝野那幫人遠一點。」莫名地,就是想對她提出叮嚀,柏多明我凝視著白靄然,不由自主地探手摸她的臉龐。

  白靄然猛地一退,胸口怦怦跳,是怒意。她氣這個男人老對她不禮貌。「我為什麼要聽信你的話!」她瞪著他。「如果有這樣的賭局,你才是那個真正的惡棍!」她推開他,砰地關上房門。

  「白靄然——」柏多明我在門外喚道。

  白靄然緊握著門把,上鎖。

  柏多明我的嗓音依舊傳進來:「妳姓白,我姓柏……」

  隔著門板,他的嗓音沒那麼清晰明顯,感覺就像她今早聽到的〈You are so beautiful〉,私密、隱匿,帶著滄桑的誘惑感。她回身,背倚門板,柔荑覆住一邊臉頰,那溫澤還在,她聽見一句——

  「白旁邊可靠的大樹。」從門縫潛進來,在她房裏回蕩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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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6:23
第二章

  大樹到處都是。天氣轉好後,白靄然發現,上課的場所就散佈在她首日走的林蔭大道兩側。那些建築隱匿在茂林裏,有的蓋成羅馬式莊園院落,有的像教堂,有的是古貌古心的岩洞建築,碎石小徑曲曲拐拐,連通林蔭大道。從宿舍的瞭望樓俯瞰,山崗下的景色一清二楚,沒起霧時,甚至可看見港口外海。可一旦離開宿舍,走入樹林,又很容易迷失方向。

  南系寬跟她說了一個故事,幾年前,有個男新生,第一次上課,沒有人帶,自己離開宿舍,走進樹林,不見蹤影七天,再出現時,全身都是凍裂傷,臉紅腫得跟豬頭一樣……這裏沒規沒矩,師長超沒良心,學員有愛心的也不多,如果走失,是不會有什麼義勇救難隊搜尋的。運氣好,像那個男新生,自己找回宿舍,就有醫學部學生實驗中的新藥幫你療傷止痛。

  聽來挺可怕。白靄然上第一堂課當日,與謝野學就到女寢接她。那天,聽了一門「文學的音樂性」,在一間像是小教堂的廳室裏,與謝野學態度認真地上完課。他是醫學生,卻陪她聽了一天無關醫學的課。浪費了他的時間,她感到過意不去。他說,他不是陪她,他是自己想聽聽文學的音樂性,人文與科學並重,才是最完美的學習。否則,他永遠會把「傅柯」當「婦科」,這是醫學部學生最大的通病——欠缺人文素養。這使她想起,曾經有個男人在她低喃喬治‧歐威爾時,回應她《1984》。那個男人也是醫學生,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

  白靄然顰蹙眉心,柔荑握筆,在書頁上,用力畫了幾下。她討厭他——

  那天,她來這兒屆滿半個月,對這迷霧之地已算熟悉。與謝野學約她到碼頭吃晚飯。上完課的午後,陽光很好,雖還是冷,但沒起霧,她走在往醫學部的密林裏。醫學部的建築是最具現代感的——柯比意式的超現實與自由。她走過挑空成為庭園的一樓,上二樓實驗室。找到與謝野學時,陽光正往成排的水準拉窗外退,那帶狀玻璃折光閃動,像條奔騰的空中河流。與謝野學關上一扇扇窗扉,說手邊的事還未完成,要她上頂樓走走,在屋頂花園看夕陽沉入荊棘海,最美。她來得太早,只好等他了。

  醫學部的屋頂花園視野良好。她一踏出門外,幾乎將遠方的海景全收入眼底。時已是落日,天光依然清亮出奇,輝映銀白滾藍的海面。她踩著長在屋頂上的綠草,腳步輕盈,跳舞一般,紅唇跟著哼起歌——是〈You are so beautiful〉

  低低柔柔地哼著,她的聲音跟男人沉郁的嗓調就是不同,她純美,像在歌吟聖詩。

  「這麼美的歌聲還有誰聽過?」突來的嗓音侵犯該屬於個人的私密。

  白靄然被嚇到了,同時覺得窘,緩慢地轉頭,發現出入口上方的平頂有個人影坐在那兒。

  「要上來嗎?」那人影站起身,指著旁邊的樓梯,說:「這裏視野更好。你可以繼續唱歌給我聽——」

  「不打擾你。」白靄然疏離地說。她不想和柏多明我有接觸,他在她寢室門外說的那一番話,簡直莫名其妙、惡劣——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兩個禮拜以來,與謝野學甚至沒提過關於他的負面話題,他居然告訴她有什麼賭局,並且在說了這些後,直至今日的此刻,才又現身。如果真有賭局,不該是這樣,不是嗎?畢竟他們賭的是誰能先追到她……

  「白靄然,」就在她要進入樓梯間的剎那,柏多明我叫住了她,拋出一句:「我道歉。」

  白靄然淬地仰起臉龐,表情明顯驚訝、難以署信,好半晌,才緩和,說:「你為什麼道歉?」

  「所有事。」柏多明我盯著她的眼睛。「你認為我該為什麼道歉,我就為什麼道歉。」態度極其認真。

  白靄然低垂臉龐,輕輕轉身,走回觀景圍牆邊,看著柔軟的落日。

  「你願意接受嗎——」柏多明我的聲音恍若是從某個不明處傳來的。「我的道歉。」那低沉,蕩漾著不可思議的感染力。

  白靄然覺得耳畔莫名地微微發熱。無法將此刻的男人繼續與「惡棍」畫上等號。她回過身,調高視線,對向他沉峻、完美、略略朦朧的臉龐。「上面視野真的更好嗎?」

  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貼在胸口,說:「你上來看看,不就清楚。」他走往樓梯邊,像個優雅的騎士在等她。

  白靄然心動了一下,走上前,登樓,到他身旁。

  他說:「只有你上來過。」

  她愣了愣,與他眼對眼,懂了他的意思——

  只有你能到我的秘密地。柏多明我看她的眼神,是這麼說的。

  白靄然在他的牽引下,踏上了平頂。

  平頂上沒花沒草,只是一片鴿子灰的石板色澤,但視野確實比下方的花園更為寬廣、氣闊。他們坐在灰色的地上,像是沉入一片陰影裏,悄然無息地覷著光亮明美的荊棘海如何翻卷今日。微風吹襲花園的蒲公英,遠方夕陽悵然,漸漸消逝。書頁臨風的啪啪聲,柔情傷感。

  白靄然轉頭瞅著柏多明我。「你在這兒看書?」他的另一側,有幾本翻開的書放在那兒。

  柏多明我點頭,也看著她,看她紮成馬尾的頭髮被風吹揚,與紅色的羊毛圍巾繾綣難分,她包裏在黑色褲裝裏的長腿,優美地斜傾在他身旁,美妙而引人遐想。

  「這裏太冷,」他突然說。沒能讓女人穿裙裝,露出優美的小腿肚、纖細的足踝,真可惜……「你還習慣嗎?」真像好心的關懷。

  白靄然笑了笑。「天冷,人不冷。大家都對我很好。」連他,也讓她感受到友善了。

  「是嗎……」柏多明我淡笑,眼神縹緲。

  他的笑容很淺,可白靄然還是注意到他笑時,細長的眼尾有種特殊勾紋——不是魚尾紋——很迷人,應該是人家說的「桃花勾」。她想,他對付女性,很有辦法巴……

  「柏!」才恍神,馬上有個女性嗓音喚道:「柏!你在上面嗎?」一名與他穿著相同制服、薄削短髮壓在貝雷帽下的女子,站在花園,仰頭看著他們。

  「我在這兒,雅代——」他喚女子的名,道:「有事上來說。」

  白靄然楞了一下,美眸閃爍地盯著他。

  沒一會兒,雅代上來了,站在樓梯口。「你好。」冷淡地對白靄然頷首。

  白靄然也頷首,沒吱聲,低垂的眼眸,看著雅代那雙踩住平頂地板的漆黑軟革鞋。

  「柏,」換個說話的物件,雅代的嗓音明顯多了熱切與柔和。「流遠老師找你。」

  柏多明我低斂雙眼,動手整理一旁的書本。他要走了,一聽女子的告知,就要走了。白靄然看著他微微欠身,靠過來。

  「這本留給你看,下次,我們一起討論。」他的氣息,幽沉地,像在訴說兩人的秘密般,拂過她耳畔。

  白靄然一動不動,感覺他在她懷裏塞了一本書,悄悄地、違禁地,只有他倆知道。

  「你一定要看嗯。」他壓低、磁性的嗓音——沒讓雅代聽見——專為她發出。

  白靄然震了一下,抬眸對上他的眼睛。

  柏多明我一笑。「再見。」這次,他的笑容很深,牽動他眼底一抹怪異光芒。

  白靄然一直到見樓梯間的門關上,才自柏多明我那抹笑容裏回神。平頂——這個什麼人都可以上來的平頂,只剩她一人,他和雅代離開了。她趕忙察看他留了什麼書——



  《Fanny Hill :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封面是個裸女,乳房、陰部一清二楚。

  柏多明我——還有誰比這個男人惡劣!

  「惡棍……」白靄然低語,筆尖又在書頁中寫動。

  「毀損公物——不可取。」這個聲音在她對面響起。

  白靄然猝然抬首。三個禮拜不見的惡棍醫學生出現在對座,看著她。桌邊迭放了幾本厚重的書,他的手搭在書上,長指輕而無聲地敲點著。他不是來讀書的,就算是來讀書,也沒必要跟她擠同一間閱覽室。

  美眸朝他左斜後方的門板望,她微微咬唇,將筆握得更緊。她完全沒聽到開門聲,思緒恍恍飄飛,連他在桌邊放了厚重書本的震動,都毫無所覺——全怪這張桃花心木閱覽桌太堅實!

  「有什麼事?」柔聲冷淡。

  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繞過閱覽桌,走到白靄然背後,倚在窗臺。「你佔了我的位子。」他擋住了她的光,巨大的影子罩著她,冷眸睇視她烏黑的長髮束——她是不是太愛綁馬尾了?這種髮型並不適合她,長髮按住她肩背取代衣物,應該更好……

  「請你不要擋在那兒。」白靄然回頭,被他身形籠罩的美顏,更顯嬌小清麗。

  柏多明我神態沉凝,不動,定睛瞧著她,像要把人給看透。

  光線在他背後暈散,將他與世隔開,在他身上——尤其是俊雅的輪廓——鍍了一層孤絕。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是組織積極培訓的精英?他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啊,她在這個男人身上看不見善息了,他是個惡棍呀,只會玷污他那一身穿戴……南系寬說這些「穿制服的」,心腸比一般人更黑、更壞,未來的慈善使命是他們在消障、贖罪。

  「你說我應該在哪里?」柏多明我攤手,離開窗臺,握著她的椅柱頭,離她更近了。

  白靄然聞到一股和著消毒水的奇特香味,自他身上傳來,令人有點淬不及防的氣息,像是在手術臺上灑滿葡萄酒似的。「請你別在這裏打擾我閱讀。」她閃開瞼,背對他,依稀感覺他的衣物擦滑她的髮絲。

  是靜電,讓她的黑髮柔情地貼黏他身。柏多明我抓著那若有似無的糾纏,垂眸緊瞅。「我留給你的書看完了嗎?」

  白靄然猛地站起,挪身要離開。

  柏多明我腳跟一旋,將她擋在桌椅之間。白靄然呼吸一窒,瑩亮的美眸直瞪著他。

  「還沒看完?」柏多明我挑一下眉。她看他的眼神,彷佛他有多十惡不赦。他俊顏恢復一貫的沉峻,又說:「還沒看完,就繼續留著——」

  白靄然恨地轉開臉,坐日椅子上,不說話。

  柏多明我垂眸。「我以為三個禮拜前,你已經接受了我的道歉。今天怎麼了?你看起來很生氣?」

  她的樣子看起來其實不像生氣。這個海島美人,既是從仙境海島來,當然不像一般女人歇斯底里,但他就是知道她此刻怒意悶生,而這怒意使她看起來更加溫柔。女人生氣是長刺的樂器,使人腦嗚、耳朵嗡嗡響,她生氣竟讓人覺得是繁花綻放,滿室迴響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第四樂章。真是怪事——美好的怪事!

  她一逕沉默,用沙沙寫字聲回應他——

  柏多明我靜靜看著她低頭對著書的模樣,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你的與眾不同,教那些惡棍急著起賭局——」

  「沒有賭局。」白靄然終於出聲打斷他,沒有激動,嗓音柔細如常。

  柏多明我眼簾沉了沉,眸底映有她那一頭黑髮,變得更加闋暗。「你問過與謝野了?」

  她沒有。白靄然聽著他平淡的嗓音,回以同樣的平淡。「沒有的事不需要問。」

  柏多明我又問:「你很信任與謝野?」

  「靄然,」白靄然還沒回答,與謝野學推開門,現身門邊,他說:「這間閱覽室是柏多明我的——」

  白靄然一愣,甚感意外。大部分的空閒時間,她都待在城堡宿舍的衛兵樓看書。她使用這間閱覽室以來,從沒碰過柏多明我,根本不知道這兒竟是惡棍的閱覽室。

  與謝野解釋道:「醫學生都有自己的閱覽室……」

  他的確需要獨自的閱覽室密讀情色文學。白靄然看柏多明我一眼,起身,收拾書籍。

  「我一向在戶外看書,從不躲在閱覽室。」柏多明我突然說,黑眸直視著白靄然。「你如果需要,可以繼續使用這間閱覽室。」

  白靄然額心輕折,覺得他是故意這麼說的。他就是那麼大剌剌、十足十惡棍般地在戶外讀《Fanny Hill :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

  「我想,靄然使用我的閱覽室即可。」與謝野學溫文儒雅地表示,眸光閃向柏多明我,和善地笑了笑。

  柏多明我俊顏冷然,淡言:「隨便。」雙手環胸,他退開,高大的身軀斜倚窗臺,眼盯白靄然抱起書本,走向門口的與謝野學,兩人一起離開。

  她遺漏了一本書。柏多明我靠回桌緣,拿起書本——被她亂畫的書——是衛兵樓裏的藏書。他翻了翻,看見她娟秀的筆跡,寫著:

  惡棍柏多明我!

  他揚唇,知道她是存心留下這本書的。很好,他領受了。

  

  與謝野學的閱覽室就在帕多明我隔壁。兩間格局相同,都有扇大窗、桃花心木桌椅和書牆,差別在於書牆裏擺放的書籍類別。仔細想想,柏多明我的書牆,大多是文學類,因此她以為那是一間專供文學熱愛者靜心閱讀的場所。與謝野學這間就比較像專屬醫學生的閱覽室。

  「柏多明我涉獵學問的範圍很廣,是個標準的全才精英,我很佩服他。」與謝野學徐慢地說,唇邊漾著和煦的笑容,接過白靄然臂彎中的書,往桌上放。

  白靄然道了謝,對於他稱讚柏多明我,才令她感到佩服。「我覺得他也許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她淡淡表示。

  與謝野學挑眉,俊顏一派優雅。「靄然,你不喜歡柏多明我嗎?」

  白靄然摔地抬眸,一臉吃驚盯著與謝野學。「當然!」

  與謝野學也顯得驚訝。「我以為每個女生都喜歡柏多明我,他的女人緣相當好。」

  她知道他的女人緣相當好!除了那個雅代,女寢天天都有人在說他的事。

  我在碼頭遇見柏多明我,我們一起去喝酒,真開心。

  柏多明我送我的哈絲姬兒演奏專輯很好聽,充滿情感,讓我好感動。

  他是個有品味、又浪漫的人,我喜歡聽他讀詩。

  我和他一起在平頂看夕陽……

  下禮拜化裝舞會,我邀他當舞伴……

  柏多明我、柏多明我……女寢的室友們真的很愛討論這個惡棍。

  「他是個無禮的人。」白靄然幽幽說了句。

  與謝野學但笑不語,移身去打開窗子,迎進堡內廣場的一串喧囂。

  白靄然回眸。

  「很吵嗎?要不要關上?」與謝野學總是詢問她的意見。

  白靄然微微笑,搖頭靠向窗臺,朝廣場俯瞰。南系寬頻著一群人在那兒玩橄欖球,衝撞得正激烈。

  「南一向精力旺盛。」與謝野學站在她旁邊,閒聊地說著。

  白靄然頷首,眉眼保持著柔柔笑意。與謝野學和南系寬是她在這學園裏,最早認識的兩個朋友。他們就像初見時南系寬說的那樣——都是她的騎士,在生活上給予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交換學生很多幫助。

  她第一次在宿舍用餐,遇上男女打群架,餐盤、菜肴在空中飛來飛去,令她傻眼。她到過很多地方學習,從未遇過如此野蠻的場面。她不知如何反應,想離開,竟被拖住,塞了一盆果凍,一個粗聲粗調的女嗓音叫著:交換學生,這是你的歡迎儀式,砸那個站在桌上的渾蛋……

  那時,是與謝野學和南系寬頻她走城堡暗道離開混戰現場。他們說,這個地方寒冷苦悶,大家累積得亂七八糟情緒一爆發就是那個樣子。在宿舍餐廳吃飯,總得提心吊膽。學長學姊級的人物——除非想藉機修理人——不會在宿舍用餐,他們通常到港口酒店餐館圖清靜。現在,她也和他們一起到港口館子用餐,每天如此,已成習慣。

  「喂!」一個擾亂思緒的吼聲。

  白靄然凝神望著空中飛旋的橄欖球,正以強勁的速度射過來。她以為那球就要擊中自己了,結果它穿入隔壁窗臺。一個沉穩的啪聲隱約可聞。

  「你不敢接受挑戰嗎?」南系寬站在下面的廣場朝這邊叫囂著。

  白靄然愣愣地回頭看與謝野學。與謝野學沉定的目光偏出窗外,對著隔壁凸出的裙牆。白靄然隨著望過去。衛兵樓的弧形牆面設計,讓她清楚地看見窗臺那抹人影。

  柏多明我站在窗邊,雙手拿著橄欖球,視線往下瞥。

  「柏多明我,你逃了嗯?今天才現身?」南系寬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挑釁。

  「我沒興趣陪你打球。」柏多明我將球往下丟擲,像箭一樣正中南系寬胸懷。

  南系寬抱著球,對著關窗聲咒罵。

  隔壁窗臺的人影消失了。沒一會兒,他們這邊傳來敲門聲。

  與謝野學說:「請進。」

  柏多明我赫然出現。「白靄然,你的書忘記拿了。」他直直的向她。

  白靄然心一悸,盯著他朝自己走近。

  「你閱讀的書很有意思,」他拉起她的手,將書交還她。「我也看了——真的很有意思。」眸光森黑對著她盈水的美眸。

  白靄然倏地收手,拿著書,別過臉。她討厭他無禮的目光、討厭他留在她手背的溫度。「我們的閱讀嗜好不同。」她往桌邊走,與他隔開距離。

  「不會不同。」她離越遠,柏多明我越往她靠近,壓低嗓音說了句:「我會成為你所想的那樣。」

  白靄然渾身一顫,轉身。他已往門口走。

  「柏多明我。」與謝野學叫住他。

  柏多明我回身,攤手,等著他發表言論。

  「一起吃個飯吧?」與謝野學看著他。

  「只是吃飯,有什麼不可以。」柏多明我微笑,笑意不達幽深的眼底。

  與謝野學神情沉了沉,笑容可掬。「那麼,今晚在Eye contact。」

  柏多明我撇唇,瞅白靄然一眼。待她將視線與他交會那刻,他才轉身,走出門外。

  白靄然有種感覺,他今晚不會到Eye contact,並且,她也不希望他來……

  她錯了。

  他不但來,而且比他們更早到。

  Eye contact是位於大河入海口那排堤岸餐館中的一家。Eye contact門面不大,小小的入口處兩旁種了綿杉菊,館內有爵士鋼琴演奏。

  慵懶的氣氛在網狀磚牆圍繞的空間中流溘,鋪著月色布巾的桌子已是滿座。

  「今晚還真熱鬧。」南系寬訕訕地說道:「那些穿制服的,似乎在這兒辦聚餐。」

  與謝野學注意到了,那些座上客全是穿無國界慈善組織制服的學員。

  白靄然也注意到了,那個男人就坐在酒櫃旁、燈光幽微、出罪牆的位子。

  「柏多明我在那裏。」與謝野學視線掃了一圈,找到邀約的對象。

  不等他們走過來,柏多明我起身,凝視著女人的美顏,悠然靠近他們。

  「我以為,是我跟你的飯局。」這話是說給與謝野學聽的,他的眼睛卻看著白靄然。

  「幹麼,本大爺不能來這裏吃飯嗎?」南系寬昂著下顎,用鼻孔對人。

  柏多明我沒理他,轉身說:「過來吧。」

  與謝野學輕碰白靄然的肩,低語:「走吧,靄然。」

  酒櫃旁的桌位是雙人座,兩把椅子相對,桌中央的曲線花瓶插著一枝白玫瑰,牆上掛畫中的仕女,優雅迷人、甜美而清新,很具Al Phonse Mucha的風格。

  「搞什麼!」南系寬叫了一聲。「這是雙人桌,怎麼坐?」看看其他桌位,全都有人。

  「南學長!」一個嗓音傳來。

  南系寬循聲一望。穿制服的兔崽子——達凱,就坐在酒櫃後方,一雙賊眼正穿過酒櫃格架,看著他們。

  「南學長,我們這裏正好還有兩個位子,」達凱壓低嗓音說:「你和與謝野學長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坐?」

  「臭小子,你說什麼?!何不你們和我們換桌位——」

  「南,」與謝野學出聲打岔。「就這樣。」說著,他轉向白靄然。「靄然,你與柏多明我坐這兒,沒問題吧?」

  白靄然盯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沒把話說完。這樣的場面,她不想他為難。「你說他涉獵學問的範圍很廣,我正好有事想請教他。我坐這兒沒問題。」她對他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

  與謝野學眸光閃了閃,微微笑。「你跟柏多明我好好聊,你對他的印象也許會改變。」他又輕輕碰她的肩,然後才與心不甘情不願的南系寬繞往酒櫃後的位子。

  這麼做自然是有用意……

  柏多明我冷瞅兩個男人,片刻,斂眸,無聲無息地站到白靄然背後。「把外套脫下。」他說,鼻端嗅進她的髮香。

  白靄然轉身,美眸浮現戒備。

  「室內開著暖氣,不用穿那麼厚的衣服。」柏多明我手一伸,招來侍者。

  白靄然這才解開外套、脫下圍巾,讓侍者收往賓客衣帽櫃。

  她落坐時,琴師正彈奏著<月光>,佛瑞的。室內溫度舒適得如秋天午後,燈光色澤是淡淡的楓紅。

  柏多明我看著牆上的畫。「真像你——」視線慢慢移回白靄然臉上、身上,與她眼神交會,琴音成了和聲,他嗓調緩柔地說:「優雅迷人的肢體、欲言又止的眼神、誘人心魄的魅力。」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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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6:51
第三章

  南系寬非常在意酒櫃另一邊的情況,不時朝斜傾酒瓶旁的細縫瞄眼、抖腿,摩拳擦掌,情緒浮躁得很。「我說與謝野啊——你幹麼把靄然推到柏多明我身邊?」大口灌了酒,他沒好氣地質問右側鄰座的好友。

  與謝野學微笑,喝著自己的酒,不發一語。

  倒是達凱一頭熱地送上幾盤食物,嘴裏說著:「兩位學長空腹喝酒傷胃。來來來……這裏有學弟為您準備的美味餐點。」雙手忙著張羅。

  一盤牛肚三明治遞到與謝野學面前。與謝野學放下酒杯,眼神環顧一圈這八人圓桌。「凱,」他開口對坐在南系寬左側、最靠酒櫃的達凱說:「你們今晚為什麼在這兒聚餐?」

  達凱想了想,道:「今天是流遠老師生日,柏學長提議來這兒幫流遠老師慶生……」笑了笑,這話說得有所保留。

  「是嗎?臭小子!」南系寬鐵臂一句,箝住達凱頸子,大掌抓掉他的貝雷帽。「在室內戴什麼帽子!沒禮貌!流遠老師呢?我怎麼不見流遠老師身影?!」厲眸掃視其他五個兔崽子。

  五名小夥子立即摘下頭上的貝雷帽,同時轉開臉,佯裝欣賞臺上琴師丰姿,或埋首猛吃。

  「放手啦……南學長……我要窒息了——」達凱奮力掙開南系寬的胳膊,乾咳一陣。南學長動不動就使用暴力,根本是個穿西裝的野蠻人、假紳士!

  「喝口水。」一瓶罐裝礦泉水橫遞過來。

  達凱抬眸,看著俊顏和善的與謝野學。「我先說喔——我們都是挺柏學長的……」他沒頭沒腦地嘀咕,扭開瓶蓋暢飲。

  「臭小子,」南系寬搶下水瓶,濺得達凱滿臉、滿頭。

  「幹麼啦!南學長!」達凱摩瞼鬼叫。這個野蠻人、假紳士還坐在這兒聽個什麼鋼琴演奏!他應該被流放到傳說中的荊棘海孤島!

  「你還沒回答本大爺的問題——」南系寬將十指折得喀喀響。「我說,為什麼不見壽星——流遠老師?」

  「我們很早就來,流遠老師早吃飽、接受過祝福、聽夠鋼琴演奏,先回去了!」達凱語氣不耐煩。該死的南學長,把他豐厚的頭髮弄濕,如果馬上出店外,一定會結冰……

  「凱——」與謝野學再次送上學長愛Burberry藍標方帕一條。

  達凱感激地接過手,擦擦臉、捺捺髮,吸乾水氣。

  「去洗手間烘一烘不就得了。」南系寬攤手,像是故意地,讓手中的瓶子隨手勢斜傾,再次倒得達凱滿身礦泉水。

  「南學長!」達凱激憤地跳起。

  「哎呀!抱歉、抱歉……」南系寬丟開空瓶,大掌拍著達凱衣褲上的水漬。「學長太不小心了,幫你擦、幫你擦……」

  「不用了啦!」達凱坐下。混帳南學長還裝傻,手勁那麼大,存心教人絕後!他側身,說:「我們的制服防水防風,不用南學長費心。」

  南系寬哼笑,捶捶達凱的肩背。「幹麼,生氣了?」

  「南,別再戲弄學弟了。」與謝野學說了句。

  南系寬撇唇壞笑。「真奇怪,我就是對『穿制服的』很有『感覺』。」他強調幾個字眼,拿起桌上木盤中的牛肚三明治,大口撕咬著。

  這餐吃得暗潮洶湧,琴師莫名其妙彈起<向刑場行進>。六個穿制服的小夥子默瞪南系寬——這個老吃柏學長問虧,卻把怒氣發在他們身上的混帳「穿便服的」!

  與謝野學喝著酒,意態優雅地發出嗓音:「凱,你們今天不只是幫流遠老師慶生,對吧?」

  達凱停下餐叉,看著與謝野學,直說了。「柏學長怎麼想,我們不曉得,但是我們不希望他輸你。」

  「沒錯、沒錯……」五個同窗附和著達凱。

  以往,流遠老師的生日,柏學長從來沒表示過什麼。柏學長本就是個謎樣人物,性格乖僻,令人難以捉摸,難得今次,他主動提議來Eye contact慶祝,原來是有更重要的「順便」。稍早辦完流遠老師的慶生會後,柏學長明說了他和與謝野學長有約會,要留下來。這令他們忍不住聯想——那個一般生發起的賭局——柏學長應該是表態了!

  他們私以為柏學長是接受了一般生下的戰帖,既然如此,他們「穿制服的」當然是挺自己人。

  「所以柏多明我那傢伙在慶祝完他老爸的生日後,故意留你們這些兔崽子佔桌位?」南系寬不屑地道。柏多明我那傢伙喜歡陰著玩……

  「柏學長哪需要故意安排!」達凱強烈抗議。「這滿屋的人全有默契、自願留下。我們就是不想讓你們和海島美人多接觸。」他喝了口酒,豪氣干雲地道:「南學長,今天要你見識見識我們『穿制服的』有多團結。」

  「打人海戰術啊?」南系寬扯扯唇。「你們就儘量挺你們的柏學長,本大爺等著收錢就是了,哈哈哈……」這些「穿制服的」吃的、用的、住的、領的……樣樣是他們一般生貢獻的高額學費所賜,偏偏他們不知感激,傲慢得要死,這回,就讓他們一般生好好扒這些鬼幾層皮!

  「老實說,這次有你們親親柏學長的加入,讓賭局生色不少,」南系寬涎笑,轉向與謝野學。「是吧,與謝野,有個對手,刺激多了嗯?」

  「南——需要在這邊談嗎?」與謝野學輕搖著酒杯淡笑。杯中的Port酒,散發出刺鼻的濃郁芳香。

  「受不了。」南系寬擺擺手,朝酒櫃望。「柏多明我那傢伙都追上來了,你還一副老大悠閒模樣。」

  與謝野學輕啜酒飲,悠緩地站起身。

  「要出動了?!」南系寬挑眉。

  「等著吧。」與謝野學手掌輕搭一下南系寬肩頭,挪椅離席。

  幾乎每次她一抬眸,視線就與他交凝。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默默聆聽鋼琴演奏。

  〈For The First Time〉的旋律,在她吃甜點時響起。她不再抬眸,纖指執叉,專注地切劃蘭姆酒巧克力派,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Are those your eyes? Is that your smile ?I've been looking at you forever——」他低沉的嗓音喃念著。

  是〈For The First Time〉的歌詞。白靄然仰起臉龐對上柏多明我。「你是什麼意思?」

  柏多明我喝了一口黑啤酒,抿唇,微微偏首,逆光擦過他的臉頰、黑髮。「什麼意思?」不答反問,雙眸燦亮盯著她。

  白靄然凝眉,放下甜點叉。「我覺得你在戲弄我。」從她落坐那刻,他一開口就說曖昧話語,無語時,便一逕瞧著她吃東西。他到底想怎樣?她討厭他看她,她不需要他同她講話。他難道不明白,他困擾她了。

  「我以為我對你沒有任何影響力。」柏多明我將視線從她絕美的臉上移開,看著舞臺方向。「白靄然,你不信我的話,是嗎?」

  他又要提賭局了嗎?「我不信任你這個人。」白靄然乾脆表明。他是她第一個不信任的人,她從來沒有不信任什麼人,她不想要不必要的猜疑,但他太奇怪、太惡劣了,教她怎麼信他?「柏多明我——」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在他聽來是如此地充滿感情。「嗯?」柏多明我回應道。

  白靄然偏著頭,透露著苦惱表情的臉龐,使她看起來比平時更加柔美。「你為什麼要對我撒這種謊?」

  柏多明我又喝了一口酒,享受般地眯細眼,長指停在木椅扶手輕數著拍子。「仔細聽,這是專為你演奏的曲子。」

  細緻的眉心慢慢深皺,白靄然盯住柏多明我的臉,覺得他好可惡。她起身,想走。柏多明我突然拉住她,讓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他身上。

  「你——」白靄然氣結回頭。

  「抱歉。」這一聲,沉郁溫雅,他的鼻尖輕觸她頰畔,大掌抓著她皓腕,一手往前繞,緊緊環抱她的腰,怕她逃似的。

  他們太接近了。〈For The First Time〉在幽暗的燈光,有情有調地奏入尾聲。白靄然不安地扭動。「放開我……」

  最後一個音律結束,燈光聚亮於表演台前。「剛剛的曲子送給在場的所有女士,」男人的嗓音透過揚聲器傳遞著。「特別是你——靄然——」

  白靄然楞住,終於將視線調向表演台。

  與謝野學站在白色平臺鋼琴前,雙眸朝著白靄然所在的位置巡著,台下很暗,他隱約看見她被柏多明我限制住。也許,今晚,柏多明我掌控了Eye contact,不管是桌位、台下燈光,都配合著他,但是,遊戲才開始而已……

  與謝野學一笑。「接下來——You're my heart——」他坐下來,長指在琴鍵上滑動。這次,他邊彈邊選擇性哼唱一、兩句深情動人的歌詞——

  You're in my heart,you're in my soul.

  You'll be my breath should grow old.

  悠揚的琴音、深情的歌聲,引起南系寬的歡呼和少數「穿制服的」女性鼓掌。

  白靄然有些茫然,忘了掙扎、忘了背後的惡棍依然擒著自己。

  My love for you is immeasurable.

  「他真愛你——」一陣灼熱的氣息吹在她頸側。

  白靄然轉過臉,對上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看著她,說:「他是個偽君子。」

  白靄然一凜,屏著呼吸,嗔睨他。「你什麼都不是!」雙眸泛出水光,濕濕地,似乎氣哭了。

  柏多明我放開對她的箝制,伸手觸摸她的臉。「你不是說我是惡棍嗎——」

  「別碰我!」白靄然踉蹌地站起,朝餐館門口跑得匆促。

  柏多明我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她走在堤岸步道,越走越快,想擺脫後面那一串腳步聲。冰冷的空氣佔領了她的呼吸,風像刀子般抹過她的頸子,穿透她的毛衣。她柔荑環在胸前,搓著手臂,汲取一點暖意,走下堤岸階梯,往港口碼頭方向。

  港口倉庫街的老酒館,一家家,光亮迷幻,演示著沉醉的節奏。很多船艇暫靠這港口補給油料的異鄉人,為抵禦荊棘海的寒氣,經常上岸至酒館區喝烈酒,喝醉後,有人上船安睡,有人當街鬧事。

  天氣再冷,還是有人喜歡遊逛夜晚的街頭。好幾對男女坐在碼頭系纜樁上,彼此擁抱,共賞夜晚的荊棘海像天上星河一樣閃爍地流動。女人坐在男人腿上,親昵的姿態應該是屬於情人之間的……

  她和那個男人什麼都不是,他卻對她做出那樣的事。白靄然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因為與謝野學被詆毀而生氣,她生氣是因為柏多明我為什麼是這種人。讓她覺得他是惡棍,他很高興嗎?他非得在她面前展現輕浮嗎?

  他可以有品味地送女學生哈絲姬兒的演奏專輯,卻給她一本《Fanny Hill :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他到底為什麼這樣對她?他還要在她面前耍無賴多久?

  「小姐、美麗的小姐……」一個嗓音哀求般地逼來。

  白靄然回神,發現四周都是豔麗的招牌。她無意間走入了「O邊境」——隱藏在這座港城窄小街道中的紅燈區——水手、過客們的溫柔鄉。

  「美麗的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O邊境的帝王,我會疼你喔……來吧、來吧……」男人醉臉猥褻,招著手靠向她。

  白靄然警覺地加快步伐,找出路。男人見她不搭理,對她的興趣反而更濃厚,亦步亦趨,走在後頭,覬覦她苗條美麗的性感身段。「美麗的小姐……你是從哪兒來的?我看你不像這裏的姑娘啊……呵……」

  男人的笑聲,令她緊張起來,完全不敢回頭,幾乎跑了起來。這裏的街道怎麼回事?為什麼她走不出去?兩旁的透明櫥窗,有真人秀,看熱鬧的男人,色欲熏眼,粗野的叫囂聲離她好近。

  「美麗的小姐,你不要一直背對我嘛……人類在紀元前一百萬年,就從野獸式背後交配的體位,進入面對面交配的體位……你看看我嘛……」男人戲譫地說著,手一探,拉住她飄飛的髮。

  白靄然一頓,無法往前跑。「放手!」她驚喝,竭力使自己的嗓音聽起來惡狠狠。

  男人卻更加狂笑。「你在發抖喔——美麗的小姐……別伯,我會保護你……呵呵呵……」

  一個蠻力扯痛她的頭皮,強迫她轉過頭來。她緊閉雙眼,揮動手臂,腳步被男人惡意的力量拖著移動,她眼底慢慢滲出淚水,冷風挾帶碎冰般刮過她臉龐。

  「還真是個絕色美——」

  酒鬼猥瑣的聲音赫然停止。

  「紀元前一百萬年,人類從野獸式背後交配的體位,進入面對面交配的體位,從此,女性在交配時也看得見男性的臉,所以開始懂得選擇優秀的男性,促使人類進化的加速——」拉扯她頭髮的力量,隨著一申報告似的陳述消失了。

  白靄然睜開迷蒙的瞳眸,看見柏多明我。他高大的身影偏擋在她身前,臉容沉在一片逆光暗影中,讓人難以辨識,卻見那右手青筋僨張,將男人的嘴臉罩捏得扭曲,左拳跟著猛力揮擊。男人像個玩具般飛了起來,摔彈在街角牆邊,滿臉鮮血。

  「像你這種無助人類進化的男人,早該被淘汰。」柏多明我平聲平調,接續先前的陳述,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步伐從容地走向喝酒、看熱鬧的人群,在其中,取了一隻玻璃酒瓶,回白靄然身邊,把尚存酒液的瓶子,塞到她手裏,牽著她,移往已然昏死的男人前,下令地道:「砸爛他的頭。」

  白靄然猛然仰起臉龐,對著他。

  柏多明我看著她的淚眸,抓起她握酒瓶的手,一掌覆住她頰畔,轉正她的臉,要她看那男人淒慘的血面孔。「砸爛他的頭——」他緩慢地再說一次。

  白靄然渾身顫抖,搖著頭,發不出嗓音來。

  如果不是他握住她—酒瓶早從她手裏鬆脫。柏多明我眸光肅冷,反掌將酒瓶從白靄然手中抽出,猛力往街牆上敲破。

  刺耳的碎裂聲,讓白靄然瑟縮了一下,整個人僵住。

  柏多明我揚聲吼道:「離她遠一點!」他怒眸一掃。

  看熱鬧的日光急聚急散,人少了。

  柏多明我拋開手中的瓶頸,視線落往白靄然。

  白靄然腳一軟,往地上癱。

  柏多明我將白靄然拉起,大步疾行,也不管她能否跟得上,大掌緊緊握著她的皓腕,過了兩個街區,彎進一條暗巷。他將她按在濕冷的牆上,盯著她蒼白的小臉。

  故障的街燈忽明忽滅,光印子像飛蛾在他倆臉上撲閃。他們沉人彼此眼中,四周闃靜,仿佛先前發生的事只是電影裏一幕三流橋段。

  白靄然急喘著,美顏上的淚痕沒斷過。她看見柏多明我沉峻依舊的臉容,沾染了赭紅色酒液,像血滴一樣掛在他頰邊。他身上輻射著暴戾之氣,她對他搖著頭,紅唇顫顫巍巍。

  柏多明我徐緩地伸手,撫上她的臉龐。「如果沒有膽識將酒瓶往男人頭上砸,就不要走錯路。」從未有過的絕冷嗓音發自喉嚨深處,他兇猛地吻住她的唇,蹂躪著、吮咬著,舌尖蠻悍地侵入她口中。

  他的氣息奪取了她的呼吸,咽喉又痛又灼熱。白靄然覺得很難過,身體卻」點一滴地拾回溫澤。

  冷峭消失了,這個港城似乎不再寒氣逼人。他的大掌順著她腰臀,用力地揉暖她,把她整個人往懷裏帶。

  這個吻,粗暴、無止盡,但——

  令人安心。

  他牽著她的手,始終沒放開。他們沒交談,一路沉默,走回堤岸。

  Eye contact門口站了兩個人。

  南系寬首先發出嗓音:「她在那兒!」

  與謝野學看著夜霧裏的兩抹人影,眸光閃了閃,移前去。

  柏多明我停下腳步,鬆了手勁,但放開白靄然的手,冷眸睇立定在兩公尺前的與謝野學。

  與謝野學臂彎中勾著白靄然的外套大衣和圍巾,沉吟了一會兒,他說:「靄然,你沒穿外套,很冷吧——」

  白靄然恍了恍,像個失魂的落難公主,長髮凌亂,眼、鼻、唇很紅。「謝謝你……」她輕聲呢喃,低垂臉龐,欲接拿自己的衣物。

  與謝野學隨即將外套披上她身,親手幫她系圍巾。「我們該回宿舍了,靄然——」

  「好。」白靄然反射一般答道。默默先行。

  與謝野學看向柏多明我,眼神沉了沉,回身,跟上白靄然。

  南系寬走了過來,瞅著柏多明我。「中場離席,」他當與謝野學今晚柔情的鋼琴演奏,挫敗了柏多明我剛起的士氣,心情爽極了。「我等著你丟白旗,穿制服的精英——」

  柏多明我銳利的眸光一掠。

  南系寬猛退了兩步。「幹……什麼?」結巴了一下。他記得這傢伙的這種眼神,那是「隱性恐怖份子」殺人似的眼神……

  柏多明我收回目光,沒吭聲,逕自往堤岸下的河口走。

  南系寬打個哆嗦。

  「南學長!」達凱拿著柏多明我的制服外套和貝雷帽,沖出Eye contact。「找到柏學長和海島美人了沒?」

  南系寬雙手插腰,昂首,企圖以不可一世的傲然,掩飾适才的懼意,哼哼說道:「海島美人由護花使者護送回宿舍了,誰管你們柏學長死活,到荊棘海裏撈撈啦——兔崽子,等著輸錢吧!哈哈哈……」他大笑。

  達凱皺眉,心有不甘地回道:「南學長,幹麼講話這麼無情?好歹我們也叫你一聲『南學長』,你要是掉進荊棘海,我們會把你撈上來的。」

  南系寬止住笑聲,嘴角抽跳。「臭小子,你說什麼!本大爺現在就把你送進荊棘海!」他持袖。

  達凱倏地提腳,溜個無影無蹤。

              

  直到子夜近凌晨,門外才傳來腳步聲通過的細響。達凱驚醒,迅速地翻身跳下床,沖向房門,拉開門板。

  「柏學長!」頭轉向隔壁寢,達凱大叫:「你跑到哪去了?」

  柏多明我取下掛在門把的外套和貝雷帽,甩過肩,倒拎在背後,說:「謝了,凱。」打開房門,他走進房,轉身欲關門,卻又靜止,眸光穿透廊窗,遙望著女寢的琉璃窗扉——

  有抹纖細的人影坐在窗臺上,遠遠地,望著他,像他望著她一樣。

  柏多明我跨步,反手拉上門,往長廊樓廳走。

  「柏學長?」達凱愣眼。「你要去哪里?不是才剛回——」話都來不及說完,那挺拔的身影己消逝。

  她不知道他怎麼上來的,只知道他來得又快又無聲無息,像影子般潛襲而入,偷偷侵佔……

  當她看清他的臉龐時,今晚好不容易平穩的心跳,又狂亂起來。

  他穿著綠色的制服襯衫,領口微敞,外套掛在一邊肩上,白色貝雷帽收在褲袋,像個天涯浪子,身上散著凜冽的酒精味。他喝了酒,今晚,他們在Eye contact分手後,他在哪兒喝了酒?為什麼喝?

  「這麼晚了還不睡?」他開口,慢慢接近她,最後停在離她約一臂遙的地方,看著她。

  白靄然整個人蜷縮在窗臺上,睡衣裙擺像流水一樣泄下。這是他第一次看她穿裙子,單薄的睡衣,如霧一般的輕盈色澤,很浪漫,令男人心旌蕩漾。

  「與謝野學沒過來陪你?」他視線膠在她被長髮圈攏的沉靜臉蛋。

  她不說話,雙腳緩緩放下,踩住地板。

  她沒穿鞋。柏多明我眸光輕移,落在她的裸足。那白晰細緻、覆蓋著透亮指甲的腳趾幾乎觸著他的鞋尖,他猛然移開自己的腳,怕粗糙的皮革碰壞她似的。

  白靄然從他身旁走過去,站在房門口,柔荑握著門把,背對他。「今晚,謝謝你……」她嗓音有點沙啞。「柏多明我,如果真有賭局,我會讓你慘輸。」她打開房門,進房,旋身,看著他,慢慢關了門。

  門徹底掩實之前,那張絕倫、無聲敞淚的容顏,已完完全全佔據了柏多明我腦海。他去敲她的門板。「白靄然,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寧願走錯路,那就不用謝我。」說完,他臉上一貫沉峻,無特別表情,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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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7:18
第四章

  這一個月來,大家都暗暗在傳,與謝野學勝了。海島美人終究逃不過與謝野學的手掌,這是當然的結果,與謝野學可是一般生口中的「in like Flynn」——對女人有辦法。

  一個月前的化裝舞會,在碉樓最大的交誼廳舉行。這樣的舞會——一年總會舉行個一次——有個歷史淵源,據說,大戰期間,很多逃亡人士、各國間諜喜歡變裝在這無國籍的地方聚集,交換情報,從此衍生今日的化裝舞會。現在,誰也不記得什麼歷史,縱欲才最重要。

  今年的舞會輪到一般生主辦。入夜後,南系寬頻著一群人在城堡各個垛後走道點上火把,引導那些神神鬼鬼、怪盜賊偷、綠林好漢、豔姬舞娘、天使美眷、三教九流……走進舞會現場。

  這場舞會是白靄然來到這兒遇上的第一個大型活動,幾乎所有學員都參加了吧,大舞池裏滿滿的人,舞池周圍的沙發躺椅也有不少人,喝醉的天使和魔鬼躺在華麗的宮廷長椅中,瘋狂擁吻。

  白靄然沒有特別裝扮,穿著簡單的洋裝,長髮披肩直下腰際,只是在瞼上罩了薄薄的面紗。她美眸顧盼流轉,尋著特定的身影。

  柏多明我來了。他難得輕裝便服,拖擺白襯衫、黑長褲,沒戴貝雷帽,頭髮亂亂的,他應該也沒特別裝扮吧,修長的身形有種說不出的自然頹廢。他停在吧台、餐亭前,吃了點東西,喝酒比較多,然後戴上身旁達凱遞給他的蘇洛式面罩,沿著舞池外巡遊。

  燈光色澤變得極快,很花俏又詭異,配合著音樂的轉換。華爾滋舞曲響起時,滿室春光乍現似的綺情燦爛。

  白靄然目光追著帕多明我,下意識移動步伐,在人群中擦擦撞撞。

  「蒲賽凱,我找到你了——」男人手臂往她纖腰輕攬,一隻大掌握住她柔荑,帶領她隨音樂舞動起來。

  白靄然仰起臉龐,看著扮成羅賓漢的與謝野學。

  「靄然,你今晚是蒲賽凱嗯?」與謝野學優雅地移動腳步,一雙眼睛深情地望著她面紗下清靈絕色的姿容。今晚,她是他的女神。

  白靄然搖搖頭。她沒想成為誰,但她真該戴個面具,讓人認不出她。她無心跳舞,踩錯幾次拍子,便說:「對不起,我到旁邊休息一下。」沒等與謝野學回應,她逕自脫開他,退出舞池。

  與謝野學跟上來,手輕輕覆在她腰後。「抱歉,我不知道你不想跳舞。」他嗓音溫柔有禮,帶著她,找了一張空沙發落坐。

  「我有點不舒服,想喝水。」白靄然說。

  「我去取。」與謝野學馬上接道。「想吃點什麼嗎?」

  「謝謝。水就好了。」白靄然掀起臉上的面紗。

  與謝野學對她一笑,卸下背後的弓與箭,旋身離去。他很體貼,從那日的Eye contact晚餐以來,有一個星期了,他的追求態度表現得極其明顯,而另一個男人卻行蹤不定,隨時在消逝中……

  白靄然看著舞動的人群,找到那個戴蘇洛面罩的男人,他正摟著《悲慘世界》的坷賽特翩翩起舞,一曲結束,他更換舞伴,繞了幾圈,人群淹沒他嬌小的新舞伴,他趁勢退出舞池,揭掉面罩,往暗處走。

  白靄然自沙發起身,循著柏多明我消失的方向走去。

  出了碉樓,外頭一片岑寂。他的步伐快而無聲,白靄然一下跟丟了。在有頂垛後走道,看不到他的人影,她頓足,左右張望。牆上火把,焰光閃動,她突然覺得後面有人,一轉身,那人將她擁進懷裏。

  「為什麼跟著我?」襯衫下的精壯胸膛幽沉地起伏。

  白靄然臉頰熱燙,想抬頭,對方將她壓得更緊。

  「你已經選擇走錯路,為什麼又跟著我——」男人聲調緩慢,帶著魔魅氣息,大掌搗住她的眼睛,用那條黑色面罩徹底阻絕她的視線。「白靄然,我可以強硬要了你的——」

  白靄然掙扎起來。「柏——」

  「不准出聲。」他的唇迭上她的。

  她感覺他在她後腦打了一個結——很緊的死結。他咬痛了她的舌尖,大掌幾乎要捏碎她的手腕。

  白靄然放棄掙扎。為什麼要?沒什麼好怕的,再怎麼壞,她都曾經在這個男人身上感到過安心,他的吻甚至已令她熟悉……

  「你如果想傷害我,這是最後的機會。」她在他唇裏這樣說。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著他,只當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她便莫名地跟上他。

  男人將她抱起,扛上肩,開始走動。她聽到他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很憂鬱神秘,低低迴旋。他的步伐像在上樓梯,長而陡的樓梯。她被顛得有些昏,也或許是迷醉在心碎似的歌聲中,不知過了多久,她耳畔的歌聲變成忒愣愣的風聲,氣溫明顯驟降——他們到了戶外嗎?

  「柏多明我……」她發出嗓音。

  「是。」他明確回應她了。

  「這是哪里?」她伸手,想碰眼睛上的黑布。

  他阻止她。「你不是說,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他將她放下,大掌握住她纖瘦的柔荑。

  她感覺自己站在濕滑的草地上,尖細的草葉正搔刺著她的腳踝。「你到底想做什麼?」

  柏多明我黑眸斂了斂,瞅著她身上的洋裝——這兒太暗——在舞池裏,他記得那是混了曙光的雲朵色澤,像她的名字一樣。「白靄然,」他拉著她走,邊沉聲問:「你可不可能喜歡我,甚或——愛上我?」

  白靄然頓了一頓,寒風無情地吹揚,讓她的肌膚泛起冷疙瘩。

  柏多明我又說:「你不必回答。」他忽然抱起她。

  白靄然感覺腳一下離了地,沒一會兒,她被放坐在一個平坦的地方,像個岩石台座。

  「白靄然,」柏多明我貼近她耳畔,胸懷籠罩她的背脊上雙手放在她肩上。「現在在你眼前有一座孤島——荊棘海孤島——聽說,那是一位帶劍流亡的貴族的最後棲地。幾百年前,那位貴族愛上王的后妃,隱瞞身分與她幽會,他們固定一段時間在溫暖、風光明媚的森林湖畔過美好、浪漫、平凡的夫妻生活,時間一到,便各自分離,期待下次的團聚。男人告訴女人不可問他的身分,否則會為他招來殺生之禍,毀滅他們之間的愛情……」他緩緩地收住聲音,沒再往下講,長指解開她眼上的黑布。

  白靄然受不住突來的冷風,眨眨眼,沁出淚光,視線有些迷蒙,對住一片遼遠、寬闊的景致——

  那神秘的北方島嶼,狀似扇貝,孤躺在無垠的荊棘海中,遠眺起來如此顯冷而悲靜。她從沒看過的荊棘海另一面,現在坐在城堡瞭望塔最高的天臺,也是第一次。她的腳就懸在夜空中,底下是一片漆黑,淒清的河流奔騰聲,獨傳一份孤寂。

  「為什麼男人後來會成為帶劍流亡的貴族,住到冰冷的孤島……」柏多明我站在她後面,長指描觸她的鎖骨,輕聲繼續說:「因為猜疑、因為不信任——白靄然,人總有一天都會成為孤島,在我再次成為孤島前,我會讓你傷心地離開的……」他猝然將手探進她領口,竄入胸罩內。

  白靄然一僵,呼吸凝滯,腦袋空白。柏多明我俯首,湊向她的臉,吻她柔潤的唇。直到他弄痛她,她才有了反應,伸手扳扯他的大掌。

  「住手……」她嗓音喘息,從兩人銜接的唇中傳出。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他太可惡了真的這麼想傷害她嗎?

  柏多明我不為所動,唇更加堵緊她的嘴。

  白靄然哭了,用力地咬他,曲肘撞開他,翻下岩石台座,跑向另一側。

  柏多明我抹掉唇邊的血,旋身。「你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清整個宿舍區。」他看著她。「你知道我們住的地方像什麼嗎——」

  白靄然別開臉,不看他。

  「宿舍區的俯瞰圖像女性生殖器,茂密的森林、繽紛的橋堡、蜿蜒的河流、溫暖的主堡……」他語氣和眼神一樣沉定、有磁性,詠詩般地傳述:「我們每天走過陰道,住在子宮裏——最原始、赤裸、未受教的狀態——不一樣的學習。你怕了嗎?白靄然——」他喚著她,朝她走近。

  白靄然不讓他接近,看准出入口,快步走過去。

  柏多明我站定,凝視著她遠離的背影。「白靄然——」

  白靄然搖著頭,越走越快,不想聽他叫她的名字。

  他卻還不放過她。「白靄然,如果沒辦法讓你喜歡我——」嗓音不斷。「我便要成為你所厭惡的人。」隨風飄縈。

  白靄然緩下了腳步,慢慢地、慢慢地,停住身形,僵冷著嗓音,說:「你已經做到了,柏多明我——」

  沒有人比他更徹底了!

  她討厭他!

  白靄然奔跑著回到舞會現場,音樂聲好大、好鬧,她耳裏卻依稀聽見柏多明我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他一直唱,不停地唱,像在取笑她這個要來體驗不同學習的海島之女太純、太傻,所以遭他玩弄似的對待。

  她討厭他!這是理所當然的,那她為什麼要覺得難過、覺得透不過氣、覺得心痛?

  她應該要漠然。她為什麼要讓他徹底地得到她的這份情感——

  她討厭他!

  她討厭自己討厭他!

  她應該要漠然,應該把腦海中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餘韻摒除!

  白靄然憂憤地抹掉臉上的淚水,腳步急促,一個轉身,撞到暗處的躺椅。

  一個粗嗓吼罵她。「識相點!」那是個披斗篷的男人,他斗篷下有個女人,與他一樣赤裸著身體,躺在椅中。

  白靄然抽了口氣,倒退一大步。

  「靄然——」一雙大掌扶住她。

  白靄然回身。

  與謝野學隨即帶她離開。「你嚇到了?」他安撫地攬著她的肩,走向明亮的餐亭,取水給她。

  白靄然喝下他遞來的水,微微頷首。「謝謝……」她的嗓音虛弱,經歷了太多情緒。

  與謝野學看著她略略失神的美顏,伸手將她掀至額上的面紗放下,大掌包裹住她柔荑,緘默無語。

  過了好一段時間,白靄然漸漸穩定心神,抬眸,透過面紗看著這個握著她的手的男人。

  他這時說:「可以嗎?」

  白靄然讀出男人深情眼光中的意義,沉吟了一會兒,垂下臉龐,拉著他往舞池,與他共舞情人華爾滋。

          

  與謝野學勝了。

  一個月的時間足以確定這件事——海島美人和與謝野學交往中。柏多明我消失無蹤,聽說他連課也不去上了、研究室關閉著,沒人知道他去哪兒,南系寬說他夾尾竄逃了——一隻喪家之犬。這陣子正是南系寬深感得意之時。晚間,男寢舉辦一般生的勝利派對—南系寬逐一揪出躲在寢室裏的失敗者,要他們來陪酒、取悅勝利者。

  「南學長,贏就贏,錢已經付給你了,幹麼還這樣……」糟蹋人。

  「達凱,以後眼睛睜亮一點,別再押錯寶。」南系寬心情大好,看著桌邊矮半截的制服小鬼,拍桌吆喝著:「倒酒、倒酒!」

  大理石牆上的掛鐘,長短針早已通過十二,斜指一、三。男寢一樓的休閒廳仍舊喧嘩不休,亮如白晝。大壁爐火光妖冶,燒得正紅,驅趕著偷渡入窗的夜色。淡色真絲地毯上,丟得到處是堅果殼、煙肩、咬了一半的魚子醬蘇打餅,那些半醉、全醉的一般生們,有的高坐在臨窗的黑曜岩大圓桌,腳踩著椅子,意態傲慢地享受達凱那一幫制服小鬼們的服務,有的佔據躺椅鬼吼鬼叫。

  「喂—小鬼,過來幫老子按摩!」趴在長沙發上的一般生——肌肉男——綽號「馬鬼」的學長,粗吼命令著。

  「達凱,你過去。」南系寬拍一下達凱的肩膀。

  達凱猛地將酒瓶往堅硬的桌面放,發出抗議。「夠了吧,南學長!天一亮,我還得跟老師出海採集——」

  「哎呀、哎呀!穿制服的精英明早出荊棘海,」南系寬語氣調侃地嚷道:「要去打撈那個姓柏的喪家犬嗎?」

  惡劣的笑聲爆開來。

  「說得好,南!」馬鬼吹了聲尖銳的手哨。

  「我也在猜柏多明我跳荊棘海去了,哈哈哈……」坐在桌上的某個不知名小卒狂笑附和著。

  這些該死的一般生,達凱暗罵著。最近學長們都有事,不在男寢,組織學員只剩他們這些低級數的,才會讓一般生如此囂張。

  「倒酒、倒酒,手別閑了……達凱過去幫馬鬼按摩,那個……柯西謨不是會彈吉他嗎,唱首『勝利者之歌』來助興吧!」南系寬對制服小鬼們下了一串指示。小鬼們臭臉相對。他爽得咧嘴,道:「別再想你們的柏學長了,你們當初要是穿這一身制服站在我們這邊,本大爺肯定更給你們大大獎賞,哪會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帶槍投靠的叛將是最吃香的,懂嗎?下次記得站我們這邊啊,穿制服的學弟們——」

  「是啊,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以後跟你們的柏學長一樣,跳荊棘海好了……」可惡的附和又起。

  「哈哈哈……我看那喪家犬永沉荊棘海裏,翻不了身了——」

  「你是在說我嗎?」一個清冷嗓音凍結了笑鬧氣氛。

  所有視線聚往休閒廳拱門口。柏多明我站在懸有鹿頭標本的拱頂下,高大昂藏的身軀不偏不倚擋住通道中央。

  「哼……」南系寬出聲。「輸家終於出現了——」

  柏多明我俊臉沉在拱門的陰影裏,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移動步伐,沉慢地往廳裏走。

  「柏,」外頭走廊還有幾個跟他一樣穿著制服的組織學員,其中一人說:「過幾天要出隊了,別惹事。」

  「當然。」柏多明我回應同儕,做個手勢。

  走廊上的人沒再多說、多留,各自離去。

  柏多明我走入了光亮處,冷眸環顧一圈。兩、三個站在門口旁、撞球臺邊的一般生,迅即往裏退。

  「幹麼、幹麼,不要一副輸不起,來尋仇的模樣嘛,柏多明我——」南系寬攤手,蔑笑走上前。「豎立個真正的輸家風範給學弟們瞧瞧吧。」他說著,撇頭彈指。「達凱,倒杯酒給你們柏學長——」

  「誰是贏家?」柏多明我眼神鄙薄地對上南系寬。「你嗎?」

  南系寬表情一僵,皺眉。這傢伙輸了,氣焰還這麼張揚!

  柏多明我大掌捏住南系寬肩頭,推開他,緩步走向大壁爐前的藍絨單椅落坐。

  那是王座。一般生們保留給與謝野學的。

  「喂!姓柏的!」綽號「馬鬼」的傢伙跳了起來。「你憑什麼坐那裏?」

  柏多明我昂首。「這個位子寫了你的名字?」

  「寫了我的名字。」一個嗓音回道。

  「與謝野!死傢伙現在才回來!」南系寬重展得意笑臉,看著好友走來。

  「南,拿酒來吧。」與謝野學直接走向柏多明我。

  南系寬取了一瓶酒和一個杯子,來到與謝野學旁邊。與謝野學接過手,將酒倒進杯中,遞向柏多明我。「我等著你跟我說『恭喜』。」

  柏多明我瞅著眼前的酒杯,遲遲不接手。

  與謝野學又開口。「我先謝你好了,」他喝掉杯中的酒,說:「如果不是你,我想要追一個清靈的海島美人,恐怕得花更多時間——」

  「嘿,幹麼說這種沒自信的話,」南系寬插嘴了。「我們接下來還要賭你何時將海島美人弄上床,讓她在你的斗篷下棲身,下次化裝舞會,你就不用扮什麼狗屁俠盜了……」

  與謝野學揚唇一笑,重倒一杯酒。「白靄然是一個生長在美好海島、心靈不染纖塵的女人,對她而言,我是這個魔鬼城堡裏最聖潔的良心吧……惡棍那一套是不管用的——」

  柏多明我猛然站起身,拿過與謝野學手中的酒瓶。「這酒我帶回寢室喝。」他拉開衣服的胸前袋,將瓶中的酒液盡數倒入。一群人全傻了眼,望著那筆挺制服滲開一片酒漬陰影。倒完酒,他對著與謝野學說:「接著,是我的恭喜——」乓地一聲,堅硬的威士忌酒瓶砸在與謝野學頭上。

  驚慌四起。「狗娘養的!」馬鬼罵道。

  柏多明我手一撒,推倒眼前頭破血流、身軀搖擺的傢伙。

  南系寬撈住與謝野學,大喊:「他媽的!醫藥箱、醫藥箱!」

  柏多明我逕自走出休閒廳,不管背後的一團亂。

  出拱門,長廊有串紊亂的腳步聲正在遠離。柏多明我停頓身形,轉頭,看見那抹纖細人影奔向男寢門廳。

  他追了上去。「白靄然——」

  那身影跑得更急了。

  沖過門廳,下臺階,他在男寢大門口抓住了她,鐵臂從她背後緊緊摟抱她的腰。

  她喘著氣,身子抖得厲害。

  他以為她在哭,大掌扳轉她的身軀。

  她雙手抱著一本《人體解剖學》,美顏漠然。

  他盯著她毫無波動的眼,抽開《人體解剖學》,隨手一丟,說:「這麼晚了,還來男寢,你不知道裏面全是惡棍嗎?」

  沉靜的夜,冷霧已漫至堡內廣場,不知名的夜禽在那兒低空飛旋。

  白靄然開口:「很晚了,我得回女寢休息。」聲音慢慢地,不僅溫柔,而且悅耳。

  柏多明我凝視她良久,退開身子,讓她走。

  她輕輕走過他身旁,朝女寢前進。

  所以——

  賭局是真的。

  他從沒對她隱瞞。

  人總有一天都會成為孤島……

            

  與謝野學住進醫學部的病房。事情鬧得有點大,柏多明我被召到碼頭中心的組織行政大樓。

  一個小時的訓誡後,柏多明我走出大辦公室。

  「他們怎麼說?」等在門外的雅代,急步跟在他背後。

  一個師長級人物迎面而來。

  柏多明我微笑,禮貌問好,等師長經過,才淡淡回答雅代的問題。「他們要我負責醫療與謝野。」

  雅代頓住步伐,知道他很生氣,只有很生氣時,他才對師長特別有禮貌。「你不接受,對嗎?」她繼續跟著他。

  帕多明我不再回答,走到電梯前,按了鍵。沒多久,電梯來了。

  門滑開,裏頭已有個男人。

  柏多明我微微頷首——即便對方是個陌生人——走進電梯。

  雅代皺了皺眉,憂心地看著柏多明我。學員打架是常有的事,往往,大家吵完,隨便自行敷敷藥,休息個幾天就又生龍活虎,這次,受傷的與謝野學連續幾日昏迷不醒,引起了師長們的注意。他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搞死人命可是不行的。他們是要做大事的精英,為了兒女情長出這種事,更不可原諒。

  一個星期前的夜裏,白靄然回女寢沒多久,帕多明我也到了女寢。他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味,被難得盡責的舍監欄下,可他不理會,硬是上五樓,進白靄然的房間,待了一整夜。沒人知道他在裏面做什麼,繪聲繪影的流言開始傳播。

  有人說,柏多明我輸不起,蠻幹了。

  有人說,海島美女胃口大,一次吃下兩個男人,才是賭局最大贏家。

  那天清晨,雅代的確看到柏多明我走出白靄然的房門……

  「柏,你對那個交換學生白靄然——」

  「你們認識靄然?」

  雅代一開口,馬上被電梯裏的陌生男子打斷。

  柏多明我看向男子。男子身材魁梧,面貌俊朗、剛毅,衣裝簡約。「你不是本地人?」柏多明我說。

  男人頷首。「就是這點麻煩——找人麻煩。」

  「你要找白靄然,我可以帶你去找她。」雅代立刻說道,眸光瞟了柏多明我一眼。

  「那就拜託你了。」男人微笑。

  柏多明我轉開視線,對著樓層顯示板,到了一樓,開門時,他伸出右手,問男人。「你的大名——」

  「羅炯。」男人握握柏多明我的手。

  男人的掌非常有力。柏多明我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叫柏多明我。」

  「很高興認識你。」男人回道。

  柏多明我接著說:「我也是。請多指教。」然後,他看向雅代。「白靄然在瞭望塔天臺。」

  雅代神情閃了閃。「我知道。」嗓音有些硬。這陣子,他不關心任何人,只知道白靄然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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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7:42
第五章

  開門的聲音幾不可聞。

  是空氣裏的酒味,讓她知道他進來了。她鎖了門,他還是進得來,這沒什麼好奇怪,她沒忘他是個全才,解個鎖,不是什麼難事。

  「但願你不是難過。」他說。

  她徐緩地翻身坐起,美眸看著門邊那抹陰影,低語:「你來笑我的嗎?」她不相信他,他更有理由笑她。

  「我是來看你睡覺的——」他走近床畔,點亮幽魅的夜燈,坐在床緣,大掌摸她的臉。

  她看著他的眼睛。他坐的地方,不久前也坐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她的眼神比他還溫柔,那個男人離開時,忘了帶走《人體解剖學》的做法比他的《Fanny Hill :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高明、隱晦——

  溫柔眼神下的矯情,不解剖,是不會知道的……

  「今晚,你會有個好夢。」他又說,像在唱一首催眠曲般。

  她躺回床鋪裏,美顏罩在夜燈光芒中,依舊看著他的臉,漸漸地,越來越看不清睡了。

  夢裏,她跟男人吵了一架——

  這樣的賭局到底算什麼?他們贏了什麼?她嗎?然後呢?贏的人繼續跟她談戀愛,把她弄上床,乃至婚姻、生兒育女嗎?她怎麼可能允許這樣有陰影的愛情存在

  如同上帝自己的心

  今夜我純潔無瑕,

  像他所有的祝願一樣美好

  像他的威力一樣自由。

  我願使所有的人快樂

  我願為所有的人受苦:

  我是一個女人心中

  愛的陰影。

  清晨,她自男人吟詩的嗓音中清醒過來。男人已經不在了,只留飛鶴振翅似的餘韻——

  北國澄澈的陽光從窗扉灑入,照映床邊桌上的沙漏鐘,那白沙是故鄉龍鱗湖的底層沙,流動時有種湖水輕柔蕩漾的音節

  噫噫嗡嗡——她想不起,男人吟詩後,說了什麼——隅隅私語,使她心平和,宛如回到故鄉,美好的龍鱗湖。

  「靄然。」

  飄散的思緒如鳥兒回籠,徒剩空中無形幻羽。白靄然驀地旋身,美顏一亮。「姊夫!」

  羅炯緩步走來。背後的雅代無聲離開瞭望塔天臺。

  「靄然,怎麼在這裏吹寒風?」羅炯一接近她,便皺眉,語氣帶著濃濃的不贊成。這個地方太冷,植物表面結了一層結了霧淞,寒氣逼人,她眼睛周圍都凍紅了。「你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大掌撫撫她的髮,搖了搖頭。

  白靄然拉住羅炯的手,眼眶潮濕。「姊夫,你怎麼會來?」

  羅炯盯著白靄然的臉,久久不語。

  白靄然被看得有點心慌,只好垂下臉龐,轉身往天臺邊的岩石台座走。

  羅炯也走過去,眺望遠方海景,眉微挑。「這兒看得到皇家——」

  「皇家?」白靄然轉頭呢喃。

  羅炯指著荊棘海孤島,對她說:「那是祭老太夫人的娘家。我就是從那兒過來的,看起來很近,坐船得花上半天的時間——」

  「姊夫坐船過來的嗎?」白靄然幽幽問道,有點鼻音。

  羅炯眸光沉了沉。「這港城沒有機場,搭機的話,得入境鄰近國家轉陸路過來,反而麻煩。皇家一位年輕少爺最近組了慈善隊,過來招兵買馬,我搭他的順風船來看你。」

  白靄然點點頭,紅唇朝掌心呵氣,輕輕搓手。

  「靄然,」羅炯大掌搭著她的肩,將她拉近。「你凍壞了。」他一說,她的眼淚汨汨沁流。

  「姊夫,這裏真的很冷……」

  「嗯。」羅炯輕應,攬著她,旋身往瞭望塔里走。

  白靄然頭靠著他的肩懷,汲取家人的溫暖。

  「你肚子餓了吧,姊夫剛剛看到港口一帶有不少餐館,我們去吃頓熱的。」羅炯摟緊她纖瘦的肩。這是他妻子白曉然最疼惜的小堂妹,白氏家族的寶貝老么,她心地柔軟純良,受委屈從不說,教人難以放心。「你這次選擇來這個地方,你曉然姊很擔心。」

  「對不起……」她柔聲低語,音調縹緲得像霧,幾乎聽不見。

  

  海霧彌漫碼頭大街小巷。午餐時間,Eye contact裏坐滿人。大部分客人是無疆界學園裏的學生。羅炯發現學生來得越多,白靄然越顯得不自在。這些學生若有意似無意,總會在經過時,瞅白靄然一眼。羅炯知道妻子家族的女孩都有著天仙美貌,但這些眼神,並不是欣賞的眼神。白靄然在這兒肯定是出了事。

  羅炯斂眸,喝著餐後茶,視線移向白靄然的餐盤。那骨瓷主餐盤中的白蘭地鴨胸肉排幾乎沒動半口,湯碗裏的熱湯也沒喝,早冷了。她只吃了幾口沙拉,柔荑無意識地剝著麵包好久了。

  「靄然,」羅炯放下茶杯,出聲道:「還想吃些什麼嗎?」

  白靄然雙眸對上羅炯,好一會兒才說:「不用了,姊夫。我吃飽——」

  「你什麼都沒吃。」羅炯打斷她的嗓音。侍者同時過來詢問,是否幫女士上甜點。

  「不用了,」白靄然搖搖頭,抱歉地說:「姊夫,其實我不餓,我們可以走了,好嗎……」

  羅炯遣退侍者,盯著白靄然心神不定的美顏。早在瞭望塔天臺,他就看出她的不對勁,這一頓飯,讓她如坐針氈,來來去去的眼神,那麼令她想避。羅炯伸手握住她的手,感覺她掌心太過冰冷。「靄然——」

  「嘿!海島美女!」一個高壯的女人無禮地出現在他們桌邊。她眨了眨眼,粗魯地拍了羅炯一下,驚訝地說:「海島美女的新歡呀?!」

  羅炯皺凝濃眉,看著白靄然臉色一寸寸轉白。「女士有話要說,先請坐。」大掌往旁一探,拉過鄰桌的一把椅子。

  女人先是嚇了一跳。「我的老天,你身手真好,會功夫啊?!」然後擺擺手。

  「不坐、不坐,我站著說就好……」

  餐廳裏的視線全集中過來。

  女人賊笑,壓低聲音對羅炯道:「老兄,你是新來的嗎?現在才加入賭局太晚了,不過你倒可撿個現成……柏多明我就算蠻幹成功,要出隊了,也沒多少時間享受……至於,那個與謝野學……重傷臥床,贏了,也無福享受……嘿嘿,我們學園這個海島來的交換學生可了得了,飛快又要換男人……虧她在化裝舞會那天還一副清純咧——」

  「說夠了,女士。」羅炯嗓音極沉,巨大的身軀離開座位,繞過桌子,牽起白靄然,買單出門。

  他們走往港口碼頭。濃霧讓來往的行人看不清彼此,這樣最好,她想躲藏。

  羅炯握著她的手,急步走。賭局、柏多明我、與謝野學,三個關鍵字,他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與妻子戀愛時,靄然在他們之間扮演小愛神,為他和妻子傳遞情意,當時,她還是個小姑娘,纖細、脆弱又甜美,妻子跟他嘔氣冷戰,她憂愁,妻子跟他相處良好,她快樂。他想,將來他要是有女兒必定也是像靄然一樣心地柔軟,他會好好疼惜她、保護她。他們羅家一直到他侄女出生前,從沒一個女兒,他們很珍惜女孩。靄然是他的妹妹、他的女兒,誰也不能欺負她!

  羅炯將白靄然攬進臂彎裏頭,俊顏怒氣沖沖。

  「你有遠大志業嗎?想成為英雄偉人嗎?想和帶劍流亡的貴族一起為愛行天涯嗎?」那艘招兵買馬的大船,停泊在十三號碼頭,桅燈杆上的花布長尾旗在流霧中自由飄揚。

  「應徵請上船、應徵請上船——」一名年輕的混血男子舉著木牌對路人宣傳道:「甲板有貴族親自為您服務,應徵請上船——」

  柏多明我經過十三號碼頭,腳步停頓了一下,觀賞霧海中的龐然大物。

  「這位好漢,應徵嗎?」舉牌的混血男子趨近拍多明我。「請上船、請上船——」

  「布龍泰!」一個叫聲自大船上傳來。

  混血男子轉頭。柏多明我同時看向那抹霧中人影。

  「你不要只拉男人,多找些美女,行嗎?」說完,那霧中人影離開船舷。

  「這裏哪有什麼美女……」混血男子嘀咕。

  柏多明我收回視線,邁步前行。

  「等等,好漢——」混血男子拉住柏多明我。「你不考慮考慮嗎?你有遠大的志業、你想成為英雄偉人嗎?」

  「我不是你們要的人。」柏多明我淡淡回道,另一掌抓開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那……名字!留個名字……」混血男子不放棄似的,緊跟著柏多明我。「留個名字總行吧?」他很纏人。

  柏多明我回首。「別跟了。」他說著,腳下未停,這麼一個分神,撞上反方向行人。

  「抱歉。」柏多明我反射地探手扶人。

  「我沒事。」柔細的嗓音隨霧輕飄。

  柏多明我對上她慢慢仰起的美顏。

  白靄然震了一下,眼簾映著他沉峻的臉容。

  「靄然,撞疼了?」她身邊的羅炯出聲。

  「羅先生,你回來了……」混血男子語氣興奮,指著柏多明我。「你看看這位好漢,是不是很適合加入我們的隊伍——」接著,他注意到白靄然,轉而不自覺地呢喃:「皇要的美女……」

  「是你——」羅炯對上柏多明我,立刻將白靄然拉到背後。「我記得你就叫柏多明我?」

  他的語句有些怪。柏多明我斂眸看著他,也看他背後的白靄然。「我們在電梯裏見過,羅炯先生。」他說。

  「羅先生,這位美——」

  「渾蛋!」羅炯一聲低吼,打斷了混血男子的聲音。

  混血男子瞠目結舌,看著羅炯一記閃電似的勾拳擊向柏多明我俊臉。

  柏多明我完全來不及防備,高大的身軀連續後退,摔跌在地上。

  「起來!」羅炯上前,揪起柏多明我。

  「姊夫!」白靄然大叫,美眸驚懼地看著柏多明我冒血的鼻子。

  「這是教訓你不該欺侮靄然!」羅炯拉提肘臂,又將揮拳。

  「不是的……」白靄然焦急搖著頭,柔莢抓住羅炯強壯的臂膀。「不是的,姊夫——」

  「白靄然,」柏多明我發出嗓音,嘴角流出血來。「放開他的手。」他看著她,俊顏孤絕的神情,像個壯士。「我是個惡棍,別忘了我對你做過的一切,將成為你心中的陰影。我亦不會忘卻你柔軟豐盈的酥胸、敏感活潑的乳頭、甜美誘人的紅唇……」

  他是故意的。白靄然瞅著他,視線顫動。他連這種時候,都這麼可惡,耍無賴比他的命還重要?她的眼淚滾了下來。

  「該死!」羅炯揮拳了。

  柏多明我再次倒地。羅炯馬上揪起他,把他當沙包。柏多明我根本不抵抗,任羅炯的硬拳落在自己身上。

  他是故意的……白靄然搖著頭,猛掉淚,喉嚨發不出聲音來。

  「男人打架,美女閃避。」混血男子拉著白靄然,往大船舷梯走。

  濃霧圍觀這場血腥,阻絕她的視線。柏多明我的嗓音,帶著一種惆悵的疼痛,在侵佔她的心。

  我是個惡棍,別忘了我對你做過的一切……

  如果沒辦法讓你喜歡我——我便要成為你所厭惡的人。

  白靄然不斷地搖著頭,身子簌簌發抖,猶如虛弱的秋風落葉,被拉上大船甲板。

  「幫你找來美女了!」一個喊聲掠過。

  「我看看——」一道影子接近她。「果然是絕色美人!適合待在我的船。」迷人的男中音。「你好——」拖長的柔和語調,像天空一樣,給人無邊無際的自由感覺。

  白靄然緩緩抬眸,重拾注意力,看見男人的長相跟嗓音一樣。

  「我是皇泰清。」男人有雙琥珀色眼眸,氣質優越。

  白靄然眸光飄閃,紅唇微顫,說:「你就是帶劍流亡的貴族嗎?」

  男人盯著她美麗的淚顏,沉吟了一會兒,挑唇,攤展雙手。「我是浪蕩子,讓我們一起自由吧——」

  這一刻,她想起了——男人吟詩後的喝喝私品。

  白靄然,你不是孤島,我不會讓你成為孤島。

  白靄然,你是自由的,像雲一樣、像霧一樣,你不會被傷害,你隨時可以飄散,你是自由的……

  白色的雲霧在窗外飛掠,過往時間無法追回。在這十萬尺高的平流層,別說荊棘海遠了,任何海都已看不見。那時而噴白時而翻藍的窗景,像荊棘海奔騰的巨浪冰鏈,繞刺著他的大腦,冰凍他的血液,這種滋味很難自心中消除。

  多少次,他在迷霧中搜尋那抹纖纖倩影。多少次,他站在不知名碼頭,想著那天大船離港的情景。他的嘴淌滿鮮血,咽下,如此苦澀。

  他從來沒對她隱瞞……

  即便會成為她心中的陰影,他也願意……

  他經常夢見她,次數已多到掩蓋成長特殊經歷帶來的夢魘——遇見她,他作美夢。

  他要成為她心中的陰影——愛的陰影。



  「柏學長,聽說你又和上頭杠上了?」達凱背著攝影器材,從上飛機那一刻起,就開始紀錄此次出隊的日誌,「真搞不懂,他們都已經習慣了,還多此一舉訓你幹麼……」

  柏多明我拉上窗布,取下扣在肩帶的貝雷帽,蓋著臉,躺入椅中休息。

  「柏學長,」達凱坐入他隔壁的空位,說:「你就是非得和那個皇泰清碰頭,對吧——」

  「凱,你就是非得在我耳邊叨念,對吧?」柏多明我的嗓音自貝雷帽中低低傳出。「我到裏面睡。」他拿開帽子,起身離座。

  「柏學長……」達凱也站起,跟著他。「我——」

  「凱,泡杯咖啡過來。」一個命令打斷達凱。

  另一個聲音接續道:「這邊也要。」

  達凱頓了頓腳步,前瞻後顧,又看看帕多明我往尾艙走的身影。

  「達凱!」連名帶姓,等咖啡的學長不容他片刻遲疑。

  「好好好,馬上煮。」達凱旋身往前艙廚房走了兩步,又回頭,朝柏多明我喊道:「你要咖啡嗎,柏學長?」

  柏多明我沒停腳、沒回首,揚高貝雷帽,甩轉一圈。

  「有好豆子的說……」達凱嘀咕了句,摸摸鼻子,走向廚房。在這架無國界組織的專機裏,他資歷最淺,是菜鳥,只能甘從驅使。

  柏多明我領著這支隊伍七年了,他是無疆界學園有史以來,第一個一出隊就被任命為領隊的精英,組織很看中他的能力。前五年,他把組織交付的任務,辦得完美,從無缺失,組織對他越來越信賴,嘉獎記功不斷。可不知為什麼,兩年前某一次任務後,他開始不服組織下達的任務命令,往往組織要他到這個國家,他偏去那個國家,他開始自主行事,完全不管命令章程,弄得組織上層雞飛狗跳,訓誡他多次,他卻依然故我,兩年來,上層不知道他何以我行我素,但同樣是救人做善事,好吧,任他去他想救的地方救——他的隊伍成了組織裏最特立獨行的一支。

  柏多明我打開休息艙房的門,走進去,脫下外套,坐在床邊,正準備躺下,外頭傳來聲響。

  「柏,流遠老師找你。」是隊上唯一的女性——雅代的嗓音。

  柏多明我起身,重新穿上外套,前去開門。「什麼事?」

  門外的雅代搖搖頭,閃過他胸前,進入房間裏。

  柏多明我出門,關上門,移往隔壁房。示意性地敲兩下門板,他轉動門把,進入房裏。

  「我總算理出一點端倪了——」面門書桌後的中年男子關掉臺燈,抬眸,笑看柏多明我。男人有張性格而不失俊美的瞼龐,笑時,深邃的眼角有點皺紋,微卷的髮略呈灰白,屬於那種越上年紀越有魅力的男人——危險中年人。「面對我們這些師長,你還真深藏不露……」

  柏多明我挑眉。「有什麼指教?流遠老師——」

  「你不用叫得這麼刻意。」男子保持著微笑—站起身,拿著手裏的資料看著,邊走到柏多明我身邊,拍拍他的肩。「是七年前那個交換學生對嗎?」

  柏多明我神情問了一下,對上男人的眼睛。「我必須什麼事情都向你報告,」他揚唇,攤手。「是嗎?指導者——」

  男人一笑,將手上的資料放回書桌。「如果你願意,我洗耳恭聽。」

  柏多明我咧嘴,露出整齊的白牙。「你可以繼續理出更多端倪,父親——」他移動身形,走出房門。

  男人神情定了定,過了好一會兒,哈哈大笑起來。

              

  即便離開無疆界學園五年,白靄然仍不時會想起柏多明我。跟隨皇泰清的船艇到各地行善,在這個國家、那個國家,遇見與他穿相同制服的男人,她總會刻意轉開臉,她早就不想再見到他……

  也還好,他們遇到的無國界組織慈善隊伍,從來不是他。聽說他們是搭專機行善的,所以不用擔心會在哪個港口碼頭見到他。

  科茨港的機場早被海嘯摧毀,他們進駐一個星期來,還沒遇上無國界組織慈善隊伍。

  「我以為他們一向效率比我們快的,」皇泰清帶著自己隊伍裏的幾名成員,送晚餐到醫療帳給傷患後,感歎地說:「藥品還是不夠,其他慈善隊的醫療專業人員也不足。」

  「只能等那些『白貝雷帥哥』們來了……」皇氏隊伍裏的廚師格麗說著。

  「不過,」白靄然垂眸,淡淡地說:「所有傷患的情況已有好轉。」

  「那倒是,來了一個星期,今晚可以稍微好好休息了。」皇泰清朗朗一笑。「走吧,先回船上再說。留那個『小禍星』守船,我可不放心。」

  一行人慢慢往港邊走。這個地方,傍晚也會起霧,他們的船艇在夕陽餘暉中,透著神秘的朦朧美。白靄然站在岸上,頓了頓。這是一個空曠冷清的殘破碼頭,他們剛來時,情況很慘,令人不忍卒睹。經過幾支團體分工處理後,已是好多了。

  輕霧和風吹拂臉龐,白靄然回神,發現同伴都已上船了。她搖了搖頭,笑自己多心。這世上有許多不美好的事,那不過都是生命中極小的一環……這個地方的霧跟荊棘海的,一點都不同。

  「請問是『皇』隊伍嗎?」這個嗓音……

  白靄然輕輕震了一下,沒回頭,提步往舷梯上走。

  「別走。」沉穩的腳步聲漫上了舷梯。

  白靄然心猛然跳快,急了。

  「我叫你別走。」男人的手臂攬住她的腰,扳轉她的身子。

  他們相遇了。

  輕霧如紗,他眼前的絕色容顏,早在他發出嗓音前,就已在他腦海裏盤旋,吸取他的腦汁。

  「你好,我是柏多明我——」

  輕霧裏,她柔亮的眼神模糊了,光影難辨,那沉峻的臉龐依舊,只是更加成熟俊邁。

  「我代表無國界組織慈善隊,我們剛到此地。聽說,你們負責提供醫療藥品,傷患的資料都在你們這兒。我想找你們領隊協調日後工作分配……」他說著,沉鬱的嗓音唱起〈You are so beautiful〉。

  她的視線完全模糊了——是霧變濃了,是天色暗了。

  荊棘海的迷霧經過了五年,竟飄至這兒來……

  她的唇被一個灼熱氣息封住了,柔軟的胸乳有一雙大掌在遊移。

  「好痛……五年前的傷,讓我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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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8:09
第六章

  他總是無預警地出現,穿著無國界組織的短袖上衣,露出結實的修長胳臂,站在後門,意態悠閒地看著她。

  科茨港氣候和煦、溫暖,有時甚至有點熱。她在太陽西曬的臨時鐵皮教室裏,指導大小孩子學習知識,一整天,汗珠沁凝,悶紅她雪白的肌膚。

  課堂結束後,孩子們爭相離開這個大烘爐,有的衝到慈善組織的營地喝涼水,有的則往海邊跑,去泡泡水、吹吹海風。她會在教室多停留一會兒,直到那抹影子在後門悄然地往裏潛,她看到貼在門柱曲折的陰影,會馬上提起包包,從前門離開教室。

  他沒真正進過教室,一等到她走出前門,他就跟上她。

  一前一後走著,她始終走不出他的影子,他始終在後頭幫她遮陽,他們距離微妙,走過科茨港市鎮中心修建中的白色小教堂,如同所有的行人一樣,她駐足教堂門口,合掌祝禱。他停在教堂外那棵沒被海嘯卷走、卻也彎了腰的老樹旁,看著她唯美的神態。偶爾,有小孩過來跟他打招呼,叫他「柏醫師」,他會摘下白色貝雷帽,往小孩頭上蓋,逗他們玩。他的笑聲很爽朗,常常侵擾她的心願。她洩氣,離開教堂,繼續走,他也戴上帽子,繼續跟。

  牽驢子的老先生,沿路旁的泥土區塊灑著植物種子。幾年後,這座小漁港應可恢復災難前的反璞歸真之美。

  白靄然總在有點遠離市鎮中心、通往碼頭的樹林步道外,回頭對他說:「難道你沒別的事做嗎?別再跟著我——」

  「我每天的這個時候該做的,就是巡視這個小漁港一圈,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傷患。」柏多明我通常是這樣打斷她。今天,他加了一句:「還有——心痛倒地的人……」

  白靄然神情凝定,盯著他的眼睛,皺眉,覺得他莫名其妙。她旋身,不理他,快步走上樹林步道。

  一個沉重的悶響突然傳來,令她回首。不看還好,這一看,她心驚了。

  柏多明我整個人躺倒在木板步道上,一動不動。白靄然走回去,急往他身邊蹲,小心地察看他。

  「喂……」她輕喚,纖手拍他雙眼閉合的臉。「你怎麼了?」

  柏多明我沒反應。

  白靄然不敢相信,柔荑捧著他的臉。「柏多明我!」她叫他。他看起來沒怎樣,為什麼倒地不醒?「別開玩笑了,帕多明我,張開眼睛……」她好焦急,柔細的嗓音摧人心志。

  他微微動了動,睜眸,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我如果是開玩笑,白老師準備怎麼懲罰我?」

  白靄然看著他的眼睛,美顏神情轉冷,回身欲站起。

  柏多明我拉住她。「別這樣,」他說:「我想我真的有點中暑——」

  「那也不關我的事。」白靄然掙脫不開他的手,不信他有任何不舒服。

  怎會不關她的事呢……他一直在幫她遮陽的,怕這兒放肆的陽光曬傷她。「這個地方比起我們以前待的地方……」柏多明我凝視著她,嗓音低沉、緩慢地說:「都還熱,真的有點令人不適應。」他舉高手,撫她額鬢的汗水。

  白靄然輕顫,現在才覺得他的掌心很灼熱。

  夕陽的威力不弱,溫火烤人似的,連木板步道也在發燙。

  柏多明我握著白靄然的手,坐直身。「幸好,這兒少有人來。我不想讓人瞧見我這副模樣。」慢慢站起,他抓下貝雷帽,走往步道邊十公尺處的一棵大樹。

  他緊握她柔荑不放。白靄然只好跟著他到了蔭涼的樹下。

  「讓我休息一下。」柏多明我倚著樹幹,大掌依舊包裏著她的小手。

  白靄然看著他,發現他的嘴唇真有些蒼白,心一軟,便說:「坐下吧。」她一手摸上他的肩,按著。

  只是一點接觸,他卻感覺她溫柔地在擁抱他。他眯眼,懶懶地坐了下來,隨手將貝雷帽放在草地上,解開制服襯衫幾顆扣子,散熱。

  白靄然坐在他身旁,素手探進帆布包包,取出手帕和瓶裝礦泉水,扭開瓶蓋,先倒一些淋濕手帕,然後遞給他。「喝點水。」

  柏多明我張眸,瞅著她,接過水瓶,仰頸喝著。這是她喝過的水,他吻過她幾次,永遠忘不了她的味道。

  「謝謝。」他把空瓶子還給她。「這是我喝過最甜的水。」

  白靄然愣了愣,慌忙地轉頭,避開他的視線,沒接回瓶子。

  柏多明我逕自動手,拿取她手裏的濕帕和瓶蓋,收好瓶子,他將濕帕貼覆在額上,又倚著樹幹,閉上眼。

  她突然開口:「柏多明我,你不可以再像那一天那樣對我……」

  那一天,他在舷梯上唱著歌、吻著她,雙手撫遍她的身軀……如果不是甲板傳來的喧嘩聲,她也許已迷亂地墜入他瘋狂的行為裏。

  「你也是。」柏多明我發出嗓音,睜開眼睛,挺直腰杆,額上的手帕掉到草地上,他大掌托著她潔膩的下巴,輕輕扳回她臉龐,面對他。「我們分開了五年,你別再回避我,靄然——」

  他第一次如此親昵地稱呼她。白靄然渾身一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分開?!這是情人、夫妻……才會用的詞,他們從來沒有那層關係,怎能說分開?

  「你到底在想什麼?」白靄然眸光閃爍著濃濃的不解。五年了,她想他們應該都改變了,他是一支慈善隊的領隊,在工作上,他行事明確、有效率,他成熟了、圓融了,不會動不動拿酒瓶砸人的頭,他會開懷朗笑、逗小孩玩,與皇泰清討論分工時言談風趣、有禮……私下卻還是荊棘海那個惡棍柏多明我嗎?

  「你為什麼會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沉言,俊顏一寸一寸貼近她。「我從來沒對你隱瞞,你接觸的,是最真的柏多明我——」他封住她的唇,深深吻她,將她緊摟在懷裏。

  這次,白靄然不再像以往那樣失神。「我說過……你不可以再這樣對我……」她先是掙扎,然後問:「你為什麼……為什麼參與那個賭局?」

  柏多明我微微放開她的唇。「我是被納入的,從來不是參與,為此,我還受了你姊夫一頓飽拳——」他拉大彼此的距離,躺下,頭不偏不歪枕在她腿上。「這裏,」他抓著她的手,滑過自己挺直的鼻樑。「到現在還時常泛疼……」

  白靄然僵了一下,纖指微顫,說不出話來。

  他往下說道:「但,最疼的,是這裏。」大掌覆上她的手背,長指嵌進她指間,移動她,壓在自己左胸。

  掌心下的律動,好強烈,白靄然倏地抽手,柔亮的美眸睇眄他。

  柏多明我也凝視她,沉定的眼神毫無偏轉眨動,直穿她眸底。

  「靄然——」他叫她。

  這一刻,她的表情嫻雅恬靜。他們的確都有了改變,這改變難以言喻,那是種隱匿、私密的轉變……

  「這五年,你有沒有想過我?」他問,卻不要她回答。大掌伸至她頸背,壓低她,再次吻她的唇。

  這個柔情的吻,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吧……

  他的舌頭探進她嘴裏,像他說的「最甜的水」,淌溢而入,潤過她的喉嚨和心——

  她甘願稍稍沉浸到戀人的迷狂中。(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他吻她,也誘惑她吻他,他們的舌頭纏在一塊,但,只是吻,這次,他沒有撫揉她的身體,他厚實的大掌一直放在她頸後、嵌合她的手迭在他心跳處。

  他們分開了五年——分開嗎?

  他們是分開嗎……

  「柏學長!」一個叫聲傳來。

  白靄然仰起臉龐,有些倉皇、有些羞赧。

  木板步道上有個穿著與他相同的男子,正在朝這邊接近。

  「凱!」柏多明我坐起身回應道。

  白靄然忙抓草地上的手帕,塞進帆布包包,迅速站起,快步離開大樹下。她不想任何人——尤其是無國界組織的人——看到她跟他在一起。當年那場賭局,在她心中到底留了個陰影。

  「柏學長,」達凱拿著相機,對著女人背影按了快門。「她是誰啊?感覺好熟悉……」

  「一個好心的女人。」柏多明我淡淡地說,大掌往草地上摸著——只剩空水瓶,他的貝雷帽不見了。他微微一笑,撫著她坐過的地方,眼睛看著她走遠的身姿。

  「什麼好心的女人……應該是個美女吧!」達凱喃言帶驚歎,持續按快門。女人合身的象牙色洋裝,在夕陽中翻飛,雪白纖細的小腿、足踝若隱若現。「很完美、性感的曲線呢,」語氣有點色。

  柏多明我拿著水瓶,站起身。「凱——」大掌捏住學弟的肩。

  「嗯?」達凱感覺有點痛,乖乖回過身,看著學長。

  「你第一次出隊吧?」柏多明我說。

  達凱點點頭,心裏犯嘀咕。幹麼故意問……

  「多做事,少說話,懂嗎——」柏多明我沉沉說著,邁步走出樹蔭下。

  斜陽拖長他拎著空水瓶的影子。

  達凱盯著他不離手的空水瓶。一個空水瓶,丟了就好,要持到哪去?他皺皺眉,搞不懂一向言行謎樣的學長。好吧,多做事、多做事!他聳聳肩,不亂想了,鏡頭轉向柏多明我的背影,「啪嚓」按下快門。

  照片洗出來後,他收進出隊日誌裏,與美女背影照放在一起,題字寫著「科茨港救援:好心女人疑似拯救差點渴死在樹下的柏學長——」

  科茨港的重逢,是柏多明我出隊第五年的事,也是他兩年來不再遵從組織命令,自主行事,我行我素的起端。

  達凱出隊初體驗,就是科茨港那趟。達凱負責的出隊日誌,編制得非常敘細靡遺,圖文對照,簡直像偵探紀錄。

  兩年來的紀錄,終讓松流遠從中理出端倪來。

  科茨的重逢是偶然的,之後的重逢卻是刻意的。柏多明我開始追著皇泰清的隊伍跑,他們到哪,他隨後就到。更正確的說法——

  她到哪,他隨後就到。

  松流遠迭好柏多明我這支隊伍過去兩年的出隊日誌,捏揉鼻骨。

  日誌中,達凱拍的照片,有不少是組織成員與其他慈善隊——大多是皇泰清的隊——合作挖灌溉溝渠、耕作田地、築路建屋的紀錄照,其中還有比較輕鬆休閒的生活照,這些照片中偶有那抹身影,雖然不是正面、雖然不那麼清楚,還是看得出她是七年前那個交換學生。

  七年前,柏多明我的關鍵時刻——那時,他即將結束學員生活,以組織正式成員的身分出隊,卻在臨行前打傷一般生與謝野學,沒多久,也把自己搞得一身傷。這事件鬧得離譜,使每位組織師長都有著深刻的印象。

  松流遠是柏多明我最親的長輩,自然更加記得這名使「兒子」行為脫序的女子——白靄然。

  「流遠老師,要準備著陸了。」門外傳來提醒。

  松流遠站起身,繞過書桌,離開艙房。

  

  兩年的巧合、兩年的偶然,當白靄然在髒亂的異國街頭,遇見那名戴白色貝雷帽,身穿綠衣衫、黑色行軍褲的男人時,她完全沒有驚訝。

  他們的團隊於他們駐紮的小鎮貧民區搭了醫療棚,所有成員正在幫當地居民做義診。

  這個擁有古老文明、浪漫傳奇的國家不算貧窮,只是貧富差距極大,官僚腐化、貪污嚴重,外人難以理解的文化制度造就階級之分。這兒有很多不受當局照顧、管理的邊緣地帶、邊緣人,髒亂、腐朽、污穢,到處有人隨地大小解,街邊堆滿垃圾、糞紙,蚊蠅滿天飛,臭氣熏人,儼然像是奈波爾筆下的幽黯國度。

  狹窄的巷弄、殘破的泥屋、發臭的陰溝、污水匯流的大河,什麼都灰黑骯髒得令人沮喪。最鮮豔的色澤來自當地婦女穿的花花綠綠傳統服裝,卻是低賤階級的象徵。貧民區以龐然磅礡的寺廟為中心,綠蔭掩映的舊城街放射而出,街牆浮雕美輪美奐,算是比較賞心悅目的景致。

  柏多明我看到那人兒沿街走來。她也看見他了,他知道她看到他了。待她停下腳步,他走出遮陽棚,與她在街道中央碰頭。她不想讓人看到他們在一起,總是有意閃躲,不要緊的,只要不是躲他,就沒關係。他牽著她的手,轉進一條封閉小巷。

  巷裏陰暗沁涼,不見天日。他們眼中只有彼此。地下的排水溝有著死屍般的惡臭,他只嗅到她身上的獨特馨香。「靄然——」他叫她的名字,沉啞的嗓音,滿是說不出的想念。

  她看著他目光灼熱的雙眼,低語:「工作呢……」他不是在忙嗎?老是這樣溜班似的消失,行嗎?他是領隊,怎能做壞榜樣……

  「這次,有個隨隊指導者,我可以輕鬆一點。」他撫她的瞼,輕輕吻她的唇。

  「你們來這兒有沒有事先施打該打的疫苗,」他在她唇裏說著。「要不要我今晚上皇的船艇,幫你打——」

  白靄然搖著頭,習慣了他大掌的撫摸。兩年了,他們總是這樣在異國陰暗的街道,分享心中那份深沉的思念。她以為她不會想念這個惡棍,可每每他們相遇,他吻住她的唇、碰觸她的身體,她便將對他的思念完全表現出來。

  「柏多明我!」她叫他的名字,卻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只是想呼喚他,想有個聲音回應她的呼喚。

  他吮著她甜美的紅唇,撩高她的裙擺,摸她白嫩的大腿。「今天晚上,一起用餐,好嗎?」他們總是相逢在不美好的國度,戰爭、疾病、災荒,沒有唯美氣氛、柔軟的床、旖旎的燈光、芬芳的花,他想好好抱她,想擁有她,想讓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野蠻一點,他該野蠻一點,畢竟他是從紅色城堡出來的、沒規沒矩的無疆界惡棍。

  「泰清晚上有事要宣佈——」

  「我會在寺廟外的象神浮雕牆等你,鐘聲開始敲打時,你一定要來。」他打斷她,唇移至她頸側,吻著說著。「你如果不來,我會帶著所有隊員上皇的船找你,聽聽皇要宣佈什麼。」

  他居然威脅她!白靄然輕喘,推開他,撫平裙擺,往巷外走。

  柏多明我自送著她離開,唇邊漾著得意的笑容。

  晚間,她去赴約了,還沒聽到寺廟例行的晚鐘敲打,她就去了。不是因為他的威脅,但理不清是什麼,直到她看見那抹站在象神浮雕牆前的身影,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想見他,想看他癡情等候的身影——

  他早等在那兒了,不是等鐘聲響,才來。她也是。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時間、不需要鐘聲效提醒。

  柏多明我牽起白靄然的手,往河邊走。夜晚的空氣稍微清新一點,飄縈著淡雅的素馨花香,小鎮最繁華的地區,在河的對岸,是外國人聚集的地方,有乾淨的店鋪、旅館提供那些來這兒參觀古文明的觀光客住宿、用餐。

  他們走進一家情調奇異的餐館,歌舞夜總會加上鋼琴酒吧似的,舞臺上正在表演肚皮舞。音樂聲和著舞者腰飾的叮噹響,有點過分熱鬧。

  來用餐、喝酒的全是外國人。帶位元的服務生是個白人,店老闆也是,顯然這家有樂手、歌手、舞者駐店的餐館,本就是外國人的店。

  「這邊。」一個聲音叫道。

  柏多明我眸光閃了閃,看見松流遠也在這餐館裏。他正對帶位的服務生招著手,要服務生領他們到他那桌。

  靄然拉拉柏多明我的手。「你隊上的成員?」她顧慮。

  柏多明我轉向她,看著她的眼睛。「那是我父親——」

  白靄然瞠眸。

  「我們跟他一起坐吧。」說著,他牽著尚處驚訝中的她,走向松流遠。

  桌位臨窗,斜對舞臺那架有點顯老的鋼琴。他們落坐時,肚皮舞剛好表演完畢,氣氛平和了下來。樂手上臺演奏鋼琴,琴音很久沒調似的。這是當然,這種地方應該很難找到調音師。

  柏多明我看過菜單,點了德國豬腳和黑啤酒。似乎大部分的人都喝奶茶,白靄然也點了一杯,搭配咖哩雞肉餡餅。

  等他們點完餐,松流遠將視線從臺上的鋼琴演奏,移向白靄然,說:「我一直想見你一面的。」

  白靄然愣了一下,微微頷首。「你好。」美眸遊移不定,瞟了柏多明我一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他的父親會出現在這裏?

  柏多明我感受到了,直接對她說:「他是隨隊指導者,無疆界學園的流遠老師。」

  無疆界學園的老師……白靄然皺起居。

  「說來慚愧,我雖是師長,對學員們完全沒盡過照顧的責任。」松流遠喝了口奶茶。「七年前……很辛苦吧?」他放下杯子,看著她,溫和地笑了笑。「我真該跟你說聲抱歉——」

  「你是該說抱歉。」柏多明我插話。「我難得的浪漫晚餐約會,被你破壞了。你是故意在這裏埋伏的嗎?父親——」

  松流遠挑眉。「是約會嗎?」他和藹地凝視白靄然。「我看是這傢伙往自己臉上貼金吧,他以為他很帥呢……」他做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靄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哪有父親這樣澆兒子冷水的——

  「你好走,流遠老師——」柏多明我冷著嗓音逐客。

  松流遠也笑了起來。

  柏多明我不滿地說:「我的隊伍不需要隨隊指導者,下次別再跟著我。」

  松流遠撇嘴,回眸注視舞臺上的鋼琴演奏,不理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低咒了句「可惡」。白靄然越覺得好笑——原來他的耍無賴,全遺傳自他父親。今晚見識了他對他父親沒轍,她感到好愉悅。

  餐點一一送上來,他與她分著吃,席間,松流遠有一句沒一句地對她說著柏多明我的優缺點。柏多明我一直叫他合嘴,但沒再趕他走。

  鋼琴聲未曾間斷,一名歌手出場,琴聲旋律轉換,〈You are so beautiful〉起音未落。柏多明我突然站起來。

  白靄然楞了一楞,抬眸看著他。

  「我出去一下。」他這樣說,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餐館。

  一直到他的背影被門阻絕,白靄然才回神,美眸看向松流遠,發現他也皺著居,她問:「怎麼了嗎?」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Can't you see

  You're everything I hope for

  歌手抑鬱滄桑的低啞聲調隨著琴音伴奏,迴旋著。

  「他不喜歡這首歌。」松流遠語氣有種莫名的沉痛。

  「怎麼會?」白靄然不解了。柏多明我怎麼會不喜歡這首歌……他常唱的,不是嗎?「我常聽他唱這首歌——」

  You're everything I need,baby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Youare so wonderful to me yea

  You are so wonderful to me

  松流遠神情亮了一下。「他常唱給你聽?!」

  白靄然頷首。「我不認為他不喜歡這首歌。」

  松流遠感歎地苦笑。「也許,你是特別的吧……但是,他確實不喜歡這首歌——」

  白靄然輕顰眉心。「你為什麼這樣說?」他唱一首自己不喜歡的歌給她聽,叫做她是特別的?

  「我想,他肯讓你知道……」松流遠語氣慢慢,融進那久未調音、不那麼悅耳、有些悲沉的老琴聲中。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研究室熄燈那一刻,大雨猛地暴落。今日天候惡劣,不像以往,清晨離開研究室,總是能迎接燦爛朝陽。

  松流遠急步通過中庭,看了一眼環繞樑柱的裝飾。兩天後有個節慶,冷硬的建築像穿了小丑袍般,變得金光閃爍、色彩繽紛。松流遠打開傘,步下階梯,離開中庭,打算回宿舍休息過,等雨停,再去探望恩師柏家德。他想不起柏家德最近一次清楚記得他是松流遠,是何時的事。恩師柏家德的情況時好時壞,聽說前天已從療養院返回教職員宿舍,準備和家人歡度佳節。

  這麼說……恩師的狀況應該很良好。鬆流速想著,看看手錶,心裏有些憂有些喜。雨聲之中,隱約聽見有人哼唱著〈You are so beautiful〉。

  松流遠尋望著。一抹身著睡袍的影子穿過雨幕,迎面而來。那人說:「流遠,你還是這麼早,昨夜又睡在研究室了?」然後,哼唱〈You are so beautiful〉的嗓音清晰起來。

  松流遠驚楞,看著眼前的柏家德從他身外走過。「柏老師!」他開口。

  「你過來吧,我有話跟你說。」柏家德說,哼歌的嗓音沒斷。

  松流遠震了一下,回身看見柏家德正往大樓中庭走,趕忙追上。柏家德沒撐傘,身上的睡袍濕了,腳下的室內鞋吸飽了水氣,儘管如此,他的步伐依然堅定,充滿優雅底蘊。他在一張長木椅上落坐,黑眸盯著松流遠接近。

  「柏老師……您認得我?」松流遠收傘,微喘地問。

  柏家德一笑。「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我怎麼會忘記你。」被雨淋濕的俊顏容光煥發著。

  松流遠好久不曾見過恩師臉上出現這種表情了。他壓抑激動的情緒,想說些什麼。

  「恭喜你,流遠。」柏家德的嗓音繼續傳遞。「我聽說了——你通過論文答辯——」

  松流遠神情一閃。「您知道?!」這使他詫異。柏家德今日的言談不紊不亂,像個正常人。「柏老師,您怎麼——」

  「流速,」柏家德沒給松流遠插話,逕自問:「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我跟你說了什麼嗎?」他眸光望向遠處。

  松流遠看著柏家德。好一會兒,柏家德沒再開口,似乎在等他的回答。於是,他說:「您說,松流遠柏本一家——」

  柏家德點了點頭。「沒錯。我們是一家人——松流遠,我的兒子柏多明我,從今爾後,要拜託你了。你把他帶走吧,帶得離我遠遠的……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警方來就行……」

  鬆流達一凜,胸口漫起一股不安。「柏老師!您在說什麼?!」

  「我一個人在這兒等警方來就行……」柏家德呢喃,眯眼,仰起俊顏,雨痕從發絲、從臉頰滑落,他哼唱著〈You are so beautiful〉。

  遠處傳來警車嗚笛聲。

  這個暴雨清晨,松流遠沖到柏家德住處。十三歲少年柏多明我坐在鋼琴前,不斷彈奏著〈You are so beautiful〉,他的母親躺在主臥室大床上,沒了呼吸。

  「這事不能怪爸爸……」柏多明我對松流遠說這話時,臉上的淚痕已乾得深刻,像侵入肌膚底層,佔據了他青春的臉龐,烙了陰影。



  Can't you see

  You're everything I hope for

  You're everything I need,baby

  You are so wonderful baby, baby to me

  臺上歌手連唱了幾次,〈You are so beautiful〉終於進入尾聲。

  白靄然也從松流遠苦澀的回憶中醒神。她摸摸自己的臉,緩緩起身離座,往餐館外走。

  柏多明我倚在餐館外的燈柱下抽煙。

  白靄然快步經過,不看他。

  天上滿是陰雲,沒有星,沒有月。大河切割了貧窮與繁華,過了橋,像是到了另外一個國家。這是個幽黯國度,現實殘忍。他很強悍,他什麼事都遇過,他會沒事的,她也會沒事的,他們平行最好,千萬不要有交集……

  白靄然走著走著,到了橋頭,淚水在她美顏上橫肆。她猛然轉身,往回跑,朝那燈下抽煙的男人的懷裏奔。

  她緊緊地抱住他、吻上他,告訴自己,他很強悍、他很強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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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8:34
第七章

  她牽著他的大掌,越走越快。他不時托起她的臉龐,親吻她的唇,完全無視前方領路的侍應生。

  一到三樓房間門口,柏多明我把小費給了旅館侍應生,便抱起白靄然,進入房裏。

  關上門,柏多明我幾乎是用跑的,到達床邊。這個房間很小,他卻覺得床好遠。某種急切燎燒著他和她,他們好不容易才躺上床,在淡金鑲深黃的錦繡床被間,互相摟得不能再緊,身心密切貼合。

  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放在床畔桌上,桌邊水瓶插了連枝帶葉的素馨花,花香沁鼻,據說這味兒可以穩定情緒——今晚,此論調得推翻。柏多明我火熱的唇回到白靄然臉上,慢慢遊移,吻著她,留戀她絕美的五官。她的淚甚至還未幹,使f他不舍極了。他其實不想她傷心難過的……

  「我真真正正是個惡棍吧……」他開口,唇角浮漾無奈似的笑。任何跟他有關的事,都能惹出她的眼淚。

  果然,她美眸濕潤,洶湧淌淚。

  他拭去她的淚水,將她深深壓進懷裏,緊抱著好一會兒,解她的衣衫,吻她起伏的酥胸。

  白靄然也脫他的衣物,與他赤裸相擁,感覺他的體溫。

  他說:「靄然,我現在唱,只為你……」沉鬱的嗓音哼起那首只有他們兩人時,他才唱的歌。

  她是他的美麗佳人。

  他是她愛的陰影。

  他們憂鬱,但幸福。

  白靄然一手抓起他的掌,輕輕舔吻,咬他的指尖,很挑情、很撒嬌。她咬他左手無名指時,他有點痛,卻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溫馨。

  在這幽黯國度,他和她躺在這房裡,天花板那盞吊燈,知人心意似的用暖春色澤的光芒包圍他們,他們處於另一個境域,外頭的貧窮、繁華、髒亂或乾淨,此刻與他們無關。

  他喟歎了一口氣,大掌將她的腿扳開,進入她,一股滿足感油然而生。

  她是他的美麗佳人。他們總是重逢在動盪不安的第三世界,這次,是真正的重逢。

  他在她身體裡,她在他懷裡,兩人緊密重迭、肌膚貼粘著。他挺刺她脆弱的花心,她淚水奔流,疼痛又喜悅。

  窗外的大河景致,倒映在玻璃上,黑藍交雜的光影,斑斑駁駁。窗旁那幅顯眼的掛畫,是神話裡的一對夫妻,妻子在丈夫身上跳舞。惡魔橫行,那妻子因悲痛結合、吸納兩位可怕女神的力量,成為大天女——至高女神——消滅惡魔。傳說她死時,她丈夫哀慟震天地,使法將她化為碎片灑落人間。她成了萬物所出的子宮,並且主宰了萬物的生死。

  丈夫看著妻子生生不滅,在自己身上跳舞。

  她的力量是凌駕她丈夫的,她是太陽、是赤火,她丈夫是蒼白的月、靠妻子的反光,褪脫陰影。

  白靄然輕撫柏多明我的臉,仰著美顏輕喘,纖指摸著他的鼻樑,怕他痛般,小心翼翼地描摩,緩緩移向他沁汗的胸口,停在他左胸。那年,在科茨港,他說最痛的,是這裡——

  她掌下那強而有力的跳動,與他在她體內傳達的節律一樣激狂、灼熱,令她渾身顫慄,淚流不止。

  他抓住她的手,十指與她糾纏著,結實的胸膛貼壓著她的,尋吻她的唇,低喚她的名字。

  「靄然、靄然……」

  那聲音淡淡惆悵,盈滿深情。她腦海浮現他今晚在象神浮雕牆等待的身影,幽徑猛然緊絞,高潮了。

  柏多明我托抱她雙腿,渾身一震,仰頸,肌肉繃緊,剽悍地釋放了熱流。

  他們一起叫喊出聲。

  「很疼?」他問她。

  她點頭,柔荑覆住他左胸。「這裡……」
 
  他神情一震,抱著她翻身,拉過被子,覆蓋彼此赤裸的軀體,說:「我們今晚別分開——」

  她在他懷裏點點頭,親吻他的胸膛。今晚,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

  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人家都說他父親研究學問,走火入魔,患了重度憂鬱症,在睡夢中,掐死了他母親……

  夜裏,她醒來,發現他坐在床頭,看著她。她摸著他貼覆她頰畔的掌,柔聲問:「怎麼不睡?」

  他沒說話,只是溫和一笑,降下臉龐吻她的唇。

  她回吻他,拉他躺下,伏在他身上,細吻他的五官——尤其他的眼。「你知道嗎——遺忘是人類後天學得最快的技能,你如果還沒學會……試試——閉上眼睛,試試學會它,好嗎——」這天籟嗓音是明燈、是輕盈羽翅。

  他合上眼眸,擁著她,再次與她做愛,直至窗外露出曙色。

  他的心被一環光暈圈繞,飛了起來。

              

  微風送爽的清晨,他們走出旅館。街道杳無人煙,觀光客還在旅館裏睡覺,兜售傳統紀念品的小販沒出來。他們手牽手過橋,橋下岸畔的彩色岩石河階,像兩道閃爍的虹,當地人在河裏晨浴,在河岸拉屎撒尿、聊天、用細樹枝刷牙、飲河水漱口,景象雜亂,但奇特地使橋墩以上的景致,隱蔽在一種靜謐之中,清幽得連天空都只有一點點雲絮,世界盡頭似的蒼藍。

  柏多明我摘下貝雷帽往白靄然頭上戴。白靄然朝前跑幾步,拉著帽緣,回頭對他笑。微風輕撩她的裙擺,薄陽襯映著她嬌柔的小臉,她大卷度的長髮在貝雷帽下披散得很美。

  他笑著說:「真好看。」走向她,攬著她的腰,情難自禁地吻她的唇。

  「柏!」一個擾人的叫聲。

  他有些不願地放開她。腳步聲跟著逼來。

  「柏,大家等了你一個晚上,」雅代走到橋中間,目光直視柏多明我。「別忘了你是領隊,很多事等著你決定。」

  柏多明我皺眉。「這次不是有隨隊指導者——」

  「流遠老師同樣不見人影!」雅代打斷他,語氣很不好。「我們到底來這裏做什麼,請你搞清楚立場!」她別開臉,從頭到尾甚至沒看白靄然一眼,便蜇回橋頭被端。

  白靄然看著雅代的背影。她記得雅代,從沒忘記這個和柏多明我穿一樣制服、戴一樣帽子的短髮女子。

  「你該走了。」白靄然摘下帽子,戴回柏多明我頭上,手理理他半長、微曲的髮。

  柏多明我抓住她柔荑,印下一吻。「我送你回皇的營地。」

  白靄然搖搖頭。「泰清的船艇泊在大河外港,主要來這兒補給油料,今天早上要起錨,昨晚已經拔營了。」他們並不是來這兒做長期慈善。

  這個國家的政府不歡迎任何外援,貧窮賤民是他們社會裏的一個階層,理該存在的文化現象,千年如此,外人企圖改變或表露憐憫,便是侮辱他們長久以來的傳統價值。

  「你們呢?你們的組織來這兒義診貧民,沒受阻撓嗎?」白靄然問著。

  柏多明我頷首,眸光閃了閃。「的確。這個國家的政府一直秉著泱泱大國的自尊、傲慢,幾年前的天災,死傷無數人民,一樣拒絕任何外界救援。我們以醫學交流的名義來見習他們流傳千年的古老巫醫術,他們很歡迎。」這次,他連組織宗旨都拿掉了——為了追她,他可以拋棄「慈善」使命。天曉得,出隊之初,他帶領隊員宣誓過的……

  「靄然,」他拉著她的手,往前走,問:「你們下一個去處是哪?」以往,他自己查或旁敲側擊從皇泰清口中得知,今天,他想聽她說。

  她說:「我自己走。你回去吧,隊員等著你呢——」

  「我送你。」他堅持。

  過了橋,河堤街邊那排待客的人力車、馬車、機械三輪車、計程車……其中停著一輛有無國界組織標幟的公務吉普車。

  白靄然看見了。雅代坐在駕駛座上,冷著神情等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牽著白靄然走過去。「先到外港。」他說道,拉著白靄然上車。

  白靄然尚未反應,雅代也幾乎不等人上車坐好,就將車急駛出去。

  「雅代!」柏多明我吼道,雙臂一提,將白靄然抱上車。「你搞什麼?!靄然差點被你拖在車邊跑!」

  「這是無國界組織的公務車。」雅代不帶情分地回道。

  「停車!」柏多明我不悅了。

  雅代不理,換檔,直線加速前行。

  白靄然難以坐穩,撲壓在柏多明我身上。

  「停車!這是隊長的命令!」柏多明我怒喊,一手環住白靄然。

  車輪嘰地發出尖響,路面擦出煙塵,車身瞬間停住。雅代猛然跳下車,站在車邊,看著柏多明我。「你還記得自己是隊長,我會服從這個命令!」語氣硬邦邦地結束,她扭頭跑開。

  柏多明我看著她在對向的慢車道,攔車坐上,皺凝劍眉。「該死!」罵了一句。

  白靄然在柏多明我懷裏動了動,仰起臉龐,看著他。「沒事吧?」她整個人突然壓撞在他身上,她擔心他受傷。

  柏多明我移轉視線,落定在白靄然身上,發現她的髮亂了,臉色微微顯白。她嚇到了,可連一聲喊叫都沒有,還擔心他。「我沒事。」他摸著她臉龐,憐惜地親吻她。「讓你看笑話了——我們這支缺乏紀律的隊伍……」

  白靄然垂眸搖首。七年前,她已經見識過無疆界學園裏的沒規沒矩,他的隊伍缺乏紀律,並沒什麼好讓人意外的。

  柏多明我撫順她的髮,挪身讓她坐正,自己則跨往駕駛座前,掌握方向盤,放下手煞車,踩油門,往外港方向開。

  「你不追她嗎?」白靄然輕問。

  「她已經回隊上了。」柏多明我確信道。

  他和雅代是同儕夥伴,他們相互瞭解。

  的確。當年,雅代輕而易舉就找到在醫學部頂樓平臺看夕陽的他……

  白靄然低斂眼睫,淡淡地說:「你們清楚知道彼此的喜好和習慣。」

  幽微細弱的聲音從後頭傳來,柏多明我忽地停下車,回眸凝視她。「靄然,到前座來——」他說,眼神轉深,不容抗拒。

  白靄然起身,順他的意,下車,再坐到前座。

  車子重新上路,外港不遠了,沒兩分鐘,那艘大船艇已出現在前方碼頭。帕多明我沒將車熄火,停在離船艇一點距離的系纜樁邊。這個距離一向是她滿意的,不會有人看見、知道他們在一起……

  白靄然自行下車,柔荑按在無窗車門上緣,關好門,正要離開,他的大掌探過來,覆住她手背。「雅代和父親已經看到我們在一起了,靄然。」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泰清不喜歡男人上他的船。」她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柏多明我皺一下眉頭。汽笛嗚響,催促著一夜未歸的人兒。

  白靄然將手自他掌下抽出。「要起錨了。」她繞過車頭,靠向駕駛座車門,攬住他的脖子,匆匆一吻,翩然轉身,奔向金陽燦照的船艇。

  柏多明我愣了一下,起身,跳出車外。「靄然——」他喚她,看著她登上舷梯。

  那長梯慢慢朝船身收合。

  多少次,他站在不知名碼頭……

  多少次,他在迷霧中搜尋……

  這兒,碼頭髒亂,不起霧,陽光騰閃在濃濃稠稠的河面,天空沒有朦朧美,飛鳥成群掠過,一片幸福至極的透徹景象。

  柏多明我看見那抹纖纖倩影出現在船上的游步甲板,朝他揮著手。她的美顏是那麼清晰、那麼深刻他心版。他微笑,唇上有甜美的味道——她的味道。

            

  他們各有事要做,奔往不同的路,但最後總會巧合重逢。

  那個正處內戰紛擾的國家,機場緊鄰港口,很多船艇、客機急著要出去、要逃難。他們掛著一個十字,衝鋒陷陣地進來了。

  機輪著地滑行前,柏多明我透過窄小的視窗,已看到那艘飄揚花布長尾旗的大船艇,泊在機場跑道與港口碼頭形成的海灣中。當機身俯降角度漸漸縮小,貼合跑道,柏多明我覺得自己十分接近那艘船艇,視線流轉,隱約看到船艇甲板上有士兵在移動。

  「感覺很不好耶……柏學長,」機身還在滑行,後座的達凱也將臉貼在窗上,嘀咕著。「停機坪上好多軍車……」

  窗外遞嬗的景物慢慢靜止、固定,感覺進入停機區了,引擎聲趨小,機艙門打開,活動登機梯接了上來。還沒有人動作,一名武裝軍官就帶著部屬,赫然出現在機艙門邊。

  「你們是第一批到達的慈善團體,」軍官開口,他的部屬魚貫進入,站成一排,個個帶槍。「貴單位的領導是哪位?」

  「我是。」柏多明我站起身,走出座位外。

  軍官舉手行禮。「你好。敝國很感謝貴組織在這非常時期將要提供的幫助,為了避免日後不必要的猜疑,請配合我方做些程式上的檢查。」

  這個國家內戰才剛開打,說穿了,是顧忌這些外來團體以「慈善」之名,夾帶槍械彈藥給民兵叛軍。

  柏多明我面無表情,攤手。「請自便。」任他們檢查。

  那些大頭兵開始在機艙裏穿梭,金屬探測器掃著每個角落,一發出警示,他們就動手折東拆西。

  一堆醫療器材被搜得亂七八糟,軍官拿著一把手術刀,眯細眼看了看,丟回去。有人咬牙嗤聲。軍官回眼,注視著達凱。

  「你是醫師?」軍官問著,走向達凱。

  「都是。」達凱語氣不善地回答:「生物學家、醫師、攝影師——」

  「該不會也是軍人吧?」軍官打斷達凱。

  達凱皺眉,露出惱怒神情。

  「你必須留下。」軍官說道。

  「憑什麼?!」達凱大叫。

  「生物學家懂生化戰吧——」

  「乾脆把我們全部留下算了!」達凱又吼。這算什麼,把他們當敵軍?還是戰俘?「我們全部都懂生化,隨便就能培養病毒、細菌,要不要現在就把我們都斃了——」

  「達凱,少說話!」柏多明我喊了聲,邁步走過去。

  所有組織成員也有了動作。

  「不准亂動。」大頭兵們開始進行搜身,將他們當犯人似的。

  柏多明我被擋在走道,大頭兵很不客氣,將他從頭到腳拍打好幾次,翻開衣物上每個口袋。

  「別碰我!」一個女聲,是雅代。她拒絕搜身,大頭兵強行壓制她。

  柏多明我眉頭慢慢皺攏,想起皇泰清那艘船艇的甲板畫面——這些該死的傢伙,也這樣碰靄然嗎?

  「夠了吧?」他沉沉出聲,大掌抓住正要拉掉他頭上貝雷帽的大頭兵之手,一扭,大頭兵哀叫一聲。

  軍官馬上走過來。「請合作——」

  「還不夠配合嗎?」柏多明我甩開大頭兵的手,睥睨軍官。「我們不是來打仗的,軍官先生,有必要把我們當成敵人嗎?」語氣沉冷。

  軍官迎視他,震懾了一下,莫名生懼。「收隊。」

  大頭兵們停止動作,一一聚向艙前。

  「行事小心。」軍官留下一句,帶著大頭兵們下機。

  「他媽的!」達凱也送出一句。

  柏多明我拍拍衣衫,翻好口袋,冷著眸光,往機艙門走。

  車隊駛離機場,經過港口,是軍港,風景就單調,若不是皇泰清那艘船,柏多明我絕不會停留。

  「在這邊停車。」他下令。

  達凱停下吉普車。後頭的廂型車、貨車、連結車一併靜止。

  「要幹麼?」有人探出車窗喊問。

  「全部下車,上船艇。」柏多明我跳下吉普車,往皇泰清那艘船艇走。

  一行戴白色貝雷帽的人影上船時,他們正在甲板用餐。

  白靄然楞住了,美眸看著那個帶頭的男人,和他背後的隊伍,浩浩蕩蕩而來。

  「各位好,打擾你們用餐了。」柏多明我開口,黑眸眄睞並排的兩張長餐桌。

  「還有足夠的空位,不介意招待我們一餐吧?」他看著坐在較大那張餐桌主位的男人。

  皇泰清一笑。「你們一身制服,真像那些要來搜身的無禮傢伙——」

  柏多明我眸光閃了閃,撇唇,逕自走到離皇泰清最近的位子——右側鄰座正好是白靄然——落坐。「你讓那些傢伙搜你船上美女們嗎?」他盯著皇泰清,像在質問。

  皇泰清垂眸,繼續切割餐盤裏的食物。「我不會讓任何男人碰觸我花園裏的嬌豔花朵。」他優雅地吃下肉排。

  柏多明我揚笑,看著對座的大女孩,說:「惑惑,瞧,他很保護你。」他的掌在桌子底下,抓住白靄然的左手,緊緊握著。

  「惑惑?!」皇泰清挑眉,瞅著柏多明我。「你什麼時候跟我的火星這麼熟了?!」

  柏多明我笑了笑,先朝隊員們吆喝:「大家找位子入座,皇先生招待我們這些有愛心的熟面孔——」

  呼地一聲,男人們飛快搶位。唯一制服女性——雅代慢慢踱步,選了另一張餐桌、正正背對白靄然的位子落坐。

  白靄然猝然起身,對皇泰清說:「我去廚房,跟格麗說一聲。」

  「也好。」皇泰清回道:「這些傢伙,餓鬼似的,請格麗多做點東西吧,過了這一餐,往後可能餐餐粗食了。」

  白靄然頷首,往船艙門走。

  「我也去。」柏多明我對座的大女孩也離席。

  柏多明我望著那兩抹身影——望著白靄然多。「才多久日子沒見,惑惑又成熟了——」

  「你還沒回答我——」皇泰清低沉的嗓音打斷他。「你什麼時候跟我的火星這麼熟了?」

  柏多明我回眸,哼笑。「我們在科茨港首次碰頭那年,我和她就很熟了。」他答道,故作曖昧。

  皇泰清眉心若有似無地皺了下。「我花園裏的花——尤其這一朵,你最好別碰。」他喝了口酒。

  「已經碰了。」柏多明我說。

  什麼?!皇泰清猛地放下酒杯。

  「那年,惑惑在海灘被貝殼碎片割破腳底,是我幫她處理傷口的——她的腳底又白又細,傷了,真可憐——」柏多明我繼續道:「你一點也不關心她,該不會現在才知道她受過傷吧?」

  皇泰清恍了恍,有點印象。「原來是你幫她收拾的——」那「小禍星」老惹麻煩,怕他知道。

  「你應該多關心她——」

  「當然。」皇泰清不讓柏多明我在這話題上多言。「不會有人比我更關心她。」

  「這話應該說給惑惑聽。」柏多明我一笑,端起酒喝。「這兒正亂,你這次打算怎麼走?」他換了話題。

  「沿著戰火燎燒路線行進。」皇泰清看向海面說著。

  「那太危險了!」柏多明我皺眉,不表同意。這傢伙該不會以為自己是傭兵部隊吧?!

  「不危險做什麼遠大志業。」皇泰清輕笑。「你怕啊?」

  柏多明我眸底有點怒意。「你的女士們也一起上?」

  「當然。」皇泰清回答。「曾是戰場地區的難民、災民急待救助,你想跟我們一起跑嗎?」他們兩支隊伍老是巧遇,這次乾脆合併了吧——他的隊伍只有九名壯丁,雖然女士都是優秀之才,但需要更多男人供她們差遣。

  「既然如此,我們吃完這餐就出發。」柏多明我決定道。這次,他會一路走在靄然身邊,而不是在後頭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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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8:59
第八章

  打爛了的地方,武裝部隊不會回頭。

  進入內陸,一個破敗的城鎮,顯然不久前是戰場。冒煙的彈殼,殘缺的屍體,時有所見。

  柏多明我的隊伍沿途收屍,就地掩埋,灑消毒藥劑。

  夜晚,他們在山丘上半毀的教堂附近紮營。

  大部分的人不是被美豔廚師格麗吸引進炊帳,就是忙著搭帳篷。守簧火的,只剩柏多明我、達凱和皇泰清。

  炊帳那頭偶爾傳來嘔吐聲。

  「真慘烈,那些軍人搞完,就棄城……」達凱望著熊熊火光,開口說著。「這還是我出隊以來,第一次處理這麼多死人,竟然沒找到任何活口——」好令人沮喪。

  「應該都逃難去了。才第一天而已,別急,小兄弟——」皇泰清淺笑。「也許明天,你會救人救到手軟。」

  達凱渾身起雞皮疙瘩。這位可怕的皇家公子——白天看那麼多內臟肝腸外露的屍體、長蛆的屍塊……還能輕鬆地笑出來,果然是經歷過大風大浪、有遠大志業的英雄偉人!他相信待會兒不管炊帳端出羊腸大餐、肥鵝肝,或是燉腦髓湯,這位皇家公子一定能優雅、一口不剩地吃完。

  「噁——」炊帳又傳來連連不斷的長嘔聲。

  柏多明我站起身。「看樣子,有人快不行了,」他邊往炊帳走,邊說:「皇,你的美女廚師很會折磨人。」

  皇泰清哈哈大笑。「應該說是你的人好色,自找折磨。」

  的確。達凱抓抓頭,慶倖自己快刀斬亂麻,從那美豔廚師的魅力中剝離。「雅代學姊,女人還是像你這種的好……」全然冷感,不玩弄男人。他早放棄追求過於美豔熱情的女子了——雖然還是有點遺憾……

  雅代起身,漠然離開。

  炊帳還真是混亂。

  柏多明我一眼就看到白靄然坐在桌邊,柔荑撫著額鬢。大女孩惑惑也在一旁,揀著豌豆。

  他走過去,問:「怎麼了?惑惑,你們的白老師氣色很不好——」

  「白老師不舒服,頭暈。」大女孩開口了。「柏哥,可不可以命令你的隊員離開炊帳,他們嘔出來的穢物比那些屍體更恐怖……」弄得炊帳都沒飯菜香了。這些怪哥哥們,明明不行,還硬要幫忙搗番茄糊、洗牛肚……然後亂吐一通,白老師都是因為他們污染空氣,才頭暈的。

  「火星妹妹說的對,」美豔大廚格麗現身,素手拿著去骨刀搭垂在柏多明我肩上。「自貝雷帥哥隊長,你要知道這些可是最後的新鮮食材,今晚不好好品嘗,明早都沒機會了,所以啊,告訴你的人——不行,軟了,撐不住,就出去,別在這兒污染食材。」

  這美豔廚師提了很多男人不愛聽的字眼,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柏多明我一笑,只說:「都是我的責任,我會負責讓你們的白老師舒服起來的。」他扶起白靄然,挾持似的將她帶離炊帳。

  外頭冷風蕭瑟,猶如荒漠之秋。這戰火燎燒過的地方,一到夜晚,更顯鬼氣凜凜、暗森森,唯一的火源來自那堆築高的簧火。

  屋形帳篷全搭好了,原本忙碌的人,圍坐在簧火周邊,等待用餐。柏多明我看著那片黑鴉人影,牽著白靄然穿行帳棚間的通道。

  「要去哪裡?」白靄然開口問。

  「這裏。」柏多明我停住腳步,將她擁入懷,俯首吻住她柔潤的唇瓣。

  白靄然渾身放軟,賴在他身上。這一整天了——她看著他處理那些血腥的、焦黑的各式屍體,他冷靜、沉穩,她卻莫名地感到擔心、難過,壓抑了許久。如果有機會,她想帶他到她的故鄉……

  「你累不累?」她呢喃,柔荑環抱他腰杆。

  柏多明我慢慢將吻轉淺,貼著她的唇,低語:「你呢?進帳篷,好不好?」

  白靄然盯著他的眼,輕輕喘息,點頭。

  柏多明我又吻住她,抱起她,走進一頂帳篷裏。

              

  燈光很微弱,他們交融的呼吸聲好清晰。

  白靄然躺在塑膠墊的鋪被上,美眸看著男人映在帳篷帆布上的高大剪影。

  柏多明我褪下一身制式的衣物和帽子,裸著健實的軀幹,蹲下身,凝視著白靄然,大掌在她的腰側撫著。

  他的神情無賴透了。白靄然笑了起來,翻身,背對他,不看他。

  柏多明我挑唇,無聲笑著,也側躺,緊緊貼覆她。「靄然,」他將手往她胸前伸,解她的獵裝鈕扣。「你知道嗎——我們對待傷患時,都是用剪刀剪開的……」嗓音慵倦,愛撫她的聽覺,唇舌吻舔她的耳廓,吮她頸後細緻的肌膚。

  「剪開什麼……」白靄然低抑氣息的語調軟柔柔地,同樣在愛撫他的每一寸神經。

  「這個、還有這個。」大掌翻開她的胸罩,接著解褲頭鈕扣和拉鏈,他很快讓她和他一樣赤裸。

  白靄然翻過身來,微仰美顏看著他。「你把我當傷患嗎?」

  「我的美麗佳人。」他回道,眸光熾熱,定定停留在她臉上好一會兒,吻住她,舌尖滑入她口中,膠貼她的粉舌。

  白靄然抱住他的脖子,加深這個吻。他的掌罩上她的乳房,指腹靈巧地捏擰她,那種力道不會弄痛她,說輕柔,又太單純,他的指尖有魔力,她想起好幾年前,他們相遇在迷霧的林蔭大道,她的行李箱輪子壞了,他幫她提行李,那時她就注意到他有一雙使人幻想的手,修長的指節、敏銳的指尖,會彈琴,也會使她的身體發出美妙音律。他還有一對好看的耳朵,耳垂豐厚,能傾聽她最幽微的心聲。

  她曾經是那麼討厭他……

  他說過,如果沒辦法讓她喜歡他,他便要成為她所厭惡的人……

  這是何等強烈的情感,似火狂燃。

  她像霧,他謎樣,兩相糾纏,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燃出最真的火。

  「維納斯的震顫……」他低語,腰桿慢慢向上挺,優雅地進入她體內。

  她的美眸瞬間粲然,霎時,又迷濛濕潤,慵懶地垂下兩排濃密的睫毛,紅唇吐氣喘息,神情嬌艷。

  他們交身纏抱,肢體緊連,無餘任何縫隙。

  他吻著她的耳朵。「白老師……」情慾濃濁的嗓音討教地傳揚。「白老師,可不可以為我解釋一下『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

  白靄然像朵暴風之花,嬌軀狂顫,覺得他此刻提這個問題,是故意的——

  「白老師……」

  她搖著頭,拒絕這個「學生」——

  他太故意,故意渲染色情。

  那個社會學家做的實驗,得了一個結論:任何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最多只會透過六個人而扯上關係……

  六度,多麼小的角,在量角器上甚至看不出刻度,人與人這麼容易就能扯上關係,她如何能拒絕他……

  他們之間連六度、六層、六重都不用啊,他們沒有距離、沒有分隔,像兩片紙粘在一起,一起被折成比翼鳥,一起被剪成金箭串雙心。

  「靄然,」他停止稱她「白老師」,抱著她坐起身,動作有些激烈,吻有些粗暴。「我愛你……你知道嗎?」

  他的嗓音好深情、好無奈,像首詩歌。白靄然摟著他,隨他起伏,長髮蕩漾,香汗淋漓。

  柏多明我撫開她頰畔、頸側的髮,吻她的臉,他喜歡看她高潮時的美麗神情,嬌慵、性感同時聖潔。

  防風燈中熾盛的火焰要燒裂玻璃了。怪風啪啪掀著外頭篷壁的蓋窗布,他有把蓋窗布放下吧?黑暗中,有人窺視他們嗎?

  他們暈眩著,感覺燈火過亮,缺乏隱密,坪坪、坪坪的心跳聲好清晰,她充滿春意的身體依依不捨他的退離。他低笑,神情滿足、得意,惡棍似的酣暢。她害羞地別開臉,嬌嗔:「燈好亮。」

  他起身,去把熄燈罩蓋上,回到她身邊,抱著她,躺在鋪被上。

  即使熄了燈,她依舊覺得這帳篷透著莫名的紅亮,是慾望之彩末褪的幻覺嗎?她搖搖頭,側著臉龐,枕在他胸口,才發現篷壁的紅亮是簧火遙映過來的色澤。

  「靄然——」他撫著她的髮。

  「嗯?」她輕輕應聲。

  「我愛你。」

  她沒回應。

  他又說:「你知道嗎……」嗓音似有深切的惋惜。

  她仍沉默,但神情柔美,纖手拉起他的大掌,細細吻著。她喜歡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在荊棘海那年,他牽著她走出邊境、走過冷風河堤,他握著她的手拿酒瓶、他拿酒瓶砸人……都是這雙大掌,他的手既安全又危險,卻永遠不會傷害她。

  她早該知道他厭惡虛偽,他不掩飾、赤裸裸地展現人性本真,他像羅曼‧羅蘭筆下的藝術家。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

  她是名教師——知識的、心靈的——她有一雙明亮的眼、一顆纖細的心,她怎會不知道呢……

  有人說,愛一個人,你會把最好一面展現給對方看。

  他是展現最真的一面。他永遠無懼,是一個像天神一樣的真實英雄。

  「柏哥、柏哥……」一陣叫喚在外頭傳著。「柏哥,你在這一間嗎?」大女孩惑惑來得真是時候。

  柏多明我抱著白靄然坐起身。「什麼事?惑惑。」

  「吃飯了。我找不到白老師——」

  「我會幫你找到她,你先去吃。」柏多明我明快地說道。

  「喔。」大女孩應了聲,帶走貼在篷壁上的影子。

  「餓了嗎?」大女孩走遠後,柏多明我問著懷裏的白靄然。

  白靄然抬眸看他。「你先出去。」

  柏多明我一笑,啄吻她的唇,起身著裝。穿好,他拿著白色貝雷帽,蹲回她面前,將帽子戴在她頭上,微笑。「趕快來,嗯?」

  她點頭,吻他的唇,看著他走出帳篷,細心地為她掩好拉鏈門簾。

  白靄然芳唇兩端漾著美弧,纖柔玉手摸著頂上的貝雷帽,哼歌的嗓音飄逸著。「You are so beautiful to me……」

  「這是同情嗎?」突來的女嗓讓白靄然嚇了一跳。

  白靄然緩緩回首。這屋形帳篷裏面,格局分內外,外是她和柏多明我剛剛纏綿過的這兒——起居室。

  雅代拿手電筒的身影從內側房間,一步一步踏來,接近她。

  白靄然驚愣住了。雖說雅代早知道她和柏多明我在一起,但這也太……

  「你是在同情柏嗎?」雅代蹲下身,用手電筒照著白靄然的臉。

  白靄然揚手遮擋刺眼的光芒。

  雅代看著她頭上的貝雷帽,表情冷淡,手抓起地上的衣物,往白靄然赤裸的胸前丟。「穿上吧。」語氣比動作好太多。

  白靄然放下手,眯眼,再睜開,對著強光,毫不眨一下。「你有什麼事嗎?雅代小姐——」柔聲細語,無異平常,她沒動手穿衣,從容地裸著身。

  雅代冰冷的臉容微微變化。「流遠老師告訴你柏的遭遇了,是嗎?」

  白靄然沒回答,神情自然地看著她。

  雅代繼續說:「你是在同情柏嗎?把同情當報復——因為,你曾是他們的賭局——」

  「雅代小姐,」白靄然開口打斷她,平和地說:「你們到各地出任務,遇過無數令人憐憫的傷者、難民,你難道是這麼對待你所同情的每一個人?」

  雅代神情一震,結舌語塞,手電筒的燈光慢慢自白靄然臉上移開。

  沉默中,白靄然摘下的貝雷帽,柔荑捧至腹前,垂眸汪視著。

  雅代徐緩地站起身,俯視著白靄然。

  白靄然知道雅代在看著她。「你知道嗎——我也有一頂貝雷帽,跟他的一模一樣,在科茨港那年,或者更早前——就有了……」纖指輕輕將髮絲勾至耳後,她重新戴上貝雷帽,站起身來,露出絕美笑靨。

  即使那容顏被陰影掩蓋,雅代依然感受到了。白靄然像朵自行會發亮的花,她既美又能使人感受溫情,她不只是那個被當成賭局的清靈海島美人……

  雅代突然溢出笑聲,低低地,難以覺察。

  白靄然還是愣了一下,待她回神,帳篷裏,只剩她一人和雅代留下的手電筒。

            

  那光芒指引她找到舒適位子。

  白靄然在簧火邊的大石頭坐下時,所有的人已用完餐,休息去了。她將手電筒放在地上,熟悉的大掌在微弱火光中覆上她。她轉頭,微笑著。

  「大家都休息去了,真好。」柏多明我挨近她身邊。這會兒,又是他們兩人世界、兩人時光。

  「你吃飽了?」白靄然伸手,抹拭他唇畔一點麵包屑。

  柏多明我飛快吻一下她指尖。「我告訴他們,白老師生理痛在醫帳休息,要他們別找你。」

  白靄然瞠眸。「你怎麼能這麼說?!」

  白多明我無賴一笑。「我覺得你被我弄得腰酸背痛。」

  白靄然捶他,粉拳被他大掌包住。

  「你們的廚師為你留了一份晚餐,在炊帳裏,我去拿。」他說,吻吻掌中的粉拳,溫柔放開,起身往炊帳走。

  白靄然看著他的背影。「柏多明我。」叫住他。

  柏多明我回頭。白靄然起身跑向他,從腰間抽出貝雷帽,踮腳尖,把帽子戴到他頭上。

  「好了。」她退一步,嫻雅地凝視著他。

  柏多明我伸手,牽住她,往炊帳走。

  夜深人靜,陸風乾冷,他攬著她,為她擋風。

  「柏多明我——」

  「嗯?」他好喜歡聽她喚他的名字。那每一音、每一韻,滿溢柔情,身處黑暗之中,也感煦暖。

  「柏多明我,」她將頭靠在他溫熱的肩膀。「雅代是你的紅粉知己嗎?」問得好含蓄。

  柏多明我挑了一下眉,有些高興她問這個。「你在意雅代?」

  白靄然不語,走了一段距離,才說:「我在意你。」她停住,站在他前方,美眸凝定望著他的眼。

  柏多明我笑了,擁抱她。「我從來不對你隱瞞。你想知道什麼,我全告訴你——你信任我嗎,靄然……」

  多年前,她說她不信任他時,他是絕望的,他絕望又想弄點希望,所以選擇成為她厭惡的人,他不要她對他漠然、不要她對他不在意,他就是這麼一個性格狂飆似火的人。

  「雅代不喜歡我這樣的男人,她只是我的同學,不是我的紅粉知己,但是我傾聽了不少她的心事——」

  「心事?」白靄然抬眸。

  柏多明我頷首。「雅代苦戀流遠父親。」簡潔說明。

  白靄然表情一閃,吃驚地睜大眼。那麼在帳篷裏……雅代的態度是在關心「未來養子」嗎?!白靄然突然笑了起來。

  柏多明我眉頭微皺。「靄然?」他看著她。「笑什麼?怎麼了?」她笑得流淚,他輕抹她眼眶。

  白靄然搖搖頭,好不容易停止笑,靠在他懷裏,細聲低語:「我們以後不要在帳篷裏……」

  她好想,好想有機會帶他回她故鄉……

  她的臥室有一張大床,柔軟舒適,他們可以在上面打枕頭戰,忘卻一切,放鬆得像回到童年時代——

  少年的他如果彈琴,少女的她一定是在他身旁唱著〈You are so beautiful〉,他們會戴著白色貝雷帽,像情竇初開的小情侶……

    

  時間無法往前,只能往後。這場內戰一打,就是三年,他們斷斷續續在這個國家也待了快三年,很多地方需要救援。全面休戰後,他們在一個「三不管地帶」建造了難民收容村。

  白靄然在村裏的學校,教那些因戰爭而失學的孩子。每當陽光西斜,柏多明我便出現。他會坐在教室最後排,像個最專注的學生,聽她講話。常常,她覺得他是她唯一的學生,眼睛只對著他一個人。他態度認真,有時還會發問。孩子們聽不懂他們之間的語言,只當他一發問,就是放學,鳥獸散似的讓教室成為他倆幽會的地點。但,他們往往不會在教室裏,他會拉著她,避人耳目地在教室建築後的隱蔽處,親吻她、擁抱她,將她揉進他體內,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今天,他進教室的時間有點早,她心有所感,覺得他是真的有事要說,早早讓孩子們放學。

  他拉著她,依舊往教室建築後方的隱蔽處藏。他今天有點蠻悍、有點急躁,很快地進入她。

  「怎麼了……」白靄然喘著氣,被他托抱著。

  柏多明我背靠著牆,唇吻她的嘴。

  夕陽如筆,將他們激情的身影畫在土牆上。這個地方沒有浪漫的場所,唯一的浪漫,是在夕陽裏。她總是看著山拗中那赤子般的色澤,達到高潮。

  「靄然——」他低喊她的名,震顫後,輕輕地放下她,整理她的衣著。

  她撫著他汗濕的臉龐,貼著他的胸膛,問:「怎麼了?」

  他說:「軍方找我明天過去談。」

  她皺凝眉心,流露擔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個國家的軍政府老愛召喚他,有時,她真怕他一去不回。

  「別擔心,」他撫她的眉眼,親吻她的唇。「應該沒什麼事——」

  「你說過,從不對我隱瞞——」白靄然抓著他的大掌,美顏堅定地凝望他—知道他還有事沒說。

  「是另外一件……」柏多明我歎了口氣,擁著她,俊顏湊在她濃密的黑髮裏。「爸爸過世了——」

  白靄然劇烈一顫。「流遠老師……」有點不敢置信。

  柏多明我搖首。「不是……」他沒抬起頭,依然埋在她發裏,嗓音幹啞地說:「我爸爸……記得嗎……他最喜歡的歌是〈You are so beautiful〉,我已經好幾年沒聽過他唱這首歌,他早不認得我了……一個人孤單地——更正孤單地在睡夢中走了……」松流遠傳來的訊息,對他而言,其實是安慰的,至少,父親不是痛苦地過去。

  白靄然眨了眨眼,淚水無聲滑下,沿著臉龐、下巴,濡濕他肩上布料。

  柏多明我一滴眼淚都沒掉,輕聲唱起歌——他父親最喜歡的,也是他最愛唱給她聽的。

  「今晚,到我的營帳來,靄然——」

  白靄然柔荑環緊他的脖頸,點了點頭。軍方那些人明天還要約談他嗎……

  現實怎麼可以這麼殘忍。

  她不想離開他的……

  只有這一次,白靄然希望柏多明我回來,可以馬上見到她,她會站在收容村入口迎接他。

  她不想離開他——

  但是!就在柏多明我被軍方傳喚的隔天,發生了大事——對皇泰清而言——那名大女孩梁熒惑從學校屋頂掉落,斷了一隻手臂。皇泰清氣急敗壞,欲到安全境域醫治梁熒惑,舉隊拔營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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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0 00:29:19
第九章

  分離再重聚,戰爭又開打了。他們幾年的努力,各方並不感謝,軍政雙權強勢下令他們撤離。

  柏多明我在皇泰清船艇舷梯離岸、緩升的瞬間,跳了上去。他是最後一個登船的人,悄悄地,沒被任何一雙眼睛發現。這是他第二次登上皇泰清的船艇,第一次已經是一千個日子以前的事了。那次,他們在甲板吃了豐盛的餐點,他抓著靄然的手的觸感依然清晰。

  昨晚拔營後,他將工作做個交接,由雅代接手,帶領隊伍回荊棘海的綠珍珠。他向組織請了長假,他的人生需要做個調整——

  分離再重逢,靄然告訴他,他將要當父親了。他的骨血在她體內成長著。他突然想起,多年前,松流遠帶他去看過父親柏家德一次。那是在海邊的監獄療養院,父親當時已經完全不認得人,每天坐在面對海灘的陽臺上,眼睛對著同一個地方——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麼——即使他們沒關他,他卻完全是個犯人的樣子。

  父親、永遠只坐在面對海灘的位子——即便陽臺很大;父親的眼睛永遠只看一個地方——即便海景寬闊。那一次,他難過得哭了,他的父親曾是聲譽卓絕的學者,最終卻成為一個比犯人還像犯人的人。他難過得哭了,離開後,告訴松流遠他再也不去看父親。直到最近,父親走完了他的一生,松流遠寄來一封信,說是父親生前清醒的時刻寫的。他拆開信,只看到幾行字:

  致我兒

  我曾奮鬥,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創造……

  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那是引自小說裏的名句。

  柏多明我深深感覺父親寫下的「我」,不是父親自己,而是指他——柏家德之子——柏多明我。父親清醒時,預料了他的人生,過了那一關,鍍上了陰影,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他無懼,他恨一切虛偽,所以不忍人所能忍。

  他的人生需要做個調整,他將成為一名父親……

  柏多明我沿著游步甲板慢行,眼睛看著船舷與底下碼頭灰色的泥壁拉開距離,海面漸漸露出,陰影飄忽無定,改變光線的高低起伏,微妙地出現另一番景色!天映海,海映天,浮雲游掠,水藍得透澈。

  踏上船首甲板,柏多明我看見那抹憑欄倩影。

  白靄然臉龐微仰,注視優雅滑出機場跑道,凌空飛翔的白色機體劃過藍天,拖出淚似的雲線。

  船艇汽笛響起。離開了,該離開了。

  柏多明我徐緩走向白靄然,在憂傷的船艇汽笛聲中、在悲嗚的飛機引擎聲中,發出嗓音:「靄然——」

  白靄然驀地旋身,美顏上的悵然瞬間化作驚訝,遂又平靜,紅唇慢慢揚起,走向他。兩人相擁在一塊兒。

  「我跟你一起走,好嗎?」他是她心中愛的陰影,當然隨行。

  白靄然沒說話,牽著柏多明我的手,走進船艙。

              

  她的艙房很別致。

  大床臨窗,一排衣櫃門其中有間浴室,一面半的書牆從艙門邊的半面牆開始,折過直角,遼越完整牆面,結束在窗框。書桌在床側,簡單的文具、筆記型電腦,最引他注目的,是枕畔那頂白色貝雷帽和書籍《Fanny Hill : Memoirs of a Woman of Pleasure》

  柏多明我撇唇,坐在床邊,也拿出行李包裏的一個空瓶子和一條手帕,放在床畔。

  白靄然站在他身前,愣了愣,想起他在科茨港中暑的事,神情一柔。「你居然還留著……」

  柏多明我伸手攬她苗條的腰身。「你呢——你的床邊書,是不是太刺激了……」他語氣淡淡戲謔,得意較多。「今天,我就在這兒,不用抱著我的帽子睡覺……」

  白靄然敲了一下他的頭,嬌怒。「不正經。」

  帕多明我朗笑,吻她的肚腹。「怕小傢伙感染父親的惡習?」

  「當然。」白靄然順著他大掌扳轉她身軀的力道,坐落他大腿上。「如果是男孩,遺傳了你的惡棍性格,我會很傷腦筋的——」

  柏多明我吻住她嬌美的抱怨。「像這樣嗎……」他邊吻,邊咬掉她襯衫洋裝的胸前扣。「靄然,我令你傷腦筋嗎……如果是,那就生一個女孩吧,像你一樣的女孩——」他抱著她躺上床,臉貼在她腹部。

  白靄然摘下他的帽子,撫著他的髮。「你要休息嗎?」

  「嗯。」柏多明我應聲。「休息了。從今以後,不當慈善隊隊長,只當你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昂起胸膛,懸在她上方,深情地看著她。「嫁給我,靄然——」他等待著。

  白靄然美眸微微發熱,發翹的睫毛眨了眨,側過身,纖手揪著被他咬掉扣子的衣襟。「我的家人不喜歡無賴、惡棍……」

  「我願意再挨一頓打。」柏多明我吻著她沁紅的耳根,側躺在她背後,緊擁著她。「我願意再挨一頓打——你的姊夫、你的兄長、你的父親——」

  白靄然翻身,柔荑壓住他的唇,要他別說了。他們互相注視著,好久以前,就交付了真心真意,不是嗎……

  她吻上他的唇,心湧熱潮。

  衣物一件一件脫落。他擁著她翻滾,怕壓傷她,便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她的嬌軀確實略顯變化了——卻是變得更美、更性感,紅潤青春。

  她的指在他胸口寫著字,他是個反應快的全才學生,但這會兒,怎麼也不懂白老師寫了什麼,心癢癢地,慾望勃發。

  「靄然……」他抓住她划動的手,往下移。

  她瞅著他,似乎不高興他打斷她。

  他一笑,舉手投降。她整個身子往他軀幹上覆,在他耳畔輕輕吐氣。

  輕一點、輕一點,別急,她即將當母親,禁不起他的躁進。別像一個不良青少年,讓老師傷腦筋……

  「柏多明我……」她嬌膩輕喘的嗓音點名了。

  「我不缺席……」他的回應好壞,雙手搖著她的身體,擺動腰臀,進出聖域。

  窗外轟地下起了暴雨,雷電尖銳地刺穿紫藍雲層,海面翻演著華格納式的宏大歌劇,浪潮一波一波,像原野瘋馬狂奔、像顯微鏡下精子游竄。

  船搖晃得厲害,還是他們太激烈,白靄然突然抽身,跳下床,衝進浴室,一串嘔吐聲隨即傳出。

  柏多明我坐起,下床,也進浴室,扶起坐在冰冷地板上的她。「害喜了?」他撫她的臉。

  「嗯……」她有氣無力地倚在他懷裡。她從來不暈船的,這場海上暴雨來得太快、太劇烈,讓她正處變化的身體適應不及。

  他將她抱回床上,為她蓋好被子。「睡一下嗯。」唇落在她額上,他坐在她身邊,靜看著她入睡。

  她作了夢,夢見她和他回到荊棘海。那是個出大太陽的好天氣,荊棘海不像荊棘海,一片柔和溫暖的白,聖潔禮拜堂似的……

  醒來時,窗外曉光燦亮,鷗鳥盤旋,她的故鄉到了。她看向身旁熟睡的他,細膩的嗓音,柔軟至極地說:「柏多明我……我愛你,我們結婚吧——」

              

  沒有人反對她嫁給他。她的家人一向尊重她自己的決定,就像當年她選擇到「無疆界學園」體驗不同的學習一樣,他們尊重她選擇一個「惡棍」。

  柏多明我和白靄然順利完成婚禮後,住在高原的白家。白家屋宇是一幢座落河流瀑布之上的奇特建築。

  那條在建築物下方奔瀉的大河,因流繞一座長滿小白花的山丘,得名「白丘河」。

  每天,柏多明我聽著白丘河瀑布的流水聲醒來,身旁妻子的肚腹一天一天隆起。他有時會失眠,天未亮就醒來,不是因為瀑布聲太吵睡不著,而是因為擔心妻子。妻子已經進入懷孕後期了,這陣子,他時常想起父親柏家德……

  莫名地忐忑——他是一名專業的醫療人員,連高原上那個醫學世家「蘇氏」的主要掌門蘇林奶奶都稱讚他,認為就算妻子進入預產期,也不用到高原的醫療中心待產。妻子可以在家生產,經他這雙大手,讓她安順地度過那一關。雖說如此——雖說他一向無懼,他卻仍感莫名地忐忑。

  「靄然——」大掌輕柔撫著妻子的睡顏,他凝視她許久,掀被下床,走在夜燈光芒中。

  帕多明我站在臥房的落地大窗,微微扯開簾幔,望著外頭奔淌的暗夜河水。只有妻子這個房間看得到河水順坡而下,這幢房子的其他房間只能聽聞瀑布響而不見瀑布或河影。

  「如果是海就好了……」優美的柔細嗓音。

  柏多明我震了一下,轉過身。

  白靄然披著月光色澤的薄罩衫,身姿絕美,對著丈夫微笑。

  柏多明我走上前摟著她大腹便便的嬌軀。「我吵醒你了?」

  「我愛你。」她撒嬌地將芙頰貼往丈夫胸口,已經快當母親了,竟越來越像一個純情少女。

  柏多明我吻吻她。「不舒服嗎?」

  「我想看海,像以前一樣……」白靄然說著,柔荑輕輕撫著丈夫寬闊的背。

  「我們明天搭直升機下高原,到菜園灣碼頭,好嗎?」

  幾個月前,他們就是在那座菜園灣港口靠岸的。那時,他很興奮,終於來到妻子生長的美好故鄉——難以想像的仙境,烏托邦。

  妻子說,菜園灣是海島的農牧場港口,島上最熱鬧繽紛的一座城市。

  那兒依山傍海,碼頭環繞天然港灣而建,每個住在那兒的人都有一艘船,可以自由地出海航行。那兒潔白的沙灘是無數細小貝殼堆砌的夢想沙灘,據說一粒貝殼沙就是一個願望、一個夢幻……

  他們應該搬到那兒定居——妻子長年在船艇上生活,早已習慣了海洋,他們應該要搬到那美麗溫暖又氣氛活潑的地區。

  「你想定居在菜園灣嗎?」柏多明我腦海裏構築著未來的生活。

  「嗯……」白靄然點頭。「小傢伙……應該很期待……」她氣息紊亂起來。

  柏多明我馬上警覺。「怎麼了?」大掌摸妻子的肚子。

  白靄然皺眉,腿一頓,往地上癱軟。「有點痛……」

  「靄然!」柏多明我趕緊將妻子抱上床。「你陣痛了,我去叫爸媽起床——」他真的有些慌了。

  白靄然拉住丈夫的手。「別走……」她搖著頭。「你陪我……我要你陪我就好……不要叫爸媽……」

  「靄然——」柏多明我憂心地皺攏眉頭,實在也走不開。他永遠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窘境,即便他懷疑自己的一雙手真能……

  他救過很多人、醫過很多人,現在竟也猶疑起來……靄然是他的妻子呀,她懷著他倆的愛情結晶呀——

  他在猶疑什麼?為何要想起父親柏家德?靄然早已教會他那項人類後天學得最快的技能了呀……

  「柏——」一聲短促的尖叫。

  妻子從來不會叫他「柏」,她總是連名帶姓,一字一韻、滿含情意地叫他。帕多明我握緊妻子的手,知道她此刻承受著極大的痛,卻無法代她嘗這苦楚。「靄然……」他撫著妻子逐漸沁汗的美顏,墊妥枕被,儘量讓她舒適點。

  不知過了多久,她好了一些,沒半刻,又痛了起來,反反復覆,一再重複,越來越密集,下身濕透了,有種粘膩的血腥在蔓延,丈夫那張沉峻的臉龐繃凜著……

  他不捨她疼痛、不捨她受怕,他說他永遠不會讓她成為孤島,他說他是白旁邊可靠的大樹……

  他說,他是她心中愛的陰影。

  疼痛、昏厥、再清醒,白靄然覺得自己經歷了很長的夢境,張眸時,首先看見一張紅通通的小臉龐貼在自己胸口。小傢伙好強的本能,眼睛還沒睜開,竟已在吸吮她的乳房。

  丈夫就坐在床邊,神情凝滯,黑眸盯著她和孩子。她和孩子身上甚至還沾著血,他居然一動不動,她注意到他那雙大掌上也沾了血,沒清理,呆攤著。

  「柏多明我——」白靄然柔聲一喚。

  柏多明我身形微顫,兩行淚從眼角滑下。

  「帕多明我?!」白靄然受到極大的震撼,心好焦急,虛弱地舉起手臂,想擁抱丈夫。

  柏多明我隨即握住妻子的手——用他帶血的雙手將她的小手緊緊包裹,這是生之喜的血,赤子之紅。「我沒事,靄然——」他吻著她,張開雙臂環抱她和孩子。

  「我愛你,靄然,謝謝你……」

  「天亮了——」白靄然鬆了口氣,美眸瞥見陽光從窗簾的陰影中潛流進來。

  柏多明我用乾淨的大毛巾暫蓋在妻兒身上,站起身,去拉開窗簾,俊顏綻放笑容,旋身跑向房門口,開門衝出去。

  白靄然聽見丈夫朗笑喊著:「爸、媽,你們當外公、外婆了!靄然生了——我的兒子出生了——」

  致我兒

  我曾奮鬥,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創造……

  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柏家德的一雙手,在睡夢中,結束一條生命——

  他的兒子——

  柏多明我的一雙手,在晨光燦爛中,接生自己的兒子——

  柏向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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