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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絃歌雅意 -【星空倒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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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4:10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一章 歸來憂傷的戰鬥

  冬夜,銀盾城堡的城頭上。

  鮮血已經流盡。

  我站在弗萊德身旁與他一起將目光投向正前方。寒風中,我覺得眼角邊上的什麼東西在慢慢凝結讓我的眼睛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我不知道那是別人的鮮血還是我的淚水。夜幕阻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什麼也看不見。

  羅爾緩步走上城牆下意識地舔食著手背上的血跡。他身上撒滿了血跡,甚至比我們所有人身上加起來的還要多。

  我們都還記得劄箂箙算,墘塶塴塹剛剛過去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一天以前,弗萊德將我們的情勢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們的士兵,絲毫沒有隱瞞。他讓他們自己去選擇:跟隨我們,去挑戰我們自己祖國的王權,用我們的劍去奪回那些被陰險的篡權者剝奪的榮譽,用自己的雙手去把握自己的命運;或是離開,成為這亂世中苟活的荒草,隨波逐流,安穩且平庸地度過餘生。

  沒有一個人離開,這些忠誠的士兵堅定地留在了他們的統帥身邊。他們是這世界上最堅定最勇敢的人,在溫斯頓人的鐵蹄肆虐的時候,在克裡特人的兵刃閃耀的時候,正是他們挺身而出,在鄉土和親人的身前組成了牢不可破的護壁。在弗萊德的率領下,他們原本卑微輕賤的生命變得高貴而有價值。他們為自己贏得了足以驕傲一生的榮譽,任何人都不能將它們奪走,無論那個人是手持元帥的權杖還是頭戴帝王的冠冕。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那個頭戴王冠的野心家剛剛將他們的袍澤手足出賣給了敵人。即便是骨血相聯的至親,他們之間的生命也沒有戰友們聯繫的那麼緊密。而現在,那些自戰爭開始時就不曾少許離開過他們身邊,相互守護相互依賴的人們,就因為邪惡的野心,從此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份仇恨,已經不僅僅是能夠用鮮血來補償的了。

  如果說一個國家被滅亡了,一塊土地被顛覆了,一個民族被侮辱了,那麼,起碼還有一個理由讓真正的戰士繼續戰鬥,那是捍衛他們的名姓所代表的那些永遠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也是對於枉死的戰友永遠不可磨滅的追憶和紀念。

  直到這時,這支憤怒的軍隊才真正有資格稱得上是一支無敵的勁旅。

  我們拒絕了恩裡克幫助我們出逃的好意。我們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和榮譽,還有近萬無辜而英勇的戰士的生命和榮譽,還有另外一個朋友新鮮欲滴讓人不能片刻忘卻的血仇,還有來自我們內心深處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噴薄欲出的怒火。

  即便如此,我們的商人朋友依然給我們提供了莫大的幫助。

  密道,那是讓賓克和他的朋友們穿越峽谷而沒被追捕的原因。

  每一個成規模的商會都會掌握著幾條不為人知的秘密走私通道,用以躲避那日益高漲的稅收或是運送一些受到管制卻利潤高昂的商品。這幾乎算得上是公開的秘密,只是每個商會都把他們的秘密通道隱藏得很好,沒有人能夠發現。像這樣的一條道路,往往是可以用等長的金磚來衡量的巨大利益所在,絕不會允許無關的人窺探到絲毫的隱秘。

  可現在,恩裡克的友誼之手為我們打開了這條黃金之路。

  通過這條秘密通道,我們穿越了峽谷,繞到了銀盾城堡的後方。

  再一次表達我們的謝意之後,我們與我們的商人朋友珍重地道別。在離別的一刻,我緊握住賓克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雖然在此之前我們素不相識,但這個中年商人卻為我們做了一個最忠誠的朋友能做的一切。我們虧欠他的和我們虧欠恩裡克的一樣多,多到我們甚至羞於用語言表達我們的感激。

  經過短暫的休息,當晚,我們來到了銀盾城堡的城牆下。如今,城堡的指揮官早已不是非斯特裡安少將和他的第六獨立軍團,而是換成了在軍中頗有勇名、深受米拉澤器重的米洛中校。

  這新建的城堡遠比原先毀滅在山崩中的要塞要高大堅固得多,尤其是在這沒有經過後期雕琢修飾的情況下,更顯得整座城堡厚重堅固,帶著原石般粗糙而堅硬的觸覺。

  但這高大的城牆對我們幾乎沒有絲毫的意義。為了隨時「迎接」我們的到來,守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城牆南側。為了對付攻城所製作的器具和武器、所有的擂石和滾木、隨時可以點燃的油料……這一切可以給攻擊者帶來巨大殺傷的戰爭工具都被堆積在城堡的另一側,而在我們面前的這堵城牆上,只在城門附近零星地散落著幾個火把,城牆上的衛兵甚至不超過十個。

  我們不能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任誰都想不到我們能夠在層層包圍中脫出身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了峽谷。即便是讓我來安排,在對弗萊德的統帥能力和這支軍隊難以比擬的戰鬥力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之後,也會將所有的防禦重點都放在唯一有可能發生戰鬥的一側。

  可我還是得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

  幾道繩索輕輕搭上垛口,而後,數十條黑影沿著繩索向上攀爬。直到我們的雙腳踏上城牆,才有個眼尖的士兵驚異地喝問:「什麼人?」

  羅爾一個閃身衝到他面前,用沉默的匕首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就像鬼魅一樣靈活地繞到發問者的身後,將匕首從那士兵的後腰深深地紮了進去。

  那士兵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連掙扎和呼救的力量都已經消失了。

  這時候,我們聽見了羅爾比冬夜的寒風還要凜冽的聲音:

  「我們是為那些無辜的死者復仇的人。」

  儘管身處戰鬥中,聽到羅爾的聲音我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原本可愛羞怯的、在人前時時臉紅的羅爾已經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如今在我們面前的羅爾,是一個血管裡彷彿流淌著魔獸血漿的陰狠戰士。他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睛裡再也看不見羞怯和善良。當他直視你的雙眼時,你的血液幾乎都會凝固。你會下意識地轉臉、回頭,躲閃他蘸滿血腥氣的目光。在閒暇的時刻,羅爾總是在磨他那柄貼身攜帶的匕首。霍霍地磨刀聲永遠單調刺耳,卻帶著總也無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達克拉,如果是除羅爾之外的任何人,我們會因為朋友的死而傷痛,會振作精神為他復仇,會用仇人的首級祭奠我們的摯友,但同樣的,我們的仇恨和悲切也會在一次次追憶中變成對朋友最美好的記憶。

  可羅爾和我們不同。他原本是個脆弱而執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頭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會將這把刀心頭更深處攪動,製造出更大的傷痕。雷利的死毀了這個年輕人,除了戰鬥和復仇,他的腦海中再也沒有其他的念頭。

  我們絕不願看著他變成這樣,可卻沒有辦法。在羅爾心頭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門轟然關閉,將那個溫柔害羞的大男孩永遠關在了裡面。

  戰鬥開始了。

  衝在最前方的羅爾和達克拉,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戰士用各自擅長的方法做著同樣一件事,那就是殺戮。

  「來啊,你們來啊!讓我來看看,你們這些背棄了榮譽的軍人有多麼勇敢!我就在這裡,來殺死我啊,就像你們曾經做的那樣,殺死自己的戰友。這不正是你們所擅長的嗎?」

  他揮舞著戰錘,如同一具能夠自由活動的戰神雕像,威風凜凜地站在守軍面前。一個腦袋在他的重擊下變成了稀爛的一堆,而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他面前的敵人們因為羞愧和畏懼低著腦袋,甚至不敢正視他的雙眼。

  如果說面對著達克拉的對手只是感到畏縮,那羅爾面前的敵人表現出的瘋狂則暴露了他們的絕望。羅爾的右手握著短劍,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並非是攻擊敵人,而是擋格向他襲擊的武器。

  真正危險的,是他左手緊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個戰場上最觸目驚心的一件武器,每當它帶著撕裂肌膚的尖嘯聲刺入一個人的胸腹,總會在主人的刻意下殘忍地攪動。當它脫離那具哀嚎的人體時,總會從傷口出拖出一些多餘的東西。那些東西形狀各異,或長或圓,但它們都帶著同樣讓人畏懼的顏色,以一種醜陋邪惡的形態在羅爾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動著。它們帶著人體新鮮的溫暖接觸空氣,在羅爾的手邊籠上一層朦朧的霧氣。

  有羅爾的戰場上,從不缺少恐怖和鮮血。

  戰鬥中,忽然一陣疼痛從我的後背傳來。我迅速地彎下腰,就地向前翻滾了一圈,躲開了這危險的一擊。當我重新站起身時,感覺到背後一陣火辣的觸覺,粘稠的液體緊貼著我的脊背滾落,把我的內衣和肌膚緊緊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傷。

  這傷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戰鬥的意志和決死的信心。我扭轉頭,大吼著刺向那個在背後偷襲的敵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驚詫。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想起來將身體閃到一側躲避我的攻擊。我並沒有放過他,緊跟著揮劍橫掃,卻再一次被他擋開了。作為一個士兵來說,我面前的敵人確實有著超出一般水準的素質,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終都在擋格我的攻擊,沒有再作出任何反擊的動作。最終,我的勇氣和力量壓倒了他,讓我的短劍狠狠地劃過他的胸口。一條溫熱的血箭噴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預言著一個生命的離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著倒下,他的劍脫出了他的掌握,遠遠地落在一旁。

  他的聲音似乎喚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覺得頭腦一陣清明,剛才充盈我身體的狂熱戰志立刻煙消雲散。

  「你認識我?」更多的士兵們已經湧上城頭,幾乎整段北側城牆都已經落到了我們的掌握之中。戰鬥幾乎已成定局,這讓我有時間詢問這個快要死在我劍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館……見過長官您,您還……請我們喝過酒……」

  「您是我見過……最……親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願……咳咳……不願和您戰鬥……」血液嗆到了他的喉管,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著。他的咳嗽進一步撕扯開傷口,讓更多的鮮血湧出來。

  「古德裡安將軍,您,紅焰先生,達克拉中校……你們是……是我們尊敬的人……」

  「對不起了,長官,我們……不願意……和你們……」

  「對不起……」

  那士兵帶著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著同樣愧疚的我。一種痛楚的虛弱讓我禁不住眩暈,唯有單膝跪在地上,用劍支撐住我的身體。

  「您受傷了,長官!」一個士兵跑到我面前驚慌地大聲說。

  我制止了他。背後的傷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嚇人,但那並不是很嚴重。我甚至已經可以感覺到傷口正在慢慢癒合,一絲絲麻癢爬過我的神經末梢,讓我覺得心情壓抑。

  不,不是傷痕讓我壓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語。沒有人願意向自己的親人揮劍,即便是我們面前這些抵死相搏的對手。他們穿著和我們相同的服色,使用著和我們相同的武器。他們與我們同樣勇敢同樣忠誠,同樣具有一個人應該具有的熱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並不是他們的過錯,可以說,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和我們同樣是陰謀的受害者,甚至比我們還不幸:起碼,我們有選擇反抗、奪回榮譽的機會,而他們則將永遠地被知情者唾罵,背負著出賣親人的罪名悔恨地度過一生。

  他們在為別人的罪孽承擔責任。

  可是,我們沒有選擇。為了我們的生命和名譽,我們必須向這些和我們擁有同一塊鄉土、同一道血脈的人們痛下殺手。

  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戰鬥更讓人厭惡。

  對著那具屍體,我覺得有些反胃。那原本是當我還只是個新兵的時候才有的、招人恥笑的反應。我的身體在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著我心底的極端反感,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憂傷。在某一個時刻,我甚至想放棄,放棄這場搏殺,聽從恩裡克的安排,去到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安靜而愉快地度過我還有悠長歲月的下半生。

  但是我不能,仇恨讓我堅持,責任讓我堅強。

  又一隊守軍衝上城牆,試圖奪回他們已經被佔領了的崗位。

  他們的臉上帶著矛盾和畏懼,一如那死在我面前的士兵。

  沒有選擇,是嗎?他們沒有,我們,也沒有。

  我緊了緊手中的劍柄,站起身來,大踏步迎上前去,去面對憂傷的命運。那是我的命運,同樣也是他們的。我放棄了對眼前敵手的仇恨,將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給自己戰鬥的本能。我發誓,如果有人這這個時候殺了我,殺了我的朋友,殺了我的親人,我不恨他,真的。

  因為我也在干同樣的事。

  來吧,這場注定沒有好結局的憂傷的戰鬥,我已經準備好了。

  血在飄,帶著冷卻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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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二章 軍人的執著

  當城門伴隨著沉重的歎息聲開啟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蜂擁而入的大隊士兵,銀盾城堡的守軍在我們的強大迫力之下節節敗退。經過徒勞無功的反擊之後他們退出了北側城牆,然後退出了城堡中央的軍營退出了儲存戰備物資的倉庫,退出了訓練的操場。現在城堡的南牆就在他們背後,他們已經退無可退。

  正當我以為我們能夠一鼓作氣拿下這座城堡作為我們暫時歇腳的據點時城堡的守將,米洛中校,終於拿出了他為人稱道的軍人素質,在最後崩潰的邊緣止住了完敗的頹勢。

  首先是一陣箭雨從高大堅固的城牆上潑灑下來,射住了入侵者前進的步伐,解救了不斷潰退中的友軍。這些原本就打算用來射殺我們的有力武器終於對著正確的敵人派上了它們的用場——雖然它們射擊的方向和預計的正相反。

  「防禦隊列,盾牌手上前,兩列長槍陣型!」城頭上,一個堅強的聲音劃破夜空,驚醒了迷惘中的戰士。在大批弓箭的掩護下,原本已經失去隊列的敗軍重新整理好隊形。他們的精神依舊疲憊,他們的心情依舊沮喪,但如果有人帶領,有人對他們發號施令,他們依然還是群讓人必須重視的對手。

  接著,我們遇到了這場戰鬥中真正讓我們畏懼的東西。

  城牆上的守軍將原本用於守禦的戰爭工具掉轉了方向,力量強勁的弩炮向著城牆內的血肉之軀彈奏起帶著讓人心悸的死亡弦音,由特殊材質製成的金屬弩弦在冬夜寂靜的空氣中嗡嗡做響,恍如亡者之界永恆的守護神在將死者耳邊輕聲低語。

  粗大的弩箭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射向人體,它們在落地之前,往往已經穿透了三、四個人的身軀。一篷篷巨大的血霧伴隨著生命逝去時發出的慘叫聲炸開在人們面前,彷彿冬夜的牆角邊盛開的一叢色彩斑斕灼目的梅花。許多勇敢而不幸的人在被弩箭穿透之後仍不自知,直到繼續奔出十幾步之後才感受到遲來的疼痛。當他們發現自己可怕的傷口時已經完全沒有必要再驚恐,因為在那之前,他們的生命已經隨著鮮血流失殆盡。

  在這段城牆面前,我們經受了自戰鬥開始以來最慘重的損失。米洛中校不愧為米拉澤選中扼守這座重要城堡的將領,在他的指揮下,這些大型的遠程射擊武器以一種冷酷的節奏,有條不紊地向我們輸送著死亡的商品,即便有為數不多的勇敢者穿越了這張由弩箭編製成的密集的防禦網,堅守在城下的長槍防禦陣面前也只能無奈地倒下。如果我們此刻身處城外,一定對這道高大的城牆毫無辦法。

  即便是現在,我們也經受不起這樣的損失。退卻的命令及時地傳送到每個士兵的耳邊,攻擊停歇了。

  「為什麼要停止!」達克拉暴躁地衝到弗萊德面前,大聲喊叫,「為什麼?我們明明可以衝過去的,只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為什麼要停止……」

  「達克拉,服從命令!」羅迪克攔住了達克拉的腳步,「你不能因為你復仇的願望就讓士兵們去白白送死!」

  聽到羅迪克的勸阻,達克拉微微愣了愣神,看了看剛剛從前方退回的、滿身傷痕的士兵,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或許你說的對,羅迪克……」這時候,一直在戰鬥中保持沉默的羅爾一反常態地開口了。在剛才的戰鬥中,他始終沖在隊伍最前方,在交戰最激烈的地方同時面對超過三個以上的敵人。一次次地,他將鋒利無匹的匕首用扎入對手的身體內,彷彿這樣做可以宣洩他心頭的仇恨、減輕他對雷利的死感到的自責。每一次出手,他都扎得那樣深,幾乎連左手的手臂都完全塞進了敵手的傷口中,恨不能親手把對方的心挖出來。這樣的戰鬥,當然無法避免受傷,他的鎧甲幾乎已經沒有一片完成的甲葉,裸露在外面的軀體暴露出許多嚴重的傷口。肌肉在傷口處由內向外猙獰地翻出,不時隨著血脈的流動抽動著。我很難想像他在受了如此嚴重的傷之後還可以那樣敏捷凶殘地搏殺,似乎他心上的傷痛已經完全掩蓋住了肢體的觸覺,讓他再也無法感受到肌肉的痛楚。

  「你可以命令士兵停止進攻,弗萊德……」羅爾從自己的左腿上拔下一支帶著倒刺的狼牙箭,一道血泉從他的褲管激射而出,潑灑到地上,融化了一片凝固的堅冰。這原本是足以讓人失去戰鬥力的沉重傷口,而他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撕下了一片染著鮮血和泥土的紅黑交加的衣料,一邊簡單地包紮,一邊平靜地對我們說:

  「但是,你無法阻止我,弗萊德。」他重新站起身來,轉向那道城牆,一步步地,堅定而緩慢地向前走去。

  「那是我能為雷利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他的背影在這雪後冬夜晴朗的天空下孤獨地搖擺,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單,幾乎淡薄的要永遠融化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去追隨我們死去的朋友。我想上前阻攔他,可我邁不出腳步。我明知道他的決定是錯誤的,但我的感情告訴我,我必須讓他這樣做,甚至應當與他一起這樣做,否則我就侮辱了他,也侮辱了我自己。

  在我不知該如何決斷的時候,弗萊德阻止了羅爾。他策馬上前,橫在羅爾面前。

  「不要阻攔我,弗萊德,不要阻攔我,求你了!」羅爾聲音顫抖著說道,「讓我去,好麼?」

  「我不阻攔你,羅爾,你想的和我一樣。這是我們能為雷利做的唯一的事情,但如果有人必須第一個站出來這樣做,那不應該是你,我的朋友……」

  弗萊德雙目含淚,哽咽著說:

  「那個人應該是我!」

  不理會羅爾的驚愕,不理會我們的意外,不理會士兵們不解的目光,我們的領袖撥轉馬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單人獨騎奔向城牆的方向。

  好半天我才意識到他在幹什麼,我不知是什麼驅使著我,讓我策馬向前,奮力追逐他的背影,直到與他並肩。與我同時衝出的,還有紅焰、普瓦洛和羅迪克。

  「弗萊德,你這個混蛋,淨幹這種拖累朋友的蠢事。」紅焰大聲抱怨著。

  「沒有人讓你們過來,都回去,我一個人可以做好這件事。」弗萊德大聲說。

  「這可不行。」我堅定地拒絕了他,「米莉婭要是知道我讓你這個樣子去送死,她非解剖了我去做人體標本不可。與其被她折磨死,還不如陪著你一起犯傻死掉算了……」

  「你們吶……」弗萊德不再勸阻我們。

  面前的城牆越來越大,城上的人影越來越清晰。在穿越弩炮的射程範圍時,我懊惱的要死,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和弗萊德一起去做這件愚蠢的事情。很慶幸,沒有人對我們射擊,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守軍們覺得,對付我們這區區五個人,不需要浪費寶貴的戰爭資源吧。

  我們在守軍弓箭射程範圍之內停住了馬,弗萊德對我們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一個人緩緩策動戰馬,走向守軍的陣列。他靠得是如此的近,以至於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弓箭手稍稍瞄準,就可以取走他高貴的性命。

  這讓人害怕的一幕始終不曾出現。

  「德蘭麥亞的士兵們,你們知道我是誰!」弗萊德一邊走一邊大聲說,「對,就是我,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公爵,王國上將,全軍統帥,你們曾經的將軍,現在的敵人,叛國者。我就在這裡!」

  「半個月之前,我們還在與克裡特人殊死地戰鬥,為了我們共同的鄉土和家園,為了德蘭麥亞軍人的榮譽——為了你們的榮譽戰鬥。我向你們發誓,我們不曾侮辱了我們的尊嚴。」

  「十天前,我們成了叛國者。」

  「看看你們面前的人,看看你們面前的每一個對手!他們誠實、勇敢,自始至終都不曾捨棄自己的崗位。他們中的每個人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創疤,那絕不代表恥辱和懦弱!」

  「你們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但現在,你們不是了。你們玷辱了自己。想想看,你們是如何對待你們的兄弟手足的。想起來了嗎?你們捨棄他們,放逐他們,將他們送到死神的手邊,自己苟活於世。告訴我,你們可曾感受到恥辱?」

  對面的士兵們用沉默回答弗萊德的話語。在火把的照耀下,我看見他們低下了頭,垂下了武器,臉上堆滿了慚愧的神色。有的人似乎在哭泣,無聲地哭泣著,流下悔恨的淚水。

  我想我能夠理解他們。如果是我站在他們一側,也會像他們一樣。對於德蘭麥亞的士兵而言,弗萊德是一個救世主般的英雄。當他們面對強大的敵人,一次次失敗、退卻的時候,正是他們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帶領著他們打破了敵人不可戰勝的神話,給予他們勝利者的驕傲。這個年輕的黑衣將領已經成為所有士兵心中不敗的偶像,猶如神祉和傳說般在他們心底最深處打下了清晰耀眼的烙印。即便是最愚蠢最盲從的士兵也不會把這樣一個偉大的人與「叛國者」這樣一個卑劣的稱呼聯繫起來,只有那些想像力豐富的陰謀家的大腦才能把這兩者不可思議地結為一體。

  他所訴說的是事實,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可是,只有當這事實從弗萊德口中說出來時,才格外有力量,足以壓倒服從命令的軍人天職,壓倒自王位傳遞下來的權威和尊嚴,壓倒權力者的威脅和誘惑。

  「我們為死去的人而來,他們中有你們的父兄,有你們的摯友,其中還有我的朋友,雷利·格蘭特中校,他為掩護我們死在超過十倍的克裡特人圍攻之下。你們中有人認識他,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和藹卻又正直勇敢的人。現在,這個人死了,並且被剝奪了他應得的一切榮譽,背負著一個軍人最卑劣的名聲屈辱地死了。而那個謀殺他的人,污蔑他的人,正是你們所遵從的人。」

  「我們為報仇而來。如果你們中有人質疑我們的正義,請繼續拿起武器,我願意用生命捍衛我的信念。」

  「但我誠摯地懇求你們,放下手中的刀劍,它們不應揮向自己的親人……」

  說完這些話,弗萊德繼續放馬前行,一直走入守軍的長槍陣中,緩慢而鎮定,就好像一個將領在檢閱自己的部隊。

  我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心中安定塌實。在這一刻之前,我絕不會相信自己能夠如此鎮定自然地在剛剛交戰的敵軍陣地中行走。但現在,我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

  這時候,只要有一個人高呼一聲,拿起武器撲向我們,鼓動起其他人的戰鬥意志,我們就會在頃刻間被這幾千人砍成齏粉。可是這種事情絕不會出現。

  因為他們面對的是弗萊德,是那個總能伴隨著奇跡出現的勇士。

  「噹啷!」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金屬掉落的聲音,然後是第二聲,第三聲……頃刻間,這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匯成了一片,在我們經過的陣地上一列列響起,彷彿是在向弗萊德致敬行禮。

  在城牆腳下,我們看見了這座城市的指揮官米洛中校。這是個高大強壯的男子,大約三十歲上下,生於一個破落的騎士家庭。在出征綠葉森林前,我曾和這個人有過數面之緣。他是忠於職守、將命令等同於真理的古板軍人,同時,也是個讓人尊敬的正直的武者,有著無可指摘的高尚品行。他更看重他的軍職,看重自己作為一個軍人在王座前發下的誓言。這種在我看來毫無意義的古典禮儀在這個看起來是如此沉重,就彷彿是必須用一生去實踐的忠誠和命運。

  他就站在那裡,帶著一個軍人的驕傲姿態,絲毫看不出身為戰敗者的氣餒和羞愧。

  「古德裡安將軍,好久不見。」他極其鄭重地向弗萊德行了一個騎士禮。從對弗萊德的敬稱和他所使用的禮節來看,他並不認為弗萊德對他有什麼權利。

  弗萊德翻身下馬,同樣用對待一個騎士的禮節對待中校。

  「您好,中校。」

  「您一個人擊敗了我的軍隊,將軍。您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軍人和最高尚的人,我向您致敬。我已經下令全軍向您投降,希望您能善帶這些士兵。我以我的劍宣誓,他們是被迫與您交戰的。」

  「非常感謝您,中校,您的理智和仁慈制止了一場沒有意義的廝殺。我謹代表所有士兵——包括您的士兵——感謝您。」

  這場戰鬥已經結束,我們取得了勝利。不,與其說是我們勝利了,倒不如說是弗萊德勝利了。他一個征服了一座城市,並不是倚仗他的劍,而是因為他高尚的人格。這才是他最強大的武器。

  可是,這場戰鬥結束了嗎?

  「我謹以效忠於德蘭麥亞的軍人的名義,抓捕叛國者弗萊德·古德裡安!我要求您投降,以避免不必要的傷害。若您反抗,先生,我不得不遺憾地選擇使用武力。」在完成所有的投降手續之後,米洛中校抽出他的長劍,指向弗萊德的臉。

  「對不起,將軍,我必須忠誠於我的國家。」中校的手輕輕地顫抖著,那不是一個戰士在作戰時應有的手。他的眼神堅毅而哀婉,帶著必死的慷慨神色。

  「您這不是在忠誠於您的國家,中校,您只是在忠誠於一個沒落的姓氏。這值得嗎?」弗萊德這樣回答他,並沒有亮出自己的武器。

  「或許吧,將軍,請原諒,這只是一個駑鈍愚蠢的軍人的任性,但這是我必須堅持的……拔您的刀,將軍,這是一場戰鬥,請滿足一個軍人追求榮譽的心!」

  終於,黑色的刀鋒摩擦著刀鞘,發出柔軟輕緩的聲音,似是一支安魂的樂曲,為即將告別人世的死者,吟頌著永世不滅的溫柔。

  看見弗萊德的刀,米洛中校的臉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那是一種將一生的幸福追逐到手的滿足笑容。

  「我明白了。那麼,我拒絕投降,中校先生,我拒絕一切強加給我的罪名。和您一樣,我有要去堅持、要去珍惜的東西。所以,我選擇反抗!」

  這是一場不會輸給任何著名戰役的真正的戰鬥,儘管交戰的雙方只有兩個人。他們不為某個國家,某個人而戰鬥,他們為之戰鬥的是兩種信念,兩種值得真正的戰士為之付出的生命的信念。

  中校擺出了攻擊的姿勢,卻始終沒有移動。

  他微笑地看著弗萊德的戰刀刺入自己的心臟。

  在那之前,弗萊德的左臂有意地劃過中校的長劍,用那把靜止的武器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帶血的傷痕。

  他們倆緊緊地靠在一起,相互間幾乎沒有距離。兩個人的血從傷口中湧出,在相互緊貼的身軀相互交融,一起滴落在腳下的泥土中,將晶瑩的冰雪染上璀璨奪目的色彩。兩個即將被生死永遠分離的戰士,就用這樣的方式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您是個出色的戰士,這傷痕是您應得的榮譽。」弗萊德湊在米洛中校的耳邊,懇切地對他說。

  那是中校在這個世界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隨即,他帶著驕傲的笑容轟然倒地,帶著他所堅持的正義和屬於他的榮譽。

  戰鬥結束了。

  雖然一死一傷,但這場戰鬥沒有失敗者。參戰的雙方都用自己的行動實踐了自己的信念,他們付出的代價有了等值的回報,因此,他們都是光榮的勝利者。

  誰說勝利只屬於征服的暴君?

  它應該屬於那些所有實踐了自己崇高理想的人們……

  ……

  這就是那場我們剛剛經歷的戰鬥。

  夜晚最深沉的時刻已經過去,東方的天空中鋪出一道紅霞,照耀著眼前這片開闊的土地。朝陽暖暖的顏色驅散了整夜的血光和寒冷,讓一種別樣的溫暖堆積在我們的胸膛。

  正前方,那座巨大的白色城市矗立在淡淡的霧氣中,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

  遺憾的是,不久後,它將注定被濃濃的血污玷辱,結束它長久以來美麗和平的名字。

  那會是我們在這場戰爭中最後的戰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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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三章 那個名字,最惡毒的侮辱

  辰光城下,兩軍對峙。在我視線的端點處,那英俊而邪惡的青年正以君王的姿態頭戴王冠站在軍陣前沿,神情倨傲地看著我們站立的方向。

  或許,他的名字叫做史蒂文森·台·米蓋拉,但對於我們來說,他永遠都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我詛咒這個讓人厭惡的名字,願世上的一切厄運都以正義和復仇之名阻攔在他身前;願枉死在他手中的怨魂在最深沉的夜晚糾纏他、侵擾他,讓他一刻也得不到安眠;願他親身感受到眾叛親離的淒慘和萬刃加身的痛苦,在世間最殘忍的慘況中死去;即便在他死後,我也祝禱那收容孤苦魂靈的善良神祉忽視了他的存在,將他拋棄在永世無法解脫的荒涼黑暗的世界中,讓他的靈魂永遠都受到孤獨和恐懼的侵蝕,在地底最深處與永世的折磨為伴,直到時間崩潰的盡頭。

  是的,這正是發自一個平庸的酒館老闆之子心中最陰暗處的詛咒。這詛咒的陰暗狠毒讓我自己都覺得心中驚悚畏縮,卻是發自我內心最誠實的想法。如果我這一生注定要殘忍一次,那麼就讓它在現在到來吧。我願意違背我的天性和偏好去付出一切代價,讓我面前的這個仇敵得到他應得的報應。

  血液翻滾著湧上我的臉。在這戰馬嘶鳴的戰場上,我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安靜,安靜得讓我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佔領了銀盾城堡後,我們盡可能地收編了城中的守軍,但大部分的士兵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沒有挽留他們。餘下的這場戰鬥已經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或許還羞愧於自己將戰友拋棄在戰場上獨自逃生的行為,但他們沒有更多的理由幫助我們向自己的君王和戰友揮劍。算上在攻取這座城堡時受到的損失,我們現有的兵力仍然只有大約一萬多人。對於我們的敵人而言,我們仍然只是一支或許不能稱之為弱小但卻絕不強大的「亂軍」。

  而我們的敵人,米拉澤,他不僅擁有東路軍編制完整的兩個軍團和大量的貴族私兵,更掌握著守衛京畿的皇家衛隊,以及被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為爭奪王位召集到都城的大量武裝,總數不下五萬之眾。

  儘管如此,但在拿下銀盾城堡之後,我們依舊把握著這場戰鬥的主動權:

  對於米拉澤來說,弗萊德的死是與克裡特人停戰的必要條件。他必須在我們向東或者向西逃竄之前殺死我們,否則他剛剛獲得的一切權勢都將在頃刻間煙消雲散。即便我們不進攻辰光城,他也會主動向銀盾城堡發起攻擊。

  他沒有選擇戰鬥或是不戰鬥的權利,而這,就是矢志復仇的我們所佔據的最大的主動。

  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放棄高聳的城牆,在平原上和我們打一場陣地戰。

  當然,除了必須殺死弗萊德這個苛刻的條款之外,或許他身為一個王者驕傲的虛榮心也讓他在佔據絕對兵力優勢的情況下選擇和我們面對面的交戰。從我們剛開始見面時,他就對弗萊德懷著深深的嫉妒和恨意,認為弗萊德只是運氣好,搶奪了本應屬於他的榮譽。而現在,或許正是讓他證明自己強於我的朋友的最佳時機吧。

  列陣的時候,他帶著他的近衛策馬來到陣地的中央,高聲叫道:

  「古德裡安將軍,我們又見面了。或許你願意和朕這個老朋友談談,就在這裡。你可以帶著您的侍從,就是那個叫做……叫做基德的中校。朕保證不傷害你們。這是一個王者的保證。如果你不信任朕,可以帶上你的士兵,朕不會介意的。」

  他的聲音輕慢得意,帶著濃濃的炫耀的色彩,讓人一陣噁心。每當他說出「朕」這個字眼時,都輕飄飄地瞇起了眼睛,似乎說這樣的一個字能給他帶來極大歡娛和滿足。如果能讓我現在在他那張洋洋得意的臉蛋上重重來上一下,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弗萊德面色鐵青,嘴唇因為憤怒而不能控制地哆嗦著。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有說,也什麼都不必說。片刻之後,我和弗萊德並轡而立,站在那殘害了我們友人的死敵面前。只有我們兩個!

  「將軍,好久不見,你近日可好啊?真遺憾,朕不能在朕的王座上接受你的跪拜。殺你可能是會成為朕終生遺憾的決定,但可惜的很,朕不得不這樣做。」

  弗萊德就這樣站在那裡,猶如一尊雄偉的雕塑。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米拉澤的臉,彷彿兩道劍光在尋找切割肉體的縫隙。

  「啊,這不是那個基德中校嗎?我們見過,不是嗎?你怎麼還是中校?哦,朕忘了,朕並沒有簽發提升你的命令。或許朕現在可以補簽一份。」米拉澤對弗萊德的沉默毫不在乎,他得意地將頭臉轉向了我,繼續誇誇其談地說。此刻的他看上去和以前他所鄙視的那些王都貴族們沒有任何區別,裝模做樣、浮華虛偽,甚至比他們做得還要過分。似乎是因為他的野心和身份已經被壓抑了太久,一旦在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就徹底扭曲了他的性格。

  「你對我說過什麼?要先來後到,是嗎?你說得太對了,朕非常同意。只有一點你說錯了,先佔到最好的座位的並不古德裡安將軍,而是朕。懂嗎,是朕,從朕的血管裡開始流動血液起,朕就注定了會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現實。」

  「米拉澤?從朕很小的時候我的母親就告訴朕,這個卑賤的姓氏與朕的身份不相符合,同樣,頂著這個卑賤姓氏的男子也不會是朕的父親。還記得朕跟你說過的嗎?將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朕現在才算真正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你,你的位置永遠都在朕的下面。哈哈哈哈…………」他神經質地狂笑起來,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笑容,他面部的肌肉在細微處不住地抖動,似乎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道神經都保持著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

  「朕是注定的王者。你看,將軍,在朕面前,一切都只能向著唯一正確的方向發展,所有擋在朕面前的絆腳石都唯有毀滅的下場。還記得文森特將軍嗎?還有他身邊那群愚蠢的傢伙?朕只是給了那些白癡一點小小的暗示,他們就生怕功勞旁落,爭先恐後地衝上去送死。你真該看看那景象,將軍,精彩極了。唯一讓我不快的是,文森特那雜種一直倒死都不忘向朕發號施令。不能親手殺了這個向朕發號施令的人,實在是讓人遺憾。不過,這世上的事情不可能總是完美的,是嗎?就好像現在,朕既想接受你的投降,讓你為朕效命,卻又不得不殺了你。太遺憾了啊,哈哈哈哈……」

  「……哦,朕今天太高興了,都忘記了到這裡來幹什麼。古德裡安將軍,你可以命令你的軍隊投降,朕寬恕他們一切叛逆的罪行,仍然承認他們德蘭麥亞士兵的身份。包括你,基德中校。如果你向我宣誓效忠,朕可以保持你現在的身份,甚至可以給你加官進爵,你覺得封你一個男爵怎麼樣?我還可以給你一個貴族的姓氏,比如說……米拉澤,米拉澤男爵。哦,聽起來真親切,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自己的頭腦裡嗡嗡地亂響,那憤怒的火焰不僅燃燒在我的心裡,甚至已經點燃我的肌膚和骨骼,點燃我的靈魂。米拉澤男爵,在我心裡這已經是個最卑劣最無恥的代號,除了我面前的這個人,用這個名字來辱罵任何人我覺得太過分。而現在,他居然把這個名字毫不在意地戴到了我的頭上,完全沒有詢問過我的意見,彷彿理所當然。已經沒有比這更惡毒的侮辱了!如果連這樣的侮辱我都可以忍耐,那我寧願不以一個人的姿態在這世界上存活。

  我的手搭在劍上,眼中只有那張一刻不停地在蠕動發聲的醜陋的嘴。我要復仇,盡我的一切力量。即便那個人身後是數百近衛,即便那個人身後是數萬大軍,什麼也無法阻擋我拔劍復仇,我要殺了這個人……

  「我們並不是來聽你囉嗦的。」就在我快要無法控制住自己身體的時候,我的朋友弗萊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的聲音彷彿一如往常般平靜動聽,但我能夠聽得出,在那平靜潛流下湧動不休的,是他無盡的憤怒和恨意。

  「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三件事,先生。第一,基德中校不是我的侍從,而是我的朋友,被你遺棄在烏雲城堡,並犧牲在那裡的雷利中校同樣是我的朋友。這種朋友值得一個人用生命去珍惜和保護,無論是誰傷害了他們,我都願意付出一切代價為他們復仇。朋友,這是無知如你一般的人永遠不會理解的詞彙,但我並不因此同情你。」

  「第二,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想看看即將死在我手中的卑微生物是如何的醜陋。現在我看見了……」弗萊德的口氣頓了一頓,然後加強了厭惡的口吻重重說道:

  「你醜陋的恰倒好處,正好讓我殺了你而不至於有負罪感,卻又還不到看見你會危害我身體健康的地步。」

  「第三,我沒有看見這個國家的國王,只看見了一個頭帶王冠的男爵……」

  「你永遠都是米拉澤男爵,這個稱號將會跟隨你走進墳墓,直到你死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讓我們戰場上見,米拉澤……男爵!」

  弗萊德含著深深的怨毒說完他的話,隨即帶著我離開,一刻鐘也沒有多呆,彷彿這裡的空氣已經受到了某人呼吸的污染,因過分的污濁而讓人不能呼吸。

  在我們的身後,傳來的是米拉澤歇斯底裡的聲音:

  「稱呼朕為陛下,陛下!聽見了沒有!朕已經永遠不再是男爵,永遠……」

  「朕要取下你的人頭,停止南部的戰爭,剿除北方的溫斯頓人。在停止了這場戰爭之後,朕將御駕親征克裡特,掃平那些曾經侵略過朕的國土的蠻人。五年,不,只要三年,三年之後,朕的德蘭麥亞就會成為整個大陸最強盛的帝國,超過以往的任何一個王朝。朕的御駕將會踏遍這大陸的每一片土地,朕的兵鋒將會掃平一切不服從朕的存在……」

  「朕之名將永垂於世,朕的王朝將萬代流傳,你要稱呼朕為陛下……」

  「朕是國王……陛下……」

  我沒想到弗萊德的話居然會像魔咒一般如此之深地刺激著米拉澤,他像是瘋了一樣失常地大聲呼叫,即便是喉嚨嘶啞了也未嘗少停,與其說他是要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價值,到不如說要證明他自己存在的真實性。他原本清脆的的聲音因聲帶充血而迸裂,彷彿是破爛的布帛正在被粗暴蹂躪一樣。即便是荒原上吞噬屍體的野狗的嘶叫聲也比這好聽。如果不是他的侍衛們強拉住他,說不定神經錯亂的米拉澤現在已經獨自策馬衝向我們的軍陣了。

  聽著不斷隨風飄來的類似「朕是國王」這樣瘋狂的吠叫,我覺得心裡舒服了許多,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弗萊德的話深深激怒了米拉澤,在他回到我們陣地的不久之後,進攻的號角響起。

  最後的戰鬥終於開始了麼?

  我握緊了手中的長劍,隔著柔軟的騎士手套,我仍然能感覺到劍柄上傳來的冷酷觸覺。手套並沒有完全阻隔開冬季的寒意,涼涼的觸覺刺激著我的神經,讓我精神振作。我的手心沒有汗水,有的只是一個復仇者的堅定不移。前所未有的,我對這場戰鬥並沒有抱著厭惡的態度,恰恰相反,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我期待著這場戰鬥,期待著去廝殺、去搏命。有一個理由讓我堅強地揮劍,就像是一個真正嗜血的人。

  一支大約三千人的重裝騎兵從米拉澤的身後湧出,馬蹄敲打著乾裂的凍土,發出微弱但厚實的聲響。騎手們的臉被帶著面罩的頭盔所阻擋,讓我們看不清他們的臉。

  這樣很好,不是嗎?如果讓我們看見這些同胞兄弟們或是驚恐或是矛盾的臉,或許我們在戰鬥時會手下留情。

  「果然是騎兵首先出動嗎?沒有創意的做法啊。」普瓦洛的口氣似乎很輕鬆,像是在說風涼話。

  「這也能叫騎兵?如果不是早有安排,只要給我五百星空騎士,我就能在一頓飯的時間內處理掉他們。如果損失超過三十人,我把我的刀輸給你。」紅焰死死盯住前方騰起煙塵的衝鋒陣列,好戰的血液在他的皮膚下沸騰著,讓他士氣高漲。

  「說好了這是我們的事情,用不著你插手。而且,我要你的刀有什麼用?難到送出去討女孩子開心嗎……哎呀呀呀呀……」正在說話間,信口雌黃的亡靈術士的右耳上忽然多出了一隻黑暗精靈的手。

  「送給哪個女孩子討開心啊?」埃裡奧特小姐——哦,不,現在應該稱為普瓦洛夫人——一邊聲音嬌媚地詢問著,一邊用空出的右手把玩著她心愛的大號鏈錘,雙眼俏皮地看著她的丈夫。

  「哎喲,自然是……自然是送給你。紅焰的雙刀又亮又精緻,很配你身上的這套盔甲。如果你用它們去戰鬥,一定……啊,一定英姿颯爽,風姿綽約,舉世矚目,萬人景仰,成為這戰場上最美的一支紫羅蘭……」有「把柄」在妻子手上的普瓦洛此刻口不擇言的說著肉麻的話,臉上露出痛苦又幸福的複雜表情。婚後的埃裡奧特不再總是一副不通世事的單純模樣,對於愛侶以前的斑斑劣跡也有了進一步的瞭解。黑暗精靈的邪惡血統終於逐漸顯露在埃裡奧特的身上,雖然在我們身邊的埃裡奧特依舊是那個溫柔善良又不怎麼懂事的小女孩,但普瓦洛在她面前已經完全喪失了身為一個男人的尊嚴感和主動權。

  在這一段打情罵俏的戰地插曲發生的同時,羅爾已經率領一支輕裝步兵衝出陣列,正面迎上了奔襲而來的重裝騎兵。

  在平原上用輕裝步兵正面對抗衝鋒中的重裝騎兵,而且在兵力上還居於劣勢,任何人在任何情況下做出這樣的決定都只能用「愚蠢」來形容。我們似乎正在做蠢事,蠢到了連我們的敵人都驚愕的地步。看見羅爾他們湧出軍陣,那些騎兵們幾乎不知道該作出什麼樣的反應,甚至連速度都稍稍慢了一慢。

  在交戰的雙方相距不到二十步的時候,驚人的場面出現了:第一排狂奔中的戰馬忽然齊聲發出悲鳴,接二連三地摔倒在地,只有不足四分之一的騎兵繼續向前衝鋒。而後,那些僅存的前排騎手遇到了與自己的同僚相同的惡運,又一批戰馬毫無徵兆地摔倒。

  高速飛奔的馬匹一旦失足,往往要付出折斷腿骨的代價,我們的敵人也不例外。那些失去了奔跑能力的受傷馬匹側躺在地上不住哀嘶,掙扎著、抽搐著,完全不顧被壓在自己身下的騎手。這些倒霉的戰士被自己的戰馬壓得無法動彈,有的人就這樣被活活壓死在地上。

  整齊的隊形和強大的慣性讓後排的騎手們不可遏止地衝到已經倒下的戰馬身旁,猝不及防的他們沒有任何反應,在自然規律的安排下順從地撲倒在地,接受了與前排騎兵相同的命運。轉瞬間,一排的失足發展成一片的混亂,最終只有最後十幾排騎手及時地收住了腳步,但他們已經沒有力量改變整個戰局了。

  這當然並非是幸運的神祉因為鍾愛我們而使用了他的力量,而是出自我們自己的手筆。早在戰鬥開始之前,普瓦洛就已經帶領我們的魔法師隊伍,藉著清掃戰場的機會,在敵人的騎兵有可能襲擊我們的地方佈置好了數層魔法陷阱。這種叫做「膩滑術」的魔法只是一種十分低級普通的法術,可以通過魔法的作用減少物體表面的摩擦力。在此之前,它們多半是魔法師施加在自己身體上以躲避襲擊用的防禦性法術,偶爾也會用來惡作劇地讓別人摔倒。它的持久力足以在戰鬥打響之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起到作用。而且,在冰雪的掩蓋下,一次小小的腳下打滑往往會被同樣清掃戰場的敵人忽略不計,遠比普通的絆馬索要隱蔽得多。

  對於有準備的輕裝步兵而言,膩滑術的作用並不明顯。但對於高速奔襲的騎兵來說,這種大面積的打滑正是致命的威脅。再沒有什麼比友軍的跌倒更能傷害騎兵的戰鬥力了,那些穿著厚重甲冑的軍人一旦脫離的馬匹的支撐,就只不過是些笨拙遲鈍的活靶子而已。

  這也是為什麼普瓦洛會對紅焰說,這場戰鬥是「他們的事情」。

  羅爾和他的士兵們勇猛地撲了上去,用我們所知的最殘忍的方法對待面前這些幾乎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敵人。有利的局面讓他們可以從容地割斷敵人的喉管、切開敵人的動脈、刺穿敵人的心臟而不必擔心對手的反擊。不知為什麼,跟隨著羅爾的士兵即便沒有接受過任何這方面的訓練,也能夠在第一時間變成棲身於人間的嗜血狂魔。他們並非是在戰鬥,而是在殘忍地虐殺眼前的敵人,彷彿僅僅取走對方的性命已經不足以滿足他們的慾望,只有噴射得更狂野的鮮血和冒著新鮮熱氣的人類臟器才能證明他們的武勇。

  或許這是因為羅爾——他們的長官——的表現刺激了他們。

  即便是在數千人的混戰中,你也可以輕易地發現羅爾,因為只有他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鬥。他就猶如一尊由血漿澆灌凝固後的人形模具,你根本無法分清他的頭髮、他的肌膚、他的衣著、他的武器原本都是什麼顏色。每殺死一個對手,他就用匕首將那個人的血順手塗抹在自己的身上、臉上。他的動作嫻熟輕柔,彷彿從一生下來起就一直在像這樣不停地殺人、抹血。他從不躲閃噴向他的血漿,反而總是大踏步地迎上去,在穿過這場血雨之後繼續尋找著下一場血雨的來源。那些攜帶著生命能量的紅色液體就彷彿是一劑清心止痛的藥品,這個懷著愧疚和悔恨的戰士只有通過這種方法才能稍稍緩解心頭的壓抑。但無疑,這種藥物的副作用也是非常明顯和可怕的。

  在他身邊,即使是善神達瑞摩斯親至,恐怕也會變得瘋狂。至少,我這麼認為。

  不必站在他們身邊,不必聽他們的言語,我們的敵人在動搖,不僅僅是正在廝殺中——或是正在被虐殺中——的重裝騎兵們,還包括所有站在我們對面,用手中的武器指向我們的人,這是毫無疑問的。在羅爾近乎絕望的戰鬥風格面前,即便是身為同伴的我們都會感到脊背發涼,更不用說我們的對手會如何了。

  而這,也正是我們首先遣上羅爾完成這必勝的第一次交鋒的原因。在享有絕對優勢兵力的對手面前,我們能夠倚仗取勝的東西並不是很多。如果這樣做能夠打擊米拉澤軍的士氣,我們不介意讓這恐怖的場面出現在我們面前。

  終於,一隊輕騎從對面的陣列中衝出,向著戰場中間發射了幾排羽箭,用以驅散屠殺中的敵人。在他們剛剛開始行動時羅爾就已經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真正受到弓箭傷害的士兵並不是很多。那些不分敵我的弓箭從空中落下,有的直接穿透了尚且存活的騎兵的身體,徹底禁絕了他們的生機。

  敵人的支援部隊沒敢繼續追擊,他們害怕遭到與友軍同樣的悲慘境遇。

  就這樣,我們以一場局部勝利拉開了這場戰役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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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5:48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四章 朋友從未離去

  即使米拉澤被弗萊德刻薄的言語氣得失去了理性,也並沒有改變他身為一個有才能的用兵家這一事實。野心和瘋狂助漲了他用兵的魄力,讓他得以無視三千重裝騎兵鮮血淋漓的傷亡,毫不遲疑地投入大量步兵,希望用我們無法比擬的數量優勢徹底壓垮我們。

  米拉澤遣上了兩個編製完整的步兵軍團,每個軍團的人數都幾乎和我們所擁有的全部兵力相當。我們的敵人從左右兩個側面分別包抄過來,就像是兩道傾瀉的洪流,試圖像衝垮脆弱的堤壩一般衝垮我們的陣列。

  弗萊德將全軍圍成一個圓陣。在圓陣的最外側,一層盾牌手半跪在地上,將高大的塔盾豎在面前,組成了一面森嚴的金屬壁壘。這些厚重的盾牌上佈滿了各種輕重武器留下的傷痕,許多人的血污潑灑在上面,銹蝕了原本光潔的金屬外殼。它們並不漂亮,類似「鮮亮」、「燦爛」這樣的形容詞和這些沉重的戰爭武器沒有太大的關係,可那些忠勇的戰士信任它們,尤甚於信任自己的雙手。在這面銹跡斑斑的金屬牆壁面前,貴族騎士手中那些漂亮精緻、修飾著充滿藝術感的花紋的輕質盾牌就好像小孩子的玩具。它們帶著戰士的驕傲矗立在這片充滿殺戮氣息的戰場上,冷酷地目睹一個又一個生命徒勞地倒在自己面前。在這裡,它們是守護生者的城池,同樣也是紀念亡者的墓碑。

  兩列長槍從盾牌手的身後探出,層疊著穿越堅盾的壁壘,如同毒蛇對著敵人亮出的鋒利牙齒,做好了隨時致人死命的準備。士兵們握著長矛的手堅定有力,彷彿他們正緊握著的是自己生命的唯一的依靠。儘管天氣已經十分寒冷,但許多有經驗的老兵並沒有戴上士兵們配發的棉布手套,而只是用幾段長布條包裹起自己的手掌,讓手指盡可能多地接觸槍柄。他們的手露在外面的肌膚粗糙皴裂,雙手的手掌邊緣長滿了繭子,厚實有力。當這樣一雙手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立刻就會知道,這是一雙長槍兵的手,絕不會搞錯。對於這些在戰場邊緣掙扎、隨時都有可能死去的人來說,長槍是他們唯一的武器。能夠更多地接觸自己的武器、更細膩地感知從槍尖處傳遞過來的敏銳觸覺比什麼都要重要。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們緊握著的,確實是自己生命唯一的依靠。

  在圓陣內側,弓箭手和騎兵們取出了各自的弓弩。在混戰的情況下,他們的殺傷面積遠比前排的長槍手要大得多。手持各色短兵器的輕重步兵侍立在他們的周圍,他們看似與這場戰鬥無關,但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那就犯了大錯。他們隨時準備用手中的輕盾為身邊的弓箭手擋開敵人射來的箭支,並且在戰鬥進入最激烈的狀態時,我們能夠依靠的,就只有他們最後的反擊。

  隨著一聲令下,我們與敵軍交換了第一撥箭雨。這種遠程攻擊的方式對奔襲中的敵軍並不是很有利,因為我們可以在這裡站定瞄準、冷靜地選擇目標。他們的人員損失遠比我們要大得多,但這個小小的優勢在巨大的人數差距面前無法得到清晰的體現。

  一支箭帶著尖嘯的風聲擦著我耳朵掠過,讓我一陣耳鳴,隨後射進一個士兵的大腿。直到那個可憐的傢伙發出痛楚的叫喊,箭尾上的羽毛還在微微顫抖不停。在他因疼痛而無力繼續舉起盾牌時,另一支箭橫著扎進他的肋骨。

  他的叫喊聲戛然而止,眼睛被一層灰白的顏色逐漸佔據。他努力想挺直腰桿,可肌肉只是略微抽搐了一下。然後,他輕輕地咳嗽一聲,隨著這聲致命的咳嗽,血從他的口腔和鼻孔中流出,越流越多,無法停止。

  他倒下了,旁邊的一個士兵迅速上前,填補好他空出來的位置。或許是因為他倒下的地方有些礙事,那後來的士兵重重一腳踢在他的胳膊上,給自己騰出了比較理想的位置。從隊列上來看,他們應該是一個小隊的戰友,是平時在一起吃飯睡覺談論女人的夥伴。但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還會在乎這些。活著的人必須用粗暴的方法對待死者的屍體,否則,他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具屍體。

  這就是戰場,最泯滅人性的地方。但與之相對的,最高尚的精神往往也在這裡誕生。

  隨著圓陣外圍傳來金鐵交擊的聲音,戰鬥的雙方開始了第二次正面接觸。敵人的隊列重重撞在前排的重盾上,就像流水撞擊在江心的巖石上,雖然一次次失敗地碎成粉末霧氣,但卻始終不曾停息。長槍手們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手中的長槍在軍官們的吶喊聲中一次次伸縮攢動,每一次出擊都意味著更多生命的流逝,而每一次收縮都帶來更濃重的血腥氣息。

  原本雪亮的長槍,如今已經變成了鮮紅的尖鋒,在它面前倒下的戰士不計其數。這些特製的凶器能夠穿透細密的甲葉,在金屬片連接的縫隙間狠毒地紮下,貪婪地吮吸鮮血。儘管如此,如果僅僅依靠武器的鋒利,這排長槍陣地很快就會崩潰。真正讓我們的陣型在蜂擁而至的敵人面前屹立不動的,並非是士兵手中犀利的長槍,而是通過反覆訓練和搏殺培養出來的、那深深銘刻在他們的骨骼、肌肉和血脈中的紀律性。

  長槍,這是一種僅能遠攻的武器,在五步到七步的距離上,沒有任何武器的殺傷力能與它相比,但是,一旦敵人衝過了長槍攻擊距離的底線,欺近長槍手的身邊時,他們就沒有任何抵抗能力。這個時候,他們唯有信任自己身旁的手足同胞,信任他們的劍和盾能夠在最需要的時候守護自己。他們能做的,只是無情的機械般反覆攢擊,將自己能夠抵擋的敵人殺死在面前。

  如果沒有鑄鐵一般堅硬的意志和超越了恐懼天性的紀律,牢不可破的長槍陣只是一句笑話而已。

  就在這戰局膠著的時候,米拉澤抓住了有利的時機,再次調遣一個步兵軍團加入戰陣。

  即便是鋼鐵一般勇敢頑強的戰士,也不可能在三倍於己的敵人如此瘋狂的攻勢下穩固如初。隨著戰鬥不斷升級,終於,外圍的士兵看見了自己防守的極限。

  他們開始退卻。

  退卻首先是從南側開始的。

  或許是某一個盾牌手支撐不住這樣巨大的衝擊力,又或許是某一個長槍手在敵人亡命的攻擊下永遠地倒下了,總之,陣地的邊緣出現了一個豁口。在敵人不住的打擊、壓迫下,這個豁口越來越大。當它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潰退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

  不應該責怪我們的士兵,他們已經做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好。他們為我們贏得了很長的準備時間,在如此懸殊的勢力差距下仍然把數倍於我們的敵人抗拒在陣地外側那麼久。

  但是還不夠。

  每個人都知道,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最終就會變成無法癒合的絕症,我們的陣地就會變成敞開大門的房屋,任我們的敵人縱橫馳騁;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數萬敵軍就會像巨浪般湧入,用紅色的死亡潮水將我們淹沒;一旦這個豁口打開,我們一切美好的志願和清澈的願望都將在這污濁嘈雜的戰場上化為烏有,僅餘下無盡的悔恨和憤怒伴隨著陰謀者的醜惡嘴臉流傳在這個世界上。

  這個裂縫需要有人彌補,這道防線在呼喚它的主人,這個陣地在崩潰。只有一個人,只有他,能夠在這個時候拯救我們。

  「雷利,堵上缺口,調整陣型,重新組織防禦!」情急中,弗萊德習慣性地下達了這個命令。

  是的,只有雷利,守護我們生命的友人,最牢固的防線擁有者,無可取代的將領。每當我們面對強大的敵人,總是他奮不顧身地迎上去,用他的智慧和勇氣將敵人強大的攻勢阻擋在外,給我們贏得更多休息和整理的機會,讓我們一次次地反敗為勝,不是麼?

  「雷利,快去,快……」忽然間,弗萊德愣了愣神,停止了他的呼喊,彷彿被一道閃電擊中,讓他失去了一切反應。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找不到焦距,空洞而悲傷,彷彿是在無聲地哭泣。

  他想起來了。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在我們身邊,不在這個戰場上,並且永遠也不會再出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地方,用他的盾,護衛我們的生命。

  我們是為了他才來到這裡,與面前的敵人戰鬥。可是,我們還沒有習慣他的離開,不是麼?

  我們怎麼會習慣?我們怎麼會習慣那個開朗堅韌的人從我們面前永遠地消失?

  不可能啊……

  冷風吹過我的臉,那涼涼的觸覺刺激著我的鼻腔,讓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算了,不必再為自己的哭泣尋找借口,那是我傷心的淚水,為了那永遠離去的朋友。那不是軟弱的印記,而是驕傲的紀念。

  恍惚中,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雷利遵命,立刻增援!」

  我率隊衝向那道動盪中的防線,站在隊伍的最前方,向著這個危險的缺口。我來的正是時候,那個缺口已經擴大到可以並排擠進五、六個人的地步,幾十個敵人已經在混亂中殺入我們的陣型,僅僅是士兵們難以想像的頑強和讓我們值得慶幸的運氣才使這條防線沒有完全崩潰。即便如此,它也已經到達了崩潰的臨界點,就好像是一面傾斜的土牆,只要有人輕輕一推,它就會整條地倒下。

  一道刀光在我面前亮起,隨即又暗淡下去,我的劍帶著新鮮的血跡。

  「堅守崗位!」我這樣高呼著,站在那裡,面對紛紛襲來的武器,一步也沒有退卻。我感覺自己彷彿是一座突然降臨的高山,將洶湧而來的洪水阻擋在身前。在這鋼鐵洪流面前,大地彷彿都在震動,而我卻屹立不動。這時候我的心裡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心情,似乎站在這個崗位上的並不是我,而是一個遠比我偉大堅強的人。

  我身後的士兵紛紛湧出,將已經突入陣地的敵人一步步重新逼出防線。但是我很清楚,我們的到來只是暫時彌合了這危險的缺口。在失敗面前徘徊過一圈,士兵們的戰鬥意志已經不是那麼強烈。如果沒有沒有什麼能夠重新鼓舞起他們的鬥志,這條防線在很短時間內就會完全崩潰。

  情況依然危急!

  忽然間,沒有任何徵兆的,我心懷激盪,揮舞著長劍,站在陣地前排,大聲呼喊道:「留下敵人的屍體,只有亡靈能夠通過!」

  這本是雷利在戰鬥時最鼓舞人心的一句口號,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著我,讓我這樣忘情地高呼。這句話收到了我希望的效果,不,應該說比我希望的還要好:對於那些曾經在雷利身邊戰鬥過的士兵和軍官來說,這句話標誌著一道牢不可破的防線和一個堅不可摧的戰士。即便是那些從未見過雷利的新兵,也都受到了這口號的感染,變得鎮靜和勇敢起來。在這一句話面前,任何敵人都不能夠用「強大」來形容,任何攻擊都不能夠用「犀利」來表述。無數英勇的戰士在這一句話面前失去了生命,用自己的死亡見證了一個勇士的榮譽。

  又一波敵人衝了上來,他們已經看見了勝利的希望。這條防線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那群士兵已經在接連不斷超負荷的戰鬥中疲憊不堪。

  他們不知道,他們要面對的已經不是我們的防線,不是我傑夫裡茨·基德的防線,不是弗萊德·古德裡安的防線。這條防線屬於一個叫做雷利的軍人,那是他們永遠無法戰勝的勇士。

  空氣中,我顫抖的聲音不住迴盪,帶著我深深的懷念。

  「留下敵人的屍體!」

  踐踏著乾枯的草葉,我們的敵人已經步步逼近。

  「只有亡靈……能夠通過!」

  他們還在邁進,並不是邁向勝利,而是在邁向死亡。這句誓言彷彿帶著某種觸及靈魂的魔力,讓人堅定,讓人有力量。

  「這是雷利中校的防線!」

  雷利,對於不相干的人來說,這個名字沒有任何意義;但在此時此地,這個名字意味著許多。

  「他永遠與我們同在!」

  殺聲響起,我彷彿看見雷利自信驕傲的笑容。

  你看見了麼?我的朋友,你看見了麼?這是屬於你的防線,這是屬於你的榮耀。請原諒我的無能,只能用這種方法紀念你。這是我這個卑微渺小的軍人能夠作到的唯一的事情:將一場並不華麗的勝利銘刻在你的名字上,為你本已輝煌燦爛的姓名增添一絲微不足道的光輝。

  或許,你已經在嗤笑我的笨拙了。若是你在這裡,肯定能夠將防禦陣型安排得完美無暇。無論面對什麼樣的敵手,你的防衛總是那麼出色,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操心。而我現在,還必須借助你的力量,才能構築起眼前這條拙劣醜陋的防線。

  若我能夠選擇,我寧願站在這裡指揮這場戰鬥的那個人是你。我寧願你嗤笑我,譏諷我,以你銳利的目光和精確的判斷來彰顯我的愚蠢。我不在乎,真的,我只希望在戰鬥結束之後能用我的雙手牢牢抱住你的肩頭,用一個熱情的擁抱和一杯充滿泡沫的麥酒表達我對你的欽佩和祝福。

  我願以一切代價去換取這樣的一次機會,讓我能抓住你的手,讓你不要離去。

  可這一切都做不到了,我只能盡力填補你在戰場上留下的空缺,也填補你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模仿你,追隨你,假裝你未曾離去。

  ……

  敵人沒有懸念地再一次崩潰在我們前,他們讓我們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可是這條防線依舊巋然不動,就好像能夠永遠這樣樹立下去似的。這一切,都因為一個名字。

  「雷利,西南方向防線告急!」弗萊德這樣命令著,他已經不再為這個脫口而出的熟悉名字愕然,只是每當他喊出這個名字,眼中彷彿都飄過重重的霧氣。

  「雷利遵命,立刻支援!」羅爾大聲地回答著。片刻之後,西南方的防線上響起與我們相同的口號。我看見了羅爾的戰鬥,那已不再是剛才的戰鬥方式。此刻他像一個真正的戰士那樣,不追求血腥,不追求恐怖,僅僅是單純地戰鬥。他現在的臉上已經消去了暴戾仇恨的影子,依稀還帶著幾分放鬆的笑容,彷彿在這樣的戰鬥中,他感受到朋友的存在。

  「雷利,加強北側防線!」

  「雷利遵命!」這一次是達克拉。一支重裝步兵在他的率領下加入到北側防線中,將搖搖欲墜的局勢逐漸扭轉過來。這個雷利最親密的摯友原本只喜歡慷慨豪邁的戰鬥,並不擅長守禦。但現在他做的很好,在驅逐出壓入的敵軍之後,立刻著手調整陣型,維持好防線的戰鬥秩序……

  一個個發給雷利的命令從弗萊德的口中發出,它們都在雷利的名義下得到了很好的執行。在我們陣地的各個方向都傳遞著諸如「雷利遵命」、「雷利在這裡」這樣的呼喊聲,這個普通的名字此刻似乎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成為讓我們面前的敵人一再潰退的魔咒。

  「沒有人能夠穿越我的防線。」他經常這樣對我們說,他也正是這樣做的。甚至於,直到臨死前的一刻,他還在寸步不退地戰鬥,守護著我們生命的最後防線。

  現在,輪到我們去守護他了。

  雖然我們已無法保護他的生命,但還能去捍衛他的榮譽,用他的方式,以他的名義!

  這是一場屬於雷利的戰鬥,儘管我們再也看不見他。

  在這場戰鬥中,他始終站在我們身邊,一刻也未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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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7:14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五章 飄雪之戰

  「噹啷!」我架住一把重劍,巨大的衝擊力沿著我右手的手臂攀上胸口,讓我的心裡一陣難過。我的右手幾乎拿捏不穩手中的長劍隨時都有可能脫手飛出。

  那把劍再次襲來,橫掃向我的左腰。我明智地沒有選擇硬拚只是將手中的劍向左立舉,輕輕擦過砍向我的劍鋒而後向右轉身踏步,拉近了我與對手之間的距離。在他還沒來得及收回武器防禦的時候我的劍從他的左肩斜砍下去,濺起一蓬紅雲。

  這轉身一劍讓我有些暈眩,我的腳向右橫著晃出去兩步之後才站定,這時候,我感到右手一陣酸麻。

  這已經是第幾個死在我手中的敵人了?十一,或是十二?我已經不記得了。在戰鬥中,我甚至看不見他們的臉,只是一次次揮劍,防禦、進攻,直到我們中的一個倒下。

  明明已經疲憊得難以言說,真想就此倒下,永遠脫離這讓人煩惱憂愁的世界。可是當我疲憊地閉上眼,總是彷彿能看見在那面象徵著權力和力量的大旗之下,米拉澤挺身坐在馬上,得意地看著我們覆滅。每當這個時候,我總能振作起我僅存的勇氣和力量,一次次在生死搏殺的關口將面前的對手砍翻在地。

  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會遇到許多對手。他們中有的人傑出,優秀,讓人尊敬,面對他們時你有時甚至會生出「即使輸給他也很榮幸」這樣的想法。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有許多戰場上的勇士讓他們的敵人也由衷敬佩,即便遭遇了失敗也絲毫沒有覺得恥辱。

  但是,總會有那麼一種人,讓你近乎本能地感到憎恨和厭惡。不要說敗在他的手中,即便是在他面前彎一彎腰,你都會覺得是莫大的恥辱。那是一種讓你覺得輸給誰都不能輸給他的仇敵,僅僅是提起他的姓名、想起他的面容都會讓你迸射出無窮無盡的仇恨,讓你能夠去完成那些在你能力之外的事情。

  對於我來說,米拉澤正是這樣的人!

  我單膝跪下,把劍豎插在地上,扯碎一根布條,用右手和嘴將它捆縛在左手的傷口上,然後狠狠地吐了一口含著鮮血和泥土的唾沫,大口喘息著重新站起身來。

  又一個敵人向我撲來,或許是我的錯覺,他的眼神瘋狂傲慢,讓我想起了米拉澤那張令人厭惡的臉。恍惚間,米拉澤的臉獰笑地看著我,似乎如果我就這樣死在他面前,會讓他感到莫大的快慰。

  我怎麼能輸給他?這個念頭連想一想都讓人鮮血上湧,恨不能撕開自己的心肺,去宣洩這股憤怒!

  下一刻,我的劍穿透了敵手的喉嚨,他的左手揮舞著搭在我的肩上,用力抓著我,而後漸漸鬆脫。我抽回我的劍,踉蹌著推開他的屍體。他的臉帶著無法相信的表情,似乎即便到死也不相信,一個體力已經到達極限的人,怎麼還能以如此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反擊。

  他不知道,雖然我的肉體很疲憊,但我的靈魂在燃燒。

  「傑夫,你還好吧!」終於,羅迪克率領他的部屬加入到我這一側的防線,我的任務暫時完成,可以好好地歇一口氣。

  「好的很!」我用長劍撐著地,搖晃著走向他。

  「你累壞了,我還怕來得太晚,看見你的屍體呢。」他指揮著士兵填補好空缺,準備迎接下一波進攻。

  「開玩笑,誰會死在那個人手裡!」我衝著北面米拉澤的本陣,做了個鄙夷的手勢。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的體力真的已經到了極限,連抬起手臂這樣簡單的鬥爭都會引起一陣呼吸困難。

  「騎我的馬吧,弗萊德在等你。大概快要結束了吧,這場戰鬥……」

  「是嗎?我還真的有些迫不及待呢。」我接過他的韁繩,奮力爬上馬背,回頭指了指身後的戰場,「他們上來了,你自己才要小心,不要死在這裡了。」

  「不可能!」羅迪克的眼睛熠熠發光,抽出他的劍,「就像你說的,那個卑鄙的傢伙,誰會死在他手裡。」

  「防禦陣型!長槍手上前!弓箭手準備……」羅迪克的聲音堅定有力,就像他絕不動搖的心。

  沒有一支軍隊可以單純依靠防守擊敗敵人,特別是當這支軍隊以僅僅萬餘人的兵力在平原上正面對抗超過五萬敵軍的時候。

  我們的陣線依舊堅固,但這是在完全依賴於陣型的完整和戰士的英勇基礎之上的堅固。如果任由戰鬥這樣進行無謂地下去,那麼當疲憊和和絕望徹底壓倒了戰士們心中求勝的信念時,我們的末日就已經到來了。

  我們為復仇而來,對於我們來說,只有完全的勝利,這場戰鬥才有意義。

  所以,當戰鬥還在僵持狀態時,弗萊德打破了戰場上暫時的平衡。

  在我來到弗萊德身邊時,我們的陣地北側的防線似乎正在塌陷。堅守這道防線的士兵們一步步地後退著,看上去已經到了體力的極限,無法在繼續阻擋敵人的攻擊了。

  儘管他們在後退,那些勇敢的人們依舊表現出了他們的堅韌和頑強。儘管防線的截面已經幾乎塌陷成了一個u形,但他們還是把佔據著優勢的敵人死死抵擋在外圍,以他們天性中最堅韌的一面,繼續著這場艱難的戰鬥。

  這道防線是那麼堅固,無論我們面前的敵人如何蹂躪踐踏,始終都無法穿越。

  可這道防線又是那麼脆弱,似乎只需要再稍稍加一把力就可以把它整個推倒。

  這個連我都能看出來的事實,精明的米拉澤自然沒有理由看不出。他似乎已經厭倦了這場看不到終點的戰鬥,希望能夠讓他早一點結束。他從自己的後陣調上了大約五千騎兵,向著這一側的防線逼近。

  騎兵們並沒有急於衝鋒,戰鬥剛開始時那場慘烈的屠殺讓他們心存顧忌。儘管他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任何人都看的出,我們在戰場上設下了專門針對騎兵的埋伏。

  他們當然不知道,膩滑術的魔法時效已經過去了。當他們小心翼翼地穿過兩軍陣地之間的空地大約五分之四的時候,終於確信前方再也沒有埋伏,開始了他們的衝鋒。原本封堵在我們防線前方的步兵陣列提前撤到了兩邊,為自己更具衝擊力的友軍讓開了道路。那條深深內凹的防線此時完全暴露在強大的騎兵們面前,彷彿一隻受傷的綿羊,正面對一群飢餓的惡狼。

  「你還可以繼續戰鬥嗎?」弗萊德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但我知道,他是在詢問我。

  「你在問誰?」我挺直了腰桿,拔劍在手,不服氣地反問道。是的,此刻我的肢體或許已經無法在承受任何劇烈的運動,但我寧願死也不會缺席這最後的戰鬥。

  聽了我的話,弗萊德的臉露出了笑容:「那麼,就讓我們結束這場戰鬥吧……」

  「……用我們的勝利,或是我們的死亡!」

  在敵人的騎兵即將接近的時刻,他們驚訝地看見,那條岌岌可危的防線主動地左右錯開,將一個完全不設防的通道暴露在他們面前。原本還在苦苦堅守自己崗位的勇敢戰士們此時徹底放棄了自己的防線,撤去了保護陣地的最後一道阻礙。

  然後,他們看見了星空。

  戰馬嘶鳴,光芒閃爍,一群騎士以他們不能想像的高傲姿態躍馬而出。奔馳?騰躍?都不是。在這群戰神一般的勇者面前,世間的一切語言都變的貧乏,似乎沒有人能夠找到一個恰當的詞彙來描述他們的動作。如果我們一定要找到一個貼近的字眼,那就應該是「飛翔」。

  他們低伏在馬上,乘著呼嘯的寒風迎面而來,緊貼著地面在飛翔。他們身上發出的耀眼光芒影映在冰雪覆蓋的戰場上,畫出一道亮麗的光影,彷彿飛虹流霞。他們是飛翔在地平線上的星,照耀著我們勝利的行程。

  終於,弗萊德亮出了他的刀,也亮出了他的「星空騎士」。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在按弗萊德的劇本一步一步地上演著:米拉澤的騎兵遭遇了魔法陷阱,他必須派遣數量眾多的步兵部隊才能與我們正面交戰,這樣一來,能夠護衛在他身側的部隊就大大減少了;然後進行的防禦戰事實上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戰場上那密集的魔法陷阱對我們同樣可怕,我們必須等到它們的作用完全消除之後才能夠發起攻勢;當時機到來,弗萊德刻意地露出破綻,再一次將一支強大的戰力從米拉澤身邊剝離開來,這時候,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攔我們的衝鋒。

  這並不是沒有風險的戰術,卻是我們不得不進行的賭博。如果米拉澤在我們露出破綻之後絲毫不為所動,完全依仗他的兵力優勢一點點瓦解我們的防線,那我們的魔法騎兵就沒有任何衝鋒的空間,只能在敵人的蠶食下毫無作用地敗亡,連逃生的機會都十分渺茫。我們賭的是米拉澤的智慧和戰術素養:他畢竟是個出色而驕傲的統帥,如果有機會讓他能更快更漂亮地贏得戰鬥,他絕不會選擇醜陋的方式。

  事實上,他的選擇並沒有錯誤,任何優秀的將領在面對這樣一個勝機的時候都不會錯過。我相信,即便弗萊德站在他的位置上,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他唯一的敗因,就是不知道他的對手還擁有著一支如此可怕的力量。

  當兩支騎兵接觸的時候,我們的敵人因為沒有得到足夠的衝刺空間,仍處在比較緩慢的速度中。

  他們已經沒有衝鋒的必要!

  「嘶啦!」弗萊德揚起他黑色的戰刀,毫不費力地取走了最前排那個對手的頭顱。那無頭的騎士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死亡,手持長刀在站馬上奔出很遠。大量的紅色從他的脖頸處飛揚開來,把他衝過的道路都染成了紅色。

  弗萊德殘忍地舔拭著染血的刀鋒,而後大喊道:「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那抹鮮艷的顏色掛在他的嘴邊,為他俊俏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邪惡。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雄壯的呼喝聲在戰場上響起,我們對著躲閃不及的敵人正面迎上前去。我們的對手奮力抵擋,企圖以他們的勇敢來對抗我們的強大。但是,我們所擁有的力量並不是他們能夠抗拒的。敵人的騎兵陣列在我們面前就彷彿利刃下的紙張,剛一接觸就被輕易地撕裂,連反抗的聲音都不是那麼響亮。

  如果說,我們是一片飄蕩的星空,閃爍在這個陰沉的冬季上午,那麼,我們踏過的土地就是由鮮血流淌而成的紅色銀河。

  這一刻,被烏雲壓抑了太久的天空終於爆發了。一道亮藍色的光弧從天的另一端劃過長空,貫穿蒼穹,彷彿一柄利劍在天地最陰暗處刺開了一個傷口,讓許久未曾伸張的光明徹底地爆發開來。

  彷彿一個再明顯不過的預兆,天空倏然暗淡下去,即使你還沒有聽到雷聲,閃電也會告訴你一切。一層細細的雪花鹽粒般裹脅在風中,輕輕敲打著戰士們的盔甲和面頰。雪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不久之後變成了清晰可見的片狀結晶體,在風中不住搖擺。

  它們落在我的臉上,我沒有感到冰冷的觸覺。正相反,我覺得它們灼熱滾燙,彷彿一團團正在燃燒的白色火焰。

  燃燒的不是雪,是血,是充盈我身軀、帶給我力量的那一道道生命的源泉。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這並不是從我的喉嚨,而是從我沸騰的血液中喊出的聲音。勞累、疲憊,這些阻礙我搏殺戰鬥的負面感覺在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覺得我自己就是一柄鋒利的寶劍,可以切斷阻攔在我面前的一切障礙。

  「殺!」長劍一揮,一隻握著武器的手臂在我面前掉落在地上,受傷的士兵哀叫著用他僅存的一隻手摀住自己的傷口,那裡原本是他的臂膀生長的部位。

  「殺!」雙劍交擊之後,迎面衝來敵人受不住如此巨大的衝擊力,翻身落到馬下。

  「殺!」我的劍嵌在了面前這個敵人的肋骨中,我沒能及時地將它拔出。兩馬交錯,我的敵人帶著我的武器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抽出了馬鞍上的備用劍……

  我保證你從沒見過這樣的騎兵交鋒,我們的對手連潰散的權利都沒有,只能聽任我們在他們中間穿行,從原本應該是他們鋒芒最盛的陣型中央把他們剖成了左右兩片,就像一把竹刀剖開竹蔑,就像一把剪子剪開布匹。

  最終,我們完全貫穿了他們。

  就像是剛剛穿越了一條血的隧道,射出敵陣的星空騎士身上個個都披著一層潮濕的紅色。各色魔法光芒透過那層流動的紅色折射出來,顯露出前所未有的逼人煞氣。

  沒人去理會那些已經不成陣列的騎兵,他們能夠帶來的威脅已經不多了。在我們身後,那道原本幾近崩潰的防線重新癒合起來,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它剛剛組成的時候還要堅固。這才是這條防線的本來面目,這才是這些士兵真正的力量。已經不需要再用示弱的方式誘騙敵人,他們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堅守。開啟勝利之門的鑰匙已經由他們的手中轉移到我們的劍鋒上,在現在的局面下,我們這三千輕騎才是這長勝負的關鍵。無論我們的處境有多危險,只要我們在全軍覆沒之前殺死米拉澤,就等於贏得了這場戰鬥。

  「目標,敵軍本陣,全力衝鋒,只進不退!」弗萊德高喊著,將他的戰刀指向米拉澤所在的方向。

  「米拉澤,你的命是我的!」紅焰大聲吶喊著,精靈遊俠的聲音幾乎傳遍了戰場的每一個角落。他右手揮刀,刀刃上殘留的血跡甩出一道血箭,直指米拉澤所在的方向。

  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舉起了他的武器,甚至就連普瓦洛也平舉手中的法杖,指向米拉澤。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真正的敵人只有一個,他就在我們正前方。他出賣了我們的兄弟,剝奪了我們的榮譽,逼迫我們的同胞與我們在戰場上兵戎相見。殺了他,其實這才是唯一的命令。

  這已經是最後的時刻了,你看見了麼,雷利,出賣了你生命的仇敵就在前方,如果你的靈魂還有知覺,如果你知道我們為你復仇的心是多麼急切,就請你護佑我們,鼓舞我們,用我們的手討還你的冤屈。

  如果你允許,我希望握住那把復仇之劍的,是我的手!

  我伸出右臂,將手中的利劍水平舉起,在劍鋒的端點處,米拉澤暴躁驚慌的神色越來越清晰。他已來不及退卻,也已經無法將身後的萬餘士兵及時移動到自己身前,保護自己的安全。

  在我們這支人力可以造就的最強大的衝擊力量面前,他的一切舉動都像是劇團裡的丑角,除了引人發笑,再沒有任何意義。

  「擋住他們!擋住他們!」北風送來米拉澤絕望的咆哮聲,他盡一切可能將皇家近衛隊調到身前,阻攔我們。我一點也不羨慕對面那些衣甲鮮亮馬匹高大的騎士們,我瞭解他們正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手。倉促應戰的他們在這場力與力的角逐中必敗無疑。

  雪在飄,血在燒,砍出豁口的刀劍在風中低鳴,彷彿在歌頌離去的英雄,彷彿在吟唱死亡的序曲。

  最後的戰鬥終於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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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7:35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六章 無法揮出的復仇之劍

  在金屬的崩潰聲和生命的慘呼聲中,我們與米拉澤的皇家衛隊相遇了。

  對於任何一個士兵來說,皇家衛隊都是一個讓人尊敬和憧憬的名字。只有真正的勇士才有資格側身其中,站在距離王國權力最近的地方,守衛這個國家最有力量的人。他們的旗幟和皇族的家徽有幾分相似,是一隻奔行的獵豹。所不同的是,徽章上的獵豹是奔跑在交織著薔薇和蘭草的花牆上,而戰旗上的獵豹下方則交叉著滴血劍和盾。

  對,劍和盾,最普通又是最高貴的武器,那是歷代德蘭麥亞的王者最後的依靠。

  他們不愧是守衛皇家尊嚴和榮譽的忠誠衛士。在倉促間,他們根本無力組織起行之有效的防禦陣型,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陣地戰的想法,甫一接觸就和我們糾纏在一起,如同一條蛇纏上獅子的身軀,而後拚命地收緊自己的肌肉,試圖停止這頭猛獸的奔襲。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支軍隊在如此散亂的陣型下還能保持這種水準的戰鬥力,他們像瘋了一樣三五成群地散落在我們面前,不屈地揮動著他們的武器。這是必敗的一戰,他們並非不瞭解這個殘酷的現實。但是,他們是皇家衛隊,他們的職責不是在戰場上取得勝利,而是守護那個頭戴王冠的人,保護他的生命。他們在為自己的主人爭取時間。且不管他們的主人是多麼無恥的敗類,他們是真正的好漢,對得起自己身上威武的衣甲和那面象徵著王者權威的豹旗。

  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一剎那間,飛掠在風雪中的閃爍星潮彷彿被一片銀色的雲朵遮住了光芒,我們不得不在這勇敢卻沒有章法的防衛面前慢下腳步。胯下的戰馬每上前一步都是那麼困難,我們只能在這雜亂的人堆中不斷躲閃著隨處有可能飛來的襲擊。剛剛正面擊碎了一支重裝騎兵部隊的星空騎士們被這些無畏的人面前放慢了腳步,在我們前方,兩個重裝步兵方陣正在從兩側向中間合攏,試圖把我們和前方不遠處的米拉澤分隔開來。

  我說的是,他們差點就成功了。

  如果能夠選擇,沒有一個將領願意與這群豹旗下的勇士們戰鬥。如果在別的場合,我們可以毫不吝惜地讚美他們的勇敢,但現在,我們只能毫不吝惜地毀滅他們的生命。

  「被一支散亂的軍隊阻攔住,你們就不覺得羞恥嗎?」紅焰雙刀一分,揚起一片紅霧,而後回過頭來大聲地喊。他綠翡翠一般的獨眼帶著道道血絲,清晰地說明了他的豪勇和焦躁。

  「跟著我,向前!向前!!向前!!!」遊俠一勒韁繩,他胯下的那頭變種的坐騎四蹄揚土,瞬間將我們撇在了身後。在他面前,沒有一個人有機會看他第二眼,那些捂著傷口倒地哀呼的傷者有資格慶幸,最起碼,他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有機會親手埋葬自己的戰友。

  紅焰的激勵使原本就士氣高昂的士兵們更加興奮起來,他奮戰的英姿猶如在剛剛磨礪好的刀鋒上塗上了一層油脂,讓原本就無可阻擋的利刃愈加的鋒利起來。對於這支軍隊來說,紅焰絕對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領袖。如果說普瓦洛的魔法創意讓這支軍隊有了血肉和骨骼,弗萊德的指揮和決策讓這支軍隊有了生命,那麼紅焰的存在,就給了這支軍隊一個戰鬥的靈魂。

  儘管因為種族的原因而沒有擔任軍職,但紅焰是我們事實上的騎兵統領,所有騎兵的訓練和戰鬥都是由這個豪邁的精靈來領導的。與普通的軍官們不同,紅焰從不依靠命令和地位指揮士兵,他所憑借的,是他無可比擬的勇氣、高超的戰鬥技巧以及對士兵們真誠的愛護。在訓練場上,他是最嚴厲的教官,同時也是最出色的戰士,沒有一個士兵不對他強大的力量表示尊敬。而在平日裡,他又是最活躍的領導者:喝酒、摔交、賽跑、角力……他不拘身份地與士兵們縱情歡樂,像兄長那樣與他們交流。他總是和士兵們在一起,用自己的行為去感染他們、贏得他們的尊重。像他這樣的人,無論在哪裡都會受到歡迎。

  普瓦洛以他的仁愛和智慧受到了士兵的敬重,弗萊德因為他的高尚和傑出讓士兵們崇拜,那麼紅焰就是以他火熱的激情直接刺激著士兵們的心,讓他們服從他,跟隨他。士兵們已經習慣於不去聽紅焰在命令什麼,因為這根本沒有必要。紅焰要求士兵們做的只會是一件事,那就是跟上他,和他站在一起,用他們最強大的一面去壓倒對手,贏得勝利。無論對手是什麼人,只要有紅焰在,我們的軍隊就不會有絲毫畏懼。這就是烈焰遊俠的魅力,他可以激起身旁的人所有的潛能,讓一個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人瞬間爆發出強大的力量,變成最狂熱的戰士。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本已無比犀利的騎士們大聲疾呼著,奇跡般在自己的體能和魔法作用的極限面前再次向前邁出了一大步。面前的敵人似乎在一瞬間變得不堪一擊,幾乎要讓人懷疑他們和片刻前那些給我們製造了不少麻煩的對手是否是同一支軍隊。

  皇家衛隊的努力頃刻間化為烏有,他們已經非常出色,但對於我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這群流光溢彩的魔法騎士猶如奔騰而出的一道洪流,在被阻擋了片刻之後就以更強大的力量崩潰了前方的堤壩,更加迅猛地湧向前方。

  鮮血、雪花和熱淚模糊了我的雙眼,讓我不由得抬起頭來,將目光從身邊的戰鬥中抽離,投射到更遠一些的地方。那面象徵著王者地位的旗幟看上去已經十分清晰了,我幾乎可以可以目測出旗幟下垂掛著的飄帶有多長。

  米拉澤慌亂的表情近在咫尺,似乎我伸手就可以把那張醜惡的臉抓在手裡。步兵方陣正在向中間合攏,但是這已經沒有用了,前方還有足夠的空間,足以讓我們輕鬆地穿過。雖然米拉澤此時還可以自由調動的兵力接近兩萬,但對於我們這支不足三千人的輕騎而言,他幾乎是赤身裸體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我們的刀下。

  如果說,米拉澤此時還有什麼應該做的,那就是像個真正的王者和武人那樣,率領他身後的軍隊勇敢地衝上來,和我們做最後的一搏,完全憑借自己的武力和意志來面對我們,將勝負和生死交給命運之神和死神來裁決。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或許我還會覺得他是個不乏勇氣的梟雄,在仇恨他、鄙薄他的同時,還能在心中給他保留一點點尊嚴的位置。

  但是,就像所有陰險卑劣的人一樣,他不會、也不敢這樣做。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他喪失了最後一次選擇堂堂正正做人的機會。

  米拉澤所謂的王者尊嚴徹底崩潰了,在驚恐和絕望中他已經完全失卻了一個良將的風範,作出了無法挽救的愚行。低沉急促的號角聲響起,這是那個即將遭遇可恥敗績的人在向整個戰場傳遞退卻的信息。這個命令已經絲毫沒有理智的成分,透過它我們只能看出一個膽小鬼最後的瘋狂:包圍著我們本陣的近三萬大軍此時正佔據著優勢,他們根本來不及回援本陣。倘若任由他們進攻,或許還有可能讓羅迪克他們全軍覆沒,從而動搖我們的心智。

  唯一的機會也在米拉澤的怯懦下悄然溜走,再沒有什麼可以挽救他。

  巨大的旗幟開始向後退去,在呼嘯的寒風中,那面原本威風得意的旗幟此刻不安地翻滾著,就像是一條蠕動痙攣的醜陋爬蟲。

  而事實上,那面旗幟下並沒有米拉澤的身影。在這場無法挽救的混亂中,米拉澤第二次拋棄了與他一同戰鬥的人們。

  他原本寄望於隱匿在亂軍之中,尋找機會溜走,以逃避我們的追殺,但這根本不可能。他那身燦爛的金甲和華麗的披風出賣了他,他所騎乘的那匹神駿的戰馬此刻也成了暴露他的敵人。他那近乎病態的虛榮心終於遭到了報應,使他在我們的刀鋒前無所遁形。

  其實,即便沒有那些閃亮耀眼的奢侈品,我仍然能夠找到他。因為從突破皇家衛隊的那一刻起,我的目光就始終沒有離開他。

  化成灰我也認的!這是人們在表達對某人的恨意時經常使用的一句話,我曾以為這是句經過了藝術誇張的修辭,但現在我覺得這是真的。對他的仇恨甚至已經鑿穿了我的骨頭,深深刻入了我的靈魂。當你對一個人的恨意強大到這個地步的時候,即便你閉上雙眼,僅僅依賴於感覺,也可以發現他的所在。我堅信這一點。

  「米拉澤,你來啊,來和我戰鬥,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弗萊德生平第一次在戰鬥中表現他的熱血和豪邁。他圓睜著雙眼,像頭憤怒的公牛。或許吧,他是最傑出的將領,最冷靜的統帥,最勇敢的軍人,但此時,這個年輕人僅僅是一個復仇者,一個矢志為自己的友人尋求公道的年輕人。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還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如果有,那他就絕不是個真正的男人。

  聽到他的叫喊聲,米拉澤連看都不敢向他看一眼。但是,他不再僅止於逃竄,而是終於幹了些什麼。

  他幹了件真正讓人憤怒的暴虐的事!

  在倉皇中,米拉澤拔出了他的劍,砍倒了他阻攔在他馬前的一個士兵。

  「讓開!都給朕讓開!你們這些卑微的人,不要阻攔你們的國王!給朕擋住他們!聽到沒有,給朕擋住他們!」

  暴行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停止。一個又一個猝不及防的士兵死在他們國王的劍下,僅僅為了一個卑鄙的理由。而事實上,這些士兵什麼也沒有做錯,他們站在那裡,因為那是他們的隊列、是他們應該堅守的位置。他們還沒有放棄抵抗,他們中的許多人仍然在試圖阻攔我們,向我們發起無謂但卻英勇的攻擊。他們還能戰鬥、他們還在戰鬥。他們都是些無辜而勇敢的人,完全出於忠誠的愛國心和崇高的榮譽感才站在我們面前,為了米拉澤一個人的利益與我們戰鬥。而現在,他們為之戰鬥的人先行背棄了他們,否定了他們。對於一個戰士而言,還有什麼侮辱來的比這更無情?

  「誰阻攔朕,朕就把他送到苦役營去,讓他一輩子都別想看見自己的家人!都給朕滾開!」

  越來越多的士兵看到了米拉澤瘋狂的樣子,但他並沒有發覺這一點,仍在驅逐著馬前的軍人。他抓劍的手法絲毫不像個戰士,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發白,倒像是個溺水的人,正緊握住岸邊最後一根稻草。每一次揮劍,他都彷彿要用盡全身的力氣,這是剛剛開始學習劍術的人因為無法控制力量才會犯的錯誤。

  米拉澤的雙眼早已失去了神采,臉上泛出一層病態的慘白,嘴唇因為恐慌而變得青紫。原本他秀美整潔的頭髮此時亂蓬蓬散成一團,大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落,消融了落在臉上的雪片,只有那個鑲嵌著碩大寶石的王冠還緊緊戴在他的頭頂,似乎是被他扎進了頭骨之中,一動也不動。即便如此,那個絕望的君主仍然不時地用握著韁繩的左手去扶它一下,與其說這個動作是為了固定頭上的冠冕,到不如說是他神經質的習慣。

  只有在手摸王冠時,米拉澤的眼神才稍稍安定一些,似乎找到了某種慰藉。但當王冠離開手指,他又立刻變成了那個凶殘絕望的暴徒。

  仍然有許多人沒有看到米拉澤的暴行,他們還在前僕後繼地阻攔我們。此時這場戰鬥的勝負已經與他們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們之所以還在這樣做,或許是因為對於這個國家的忠誠情感吧。他們是高尚的,但同時也是愚蠢的,這個國家和他們為之戰鬥的那個人沒有絲毫的聯繫,他們的勇敢應該用於保衛這片土地,而不是保衛一個高貴但與他們無關的姓氏。我這麼認為著。

  「看看吧,那就是你們的國王,你們為他戰鬥,為他流血,為他犧牲,而他卻為了逃命向你們揮劍?這難道就是你們想要的榮譽嗎?」終於,在砍倒一個揮槍襲來的士兵之後,弗萊德再也無法忍受這無意義的戰鬥,他暴怒地手指米拉澤大聲喊道。

  「……住手吧!趁現在還來得及,趁你們還活著,趁你們的家人還不必為懷念你們而哭泣。不要再用你們的手侮辱你們自己的名字了,不要再做讓你們和我們都後悔的事情了!為了這個人犧牲你們寶貴的生命,這根本就不值得!」

  即便是在米拉澤的陣營中,弗萊德的名字也無人不知。當這個年輕的統帥大聲呵斥的時候,即便是正在撲向他的士兵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他的話是真摯的,他的情感也是。許多人順著他的手望去,然後憤怒地拋棄了手中的武器:

  「這個人不是我們國王!」

  「我們受騙了!」

  「不要再戰鬥了……」

  ……

  在遠處,更多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們應該已經察覺到了軍陣中的異常反應。當有人把正在發生和已經發生著的事情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大悟,同樣選擇了停止戰鬥,而後將這些話傳給更遠的士兵。

  嘈雜中,甚至有人大聲叫著:

  「殺死國王!」

  停止了,除了復仇,一切都結束了。弗萊德命令一個騎士向羅迪克他們傳達命令,讓他們停止戰鬥,向這裡移動。他特別囑咐要將這裡的情況傳到正往這裡移動的三個米拉澤的步兵軍團,他們還不知道這裡已經發生了他們無法想像的事情。

  此刻,在米拉澤身邊,求生的願望超越了對王權的敬畏,終於有一個人對米拉澤舉起了長槍。儘管那個士兵的膽量還不足以讓他殺死一個頭戴王冠的人,但他畢竟向自己的王舉起了反抗武器。

  長槍擦過米拉澤的手臂,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混蛋!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這是謀反,謀反!來人啊,給朕把這個犯上的忤逆者捆起來,朕要他接受最殘酷的刑罰!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為什麼不動?難道要讓你們的國王親自處罰一個卑賤的士兵嗎?你們為什麼不戰鬥?拿起你們的武器,給朕去戰鬥,快去!朕命令你們,給朕攔住……」更多的長槍對準了米拉澤,組成了一道他無法逃脫的牆壁。在米拉澤和我們之間的士兵們自覺地向後避讓著,把一條近七十步長的通道讓開在我們面前。

  終於,米拉澤從神志不清的瘋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從士兵們的眼睛裡,他看見了此前從未看見過的東西。耳邊再也聽不到廝殺聲,他茫然四顧,他看見的是一雙雙憤怒的眼睛。

  「衝出去!」他似乎正看見危險在一步步逼近,勒緊了韁繩,竭力驅使著自己的坐騎向外衝去。可那一支支長槍頂在了戰馬的脖子和前腿上,讓它根本無法上前。

  「快,你這畜生,給朕衝出去!」狂亂的王者情急中將長劍紮在了馬後臀上,戰馬劇痛之下前蹄高高騰起,將他狠狠地摔在地上,而後終於衝開眼前的槍陣,遠遠地奔離這片戰場,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地平線上。

  「連你也背叛朕,連你這畜生也背叛朕!你給朕回來,朕要殺了你,殺了你!!」對著駿馬離去的背影,米拉澤伏在地上,大聲地嘶叫著。而後,他掙扎著站起身,驚惶地扶了扶頭頂的王冠,彷彿生怕它有一點歪斜。繼而,他轉向剛剛還在為他的野心前僕後繼的士兵們,惡狗一般狂吠:

  「還有你們,為什麼不戰鬥,為什麼不抵抗,為什麼?難道朕不是神選的王者?難道朕不是流淌著王族血脈的正統繼承人?難道你們不是應當服從朕、效忠朕、為朕去戰鬥、為朕去死嗎?你們這群無恥的叛逆,叛逆!朕……朕要……朕要……」忽然,米拉澤的聲音再次提高,他像一個潑婦那樣高聲叫嚷,歇斯底裡地咒罵著。

  「住口,你這無恥的人!」我再也無法容忍他的狂言,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

  「你這卑鄙怯懦、靠背叛和陰謀取得權利的混蛋,有什麼資格讓別人為你而死?就算你是個國王,那又怎麼樣?他們都是勇敢忠誠的軍人,為什麼要為一個毫無廉恥心的國王送命?」即便是剛剛生死相搏的對手,我此時也不能容忍他們遭受這樣的污蔑。在戰場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任何人殺死,沒有人能夠抱怨什麼。現在戰鬥已經結束,我無法繼續仇恨這些與我生長在同一塊土地上的人們,而只能把他們當作我的手足兄弟。

  或許是同樣出身於平民階層,我覺得這個時候我應該要為他們說點什麼,去駁斥這個倚仗著血統胡言亂語的瘋子,為他們證明他們應得的榮譽。雖然我僅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雖然我的話語如此缺乏力量,但我覺得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如果你真的要證明你是值得讓別人犧牲的人,那麼來啊,我就在這裡,拿起你的劍,用它來證明你的價值啊!」我下了馬,大踏步走上前,一點點逼近那個讓我夜裡做夢都要殺死的人。

  「不要,不要過來,我命令……啊,不,是朕命令你,不許靠近朕。朕是國王,是國王!誰給你的權利,讓你靠近朕的身邊……給我回去,回去……」此刻的米拉澤已經完全崩潰了,即便是面對著我——一個如此平庸的人——都驚懼非常。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沒有改變對國王這個名稱的執念。他的左手死死按住頭頂的王冠,在稱呼自己時仍然念念不忘使用「朕」這個專有名詞。彷彿除了這兩者,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其他值得重視的東西。

  在這一個瞬間,我忽然間覺得面前這個精神已經完全失去理性的年輕人十分可憐。他儘管品質低劣,但他在其他方面是個那麼出色那麼優秀的人。然而他的野心實在過於巨大,大到超出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最終壓垮了他脆弱的靈魂。

  雪在飄,血在燒,風喘息著憤怒的鼻息,讓我把劍更緊地握在手中。我們的仇敵就在眼前,毫無還手之力。我應該歡悅的,不是嗎?我等了這一天有多久?十天?二十天?自從我獲悉雷利的死因之後就不住地在幻想,如果我有機會手刃米拉澤,那會是一件多麼讓人暢快的事情。我知道我的機會渺茫,無論是統兵還是戰鬥,我都是夥伴中最差的一個。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只能通過這種幻想來稍稍緩解心頭的壓抑。

  而現在,一切真的都發生在我面前,弗萊德和紅焰他們並沒有阻攔我,把復仇的樂趣讓給了我。可為什麼我覺得心情煩悶,腳步凝重?為什麼面對著這個臨死都抱著王冠不放的小人,我居然會感到憐憫?

  「不要過來啊……把劍放遠一點,不要靠近朕。你靠朕太近了,朕覺得不安……你要什麼?你要什麼朕都給你。朕封你作官,封你作侯爵?公爵?將軍?元帥?親王?只要你不奪朕的王位,朕什麼都答應你……走開啊……求你了……」米拉澤蜷縮在地上,用手肘和腳跟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住向後退縮著。他的身軀蜷縮著,猶如一個無助的嬰兒。

  我走到了他的身邊,高高揚起劍。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驚惶的面孔,只好閉上眼,聽他不知所雲地又哭又笑。我想重重砍下這一劍,可是不知什麼東西阻攔著我,讓我無法動作。我覺得肩膀上的肌肉在不住跳動,一半要向下揮,另外一半卻違背了我的意志,僵在那裡。我就那麼站著,彷彿自己的臂膀要自動撕裂開來似的。

  雷利,幫幫我,幫幫我啊!

  我默念著亡友的名字,希望從他那裡得到力量。就在我以為自己鼓足了勇氣,能夠準確地砍下這一劍時……

  「傑夫,住手,求你了!」熟悉的聲音從腦後飄來,我睜開眼,看見了滿身是血的羅爾正蹣跚著向我跑來。

  「不要殺他,求你了,把他讓給我……」正如每次經過的戰鬥那樣,羅爾身上佈滿了傷疤。這個殘暴的戰士似乎已經習慣於流血和疼痛,彷彿這樣做會增加他的勇氣。看的出,在我們衝出陣地之後,他們經歷了艱苦的戰鬥。看見他們仍然活著,我感到欣慰。

  羅爾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

  「求你,讓我來,讓我自己來!」他看著我的眼睛,懇求我。在他的眼睛裡我看不見感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團黑霧。就算是這正飄落的雪花也沒有他的眼神更冷。

  那是一種冷到人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吧。

  我的朋友並不知道,我此刻已經完全沒有殺死米拉澤的信心了。我放下劍,衝他點點頭。

  他的眼底亮起一道不正常的精光,隨即抽出了那把以血腥和殘忍著稱的匕首,感激地對我輕聲說:

  「謝了,我欠你的,傑夫。」

  不,他不欠我什麼,是我欠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幾乎要放走了米拉澤,這個殺死我們最親密的戰友的兇手。

  轉身離去,我感覺我的手還在微微顫抖。弗萊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又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米拉澤的慘叫聲從身後響起,我覺得有些不忍,還有幾分畏懼。無論是什麼人,如果他招致了羅爾的復仇,那他必然會後悔曾經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慘叫聲一陣陣響起,持續了很久。許多次我甚至認為即便沒有什麼東西傷害他,就讓他這樣慘烈地叫喊,也會把他自己的靈魂喊出身體吧。我真的很難想像,米拉澤居然在如此痛苦的情況下依舊存活了那麼長時間。

  我不想知道羅爾對他幹了些什麼。

  我的心中只有對亡友的愧疚和歉意,以及難以言述的、深深的矛盾感情。

  一顆雪花落在睫毛上,刺激著我的淚腺。

  我緊閉上眼,將它融化在我淚水中。

  雷利,對不起了,我無法站在友誼和大義的立場上,毫不猶豫地為你報仇。或許,這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還不夠堅定。

  對不起啊,我的朋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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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8:01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七章 頭戴王冠的英雄

  在多年以後,世人對於德蘭麥亞王國米蓋拉二世末世——也就是米拉澤——有過多種多樣的評價,有的說他志大才疏,有的說他剛愎自用,有的說他卑鄙無知……總的來說,這些評價大部分都是負面的。

  事實上,對於這個人,我聽過的最高的評價來自於我的朋友弗萊德。儘管那是我們永遠都無法原諒的仇敵,但弗萊德依舊誠實客觀地把他對這個人的感覺告訴了我,在那場復仇的戰鬥之後:

  「如果他願意,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一個優秀的將領,十全十美的社會活動家,最好的演說家……他的才智、他的膽魄、他的見識無一不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優秀的那一類,這些才能無論哪一個人擁有其中一項,都會成為一個受人矚目的人。」

  「可惜,他並沒有正確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反而為自己最沒有價值的東西而自豪,那就是他的血統。他為此埋沒了自己傑出的才華。」

  「雖然我可憐他,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被自己的野心吞沒的人。」

  「但是因為他犯下的罪行,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

  現在,辰光城的大門對我們洞開著,這座城市剛剛失去了它的主人。在飄搖的風雪中,這座有著光榮歷史的美麗城市脆弱得就像是一塊單薄的水晶,甚至連光線都可以輕易地穿透它。

  策馬走在街道上,我沒有看見行人。城市中許多地方仍是一片廢墟,在厚厚的積雪下面有時會露出大片木炭焦黑的顏色,這應該是當初米拉澤剛剛登上權力顛峰時那場浩劫的殘骸。看著他們我不由得要想,在米拉澤滿臉得意地看著他一手釀成的人間慘劇時,他是否想過,自己也會像面前的這些斷瓦殘垣一樣,轉瞬間就變成了被人遺忘的歷史了?

  那我們呢?又會怎麼樣呢?

  對著這片景象,就連弗萊德也有幾分茫然:我們這是在幹什麼?又要向哪裡去呢?嚴格地來講,我們大概已經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弒君的「叛逆」了吧。很奇妙,不是麼?我們為了復仇和自己的榮譽回到這裡,卻坐實了米拉澤強加在我們頭上的罪責,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否真的贏得了這場戰鬥呢?

  安置好了軍隊,我陪著弗萊德習慣性地來到了軍務處的官邸——畢竟我們還是軍人,在這裡應該可以得到我們需要的東西——現在這裡的主人當然已經不是梅內瓦爾侯爵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名叫斯拉爾·封·斯威夫特的不知名的侯爵。

  他的大門緊鎖著。

  弗萊德示意一個士兵去叫門,可是沒有人回答。這座高大建築的門窗緊閉著,猶如一個巨大的墓穴。

  弗萊德有些心情煩躁,他下令隨行的士兵們強行把大門撞開。命令得到了忠實的執行,不久,我們進入大門,穿過前院,繞過一道死氣沉沉的迴廊,走到了前廳門口。

  推開門,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滿目狼籍的大廳,椅子四散地倒在地上,桌子被掀翻在一邊,一些琉璃和水晶製品摔碎在地上,各種紙張和文件散得滿地都是,看上去就像是遭到了一場洗劫。

  「斯威夫特侯爵在嗎?」弗萊德大聲問道,「我是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公爵。」

  樓上傳來一聲輕響,聽起來很古怪。

  我們尋聲走上樓,看見一個面無人色的中年人正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蜷縮在牆角。從他們的服色上看,應該正是這座建築的主人。

  「求您了,大人,求您開恩啊!」侯爵絕望地叫喊著,「我什麼也沒做,陛下……陛下他幹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個掛名的軍務大臣,什麼都沒有做過啊!」他口中的「陛下」應該是米拉澤,在提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們面前的這個貴族眼中閃過一層絕望。

  他的妻子扶住他的肩膀,紅褐色的頭髮散亂地披在頭上,身上的衣服已經褶皺的不像樣子,絲毫也看不出這是個高貴的婦人。那個男孩看上去還不到十歲,他幼小的心靈還不能理解面前發生的一切,只知道伏在父母身邊大聲哭泣。

  「就算您要殺,也請只殺我一個吧,大人。我求您放過我的妻子孩子。看在達瑞摩斯的份上,我的大兒子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弗萊德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很顯然,這個不明就裡的可憐人把弗萊德的造訪看成了清洗米拉澤殘餘勢力的舉動。這不能責怪他,無論是從史書上還是從文學作品中,人們都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權力的更迭總是伴隨著腥風血雨出現的。而且,就在大約一個月之前,這個結論已經伴隨著血淋淋的事實呈現在每個人的面前了。

  看起來,這個前任的軍務大臣已經無法為我們提供任何幫助了。弗萊德在拋下一句「我不會殺你的」之後,他帶領我們離開了這裡。在此後的整整一天裡,我們造訪了不下二十位當權的貴族官員,他們有的像斯威夫特侯爵一樣,遣散了侍從和女傭後在家坐等屠刀的來臨;有的搶先一步逃離了都城;甚至還有不少人自以為必死,早在我們到來之前就搶先行動,用一根繩索、一杯毒藥或是一柄短劍平白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個國家伴隨著官員們絕望的愚行徹底瓦解了,一切國家機能都停止了運轉。軍務無人執掌,軍需處空無一人,或許還有幾個老弱殘兵把守著倉庫,但他們顯然不知道如何調配這些物資,我們也不知道上哪裡去補充兵源;政務無人過問,即便是都城的治安也沒有人去管理——不過這也確實沒有什麼必要,屢遭巨變的都城市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用禁足的方法保全自己,生怕被無端牽扯到一場政治謀殺中去,即便是白天,辰光城的街道上也看不見多少行人;至於財務,那更是個笑話:在這個國家崩潰城市毀壞貿易停止只剩下戰爭和死亡的時候,即便把一座金山放在我們面前,我們又要如何使用它呢?

  或許當溫斯頓人或者克裡特人來攻城的時候,可以把大塊的黃金像磚石那樣砸在敵人的頭上,這是我現在能想到最大的用途。

  更要命的是戰爭。失去了整個軍隊情報系統,我們完全不知道戰爭已經進行到了什麼程度,溫斯頓人和克裡特人都在什麼地方,而我們又應當如何迎擊。他們隨時都會出現在城牆外,而我們只能坐在這裡等待。

  我們站在這個國家的心臟部位,眼睜睜看著它一點點地死去。最可怕的是,正在死去的不僅僅是它的軀殼和土地,而是它的靈魂,是自從德蘭麥亞三英雄建國以來代代相傳的那種團結奮鬥的精神。在五百年以前,當德蘭麥亞人還不過是遊蕩在法爾維大陸上的一群無家的遊民的時候,他們迎來了傳奇般的流浪戰士德多坦、有著「自由之手」稱號的神箭手蘭森裡爾和他們最忠誠的戰友、「獨立騎士王」麥肯斯卡爾。是這些最偉大的英雄帶領著沒有家園的流浪者們,經歷了一次次幾乎徹底滅絕了種族的考驗,在強敵環伺的大陸上找到了自己的家園。

  讓人悲傷的是,德多坦和蘭森裡爾的生命則永遠止步於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前的一刻,而麥肯斯卡爾成了這片土地的領導者。為了紀念曾經並肩戰鬥的戰友,麥肯斯卡爾將他們的名字首字母嵌在了這個新生國家的名字中,並將自己的字母放在最後,以示對戰友的崇敬。於是一個嶄新的國家誕生了,那就是德蘭麥亞,永不忘卻戰友的疆土。

  儘管這段歷史已經過去了許多年,儘管這個國家的統治者已經淪落為與別國貴族沒有什麼不同的墮落者,可這一段歷史永遠銘刻在這片每一塊泥土都染滿鮮血的土地上,成為讓德蘭麥亞人驕傲的精神支柱。

  無論我們願不願承認,米拉澤的突然死去結束了一段英雄血脈的傳承,並且在一瞬間抽空了德蘭麥亞人精神上的脊樑,讓他們失去了最後的依憑,無所支撐。

  確實的,即便是擊敗了米拉澤的我們,此時也陷入了莫名的空虛和恐慌之中,不知自己將要走向何方。

  「該死的,難道這個國家的男人們都已經死了嗎?難道我們再也找不出一個能夠堅守自己崗位的好人了嗎?」在房間中,達克拉怒叫著,他的聲音都快要把房頂給掀起來了。

  「這不能怪他們,我親愛的朋友。如果我們身處他們的位置,或許也會這樣做吧。」普瓦洛勸解著我們,他的聲音很疲憊。

  這很羞恥,是的,但我必須承認,在短暫的一瞬間裡,我心中曾經騰起過投降的念頭,向溫斯頓人,或是克裡特人,隨便是這場戰爭的哪一方,結束這場殘酷荒唐的戰爭。算上米拉澤殘餘的部隊,我們總共只有不足四萬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的士兵。讓他們去正面對抗來自兩個方向的強大敵手,這和送死沒有任何區別。

  「果然……走投無路了麼……」我低聲自語,發出細小的聲響。可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我的聲音足夠讓身邊的每一個朋友聽清楚我的話。我的話似乎引起了他們的共鳴,羅迪克和凱爾茜低下頭去,再不說話,剩下的人也都面色沮喪。

  「沒必要這麼沮喪,朋友們,我們還沒有到窮途末路。只要我們的敵人一天沒有殺死我們,戰爭就沒有結束。」忽然,弗萊德的聲音在我們中間響起,「還記得我們曾經打過的仗嗎?還記得我們死去的戰友嗎?如果現在我們承認失敗,那麼我們做過的一切都算是在幹什麼?我們不是曾經立下偉大功績的戰士嗎?」

  「如果我們必須要死,那我寧願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死在戰場上,為了一個足以讓我付出生命的理由,為了守護我們的土地和人民!」

  就像是一擊重拳猛擊在我的鼻子上,讓我因為羞愧而幾乎落淚。弗萊德的話將那個怯懦無能的酒館老闆從我的身體裡一把揪出,遠遠地踢向牆角,一個叫做傑夫·基德的軍人緩緩從我的身體裡站起。他鄙夷我、譏諷我,讓我看見了自己的渺小和我朋友的高尚。

  「你說得對,弗萊德,早在綠葉平原上我們不就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了嗎?我們是軍人,是吧,我們有軍人的榮譽。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有一個值得去犧牲的理由,那就讓我們像一個真正的軍人那樣戰鬥到最後一刻吧!」

  「戰鬥到最後一刻?傑夫,我只知道你是個小氣的商人,你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還是個偉大的英雄……」這時候,門被一雙白皙的手推開了,一個許久未曾聽聞的熟悉的聲音響起在我們耳邊。雖然他在對我說著刻薄的話,但卻帶著我無法拒絕的友善的味道。

  「休恩·恩裡克,你這奸商怎麼會在這裡!」我撲上去給了來人一個最熱情的擁抱,他正是那個在我們最危難的時刻冒著生命危險向我們伸出友誼之手的商人朋友。我們欠他的救命恩情永遠都無法還清。

  「一接到賓克的消息我就趕來了,你們這群亡命徒,居然拒絕了我的好意,你真以為你們是不死的神祉,即便面對數倍的敵人也可以取勝嗎?」休恩一把推開我,忽然憤憤地對弗萊德說。

  「對不起,休恩。我們有無法抗拒的理由……」弗萊德理虧地辯解著。休恩曾經那麼不計代價地試圖拯救我們的生命,對於這樣無私的幫助,你只能接受,因為倘若你拒絕了,那就是對這份友情的侮辱。

  而我們真的拒絕了他。

  「……為了雷利,是麼?」休恩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他搖了搖頭,盡力將這悲傷的感情清除出頭腦,勉強做出一付開玩笑的表情繼續說道:「最瘋狂的是,你們居然真的打勝了。天吶,弗萊德,我真的懷疑幸運女神跟你上過……啊,米莉婭,你不用那麼看著我,我的意思是上過保險。」

  「我知道你們現在最需要什麼,朋友們。溫斯頓人已經到達了森圖裡亞平原的南邊,距離這裡還有大約五天的路程。如果算上中間的城市的話,最遲十五天後七萬溫斯頓大軍就會兵臨辰光城下。」

  「至於克裡特人,兩天後他們就會到達銀盾城堡。整個德蘭麥亞西南部已經完全被他們佔領。他們的總兵力已經達到了將近十萬人,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天啊,如果不是他們還不適應北方的冬季,現在可能已經佔領這裡了。」

  「最奇怪的是,在西部梅恩河中游,克裡特人已經和溫斯頓人接觸了。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戰,而是默契地以梅恩河為界,並排向東推進。你對這有什麼看法,弗萊德?」

  不需要弗萊德多做解釋,即便是像我這樣愚笨的人也能看出這兩個國家的統治者在幹什麼。陰謀,又是一樁在殿堂中醞釀出的卑劣陰謀,這場三年前的一出小丑劇般的宮廷滑稽戲引發的戰爭原本就是兩大強過分食德蘭麥亞的詭計。當現在這場戰爭的起因已經被人們逐漸淡忘,醞釀這場戰爭的陰險家們終於撕下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毫不遮掩地表露出自己貪婪的慾望。

  「現在,唯一的退路就在東方,沿烏齊格山一直向東,到與月溪森林接壤的聖狐高地去,對了,似乎在翁伯利安山谷還有一支近萬人的軍隊,他們的指揮官是……佩森……啊不,是佩克……哦,對,佩克拉,佩克拉上校。他……」

  「你說什麼?」我重新撲向休恩,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佩克拉上校還活著?」一瞬間,我似乎看見紅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對「月溪森林」這個我從沒有聽說過的地名十分敏感。但佩克拉上校還活著的消息讓我太高興了,以至於忽略了他的表情。

  「放開我,你這個粗魯的酒保……」休恩的面色通紅,彷彿骨頭都被我搖散了,「那個傢伙當然還活著,這個該死的老頭從我這裡賒欠了巨額的軍糧和棉服,要是他死了,我這筆買賣可就虧大了。你看,這還是他簽字的欠條,要債也是我這次來這裡的主要原因……」休恩從他隨身攜帶的包裹中掏出了一大把簽有佩克拉上校姓名和印章的欠條,在欠條上我們可以看出佩克拉的筆跡工整有力,並不像是身處險境的樣子。雖然休恩竭力露出他職業商人的嘴臉,但我知道,這絕不是真正的休恩·恩裡克。在幾乎必敗的情況下提供大批的軍糧和物資,倘若沒有足夠的愛國熱情是沒有人做得到的。

  「謝謝你,休恩,謝謝。你帶來了一個月以來我們最好的消息……」我由衷地感謝道。

  「只要你記得及時把債務還清就好。」休恩嘟囔著,而後稍稍沉默了一下,一層不正常的紅暈出現在他的面孔上。他低下頭,似乎是在下一個很難下的決心,而後忽然大聲對弗萊德說道:

  「最嚴重的問題,弗萊德,是沒有人領導這個國家。你已經看見都城的情景了,民心渙散,士兵無以為戰。而在其他的城市,我保證,情況比這更糟糕。米拉澤死了,這國家已經成了無主的土地。並非沒有人想反抗,可是他們不知道聽從誰,也不知道誰可以幫助他們……」

  「弗萊德,我是德蘭麥亞人,我不想看著我們的土地變成外族的附庸。我需要幫助,不僅僅是我,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還有血性有勇氣的人都需要幫助,而能夠幫助我們的人,只有你!」

  「勇氣,智慧,榮譽,號召力,你什麼都有了,我的朋友,只缺一樣,只缺少一樣讓我們必須跟隨你的理由。」

  「你還沒有與你的責任相稱的……身份!」

  「德蘭麥亞需要一個頭帶王冠的英雄,弗萊德,那是你,那只能是你!」

  彷彿是一聲驚雷,擊中了我的鼓膜。我身邊的朋友們也莫不驚訝得無法言聲。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的商人朋友居然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篡位,讓我們的朋友成為一個真正的國王。我真的不知道在休恩孱弱的身軀和執著利潤的外表下還隱藏著這樣巨大的抱負,這是身為軍人的我們連想都不曾想起過的事情啊。

  而當我們經受了初次聽聞這個要求的巨大震動後,再仔細思考一下,忽然覺得這個建議順理成章:不管我們出於什麼樣的原因,身為國王的米拉澤確實是死在我們的手中。現在的弗萊德是德蘭麥亞最有威望、同樣也是最有權利的人。他是德蘭麥亞不敗的旗幟,如果必須有人帶領這個國家走出滅亡的困境,那只能是他。

  冥冥中,我們似乎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王者的玉座旁。

  儘管我們曾戲稱弗萊德為「國王」,儘管他擁有成為一個好國王的一切品質,儘管這是他的夢想、他向朋友許下的終生諾言,可是,我從來都沒有真正把他放在一個國王的位置上去想像。

  我厭惡坐在權利頂峰的統治者,他們貪婪愚蠢,把自己的士兵、自己的人民看作荒草一般,藐視他們、踐踏他們,無視他們的生命和尊嚴。即便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我所想像的那種殘暴的君主,可他的無能也已經得到了戰爭的證實。我曾經以為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貴族沒有王權會更好更幸福。無論如何,我無法把我的友人與那樣一種形象聯繫起來。

  可是此時,我不得不承認,一個王者的存在有他無可比擬的意義:那頂王冠象徵著一個國家的尊嚴,凝聚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希望和勇氣。這一切在平時或許並不會表現得那麼明顯,但當遭遇戰爭、遭遇亡國滅種的危險時,就會顯示出它的力量。那不是可以用理智來衡量的力量,那不是能抓在手裡的武器可以替代的力量,而是生長在人們心中,綿綿燃燒不絕的民族的火種。

  此刻還有誰會比弗萊德更適合這個身份的呢?

  我們站在那裡,帶著期盼和熱情看著我們偉大的朋友。我決定了,不,是我們決定了,如果我們腳下的土地已經失去了他的生命,那我們就再賦予它一個生命。如果這段英雄的史詩已經徹底地完結,那麼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一段新的英雄歷程。

  這個民族需要一個靈魂,一個能讓它永續傳承的心。

  「干吧,弗萊德!」達克拉的聲音總是那麼響亮,讓人覺得振奮。

  「這不正是你的願望麼?同樣,也是湯米的願望。成為一個國王,一個最好的國王,保護你的人民。」羅迪克懇切地說。沒有人能夠置疑他的真誠,正如同沒有人能夠置疑他的勇敢。

  羅爾一言不發,將那個從米拉澤頭頂除下的精美冠冕雙手捧到弗萊德身前的桌上。王冠上依舊帶著點點斑駁的血跡,似乎在敘述者通往王者之途中那不可避免的犧牲。

  米莉婭忽然站起身,在弗萊德的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而後侍立在他身側。她此時已不代表她本人,而是作為至高神在我們身邊的使者,無聲地支持著新王者的誕生。

  普瓦洛站在米莉婭對面,用他帶著神跡的左手拿起王冠,遞給米莉婭,再由米莉婭將它放於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猶豫了片刻,而後在我們的注視中慢慢捧起王冠,彷彿那精緻的珠寶製品有千鈞的重量。事實上,它的份量還遠不止於此,附著在它之上的,是一個即將滅亡的國家最後一點希望,是一個民族不甘屈服的沉重使命。此時此地,它只和責任有關,只和犧牲有關,只和義務有關,而和權利毫無關聯。

  「真沉重啊……」年輕的領袖忽然歎息著說,「在許多個夢裡,我都曾夢見有一雙天賜的手,將一頂王冠戴到我的頭上。那王冠很美,上面鑲嵌著許多閃亮的寶石,握著它猶如把滿天的星辰握在了手中。那時,我覺得它很輕,很輕……」

  他將王冠正對著自己,右手輕輕撫摩著王冠正中那枚碩大的黑曜石。那是種象徵著勇氣的戰士之石。只有在德蘭麥亞的土地上,才會將這種只有在火山熔巖的結晶體作為王權的象徵……

  「我從不知道,我的夢想竟然如此沉重,重得讓我無法僅僅依靠自己的雙手把它舉起。若沒有你們,我的朋友們,我根本沒有機會去靠近我的夢想,更沒有勇氣來承擔這份責任……」

  端詳了許久,弗萊德終於雙手緩緩上舉,讓王冠超過自己的頭頂……

  「是你們讓我成為我自己,讓我成為弗萊德·古德裡安,那個我一直希望成為的人。我願意承擔這份重責,因為我知道我並不孤單,在我的身邊,有些人將永遠支撐著我的勇氣和信念,並將一直陪伴我……」

  王冠落下,穿過一層黑色的秀髮,放在了一張英武不凡的面孔的上方。即便是再挑剔的人,也無法否認這頂王冠與我們的朋友十分相配,就好像它在那裡等待了四百年,正是為了戴到這樣一個人的頭頂……

  「……那是我的朋友,那是正站在我面前的你們……」

  弗萊德放下手臂,眼含熱淚地站在哪裡,讓人感覺既親切又威武,既慈悲又雄偉,恍若一個天降的神人,在人間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時間,我已無法自持,緩緩地抽出我的佩劍,用它支撐著我的身體,單膝跪地,深深地彎下了我的腰。我們面前的那個人征服了我,不僅僅用他的友愛征服了我的感情,更用他的偉大征服了我的心。這一瞬間,我似乎有了一個騎士的自覺,刻骨地感覺到我的心有了歸屬,我的忠誠有了它可以永世追隨的方向。

  跪到在地上的,並非只有我一個。

  這或許是曾經有過的最簡樸的加冕禮。

  但在這個加冕禮上誕生的,卻是無數偉大君王中最偉大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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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29:52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八章 不要喊我陛下

  大陸公歷1461年冬,創建並統治了德蘭麥亞400年之久的雲斑豹王朝徹底覆沒了,在往昔王朝僵死的屍體上,弗萊德作為新生的君主,在手握權杖的第二天,就離開了風雨飄搖的德蘭麥亞首都辰光城,開始了他漂泊的王者之旅。

  在離開首都之前,我們盡一切努力將新王繼位的消息散播出去。我們希望能夠讓那些尚未失去反抗意志的人知道,他們並沒有被自己的同胞血脈所捨棄,他們的領袖並沒有失去反抗的意志。

  在撤出辰光城之前的最後一刻,弗萊德發佈了他的第一條政令:承認魔法師和各個種族在德蘭麥亞王國的合法地位,在德蘭麥亞範圍內,任何一個守法的人都將受到平等的對待,不得以職業或種族原因遭受歧視。各種族成員只要在德蘭麥亞定居,都可以申請成為德蘭麥亞公民,並同時享受參軍、參政、經商、稅收等相應的待遇。

  這項政令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或許不過是一個凝聚人心、擴充軍隊的舉措,但當這段動盪的時光過去之後,這項政令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幾乎徹底顛覆了法爾維大陸的原有體系。這是大陸歷史上第一條公開承認魔法師這一職業的合法性、並認可除人類之外的其他種族成為人類王權國家合法公民的令諭,它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打破了魔法師長期以來不受尊重的低下地位,使越來越多的魔法修行和愛好者能夠在公開場合研究、交流、傳授魔法技藝。這戰爭年間的小小波瀾在時光的推動下,掀起了二十年後魔法興盛的巨大浪潮。而這項政令的提出者和最有力的推行者、同樣身為施法者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則被受益的魔法師們奉為偶像,被尊稱為「魔法精神的開創者」。

  這條政令確實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儘管成為人類王國的公民對於其他種族的成員來說並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對平等生存權的渴望卻使不少魔法師加入了我們的軍隊,成為弗萊德最忠誠的追隨者。儘管他們暫時還無法在戰場上發揮作用,但只要經過稍許訓練,他們就會把我們手中的殘兵變成讓人無法輕視的雄師。

  休恩得到了原先德蘭麥亞王國國庫中的大部分財富,這筆財產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在我們的商人朋友手中卻可以發揮出百倍於它們本身的價值,並最終變成我們身後永不斷絕的補給線。在此之後,恩裡克商會真正成為了法爾維大陸上勢力最雄厚的商會,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年輕的休恩一點也不誇張。沒有人對這筆錢的處理方式提出任何疑義,休恩是不容我們懷疑的忠誠夥伴。儘管沒有經過任何的冊封和授銜,休恩事實上已經是弗萊德的財政大臣,再沒有誰比他更合適做這筆巨額財產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了。

  對於一些我們實在無力取走的物資和財產,我們在最短時間內將它們發放給辰光城中的市民。我不否認這樣做是為了搏得他們的同情和愛戴,同時也能夠避免我們的敵人在短時間內獲取更大的利益;但十分確定的一點是:我們的確是懷著愧疚和歉意來完成這項工作的。我們是軍人,卻沒有完成我們的使命,讓鄉土和人民不可避免地成為異族的戰利品。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去盡量補償那些在戰亂中受到了牽連的無辜平民,用這些微薄的財產來彌補他們驚慌懼怕的心。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軍悄悄離開了辰光城,跟隨我們的,只有不足兩萬明知道結局如何仍不放棄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無力挽回的戰局面前選擇了放棄,成為逃兵。我並不責怪他們,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他們為了一個渺茫的機會去放棄自己的生命和陪伴親人平安終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來的人,他們是真正了不起的軍人,直到最後的時刻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我們開始向著東部那片名叫聖狐高地的陌生領土進發,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片土地總是被人們遺忘的。除了山巒叢生、地形複雜、氣候潮濕這些原因之外,還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從地理學的角度上來講,月溪森林應該屬於聖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屬於原德蘭麥亞的領土;但通常人們都會遵從於另外一種說法:聖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屬於大陸中部精靈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鑒於精靈們高傲難纏的性格和這塊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蘭麥亞的歷代統治者僅僅是在人類社會中宣稱對這塊土地擁有所有權利,但並不曾真正認真地對這這裡進行過有效的統治。而現在,那塊我從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土地已是我們僅存的唯一領土,我們要最後堅守的奮戰之地。除了最後一絲叫做希望的慘淡而堅定的心情,沒有人知道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在那裡等待我們。

  離去的當夜,覆蓋著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發著慘白的光,恍若一塊大大的裹屍布,罩上這片亡土。北風呼嘯,猶如嗚咽的哭泣聲,吹響在每個離鄉戰士的心中,讓人黯然神傷。

  四天後傳來消息,克裡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太子親率五萬大軍佔領辰光城。同日,克裡特帝國與溫斯頓帝國發出聯合聲明,宣佈兩國作為戰勝國,對原德蘭麥亞領土享有「完全所有權」,並以森圖裡亞平原為界,重新勘定兩國邊界。自此,「德蘭麥亞王國」成為僅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前」地理名詞,在各國的地圖上完全消失了蹤影。而我們,則成了這群強盜口中的「亂軍」、「餘孽」和「匪徒」,成為被強大的敵人追趕和阻截的目標。

  儘管我們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很快發生,但那天晚上我還是失眠了。當我還是個新兵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如果溫斯頓人能夠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樣善待佔領區的人民,如果侵略我們的敵人比我們現有的統治者要好一些,能夠讓這個國家的人民過上一種更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麼我們繼續這場戰爭、讓更多的人在戰火中遭逢不幸是否還值得?如果我們放棄了抵抗,讓更為賢明的君主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這是不是更好?

  從一個普通人的立場出發,從理智上來說,這個想法是正確的。

  但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經無數次地把「德蘭麥亞」這個詞掛在嘴邊,毫無敬意地隨便使用它,並把這當做理所當然,可是現在,當這個詞彙以無可挽回的方式離我遠去的時候,我才忽然發覺它是那麼珍貴、那麼美麗,即便用更多人的鮮血去擦洗它,也不會讓這個閃光的名詞帶上一絲的銹跡。

  「德……蘭……麥……亞……」躺在行軍的營帳裡,我默默地吟頌著這個再熟悉也沒有而卻又無比陌生的詞語,把組成它的每一個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齒痕中咀嚼,從中品嚐著讓人一陣心酸卻又難以割捨的眷戀之情。我一邊吞嚥著自己鹹澀的淚水一邊暗暗起誓:或許這個詞彙和它所代表的那層含義暫時離我們遠去了,可是我絕不會讓它就這樣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在「溫斯頓」和「克裡特」這兩個強勢的名詞擠壓下被遺忘。終有一天,這個名詞會以更輝煌更閃亮的姿態被人托起,讓整個法爾維大陸為之矚目,而在那之中,將會有我傑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卻無私的力量!

  當朝霞再次佈滿天空時,聚集在我身邊的不再是因為故國的淪喪而沮喪的亡國的奴隸,而是群懷著深深的悲傷和不變的誓言,矢志復興國土的戰士們……

  休恩的情報是準確無誤的,剛剛佔領了大片領土的克裡特人和溫斯頓人忙於鞏固自己的統治,無暇分撥大批軍力來對我們進行追擊,同時,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東部的部分領土暫時沒有落入克裡特人的手中,這也使我們在東去的道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現在,翁伯利安山谷距離我們只有兩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沒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裡為抵禦克裡特人的入侵做著最後的努力。雖然朋友的死去和國土的覆亡讓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們不久之後就可以再見到這個年長可敬的軍人,我還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悅和歡娛。

  「陛下……」正當我被自己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時候,正前方,一匹戰馬揚起一道纖塵,向著我們的中軍大隊飛快地馳來。馬上的騎手大聲呼叫,那是我們派向山谷方向傳遞情報、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裡特人大軍的攻擊,現在戰局緊張……」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們心裡暗暗吃驚: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們到來之前被克裡特人攻克,那我們就真的陷入重圍之中,再也無法逃脫了。

  弗萊德並沒有表現出像我們那樣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隨即下達了命令:「騎兵全速馳援翁伯利安山谷,其餘部隊由羅迪克帶領,急行軍前進,務必在一天之內趕到……」

  半天後,我們在山谷西側的山坡上目擊了這場戰鬥:

  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戰鬥。戰爭的整體完結讓克裡特人有能力在這道小小關隘前聚集起不下四萬的軍力,克裡特人棕褐色的鎧甲在山地中聯成了一片,就好像一群密集的山螞蟻,無情地啃食著眼前這道封鎖山谷的關口。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克裡特人甚至運來了相當數量的遠程投石機,將大塊的山石投向城牆。石彈與城牆的每一次接觸都迸射出一道驚人的煙塵,將大塊的碎石從城牆上剝離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甚至不能相信這道關口在這樣的攻勢面前已經支撐了一天有餘。把守著隘口的抵抗者們冒著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險,一次次將攀上城頭的克裡特士兵扔下城牆。數萬敵軍不間斷的攻擊讓他們的身體始終得不到休息,他們戰鬥的動作僵硬艱澀,彷彿每揮舞一下武器都要壓搾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勇敢的人依舊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終沒有後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來臨的時候。

  「我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嘶啞乾涸的聲音從城牆上遠遠地飄落,這聲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僂。他站在城牆的後端,右手將一柄亮銀色的佩劍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裡,在他身前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是搏殺中的戰場。許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搖晃著,可他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他們,毫無防範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充分信任著身前為他抵禦襲擊的戰士們。那些最勇敢的士兵們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儘管他距離危險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看上去,似乎即使這個瘦弱的中年軍官就這樣跳下城牆,衝入克裡特人的本陣,他的士兵們也決不會讓他遭遇危險一樣。

  「無論是生,是死,我就在這裡,決不退卻!」那聲音堅定、勇敢,沒有絲毫的遲疑,正如那個人的雙腳,堅定地站在那裡。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們多日不見的戰友。

  我們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並非是他握劍的手,而是他冷靜周全的頭腦。當他徹底放棄了使用計略,僅僅依靠勇氣去激勵士兵正面作戰的時候,必是到了最危難最緊急的關頭。

  他就站在那裡,半步也不曾後退,隨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標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劍在他手中只不過是個漂亮的裝飾而已,在血肉搏殺的戰場上,這個瘦弱的軍官並不比一個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可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在他身後,是德蘭麥亞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雖然廣闊,但他已經無處可退了。

  「弗萊德,快下命令吧!」看到這個景象,紅焰已經無法繼續忍耐下去,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就要衝出去拯救我們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難以置信的命令從弗萊德口中發出:「停下來,原地休息!」

  「你瘋了,弗萊德?」紅焰咆哮著轉過頭來,「你在幹什麼?」

  弗萊德用同樣大的聲音吼道,「我們遠道而來,經過長途奔襲,我們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夠戰鬥!」紅焰堅持著。

  「是的,我們可以,可是我們的坐騎不行!」弗萊德回答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的確,他說的是正確的,經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飛奔,我們的戰馬已經筋疲力盡了。對於我們這些騎兵來說,馬匹就等於是我們的生命。倘若我們失去了戰馬的有力支援,把這三千多人的星空騎士扔到超過四萬的克裡特大軍中去,恐怕連個水花都濺不出來。

  可是這命令讓人如何執行?我們的戰友在犧牲,我們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僅靠著士兵們的勇氣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撐。現在讓我們原地休息,冷眼旁觀,誰做得到?

  「弗萊德……」我湊過去,小聲地說,試圖改變他的主意。

  「我說,原地休息!這是命令!」沒等我說完,弗萊德的吼聲已經再次向我壓來。他背向著我們,聲音冷漠殘酷,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黑暗的背影。

  我驚呆了,我不能相信一個那麼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變成了我眼前的這樣一個暴虐的人。他無視友軍的犧牲,無視我們的朋友正處在生死一線,僅僅是為了一次安全的勝利。

  與其說我屈服了,倒不如說我是絕望了。我順從地止住了腳步,輕聲但決絕地說了一句:

  「遵命……陛下。」

  當我說出這兩個詞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心彷彿瞬間被抽空了血液,慘白無力。

  就在我要安靜地退下時,弗萊德打了我。

  一記右鉤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然後似乎四肢離開了地面,直向雲端飄去。當我感到一點輕輕地震動時,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傑夫,不要用那個詞侮辱我……」這時候,弗萊德已經撲上來,騎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頰上又狠狠地來了一下。

  「你不能這樣對我,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萊德完全不像是剛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個瘋子一樣向我揮拳,我只有抬起手來努力地阻擋。透過我的指縫,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

  那是一張屈辱的、哭泣的臉。淚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馬在他的面頰上奔騰,他並沒有擦拭的願望。他已經完全不顧身旁的三千多士兵驚愕的表情,不考慮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不想即將面對的敵人,像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用街頭爛架的方式在痛毆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淚水,因為我傷害了他。

  他依舊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此生最親近的朋友。他對每一個人都還是抱有那麼熱忱的關心,如果在這裡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無疑就應該是他。

  可是他必須這樣做,他必須做最正確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不能再代表他一個人作出選擇,而必須為我、為紅焰、為佩克拉,為因為堅持著一個國家的願望而跟隨他的每一個人。

  當理智和情感衝突時,我們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感,讓憂憤抑鬱的心得到一次發洩,可是弗萊德不能。當他肩負起這個沉重的責任時,就已經失去了「縱情」的權利。他必須將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強行壓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們可能犯下的錯誤。儘管有時候,做出這樣的選擇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往自己的心頭插針。

  就像是現在。

  這,大概就是身為一個偉大的人所必須背負的宿命。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憐的人。只是因為他實在太堅強、太優秀,他的光芒已經將這一切掩蓋在了他的陰影之後,以至於我們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我原本應該是那個最能夠體諒他的人,不是麼?

  可我竟然這樣地傷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鋸子一樣,來回撕扯著我的心肺。我覺得我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了我的朋友,而他,自始至終都在盡他的全部力量保護我們、帶領我們、挽救我們。

  比起我所做的,這一頓痛打實在是太輕微的懲罰了。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情願接受更嚴厲的拷問。因為我所做的,實在不像是面前這個偉大人物的朋友。我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傷了他的心,更使他的苦心蒙羞。

  但是,我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停止弗萊德的宣洩。

  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當然,也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很重,我有些吃不消了。

  我還手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壓在我身上的身體掙扎歪倒在一邊。

  我騎上去,死命地按住他揮舞的雙臂,大聲喊著: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聽見沒有!紅焰,不要愣在那裡!埃裡,把普瓦洛從馬上給我拽下來!凱爾茜……」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

  「好的,弗萊德,沒有人敢毆打自己的國王……」我哭泣著說。我必須拯救我的友誼,用一個男人的方式,用一個軍人的方式。

  「我打的是我的朋友,為了表達我的歉意……」

  「……也為了報答你給我留下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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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30:45
第97章(下)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弗萊德的左眼上多出了一個青黑的眼圈,大概和我臉上的一樣。他可能被這一拳打得有些發蒙,停止了掙扎,大口喘息著倒在地上。

  我翻倒在一邊,同樣呼吸粗重。

  「傑夫……」朦朧中,弗萊德的聲音似乎直接鑽進了我的頭腦中,「不要喊我陛下,永遠,永遠不要……」

  「恩……」我發誓,以我的友誼發誓。

  「還有,對不起了,我必須這樣做……」

  「傻話……」我不確定我是否把這些話大聲地說出了口,「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啊……」

  「你這傢伙,拳頭真重……」我將雙手捂在我受傷的眼睛上,輕聲呻吟著。

  我摀住的,是我奔流的淚水啊……

  (沒有原因,忽然心情變得很糟糕。上一秒還輕鬆幸福,下一刻瞬間就想要崩潰掉。很絕望的感覺,好像要把心整個嘔吐出來一樣。看見什麼都覺得很煩,想吵鬧,想打架。

  大概是生理低潮期又到了吧

  來勢洶湧!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八章 不要喊我陛下
  大陸公歷1461年冬,創建並統治了德蘭麥亞400年之久的雲斑豹王朝徹底覆沒了,在往昔王朝僵死的屍體上,弗萊德作為新生的君主,在手握權杖的第二天,就離開了風雨飄搖的德蘭麥亞首都辰光城,開始了他漂泊的王者之旅。
  在離開首都之前,我們盡一切努力將新王繼位的消息散播出去。我們希望能夠讓那些尚未失去反抗意志的人知道,他們並沒有被自己的同胞血脈所捨棄,他們的領袖並沒有失去反抗的意志。

  在撤出辰光城之前的最後一刻,弗萊德發佈了他的第一條政令:承認魔法師和各個種族在德蘭麥亞王國的合法地位,在德蘭麥亞範圍內,任何一個守法的人都將受到平等的對待,不得以職業或種族原因遭受歧視。各種族成員只要在德蘭麥亞定居,都可以申請成為德蘭麥亞公民,並同時享受參軍、參政、經商、稅收等相應的待遇。

  這項政令對於此時的我們來說,或許不過是一個凝聚人心、擴充軍隊的舉措,但當這段動盪的時光過去之後,這項政令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幾乎徹底顛覆了法爾維大陸的原有體系。這是大陸歷史上第一條公開承認魔法師這一職業的合法性、並認可除人類之外的其他種族成為人類王權國家合法公民的令諭,它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打破了魔法師長期以來不受尊重的低下地位,使越來越多的魔法修行和愛好者能夠在公開場合研究、交流、傳授魔法技藝。這戰爭年間的小小波瀾在時光的推動下,掀起了二十年後魔法興盛的巨大浪潮。而這項政令的提出者和最有力的推行者、同樣身為施法者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則被受益的魔法師們奉為偶像,被尊稱為「魔法精神的開創者」。

  這條政令確實收到了明顯的效果:儘管成為人類王國的公民對於其他種族的成員來說並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對平等生存權的渴望卻使不少魔法師加入了我們的軍隊,成為弗萊德最忠誠的追隨者。儘管他們暫時還無法在戰場上發揮作用,但只要經過稍許訓練,他們就會把我們手中的殘兵變成讓人無法輕視的雄師。

  休恩得到了原先德蘭麥亞王國國庫中的大部分財富,這筆財產對於我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在我們的商人朋友手中卻可以發揮出百倍於它們本身的價值,並最終變成我們身後永不斷絕的補給線。在此之後,恩裡克商會真正成為了法爾維大陸上勢力最雄厚的商會,用「富可敵國」來形容年輕的休恩一點也不誇張。沒有人對這筆錢的處理方式提出任何疑義,休恩是不容我們懷疑的忠誠夥伴。儘管沒有經過任何的冊封和授銜,休恩事實上已經是弗萊德的財政大臣,再沒有誰比他更合適做這筆巨額財產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了。

  對於一些我們實在無力取走的物資和財產,我們在最短時間內將它們發放給辰光城中的市民。我不否認這樣做是為了搏得他們的同情和愛戴,同時也能夠避免我們的敵人在短時間內獲取更大的利益;但十分確定的一點是:我們的確是懷著愧疚和歉意來完成這項工作的。我們是軍人,卻沒有完成我們的使命,讓鄉土和人民不可避免地成為異族的戰利品。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去盡量補償那些在戰亂中受到了牽連的無辜平民,用這些微薄的財產來彌補他們驚慌懼怕的心。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軍悄悄離開了辰光城,跟隨我們的,只有不足兩萬明知道結局如何仍不放棄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無力挽回的戰局面前選擇了放棄,成為逃兵。我並不責怪他們,沒有人有權利要求他們為了一個渺茫的機會去放棄自己的生命和陪伴親人平安終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來的人,他們是真正了不起的軍人,直到最後的時刻仍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職責。

  我們開始向著東部那片名叫聖狐高地的陌生領土進發,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片土地總是被人們遺忘的。除了山巒叢生、地形複雜、氣候潮濕這些原因之外,還因為在這塊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從地理學的角度上來講,月溪森林應該屬於聖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屬於原德蘭麥亞的領土;但通常人們都會遵從於另外一種說法:聖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屬於大陸中部精靈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鑒於精靈們高傲難纏的性格和這塊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蘭麥亞的歷代統治者僅僅是在人類社會中宣稱對這塊土地擁有所有權利,但並不曾真正認真地對這這裡進行過有效的統治。而現在,那塊我從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土地已是我們僅存的唯一領土,我們要最後堅守的奮戰之地。除了最後一絲叫做希望的慘淡而堅定的心情,沒有人知道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在那裡等待我們。

  離去的當夜,覆蓋著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發著慘白的光,恍若一塊大大的裹屍布,罩上這片亡土。北風呼嘯,猶如嗚咽的哭泣聲,吹響在每個離鄉戰士的心中,讓人黯然神傷。

  四天後傳來消息,克裡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太子親率五萬大軍佔領辰光城。同日,克裡特帝國與溫斯頓帝國發出聯合聲明,宣佈兩國作為戰勝國,對原德蘭麥亞領土享有「完全所有權」,並以森圖裡亞平原為界,重新勘定兩國邊界。自此,「德蘭麥亞王國」成為僅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前」地理名詞,在各國的地圖上完全消失了蹤影。而我們,則成了這群強盜口中的「亂軍」、「餘孽」和「匪徒」,成為被強大的敵人追趕和阻截的目標。

  儘管我們早就知道這樣的事情一定會很快發生,但那天晚上我還是失眠了。當我還是個新兵的時候,我曾經想過:如果溫斯頓人能夠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樣善待佔領區的人民,如果侵略我們的敵人比我們現有的統治者要好一些,能夠讓這個國家的人民過上一種更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麼我們繼續這場戰爭、讓更多的人在戰火中遭逢不幸是否還值得?如果我們放棄了抵抗,讓更為賢明的君主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這是不是更好?

  從一個普通人的立場出發,從理智上來說,這個想法是正確的。

  但現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經無數次地把「德蘭麥亞」這個詞掛在嘴邊,毫無敬意地隨便使用它,並把這當做理所當然,可是現在,當這個詞彙以無可挽回的方式離我遠去的時候,我才忽然發覺它是那麼珍貴、那麼美麗,即便用更多人的鮮血去擦洗它,也不會讓這個閃光的名詞帶上一絲的銹跡。

  「德……蘭……麥……亞……」躺在行軍的營帳裡,我默默地吟頌著這個再熟悉也沒有而卻又無比陌生的詞語,把組成它的每一個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齒痕中咀嚼,從中品嚐著讓人一陣心酸卻又難以割捨的眷戀之情。我一邊吞嚥著自己鹹澀的淚水一邊暗暗起誓:或許這個詞彙和它所代表的那層含義暫時離我們遠去了,可是我絕不會讓它就這樣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在「溫斯頓」和「克裡特」這兩個強勢的名詞擠壓下被遺忘。終有一天,這個名詞會以更輝煌更閃亮的姿態被人托起,讓整個法爾維大陸為之矚目,而在那之中,將會有我傑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卻無私的力量!

  當朝霞再次佈滿天空時,聚集在我身邊的不再是因為故國的淪喪而沮喪的亡國的奴隸,而是群懷著深深的悲傷和不變的誓言,矢志復興國土的戰士們……

  休恩的情報是準確無誤的,剛剛佔領了大片領土的克裡特人和溫斯頓人忙於鞏固自己的統治,無暇分撥大批軍力來對我們進行追擊,同時,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東部的部分領土暫時沒有落入克裡特人的手中,這也使我們在東去的道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襲擊。

  現在,翁伯利安山谷距離我們只有兩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沒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裡為抵禦克裡特人的入侵做著最後的努力。雖然朋友的死去和國土的覆亡讓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們不久之後就可以再見到這個年長可敬的軍人,我還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悅和歡娛。

  「陛下……」正當我被自己不知是高興還是悲傷的情緒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時候,正前方,一匹戰馬揚起一道纖塵,向著我們的中軍大隊飛快地馳來。馬上的騎手大聲呼叫,那是我們派向山谷方向傳遞情報、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裡特人大軍的攻擊,現在戰局緊張……」

  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們心裡暗暗吃驚: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們到來之前被克裡特人攻克,那我們就真的陷入重圍之中,再也無法逃脫了。

  弗萊德並沒有表現出像我們那樣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隨即下達了命令:「騎兵全速馳援翁伯利安山谷,其餘部隊由羅迪克帶領,急行軍前進,務必在一天之內趕到……」

  半天後,我們在山谷西側的山坡上目擊了這場戰鬥:

  這是一場不均衡的戰鬥。戰爭的整體完結讓克裡特人有能力在這道小小關隘前聚集起不下四萬的軍力,克裡特人棕褐色的鎧甲在山地中聯成了一片,就好像一群密集的山螞蟻,無情地啃食著眼前這道封鎖山谷的關口。佔據著絕對優勢的克裡特人甚至運來了相當數量的遠程投石機,將大塊的山石投向城牆。石彈與城牆的每一次接觸都迸射出一道驚人的煙塵,將大塊的碎石從城牆上剝離下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甚至不能相信這道關口在這樣的攻勢面前已經支撐了一天有餘。把守著隘口的抵抗者們冒著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險,一次次將攀上城頭的克裡特士兵扔下城牆。數萬敵軍不間斷的攻擊讓他們的身體始終得不到休息,他們戰鬥的動作僵硬艱澀,彷彿每揮舞一下武器都要壓搾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這些勇敢的人依舊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終沒有後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來臨的時候。

  「我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嘶啞乾涸的聲音從城牆上遠遠地飄落,這聲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僂。他站在城牆的後端,右手將一柄亮銀色的佩劍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裡,在他身前一步開外的地方就是搏殺中的戰場。許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搖晃著,可他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他們,毫無防範地站在那裡,似乎是充分信任著身前為他抵禦襲擊的戰士們。那些最勇敢的士兵們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儘管他距離危險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終都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看上去,似乎即使這個瘦弱的中年軍官就這樣跳下城牆,衝入克裡特人的本陣,他的士兵們也決不會讓他遭遇危險一樣。

  「無論是生,是死,我就在這裡,決不退卻!」那聲音堅定、勇敢,沒有絲毫的遲疑,正如那個人的雙腳,堅定地站在那裡。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們多日不見的戰友。

  我們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並非是他握劍的手,而是他冷靜周全的頭腦。當他徹底放棄了使用計略,僅僅依靠勇氣去激勵士兵正面作戰的時候,必是到了最危難最緊急的關頭。

  他就站在那裡,半步也不曾後退,隨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標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劍在他手中只不過是個漂亮的裝飾而已,在血肉搏殺的戰場上,這個瘦弱的軍官並不比一個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可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在他身後,是德蘭麥亞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雖然廣闊,但他已經無處可退了。

  「弗萊德,快下命令吧!」看到這個景象,紅焰已經無法繼續忍耐下去,衝動的他幾乎立刻就要衝出去拯救我們的朋友。

  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難以置信的命令從弗萊德口中發出:「停下來,原地休息!」

  「你瘋了,弗萊德?」紅焰咆哮著轉過頭來,「你在幹什麼?」

  弗萊德用同樣大的聲音吼道,「我們遠道而來,經過長途奔襲,我們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夠戰鬥!」紅焰堅持著。

  「是的,我們可以,可是我們的坐騎不行!」弗萊德回答道,「我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送命的……」

  的確,他說的是正確的,經過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飛奔,我們的戰馬已經筋疲力盡了。對於我們這些騎兵來說,馬匹就等於是我們的生命。倘若我們失去了戰馬的有力支援,把這三千多人的星空騎士扔到超過四萬的克裡特大軍中去,恐怕連個水花都濺不出來。

  可是這命令讓人如何執行?我們的戰友在犧牲,我們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經在死亡的邊緣徘徊,僅靠著士兵們的勇氣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撐。現在讓我們原地休息,冷眼旁觀,誰做得到?

  「弗萊德……」我湊過去,小聲地說,試圖改變他的主意。

  「我說,原地休息!這是命令!」沒等我說完,弗萊德的吼聲已經再次向我壓來。他背向著我們,聲音冷漠殘酷,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只給我們留下了一個黑暗的背影。

  我驚呆了,我不能相信一個那麼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變成了我眼前的這樣一個暴虐的人。他無視友軍的犧牲,無視我們的朋友正處在生死一線,僅僅是為了一次安全的勝利。

  與其說我屈服了,倒不如說我是絕望了。我順從地止住了腳步,輕聲但決絕地說了一句:

  「遵命……陛下。」

  當我說出這兩個詞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我的心彷彿瞬間被抽空了血液,慘白無力。

  就在我要安靜地退下時,弗萊德打了我。

  一記右鉤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覺得眼前一陣眩暈,然後似乎四肢離開了地面,直向雲端飄去。當我感到一點輕輕地震動時,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傑夫,不要用那個詞侮辱我……」這時候,弗萊德已經撲上來,騎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頰上又狠狠地來了一下。

  「你不能這樣對我,誰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萊德完全不像是剛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個瘋子一樣向我揮拳,我只有抬起手來努力地阻擋。透過我的指縫,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

  那是一張屈辱的、哭泣的臉。淚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馬在他的面頰上奔騰,他並沒有擦拭的願望。他已經完全不顧身旁的三千多士兵驚愕的表情,不考慮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不想即將面對的敵人,像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樣,用街頭爛架的方式在痛毆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淚水,因為我傷害了他。

  他依舊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此生最親近的朋友。他對每一個人都還是抱有那麼熱忱的關心,如果在這裡還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無疑就應該是他。

  可是他必須這樣做,他必須做最正確的事情。因為他已經不能再代表他一個人作出選擇,而必須為我、為紅焰、為佩克拉,為因為堅持著一個國家的願望而跟隨他的每一個人。

  當理智和情感衝突時,我們可以放縱自己的情感,讓憂憤抑鬱的心得到一次發洩,可是弗萊德不能。當他肩負起這個沉重的責任時,就已經失去了「縱情」的權利。他必須將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強行壓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們可能犯下的錯誤。儘管有時候,做出這樣的選擇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往自己的心頭插針。

  就像是現在。

  這,大概就是身為一個偉大的人所必須背負的宿命。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憐的人。只是因為他實在太堅強、太優秀,他的光芒已經將這一切掩蓋在了他的陰影之後,以至於我們從來都沒有發現這一點。

  我原本應該是那個最能夠體諒他的人,不是麼?

  可我竟然這樣地傷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鋸子一樣,來回撕扯著我的心肺。我覺得我用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了我的朋友,而他,自始至終都在盡他的全部力量保護我們、帶領我們、挽救我們。

  比起我所做的,這一頓痛打實在是太輕微的懲罰了。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情願接受更嚴厲的拷問。因為我所做的,實在不像是面前這個偉大人物的朋友。我的所作所為不僅僅傷了他的心,更使他的苦心蒙羞。

  但是,我必須要做些什麼來停止弗萊德的宣洩。

  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當然,也因為他的出手實在很重,我有些吃不消了。

  我還手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壓在我身上的身體掙扎歪倒在一邊。

  我騎上去,死命地按住他揮舞的雙臂,大聲喊著: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聽見沒有!紅焰,不要愣在那裡!埃裡,把普瓦洛從馬上給我拽下來!凱爾茜……」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

  「好的,弗萊德,沒有人敢毆打自己的國王……」我哭泣著說。我必須拯救我的友誼,用一個男人的方式,用一個軍人的方式。

  「我打的是我的朋友,為了表達我的歉意……」

  「……也為了報答你給我留下的印記。」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弗萊德的左眼上多出了一個青黑的眼圈,大概和我臉上的一樣。他可能被這一拳打得有些發蒙,停止了掙扎,大口喘息著倒在地上。

  我翻倒在一邊,同樣呼吸粗重。

  「傑夫……」朦朧中,弗萊德的聲音似乎直接鑽進了我的頭腦中,「不要喊我陛下,永遠,永遠不要……」

  「恩……」我發誓,以我的友誼發誓。

  「還有,對不起了,我必須這樣做……」

  「傻話……」我不確定我是否把這些話大聲地說出了口,「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啊……」

  「你這傢伙,拳頭真重……」我將雙手捂在我受傷的眼睛上,輕聲呻吟著。

  我摀住的,是我奔流的淚水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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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24 22:31:44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九章 山谷救援戰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在關隘城牆上頑強守衛著的士兵們僅僅用「勇敢」、「頑強」這樣美好的字眼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所幹出的功績。他們已經將一個戰士所能幹的事情發揮到了極至,在缺乏必要的防禦工具的情況下一次次將克裡特人的攻潮止息在自己腳下。儘管他們中有的人已經站立不穩連走路都在蹣跚著,但只要他們還活著只要他們手中還有武器,他們就是一群不可小覷的對手。他們的血管裡流淌著的彷彿已經不是人類的血液而是一股純粹的戰鬥熱情。

  正如他們口中所高喊的:他們就在那裡,半步不退。誰說德蘭麥亞亡國了熉熗熅爾,愻慪慛慖只要他們還在,他們腳下踩踏的土地就仍然是那片以德蘭麥亞為名的忠誠的土地。

  戰亂中,一個克裡特軍官突破了城牆,揮舞著手中的戰刀向佩克拉上校襲來。

  佩克拉上校連看也沒有看他一眼,依舊手拄佩劍站在那裡,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一道刀光芒劃過,佩克拉上校的左臂噴出了一股血泉。那個襲擊他的克裡特軍官為這一刀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四五條長矛同時穿透了他的胸口,停止了他的呼吸。

  幾名軍官試圖讓上校遠離戰鬥,可是被這個執拗又虛弱的中年人大聲斥回:

  「你們讓我去哪裡?我的背後就是德蘭麥亞最後的土地,我就在這裡,哪裡也不會去……」

  「我就在這裡!」年長的上校掙扎著站起來,面色因為失血和疼痛而蒼白。他高舉起閃亮的佩劍。這柄僅能起到裝飾性作用的劍此時看上去光彩奪目,絲毫不墮一個真正勇敢的軍人的威名。此情此景,誰還能說上校不會使用武器?他正在用最正確的方式使用著他的佩劍:不是把它刺入敵人的身體,而是把它刺在士兵們的心中,刺出他們的榮譽感,刺出他們的愛國熱情。中劍的人不會感到怯懦,只會變得勇敢。

  因為他們就在這裡,在那片祖國最後的土地上!

  對於這些戰士們來說,這場戰鬥無比艱苦。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意志與無窮無盡的鋼鐵洪流相對抗,而且,他們看不見一點勝利的影子。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到來,對於這些士兵而言,他們在進行的是一場必敗的戰鬥。他們所能夠做的,就是讓這塊土地在祖國的名字下能夠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這些人真的是在抱著必死的決心戰鬥,所以他們忠誠地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寧死也不曾後退半步。

  同樣艱苦的,還有山坡上的我們。眼睜睜看著朋友受苦並不是一件讓人快慰的事情。當目睹上校受傷的時候,我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鹹甜苦澀的味道在我的食道中蔓延,把我心頭翻騰的火焰強行壓了下去。我知道,在這裡休息是我們唯一正確的選擇,可我的心也在告訴我,如果任由上校遭遇不幸,而我們在能夠幫助他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做,我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弗萊德……」紅焰大踏步走上去,試圖第四次勸說弗萊德出戰。迎接他的,是弗萊德幾乎要瞪出血來的眼睛。

  「你又忍不住了嗎,紅焰?」弗萊德的聲音依舊沉著冷靜。在他面前,紅焰的衝動和激昂一層層地化解,高昂的頭顱一點點垂下去,最後終於搖了搖:

  「不,你是對的,我們……再等等……」

  「真遺憾,我的朋友。我本來還以為你做好準備了呢。既然你還要休息,那看來只有我一個人帶隊攻擊了……」弗萊德不無揶揄地微笑著,可他握刀的手攥得緊緊的,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不止是你,勇敢的朋友,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聽了這話,紅焰眼睛一亮,而後歡跳著回過身來大喊著:「上馬!全體上馬!衝鋒陣型!準備出擊……」

  當三千閃耀著神異光芒的魔法騎士們呼喊著衝下山坡時,時間彷彿停止了。原本喧鬧的戰場上此時呈現出詭異的寧靜,正在進攻的克裡特人驚訝地看著我們這群戰場上的不速之客,連防禦的反應都沒能及時做出,似乎無法理解這支強大的敵人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他們錯失的不只是唯一的一次做出反應的機會,還錯失了他們的生命。

  我從來都沒有嘗試過用這麼快的速度衝下山坡。對於當時的情景,我唯一還記得的,就是嚴冬的冷風像刀片一樣刮過我的臉,讓我相信它有能力劃破皮膚上留下一道道傷口。冰冷到讓人麻木的空氣快速地從我眼前飄過,彷彿它們是凝固的實體,可以看得見,也可以摸得著。它們漫過我的鎧甲,漫過我的皮膚,漫過我的肌肉,直浸入我的骨骼之中。我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握劍的手完全麻木僵硬,一點也感受不到手中長劍的重量。

  這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已經分解溶化,完全變成了這凜冽寒風的一部分。是的,我就是風,一道烈性的金屬狂飆,正無情地捲向面前的敵人。

  一個高大的克裡特騎手試圖阻止我,他揮舞著一柄幾乎有兩隻巴掌那麼寬的巨劍迎向我,想用他的力量,壓倒我的速度。

  他是勇敢的,他是強大的,或許他可以阻擋他面前的一切敵手,可是,他無法阻擋我們。

  誰能阻擋一陣風?

  我輕輕地飄過,在他的頸子上捲起一陣血色紅嵐。或許是在我耳邊流竄的空氣聲干擾了我的鼓膜,我似乎從他噴射血液的皮膚下聽到了尖銳的呼嘯,彷彿是他的生命正從那撕裂的傷口中拚命地往外擠,不停地往外擠……

  他新鮮濕潤的血液灑在我的身體上,透過鎧甲的縫隙鋪上我的身軀,尤其是我的手,幾乎是瞬間就感受到潮濕的觸覺。血液中飽含的熱氣溫暖了我因為寒冷而變得僵硬的手指,麻麻的,很舒服。這種溫暖的感覺對於被寒風包裹著的我來說是那麼奇異,讓我立刻就喜歡上了它。

  幾乎是出於追求溫暖的本能,我在那捧鮮血重新冰冷之前就找到了一個又一個新的血漿來源,大量的血水鋪灑到我的身上,幫助我驅趕著嚴冬的寒意。關節、肌肉、皮膚……我逐漸暖和起來,原本因為寒冷而僵硬的肌體變得柔軟而富有彈性。可是我的理智讓我厭惡著這種感覺,厭惡這種以同類的生命獲取的血腥暖意。

  「殺!」這時候的我,似乎只會喊出這一個字來。這聲音並非來自我的喉嚨,而是來自我的心,來自我嗜血的那一部分獸性本能。

  在我的身邊,我的戰友們在幹著和我同樣的事情,或者說,他們幹得更過分。紅焰衝在最前面,他鋒利的雙刀代替死神的請柬提前傳遞著亡者的消息。他的坐騎毫不憐惜地踐踏著死於他手的敵人的殘骸,就彷彿踐踏著初春雨後柔軟的新泥,飛濺起道道肉漿。凱爾茜和埃裡奧特緊隨其後,在這兩個美麗女性的眼中,除了對殺戮的渴望,你看不到更多的東西。

  我無法形容這場戰鬥有多麼慘烈,我只知道,整個戰場都變得熱氣騰騰,彷彿是剛端上餐桌的一盆燒土豆泥。

  我寧願那真的是一盆紅色的、冒著熱氣的新鮮土豆泥。

  「破壞投石機!」如果說還有一個人能夠在這場瘋狂的搏殺中保持頭腦清醒,那就是弗萊德。他冷靜地做出決斷,大聲命令著,馬不停蹄地衝向這些巨型器械的陣地。隨著「喀嚓!」一聲脆響,一台投石機上的繩索被弗萊德鋒利的戰刀「墨影」揮成兩段,原本已經堆滿了石塊的托盤失去了固定的機簧,應聲倒下,在操作它的克裡特士兵的驚呼聲中砸碎了帶著車輪的巨大底座。而後,弗萊德的刀鋒又指向第二台。轉眼間,它也像它不走運的同伴一樣,遭遇了滅頂的災禍。我們跟在弗萊德身後如法炮製,在最短時間裡破壞了克裡特人的大規模遠程攻城武器。這些龐然大物在遠離目標時有著驚天動地的威力,但當敵人襲近身邊時,卻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只需要割斷一根繩索,就可以讓它陷入完全的癱瘓之中。

  我們的突襲得到了預期的效果,已經撲上城牆的克裡特人失去了投石機的有力支援,看到本陣遇襲,驚慌失措,再也無心戀戰。而牆頭的守軍則為我們的出現而精神振作起來,高聲吶喊著,將手中的武器一次次送入敵人的胸口,再把他們踢下城牆。

  「就在這裡!為了最後的故土,絕不後退!」上校的聲音已經嘶啞得十分渾濁,可透過嘈雜的戰場,我仍然能夠聽到他激昂的呼叫聲。他應該已經認出在緊急關頭救援他的是什麼人了,所以他興奮得有些失態,已經不能自控地揮舞著佩劍大喊。我甚至有些擔心他因為過於興奮而撲入糾纏中的戰陣之中去表現他的勇武,以他的武藝來說,這和送死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經過微弱的抵抗之後,城頭的克裡特人被逐下城牆。其實,他們原本已經摸到了勝利的果實,只需要再稍微多用一點力量就可以把它摘離枝頭。可他們內心的慌亂使他們永遠錯過了這個榮譽。城牆上的守軍們發出興奮的呼喊,他們表達出的,是在死神面前幸運逃脫的喜悅。

  城牆上的危機已經過去,而此時的我們,卻遭遇了巨大的困境:

  在徹底破壞克裡特人的投石機之後,我們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重圍之中。在從意外遇襲的措手不及中清醒過來之後,克裡特軍的統帥表現出了一個為將者應有的素質。他完全放棄了拯救投石機陣地的努力,而是用最短的時間重新整理起自己的陣地,把我們殺入的陣地缺口完全彌合,而後指揮著自己的大軍以一種緩慢而有壓迫感的節奏以我們為中心逐漸向中間收攏。

  我不知道敵軍的指揮官是什麼人。儘管我的見識並不高深,但也能夠看出他決不會是個寂寂無名的將領。在陡生的戰場變化中,他迅速地作出了最正確的取捨,把消滅我們這支奇異而強大的騎兵當成是最先考慮的問題,果斷地捨棄了大批價值巨大的攻城器械。僅僅是這份魄力,也絕不是普通的將領能夠企及的。他的確找到了對付我們最有效的方法:困住我們,盡可能地減少我們移動的空間,在剝奪了我們最有力的武器——速度——之後,用最簡單最有效的人海戰術淹沒我們。

  好在為了保持陣型,保衛圈收縮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這就給了我們最後的機會……

  「目標,山谷方向,全力衝鋒!」看到來路被堵死,弗萊德沒有絲毫的遲疑,一馬當先衝向山谷的關隘。他的身體略微前傾,原本白皙的面色透出紅潤的光澤,戰刀向斜上角高高舉起,猶如一面黑色的戰旗,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

  沒錯,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克裡特人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我們的衝擊力,把它手中的絕大部分力量安置在我們身後,生怕我們逃脫。相對的,我們與山谷之間的敵人就要少許多,而且都是些剛剛經歷過激戰的疲兵。只要我們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衝入山谷,就可以暫時脫離危險,借助高大的關隘城牆組織防禦,等待羅迪克他們的到來。

  一旦我們的領袖選定了方向,隨之而來的就是星空騎士們毫不猶豫的傾力衝鋒。我們就像一把閃光的鑿子,一頭扎進了克裡特人柔韌的陣地之中,像搾汁機一樣從那裡搾出一道道紅色的液體,並讓它們在寒風中凝固成璀璨的冰晶。我們似乎是在用刀鋒和馬蹄鋪設道路,鋪設一條由猩紅色的水晶組成的、通望亡者之界的邪異道路。

  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敵軍的將領確實沒有想到,身陷重圍的我們根本沒有考慮過逃離戰場,而是選擇了圍困中的關隘。或許他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並不覺得這道重圍之中的關隘增添了數千名騎兵就會改變陷落的命運。

  在我的右側,一個騎手驍勇地將他的對手刺了個對穿,而後遏制不住內心的豪邁,放聲大喝起來。此時的他威武極了,就像是一個受到戰神眷顧的真正偉大的戰士。他鎧甲上的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雙勇敢的眼睛,在那裡看不見失敗、看不見氣餒,也看不見死亡。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我將會發生什麼,我絕不會相信……

  忽然,一支帶著倒鉤的長槍攬住了他的腰,三、四個克裡特士兵一齊用力,把這名勇敢的武士從馬匹上拽落下來。

  那個騎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長劍掉落在地上,雙手在面前舞動著,試圖要保持身體的平衡。但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脫,跌倒在地上,頭盔遮住了雙眼。他慘叫著試圖把頭盔摘下,又摸索著想找到一件能夠防身的武器。剛才那個威武勇敢的騎士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個注定要步入死亡中的可憐人。

  理所當然的,他死了。不下十把鋒利的武器刺穿了他的身體。他倒在地上,身體因為最後一刻的痛苦而蜷縮著,臉上的表情因為畏懼而緊收在一起,和那個被他殺死的對手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在這裡,在戰場上,沒有所謂「神眷的戰士」,有的只有運氣糟糕的人,和運氣糟糕到極點的人。

  我們似乎是一群運氣糟糕到了極點的人,厚厚的克裡特軍陣就像是層疊的布匹,一層層吸收了我們的衝鋒。我們一刻不停地催動著跨下的坐騎,卻無法制止它們放慢自己的腳步。透過一層長槍陣,再闖過一層盾牌手,穿越一道長劍和短劍組成的防線,終於,我們停了下來。

  每個人都知道,不能衝鋒的騎兵,就不是真正的騎兵。

  克裡特人的陣型蠕動著纏上了我們,完全阻塞了我們前進的去路。不僅如此,在我們身後也沒有了退卻的空間。夾在隊伍中的魔法師們已經不再給持劍的騎士們加持法術了,而是有選擇地在近距離內適用攻擊性魔法。他們確實造成了不小的傷亡,但卻不足以改變我們受困的局面。

  我們就像是一根釘子,被深深敲入堅韌的橡樹之中,卻再也不能拔出來了。

  隨著敵軍陣型的蠕動,我可以感覺到我們的陣型在分散。上萬克裡特人或是有目的的,又或者根本就是戰鬥的狂亂讓他們無法保持良好的陣型,無論怎麼樣,他們把我們的衝鋒陣型撕扯扭曲成了一個大大的s形。在騎兵陣內部的魔法師們被暴露了出來,沒有任何有效防護措施的他們成了克裡特人的首選目標。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有力的戰友死在敵人手中,卻沒有任何辦法去幫助他們。

  「啊……」混亂中,我聽到一聲慘呼,順著聲音看去,離我不遠處,一個似乎是普瓦洛的身影從馬上落下,瞬間被分屍成大小不等的碎塊。

  「普瓦洛!」我絕望地大喊,奮起所有的力量,試圖擠到那具屍體倒下的地方。可是敵人的圍堵讓我幾乎不能動彈,如果不是還有諸多法術的加持,我相信我早就已經倒在地上。

  「普瓦洛,是你嗎?」我焦急地幾乎要痛哭出來了。我不能相信我們的術士朋友居然會淒慘地死在這裡,他曾經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終於找到了生命中的摯愛,怎麼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在這一片陌生的戰場上。他是那麼開朗那麼活潑的年輕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那麼的善良。或許命運讓他不得不選擇留在戰場上面對我們的敵人,但在戰爭過後,他卻從不放棄任何一個為亡者祝禱安寧的機會,無論是德蘭麥亞人、克裡特人還是溫斯頓人。

  「普瓦洛,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你不能就這麼死了!你讓我怎麼跟埃裡說,怎麼跟她說!」意識,似乎在隨著我的嘶吼逐漸飄散,手中的劍似乎已經不再繼續受我的控制,如此陌生地在我面前晃動。多年養成的戰鬥本能讓我尚且能夠在敵人的夾擊中奮力掙扎,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離開我,只需要一個致命的恍惚……

  忽然間,一個猙獰的頭顱在我面前變得清晰起來,他手中的長槍已經抵在了我的咽喉上。那張醜陋的面孔帶著得意的笑容,彷彿看見的不是一個將死的敵手,而是一筆值得一提的軍功。

  我要死了嗎,終於?模糊中,這個念頭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我的腦海,佔據了我的全部思維。

  下一個瞬間,這個頭顱瞬間炸裂開來,攙雜著紅色和白色的漿液裹挾著死亡的味道四散飛濺。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天邊的神喻,讓我瞬間清醒:

  「你***想死嗎,傑夫!不要像哭喪一樣喊我的名字!」

  然後,我看見了幫助我的那件武器:一把幾乎被鮮血染成了紫色的大號鏈錘。它的主人正神勇異常地揮舞著這把威力巨大的屠具,以地下種族最陰暗的性格屠戮我們的敵人。

  「埃裡奧特,普瓦洛?」我雀躍地叫喊起來。我們的術士朋友此時正坐在我的身邊,把一個又一個蠱惑人心的法術丟向敵兵叢中,幫助自己的異族愛侶戰鬥著。

  「我還以為你……你……」巨大的幸福抓住了我的胸膛,讓我不能夠完整地表達我的心情。

  「別打擾我施法,你這個混蛋!」普瓦洛暴躁地對我大叫著,「不要小看我,我不會死在這裡的!不要說是幾萬人,就是幾十萬,幾百萬,我也不會死在這裡!我可是最了不起的術士普瓦洛·喬納斯,為了魔法和愛情而生的人!……」或許是因為施法過度,他嘔出了一小口鮮血,但仍緊握著他的法杖,狠狠地望著圍困他妻子的敵人,「……你這個小酒保想死就死吧,我必須要活下去!」

  一道莫名的力在我的右臂中爆炸開來,讓我覺得不奮力揮舞它就心情壓抑。一種不知是叫做自尊心還是榮譽感的東西刺激著我,讓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我才不會死在這裡呢……」我衝到黑暗精靈身邊,與她分擔來自三個方向的攻勢。

  「我可是最了不起的酒保……」我架住一柄劍。

  「你一定死得比我早!」我回手猛斬,又一個亡靈離開了這個世界。身邊馬上的埃裡奧特趁著戰鬥的空餘瞪了我一眼,這時候我才想起,當著妻子詛咒丈夫並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哈哈,誰死在這裡誰就是膽小鬼!」看到我身上的法術漸漸失去了作用,普瓦洛一抬手,將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到我的身上,我立刻覺得全身再次一輕。

  「你輸定了,蹩腳法師!」不知什麼東西擦過我的身體,我似乎受傷了。可是……

  管它呢,只要一息尚存,對於我來說,這場戰鬥就還沒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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