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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水呀!水噹噹(遊浪奇俠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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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5:39 |倒序瀏覽
水呀!水噹噹【遊浪奇俠之二】作者:陳毓華

亦邪亦怪,帶有不按牌理出牌的辣脾氣,集「堅忍不拔、忍辱負重」於一身,以統率一群「邪魔妖道、牛鬼蛇神」為己任,她,就是名震黑白兩道的明教教主──水當當!雖貴為一教之主,她卻難免也有「職業倦怠」的時刻,就在她大膽「蹺班」,準備四處消遙去的同時,怪事卻接連發生了……當一個行事霸道獨斷的小魔女,遇上鬱鬱寡歡的神秘劍客時,會擦出什麼樣奇炫的火花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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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6:10
第一章

  楓林深處飄著幾許未散的霧鬢風鬟,恍若一片迷離幽境,一些些涼、一絲絲冷,悄悄蒸發由著秋陽從枝梢葉縫送來的濃傃重彩。

  幽林靜謐,只聽見蜿蜒的小橋畔有著脫略形骸的琤琮清湍。

  岸上,是層層復層層的青楓紅葉。

  林幽水靜。一部春秋史,一管橫笛和一個身上覆了無數片楓葉的男人,各自以最舒適的姿勢酣睡著。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少爺!”叮當的腳步聲驚走林蔭處的飛鳥,帶來生動的氣息。“你這孩子又醉倒在這裏,也不怕著了涼。”窈窕的身子蹲下去,溫柔的手拂開了葉片。

  “奶娘!”躺著的男人懶懶的睜開布滿紅絲的眼。

  “今晨有人送來這張帖子。”多少千言萬語和心疼都化為嘆息。

  她拿出一張亮金色的帖子來,那帖子極重,是純金打造的。

  他瞥了那帖子一眼,這才慵懶的爬起。

  他行動笨拙遲鈍,一頭好發淩亂,頭上的冠巾也不知去向,衣服縐巴巴的,只剩靴子還完好的套在腳上,他顛顛倒倒站起,瘦高的個兒像一陣風就能吹跑似。

  看完帖子,他落寞的臉動容了一下,但也只一下下,旋即又恢復冷漠孤絕的神態。

  “少爺,別去。”她捧著心,柔美的嗓音滲進了痛苦。

  全天下,只有“驚虹峒莊”的冷金箋是純金打造的。

  淚眼中,她盯著他不見生氣的眸,眼淚益發不爭氣的淌下。

  “奶娘,眼淚太多,會傷了自己的。”他修長的指頭動了動,想安慰她,但僵硬的動作僅止動一下,並沒有成功。

  “好少爺,你老是替別人想,為何不替自己多想一點呢?”

  “不要哭了。”他顛躓了下。

  “少爺!”她掩口,差點驚呼出聲。

  “沒事。”他虛弱地擺手。“送帖的人呢?”

  “鐵哥送走他了。”範鐵倫是她的丈夫。

  他把冷金箋握在手中,喃喃低語:“大年夜……奶娘,你回去和鐵叔說一聲,我晌午就走。”

  “少爺,咱們在關外過得好好的,你又何必再去淌什麼渾水。”她不讚成,舉雙手不讚成。

  “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回去見一些‘老朋友’。”

  “不如,讓鐵倫陪你一起去?”她和郭桐雖名義是主僕,卻視他如己出。

  “奶娘,我不小了,你放心,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是誰讓他天涯孤獨,那種傷害太深刻,想忘掉已不可能。

  她瞥了眼地上的書冊和空酒壇,幽幽低語:“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讓你回去,或許好過坐困愁城,你就當作去散心,千萬別再管人家的閒事。”

  “芹芹,你管太多了!”一個蓄山羊須、山樵漢子打扮的人不著痕跡出現。

  “夫君。”

  郭桐無生命力的臉仍是動也不動。“草廬就交給你們了。”

  “小的知道。”範鐵倫必恭必敬。

  “鐵哥,少爺他一個人——”凝注郭桐虛浮的腳步離去,阮芹芹滿是擔憂。

  “楓林雖幽,卻不足安頓少爺的心;草廬雖寬,卻無法舐平他的傷痕,他的心傷我們使不上力,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出去散散心,有事讓他忙碌,或許可以轉移注意力,未嘗不是好事。”範鐵倫雖然和他的主子隱居在山野,生活習性一如鄉樵村夫,但這可不代表他愚昧。

  有的人其貌不揚,看似普通,腹中卻有詩書百萬卷。

  範鐵倫就是這樣的人。

  “希望如此。”阮芹芹猶放心不下。

  希望如此——

  若凡事皆能如人願,人類又何來這許多的喜怒哀樂、悲傷和痛苦呢?

  卸粧是每個女人天天不可或缺的一道手續,凡愛美的女性誰不費盡心思將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現出來?不過,水當當是個異數。

  她同樣地卸粧,但她比一般姑娘家多了幾道繁瑣的步驟。

  銅鏡臺前是一張已剝除的人皮面具,那面具精致得恍若連毛細孔都會張開呼吸,要不是它那麼隨意地被擱在一邊,那細紋、皺褶,活脫脫是個百歲人瑞的老臉。

  她端詳鏡中自己的容貌,順手摘下一頭銀發,窗外忽有銀光一閃而過。

  “誰?”她嬌叱,一時忘了要保持低沉沙啞的老聲。

  她迅速再將假發和人皮面具戴回,繼而推窗縱身而出,全程一氣呵成,只在電光石火間。

  幾個躍起飛落,她看見了丈外疾矢掠去的身影。

  她太大意了,竟教人欺到她的房間而不自知。

  這些天,整個明教為了慶祝“聖姥姥百歲聖誕”,全教上下齊動員,又是採購、又是布置,連她這當事人也被波波湧來道賀的人潮給累得必須三更雞五更早的,心頭早已沒了那份興致,只不過身為代教主的她又不忍掃大家的興,只得跟著湊熱鬧。

  “老妖婆,納命來。”

  她躍到紅墻綠瓦下,黝暗的荒林有點點星光從四方蓬然而來。數量多得驚人。

  “一群不敢見人的雜碎!”就這麼不起眼伎倆也敢來小醜跳梁,找死!

  水當當哂然,水袖一飄,滿天暗器盡被吸入她寬大的羅袖中,又一霎時,同樣的袖口反噴出一把更快的烏光朝方才暗器來的方向而去。

  “你們的禮物太貴重,老身消受不起,還你們吧!”

  悶哼、驚詫、咒罵聲在暗器此起彼落間響起。

  “妖婆,竟然暗箭傷人?”從荒林暗處跳出魁梧的四個大漢來。

  “你們倒惡人先告狀,惡狗見人先亂吠一通,原來四川唐門的人全是不知臉皮歪嘴邪眼的縮頭烏龜。”她手中的龍頭拐杖往泥地一擊,竟深沒數尺。

  “魔女!你不應該出來的,本來我們兄弟還打算讓你快快樂樂過完壽誕再下手滅你魔教,現在,嘿嘿……是你自己活得不耐煩,急著出來送死,可別怪我們心狠手辣。”拿大刀的漢子遠遠吆喝著,嘴上雖如是說,對明教聖姥姥的武藝仍是甚為忌憚。

  “二哥,跟她 嗦什麼,她一出手就傷了我們七個兄弟,心腸毒辣可見一斑,幹麼跟她 哩叭嗦一堆廢話?”初生之犢不畏虎,面色青稚的年輕人手拎棘鞭,紅著眼便要衝過來。

  “哼!”聖姥姥仰天狂笑。“不過就幾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就想滅我明教,好氣魄!好膽量!不過,也得看看你們有沒有那能耐,我明教可不是你愛來便來、愛走就走得了的地方。”她語聲未落,身子倏如神鷹一撲,神不知鬼不覺已到四人跟前,她五指一伸,毫不費事的點往二人的穴道。

  另外兩人大驚。

  “小師弟,這妖婆由我來應付,你趕快下山知會師父,咱們洩了行蹤,請他老人家另想他法。”連環刀的漢子硬生生接住聖姥姥一杖,只覺血氣翻湧,喉頭黑甜,卻仍憑著一股氣匆匆吩咐。

  那年輕漢子眼見風頭不對,也不敢逞強,急使輕功應下山而去。

  “想走?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聖姥姥又加了二分力,逼得那漢子口噴鮮血,飲恨臥地。

  她瞧也不瞧一眼,追著那年輕漢子而去。

  對水當當而言,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趕盡殺絕偶爾也是一種慈悲。

  她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但一旦犯了她,即便天涯水湄,她也會討回她自認該得到的公道。

  她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中,明教天、地、風、雷四門的門主才遲緩而至。

  苦頭陀丁廚站在最前頭望著教眾自動自發的檢視地上的狼藉情況,慍然不語。

  既然四川唐門的人都能混進他明教內,難保其中沒有自許為正義衛道之士的白道人物。

  “雷門主。”

  一個鷹眉闊方眼,紫瞠臉的老者應聲而出。

  “這裏就留給你們處理,我去助姥姥一臂之力。”

  “是!”

  丁廚身上雖然披著沉重累贅的精鋼練鐵,但只見他烏袍一撳,人如疾光射出,一眨眼已在十丈外。

  丁廚的動作快,可他沒快過聖姥姥,她憑恃對地形了若指掌,不消半刻鐘便已看見那年輕人的玄袍。

  她縱跳自如之際,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個小匣,也不見她有什麼動作,一道銀光迅疾破空追向那年輕人洞門大開的背。

  她是魔教人,不興倫理道德那套自欺欺人的道理,在弱肉強食的武林打滾,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而那急急報訊的菜鳥,自就是非死不可。

  她身肩復興明教的重責大任,在好不容易養生歇息了許多年,元氣逐漸恢復的時候,豈容別人來搞破壞?

  就算一丁點的險她也冒不起,趕盡殺絕是永絕後患的唯一方法。

  她的諸葛弩從來萬無一失,可是今夜卻驀然失效了。只見那道銀光“叮”的一聲,似被什麼東西截落,不但沒朝敵人背後招呼去,反而釘進山壁,濺出火花來。

  聖姥姥微凜。“誰敢出手管我家閒事。”止下了步伐。

  “得饒人處且饒人。”一個清朗又帶磁性的聲音幽幽響起。

  “你是哪個吃飽撐著沒事幹,又不分青紅皂白的道上朋友?出來!”

  這地方是段陡長的狹谷,要藏身並不容易。

  “我就在這裏,你沒瞧見嗎?”被天狗吃了的月光下,陡見山壁上俏俊地佇立一個飄逸清俊的人影。

  “姥姥我沒空理你,閃一邊去,別壞了我的事。”多延遲一分,她想追到唐門人的勝算就少了一分。

  “老人家好大火氣,對方已落荒而逃,您何苦不給人留點餘地?”

  “你要我乖乖引頸就戳?小夥子,你可知我追的人是誰?是非黑白不分就想強出頭是武林人的大忌,你懂不懂?”她厲聲道。

  “四川唐門的門主唐子衣與我有一面之緣,這不算強出頭吧?”他口氣不疾不徐,全無火氣。

  唐門雖以暗器馳名江湖,倒也不是宵小之輩,到了唐子衣手中更是發揚光大,是以他才出手橫阻。

  “原來是一丘之貉。”夜光中見不到聖姥姥的表情。“劃下道子來,咱們速戰速決,姥姥沒時間陪你蘑菇廢話。”

  那清 的人影移了出來。

  他是特殊的,一件雖舊卻是上好絲緞外加貂毛織就的鬥篷遮住他大半身軀,平底快靴,一身絕黑,猶如鬼魅,油光漆亮的發搭在肩上,笠帽掩去面孔,一管橫笛抱胸,姿態優雅閒適,渾身卻散發出飽經世故和洞燭世事的犀利氣質來。

  “唐門門主禦下甚嚴,他為人謹慎,在江湖上的風評也不差,何獨老人家對他痛陳若此?”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更加引人注意。

  “我可不只獨對唐門人感冒,是他們做了令人不齒的齷齪事,自該付出代價。”她對所謂的名門正派殊無好感,名聲愈是響亮,她心底的反感愈深。

  “哦?”他意外地呆愣了下。

  “你說一個半夜三更率眾闖我家門的人,人品會好到哪裏去?為了我家人的安全,難道你以為我該息事寧人的縱虎歸山?”她向來最厭惡解釋,但偏偏有些事不說清楚會更弄巧成拙。

  他不由嘆息了下。“即便是大門大派也難免有良莠不齊之輩,老人家可興師問罪,可捎函詰詢,又何必舞刀弄槍,傷人性命。”他仍不讚同她趕盡殺絕的偏激作風。

  “你又說這樣沒知識、一廂情願的話來,等那姦細回到唐門——你以為我明教還能幸存嗎?”不知利害關係的笨家夥!

  “明教?你是明教人?”管閒事的人顯然沒料到她身分如此特殊。

  “如何?”人人皆當他們明教是異類,不止是黑白兩道,就連官府也欲除之而後快,現在又多來一個打落水狗的,聖姥姥邪邪一笑。“我明教行得正坐得穩,沒一個縮頭藏尾的人,生為明教人,死為明教魂,姥姥我這項上人頭雖不怎麼稱頭,可值錢得很喲!”她嘿嘿地晃動滿頭銀絲,形狀十分詭異。

  他不受挑釁。

  “貴派前任教主水前輩是個百年不出的奇才……”英雄也罷、梟雄也好,在人才輩出的江湖,又有誰能死後留名?明教與朱元璋太過驚濤駭浪,盡管時局遞變,多少年過去,浪花淘盡,那一戰卻永遠鏤在人們心扉,多少人怨只怨沒生對時代,共赴那灑熱血拋頭顱的時刻。

  有人提及她的父親,語中多欽佩,對水當當來說並不陌生,教中的元老有時緬懷起昔日那段黃金歲月,對昔日教主水銀鉤縱橫四海的事跡有著諸多描繪,可在外人的口中,她卻是頭一次聽見正面的誇讚。

  擁有那樣出類拔萃的父親,一直是水當當心中的驕傲,也因為那份出自內心的崇敬,十幾年來她一直不堪負荷的扛起整個明教重擔,她也不曾有過任何怨言,虎父豈能有犬女?她不能墜了她父親的名頭。

  抱持著這般信念,她才能支持到今。

  她的口氣松動了些。“小夥子,算你識相,姥姥還有事待辦,沒空陪你嚼舌根,咱們後會有期吧!”最後一個字說完,她身影已如飛鳥,縱上樹梢,倏即消失。

  他不再攔阻,也沒做出任何阻止行動,只像一尊黑色的雕像釘在更形暗淡的月夜下。



  悅來酒鋪的燈籠在荒茫的黃土坡地是夜晚唯一吸引人的熱鬧地方。

  酒簾內。

  “小二哥,打酒,十斤白幹,十斤熏肉,帶走。”

  他從簾外進來,拂去一身風塵,聲音清朗迷人。

  一件鬥篷,一身孤傲的黑,格格不入的闖入這吵雜浮濫的小酒鋪裏。

  小二閱人無數,哈著腰接過酒囊,廢話不敢多一句的辦事去了。

  他漠然的眼掠過那些聒噪的人群,如同抖落滿室冰炭,一時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小夥子,咱們又見面了。”

  是他在半途壞了她事的老人家,她那柄龍頭拐杖令他記憶深刻。

  此刻她天真爛漫地抱著酒瓶咧嘴直笑,桌下散置著好幾壇空酒甕。

  假若那些酒全是她一人喝光的,那的確是少見的好酒量;女人,大多是不勝酒力的。

  “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她打了個酒嗝,手半掩著嘴,竟有些小女兒的神態。“小夥子,過來。”

  環顧坐無虛席的酒鋪,他打消了想找一處不受幹擾位置的念頭。

  揀了與她面對的位置坐下,郭桐從容不迫的卸下包袱。

  “小夥子,你害我追丟了賊人,現在罰你陪我這老太婆喝酒解悶。”她丟來一壇泥封的陳年百花潞酒,口齒含糊不清地說道:“不醉不歸……我要喝它個不醉不……不歸。”

  郭桐見識過她精湛的武學,對她驚人的臂力自是一點也不以為異。

  這會兒,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長相。

  她長得玲瓏嬌小,銀白的發梳得一絲不茍,月白江綢,墨綠寬腿綾褲,滾著梅花銀線邊,外搭大紅羽緞對襟褂子,看起來精神奕奕,目光可人。

  “是好酒。”拍開泥封,郭桐仔細聞了聞壇裏的酒。“沒想到鄉村野店也有這等美酒。”

  聖姥姥格格笑出聲來。“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些人眼裏只有錢,就算你要他祖宗八代的骨頭,他也會扒出來給你的。”

  這老人家說話雖然偏執了些,不過卻是一針見血。

  郭桐不再客套,他一口氣便喝了半壇佳釀。

  她咋舌,下一秒鐘竟認真的拍起手,熱烈的鼓掌。“我也要!”

  半壇又去。

  郭桐索性摘下笠帽。

  她醉眼迷離地衝著他邪笑。

  好一張豐神迥異、骨格不凡的臉。

  很好,她最受不了那種胭脂味重又漂亮過火的男人,這家夥基本上還挺順她眼的。

  他的皮膚是健康的蜜色,瘦不見骨的臉盈溢著一股無比擔當的氣魄,略帶憂鬱的眼瞳盛著令人無法捉摸的蒼涼,舉手投足間遊有餘刃的瀟灑最是引人注目。

  他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有酒無菜太乏味。”他的聲音低啞且富有磁性,像暗夜的嘆息,格外扣人心弦。

  聖姥姥一團皺紋笑得更皺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小二哥,把你店裏的好酒好菜統統端上來,這位爺要請客哩!”

  郭桐苦笑了下。這倒好,順手推舟,他倒成了付錢的冤大頭了。

  “別吝嗇那一點小錢,陳王昔時宴平藥,鬥酒十千恣歡謔,千金散盡還復來啊。”她索性舉起筷子,開始東敲西打,語不成調的吟哦起來。

  郭桐無比後悔起來,他在意的不是那些不起眼的酒菜錢,而是後悔遇見這呱噪的老太婆,她真的是他在半途撞見那渾身盈滿殺氣的老人家嗎?

  不像——根本不像!

  這會兒,她唱得意興遄飛,居然爬上木條椅,露了一手高超的頂酒特技。

  她將三個酒甕頂在頭上,還彎起一只腿來,使得不穩的身形更加搖搖欲墜。

  郭桐沒來由地替她捏了把冷汗。

  他清楚她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藝,但是這把年紀,也實在太那個了……

  她的遊戲之作惹來叫好聲和口哨。

  “換你了。”她大氣不喘的偏著頭打量他。

  “我?”他故作不解。

  插科打諢的事他做不來,他向來就不是放浪形骸的那種人。

  “悶著頭喝酒一點都不好玩,總該有點餘興節目或什麼的嘛。”看他烈酒一口、一口當白開水喝,她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如——”她怪兮兮的笑,露出一口老人絕無僅有的白牙。“你吹個曲充充數吧!”

  “曲,是吹給知音聽的。”他冷淡的拒絕。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算不算知音?”她再接再厲,不知氣餒為何物。

  “算。”她還拗得真有理!他暗忖。

  “這不就結了,吹!”

  許是熱酒下肚,暖了他的心腸,許是被她熱烈的語氣蠱惑,郭桐果真一管橫笛當胸,輕試音律後,婉轉吟吹。

  論音律,聖姥姥只通九竅——一竅不通也,可她聽著聽著也給她摸索出一些門道來。

  笛聲清揚,宛若行雲流水,倣佛置身綠色森林間,聆百鳥啼鳴,天籟精靈環侍身邊,令人身心為之舒暢快意。

  市井小人或許聽不出郭桐對音律的造詣之深,但也明白這種曲調可不是尋常百姓常聽得到的仙曲,各自紛紛凈耳傾聽,不聽白不聽嘛。

  他吹的曲兒是不錯,不過,有那麼點悶氣。

  聖姥姥眼觀四面後,作了如是的決定。

  她打算下海客串舞娘一下,於是她一手作雞冠狀,一手放在臀部作羽翼狀,搖頭晃腦,滿桌匝跑的跳起她自創的“公雞舞”來。

  可想而知,她的舞又博來滿堂採。

  郭桐原先吹得專注,這“百鳥朝鳳曲”並不宜時宜地,事先他也不暇細想,只想敷衍過去,但是一旦存乎一心,自己的心志倣佛也貫注其中,此時,聽見微微的竊笑聲,他不由眼簾微掀。

  這一看,一口氣堵在喉嚨,上不來又不下去。

  他響遏江湖,無人能比的“百鳥朝鳳”居然被醜化成不倫不類的舞蹈,更可笑的是那滿場飛繞、完全破壞自己形象的怪模樣。

  她一邊跳舞,一邊找人拚酒……完全是一片失控的荒唐景象。

  郭桐緩緩放下橫笛,搖頭嘆息之餘,盯著自己多年隨身不離的橫笛好半晌,忽地嘴畔怪異地扭曲,然後露出一個他也不知其所以然的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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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6:39
第二章

  朝雨暮雲,蒼煙落照。

  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的好壞,至於在何處何地飲酒,倒成了次要的事。

  郭桐便是如此。

  郊野老樹下,貪來一晌涼蔭。

  他沒有雇馬車,也沒有自己的坐騎,他靠的是自己的腿。在他以為,人生兩條腿就是要用來走路的,要不然要腿何用?

  偏他又走得慢,他不是走不快,問題在他不肯浪費體力,前方沒有目標,他趕什麼趕呢?把力氣花在走路上,未免可惜。

  他的臉看起來仍是那麼孤獨憂鬱。

  飽滿的酒袋被他喝得只剩幾分,毫無徵兆地,一股水柱濺溼他膝下。

  一時酒香四溢。

  原來他的酒囊破了個洞,殘酒嘩啦啦地從破洞中流掉了。

  “可惜了這好酒。”他不無可惜的咕噥。

  霍地,砭人肌膚的劍鋒從老樹上直逼他腦門。

  他神色不變,身子斜了斜,輕輕躲過那致命一劍。

  然而,來人可沒罷手,挽了個劍花,直取郭桐的咽喉。

  那人不但出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像和他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招招都想致他於死。

  郭桐二指揮出,看來平平無奇,但是他出手太快了,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他的食指和中指恰如其分的夾住那把劍的劍身,劍鋒只離他的咽喉一寸左右。

  “該死的你。”殺手眼見無法動他分毫,左手一翻,又從寬大的袖口中射出三根小小的袖箭,直取郭桐的面堂。

  但郭桐只一伸手,三枝箭已落在他手中。

  他凝注眼前這欲殺他而後快的窈窕身影,目中流露出悲傷無奈之色。

  “你那麼想要我死嗎?”

  那一身雪白的女子臉上蒙了塊紗帕,她死盯著郭桐,眼中有兩簇烈焰。

  她咬牙切齒。“不錯!你不死,難消我心頭的恨意,當初,死的人為什麼不是你?”

  郭桐渾身一震。

  “你我都是斷腸人,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她眼睛閃著淚光。“在你毀了我一生的寄托和幸福之後?”

  “我不是故意的。”熱血衝上他的頭頂,郭桐閉起眼,滿面俱是空虛落寞。

  財富、名譽、權勢、地位都容易捨棄,只有那些辛酸又甜蜜的回憶,像沉重的枷鎖,是永遠忘不了、拋不開的,而她,便是辛酸回憶裏痛苦的一頁。

  “一句不是故意就想抵消你的罪嗎?”她笑得很冷、無血無淚似,眼角的淚珠卻溼了她的面紗。“郭桐,你一日不還手,我就追殺你一日,不論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會像附骨之蛆的追著你,你若識相,就一刀殺了我,免得來日後悔。”

  “我不會殺你的。”他把袖劍一丟,“嗡”的一聲,彈開她的長劍。

  他不能殺她,也殺不得。

  “我不會感激你的。”握劍的小手隱隱冒出了青筋。

  “我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是誠心的。

  “活下去?你要我帶著一顆殘破的心和這張臉活下去?”她刷地揭開面紗,身子簌簌發抖。

  她應該是個如花美貌的少女,靈動的眼倣佛春天的柳枝拂過湖水般,溫柔而靈活,然而,此刻她凝脂似的面頰上卻有道醜陋的疤痕,那疤痕又深又長,從一邊臉頰延伸過鼻梁到另一邊的頰,眼神惡毒而銳利,像響尾蛇。

  霎時,郭桐的心停止了跳動,那條痕像刀,無情地劃過他的心,他的眼蓄滿痛苦和難以言喻的歉疚。

  如果說,她一心要致郭桐於死地,那麼她的目的達到了。他的神情和一個死人無異。

  看見他那痛楚的表情,她該心滿意足了,不是嗎?

  她一心要他的命,但現在的郭桐和死人又有什麼差別?但是她心底一點也不痛快,空虛的心是填不滿的無底洞,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做?

  “論武功,我是連你郭大俠的一根手指都及不上,但教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我可比你高段多了,郭桐——”她狂然大笑。“除非你死或我亡,我們這筆賬是永遠算不清了。”

  “你這是何苦?”他嘶嘎著聲,心裏分不清是痛或憐。

  她不是沒感情的傀儡,怎會聽不出郭桐口氣中的不忍,一絲脆弱的情感從她眼中浮升。

  “你以為我想嗎?你以為恨一個人的日子好過嗎?”那種被愛恨情愁燃燒得求告無門的時刻,誰能來扶她一把?

  沒有人,沒有人哪!

  郭桐嘆息。“那你又何必苦苦逼人?”他也不好過,真的不好過!

  原本不該是樁天造地設、兩情相悅的美事嗎?怎會變成了血腥塗炭收場?

  那年的楓葉最醉人,也是這般的深秋,楓林深處,小橋畔……

  那楓林、那小橋的繽紛落葉,甚至那多情人的眼波原該全都屬於他的——如果那年他不是帶回了郭桐——

  往事未矣,人事卻全非了,現在的他只剩下一顆已老的心、相思和寂寞。

  寂寞雖苦,一顆老去的心又該如何?

  他想得出神,怔忡得渾然忘記自己還面對著敵人。

  “郭桐,你發什麼呆,領命來!”林倚楓長劍泛虹,激起沁人寒光,寒光沒入了郭桐的左胸。

  “倚妹,劍下留人,千萬別做糊塗事!”一道儒白的影子宛若驚鴻翩翩而來。

  郭桐又嘆了口氣。

  又來了個他不想見的人。

  林倚楓不動,依舊把劍抵著他的心窩,一彎鮮血沿著劍尖流了下來。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神經,幾年不見,你的功夫全喂貓去還是生銹了,連這杷劍你都躲不過,還想上‘驚虹峒莊’?”她厲聲大喝。

  她居然傷了他?

  她心裏清楚,即使她真心要郭桐的命,他也會二話不說雙手奉上,因為那是他欠她的。

  ——但是,她更明白,其實,郭桐誰也不欠,反倒是所有的人全負了他——

  “倚妹,你怎麼真下得了手?”金陵“驚虹峒莊”四社八會十六館的少莊主林修竹一臉不敢置信的趕到。

  林倚楓將劍勢一收,凝注著劍尖的那點血紅,硬生生道:“我只是要他血債血還,有什麼不可以?”

  “你簡直是有理說不清,大哥苦口婆心說的話你全當耳邊風了。”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怎會是他妹妹的行徑?

  他對她付出的苦心真是枉費了。

  “大哥,你是男人,怎麼懂得我心裏的苦?”她美麗的眼又蒙上一層霧,倘若不是那道疤實在太過猙獰,她幾乎是完美無瑕的。

  林修竹無奈地嘆息,一個是他的胞妹,一個是他青梅竹馬的生死之交,他又該如何?

  那些微風往事,他最清楚不過,但事有正反面,如劍有雙刃,他也無法評斷誰對誰錯,真要爭出個是非曲折,也只能說情字害人不淺!

  “大哥知道你心底的苦楚,但是——”再苦,誰苦得過郭桐?

  這話他說不出口,即便他想說,郭桐也會阻止他的,他是那種寧可天下人負他,他卻一點也不肯辜負別人的人。

  他明白郭桐的性情,所以只能把話往肚裏吞。

  “回家吧,砍了人家一劍,也夠了,他不怨不恨,你還有什麼好不平的?”

  愛情使人美麗,卻也使人盲目。

  林倚楓揚起美麗的半片臉。“一條命,還有我一輩子的幸福……你以為就那樣無關痛癢的流點血就足以抵消我們的賬?大哥,你太天真了!”她字字句句像北國的冰珠子,寒徹心扉。

  一個被絕望和恨意肆意淩虐過的女子,該用什麼來縫補她的心?

  “小妹,你太……太偏激了,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要不是她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完美極端個性,原來該傳為美談的佳話何以一夕變色成為憾事。

  “林兄,別怪她。”郭桐靜靜說道,深刻的臉此刻一點表情都沒有。

  “事到如今你還說這種話!郭桐,你不為自己,也為郭梧想想吧,他臨走之前是怎麼說的?”

  為何他遇上的全是一堆怪人?

  他們其中一個只要自私一點,今天這種局面就不會存在,悲劇也就不會發生。

  郭桐本如鏡的臉扭曲了下。“你不該出現的,老友重逢不是應該醉他個三天三夜嗎?怎地你一來,凈提一些陳年舊事。”他顧左右而言他。

  林修竹的嘴角浮起一抹意興飛遄,他因為郭桐的提及而陷入昔日的回憶裏。“還記得燕子樓嗎?十裏亭湖,十裏煙波。”尋來扁舟,攜兩壇山西膠酒,橫笛配清槳,何等快意人生!

  遙想當年,他的眼不禁閃閃發光。

  郭桐嘴角噙笑,冷淡的眼似也滑過一絲暖意。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燕子樓不知燕群依舊否?”

  “那真是一段快慰平生的好日子。”林修竹也不無沮嘆。

  人長大了,追隨而來的是責任義務和背負,一旦名利枷鎖纏身,恁有誰能再回到從前?

  “好感人的敘舊場面,你們說夠了嗎?”林倚楓冷冷打斷兩人。

  “倚楓,是誰教你說話這般刻薄的?那年的燕子樓會你也有一份哪!”他十分不解。

  就那麼幾年光陰,他那原來素凈甜美、善解人意的妹妹一蛻成思想偏激、專走極端的情傷女子,真是世事難料!

  “那種無聊事,我早忘光了。大哥,你放明白,今兒個是來尋仇,不是來敘舊的。”

  “倚妹,不要執迷不悟好不好?毀了自己、傷了別人,到底誰痛誰快啊?”他也沒了笑容。

  “你的意思是非站在他那方不可嘍?”

  “倚妹!”他拂袖,兩相為難。

  “大哥,沒想到你竟然幫一個外人來欺負我。”

  “郭桐不是外人。”他復雜地瞥了眼掀起風暴卻一臉置身事外的郭桐。“他差點成了我的妹婿不是嗎?”

  他不說猶可,話聲一落,林倚楓似犯了失心瘋的放聲大笑,狂笑之後,整個人驀然怔怔無語,倣佛掉了魂魄。

  好一會兒,她輕慢地說:“情到濃時情轉薄……”她的聲音空洞幽邈,是濃濃的悵惘。

  她閉了閉眼,扭頭至一旁,倏然拔腿便跑,似不願讓人看見她臉上再也壓抑不住的奔騰淚痕。

  她的身影漸去漸遠,厲聲挾怨的聲音卻清晰傳來。

  “郭桐,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你日日活在折磨和悲傷裏,我的痛苦要你加倍領受,別忘了……這是你欠我的!”

  “唉!何苦,何苦!”林修竹不由得跳腳。他沒看見郭桐眼中飄浮的悲愴。

  “你說說話呀郭桐,把事實真相告訴她。”他旋足面向似無生命、動也不動的郭桐。

  “沒有真相,她說的全是事實。”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如果假象只令一個人受傷,而真相卻會傷及每一顆心,他寧可選擇前者。

  “都這節骨眼了,你還抱著這種我為人人的態度,郭桐,你究竟是無知或純情得過了頭?”人生得一知己並不容易,說什麼他也無法眼睜睜看著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自相殘殺,繼而鑄成憾事。

  “我只求無愧於心。”他淡言。

  “郭桐!”林修竹還想再說什麼。

  “你放心,我從不作繭自縛,憂愁和悲哀擊不垮我的。”他向他今生唯一的摯友保證。

  他卻不放過他。“還說,你全身酒味,怎幾年不見你酒愈喝愈兇,快變成名副其實的酒鬼了。”

  雖然被指責,郭桐卻露出一朵不合時宜的微笑。

  “酒鬼也沒什麼不好,總比偽君子、假道學強多了。”

  他嘆息。“你太消沉了,老天爺何其不公平,它到底想把這出悲劇延展到什麼時候才肯罷手?”

  郭桐的笑意更濃了。“修竹,你糊塗了,老天爺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它老是替人承擔人們推卸的責任,可憐的人是它呀!”

  他竟好心情的開起玩笑,然後掩嘴輕咳。

  “倚楓那一劍傷了你的肺?”林修竹終於正視他的傷口。

  “一時之間死不了的。”他還是笑。

  “你這家夥!”不顧他血流如注,林修竹一拳狠狠捶上郭桐的肩胛。

  他扎實的一擊又換來他更劇烈的咳嗽。“怎麼?美其名來救我,別說是存心來要我的老命吧!”

  林修竹內心錯綜復雜。“你這不死的九命怪貓!你不該回來的。”說是生死之交,有時,他也並不是很明白郭桐的想法,但這並不重要,他擔心的是他的消沉。

  一個人意志消沉比拿一把鋼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更傷人,鋼刀還有萬分之一躲避的機會,消沉卻是一點一滴滲進骨子裏,終至不可救藥。

  誰有那起死回春的能力將他從憂鬱中挽回?林修竹很想知道。

  “別告訴我你也像倚楓一樣是來阻止我到驚虹峒莊的。”他笑容寂落。

  林修竹莫名所以的搖頭。“什麼都騙不過你。”他的語氣一下幽遠起來。“你為什麼回來?事情都過了好些年,為什麼不讓它繼續這樣過去?”

  “是她要我來的。”他拿出那張菲薄晶亮的帖子。

  “銷魂金帖?”是驚虹峒莊的銷魂冷金箋。“難怪倚楓一聽到你入關的消息便跑出來。”

  “我明白她不讓我進峒莊的原因。”他慣於孤獨沉默,卻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

  “站在好友的立場,郭兄,我也勸你不要去。”當醜陋的傷口已經結疤,甚至漸漸不見時,他的出現又會帶來什麼?

  “不管你歡不歡迎,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那一夜,小樓樽前,他曾答應過她,只要她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只要一張銷魂金帖,不管他在千裏外或天涯水湄,他一定會來。

  “我會盡我一切力量阻止你的。”林修竹無限鄭重。

  “我的仇人已經夠多了,你何必……”他苦笑。

  “就因為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更不能讓你去。”他欠他無數條命,即便今生粉身碎骨也還不了,明知山有虎他又怎能眼睜睜任他去送死?

  郭桐的目光多了點亮光。“你錯了,正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更應該讓我去。”

  “何苦來哉?”

  “你知道我不喜歡欠人家東西,尤其是人情債。”錢債易清,情債難還。

  “隨便你怎麼說,我會全力以赴,阻止你上驚虹峒莊的。”要拗大家一起來,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看來我們非要各憑本事了。”郭桐說得淡然。“在翻臉之前,不如我們先找個地方喝一杯去。”

  林修竹不由嘆然。

  郭桐就是郭桐,就連危機已迫在眉睫,他依舊能夠談笑風生。

  “別打歪主意誆我替你付酒錢,你明知道我是正人君子,滴酒不沾、煙花不近身的。”

  “好友重逢,就當是幫我洗塵吧!”此刻,郭桐的臉上才顯現出一絲溫暖的人味。

  “真說不過你!”他兩手一攤,準備破財消災。

  悅來酒鋪。

  “客倌,您醒醒,小店要開張做營生了,您改天再趁早。”小二哥打擻精神又要開始一天的忙碌,不料到了店子看見桌上仍趴著昨夜醉倒的老太婆。

  一個年紀老得都一腳踏進棺材的老太婆,一晚喝掉他們酒鋪大半的酒,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鬧出人命來可怎麼辦才好。

  看她一動也不動的,他的心更跳得慌。

  就在他想衝出去喊人時,她呻吟了聲,抬起幾百斤重的頭。“好家夥!誰允許……你來……吵我的……姥姥我正好睡得很……”她的頭晃呀晃地,險些又要撞到桌面。

  店小二無由的驚出一身冷汗。

  “祖奶奶,您好回去歇著了。”

  “哦,”她用迷蒙的眼四處梭巡。“天亮了?”難怪她的脖子又酸又疼。“是該回去了。”她隨手掏出一個金錁子。

  “您的賬全付過了。”店小二老實的揮手。

  她模糊地想起有個與她對飲的人。“就當賞給你的。”把金錁一放,她醉態可掬的便要走。

  小二哥打出娘胎可沒見過出手這般大方的客人,一顆金錁子抵得過他鞠躬盡瘁的大半年跑堂薪餉,他喜形於色,把腰哈成對折的殷勤相送。

  聖姥姥不以為意,隨手倒拖著她的拐杖,蹬蹬下摟,揚長而去。

  一大早,天色尚昏暗,行人寥落,連呵出口的氣都瞧得一清二楚。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許是吸進了清新幹凈的空氣,肺部一被掏空,一陣翻胃倒腸,害她差點將隔夜糧全吐了出來。

  “酒量不好,何必跟自己過不去。”一俱龐大駭人的身影阻隔了她的去路。

  她抬起頭痛苦的瞄了來人一眼。“丁叔,怎麼你也下山來了?”

  “小姐一夜沒回來,可把老奴急壞了。”

  “嘿嘿,我又不是三歲孩童,沒人拐得了我的。”她索性把頭抵著胡同的墻,讓冰冷的石塊冷降她七暈八素的腦袋瓜子。

  “看你醉成這樣,丁叔背你回去吧!”他面貌長得粗礪,口氣卻是極端溫柔。

  “不成,唐門那兔崽子還沒抓到,我怎能回去!”她顛三倒四地往前走去。

  “區區唐門,能耐得了我明教如何,就算消息洩漏出去,我們又怕過誰來著!”明教雖敗,可積威仍在,絕不是任何人都能打的落水狗。

  “不錯!還是丁叔說得有道理,不如這麼地,咱們明教的教主換你做做看,如何?”一股酒嗝又湧了上來。

  “小姐,你這是在折煞老奴。”他誠惶誠恐。

  她一陣亂揮手。“丁叔,常言說得好,職業行行,行行有自由,我是真的想換個‘頭路’。”是誰規定做教主的人不可以有“職業倦怠”的?現在她就卡在那瓶口上,恨不得有個替死鬼來充數。

  丁廚的潤嘴扭成奇怪的形狀。“小姐,茲事體大,切勿戲言。”

  他這二小姐不沾酒的時候識大體又明理,可沒料到三杯黃湯下肚,潛藏在她心底深處的小女兒情態便不知不覺的冒出頭。

  對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來說,肩負幾萬人的身家性命安全,責任何其重。

  整個明教上下,也只有他明白她的苦。

  但她從來不說,這回,是仗著酒意吐真言,但他也愛莫能助啊!

  除非——

  他一向不善打結的腸子突然轉了個彎。

  倘若有個人才一流、風華正茂的乘龍快婿來執掌明教正教主之位,不僅能卸下水當當肩頭的重任,二來還能一正教主名位,毋須再讓水當當以假面貌示人。

  他猛拍了下大腿,這麼簡單的事他怎地從來沒想過?再說水當當也到該出閣花嫁的年紀了。

  “小姐,這事咱們回去再慢慢合計,老奴想到一個天衣無縫的好辦法。”他興致勃勃。

  “我頭痛,你說啥?”她捏著此刻猶如龍虎鬥的頭,該死的宿醉,醉起來要人命!

  “小姐,老奴僭越了。”看來,目前是有理說不清了,苦頭陀也不打算再廢話,此時晨光初曦,路上行人多了起來,好歹他是個男人,跟聖姥姥裝扮的水當當在大街拉扯實在不雅,他要速戰速決。

  他去拉水當當的手。

  “不要,不要!”她難得有使潑的機會,不淋漓盡致發揮一下怎可以。

  在秋風瑟瑟的街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當街耍賴,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在外人眼裏更是不倫不類。

  許多人都將不以為然的眼光射向苦頭陀,想當然爾——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肯定是男人欺負女人嘍,可人人見他高大威猛,又一身化外打扮,誰也沒膽去問一問,更重要的是——不值得。

  試問一個身材如巨人,又長發披肩、熊腰虎背,大眼闊嘴朝天鼻,渾身掛滿鐵鏈的人物,普通小老百姓惹得起嗎?而且,就算要英雄救美——那老婆子離“美人”的距離也未免太遠了些。

  “小姐……”他還想再說些什麼。

  “放開你的手。”一聲警語,不即不離的自他身後三尺處響起。

  “你是誰?”丁廚發自本能的護主,攫住水當當的手更是不放。

  一張清 、面帶倦容的臉慢慢移進。

  林修竹亦步亦趨的跟著。

  他實在想不通,人發明車馬轎,就是為了方便人的雙腿,可偏偏郭桐喜歡走路,逼得他只好捨車馬陪君子。

  走呀走的,好不容易進了城,郭桐卻朝這裏而來。

  “郭兄,你該不會想管這檔閒事吧?”

  他雖不是見死不救的人,可這組合未免怪異,為了保護郭桐,他不得不慎防。

  “有何不可?”是他的雙腿首先背叛他的思緒,一瞧見那老婆婆,他便不由自主的往這裏走來,毫無理由的。

  “你愛管事的毛病還是沒改。”這次換他走得飛快才能趕上郭桐的步伐。

  郭桐不答,因為他們已來到丁廚和水當當的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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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7:09
第三章

  鬥篷、笠帽,孤標傲世的全身漆黑,就這一閃間,丁廚瞥見郭桐那半垂的眼激過電光石火。

  他的眼瞳又黑又深,爍得人不敢正視。

  丁廚心裏怦怦跳。完全忽略一旁器宇軒昂的林修竹。

  這男人有股令鬼神也震懾的力量,最教人一見難忘的是他的眼,漆深如墨,如夜一般蒼涼、蕭索、迷茫,上一秒由他身上迸發的挾人威赫,下一秒裏,即收放自如的消匿無蹤。

  他就安靜地站在那裏,無言地瞅著你,他的人如夜般虛無,復雜的是你卻無法少害怕他一些些。

  一個極端矛盾又可怕的男人。

  丁廚是老江湖,對人,從不曾看走眼。

  明教若有這樣的人才來當教主,嘩,那簡直是帥呆了!

  但可不知他人品如何?

  “放她走。”郭桐的神情看來更疲憊了,好像隨時隨地都要躺下來般。

  “少俠認識敝教的聖姥姥?”丁廚微蹙眉。

  “原來你以下犯上。”他橫了眼丁廚仍牢抓水當當不放的手。

  “呃,不……”以下犯上,這是多麼嚴重的罪名,他忙像燙手山芋的放開手。

  “丁叔,你結巴的樣子真拙。”為她被扣了頂大帽,她還有心情糗他。

  “小姐!”丁廚真想封住她的嘴。

  郭桐和林修竹全因他這稱謂愣生了下,然後很硬地再將之驅逐腦海,裝成聽而不聞。

  “小姐,你怎麼認識那位公子爺的?”丁廚不得不問。

  唉!他就不能挑別的時辰再來問,凈揀她想吐的時候。

  她勾勾手指頭。“桐兒,你告訴他,我沒力氣,要吐了……”

  桐兒?這次換丁廚被唬得成了木樁。不過他沒有戳破什麼。

  “既然你沒事,我就不奉陪了。”他是多此一舉了。撂下話,鬥篷一掀,他無禮地旋身就走。

  “站住!”想吐的意念全沒了,她揪住郭桐的鬥篷。“你不準丟下我不管。”

  “放手!”他不是出手抱不平,是自找麻煩。

  “你敢過河拆橋,枉費我們相交一場,你讓我一個‘弱’女子留在虎口,你到底有沒有見義勇為的騎士精神呀你。”她跳到他面前數落起他。這亂沒誠意一把的家夥,哪有救人救一半的?

  “你不需要我相救。”他一針見血。

  需要人出手救援的可能是那個大巨人吧!

  她索性像只章魚般地摟住他任何她抓得牢的地方,使出耍賴的手段。“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我打定主意非跟你不可。”言下之意,她是一項天大的賜予。

  別說外人眼中的表情是如何怪異,只論林修竹一人就夠驚訝的掉了下巴。

  只要郭桐不願意,沒有一個女人可以近他身的,包括醜不拉嘰的老太婆。

  “小姐!”丁廚囁嚅地。

  水當當轉過頭。“丁叔,我有沒有逼你做不願做的事情、問你不願回答的事情?”

  “沒有。”丁廚老實得很,完全想像不出這樣的話裏會有啥子陷阱。

  “那你為什麼要追究那麼多?這家夥害我追丟了四川唐門的人,我賴定他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不把那通風報訊的家夥揪回來,難雪我的恥辱。”

  她是爭強好勝的,若從她手中逃逸的是武林高手,她雖敗猶榮,但不是,對方只是個三腳貓,這口氣太難忍下。

  最重要的是怕牽一發動全身,四川唐門不足為懼,但要沆瀣一氣——她絕不允許她出生前的慘劇再重演一遍。

  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必須全力阻止。

  丁廚靜靜瞅著她好一晌,輕輕道:“我明白了。”

  水當當點頭。“壽誕取消,一切善後問題全交代你,另外,將在外的三堂五壇負責人召回,我不在的這段期間,教主之位由銳全旗旗主暫代。”

  “是。”

  “去罷!”水當當輕松擺平了苦頭陀丁廚。

  他躬身應命而去。

  林修竹不由咋舌地拍手。“婆婆,您好大的派頭啊,比我大哥還威風。”

  水當當不喜歡他那輕浮的態度。“你大哥是什麼東西,敢拿來和我明教相提並論!”

  她根本不買賬,林修竹的馬屁全拍到馬腿上了,他的臉色一下變得難看之至。

  “你是……魔女?”所謂正邪不兩立,他不屑和邪魔歪道的人走在一起。

  “魔女又如何?我是比旁人多了只胳臂或眼睛,看你大驚小怪的!”她最討厭這種一開始便預設立場的人,紅五類或黑五類只有她有權決定。

  “林兄,你少說一句。”就當“敬老尊賢”吧!

  “郭兄,這老太……人家沾不得,武林同道要知道她的出身,你我都休想再有安寧的日子過。”魔教餘孽人人得而誅之,何苦找個麻煩背。

  “魔教中人或許多有良莠邪魔,但你也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郭桐信得過她。“再說,我的確欠她一份情,欠債不還,不是我輩中人該做的事。”

  林修竹苦著臉。“你的意思是,從此以後咱們的行程裏都要多出一個她來?”

  帶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在身邊,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

  “只有我跟他,你閃一邊涼快去。”水當當口氣極差。

  林修竹凝向郭桐,卻見他不反駁也不答辯。

  “郭兄?”

  郭桐眼中的悒鬱沉濃起來。“林兄,道不同不相為謀,等我把此間的事處理完,驚虹峒莊再見吧!”

  他已自由習慣,聖姥姥的事易了,驚虹峒莊的事卻不是三天兩頭就能解決的。

  兩天後,他便能送走聖姥姥,而驚虹峒莊一日不到,林家兄妹的糾纏便無法善罷,兩相權衡,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這又何苦?”對他的堅持己見,林修竹已感技窮。

  郭桐又沉默了,他也不同聖姥姥裝扮的水當當招呼,鬥篷微掀,旋足走人。

  太陽炙烈,大晌午的,秋老虎張牙舞爪,就連街邊水溝旁常見的癩痢狗也全躲進人家的屋檐下或石獅座蔭下乘涼。

  這時要有人傻不楞登站在大太陽下,鐵定不是白癡便是瘋子。

  就有兩個人,慢吞吞地在傃陽下步行。

  “喂,桐兒,咱們找個地方歇歇腿吧,我快吃不消了。”如醬汁的汗在她的假發內造反,她的袖子因為擦汗變得又黏又重,最不幸的是,她還身帶一根純鋼鑄的龍頭拐杖,現在如果有人開口跟她要,她絕對會免費奉送,外加一個感激的飛吻。

  郭桐理也不理,仍然埋頭溫吞吞地走他的路。

  乖僻,怪胎!水當當在後頭狠狠地咒罵,這種沒人愛的性格會是那個一喝酒凡事就好商量的人嗎?

  水當當確信那是她醉酒才導致的“錯覺”。

  自從她長鼻子、長眼睛至今,還沒見過那麼憂鬱的男子,他的神情經常限於深思之中,思緒總飄在她到不了的地方,這由她十問九不答的地方可看得出來。

  此刻的他,額上不見一滴汗,怒陽下仍穿著那件大鬥篷,眼神幽微如故,黑亂的發絲垂在鬢旁額前,有時拂過眼瞳,他也毫不在意。

  和昨日一比,他顯得更落拓了。

  要和這樣的人種相處,首先要有顆堅強的心臟和厚比城墻的臉皮,再來,還要自立自強,未雨綢繆他完全不顧她的死活,因為打從她一巴上他起,他既沒反對,也沒採取任何激烈的手段,只當她是不存在的隱形人。

  “好,你不理我,我就當街脫衣服給你看。”她的聲量不大,恰巧讓郭桐聽得到。

  郭桐的背僵了下,但腳步不變。

  然後,他真聽到背後傳來叮叮當當的衣料摩擦聲。

  他回頭的同時,水當當正和領口上的盤扣奮戰。

  是誰發明這種麻煩的扣法,一排十幾個扣子,真是麻煩得緊。

  “你做什麼?”他根本不以為她能帶給他什麼麻煩,不過,這會兒,卻結實被她嚇了一跳。

  當街脫衣,不管她是不是已經老得“毫無看頭”,這種瘋狂的舉動,實在太驚世駭俗了。

  “天氣好熱,我脫件衣服,比較涼快啊!”她的手可沒停,索性將龍頭拐杖丟給郭桐。“幫我拿著,一只手,難辦事。”

  “婆婆……”他忍耐著。

  “我說過,叫姑姑,我沒老到那地步。”他不止乖僻,而且固執,教了好幾次都記不牢,笨!

  他咽下陡生的怒氣。“好,姑姑,這裏是大街,除了八大胡同裏倚門賣笑的妓女,沒人敢袒胸脫衣的。”即使一顆扣子也不準。

  “可是我熱啊,叫你雇頂轎子你又不肯,馬車又嫌麻煩,說來說去,這全是你的錯。”她抱怨。從沒見過這麼“鹹”的人。

  郭桐不敢相信地瞪著她胸口那片如雪凝脂,他不假思索地撲向前,肅聲:“把扣子扣回去,否則別怪我用鬥篷把你包成一顆粽子。”

  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居然有一片引人遐思的凝脂雪膚,實在太過吊詭了。

  他窮緊張個什麼勁?“至少你要買點清涼解渴的東西讓我解暑吧!”

  “現已入秋。”根本是借口敲詐。

  水當當幹脆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自己正在馬路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我走不動了。”剩下的問題,她全扔給了他。

  她贏了。

  半個時辰後,她和郭桐坐進了舒適的馬車裏。

  “你瞧,這不是很舒服?”她坐向靠窗的位置。“何必跟自己的腳過不去。”

  郭桐不答,用沉默表示他的不讚同。

  “別愁眉苦臉的,咱們來吃西瓜。”她從車座底下摸出一顆西瓜。“還冰著呢!”

  那可是她趁著他去叫車的時段裏,跑了幾條街去搜羅來的。

  她橫掌為刀,輕輕一劃,瓜成了兩瓣。

  “喏,這比較大的一半給你。”她硬往他懷裏塞。

  “為——什麼我的比較大?”他盯著紅艷艷的瓜肉問。

  “你是男人肯定吃得多嘛。”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一面狼吞虎咽的大啃冰鎮西瓜。

  郭桐看了好一會兒她的吃相,這才斯文的搿下一片來,仔細品嘗。

  瓜肉吃完,她很順手地把瓜皮往外扔。

  “哎唷!”想來那片瓜皮砸中某一個人的臉皮了。

  水當當臉上沒半點愧疚,她又把手上剩下的往下拋。

  不知道是後頭的那個倒楣鬼反應太差或中獎率太強,反正,鮮汁淋漓的西瓜皮全蒙他“物盡其用”個夠了。

  郭桐無言地看著她那似小孩般取鬧的行為。“你故意的。”

  水當當震了下,振振有詞地說:“我討厭他。”

  “你不該記仇的,林兄或許在言語上冒犯了你,但他是無心的。”

  “我才沒這麼小心眼,我討厭他自然有我的理由,更何況就幾片西瓜皮而已,他的武功也太爛了吧!”林修竹是長得一表人才、面貌溫文沒錯,錯在他沒她的緣,對於水當當看不順眼的人,她可沒心情敷衍理會。

  那家夥講話時一對眼珠子賊溜賊樣的,心術不正的人,眼必也不正,這觀人術,水當當十次九用,全沒出差錯過。

  “郭兄……”林修竹不死心的聲音又由後頭追來。

  水當當嘴角浮出狡黠的微笑,眉毛微軒。

  趕“狗”一計不成,她還有二計、三計……無窮計。

  郭桐看見她那靈活得過了頭的黑瞳又滴溜溜地轉,他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馬夫,停車。”他敲了敲隔座的車墻。

  水當當就等這一下。

  趁著馬車未穩未平的那瞬間,她把隨身的龍頭拐杖往外筆直伸出去。

  郭桐要阻止,已慢了一大步。

  頓時,馬鳴、人的哀嚎聲交織成一片。

  郭桐臨下車前給了她頗具深意的一瞥。

  嗤!沒想到這人脾氣出奇的好,同樣的惡作劇要換作是丁叔,不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待在車裏。”他淡淡地交代那麼一句,繼而走開。

  什麼嘛?她還想下去“耀武揚威”一下的,他居然給她一道禁制令,他以為他是誰啊?她長這麼大可沒有誰敢命令她。

  於是乎她很“大剌剌”地探出個頭,打算先一窺究竟再說。

  不過也止於那麼一下下,因為她想到更妙的辦法來瞎整林修竹。

  “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沒有靈魂的人通常不記得許多事,就連日子也是模糊不清的過——但,他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你又何必替那相識不到兩天的婆婆——姑姑粉飾太平呢?不過他立刻為自己找到了借口,就當是“敬老尊賢”吧!

  “是不是那老妖——”他的“婆”字還沒有脫口而出,一張氣急敗壞的俊臉突然發亮。

  林修竹的表情變幻太快,令郭桐不由得也往身後望去——

  如果說她的打扮怪異,已經超乎社會禮教所能接受的尺度,倒不如說她存心要驚世駭俗,蓄意叛逆來得恰當。

  她穿一件簇新的藕合紗衫、紫緞團花短褲,腳底是一張豹皮制的涼鞋,由腳背到足踝膝蓋上方各用兩條皮繩交叉纏繞固定,露出大腿及至光潔白皙的腳指頭,一頭油光烏亮的發綁成一條粗瓣,未端綰著血象牙雕成焰火狀的細絲線。

  最特別的是她右手右腳踝各戴一圈發亮的鈴鐺,走起路來叮叮當當直響,萬分引人注目。

  她一下馬車,就連趕車的馬車夫也看傻了眼。

  若要仔細追究,她不是那種傾國傾城、完美無瑕的大美人,她的個子太小、眉太粗、眼太大,全身上下看起來都不夠細致溫柔,可她就是能攫住眾人目光,就像發光體,自己毫無所覺,卻能完全擄獲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連郭桐,也有那一瞬的失神。

  水當當從不曾以美女自居,她只是自然的呼吸、自然的走路、自然的笑、自然的做一切她想做、愛做的事。

  如今,她就叮叮當當地翩遷走來。

  林修竹望著她黑玉一般的眼眸,心中連連驚嘆。

  依他驚虹峒莊少莊主的地位,見過的美人不勝枚舉,穿著暴露、風情冶傃的女人更不用談。可她不一樣,她的腿圓潤白皙,如粉藕的手臂修長晶瑩,陽光下閃爍著奪目的光澤,像一塊上古的闐玉般。

  她露人所不敢露,卻一點也勾不起旁人的淫念,橫豎只覺得她美得特別。

  林修竹的一顆心頓時失其所在,飄飄飛走了。

  他渾然忘記自己一身狼狽是拜誰所賜了。

  “郭兄,你真不夠意思,馬車裏藏了個天仙佳人,連知會我一聲都不曾。”他不是好色之徒,而是純然的一見鐘情。

  郭桐仍不見反應,只拿一雙更形閃爍的眼瞅著水當當看,臉上波濤不驚。

  林修竹也不巴望能從郭桐的口中套出什麼話來,他主動出擊,迎向水當當。

  “……姑……姑娘,請問芳名?”

  水當當回眸一笑。“‘姑娘’這兩字可不是你叫得起的喔。”她指著郭桐,神秘的若有所指。

  “……這……”他一頭霧水,覷向郭桐,只可惜他仍是八風吹不動,什麼表示都沒有。

  “別來問我。”倣佛他除了這句臺詞,什麼都不會。

  “桐兒,我們再不趕路,傍晚可到不了預定地喔!”撇下林修竹,她鈴鐺清脆的走向郭桐。

  備受冷落的林修竹再接再厲黏上去。“姑娘想去什麼地方,小生願效犬馬之勞。

  水當當笑意不滅,漫聲應道:“驚虹峒莊。”

  這下林修竹的臉怎麼也瀟灑不起來了。“你……你……”

  “別你呀我的,姑娘我就是你昨天見過的那‘老妖婆’,少莊主好眼拙啊!”她不留情面地嘲諷他。

  林修竹宛如被蛇咬,蹬地退了一大步,一時消化不了這消息。

  “小心,別靠我太近,我是魔女,歪門歪道的招數多得你招架不了,你堂堂明門正派的少莊主,離我遠點,免得玷污了你的名氣。”她存心嘔他。

  “姑娘……”令他動心的姑娘居然是……這教他如何甘心?

  他朝她移近。

  水當當似真似假的掀眉。“別靠我太近,我全身上下全是毒。”

  唬地,林修竹不進則退,硬生生向後退了一步,後背砰然有聲的撞上馬車。

  郭桐看她詭計百出的修理林修竹,表情不自覺的放柔,怎奈眼底仍留有一抹陰冷。

  “我居然看走眼。”他自嘲。

  那般微妙微肖、巧奪天工的易容術是他生平僅見。

  “不要用那備受打擊的臉看我,人有失眼,馬有失蹄,只不過被我騙了一次,不算丟臉啦!”天地良心,她打一開始就無意瞞他。

  “行走江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丟臉我倒是不怕,只是不該有的輕忽,不可原諒。”一個小小的錯誤通常便能要人命。

  看來,這些年的山隱生涯磨鈍了他的觀察力。

  “我的易容術就算江湖盛名的‘千面狼’胡冠庸也未必能識破。”她很好心的安慰他。

  她一身易容術絕技來自神秘老翁恨世生辜不全。

  辜不全因緣際會和水銀鉤夫婦成為忘年之交,曾在明教停留過一段時間,後來明教被毀,他見一雙娃兒伶俐可愛,破格收她們為關門弟子,所傳授的工夫中就包括了易容。

  她姊姊水靈靈因為體質特殊,只能學習靜態的藥物研磨、採擷、毀造,及人皮面具的成型制造。至於她,動靜皆宜,自然從毒藥、暗器、人物模倣、個性揣摩,小至衣飾配件、臨摩人物背景,甚至一條皺紋、一塊老人斑都在研究功課之內。

  也虧得學習過程不算乏味,又迫於現實情況需要,她便一路鑽研了下來,造就今天這樣的局面。

  所以,對她來說,除非她本身願意,否則被外人識破是絕不可能的事。

  “放眼江湖,易容術能超越胡冠庸的也只有恨世生辜不全老人。”郭桐喃喃自語。

  那恨世生辜不全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礪劍王”北堂春,北堂也只收了個徒弟,那就是他郭桐。

  至於他師祖的事跡郭桐完全聽自他師父的口中,他曾自豪的坦言恨世生老人之易容術獨步天下百年,無人能比。

  “誰告訴你我師父他老人家的名諱。”恨世老人來無影去無蹤,怪僻一籮筐,生平最忌諱人家拿著他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所以曾嚴令吩咐不準在外輕易提及他的任何事。

  郭桐這下不驚訝也不成了。

  “你是我師祖的徒弟?”這輩分一論,他要改口叫她師姑了。

  “你不信?”

  “我從未曾聽師父提及。”

  “我也沒見過師兄。”她並不在意這事,一個明教就夠她忙的了,哪還有餘暇時間追本溯源聯絡感情。“更不知道有你這麼個徒孫。”這下能名正言順吃他豆腐了。

  郭桐心裏有數,眼前這叫水當當的姑娘有可能是他的師姑。

  恨世生辜不全老人挑徒弟奇嚴,個性怪異奇誕令人無法捉摸,年老之時在外又收個徒弟之類,也並非不可能的事,就像他師父“礪劍王”在收郭桐為徒多年後的今天突然大發奇想遠渡重洋到暹邏,一去數年,消息全無,她那古裏古怪的個性可想而知十分符合辜不全老人的脾胃。

  不過,要他稱呼年紀幾乎小他一輪的丫頭做師姑,實在有點為難。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他們之間這層突破性的關係。

  不過,有個人挺樂的。

  不消說,林修竹可把兩人的對話聽得滴水不漏,他喜孜孜地說:“郭兄,恭喜,真是可喜可賀。”

  壓根兒他是賀喜自己去掉一個情敵。據他觀察,這俏姑娘對郭桐的興趣遠勝自己,這一來,他反敗為勝的勝算多了許多,怎教他不“可喜可賀”?

  林修竹怪異的亢奮沒逃過郭桐的眼,顯而易見,他的好友迷上了他的小師姑。

  就連他自己也沒察覺他的眼湧起如潮的深邃憂鬱。“我的年紀大得足以當她的大叔。”這“姑姑”兩字,他怎麼也叫不出口。

  “天地君親師,咱們大漢民族最是尊師重道,俗諺說論輩不論歲,你這筋鬥是栽頂了。”林修竹眼兒嘴兒咧成縫,樂得很。

  “你不怕我叫你姑姑,把你叫老了?”他輕輕轉頭,正視水當當那愛笑的臉。

  “就為這句話,咱們該好好喝它一杯去。”原來當人家師姑是這般有趣的事,難怪當年辜不全老人死求活求的巴著要收她姊妹倆為徒。

  郭桐驀然一笑。

  水當當只覺他的笑容古裏古怪,寧可他維持原來的表情,但林修竹可不然。

  他呆呆覷著郭桐的笑,心中感慨萬千。

  他記憶中的郭桐是從來不笑的,即便帶笑,也夾著輕愁淡憂,自幼坎坷的身世遭遇造就他不快樂的個性,一直到發生那些事後,更難見到他的笑靨了。

  他不笑則矣,笑起來連潘安也難賽其一,天下女子沒人逃得過郭桐一笑,他妹妹和嫂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外人眼中,或許只瞧見對郭桐恨之入骨的林倚楓,身為哥哥的他卻清楚,單純的恨意不會教人又哭又笑。沒有愛,哪來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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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7:31
第四章

  “別的東西我不敢打包票,要喝酒,美酒佳釀,我酒莊多得是。”驚虹峒莊家大業大,區區酒莊遍布東西北省,數目多如天上繁星。

  “喝酒的日子多得是,我無暇奉陪。”他必須盡快趕到驚虹峒莊,那裏,有人在候著他。

  “姑姑,不如小生陪你吧!”林修竹轉向水當當。

  雞皮疙瘩立刻從胳臂麻至全身的水當當杏眼一瞪。“姑姑是你叫的?我有名有姓的。”

  “是是是……”

  郭桐沒看過對姑娘家這麼低聲下氣的林修竹,他是世家子弟,人品出眾不說,正直寬和、才氣縱橫,想委身於他的姑娘家多如過江之鯽,但他沒一個看上眼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看林修竹對他姑姑態度大變,他若有所覺,他的好友陷入情網了。

  那種苦澀的感覺驀地充塞心頭,郭桐大吃了一驚。

  為何他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年——

  他突兀狂猛的捏緊拳頭。不一樣,不一樣,他在胡思亂想什麼——

  郭桐黯然沉下臉,封閉起自己的心,想悄悄退出這地方。

  水當當沒讓他達成願望。

  “桐兒,你要往哪裏走?上馬車啊!”

  “我不能和你同坐一輛馬車。”他不動,連臉也不願回轉。

  對著一個人的背說話不是水當當忍受得住的事,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嘛,她身子一動,鈴聲清脆悅耳。“方才我們還坐一起。”難不成他那乖僻執拗的牛脾氣又犯了?

  “那不一樣,現在的你和我一道,會折損你名節的。”他雖是江湖浪子,對女人家一向重逾性命的名節也不敢輕忽。

  “名節是什麼東西?”它能吃能喝還是擺飾?幹麼他一臉慎重。

  她在明教長大,明教中人本就多離經叛道,思想行為異於常人,牛鬼蛇神有之,憤世嫉俗的更大有人在,自然沒人會將世俗禮教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理念道德放在心上,既然如此,更不可能將那些自認為洪水猛獸的觀念灌輸給水當當。她不懂、不甩、不在乎、不明白,完全是正常的反應。

  “簡單來說,便是男女有別。”他不需要耐心對她解釋,光是她那身過於野性的打扮就足以刺激他的感官,為什麼?他的心不早已成灰了嗎?如今竟會蠢蠢欲動,恨不得把她每一寸肌膚都用鬥篷遮蓋起來。

  這種走火入魔的欲念太可怕,他必須離她遠遠的。

  “我知道男女有別啊!”她身體輕晃,沒一刻安寧,鈴鐺也隨之晃蕩。“可我是人,你也是人,就只坐馬車,又沒礙到別人,這關‘名節’什麼事?”

  怎麼他就有一籮筐的籍口想擺脫她?是她長得太“顧人怨”嗎?可她扮波斯姥姥時他又挺正常的,怎地一恢復原貌,他的態度表情卻全走樣了?

  盡管她給郭桐的印象詭譎萬變,一下心狠手辣、一下又是鬼靈精怪的,這會兒又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出這番話來,這麼多面貌的少女,他幾乎要拿她沒輒了。

  名節不該是所有天下女子最重視的嗎?怎地她還能搿出一番歪理來?

  “總而言之,你是我師姑,男女授受不親,為了你的名譽,我們還是分開比較好。”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郭兄,你考慮得對,這保護美人的任務就交給我。”林修竹原先聽了水當當那番話差點口吐白沫,但情人眼中一旦出西施,再不合情理的話他也會自動“消音”當沒那回事。

  郭桐冷冷瞄了他的好友一眼,隨即岑寂下來,眼神變得悵惘而遙遠。

  又來了,這不識相的家夥老愛來搞破壞,水當當瞪他一記大白眼。“你沒聽桐兒說‘男女授受不親’吶!再說誰要你保護?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少花言巧語了,本小姐不吃這一套。  ”  對討厭的人,她向來不留情面的,尤其是三番兩次破壞她“大計”的跟屁蟲。

  “姑娘,冤枉了,小生從來沒對任何小姐妄言花語,此心可比明月。”他一遇上她就像泥遇見了水,化成無力的泥漿流進水溝裏了。

  “明月?現在大太陽的,哪來月亮,白癡!”她存心殺他風景,一點旖旎意念都不給他。

  “姑娘!”她還真能扭曲他的話。

  “閉嘴,你再 嗦別怪我拿刀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喂狗。”他到底煩不煩!

  林修竹怔了下,那怔忡之色來得急去得快,繼而換上的是布滿深刻柔情的神情。“如果——姑娘真要我的舌頭,我不會吝嗇的。”

  這下可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水當當給唬住了,久久她才跺了下腳。“神經病!”

  林修竹確信自己能用無比的毅力感動她,見她遲疑了下,口氣也不若方才強硬,一下信心大增。“天可荒,地可老,我林修竹對你說的每句每字都是發自肺腑,全無半句虛言,要是其中有一句假話,願遭——”

  “住口!住口!”水當當拼命互搓兩只胳臂,她幾百萬年不曾掉的雞皮疙瘩今天一次掉足了分量,再聽下去,怕連耳朵都要長繭了。

  “姑娘——”

  水當當根本無心搭理她,只見她一回頭,郭桐的身影早已不見。

  “都是你害的啦!”她兩頰因怒氣泛紅。“桐兒——”她吸氣,施展上乘輕功,匆匆追了去,留下一臉挫敗的林修竹。

  “二哥,她是誰?”宛若幽靈的林倚楓沒聲沒息地由一棵樹上躍下。

  她依然覆面,水銀色的短打裝束,銀刀銀鞘,渾身散歪冷冰冰的氣息。

  “倚妹。”他著實被她駭了一跳。

  “她是誰?”她堅持要獲得答案,美麗的黑眸裏是錯綜復雜的顏色。

  “倚妹,她是不相關的人,不要把她牽扯進來。”林倚楓那冷尖如剌 的神情令林修竹戒心大起。

  “二哥,”她用稀奇古怪的眼光打量著他。“你不會喜歡上那丫頭片子吧?”

  “我——”他一開始就沒打算否認,只是黯然道:“——我想是無法自拔地陷下去了。”

  “沒想到你也會掉進愛情的泥沼?哈哈!蒼天到底饒過誰?”她歇斯底裏的情緒沒個準,說發作便發作了。“二哥,你的眼珠被豬吃了嗎?你看不出來那女孩的心不在你身上?”

  他們林家的人上輩子究竟欠了郭桐多少債,今生全要用淚還?一個她,一個林探雨,一個宓驚虹,現在連一向置身事外的二哥也卷入暴風圈裏……

  郭桐啊郭桐,你為何要出現?

  她的心緒大起大落,狂喜狂喜後換上冷煞的表情,寒幽幽的自言自語:“女人是禍水,咱們家裏已經有了一個,不需要再多添一人,驚虹峒莊的悲劇已經夠多了……”她眼現殺機。

  林倚楓發病前兆的表情林修竹再熟悉不過,她像不定時的火藥,沒人拿得準她幾時會發作,他無法顧及自己紛亂的心緒,便橫阻在她身前。“倚妹,我用二哥的身分命令你回峒莊去,不許胡亂非為。”

  “二哥,你別傻了,不管我撒不撒手,還是有人會出面阻擾郭桐上峒莊的。”

  “倚妹,回莊子去,乖。”林倚楓一向跟他走得近,現在他卻捉摸不定她如風的心思,只好軟言軟語苦勸。

  “二哥,他是你八拜至交,又是青梅竹馬的摯友,你真忍心見他往陷阱裏跳?”她眼眸中的厲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淒苦。

  “倚妹,”林修竹的神色泛凝。“郭桐雖然隱遁山野多年,可我知道他的刀一點都沒變鈍,就像他的人一樣,你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嗎?或許他是我們這些人裏最清醒的一個。”看似平凡的人最不平凡,最不凡的人一旦甘於平凡,或許已是在大徹大悟後,或許是嘗盡了太多生命中的無可奈何。

  “可是——”

  “回去吧,他不會聽你的。”抽刀斷水更流,該來的就任其自然吧!

  “你別傷了他!”她語聲哽咽,楚楚憐人。

  她心中的矛盾,誰懂?

  林修竹忽地仰天長嘆。“我——即便我想,卻也難得手。”他滿目簫索。“郭桐仍是郭桐,除非是那個人,要不然沒人能傷他一毫。”

  親情和道義,到底執輕執重?

  夜半。林修竹來敲郭桐的門。

  他們夜宿十裏坡的小客棧,客棧裏的三間房全給他們一行人包了。

  窗外有微雨。

  房內一燈如豆,燈下,郭桐獨斟自酌,意態肅索,桌上放著那張銷魂冷金箋。

  “郭兄,悶酒最傷身,少喝一點。”他剛浴罷,嶄新的蔥綠雙繡花卉草蟲長衫,鑲綠玉縛發長巾,一柄檀香扇,風流又俊俏。

  “臥聽瀟瀟雨打篷,林兄冒雨而來,好大的興致。”他的眼宛如石雕,完全沒有任何感情。

  散發、黑衣、冷若冰霜。孤絕的代名詞。

  “兩三點露不成雨,七八個星猶在天,恐驚英雄無奈又多情,我特意過來相陪。”他不理郭桐語帶譏誚。“不如愚兄也陪你喝一盅,免得說我掃了你的興。”他兀自從幾盤上端起瓷杯。

  “林兄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郭桐又獨自斟了滿滿一杯酒,倒入愁腸。

  林修竹斯文地輕啜,回避的低語:“美酒又稱‘掃愁帚’,依我看根本名不副實,酒上加酒,愁上添愁,掃愁掃愁,越掃越多愁。”

  郭桐覷他一眼,眼底有了些微波瀾。“俗語說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林兄,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把我的好酒全鯨吞了。”他認識他太久,一回腸、一拐肚,怎不知他在猛兜圈子。

  “郭兄真是明白人,我就知道瞞不過你。”他竟有些少見的靦腆。

  “快說,否則我要休息去了。”他是有一說一的人,這麼吞吐,倒不常見。

  “這一路我看你和當當姑娘談得投契。”其實是水當當懶得理他,又怕無聊,只好將全副精神擺在郭桐身上。“可她對我還是冷若冰霜,愚兄想請你替我美言幾句。”他從來不屑啟齒求人,可伊人對他的熱烈追求毫無反應,這令他慌了手腳。

  郭桐握酒杯的手抖了下,但很快便將那酒灌進口中。

  他的感情早已隨風逐去,可就在方才那一剎那,他的心有著前所未有的奇怪反應。

  是痛、是酸、是憤怒、似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多熟悉的情景,同樣的對話、類似的要求,要求他“讓”出他心愛的女人——

  “郭兄?”林修竹看他無表情的臉轉為森冷,不覺有些小心翼翼。

  “愛情不是物品,林兄對她有意,何不當面告訴她?”他不帶任何感情的回答,可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心底那結了疤的傷又被劃上新的傷,傷口正汩汩流血。

  “呃,郭兄不是不知道,當當姑娘對我從無好臉色。”這事要傳了出去,不知要令多少天下女子心碎。

  “對不起,這種事我愛莫能助。”推開酒杯,他開始下逐客令了。

  此時——

  水當當的尖叫聲如雷貫耳傳來。

  林修竹的動作快,可郭桐更迅如疾箭,黑影倏然一飄,快得林修竹只覺眼一眨,便失去他的蹤影。

  他若有所悟的佇立當場,心中如釋重負,卻又有些微微的不甘心和不是滋味。

  喜的是好友總算還有救;悲的是,他生平頭一次心動,卻注定非失戀不可!

  改明兒個,他非再下帖重藥不可!

  郭桐趕到水當當的房間,正巧看見她跳上房間唯一的木桌團團轉。

  她的發辮已經解開,長發披散,身上只著一件中衣和短褲,赤著腳。

  她一看到郭桐出現,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桐……兒……嗚……”

  郭桐不是那種看見女孩掉淚就會心軟的人,但他筆直走向水當當。他受不了她哭。

  “來!”他把雙臂伸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她瑟縮了下,搖頭拒絕時又抖落一串透明的珠淚來。

  郭桐雙臂猿伸,盡管她拒絕,他仍握住她的小手,將她橫抱下來。

  她的手光滑、溫暖又柔軟,像足以撫平任何人的創痛,她的腰肢更是不可思議的細滑,發際清幽的皂香刺激著他的鼻端。

  他的心原來堅如鐵石,此刻見她柔弱可憐的俏模樣,竟連心底最深處都震動起來,宛如一湖死水泛起了波濤漣漪。

  他的胸膛看似堅硬無比,一靠近,水當當才發覺他的懷抱溫暖又廣大,像一彎足以令人遮風避雨的港灣,她很自動地縮進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告訴我,怎麼回事?”他往床沿一坐,一時之間也沒放下她的打算。

  她突然有些害羞。“我很久不作噩夢了,可自從水靈靈離開後,噩夢的次數愈來愈頻繁……”她擤了下鼻子。“我醒來後就看見……”她說不下去了。

  “看見什麼?”他鼓勵。

  “看見人家的天花板上粘著一只蟑螂啦!”她羞得無地自容。

  起先她只感覺到郭桐胸膛不正常的起伏,等她抬起頭來,他殊無表情的眼中早已漾滿笑意,繼而朗聲大笑起來。

  他看來頭發蓬亂、落拓而憔悴,但此刻,他的神採卻那麼瀟灑,目光閃亮如秋星。

  水當當驚傃不已。

  她一直以為他的心腸是巖石所鑄,不動七情六欲,如今——原來他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還不難看。

  她兀自沉迷,忘了要追究自己是被人訕笑的笑柄,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討厭,你笑我!”打死自己,她也不相信自己會用這種撒嬌的口吻說話。

  一個極其矛盾的綜合體!她的身分是魔女,一身古裏古怪的邪氣。但此時瞅她,又有雙潔凈無雜質的純真眼神,她擁有他最渴望保留卻早已失去的率真。

  他的臉浮現痛苦之色,昔年,他不也是被“她”身上那股無邪的天真所吸引?

  他又陷入那虛無縹緲的沉思裏,這令水當當無法承受,她推他。“喂,你為何那麼容易心不在焉?你的心到底掉到哪兒去了?”老實說,對郭桐,她有一肚子的好奇。

  他的肌肉變硬,發亮的眼漸成死灰。

  “世間的故事總是悲多喜少,你又何必探究,至於我的心——誰知道它在哪裏。”

  一具眼冷心也冷,失了靈魂的軀殼還有心嗎?

  水當當不愛看他那失落孤獨的樣子,她明白一個無依無靠的靈魂有多寂寞,以前她有水靈靈相濡以沫,一直到她隨赫連負劍遠走後,她才體會到那種有苦無處訴的悲傷,她再不要一個人這樣過日子。

  如今,她又看見一個比她更形淒苦的靈魂,她決定,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她要設法讓他開心快樂。

  因為這幾天,她即使只瞧瞧他,一整天也覺得快樂無比,既然他能帶給她快樂,受人點滴總要湧泉以報,她要把那令他憂傷終日的症結找出來,還他原來本色。

  她天真篤定地一笑。“別怕,不管你的心丟在哪兒,我們一起合力把它找回來。”

  郭桐大受感動,可是他冷冷的推開水當當。“我的事,不用你擔心。”

  荒野上的生物慣以無情的方式表現有情,水當當雖然不曾在荒地上求生過,但她奮鬥的地方卻是異曲同工的荒漠,那些被黑白兩道排斥在邊緣的明教教眾們,比正常人更熱情,可他們的多情更常建立在無情的殺戮裏。

  “你別忘了,我是你師姑,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換言之也是一樣的。”她完全把他當“自家人”看待。

  對她,他沉溺得太快了,這是危險的訊號。

  郭桐又躲回他慣有的不問不答裏,溫柔地放下她後,他冷言道:“睡覺,我們明天還要趕路。”

  “我不要……”她不放他走,耍賴地拎住他的長衫。“萬一我又作噩夢……”

  她可憐兮兮的聲音打動他心底來不及築堤的心防,遲疑了一下,他做出生平最大的讓步。“我坐在這裏陪你,直到你入睡。”

  “我不要,太遠了!”她猛力踢著腳幾,雪白的腳指頭混合著一圈鈴鐺在雨夜裏備顯觸目誘人。

  郭桐不看她那如初筍的腳指,扳著聲。“不然,你想怎樣?”

  那溫柔多情又陌生的郭桐逐漸從結霜冰封的軀殼中破繭而出。

  水當當挪了下位置,讓自己躺向床內側,語帶困音。“你的衣服借我……一下下就好。”

  頭一沾枕,沒待郭桐作出任何反應,她回他甜甜一笑,把背弓成蝦米狀,毫無防備的合眼睡去。

  郭桐無法遏阻自己盯著她那黑翹呈扇形的眼睫毛和粉嫩皙白如凝脂的睡容。

  多信任人的小東西,即便睡著了,小手仍拎著他的衣襟不放。

  這種被信任、被依賴的感覺在他心中一發不可收拾,難以言喻的情愫像株得到灌溉的花苗,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

  這樣想疼惜、寵溺一個人的情感連“她”都不曾有過,“她”曾是他心中最初的溫柔,然而,眼前的姑姑不同,她給他的是千奇百怪、錯綜復雜,甚至是震撼人心的感覺,愛恨如此強烈而明顯,她的熱力倣佛能連他人的靈魂也焚燒起來。

  他試著掙開水當當的鉗制,反身脫下自己那件從不離身的黑鬥篷,密密實實蓋上她。

  翌日,林修竹一見到水當當手中捧著那件黑鬥篷,心中便已有數。

  他不吭聲,看著水當當神清氣爽的和郭桐共坐一張長凳,她開心的吃他碗裏的食物、喝他碗裏的湯,郭桐努力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當成玩遊戲,非賴著他身邊不走,根本無視禮數合不合規矩。

  林修竹發現一項更驚人的事實。

  今早的郭桐,一塵不染,身上聞不到一絲酒味,雖然眉頭成 的睨著水當當吃沒吃相地搜刮他碗裏的食物,卻破天荒的毫不動怒。

  林修竹沒發覺自己眼中洋溢著深深的悵惘。

  愛情是自私的,而且他好不容易才看上一個他中意的少女,要將之割捨,情何以堪?

  他逐漸體會到昔年郭桐的那份痛苦之情,郭桐做得到的,他卻割捨不下。

  郭桐對他大哥,那是怎樣一份割心撕扉的贈與,只因一個生死之交的要求。

  他終於領悟自己昨夜對郭桐作了何等殘酷自私的要求,他的行為是將已墜入深淵中的好友再次推向地獄。

  林修竹一時慚愧萬分,只差沒能立刻找塊豆腐磕頭謝罪了。

  水當當的五指在林修竹臉上揮動。

  “喂,你一早就死氣沉沉、陰陽怪氣的喔,怎麼,怕我到了你們峒莊,吃垮你啊。”她飯飽茶足,心滿意足的耍耍嘴皮,這可是最佳的飯後“運動”哩。

  林修竹面色一整。“我豈是這般小器的人,”把臉偏向幫水當當善後的郭桐。“郭兄,我最後一次請你慎重考慮——”

  對水當當毫不客氣的行為,郭桐擺脫不掉之餘,很“無奈”地接受了,對一個我行我素、將霸道視為自然的小女子,誰能奈她何?

  孰不知他自以為的“無可奈何”是發自心底對她的認同,因為即使是“她”宓驚虹也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當局則迷啊!

  林修竹決定暫時撇下兒女私情,眼下有更急迫的事得解決。

  郭桐幽冷深沉的眼眸絲毫不變。“再過去,便是你驚虹峒莊的勢力範圍了,是嗎?”

  “此去危機重重!”他的口氣轉為急迫。

  “探雨兄是我的摯友,何來危險?”他的神情淡漠,眼神蕭瑟了下來。“何況我接了‘她’的銷魂冷金箋,豈能不來。”

  “原來是你接到銷魂冷金箋才不惜從關外趕來。”他和倚楓一直猜不透的謎底終於揭曉。他顫聲道:“你不能去,郭兄!”

  “林兄,別白費心機,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勢在必行。”

  “你會後悔的。”林修竹嘶吼。

  他終於明白,在銷魂冷金箋的背後有一個大陰謀正在醞釀,他不能眼睜睜讓自己的摯友去涉險。

  “別把我想成不中用的老頭子,這些年我並沒把功夫給擱下。”他明白自己要去的是什麼地方。

  即便是龍潭虎穴,又有何關係?他只想履行他最初的承諾。

  “我們要去的地方很危險嗎?”水當當冰雪聰明,掐頭去尾,很快便明白了個梗概。

  “是。”郭桐不諱言。

  “好 ,”她拍手。“我最喜歡刺激的活動,也算我一份。”她還以為此遭要去的地方是野外狩獵、郊外活動呢!

  郭桐眼中有讚賞的光芒。“我們不是去玩,別掉以輕心。”

  “誰說我們要去玩來著?只要你敢去的地方,即便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要跟。”換言之是“粘”定他了。

  “我相信你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自從遇上她後,他根本沒想過要撇下她單獨赴會,經過昨夜後,這念頭更強烈了。

  林修竹見他們一搭一唱和,心知大勢已去。

  他在心中默祈,或許多一個水當當,他們能多一分勝算吧!

  並非他對郭桐沒信心,他擔心的是能左右郭桐的那雙手,一雙絕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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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驚虹峒莊內院。

  它的內院以五色彩虹分類,虹橙靛紫翠。

  虹樓自是宓驚虹的住處。

  虹樓是二層樓房建築,樓下隔為三間,兩側方窗雕花,正中堂是客廳,內掛詩畫,龍鳳麝香爐,檐下係有水晶燈籠與銅鈴,中間是書屋,二樓入口處的門廳有回廊,是古琴臺,四格門內則是寬大舒適的臥房。

  此時,驚虹峒莊莊主林探雨走過用麻石和方磚鋪成幾何圖案的天井,旋樓而上,拂開水晶簾,來到他夫人的閨房。

  “夫人,你瞧,為夫幫你帶什麼回來?”他手中鄭重地抱了個看似沉甸的木盒,周沿雕刻的人物舞蹈形象栩栩如生。

  林探雨的夫人,也就是驚虹峒莊的莊主夫人宓驚虹,她動也不動,只輕柔地放下手中的針黹。“夫君,請坐。”

  對他,她向來這般客客氣氣、冷淡有禮。

  她一身雲南白族人打扮,右衽短衣,短衣外罩領掛,不著長褲,腰係圍裙,再束飄帶。

  她的短衣袖管鑲有各色絲繡花邊,領掛是絲絨質料,寬花腰帶係束腰身,綰髻露於花頭帕外,左側飄曳著一縷白纓穗,戴銀耳環、銀手鐲、銀戒指,腳蹬一雙繡工精致的繡花鞋。

  和她結婚多年,她仍偏愛白族人的打扮,但林探雨並不以為意,他喜歡她這股屬於少數民族的神秘感,婚前如此,婚後更是癡迷。

  “我托人大老遠從怒江帶回這個。”

  他興奮地打開木篋,裏頭是一個漢代出土的青銅器。

  宓驚虹柔順地望著那鎏金的騎士貯貝器(相當於現代的錢筒),優雅地接過。

  “謝謝。”

  他知道她不愛那些金銀鑽飾,獨鐘古董,便四處搜羅古器來討她歡心。她懂他的用心良苦。

  “你不喜歡?”她沒笑,從來都不笑,他和她成婚至今從沒見她笑過。

  不管他如何努力,她根本不肯對他笑上一笑。如果連一個笑容也吝嗇施捨,是否代表著她心中根本沒有他的存在?

  這個念頭已在他心裏發了苗、生了根,他愈來愈無法忍受了。

  “你帶回來的東西我怎會不喜歡?”她的聲音幽雅清韻,恍若仙樂。

  “你根本不喜歡,何必假惺惺的!”他霍然肅立,一把掃掉好不容易得來的古董。

  宓驚虹和林探雨成婚多年,沒見過他發脾氣,一時被他粗魯的舉動給駭住了。

  林探雨沒放過她。

  “我要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肝,我這樣待你,你又給過我什麼?”他魯莽地抓住她瘦削的肩胛,篩糠似死命的搖。

  宓驚虹臉色慘白,如驚弓之鳥。

  一向與她相敬如賓的丈夫為何突然變了模樣?

  林探雨一不做二不休,他橫暴的將宓驚虹拖到月牙床,撕開她的胸襟,野獸般紅了眼地肆意淩虐她雪白的肌膚。

  宓驚虹驚駭得忘記了流眼淚,她手腳僵硬,渾身發顫,咬著下唇,沒有一絲反抗。

  林探雨蓄意漠視她那簌簌如風中落葉的身子,將她身上所有的衣物悉數撕破,野獸般地撲上她——

  “不——要。”她嗚咽。

  “你是我的妻子,履行同居義務是你的責任!”野性蒙敝了他的眼,狂亂控制了他一向掩飾得極好的感情,如今卻一發不可收拾了。

  “不——要——”他從沒用這種方式要過她,這樣面貌扭曲、行為如禽獸的人是她的丈夫嗎?

  她的抗議被林探雨冷酷的粉碎了。

  亂雨摧花後,林探雨緩緩地抽離她的身子。

  該死的,即使她毫無反應,他仍然無法從迷情裏走出來,他愛她的人、她的身子、她的每寸肌膚,千該萬死的!

  他拾起地上的衣物,眼角無可避免的瞧見她身子上被他摧殘烙印的瘀紫痕跡。

  他心中一軟。

  “你——”

  “別靠近我!”宓驚虹渾身癱軟,往床角一縮,滿眼皆是恐懼。

  她這一動,一灘鮮血觸目驚心的染上床單。

  林探雨心一揪,將手上衣服一散。“小虹,我傷了你?”他想伸出手去碰她。

  她躲得更快。“不要,不要!”她鬢發淩亂,眼神一片空茫。

  林探雨那野獸的行徑已烙進她心裏,太可怕了。

  在她好不容易慢慢接受他的時候,他又逼迫她將愛他的心給封鎖起來,太殘忍了!

  林探雨何嘗不懊悔?她是他今生最愛的人,而他卻用這種手段要了她,他是自作自受的,他看見了她眼瞳中遠曳而去的溫暖,自責更深。

  他將頭一扭,不顧自己全身赤裸,急急推開窗扉。“打水來!”聲亮透空。

  丫環飛怏端來一盆水後,即被林探雨遣了出去。

  他擰來溫熱的毛巾,一個大步跨上月牙床。

  “小虹——”

  她狂亂的搖頭。“不要碰我,不要——”

  她的害怕全落入他的眼。“你必須整理一下自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放緩聲調。

  她把自己的身子弓成收縮的形狀,一逕狂慌的搖頭,見他如見惡魔。“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咬舌自盡。”她顫顫晃晃,語氣卻是無比堅定。

  林探雨知道她會說到做到。

  她的外表柔順溫婉,骨子裏卻其倔無比。

  當初一眼愛上她,他便不敢使強,他用無比的耐心深情,希望能感動她,長長的時間過去,她的心依舊綰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這教他情何以堪?

  他該放她走嗎?不!她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林家的魂,他絕不允許她的心中長久保存另外一個男人。

  他會解決的,他務必將她心中的那個影像拔去!

  他痛苦的合上眼,再張開,黑亮的眼裏揉進肅殺和令人不易察見的森冷。“我不碰你,但不管你聽進去了沒有,我要告訴你——我愛你。另外,”他吸了口氣。“郭桐不日之內會來峒莊作客——”

  林探雨寧可她對他的話毫無反應,但他失望了,就那一瞬間,宓驚虹的眼瞳擦過一丁點火花。

  那丁點火花足以燃起林探雨滿腔的妒火。

  他所料不差,她的心底仍然盤踞著郭桐。

  郭桐!他是他和他的妻子間那條蛇,即便他曾是他的兄弟,如今,也顧不得了,郭桐,你非死不可!

  他冷然離開,留下雙手緊抓被褥的宓驚虹,直到這一刻,她才淚從中來。

  “桐哥,桐哥,你為什麼要來……可是,虹兒好想你,你真的會來嗎?”她的心如此矛盾,誰能來幫幫她?

  “林莊主,看你氣色不佳,是哪個不長眼的人讓你不高興了?”大廳中坐著已在驚虹峒莊盤桓一陣子的四川唐門門主唐子衣。

  “家務事,不值門主掛齒。”已經兩天了,宓驚虹不吃不喝,令他心煩意亂。

  唐子衣也不是不識趣的人,馬上轉移話題。“最近,老夫從江湖耳聞一些奇事,不知莊主可有意一聽?”

  驚虹峒莊的聲勢在近幾年內大大超越許多名門正派,比起許多式微、名存實亡的幫派更值得結交,這也是唐子衣不惜紆尊降貴的遠從四川到金陵的目的之一。

  來者是客,盡管林探雨的心情惡劣,客人仍得敷衍的。“在下洗耳恭聽。”

  “近日江湖傳言魔教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不知莊主可有聽聞?”他掠過自己派人調查的一事不說,探查林探雨的口風。

  “魔教?怎麼可能!”他面容一肅,全神貫注。

  “江湖道友們言之鑿鑿,想來不假,當今聖上也視魔教人為國家毒瘤,非去之而後快,咱們如能搶得機先,將來論功行賞……嘿……”他以曖昧的口吻帶過。

  “我驚虹峒莊水陸商運遍布全國,豈會在乎那小小的爵位。”魔教與他何幹?他的心早無意於血腥鬥爭,他要的是一份愛,一份遙不可及的愛。

  “老朽失言,驚虹峒莊家大業大,的確不在乎皇帝老兒那點賞賜,可邪佞妖魔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莊主是武林之首,斬妖除惡應該是當仁不讓的。”他見風轉舵,一個勁的吹捧。

  高帽子人人愛戴,林探雨殊能例外。“茲事體大,牽一發動全身,要斬草除根,憑我們這些人要對付魔教,力量還不夠。”他雖然好大喜功,可也不是沒眼光,沒自知的庸俗之輩,自己有幾分力量,他清楚得很。

  再說唐子衣慫恿他出頭,無非正想拿別人的拳頭去撞墻,硬柿子丟給他,自己凈挑軟的吃,他又不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想算計他?門都沒有!

  “這事恐怕還得有勞唐門主登高一呼,必有正道同門出來響應,如此可好?”他把所有的事又推回唐子衣身上。

  唐子衣心中大喜,以為林探雨允諾幫忙,喜不自勝之餘,霍然抱拳。“這等小事,包在小老兒身上,必定不負莊主所托。”

  “不敢,不敢!”林探雨打哈哈。

  “另外,”他言猶未盡。“我聽門下不肖徒弟提及,莊主有貴客要來。”

  林探雨虎目睥睨。“門主好靈通的消息,敝莊略有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你銳利的耳目。”他不客氣地貶損他。

  唐子衣老臉紅也不紅。“莊主,我還有下文,請先別動怒。”他眼睫眉梢雖笑意不變,可心底卻不舒服了起來,不過就是暴發戶似的一個莊子就象得二五八萬!他對林探雨的反感陡生。

  林探雨逕自揭開茶蓋,啜了口茶。

  “貴莊的貴客似乎和魔教也有所牽連。”他派出去的探子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手,對郭桐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

  “不可能!”林探雨立刻否決他的揣臆之詞。

  別人不懂郭桐,他懂!他絕不是那種肯跟邪魔歪教打交道的人,即便他恨他,對郭桐的為人卻是絕對信得過的。

  “與他同行的還有位姑娘,那姑娘便是魔教之人。”

  “何以見得?”他的心搖動了下,因為他的二弟和三妹已經超過時限沒將消息送回,唐子衣的話正好擊中他心中的盲點。

  “她身上帶有波斯聖火教的焰火形信物。”

  “但據我所知,明教雖然源於波斯,幾百年來獨立成派並不受波斯總教管轄,你怎敢一口斷定她是明教的人?”

  “波斯明教與中土明教既是同流,不管那丫頭是中土明教人或波斯明教人,反正她是邪魔出身,人人得而誅之,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錯放一人。”他對明教恨之入骨。

  好毒辣的心腸!“唐門主說的是,關於這件事我會慎重調查考慮的。”

  他表面敷衍唐子衣,心中卻自有一番計量。

  驚虹峒莊成立之始,明教早已在中土滅跡,魔教於他,毫無關係,根本構不成沽名釣譽或威脅的地位,要他義務和那些自詡為名門正派、老而不死的家夥們共事,這還得從長計議。

  林探雨為人心思縝密,這也是他能以一己之力使驚虹峒莊屹立詭局多變的商場和武林的重要因素之一,四川唐門於他素無瓜葛,此番前來,他終於也摸清了對方底細,他雖無意淌這趟渾水,卻也不願撕破臉。

  他仍笑臉相向。

  豎立一個敵人比結交一個朋友容易多了,他從不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至於他峒莊裏也不差幾個人白吃白住,他會吩咐下人依舊待他們如上賓,至於他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待辦!

  送走唐子衣,他又往虹樓而來。

  看見丫環們倉皇的臉色,不問也知道她們的勸食又徒勞無功了。

  他示意她們下去。

  宓驚虹抱著繡枕斜倚在貴妃椅上,似無知覺的凝視著水晶簾外茫茫的夜雨。

  她羅袖半露,一截皓白的手腕慵懶地放在憑欄上,半側的臉倣佛神遊在太虛的國度裏。

  她那纖細柔弱的模樣勾起林探雨滿腔柔情。

  他放慢腳步,深怕驚嚇了她。

  “你在看什麼?”他在她身側坐下。

  他已經十分小心翼翼了,不料她還是滿臉恐懼的回過頭來,手中的繡枕也應聲而落。

  “我很可怕嗎?”自從那天他強要了她之後,她便閉上了嘴,不再對任何人說話,林探雨懷疑,她的心門在那天便封鎖起來了。

  他懊悔自己那天行同禽獸的行為,可是那是她逼他出此下策,他對她的愛已經到了無法收回的地步,他注定放不下她。

  他用最低柔的聲音說:“我知道你還沒用晚膳,這樣不行的。”

  她不睬不言,只拿一雙空洞又無辜的眼瞅著他。

  林探雨心中大痛。

  為了掩飾他的心情,他將食盤端來,打算喂她。

  “吃!如果你想活到郭桐來,就得設法讓自己活到那時候。”

  她有反應了。“郭桐?”

  他恨她唯一的反應竟是因郭桐而起,硬聲道:“不錯。”

  她的眼光落到他手上精致的銀匙。“我——餓了。”

  那根銀匙在她的注視下變得異常沉重,林探雨花了好大力氣才不致使自己失控,他一口口的喂,心也一點一點地跌墜深谷。

  他幽幽地問:“我在你心中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嗎?”

  宓驚虹怔愣了下,緩慢地搖了下螓首。

  “那我在你心中究竟佔了多少分量?”很愚蠢的問題,可他非要答案不可。

  她放棄了咀嚼,用既黑且深的眸凝注著他,良久不發一語。

  夠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何必來自取其辱?

   啷!他將食盤猛扔,拂袖而去。

  門外的他,面色生冷,黯沉的表情轉為冰冷,瞳孔縮成凝點。

  宓驚虹的話注定了郭桐的命運,他不會再對他手下留情的。無毒不丈夫,郭桐!你可別怨我。

  雨絲冷冷罩上他的發絲、臉上,他毫無所覺,心裏一股衝天的怒火熊熊燃燒著,一發不可收拾。



  一路行來,郭桐覺得他有必要澄清某些事情。

  “姑姑,長幼有序,我們這樣是不合乎禮教的。”盯著她搭在他手腕的小手,他不著痕跡的垂下手。

  “我‘年高德邵’,搭著你的手再自然不過了。”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郭桐這套八股的調調她已經聽得快“花轟”了,與其見招拆招,倒不如裝迷糊。

  他臭著臉,一聲不吭丟下她掉頭走開。

  “哎,你吃錯藥了?”

  “停。”他伸出胳臂,將她隔在半個手臂之外。

  “為什麼?”她傻呼呼地問。

  “男女有別,保持距離。”他從不自認為是霸道蠻橫的男人,但說真格的,他實在受不了她那身穿著,和完全沒有提防心的舉動。

  她是他的長輩,人言可畏,一不小心便會失了分寸,他不想為她招來任何的困擾。

  “沒道理!那個林什麼東東還在的時候就沒見你吭半聲,現在他才走,你又多了這些雞毛蒜皮的規矩。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懂不懂?”

  “不懂!”

  她的名堂特多,每次一不小心就掉進她說話的陷阱中,他索性充耳不聞,堅持到底。

  鈴鐺叮咚,她輕竄到他跟前,插腰怒道:“桐兒,姑姑說的話你不聽了?”

  喲 ,她居然端起架子來了。

  郭桐面如石刻,良久才迸出一聲低吼:“聽!”

  雖說論輩不論歲,可被一個黃毛丫頭拿要挾當有趣,可就一點都不好玩了,他那脾氣怪誕的祖師爺到底替他招來了什麼甩不掉的大麻煩?

  “心不甘情不願。”她又邪又俏地笑。

  “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氣歸氣,郭桐一點也沒她法。

  她噘了噘嘴。“你也太坦白了,碰你一下又不會少塊肉,看你緊張成那德性,算了,不好玩。”

  他松了口氣,但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他忽略了水當當亮晶晶的眼中閃過盈盈的詭笑。

  “哎唷。”

  走沒兩步路就聽見她大聲小叫,郭桐明知她鬼點子一籮筐,可就控制不住回頭的衝動。

  她坐在鵝卵石上,膝蓋沁出了絲絲血跡。

  “都什麼年紀了,走路還會跌跤。”他不相信,口氣差得如雷挾電。

  “你兇什麼兇,我又沒叫你扶我,又沒喊救命,是你自己回過頭來的。”這跤顯然跌得還不夠重!

  他瞅了她圓潤的膝蓋一眼,無情地扭頭。

  又走兩步路。

  這次是“砰”的一聲。

  他的眼光要殺人般的回過頭來。“該死的你又——”所有的話凍結在喉頭,這次他連考慮都沒,飛也似的撲向水當當。

  水當當很難看的呈大字型趴在泥地上。

  她灰頭土臉的抬起臉。“哪個放冷箭的家夥……哎哎唷……”有人從她背後放了道冷箭,這下不止兩個膝蓋腫成了核桃,連手肘也難逃過一劫了。

  郭桐檢查了她的傷勢後,面色沉重如鐵。

  打橫抱起她,他那懶散落寞的神情為之一改,他全身肌肉做最有效的運用,像條獵犬般輕健矯捷。

  “喂喂喂,好痛 ,你要帶我去哪裏?”她可沒要他用抱的,不過她半邊身子怎地麻木了起來?

  她善使一切暗器,但她絕不在暗器上喂藥,只有下三流的雞嗚狗盜才會這麼做,她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暗器,但那傷她的東西肯定喂了劇毒。

  “喂,桐兒,我的手麻掉了……”她連最後嬉皮笑臉調侃自己的機會都沒有,只覺腦中轟然一麻,整個人昏了過去。

  郭桐面色如鉛,不發一語的抱緊她躍進一處綠琉璃瓦墻內。

  這幢曾經金碧輝煌,如今卻頹敗殘廢的大屋,處處荒草,曾是桂香千裏,三月蓮荷的庭園積滿落葉枯木,顯然久無人煙。

  郭桐熟稔的捨徑卻路,像鷹似縱檐躍瓦,然後掠進一間門戶緊閂的舊屋。

  屋裏,塵積三尺,蜘蛛飛蟲結窩,曾是價值連城的壁畫古董沾滿陳年黃塵。

  他扭開一個暗門的機括,一扇書櫃應聲而開。

  他長驅直入地道。

  地道下是間石室。

  將水當當放在石床上,他尋來火刀火石和紙媒點燃半截殘燭,此時火光通明,舉目四望,只見整間石室全是巨石鑿成的,石床床屋列滿一排瓷瓶罐。

  郭桐挑出一瓶葫蘆狀瓷瓶,看著上頭用蠅頭小楷寫著“外敷內服”四字。

  這外敷沒多大問題,至於內服——

  郭桐直接解開她的五色腰帶,在她凸凹有致、玲瓏雪白的腰部發現一塊如銅幣大的黑點,而那黑點正以驚人的速度擴散中。

  他不再遲疑,倒了些許粉末抹於傷口處,接著又尋來亞麻布覆上傷口。

  扶起水當當的身子,他瞧見她額際已蒙上一層漆黑如墨的翳氣,郭桐以兩指想撬開她的牙關,接著將解藥倒入自己口中,對著她漸成雪白的櫻唇渡哺了進去。

  她的唇柔軟如花瓣,舌與舌不經意地糾纏,像春風拂過郭桐極寒冰封的心。

  他的肺腑無一處不在震動。

  他居然……居然對這麼小的,喔,不,他的師姑產生那麼一絲旖旎綺夢。

  把藥渡完,他如避蛇蠍的走得遠遠地。

  回到地面,他神魂不屬的走出屋外。

  如果不是她,他根本不打算回來。

  “十方楓林府”,昔年江南七十二道水陸碼頭兼武狀元總瓢把子郭桐的府邸。

  血傃如火的楓毫無預警地在他拐過鎖翠湖,閒幽廊後展放在他眼前。

  楓林如舊,可小閣樓裏的人兒呢?

  閉上眼,他仍記得小樓裏的擺設。

  門上掛著湖綠繡錦的軟簾,四面墻壁貼著剔透水晶雕成的琴劍瓶爐,地上的石磚是她最愛的水蒼玉美化,一奪花梨大理石案幾,鬥大的汝窯花瓶,插滿一瓶水晶球的水仙,紅羅帳,錦鑼蓉毯,還有一只胖滾滾、長年只愛打呼的大肥貓。

  他霍然睜眼,眼底已蒙上一層水霧,水霧中盡是迷離的孤介滄桑。

  記憶存在太久便成了滄桑。

  人海桑田,容顏已改,心情已老,伊人已遠……

  在那個褪色的年代裏,這宅邸裏有好多好多笑聲,宓驚虹、林修竹、林倚楓,還有他——郭桐。

  倚楓、倚楓,他們老愛挪揄她將來必是楓林府的女主人,因為她的名字裏頭有那麼個“楓”字。

  那時的他竟氣風發,心裏掛記的只有她,那超塵脫俗、清靈飄逸的驚虹表妹。

  雖然彼此間從不曾表示過什麼。當時他們實在太年輕了,年輕得沒想到生離死別會降臨到他們身上。

  先是他接回了同父異母卻流落在外的弟弟郭梧。

  然後,林探雨也加入了他們——

  故事慢慢地變調,變成了今天這般淒涼景象……

  宓驚虹嫁給了林探雨,成了驚虹峒莊的莊主夫人,郭梧走了,因為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而倚楓,自郭梧一去不回之後性情大變,迥若二人,而他,拋棄了一切遠走關外——

  這一別,許多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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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郭桐再回石室,水當當已醒。

  他將一包吃食放在石桌上。

  “好過些了?”

  她的小臉仍有黑氣未散,原來紅潤健康如蘋果的俏臉頓覺瘦削不少,有股我見猶憐的味道。

  我見猶憐?不會吧,她給人的邪氣一向掩蓋了她少女該有的清新無邪,天,他肯定是被外頭的初雪給凍得意識不清了。

  她神情忸怩了下,不過口氣一點也沒改進。“那放冷箭的兔崽子要被我揪出來,鐵定有他苦頭好吃的。”

  脆弱稍縱即逝,真是死性不改!

  “你什麼時候得罪‘長空幫’的人?”長空幫一向在沿海出沒,在金陵出現雖非奇事,但他們的勢力範圍不在這裏,又在此地傷人,其中透著玄機。

  “長空幫?那是什麼爛幫派?”她連聽都沒聽過。

  “它不是‘爛’幫派,基本上,它是個有守有為的幫派,清譽不錯。”爛?也只有她會用這種奇怪的字眼形容。長空幫是由一群沿海討魚的漁民為保護自己權益所組成的幫派,和擄掠殺人越貨的“鯨殺幫”不可同日而語。

  “你又知道了。”水當當不以為然地冷哼。

  說他從關外回來,卻對關內的幫派了若指掌,這家夥到底是什麼身分哪。

  “它曾是我旗下的一個分舵。”他含糊帶過。

  過去的事沒有重提的必要。

  “看不出你還是個手握重權的佼佼者。”她的氣打鼻孔噴出。

  他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屑,於是故意刺激。“你大概不知道我還曾是個武狀元喔。”

  水當當臉色更臭,她直身坐起,氣憤地指著他鼻頭叫道:“又是一個貪官!”

  她生來最恨官府,絕不和任何沾上一點“官”氣的人打交道,和郭桐一路走來,沒想到他居然是……

  顧不得隱隱作痛的腰,踢踢拖拖穿起她的繡鞋,她打算和郭桐一刀兩斷,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

  郭桐可沒料到她有這麼大反應,瞧她小臉全是氣憤不平之色,怪了,狀元頭啣不是每個女孩都愛的嗎?

  她到底是——

  說歸說,有沒有行動能力又是另一回事,她逞強地坐起,鞋兒都穿不好,身子一歪,已倒進郭桐適時伸出的胳臂。

  “喂,把你的臟手拿開!”

  “我也很想拿開,不過——礙於你是我的長輩,這種‘欺師滅祖’的事我做不來。”

  她的眼圈一下紅了起來。“我討厭那些欺世盜名的白道小人,我討厭羊質虎皮的官佞姦臣,在朝為官的全沒一個好東西,討厭!討厭討厭!”她一鼓作氣的喊,眼淚滾滾如錢塘潮。

  誰知道一出生就無父無母的苦?若不是她還有個相依為命的姊姊,這一路她根本挨不過來。

  小時候兩姊妹抱頭痛哭的情景時常浮現她的心底。

  年紀小的她從一懂事就明白自己肩負的任務,她必須比姊姊堅強,因為她那唯一的姊姊自在母體便中了寒毒,隨時有撒手而去的可能,所以,她從小便能忍一般小孩所不能忍受,一人做兩人份的事,學習如此、扛起明教的責任也如此,在某方面來說,她甚至可說是水靈靈的姊姊。

  她眼底流轉的輕愁震撼了郭桐的心。

  其實他略略沉思,已泰半明白她那仇視的心理來自何處了。

  她的父母皆沒於朱元璋的手中,難怪她要恨,白黑道的妒才嫉世和對明教的斬根除草行動,直到近年還時有耳聞。

  自小就在這種背景下活過來的小孩,誰敢企望她不憤世嫉俗、偏持固執?

  雖然她有些地方驚世駭俗了些,脾氣也怪,渾身又帶著與生俱來的邪氣,但郭桐以為,她的靈魂純潔而美好。

  這樣孤單害怕、帶淚的臉龐深深絞痛他的心。

  這許多年來,他都只是一個孤獨的影子,寂寞、漂泊,不喜與人接近,可是對水當當的強烈情感在一瞬間突發,幾乎快將他淹沒。

  他察覺到自己對她的佔有欲。這一生,他沒逃避過任何問題,這次,他也不想對抗自己的心意,因為他似乎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她的存在,她的存在對他是必須和確定的,他知道!

  “我知道,小傻瓜,以後你不會是一個人的,別忘了,還有我。”

  “討厭!這種氣氛才說那種話!”這醜木頭是不是被她的淚嚇傻變呆了?講話沒頭沒腦的。

  上一秒,雨急雷大,下一秒,竟收雲散霧了,郭桐實在很佩服她來去自如的情緒。

  他冷硬的唇盤旋著無奈的笑,帶點不自覺的寵溺。

  “我帶食物回來,你鐵定餓了吧!”他伸手,輕松拿來紙包。

  “你不是想用食物來收買我吧?我可不是意志不堅的人喔!”得了便宜還賣乖最典型的範例。

  郭桐放聲笑了出來,這丫頭片子,真有她的!

  待看到食物時,她完全忘記自己方才信誓旦旦說過什麼話,立即瞪大眼珠,猛吞口水。“哇!熏雞、花瓣糕、糌粑,全是我愛吃的東西……”她的口水和急色差點淹溼了那張包食物的紙。

  她沒半點大家閨秀該有的恬靜嫻淑,她想笑就笑,想生氣就發頓脾氣,想達目的則詭計百出,一點都不肯委曲求全。

  她和宓驚虹完全不同。

  是她的坦率、不造作,重燃起他對生命的熱情,敲開他寂寞的心扉,和她一道,他的人生或許會再重寫一遍。

  “你沒沽酒?”她肚子裏的酒蟲犯癮了。

  是啊,他忘記自己有多久不沾酒了——似乎是遇見她後不久的事……

  他覺得震撼。

  自從發生那些事後,他便一直沉溺在酒鄉裏,誰也無法使他振作一些。

  曾幾何時,她對他的影響力已到這地步?

  “你……到底是誰?”他夢囈似地吐出這句話。

  她白了他一眼。

  自始至終,他完全是一副心不在“馬”的樣子,她才懶得理他咧。她拔起一只雞腿便往嘴裏送。“你的‘姑姑’啦,木頭!”

  看她大快朵頤的樣子,莫名其妙的,郭桐居然萌生一股無端的幸福感。

  他看癡了過去。

  “桐兒,喂,你再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翻臉嘍!”他到底發哪根神經吶?跟他在一起除了要有超人的耐性外還是耐性,這種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字來的男人真教人又愛又恨。

  又愛又恨?

  她一口肉嗆在喉嚨,幾乎岔了氣,她怎麼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猛力搖頭,打算用無比的毅力將那可笑的念頭驅逐出她的腦海。

  “你怎麼——”她的眼光閃爍得教人生疑。

  水當當反射性地將雞腿藏到背後,如臨大敵的嘟起嘴。“雞腿是我的!”

  她“小人”的以為郭桐要與她計較雞腿的“歸屬權”,故而先聲奪人。

  郭桐又搖頭又是朗笑。

  真是孩子氣得可以。

  “嗯,原來你還不算太無情,我以為你不會笑呢!”他太安靜了,和他一道,一天難得見他主動說上幾句話,他看起來滄桑又憂鬱,像一個難解的謎、一本難懂的書。

  他的笑如春溶初雪,飛快地自他性格的臉逃逸無蹤。帶著慣有的陰寒,他喃喃低語:“我——愛過一個女孩。”她的影子朦朦朧朧,他仍記得她那雙似上過釉、絕美的素手和迷離的雪瞳。

  他的眉眼一抹凝重,水當當直覺這似乎不是個美麗圓滿的故事。

  擅於隱藏感情的人最寂寞,那股感同身受的體會令她心湧憐惜的情愫,她忘了方才還視為“生命”的雞腿,不覺用油膩膩的手撫了撫郭桐深鏤悲傷的臉。

  他為她這小小的舉動滿心怛惻,一剎,他只覺往昔承受的心力交瘁得到了撫慰,喉頭的梗痛變淡了。

  “她——”水當當無從猜測。

  “嫁為人婦,她的夫君是我的好友。”他的聲音很淡很淡,輕得倣佛一不留意,字字便要逐風而失。

  “你還愛著她?”

  他的眼光自空冥處收回。“我希望她幸福,”他困難地咽了口氣。“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日,我已失去再愛她的資格。”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你不是那種肯廉售自己愛情的人。”

  “我說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愛情是無比自私的,可他怎忍見摯友日日消瘦憔悴,為了相思纏綿病榻,那樣魁梧奇岸的男子跪在地上求他,求他讓渡他的愛情,只因他愛她勝於自己的生命。

  他大醉十天,和郭梧大吵一架後遣散了十方楓林府的所有僕傭,又辭去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碼頭總瓢把子的職位,遠走關外。

  滄海桑田,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踏進關內。

  “愛就是愛,你以為她嫁過去後會幸福嗎?”如果哪天她愛上一個人,即便死也休想叫她“讓”出她的愛情來。

  “探雨向我保證他會讓驚虹幸福的。”

  水當當冷笑。“那麼她又何必寄那一張帖子給你,真要沉浸在幸福裏的人早該把那種東西給毀了。”

  郭桐沉默了許久。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驚虹峒莊看一看。”

  “我想——那裏不會有人歡迎你的。”這一路她雖然沒和林倚楓正式見過面,但她知道她也是那不歡迎郭桐去的人之一。

  “我要去,沒人能改變我的心意。”他眼中迸出了五彩鋒芒。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她從沒打算阻止他,因為她比他更好奇。

  “反正已近在咫尺,隨時隨地都行。”

  “隨時?那這鬼地方是?”

  “我家。”以前的十方楓林府。

  “我要去參觀。”

  “廢墟一座鬼聲啾啾,有什麼好看的?”人去樓空啊。

  “桐兒——”她還有一籮筐問題。

  往事盡是難堪,郭桐不願再提,隨手捉來那瓶解藥。

  “三錢外敷,三錢內服。”

  “我還沒——”

  “吃!”他嚴格把關。

  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他心情欠佳,還是順從他一次好了。她嘟嘟嘟,一口氣把瓷瓶裏的藥粉吞下一大半。

  交差!

  郭桐頭疼得搓了把臉。

  真是暴殄天物,那寶硯天神散是他父親花了數十年,年年上天山採擷天神木蘭花精研的千金解毒散,能解天下毒,卻被不識貨的水當當當成尋常藥粉吃下大半。

  罷了!也許天意如此。

  “別忘了外敷。”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把餘下的話吞回肚子裏,因為他銳如鐮刀的眼光還真有那麼點可怕。

  “現在。”他令出如山。

  她訥訥。“那個地方……人家沒有銅鏡擦不到嘛!”笨蛋!笨蛋!逼她說出這羞死人的話來。

  雖然不常,可女兒家的矜持她也是有的!

  “給我。”他伸手接過瓷瓶,示意水當當躺回石床。

  她這才悚然失色。“我自己會設法,不用你雞婆。”她仍學不來溫柔。

  和她不一定有理就說得通的,郭桐放棄浪費口舌。他拎小貓似地將水當當放在石床,冷然命令:“二選一,要自己脫還是我來?”

  水當當滿臉通紅,皙白的貝齒森森露出來。“我會宰了你的。”

  他冷嗤,威脅地跨前一步。

  水當當百般不情願的並攏雙腳,往床內縮,郭桐又進一步,“叮”的一聲,一副利若寒霜的短刀從她繡花鞋的前端冒出。

  哼,她水當當從不受要挾!

  她的身子是留給未來夫婿看的,誰敢輕舉妄動,包準吃不了兜著走。

  老實說,郭桐委實沒料到她鞋中藏有機關,待發現不對,小腹微縮,身子微側,堪堪避過水當當的攻擊。

  “我的身子只有我未來的丈夫能看,你算哪根蔥!”

  郭桐身如鬼魅,  一個呼吸間欺到她身旁,  手臂猿伸,放倒了水當當。“你的‘身子’我早看過了,還矜持什麼?”

  他不帶邪思的撩開她的衣服,三兩下替她上好了藥,順手除去她的刀鞋。

  “以後不準再穿這種鞋。”

  “你有完沒完!涼鞋也不準穿、繡鞋也不許,你不安好心眼,敢情要我打赤腳穿草鞋當乞兒才甘心嗎?”得寸進尺的臭家夥,管東管西管畚箕。

  “你想跟我,就必須聽我的。”他也失了耐性,由喉嚨迸出低吼。

  “你以為你是誰?”要比嗓門,大家一起來。

  “我——”被慌亂衝散的理智又聚攏回來。對啊,他究竟著了什麼魔,處處關心她,生怕她受一丁丁傷害……他開始為自己這種脫出常理的行為耿耿於懷。

  他就這樣近距離的注視她那無比生動的面孔,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水當當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那些話一口氣從她口中衝出來,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等她說完,再見到郭桐陰沉的臉,她已開始有些忐忑了。

  “桐兒——”

  郭桐臉色復雜地瞅了她一會兒,隨之倉促地走開了。

  不過才幾個時辰光景,屋外的景物全披上淚臘般的一層潔白,天空還不斷落著鵝毛絨似的雪花,像郭桐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潮。

  郭桐無視於紛紛落到他發上、身上的飛雪,無視於荒園中的斷紅殘綠,木然掏出他隨身的橫笛。

  淒越悠揚的笛聲伴著雪花傳了出去,水當當在石室朦朦聽著他的笛聲,不覺陷入一種空前未有的迷茫裏。

  笛聲直到夜深露重時分,響徹在水當當的耳畔,久久不去——

  確定水當當已安然睡去,郭桐才仔細地闔上石室門,來到曾做為他書房的院落外。

  他拿出一顆不起眼的彈珠,朝空一彈,高遠的黑絲絨天空遽然出現一道流星似的光痕,它躺在天際一晌後才漸漸淡去。

  郭桐就在院落中等著,形同化石。

  半炷香後,有道灰影翩然從檐瓦中翻落。

  “爺……是您嗎?”

  那聲音帶著抖音,似乎不敢相信。

  “昆侖,我在這裏。”郭桐出聲。

  他像張硬冷神秘的黑色剪影,一動也不動地貼在沒有月光的暗影下。

  來人雖然穿了件雪貂大氅,行動卻不受任何限制,以極快的身影來到郭桐的面前。

  “爺!”淚水刷進他的眼眶,他雙膝一軟,便要跪下。

  郭桐眼中也有流轉的水霧,只是他控制著不讓其落下。“又不是娘兒們,不要來這套。”他堅硬的鐵臂扶住昆侖奴的手,堅持不接受他的大禮。

  昆侖奴抬起閃著熾烈光芒的銅眼,粗獷的方臉和絡腮胡卻仍簌簌抖動。

  “爺,您變瘦,又憔悴了。”一別數年,往昔睥睨八方、蓋世無雙的武林名俠竟成這般落拓模樣,教他如何不心疼。

  他是南海國人,從小被賣為奴,侍候郭家兩代,當年郭桐解散十方楓林府便是將總瓢把子的位置讓給了他。

  郭桐不在意地淺笑。“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笑容看起來那麼瀟灑,卻又那麼落寞。

  “爺……”

  十方楓林府發生的事,昆侖奴從頭至尾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他是個下人,可他深深明白他們少爺的苦心。

  “往事已矣,不要再提,我今夜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問你。”

  “爺請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的他雖稱得上是一方豪傑,但對郭桐,他仍無比尊敬。

  “這東西,你認得?”他掏出由水當當身上除下的暗器。

  他雙手就著布帕接過。“長空幫的‘修羅血彈’。”

  “嗯。它上頭喂了毒。”

  “它怎會在爺的手中?”

  “它傷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昆侖奴眉鋒深攢,欲語還休好幾次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爺的‘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郭桐沒否認,直接頷首。

  “咚!”昆侖奴雙膝跪地。“我不知道是爺的朋友,可是爺,你怎會跟魔教的人扯上關係?”

  “先談你吧!”他心中有數,事情並不簡單。

  果真。“日前我接到少林寺送來的武林帖,帖中注明魔教死灰復燃,更重要的是江湖另有一派傳言,上古兵器青雷和紫電劍雙雙出土,許多武林同道表面雖按兵不動,實際上卻蠢蠢欲動,好不容易平靖的武林眼看又有一場風暴將起了。”

  郭桐只料得事情不單純,倒沒想到復雜到掀起武林巨濤的地步,他雙眉緊蹙,如刀鋒的眼遲遲飄向遠方。

  “我明白了。”許久之後,他才說了這麼句話。

  昆侖奴左看右睨,揣測不出他爺心裏的主意,不覺有些慌了。“爺,事非小可……”

  “我自有分寸。”他一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回去吧,夜深了。”一片雪花翩然從半空掉落,停在郭桐的肩上,十分觸目。

  昆侖奴沒有起來的意思。“爺,既然您回來了,昆侖奴哪有再走的理由,請讓我留下來為您效勞。”

  郭桐親手扶起昆侖奴。

  昆侖奴看見他在笑,笑得有點蒼涼,遺世而獨立的悵惘更濃了。“你回來做什麼?十方楓林府已經不存在了,再說你堂堂的總瓢把子再來屈就總管一職,太大材小用了。”

  “爺,您這麼說是存心折騰我!”當年郭桐的身邊只留下範鐵倫和阮芹芹一對夫婦,讓昆侖奴著實懊惱了好幾年,這次就算打斷他的雙腿,也休想再要他讓步。

  “昆侖,我並沒打算在這久留。”傷心地處處皆令人觸景生情,一等水當當恢復,他便要立刻離開。

  再回到這裏完全是意外。

  “爺預計什麼時候離開?”昆侖奴大失所望。

  “或許——過個幾天吧!”他也不確定。

  昆侖奴黯淡的臉又生起光來。

  幾天?那表示他還有“幾天”的機會。

  他決定努力打消他們家少爺再飄然遠去的念頭。

  經過一天一夜的休養,水當當又覺體力充沛,全身蓄滿源源不盡的熱勁,於是徵得郭桐的同意後,便踏出了石室。

  此時,陽光乍起,光束是銀色的,溫暖而不傷人,天際的雪已停,只見枝椏樹梢被一宿夜霜壓得駝了背。

  水當當蹦出屋外,手舞足蹈。“下雪了!下雪了!哇哈哈哈!”

  她快樂地玩著雪堆,倒是一旁的郭桐發現有異。

  太幹凈了。

  庭院裏厚重的雪被鏟得只剩薄薄一層,原來散布四處的枯葉、青苔、荒木,在一夜間全被清除得幹幹凈凈。

  他蹙眉,反翦雙手走出天井。

  一個相貌醜極、又矮又駝的老者拿著竹掃帚,穿著一件古銅色襖子,正緩緩地清除地上的淤泥碎石。

  聽見聲響,他回過頭來。

  看似混沌的老眼在瞧見郭桐後,大大的撐了開來,他丟下掃帚向郭桐跑來。

  “少爺!”

  “袁伯。”

  他對郭桐打量再打量,布滿皺紋的眼角瘋狂地滾下熱燙的淚。“我還以為昆侖那楞小子說來騙咱的,原來不是夢。”他自言自語,忽地想到什麼,轉過身朝後大聲的嚷嚷:“大夥哩,咱們爺起床了,下邊的人手準備準備。”

  他中氣十足的吼過,轟地,各個角落冒出一堆又一堆聽差的跟班小廝、廚娘婢女、園丁石匠,他們一個個全是以前十方楓林府的傭人。

  郭桐錯愕了半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爺,請讓我們回來。”昆侖奴排開眾人跨步出來。

  眾人相爭應和,滿臉都是渴望的表情。

  “為什麼不好呢?”原來堆雪人堆得興高採烈的水當當替郭桐開口了。

  刷地!眾人的目光如一千萬瓦特的閃電,全盯在剛出場的水當當身上。

  一條烏溜溜的大辮子,一件帶帽的黑鬥篷,兩只露在鬥篷外小巧玲瓏的手。她美得又俏又邪,教人看得目不轉睛。

  她因為堆了好一會兒雪,冒出一身汗來,雙頰紅撲撲的,像石榴卻更添數分顏色。

  因為熱,所以她將帽子掀了下來。

  郭桐見狀,很自然地又將帽子戴回。

  “我很熱。”她出聲抗議,配合著手腕清亮的鈴鐺聲。

  “生病的人最忌吹風。”他毫不考慮的反駁。

  這人有病,處處找她碴、處處跟她唱反調。

  “我沒病!”病跟傷完全是兩碼子事。

  她挺胸,鼻子對上郭桐雄偉的胸膛。

  所有人——包括方才已準備挨聒的昆侖奴在內,統統看傻了眼。

  “你不想玩堆雪人了?”郭桐沒生氣,他成竹在胸的壞壞一笑。

  “你威脅我?”她氣得跳腳,猛踢地上的雪塊出氣。

  “我說到做到。”

  ……
  水當當在心底詛咒他十幾萬遍,心不甘情不願的戴回那大得離譜的帽子,臨走前還不忘“賞”給郭桐一記大鬼臉,才一溜煙跑個不見人影。

  眾目所歸,百來雙的眼睛全明明白白的瞧見他們落落寡歡的主人微笑,然後露出一口少見的白牙。

  沒有人作聲。

  良久,才有人開始咬耳朵。

  “——合不會咱們楓林府裏快要有個女主人了?”

  “啊,那不就是說咱們又能回來啦……”

  “老頭,咱們快去將張府的工作給辭了……”

  “我也是……我也……”

  才那麼一下子,所有人全作鳥獸散。

  昆侖奴會心一笑,心想,他也該去瞧瞧自己以前待過的那個窩,忙了一整夜,真有夠累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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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8:57
第七章

  十方楓林府還未就緒,林探雨卻輕車簡從來訪了。

  “我接到消息,迫不及待想來會一會小老弟,你不會怪為兄的我莽撞吧?”林探雨頭頂鑲玉冠,身著寶相花紋對襟冬袍、白綾腰帶,豐姿飄逸,神俊無儔。

  反觀郭桐仍沒多大變動,長發、秋袍換成冬袍,一色深邃的黑冥,神色雖不若以往悒鬱陰沉,眼底深切的悵惘卻依舊。

  再仔細一看,他的眼角已有幾許滄桑風塵,而年紀比他大上好幾歲的林探雨容貌卻沒更改幾分,依舊鮮衣怒馬、依舊是人中龍鳳。

  沒道理,郭桐看似樣樣不如他,卻奪走他最愛女人的心,沒道理啊!

  “大哥不怪我沒先到峒莊拜望。”此時相見,沒有激情,有的只是恍如隔世的感慨。

  “桐弟,你真無情!一去關外數年,沒消沒息的,要不是為兄托人用銷魂冷金箋請你回來,恐怕你還打算這輩子不再見我了。”抱住郭桐,他似真似假的說。

  郭桐苦笑不語。

  在關外,有多少日子,深夜忽夢少年事,可無計留春住。

  “一去經年,仍是一身漂泊,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他漠漠帶過,喉舌裏盡是苦澀。

  “桐弟,你這麼說豈不教為兄的萬死莫贖?”林探雨略見激動。

  郭桐散盡家財,遠去關外曾是轟動武林京都的大消息,卻無人知道他為何要破釜沉舟、自我放逐。多年來這始終是個謎,而這一切的一切,除了天知地知,只有郭桐和林探雨心中最是雪亮。

  郭桐無意再提當年事,他輕輕一筆帶過。“驚……大嫂可好?”

  禮貌上他該問上一問,實際上,他亦是為她而來。

  “她——”林探雨歡容遽變,以一聲長嘆訴盡萬般無奈。

  “說來慚愧!”提到宓驚虹,他意氣昂揚的俊臉這才流露一絲真情,可真情中又摻著恨意。“她雖嫁我為妻,心卻不在我這兒。”

  “大哥召我回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來龍去脈有跡可循,一旦知道冷金箋不是宓驚虹寄出的,郭桐心中登時了解了些什麼。

  “說來不怕桐弟見笑,我已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了。”

  “夫妻閨房勃蹊在所難免,虹妹不是無理的人,她嫁你為妻理是你林家人,小弟沒有置啄的餘地。”他會匆匆趕來是以為宓驚虹不知身陷何種危險,一旦只是林探雨為見他一面,所有的理由便不成理由了。

  “是我無能,當年你將虹妹讓給了我——”林探雨存心試探他。

  郭桐截斷他的話。“大哥,虹妹如今是你的妻子,別講傷了她的話,三思。”

  林探雨一時語塞,心中端地湧起自慚形穢的感覺。

  自他認識郭桐開始,他便是這樣,他絕不輕易說人家一句不是,即便所有人全辜負了他。

  那種遠遠不如人的痛楚剛開始是只微不足道的蟲蟻,直到乍見驚為天人的宓驚虹,他心頭的失落更嚴重了。

  他們林家自祖先世襲爵位,他——林探雨更受皇帝寵愛,破格擢拔為侯爵,位高不可攀。

  而他,郭桐,說穿了,是草莽野夫,一個小小的武狀元,在他眼中,渺小之至,可宓驚虹眼中卻只有他,不管何時何處,當他癡癡追隨她的身影時,她的目光卻只局限在郭桐的身上。

  她對他不屑一顧。

  這打擊對天之驕子的他來說是項恥辱。

  當他將宓驚虹佔為己有後,他一度以為那挫敗會一點一滴的跟著日子淡去,可他失敗了,還敗得一塌糊塗,他得到她的人,卻得不到她的心,而這一切,全是因為他——郭桐。

  他把所有的帳全算到郭桐頭上。

  “是我不好,嘴快的毛病老改不過來。”林探雨作勢打了自己一記耳光。

  “哈哈,你那耳光根本連只蚊子都打不死,騙誰呀?”銀鈴叮噹,格格的笑聲不絕於耳。

  兩人循聲望去,只見水當當坐在梁上,兩腳驚險萬狀的晃呀晃的。

  郭桐明知以她的武功,飛高走低是輕而易舉的,可在那一剎,他著實替她捏了把冷汗。

  “你是誰?”林探雨皺眉沉聲。

  “我就是我啊!”她索性將梁上的灰塵撣落,一時灑得林探雨灰頭土臉,咳得臉紅脖子粗。

  “哎呀,真對不住啊,這舊房子年老失修,不知道有沒有把你的衣服弄臟了?”她嘴巴嘀嘀咕咕的說,兩手卻更用力地拍,幹脆將手沾的一點塵埃也送給他作紀念,她這人最慷慨不過了!

  “姑姑!”真是胡來!“他是我大哥,快些下來。”

  他並沒有生氣,只覺啼笑皆非。

  她的喜怒哀樂如縱橫溝渠,劃分得嚴格分明,一旦教她看你不順眼,就算天皇老子她也不甩,這會兒他大哥又不知哪裏得罪她了。

  “這種大哥不如不要算了。”她橫看豎看,就是看他不順眼。

  “姑姑!”他又不能把她揪下來,只有幹瞪眼。

  “像他那種自私鬼,有哪點配為人家大哥的?”林探雨極盡酸溜的話,她不信聰明如郭桐者,會聽不出來。

  林探雨的臉果然大變。

  眼看郭桐縱容她的態度,他已料出一、二分這少女的來路。

  她雖坐得高,林探雨卻將她打量得十分清楚。

  那股凝在眉梢的邪氣實在教人難以忽視,配上她笑靨如花、形成亦邪亦俏的特質,雖非美若天仙,但已夠教人一眼難忘。

  “姑娘有什麼不滿的話,為何不下來直接對林某人說?”他客氣極了。

  “下來就下來。”她才不跟他客套哩,更重要的,是她靈活的眼珠已睨見郭桐即將有所行動。

  與其丟臉的被拎下去,不如順著臺階下。

  她身影飄飄,如流風回雪落地。

  還沒站穩呢,腰肢已被摟進郭桐的身邊。

  他不能再放任她胡扯下去。“這裏坐著,少說話。”他像栽樹般將她往太師椅一放。

  “喂,我可是替你抱不平。”他居然用那種態度對待“恩人”,狠心狗肺嘛!

  郭桐幽暗如深淵的眸爆出峻冷的光束,劃過水當當的臉,水當當不由得一窒。

  好可怕的眼神!

  很不情願的吐了下舌頭,委屈的坐定。

  “這位姑娘——”林探雨明知故問。

  她那身裝束及辮子後鮮血般火焰狀的飾物,明明就是魔教的人。

  他看得出郭桐蓄意袒護她。

  他不動聲色。

  “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告訴大哥。”郭桐回望林探雨,神色已恢復一貫的自適淡漠。

  “對了,我差點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林探雨最聰明的地方,在於他知道適可而止,他見風轉舵的改變話題。

  郭桐用目光詢問。

  “虹妹知道你回來了,親自下廚弄了些小菜想替你洗塵,桐弟,你務必要賞臉,否則虹妹要怪我辦事不力了。”他親熱地拍拍郭桐的肩。

  “我們一定去。”被冷落的水當當代替郭桐回答。

  郭桐丟給她兩顆大白眼。

  “那再好不過,姑娘到時也一並光臨寒捨吧!”屆時可一網成擒,一舉打盡。

  林探雨不露痕跡地打著如意算盤。

  “沒問題,我一定到的。”她笑容可掬。

  “到時候我請馬車過府來接你們。”

  “大哥不須麻煩。”郭桐淡淡的拒絕。

  “喔!”他誇張地拍了下自己的手。“大哥記性真差,我忘了你最討厭那套繁文縟節。”

  郭桐報以木然表情。

  送走林探雨,很難能可貴的,水當當沒乘機溜掉,她用指甲摳著太師椅的浮雕玩,直到瞄見慢吞吞的郭桐。

  “你剛剛趁我送客時做了什麼?”郭桐問。

  她抬起無辜的眼瞳。“我?我可一步都沒離開。”

  “我分明瞧見一個鬼祟的影子趴在屋頂上探頭探腦的。”他負手。

  “哈哈哈,你一定老花眼、看走眼了。”她打哈哈。臭家夥,眼睛擦那麼亮作啥?

  “是嗎?”他頗具深意地反問,一雙眸子亮得教人睜不開眼。

  “大雪天的,誰會笨到冒著冷到外頭吹風去。”她睜眼瞎說一通。

  郭桐但笑不語,緩緩伸手從她發縫中挑出一片雪花。“那麼——這片雪花你作何解釋?”

  該死!她暗自詛咒了聲,她還以為全抖得幹幹凈凈了哩。

  她俏容不改地嬉笑。“我不知道 ,”她指指那雪花片。“不如——你問它吧。”

  哇哈哈!此時不溜更待何時?既然賴皮就要賴到底。

  “晚上那鴻門宴我是跟定了——”一轉眼,她已跑到墻外,但聲音可不小。

  郭桐掌心微合,握住那溶成水氣的雪花。

  他感覺得到水滴漾在掌心中的清涼溫柔,而那溫柔像令人心酸的感情,注入他幹個的心,他覺得自己變柔軟了,他居然有些歡喜起來,他喜歡有水當當在他身旁的感覺。

  他合上眼,享受那久違的感覺,整個臉孔都被熱情燃燒起來。

  雪在黃昏停了,驚虹峒莊成了一片琉璃世界。

  掌燈時分,丫環們來了又走掉,宓驚虹仍無反應的倚在窗欞上,恍惚地看著積雪的遠峰。

  “你又透著窗口吹風,當心身子吹壞了。”那幽朗如昔的聲音是她魂縈夢係、日思夜想的人。

  她掉頭,直勾勾的瞪著一身孤黑的郭桐,兩秒鐘後終於有了呼吸。“你……來了。”

  “嗯。”

  多年不見,她依然清靈如水,神韻幽雅,纖柔的身姿超塵脫俗而益發清傃,她比記憶中的她更美了。

  一朵琉璃房中的白色百合花。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心裏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一股作氣湧上喉頭。“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放逐自我的人有什麼資格試問自己過得好不好,放逐的步履是踉蹌孤獨的,起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而後是沉默,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遺忘。

  “你呢?”

  “我——很好。”她拼命調整自己的呼吸。“金絲做的鳥寵,飛不走逃不掉,卻也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日子是人人羨慕的,她能說不好嗎?

  他的眼光直射宓驚虹,然後頹然的閉上,她的話像把刀狠狠割過他的心,他冷汗涔涔,無言以對。

  “你不該來的。”她幽幽地說。

  對一個明明深愛卻無法說出口的人,多看他一眼,都成了折磨。

  他愴然一笑,眼底深切的悲哀擰疼了宓驚虹的心。拼命凝固在眼眶的熱淚禁個不住地沿頰墜落,她悲悲切切地喊:“不要這樣,不要!桐哥,我們之間沒有誰負誰,我無怨無恨,一切都是命,就當有緣無分或天老爺開了我們一個悲傷的玩笑,就這麼吧!”

  站在眼前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郭桐嗎?那麼憔悴、那麼落拓和淒苦,她究竟為他套上什麼樣可怕的枷鎖,竟逼得他動彈不得?

  她有罪啊!她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兩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她將他們變成了什麼?宓驚虹五內俱焚,不敢再想下去了。

  捂住嘴,她危顫顫地轉身。

  窗外,輕煙薄霧包容著雪霜紛紛飄落,樹影幢幢,樓影幢幢,而她淚如泉湧,彌漫了眼前所有的景致。

  淺淺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印在長長的官道上,白雪仍是沒頭沒腦的直瀉而下,枝椏發顛似地狂奔,要不就是承受不住負荷的由葉片中傾落一堆沙沙作響的積雪……

  郭桐慢慢挪動兩條麻木冰涼的腿,回首凝望已成小點的驚虹峒莊。

  一股裊裊的黑霧衝天而起。

  距離很遠,可郭桐看得很清楚,那方向是驚虹峒莊。

  他愈看心中愈駭然,那方向是宓驚虹的虹樓。

  要糟!

  他如大雁飛起,宛若遊龍,閃電般朝驚虹峒莊返身疾奔而去。

  不到半盞茶時分,他已回到虹樓,虹樓是木構建築,一燃起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天空雖有雪花飄揚,也無濟於事。

  峒莊的水龍隊猛力施救灌水,只見煙硝四起,嗆煙狂衝九霄,莊子裏的老少各是一身泥濘炭熏的骯臟。

  他促住一個小廝。

  “莊主呢?”

  小廝聲音哽咽。“莊主衝進去救夫人……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郭桐放開他的衣領,也往火窟中撲去。

  小廝目瞪口呆,哪還反應得過來要勸阻郭桐,眾人提水的提水、搶救的搶救,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郭桐的身影方失,一個玲瓏的身影“喀喇”從屋瓦筆直竄入火海。

  小廝先是一呆,然後才慘呼:“糟啦糟啦,又有人‘掉’進火堆裏去啦!”

  就算不死,也要烤成“一 丫 丫”了啦!

  虹樓是幢獨立的建築物,雖然火勢驚人,幸好沒波及到別的房屋,所有的家丁、侍衛、僕傭在急救過後,見已回天乏術,全排成一行的站在臨時挖出的濠溝外面面相覷。

  絕望中,有個焦黑的影子忽地從火舌中奔出。

  眾人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是林探雨,他懷中抱著昏迷過去的宓驚虹,郭桐隨後出來。

  兩人相視,一模一樣的烏漆抹黑,九死一生的重逢,心境復雜得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謝謝。”林探雨被煙嗆啞的嗓子,道出由衷的感謝。

  “她是你的妻子,救她的人是你。”若非真心愛一個人,連生命也願交付,誰有那樣驚人的勇氣衝進火海救人。林探雨是真心愛她的,當年他沒看走眼——

  “謝天謝地,你們全出來了……咦,一、二、三,”那小廝搔了搔頭。“會不會是我看錯了,明明還有一個……”

  郭桐握住他的手腕。

  “你說還有誰?”

  “小的沒看清楚……”他逼人的眼光過於嚇人,使得他結巴了。“他從屋頂跳下去,個頭很小……”

  郭桐一顆心怦怦跳,臉孔的血色立刻褪盡,扭頭又往原路跑。

  “桐弟!”林探雨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不準去!”嬌叱聲和寒如秋水的鋒芒當頭罩下,團團劍光擋住郭桐的去路。

  “讓開,倚楓!我不想傷你。”郭桐身形快如閃電,悠遊躲過她招招致命的劍影。

  “你再進去一趟,非死不可。”她由內心深處逼出一聲錐心低吼。

  “我非去不可!”郭桐再也沉不住氣了。

  他中指彈出一股銳氣,“叮”地擊開林倚楓的劍,身影斜地縱出,堪堪從她腰側馳過,沒入倒塌聲轟隆的火海裏。

  林倚楓頹然放下長劍,她毫無辦法,只得帶著憂心忡忡的心凝向熊熊焰海。

  這一刻,她明白了一件事。

  郭桐會替宓驚虹做任何事,包括交付他的生命。對水當當亦然,在他的天秤裏,她們兩人的分量是一樣重的,只是這其中,永遠不會有她,永遠。

  “倚妹,你還好吧?”林修竹隨身的檀香扇抵在一個容貌猥瑣的矮男子頸上,仍不忘端詳面容淒苦的妹妹。

  她垂下頭,甩去滾動的淚珠。“沒事。”

  再揚頭,她的眼中又是一片堅強。“這廝就是縱火的人?”

  林修竹點頭。

  “誰派你來的?”林探雨命令地問。

  那猥瑣的男子也不怕,冷哼以對。

  林倚楓提劍向前,劍光一閃,削下他一只耳朵來。“嘴硬?你不說,下次可就一只胳臂了。”

  林家兩兄弟被林倚楓殘忍的手法駭了一跳,又見那男子哀嚎不已,面目扭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男子瞥見林倚楓的劍鋒又晃了晃,不禁魂飛魄散。“我說……是唐爺和昆侖派的一位道爺唆使小人……他們說只要燒了山莊,再把責任推給魔教,莊主肯定會鼎力相助我們……”

  “唐子衣!”林探雨鐵青著臉,他真是引狼入室。“來人,把他綁起來送給唐老爺去!”他要教他百口莫辯!

  家丁們一湧而上,將那栽贓不成的倒楣鬼捆成一粒肉粽。

  “二弟,這事委托你去。”

  瞥了眼火場,林修竹低語:“是。”

  火勢不若方才那般驚人,天空紛飛的雪滅去大半的火焰,只剩幾處茍延殘喘的燒著。

  林探雨和林倚楓一直等到火勢全滅,仍不見郭桐和水當當的蹤跡。

  焦黑的木炭覆上一層薄雪,濃煙已淡,觸目皆是斷垣殘骸。

  沒人敢率先移一下步伐,一旦他們移動就等於承認一項殘酷的事實,所以他們仍筆直地佇立,一任全身覆滿雪花,也覆去他們渺茫的希冀。

  所有的混亂完全沉澱後,拿來充當寢居的客房裏只剩相對無語的林探雨和宓驚虹。

  林探雨憐惜地端注她驚惶未定的雙眸和蒼白的臉,放柔聲調:“你歇著吧,我出去了。”

  夫妻多年,他們形同分居。

  “不!”宓驚虹囁嚅,欲言又止。“我有話想同你說。”

  林探雨反而不知所措了。

  在他的印象中,宓驚虹總是冷若冰霜,別提好臉色了,就連一句話她也不曾跟他多說。

  他像個初戀的大男孩,在宓驚虹的眼光下居然紅了臉。

  宓驚虹用一對烏黑的眼睛瞅著他看,倣佛連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都不願錯過。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是你衝進火場裏救了我?”她的聲音愈來愈柔。“為什麼?”

  她眼中流露的光彩令他耳熱心跳,他小心翼翼地說:“不為什麼,只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只為——我愛你,我不能失去你!”鬱積在他心中多年的鬱壘和愛意終有一吐為快的機會。

  “你……愛……我?”她的身子晃了下。“我這般待你,你不怨我?”她垂下臻首,不敢置信。

  “驚虹,你今天受驚了是不是?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你早點歇著吧!”她還要說出什麼令他震驚的話來?林探雨不覺退縮了。

  他寧可維持現在這種局面。

  “雨哥,我從來都沒扮好妻子的角色對不對?”以往模糊不清的輪廓慢慢清晰了,以前難以取捨的感情分出了比重,她漠視了多年的幸福原來一直在身邊。

  “虹妹,你究竟想說什麼?”他的心愈吊愈高,她居然脫口叫出她多年前對他的稱呼,這把火到底燒出了怎樣一個宓驚虹?

  他從來沒怕過什麼,如今卻什麼都不確定了。

  “請你原諒我。”她雪白的臉是認真的。

  “你——”林探雨備受打擊的倒退一步,噩夢終於來臨了。“你要離開我?”

  “我要將以前那個宓驚虹丟掉,還一個全新的我給你。”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往後的路該怎麼走了。

  林探雨聞言,如五雷轟頂,他狂吼:“我不許你走,如果你要逼我使出暴力手段才能留住你,我也不在乎!”

  宓驚虹神情安詳地伸出食指抵住他激烈的言語。“我們位於西湖畔的那幢別苑似乎荒廢了很久呢!”

  林探雨瞠目,再也承受不住地狂吼:“你存心要逼瘋我嗎,虹妹?”

  宓驚虹羞澀地用她的指頭畫過他的唇、他的鼻、他的眼睫和眉,低嘆:“你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呆頭鵝,我都已經‘誘拐’你到這種地步了,你還不懂?”

  他想起來了,那西湖別苑是他們新婚頭一年花費最多時間的一處幽篁密館。

  她的意思再昭然若揭不過。

  林探雨狂抱住她的嬌軀,帶著滿心的震動,鬥大的淚滑出眼眶,他抖抖索索的嘶言:“你沒有誆我?”

  她不語,自動獻上自己的吻。

  林探雨大大地顫動了,他急促地汲取屬於她身上的芬芳甜蜜,氣息逐漸熾烈沉重……

  一顆晶瑩的淚悄悄滑過宓驚虹的眼角。

  這就是“幸福”?以往,她一直靠不切實際的影象存活,而她的丈夫是這樣活生生的人呵,她真是傻,差點將到手的幸福拱出門外。

  放棄了思索,她將自己真心真意的交付給丈夫,真心真意體會她遲來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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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9:27
第八章

  黝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裏。

  “真糟,救錯了人。”

  “怎麼會?我的計算明明正確。”

  “死鴨子嘴硬,你自己過來瞧。”

  “有只熊擋住我的去路,教我用啥子瞧?”後頭的人沒好氣地低吼。

  被燃亮的孔明燈照亮了兩張灰頭土臉的面孔。

  男人雙手緊緊將少女擁在胸口,正瞪著森幽炯明的眼珠。

  被叫大熊的男人差點被他的姿態給嚇得魂飛三千裏。

  後面那人還挺不識相的窮問:“死了沒?”

  “沒有。”你才死人呢!

  “算他們命大,先帶出去再說。”

  “你能不能少廢話,熊奶奶的。”他被那男人瞪得全身毛骨悚然。“別杵在那兒,來幫忙啊!”

  那男人有雙教人驚悚的雙眼,他到底救到了什麼人?明明記得把兩人拖進地道時是昏迷的。

  “不許碰她。”被煙嗆啞了的嗓子又喑又啞。

  “哇!誰?”拿鐵鏟的男人嚇得將鐵鏟一扔,雞貓耗子鬼叫。

  “閉嘴,先出去再說,這裏熱死了。”提孔明燈的有威嚴得多,後頭的男人乖乖閉嘴往後退了。

  “大法王,對不起,我們有辱使令。”

  地道外是驚虹峒莊的勢力範圍外。

  一個高頭大馬的人盯著地道。“怎麼——”

  “我們……”

  他們沒把話說完,丁廚的眼光便被另一個人攫住了。

  “小姐!”

  他沒忽略一身狼狽的郭桐。

  “她沒事,只是吸多了煙、嗆昏過去而已。”郭桐疲憊地說。

  “多謝公子爺。”丁廚感激涕零。

  “交給你了。”他溫柔地將水當當放到丁廚的臂彎後身形一歪。

  “公子爺!”丁廚眉鋒緊蹙。不對勁!

  “不礙事。”

  丁廚銳眼四下飄瞄,望見郭桐背部有被大火燒灼過的痕跡。

  他好生佩服起來。

  受如此重傷還能傲然挺立的,世上絕無幾人。

  他轉頭吩咐:“厚土旗留下善後,其餘教眾化整為零,酉時在金陵紫薇堂舵集合。”

  眾人躬身應命,悄無聲息地離去。

  若不是傷重,郭桐幾乎想為這些訓練有素的明教人喝彩,他們走得幹幹凈凈,連個腳印都沒留下。

  “公子爺,請。”丁廚對他客氣極了。

  郭桐也不謙讓,緩緩踏出腳步。

  厚土旗的教眾見丁廚對郭桐恭敬有加,人人肅靜,雖然心中擺只悶葫蘆,也不敢有絲毫不敬。

  “丁叔,你怎麼在這裏?”水當當一清醒,丁廚便挨了過來。

  “公子爺堅持要送小姐回這裏來,老奴也只好跟過來了。”他心裏可沒半點不情願。

  “桐兒,他呢?”她四顧張望,不見他的蹤跡。

  丁廚看她那著急的表情,心中若有所思。“公子爺受傷,長孫太醫正幫他治療中。”

  “他——”原來打定主意要去救人的人反而被人救,這笑話可鬧大了。

  “我要去看他。”知道他受傷,她坐立難安。

  “小姐,要去也不急在這一刻。”他有口難言,蒲扇大的手不安地搓來搓去,鐵鏈叮噹作響,剌耳得不得了。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還有,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希望你有個好理由。”她的理智慢慢回來了。

  “說來話長。”丁廚一嘆。

  “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多一個字。”

  沒有水當當的吩咐,丁廚不敢坐下,高大的身子倣佛要頂到大梁。

  “你坐下,我看你看得頭都酸了。”

  他從善如流的替自己找了位置。

  “小姐不在教內的這段日子,江湖掀起一陣巨濤。”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你是怎麼來到金陵的?”光明頂距離金陵千裏迢迢。

  “我要說的和這件事有莫大關係。”沒讓他從頭道來,怎麼將事情講得清楚?真是個急驚風。

  水當當按頭呻吟。“既然是堆廢話,等我探望過桐兒再說啦!”

  丁廚被逼得口不擇言。“是攸關咱們整個明教存亡和大小姐安危的大問題。”

  水當當很快安靜下來。她畢竟是有責任的人,至於郭桐——忍一下吧!

  “說。”

  丁廚將水靈靈身負青雷消息洩漏之事,以及武林十大門派有意雇船出海追尋紫電青雷的經過一五一十的報告了詳盡。

  “光明頂的總教壇可有白道的人籍故來騷擾?”既然覬覦青雷劍,那些自詡為正義之士的人絕無理由放過他們。

  小姐臨走前布下的奇門遁甲替我們滅去不少麻煩,可天外有天,零星的廝殺仍是免不了的。”

  明教雖已多年不出江湖,並不就代表沒落,教中好手依舊如雲,對闖入者絕不寬待。

  “教主的職位仍由雷門主暫攝,我帶了巨木、洪水、烈火、厚土四旗、天微、紫微、天市三堂、神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五壇的兄弟們前來和小姐會合,設法搭救大小姐。”

  “青雷劍在明教的消息怎會洩出去?肯定是我那沒腦子的姊姊闖的禍。”水靈靈三兩句推理出因果來。

  丁廚想笑又不敢。水靈靈聰明與否大家心裏都有數,真要挑剔,不過就是個性迷糊了點。

  “這次行動,除了十大門派外還有誰?”她不耐煩的問。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真要講起來鳥比人可愛太多了。

  “巫山幫、神農幫、四川唐門……陸上幫會這幾日已紛紛下山。”等於說只要稍稍能搬上臺面的幫會全傾巢而出了。“比較奇怪的是江南水陸的各幫派堂會院竟毫無動靜。”

  十大門派大多位居內陸,不諳水性,真要出海,非有經驗十足的舵手舟子帶路不可,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的掌權人理應是他們必先收買籠絡的人,這是目前他最想不透的事。

  “那是郭桐的地盤,自家人,有什麼奇怪的?”水當當想也沒多想。

  “自家人?”丁廚大鼻一翕一翕的,銅眼睜得老大。“小姐和公子爺私訂終身了?”

  簡直是天天的喜事,在枉他辛苦勞累多日,他們明教終於要有個名正言順的教主了!

  “丁叔,你說書的戲碼聽太多,走火入魔了,我還張洪與崔鶯鶯(注:西廂記)私定終生哩,八字都沒一撇。”想到郭桐,她有些愁苦。

  和郭桐分開,是她想也沒想過的事,每天她只要見著他就覺得快樂,雖然他不會對她說好聽的話,也不知道怎麼寵溺人,可是一思及要離開,水當當就覺得好像有人捏住她的喉嚨,令她窒息。

  沒見過鴨子遊水,可也吃過鴨肉,水當當那頓然黯淡下去的表情盡落入丁廚的眼中。

  或許他毋須失望得太快。

  水當當打起精神。

  “你可知道那些人打算什麼時候出海?”

  “春天。雪一融他們立刻要上路。”他沿途可見採糧買辦的武林人物,揚揚沸沸熱鬧得很。

  “不過就為了兩把上古寶劍就大張旗鼓,實在太荒唐了。”那些人腦袋裏裝的是稻草嗎?

  “不止。”丁廚神秘地搖頭。

  “什麼意思?”不止?

  “青雷和紫電劍只是一個引子,我想他們垂涎的是傳說中蓬萊仙島中的不知名寶藏吧!”

  “說來說去就是一個‘貪’字作祟。”

  丁廚認同的頷首。

  “對了,我這身打扮沒讓任何人看見吧?”她終於想到這切身問題。

  丁廚臉一垮,又是件令他白發叢生的問題。

  “教內弟兄們全瞧見了。”

  啊!這一來,她多年的苦心不全被狗吃了。

  “我壓根兒沒料到你會改變裝束。”救了水當當和郭桐真是應了“誤打誤撞”四個字,也算他們命不該絕。

  對喔!她出來的時候是波斯聖姥姥的打扮。

  一個老太婆、一個二八年華的姑娘家,這差距實在有點離譜。

  “如果咱們教內有個名正言順的教主該有多好。”丁廚暗示。

  “怎麼?還對我‘職業倦怠’的牢騷耿耿於懷啊?”

  “老奴不敢,我是敬佩那公子爺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小姐放過他會遺憾終生的。”夠、白、了、吧!

  “丁叔,我們不談這個,先解決眼下的事。”她煩躁了起來。

  郭桐心有所屬的事實,令她滿不是滋味。

  要不是一心想窺知宓驚虹的廬山真面目,她也用不著巴著郭桐,還惹來一場無妄之災。

  想得更清楚點,郭桐壓根兒沒費過心思接近她,也不曾討過她歡心,她的存在就像空氣一樣。

  她愈想心愈灰。

  “小姐,老奴關心的是你的終生幸福,要是你生在一般家庭裏,如今該是好幾個娃兒的娘了。”

  “丁叔,什麼時候你變嘮叨了?你別把體力耗光了,待會兒有件大事要請你去辦。”她努力將郭桐的影子摒出腦海,嚴肅說道。

  “小姐不會要將老奴發配邊疆吧?”他對這金童玉女的事樂觀極了,還有心情開玩笑。

  “聰明。”

  噯!

  丁廚的下巴咧到幾乎和椅凳親吻的地步。

  “我要你先行一步到蓬萊島通風報訊去。”

  “為什麼是我?我年老體衰,有心絞痛,一到冬天還會全身發顫。”他上岸是條龍,下海一條蟲,何況由東海到蓬萊島誰知道路程有多遠,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在船上口吐白沫的呆樣了。

  “你上輩子不是西施,甭裝了!”認識他又不只一天,水當當對他再清楚不過。“派你去是因為赫連負劍只認得你。”

  “小姐,現在是十二月寒冬,大雪冰封,鐵定雇不到船的。”他尋求最後一線生機。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錢能使鬼推磨,需要多少銀兩,你兀自向帳房支付。”她篤定的微笑。“還有問題嗎?”

  “沒有。”被推上斷頭臺的感覺鐵定和現在的滋味一樣。

  水當當的笑靨這才由丁廚垂垮著肩的背影中,一點一滴退盡。

  林倚楓翻過窗欞,輕巧的落地。

  樸拙的木床裏躺著合眼的郭桐。

  她沒有佩劍,手中拈著一片猶帶溼氣的楓葉。

  往日凝在她眉梢的暴風雨全消失了,新月彎彎的眉和翦翦雙瞳漾滿嫵媚的溫柔,卸下面紗的她有著不同於已往的安詳認真,連臉上那道疤痕也不再猙獰。

  她將楓葉留在郭桐的枕上。

  “桐哥,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這片僅存的楓葉,留給你作紀念,我……要走了,對不起,我曾傷了你,希望你忘了我,忘卻我帶給你的傷,我多希望自己還是多年前你認識的那個倚楓妹妹……”

  噙著晶瑩剔透的淚,她繼續幽幽呢喃。

  “我們大家都明白,過往是回不去了,情難再續……所以,我決定離開,至於未來會怎樣,我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找個無人的地方安靜地想想我的未來……”

  她的淚堅強地在眼眶打轉,直到回身的那一刻,仍沒有掉下來。

  像一陣風,她來了又去,只留下淡淡馨香。

  好一會兒郭桐緩緩地睜開眼,拾起枕上的那片殘楓。

  “姑姑,外面冷,進來吧!”

  窗外站著大窘的水當當。“你沒睡?”

  他搖頭,走近窗口將手中的枯葉迎風一送,任它飄出視線之外。

  “你打算在屋外站到什麼時候?現在的我可沒興趣堆雪人喔。”

  玫瑰般的緋紅染上水當當的臉。

  “那倚楓姑娘講的話我可一句都沒聽進去。”

  “我說了什麼嗎?”他反問,此地無銀的小家夥。

  對她,他心如止水。

  “如果——”水當當咬咬下唇,言不由衷地。“你有一些些喜歡她,你怎麼忍心這樣折磨她?”

  看她站在雪地中,臉頰和鼻子凍得紅咚咚,郭桐心中已是不捨,又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蘊藏的怒氣危險地迸發出來。“如果你還在那裏鬼話連篇,我不介意出去揪你進來。”

  “進來就進來,橫豎我是來找你的。”她不想亂沒尊嚴一把地被“請”進來。

  他稍微滿意,可嘴巴仍挑剔得緊。“我給你的那件鬥篷呢?這麼冷的天,怎麼不知道外出要搭鬥篷?”

  瞧她一頭一臉的雪花,首定在外頭待了不少時間。

  他雖然不知道怎麼寵女人,但是就看那些雪片不順眼,兩三下將它拂了去。

  這動作對他是那麼生疏,卻看得出他的有心。

  “我來找你喝酒。”她從長袖中掏出兩瓶性烈的燒酒來。

  “你不知道我背部受傷,大夫禁止喝酒嗎?”復雜的眼裏有太多東西,教人分不清是什麼。

  “是我害了你……”她眼中有兩道欲突破冰層的洪水。

  “為什麼做那種沒頭沒腦的傻事?”

  “我遠遠瞧見你,心一慌便……”那時候的她有多害怕,怕他就這麼一去不回,便傻呼呼的跟了去。

  他的聲音是啞的。“過來。”

  “嗯?”含糊的應聲被一堵堅實的胸膛掩去了,郭桐忘形地擁她入懷。

  “桐——”他為什麼抱她?

  “不要說話!”情愫如泉湧,從心口、從四肢百骸,從每根絞痛他的神經裏漲滿他的心靈。

  經過折磨的心早已憔悴,他曾以為自己的餘生就剩這副軀殼,不料他還有愛人的能力。

  “我——”

  郭桐情難自禁,用唇堵住她的疑問,用氣息迷惑她的神經,用全神貫注的心品嘗她的甜蜜。

  兩個笨拙的舌交會碰觸而導電,水當當滿心雀躍,俏臉燒成灼灼桃花。

  勾住她的腰,郭桐眸底灼熱的激情仍持續跳躍,像兩簇不滅的焰火。

  “你剛剛差點咬到我的唇。”她還暈陶陶的,可嘴巴就忍不住抱怨。

  郭桐的臉微紅了下,天知道這是他的“初吻”。

  不待她反應,他又再次封緘住她。

  這次換他大皺其眉了。

  有人家的吻是用“啃”的嗎?他可不是什麼香甜美味的食物。

  她的吻毫無技術可言,有待加強。不過,這不正表示從來沒人佔領過她這塊處女地?他不由得滿心歡喜,更加“專心”“努力”地耕耘……

  一吻甫畢,郭桐的嘴角“戰果輝煌”瘀紫青紅,顏色好看極了。

  “桐兒,你沒親過任何女孩子?”自然包括宓驚虹。

  水當當俏臉上仍殘留著興奮的嫣紅,眼波流轉,可愛透頂。

  郭桐輕輕放她在椅凳中,默然不語。

  水當當也不以為意,反正“事實”證明了一切,這才是重要的。

  “為什麼想喝酒?”他取來杯子,挨著她身邊坐下。

  “藉酒澆愁啊!”這會兒,她真正從雲層回到地面上來了。

  郭桐慢條斯理地斟酒。“為了明教的事發愁?”

  魔教的人會突然出現,必有原因。

  “你聽過‘遊浪奇俠’嗎?”

  他頷首。“他們是一群有組織、有係統的世外高人,行事全憑一己喜好,來無影去無蹤。”

  他們行蹤飄忽,真正見過他們面目的人少得可憐。

  “我有個姊姊便是跟了他們其中一個人回海外蓬萊島去,你也知道,我們明教仍然存在的事情已經洩漏出去,江湖中要討伐我們的人多得像螞蟻,我還無所謂,危險的是我姊姊。”她把酒當水喝,一股腦去了大半。

  真要追究責任,郭桐該負大半責任,但天下事豈有事事皆盡人意的,頂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懼之有。

  “紫電和青雷劍會合,其中真有一筆不出世的寶藏嗎?”郭桐眼底俱是深思。

  “誰知道,我壓根兒沒聽爹娘提起過,搞不好一場風波全是有心人挑起來的,反正財迷心竅的人隨便抓就有一大把,有心人士利用那些笨蛋來鏟除我明教……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激憤之情溢滿她的俏臉,這些人的眼睛要不是被財迷走,要不就沒大腦、小腦,可嘆復可恨。

  她的神情完全不像十幾歲的孩子,迷惘、憤怒、不屑、憤世嫉俗,甚至還有些疲憊。

  她那瘦細的肩究竟扛著多沉重的負擔?

  郭桐想幫她。

  他要她遠離這些恩怨情仇,做一個屬於她年紀該有的如花少女,他要她快樂!

  那強烈的念頭盤桓在他心中,只一下便根深蒂固,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溫柔堅定地拿下她手中的酒杯,看著迷離了眼的水當當,重生的勇氣在他心中激蕩澎湃。

  她醉了,醉得喃喃自語,身軀搖搖欲墜。

  他抱起她,在她額上印上一個吻記。

  她是煩人的,起初認識她時,鈴聲所到之處皆叮叮當當作響,煩得讓人想喊救命,煩得教人沒法忽視她的存在。

  凡事只要是她認可的,她絕不理世俗禮法,像堅持吃他碗中的食物、搶他筷中的菜,她全視為理所當然。

  她替不合理開創出一套合理的法則來。

  他服了她,服了她那份小小的倔強和反骨。

  溫柔地替她蓋好被子,剔亮燭燈。

  他——必須找個人談談去。



  天殺的!他完美無瑕的計劃一錯再錯,原來掌握機先的大好時間已經錯過,這些責任全該歸咎到小魔女的身上。

  他的聰明是舉世無雙的,他不像江湖上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勞師動眾、遠徵海外。

  他有副現成的餌,只要捉牢誘餌,不怕沒人會乖乖將紫電、青雷送來給他。

  他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哈哈哈!只要他掌握了紫電、青雷的金銀財寶,武林盟主的地位非他莫屬,到時候,他便是天下的王,連天子也要臣服其下,嘿嘿嘿……

  那一天,郭桐、苦頭陀及昆侖奴在書房待了很久的一段時間,一直到晚膳才匆促分手。

  “法王……丁法王……”厚土旗旗使,也就是當日營救水當當挖地道的其中一個,形色匆忙的趕來。

  “法王有事出城去了。”這些天來,明教的人全借宿在十方楓林府,對他們出乎意外的循規蹈矩,郭桐除了意外,還有些許佩服。

  能將一般江湖人視為邪魔歪道、桀驁不馴的仕外類人馬收服得有板有眼,並不是簡單的事。

  水當當的能力超乎他想像之外。

  “這怎麼辦才好!”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對了,少俠你看這個。”急病亂投醫,他實在找不到足以商量的人。

  是張字條及紅心鏢。

  “借貴教姥姥一用。

  四川唐門

  “姑姑!”郭桐一把將紙片揉爛,眼底撳起了教人為之心驚的冷峻光束。

  他挾怒的臉龐洋溢出一股少見的英姿勃發,如果不是他滿臉陰鷙,可怕得尤如邪魅,厚土旗旗使真是為之心折。

  “少俠!”

  “我去會他。”他向來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行事法則,今天唐子衣敢欺到他頭上來,他豈有再坐視的道理。

  唐子衣,不要逼我大開殺戒!

  “少俠,我可以幫忙。”

  “看家。”他的聲音很輕,卻有如驚雷。

  “是。”除了聖姥姥之外,他還不曾對誰如此心悅誠服。

  即使在他們已經知道波斯聖姥姥的真面目是個黃毛娃兒,忠心依舊不改。

  他們敬她、懼她的不是年歲、不是權威,而是她真心為明教貢獻心力的那份才情和心意。

  以一個年紀小小的少女而言,竟能治理這麼偌大一個教派,已是奇葩,誰還會在乎她必須是年高德邵或是男子。

  “還有,這件事不許洩漏出去,以免影響教中兄弟的軍心。”天生的領袖能力又一點一滴地發揮出來。

  “知道。”

  如果明教能多出個如郭桐般的人才,豈不如虎添翼?到時候誰還敢來太歲爺上動土,看扁明教?

  厚土旗旗使想得眉飛色舞,不覺郭桐形蹤早已渺渺,還一個勁兒的傻笑哩!

  他決定了,這件天大地大的大發現,一定要努力敬告、“鼓吹”諸親朋好友。

  如果說能將他心目中的兩個“偶像”送作堆,那簡直是再完美不過。

  這一來他們既不會失去“聖姥姥”,又能多出個名正言順的明教教主,兩全其美,不,應該說一箭雙雕,也不對,算了,反正是好的就對了。

  他咧出白癡般的笑容——

  或許讓他們來個天雷勾動地火,幹柴烈火也不錯。

  或許幹脆“先上車後補票”,造就一個事實出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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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19:54
第九章

  拳頭般粗的鐵條,潮溼又暗的地窖,一捆發霉的稻草,蜘蛛蟑螂老鼠滿地亂跑,真是好樣兒的!

  這些人的待客之道顯然有待加強。

  冷颼颼的風不知從何隙縫灌進來,尖錐似地剌得人由骨子裏寒起,這地方待不住人的,要再挨下去,她肯定要回唐山賣鴨蛋。

  “喂!外頭的人哪,小姐我快要翹辮子了,快來人吶!”瞧她中氣十足的樣子,信她的人是笨蛋。

  笨蛋出現。“妖女,你叫什麼叫,給大爺安分點,要不,少不了你一頓排頭吃。”穿件大棉襖,只露出兩只眼的獄卒威風八面的吆喝。

  真不是人幹的差事,大冷天的,誰不想窩在有暖爐的屋子裏殺他一通牌九、喝幾斤熱酒,身邊要再有個騷娘們……人間至樂也不過如此。

  偏偏好死不死的給派來這裏,甭說一口溫肚皮的燒刀子,連他那些豬朋師兄弟們也不見有人給他送杯水來,他心裏頭已是鬱卒萬分,被水當當敲鑼打鼓一叫,一肚子烏煙瘴氣全衝著她爆發了。

  “大哥,外頭天寒地凍的,你好辛苦啊!”她甜甜地笑。

  “別玩花樣,大爺我不吃這套的。”要不是事先他師父叮嚀吩咐過,他差點就被她清傃的笑給勾走了魂魄。

  “套?”又不是燒餅油條加蛋,還算套的,小姐懂的十八般武藝可不只一套。

  想歸想,水當當的笑容仍然不改。“大哥,我這兒有根和闐玉雕的簪子和你換件襖子穿吧!”

  她將簪子拔下,遞了出來。

  他貪婪的眼光又瞄向水當當鑽飾的心型墜。

  她從善如流的摘下,一並在他眼鼻間晃了晃才交入他手中。

  妙啊,沒想到這妖女身上值錢的玩意兒還不少,隨便挑一件送給勾欄院的小紅,不樂昏才怪……咦,他的頭怎地有點昏……

  他抬頭,只來得及瞧見水當當臉上鬥大的笑容,然後,不支倒地。

  “乖乖睡吧,等你睡飽也變成冰棍子了。”她的迷迭粉無味無臭藏在指甲裏,神不知鬼不覺。

  她抄起他腰側的鑰匙和腰牌,從容脫獄。

  ——不過,人算不如天算。

  她逃獄成功,自由的第一步跨出後,卻是被一圈不知打哪冒出來的人墻團團圍住。

  “魔女狡猾,我早就算到你有這一著。”

  頭戴氈帽,身穿八重大褂的唐子衣摸著稀落的山羊胡,得意洋洋地堵住水當當的去路。

  “唐掌門,你這話可說得不對了。”她一點懼色也無。

  人多不一定代表勢眾,要是功夫不出色,充其量便只是一堵肉墻。

  “我逃出叫狡猾,那依閣下的意思不就要本小姐呆呆引頸就戮,才叫老實?”

  “丫頭片子刁鑽油舌,老夫可以不跟你計較,要是識相就自個兒回牢裏去,免得浪費我的力氣。”

  水當當相應不理,做了件讓眾人跌破眼珠的行為——她蹲下身,很認真地挖起雪塊,搓呀搓地,搓成兩團圓不溜丟的雪球。

  可沒人敢藐視他到如此地步,唐子衣火大了。

  “妖女,你要為你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 ……”一團雪球正中他的臭嘴。

  倒弋相向的情緒突然變調了,餘下嚴陣以待的唐門子弟兵們個個瞠目扭臉,憋不住的人索性扭頭假裝咳嗽,他們師父可不是什麼有幽默感的人,項上人頭還是頂要緊的,犯不著和自己過不去。

  冷遇熱,可想而知那些雪花全化成了水及碎片,無孔不入的鑽進唐子衣的身體裏。

  為了維持起碼的面子,他總算還有點骨氣,沒凍得哇哇叫,可一張老臉已成鐵青,三角眼裏噴出了怒焰。

  “妖女,我忍你一尺,你可別魔高一丈,否則下場之慘——”他陰惻惻地說,破鑼嗓子這會兒也結了層冰,冷得教人無法恭維。

  “是你沒法耐我何吧!”她將手中剩下的雪球左右換手的丟來丟去,像耍雜技似。

  唐子衣怒不可遏。他好歹是一門門主,受此奚落,想當然爾,心胸狹窄的他自覺萬分剌耳。

  “把這妖女給我捉下!”

  “等一下。”

  “你現在求饒太遲了。”

  “才不呢,我是想提醒你——”嘻!“再吃我一顆硫磺彈吧!”她威脅地將雪球晃了晃。

  唐子衣先是一凜,繼而小心地瞄了瞄那平淡無奇的雪球,斷定水當當不過是妖言惑眾。“別聽她胡言亂語,快上啊!”

  “是你說的喔,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她格格輕笑,在幹冷的雪地裏聽起來更顯清亮。

  “去了喲!”笑語未歇,她還很“惡質”的故意提醒他。

  躲嘛,有傷他一門之主的威信;不躲,又得白白挨她一記,在他還舉棋不定時,很不幸的,他又中鏢,噢,是中“球”才對。

  這該死的妖女,三番兩次戲弄老夫!唐子衣望著自己那簇新的襖子,怒火高升得足以燒掉十間房捨。

  “全部給我上!”他氣得差點中風。

  “再等一下。”水水當當又用一根手指阻止人群。

  好戲就要上場,錯過了多可惜。

  唐子衣可氣瘋了。“到底我是你們的老大還是她?”這些徒子徒孫們對他也沒水當當一句話那麼有效,真是氣煞人也!

  露出大咧咧笑容的她漫聲倒數:“三、二、一!”

  “轟”地,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青火焰,從唐子衣的袍角、衣袖燃燒了開來。

  “啊……啊……啊……”那自然是唐子衣的慘叫聲,自然,他的徒子孫們也亂成一團,各自抓來能滅火的東西往他身上“砸”,有老鼠冤的報冤,有隔夜恨的乘機多踹他兩腳,這可是百年難得的好機會哩!

  水當當可沒空欣賞他“跳加官”起乩的模樣,“ ”吧!

  “我好像多此一舉,白來一趟了。”飛翹的屋檐上適意地坐著郭桐,他仍是一身黑蕪。

  不過,他當然知道唐子衣經此一挫,更是會將明教給恨進骨子裏,所以,他還是得下來做一些“善後”事宜……

  那一夜,唐子衣作了一場空前無比的大噩夢。

  他夢見有個一身素黯的黑衣人站在他的床頭,如炬的眼直盯著他的頸子看,那眼光教人毛骨悚然,宛如他的脖子是冬瓜,只要黑衣人高興,隨時都能把它砍成兩半,他冷汗涔涔地醒來,松了口氣之餘,卻發現比噩夢更真實的噩夢。

  他的枕上留著一束散發和一面巴掌大的黑旗令。

  他見鬼的瞪著那面黑旗,三角眼變成了死魚眼。

  沒錯,那把頭發是他的,來人的警告意味已很濃了,如果惹惱了那個人,下一次,他要的,恐怕是自己的項上人頭,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教人手腳發冷的是那面旗——

  殺無赦——十年已不出江湖,武林人以為已失傳的殺無赦黑旗令。

  他什麼時候得罪了十幾年前教全武林聞風喪膽,黑白同道皆頭疼的日不落谷谷主?

  唐子衣沒讓自己想破頭,這會兒他腦袋可清楚了。

  不管是魔教、黃金城或重現江湖的日不落谷主,全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於今之計最保險的法子便是趕緊收拾行李,回四川老家怡養天年去,那才是上上之策,至於那什麼上古寶物——唉!還是算了!

  於是,天不亮,唐子衣便飛快的下了道令,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夾著尾巴,水陸並行的趕回四川去了。最終回

  來年開春。

  冰雪乍融,春芽崢嶸。東海岸,一艘艘巨大的船艦起錨揚帆,迎風待發。

  天是蔚藍的,海是蔚藍的,海天成一色。

  有對人兒偎倚在甲板上,互相信任的雙手交握,高瘦的男人怕乍暖還寒的海風吹壞了偎在他身邊的少女,遂用黑色的鬥篷將她圈住,兩人膠著的眼眸裏滿是濃情蜜意。

  如洗的天俯視碧頃的海,眼光是如此溫柔,那對人兒亦復如此。

  風鼓脹了帆,乘風破浪,漫長的旅途才開始,一如他們的情愛也才上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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