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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老婆笨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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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27:53 |倒序瀏覽
老婆笨笨  作者:陳毓華

沒道理嘛!貴為一莊之主的袁克也怎麼可能看上她?  
她不過是個從市集撿回來,粗魯且瘋癲的啞女,  
為何他的目光總是離不開她?  
望著她那雙時而茫然,時而靈動的星眸,  
袁克也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勾走了……  
唯有她自己明白,摘去愚癲啞女的麵具後,  
她其實是一個四處逃亡的勘輿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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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28:28
第一章

民以食為天,上至高官貴爵,下抵商賈平民乞兒貧戶,每天一睜眼奔波忙碌為的就是要填飽五髒廟,以物易物或以錢交易的市集團應人們的需求而產生。

新鮮沾露的筍簟菜瓜擺放在簡陋的市攤上,魚販走卒充滿活力的吆喝聲,豬販落刀如飛的身手,說多熱鬧就有多熱鬧。

賒一把青蔥,摸些兒水蒜,來來往往,銀貨兩訖,皆大歡喜。

“喂!客官們,楓橋白湯麵一碗兩文錢,湯頭十足,麵條硬是要得、好吃,快來喔!”

市集裏,擔著吃食的百家爭鳴,蟹黃湯包。車輪餅、蘇州棗泥麻、西湖藕粉、驪山火晶柿子,冷飲熟食應有盡有,彎曲的巷道內充斥著各式各樣的香味。

突然,賣甜瓜的瓜農嚷嚷了起來:“小偷啊,又是你這瘋子!三番兩次淨找我麻煩,這回非逮住你不可!”順手抄起扁擔,他氣衝牛鬥,拋下兩簍水澄澄的瓜緊追偷瓜賊去。

他破鑼似的嗓門和強悍的舉動掀起市場一波熱潮。

看熱鬧的人群喳呼得很,卻不見有個出來主持公道的人。

雙手緊緊抱住甜瓜的賊為求逃命,沿路撞倒菜攤的擔子、豆腐店的砧板,連串的禍事形成了眾怒。

不堪折損家當的攤販卷袖持拳,那可憐的偷兒被逼進臭水溝的死角。

殺豬榮啐了一口痰:“我就知道又是你這瘋婆,前兩天偷我的肉才被揍個半死,今天還敢來偷,這次不讓你死,我豬肉榮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他滿臉的橫向襯著出油的肥肚,手拎著一把亮晃晃的切肉刀,威嚇著瑟縮在壁角的身影,更添幾分恐怖。

他見狀,英雄氣概熾長數丈,好像偷兒犯下十惡不赦的重罪,非除之以大快人心不可。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如何處置瘋女的同時,她攢緊甜瓜覷了個空,由別人的褲襠中鑽出去。大家又是一番破口大罵,旋即提足追趕。

眼看幾匹馱重物的劣馬擋住她的去路,毫不思索,她撲入一團高大的暗影裏,籟籟發抖。

因為她的介人,馬群不安地嘶鳴跺蹄。

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將她如小雞般拎出來,立刻,她身上嗆鼻的臭味使他鎖緊斯文的眉。

甫將她放下,群情激憤的人已經趕到:“媽的,看她矮不隆咚,腿腳居然快得嚇人,嘿嘿,你再跑啊,我就不相信你這死瘋女能逃到哪裏去,還是被我逮著了吧!”

“不如算了,你看她都嚇成那樣了,就當是施舍吧!”真正損失的瓜農於心不忍。

“怎麼行!之前這瘋丫頭也曾壞了俺整鍋的豆腐腦,為了這事,俺家那口子差點沒跟我鬧得掀屋頂,這口氣說什麼俺都要討回來。”有人持反對聲浪,是賣豆腐腦的老板。

他激憤的誇飾言論又得到附和。雖然損失的部分不過幾片菜葉、幾粒水果,但是三天兩頭就來一次,任誰都吃不消,所以給她一點顏色瞧瞧是有必要的。

“諸位鄉親,且慢。”一身栗色右襖長袍,長發綰於發心,戴四方平定巾,神色一派悠閑的男子開口。

他優雅絕倫的氣度很具安定人心的作用,隻見嘈雜喧囂的氣氛明顯一窒。

他們經年累月在中下層討生活,看得最多的就是人,眼前的年輕男子高瘦飄逸,舉手投足都是讀書人的氣質,盡管他們全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倒也知曉頭戴四方平定巾的人大多是官員、貴族和讀書人,身份低下的人是沒資格戴方巾的。士農工商,讀書人的地位遠遠高於他們。

這也是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的原因。

“華先生,你在這正好,這丫頭經常壞了大家的營生,你知道咱們賺的是將本求利的蠅頭小利,實在受不起三不五時的損失,您老替我們評評理吧!”

衝著華胥是這鎮上惟一肯免費收取清寒學生的私塾老師,他們這些人中或多或少都有子女在他的學館上課,於是紛紛收斂幾許的窮凶惡態。

“她拿了什麼東西?”他問。

“她偷了老漢的甜瓜。”

“前兩天她趁俺沒留意抓了塊五花肉就跑,格老子!那塊肉可值一串錢呢!”豬肉榮不甘示弱地在損失單上添一筆。

“還有,昨兒個我那玉米田裏被弄得一塌糊塗,肯定是她的傑作……”

華胥靜靜等眾人說完:“那麼諸位大叔準備怎麼處置這孩子?”

一時間,有人建議將她痛打一頓驅逐出鎮,有人心腸軟了些聲明隻要拿回被竊的食物即可,眾說紛紜,沒個準則。

“不如這麼著,”華胥溜了眼一直倔強抿唇的竊兒,抬首向所有人,“這瓜值多少銀子算我的,至於之前的損失,請大家商量出一個數,然後派人到流離森林來收,如何?”

“我們怎能白收老師的銀子!”有人不以為然。

“無妨。”

“不拿白不拿……我的意思是……咱們大家都是苦哈哈人家,不如就跟老師意思意思,諸位鄉親覺得怎樣?”

既然有人肯出麵把事情攬下,眾人豈有不允的道理,經過一番折中後,人群終於漸漸散去,結束一場鬧劇。

“沒事了。”蹲下身和她平視,華胥在她亂成一團的頭發裏“找到”汙濁的臉蛋,如果,那能稱之為臉的話。

他根本看不見一塊於淨的地方,她甚至渾身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假如把這樣的你帶回流離森林,我相信克也會連我一塊兒扔下山穀喂野狼;不過,依你目前的情況,似乎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把你扔下,恐怕你的下場會更淒慘。”

今天,或許他能幫她這一次,要是棄她不顧,今天的事件會無數次發生,直到她死亡消失為止。

他不是濫當好人,更明白攬了她勢必就像帶了個丟不掉的麻煩一般。

瞪著她八爪章魚般粘在他身上,這會兒,恐怕是麻煩巴上他了。

華胥苦笑,很苦、很苦的笑。

☆☆☆

說她粘上自己,一到人群走光,華胥又變得不確定了。

她的伶牙俐齒除了先前要讓她上馬時狠咬了他一口之外,他的臉也留下五爪到此一遊的痕跡。

一路以來她死命攢緊那甜瓜並且瞪著防備的黑瞳,像刺蝟般將自己縮成團,根本不讓他靠近一步。

“華先生,我們不能再為她拖延時間,你看,都已經過了晌午,咱們要趕不及回去交貨要挨廚房刮的。”負責采買的夥夫掉過馬首,擔心地望著華胥。

對於將一個瘋女孩弄進流離森林的主意他一千萬個不讚成,不過,當家的人就算想把星星摘下,微末職位的他也管不著,他隻須把自己的本分守好就沒事了。

“你們跟貨車先行,我殿後。”他終於有些後悔找了這個麻煩。

“是。”夥夫瞄了瞄已經髒得不成人形的瘋女,捏著鼻子逃得飛快,好像後頭有妖怪追著。

“看來,你到山寨最首要的一件事就是洗澡。”華胥努力地憋氣,才又策馬往前走。

他花了以往數倍的時間才到達流離森林的最中心點。

那是一座略嫌粗糙的莊院,紮實的花岡岩是通往主建築的甬道,即使再快速的馬匹戰車都能在短時間內通過,去向任何目的地。

跟警衛打過招呼,他們抵達搭滿鷹架的大門,碩大的木桶裝滿粗米糠和作為粘合劑的糯米汁,高高站在鷹架上的彪形大漢全都打赤膊,晶亮的汗水在陽光下閃爍,吆喝聲震天價響,好不驚人。

華胥利落下馬:“來。”他打開雙臂試圖將賴在馬背上的她勸解下來,剩下的路他們必須勞動雙腳了。

她敵視華胥許久,久到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胳臂不是自個兒的,她才動了動。

她雙腳甫落地,埋頭就跑。

她見隙便鑽、瞧縫就趴,隻要她的過處都是一團糟做結尾。這一亂闖,想當然爾,被她帶倒的石灰末滿天飛舞,嗆出所有人的眼淚,滾燙的糯米汁灼紅工人們的大腳丫……工人們要照顧危顫的竹架又要防她,恨不能多生出兩隻手來。

“哇哈哈哈!”

措手不及的人群還沒恢複正常,地動山搖的笑聲卻替慌了手腳的工人解了圍。

“爽快!俺老子不知道有多久沒這麼開心了?!俺喜歡。”全身上下隻能用粗擴來形容的石虎放聲大笑。

他猛拍華胥的肩:“看你帶回來什麼好東西,乖乖,真有趣哩!”

“別耍嘴皮,先幫我找人,快!”華胥怎麼也笑不出來。

闖禍事小,但是離開他的視線後,她可知道有多少無名的危險正虎視眈眈著這個落單的弱女子。

萬一她離開山寨安全的範圍,森林的猛獸會一口吞掉她的。

“怎麼?沒想到斯文如你,撿破爛也撿出興趣咧,由那些亂七八糟的阿貓阿狗升級成人了,敢情你這瘟生是春心蕩漾了?!”石虎是粗人,完全不修飾的言詞顯示他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

他巴不得能乘機離開乏味的監督工程,對尋人工作生出極高的興趣。

華胥越過他,撂下話:“等你見過她再下評論吧!”

他不想嚇石虎,不過他要知道那女孩的精神狀態並不穩定,恐怕就笑不出聲了。

“俺這不就要去見她了嗎?”他隻顧著大放厥辭,速度落後。

咦,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居然趕過他,那可不成,一旦傳出去,他教練武師的招牌豈不要被人拿去當柴燒?這攸關榮譽自尊,石虎飛也似的向前追去。

☆☆☆

池塘裏,幾莖幽荷、幾許浮萍環池而植,造型特殊,人行其上如臨波踏水,而在一片碧水花海中,水際接連著水榭,一部分伸入水中,一部分架在岸上,而石椅上就端坐著一對碧玉般的金童玉女。

“將軍!”纖纖指尖拈著棋子,可瞧見的半邊臉是傾人城國的絕色,而她的嗓音宛若鳥啼。

“稍稍分神居然全盤皆輸,你的棋藝愈發精湛了。”眉如劍,眼含光,一張輪廓分明的五官,慵懶的肢體,渾身蘊藏無儔的非凡氣質。

他身著直掇袍,黑色高筒氈靴,黝黑色係在他瀟灑翩翩的容貌底下平添了幾許幽瑟的神秘。

“恐怕是袁大哥心不在焉才讓水佩有機可乘,小妹贏得僥幸。”桃花嫣然而笑,風姿綽約。

他不否認自己心不在焉。

“你的臉傷好些了沒?”

“已經無妨。”說是如此,虞水佩依舊瑟縮了下。

袁克也沒有發現她的不安,隻是低喟:“都是我的錯,才害得你變成這樣。”

“大哥……你答應過水佩永不再提這事的。”她如芍藥的臉蛋黯然了下,“往事已矣,咱們喝茶聊些別的事兒吧!”她素手拿來白玉瓷壺,琥珀色的茶液旋即注人杯中。

“別忙這個,水榭風大,你的身子虛,還是回房歇著好。”他淺淺的男性聲音裏有著真切的關心。

“我……”她一言未盡,忽見袁克也黑眉掀起,眨眼間一飛衝天,瞬息蹤影消失在水榭的另端。

“誰?出來!”當下的他不再是剛剛親切友好的袁克也,陰鷙銳利的眼梭巡過四野,長袍下擺已經被他撩起塞入腰帶中,在傾耳聆聽和行動的同時截住獵物去向,箕張的鐵爪分毫不差攫取來人的衣領。

他從不以為自己長得窮凶極惡,可是在大環境的逼迫下,長此以來卻也有分令人敬畏的威嚴,他是統領者,環境教導他必須扮演這樣的角色,所以,他早就習慣旁人在他麵前出現時所顯現出的懼畏之態,而她,居然衝著他笑。

除了那排潔白的貝牙之外,她比茅房裏的蛆還髒還臭,若非責任感促使,他絕不會希望跟她有一絲的關聯。

努力忽視她的熏臭和麵上的笑容,袁克也沉聲:“我要知道你是誰!”

他的詢問在一陣靜默後轉為石沉大海。

他加重力道,收緊五指,現今的他再不被允許犯錯,一絲絲都不能。

就在他以為她張牙準備說話的同時,她瞄準的目標卻是袁克也怎麼也沒想到的手腕,她毫不容情地咬住,即使破皮後成濕的血腥味溢滿她的喉嚨,她也沒打算放棄。

冗長的時間裏,令人窒息的緘默取代一切。

“為什麼攻擊人?我並沒有對你做出逾越過分的動作,不是嗎?”盯著她盛滿倉皇的黑瞳,袁克也發現她有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她齜牙咧嘴作為回答。

“原來你聽得到我說話。”

她喉嚨嘶嘶作響,若不是苦於雙臂被固定在身後,不知道還有什麼驚人之舉會發生。

“你不能說話嗎?”正常人遇到這樣的狀況一定拚命解釋或圓說,但她采取的卻是最直接犀利的攻擊,就像野獸般直覺的反應。他淩厲的眼有一刹那柔和下來。

他該留下她嗎?

尚未拿定主意,氣喘籲籲的華胥和石虎趕到了。

“她傷了你?”華胥漾滿驚訝。

一直以來他總認為沒有人能傷得了袁克也。

“乖乖!”石虎咋舌。

“她是你帶回來的?!”由華胥對眼前的情況鎮靜的態度他不必再追究這手無寸鐵的女孩是怎麼潛入他的管區裏的。

“據鎮上的鎮民講,她的精神出了問題。”華胥坦承。

“我明白。”她咬了他一口就是證據。

一般的大家閨秀和淑媛絕做不來這種事。

“瘟生,你發燒啦!咱們有一大堆嘴巴整天等著要飯吃,要是個能幹活的正常人倒也罷了,一個心智失常的瘋婆子?俺反對。”

“我沒有要你給她飯吃,這事不勞您操心。”他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在。

石虎大翻白眼:“俺以後可不當奶娃娃的白工。瘟生,考慮清楚喔!”

“要留她可以,但是我不認為她這身臭味有誰受得了。”袁克也一想到她仍趴在自己身上,不禁皺眉。

華胥麵露喜色,他知道袁克也會留下她的。

盡量不讓太多情緒波濤顯現在他臉上,因為華胥知道那會影響她對他菲薄的信任。

果不其然,她十分清楚自己是不受歡迎的,瞅了瞅石虎凶猛的惡人臉,她抓牢袁克也的衣服抵死不放。

華胥對她的反應略帶不解。她該對任何人都不親近才是,在袁克也的身邊卻嗅不著她防備的意味,這是什麼原因?

“找人把她帶下去洗幹淨,不管用什麼方法。”袁克也感覺到她不尋常的倚偎。她當他是什麼,親人或者父親?

由被迫摟緊她的接觸中,他發現她瘦骨磷峋,觸手皆是皮包骨,這麼瘦,他憐惜之心大起。

華胥伸手強迫她離開,在被逼迫分開的那瞬間,她狡黠地逃離華胥的掌握,撒腿又跑。

石虎落井下石地哈哈大笑:“這丫頭滑溜得像鱔魚,真叫人拿她沒轍,太好玩了。”直到接收華胥不善的一瞥,他才收了口。

“抓住她。”袁克也皺起了眉。


☆☆☆

殺豬似的慘叫聲頃刻間傳遍整座寨子。

顧不得身體仍是濕淋淋的,袁克也披上短褂套上束褲,火燒般衝出房門外。

兩個身材壯碩的中年僕役打扮的女傭,正巧連滾帶爬來到袁克也跟前。

“少爺,屋裏那個女孩是真的瘋了……我們連幫她穿衣服都沒辦法……”

看著兩人衣濕發散的狼狽模樣,他頷首:“你們下去吧!”

華胥似乎替他們帶來一個可怕的麻煩。

他舉步朝著給她安排的小院落走去。

荒蕪的院子什麼都沒有。他們遷移到這裏的時間還不夠替廣場之外的任何居所多作安排,若要說百廢待舉也不為過。

簡陋的屋裏除了一張急就章的床和來不及撤走的浴桶,其餘,付之闕如。

他沒有看見那女孩,耳朵卻鑽進清越短促。不成曲的小凋;而她,連名字都還無從曉得的瘋女孩就跨坐在低矮的窗欞上,肩背靠著窗框,兩腿不淑女地抵住另一側窗框,垂首研究自己的指甲。

她發際儒濕,不再是初見時肮髒的雞窩頭,也不再插滿花花草草。那些僕役總算為她換了件稱得上不錯的衣服,赤足的腳也穿上繡花鞋。

“幹淨的你好看多了。”雖然他極不願打斷她的自得其樂。他並沒有多少私人時間可以浪費在她身上,但他需要知道她的來曆姓名,登錄了之後她才會有飯吃,或許還有少少的薪資可拿。

她受驚地跳下,眼底的防範陡生,許是習慣使然,她很自然地縮往牆角,而且作好準備逃逸的動作。

為了避免刺激她脆弱的神經,袁克也往惟一的床坐下,他魁梧的身體足足占去半張床麵。

這樣友善的表示,果然讓她緊張的表情鬆懈下來。

“我知道你會說話,因為剛剛你在唱歌兒。”

話才說完,她小小的臉蛋立即變幻數種顏色。

一隻刺蝟。袁克也下了斷語。

“不談這個,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他不以為自己是有耐性的人,自從家破人亡後,那稀少的耐心便成絕響,而今天,這股殷切又從何而來?

他不該舍棄該做的工作,而在這裏耗著。

“不說?”他恢複慣有的冷硬,“隨便你是誰,我惟一能給你的忠告就是安靜,別惹是生非,那麼你就能一直在我的庇護下生活,懂不懂?”

問完話,他開始為自己的自言自語生悶氣,他居然蠢得希望得到答案!閉起唇,他邁開大步離去。

他在門外撞見華胥和他的弟弟袁克武。

“哥!”

袁克武是個唇紅齒白、活潑的年輕人,他跟袁克也不過相差三歲,在麵容之外卻有許多的不同,相較他的平易近人,身為老二的袁克也嚴肅太多,大環境的壓力使他俊秀的麵孔多出幾分滄桑,整個人成熟穩重得近乎死板。

“你不在書房看書,跑出來做什麼?”

“華胥告訴我山莊裏多了個有趣的女孩,我怎麼可以不來瞧瞧,二哥從她的房裏出來,這回,看明白她的長相了嗎?”

“這方圓五百裏有哪家姑娘你不熟的,我不許你打她主意,要知道她不是你會喜歡的那種類型。”他袁克武花名在外,見過的閨女眾多,絕不會看上那棵小青草,不過他心頭就是不痛快。

“哥,我是你最最親愛的弟弟,不是家賊耶,這樣防我,難不成你對那個姑娘一見傾心了?”

“胡扯!”袁克也沉下臉。

“算了,當你老弟我放屁好了,我要見客去嘍!”一成不變的生活叫人生厭,在平凡中求樂趣,他現在就是要研究那女孩會不會成為他的樂趣所在。

袁克也將唇抿成一直線。

弟弟的放蕩不羈著實令人沒轍。


☆☆☆

當袁克武捂著半邊臉遮醜似的走近廣場,他的舉動立刻招來注目的眼光。隻有埋頭修改著圖樣的袁克也沒有發現騷動,直到一片陰影覆蓋住他。

“有事?”咬著筆管,他的思緒還沉浸在工作裏。

“我想請二哥把那姑娘給我。”袁克武劈頭便說。

“什麼意思?”沒頭沒尾,他說啥……這圍牆高度應該可以再多個幾寸,“再重複一遍。”

“我沒見過像她那麼有趣的小東西,她根本沒瘋,誰會相信像她那麼甜美的姑娘,會是個腦子有問題的人!”袁克武喜歡那小辣椒,她的手勁還有夠大的咧!

袁克也反應過來:“你沒有把我剛才的話聽進耳朵?”

“有哇,可是……”

“你若敢動她一根指頭,我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克武竟為一個瘋女著迷,“你的腦子裝的是木屑嗎?”白癡!

袁克武一臉受傷:“你這樣的指責會讓那些愛慕我的姑娘們傷心的。”盡管她們沒幾個識大字,但相信不會有人喜歡自己將來要依靠的男人是草包。

“夠了,回書房去,我忙得很,沒空理你。”他每天有一堆焦頭爛額的事等著處理,他卻拿女人來煩他。

“大哥的意思是答應了?”他喜滋滋地問。

“我什麼都沒答應你,她不是正常的女孩,別招惹她。”他的警告無比慎重,鄭重到袁克武以為自己的哥哥下個動作就是掐他脖子。

“袁克也,你不講理。”

“我不必跟一個根本聽不進我的話的笨蛋講道理。”

“把她給我。”他像孩子一樣吵鬧。

“你臉上的五爪痕不就是她給你最直接的答案?”由抓痕的深度看來,她可一點都沒留情呢。

“我就喜歡她那潑辣勁。”袁克武續道。

袁克也終於抬起頭:“假如我把那丫頭給了你,你保證以後不再跟一堆女人糾纏不清、不務正業?”

“唔,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隻是一個有趣的小鬼,值得他放棄一切嗎?答案是否定的。

袁克也瞄他一眼,便不再作聲,因為他的注意力被遠方的一個小點給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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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28:52

第二章

胭脂的怪異行為引起袁克也極度的不高興。

有半個時辰隻看見她曝曬在大太陽下,手拿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不規則的圖案,再下一炷香的時間裏她換了方位,仍舊在弄她的鬼畫符,這期間有幾個工人向前去撩撥她,卻隻見每個人都垂頭喪氣地走開。

袁克也的心情發了癲似的,就隨著她偌大的笑容起伏不定。

當他下定決心準備驅逐她的時候,袁克也發現華胥頂替了方才那些人的位置,而且伴著那丫頭在她身邊坐下。

他們開始有說有笑……在袁克也情緒即將淩駕理智時,他看到的景象是如此。而距離裘胭脂有大半身子遠的華胥正試圖和她進行溝通。

他還是那套棗色長袍,四方巾已經拆下,任由黑發披散在肩胛,這樣的他看起來更顯無害了。

“喜歡這裏嗎?”他往草地躺平,雙臂當成臥枕,遙望白雲藍天,“我喜歡這裏。”他自言自語。

風撩起裘胭脂的發絲,她一徑沉默。

“知道為什麼我會帶你回來?那是因為你跟我妹妹很像。”他的表情有絲混淆的痛楚飄過,“我知道你是個正常的女孩,不過我不會說出去的,放心!”

他的語調誠懇,透著濃濃的親切傳入胭脂的心,但她還是一言不發。

華胥不在意他的友善是否得到回響,身軀半翻,用手掌支撐頭顱,他正視她一直在地上延展的塗鴉。

他細長的眼逐漸放大,不由坐直身子,一改悠閑模樣:“這是山莊的平麵圖……但是大門開錯方向了,它的人口照原本設計圖是坐北朝南,你的圖卻是坐北朝東南,這不符合地理至聖文冊《玉髓經》裏的說法。”

裘胭脂突然起身俯瞰他。

“為什麼這樣看我?我不覺得有錯。”他對勘輿地理頗有研究,若非對名利不夠積極,想成為鬼穀子之後的一代宗師易如反掌。

他忽然撫掌大笑:“我竟然跟你認真起來,你一個女子能懂什麼風水呢?”

自古以來勘輿地理的領域絕少有女人能參與,一來,女子嬌柔的身體不適合經年長途跋涉;二來,大山奇地藏風生水,女體屬陰,若遇上煞穴,不利他人又害己身,是以勘輿界仍是男人的天下。

但是,百密自有一疏,想想你漏了什麼?

裘胭脂不怒不顰,用樹根在地上寫了一行字。

“你識字?”他差點跌掉下巴。

裁衣刺繡煮食那些無須花費力氣的家事,才該是女人應該懂得的事不是嗎?她識字又懂建築圖畫,就在上一瞬間還試圖指正他,而所有的人都以為她是精神異常的瘋女人。

太多超出尋常的訊息湧入他的腦子,華胥啞口無言地瞪著地上的圖發呆。

良久,良久。

“瘟生,你太無聊找地上的螞蟻談天啊!”石虎打老遠就瞧見華胥蹲在泥地喃喃自語的噱樣,忍不住踩著大外八字腳過來看個究竟。

“不要踩我的兵器庫!”他抬起沾滿灰塵的臉吼他。

石虎壓根兒沒見過這麼“暴力”凶他的好友,不禁往後一跳,罵人的話還滴溜兒在舌尖,又聽見如雷暴吼。咦,向來吼人的不都是他,曾幾何時改朝換代移君換主了?

“把你的臭腳拿開,別弄壞織錦坊。”華胥對他的打擾表現出空前絕後的不友善。

石虎這一跳更遠了。好半晌他一直生著悶氣,拚命盯著華胥看他還要怎樣,不料華胥卻不再搭理他。

“媽的!害俺把眼珠瞪得差點凸出來,他倒好,連瞧一眼都不曾就顧著吃沙,真是的,晚膳俺就替你省下來喂咱家的看門狗,餓死你這熊養的……”


☆☆☆

抱著一肚子氣,石虎踱進暫時充當飯廳的大廳。黑鴉鴉的人群安靜無聲地進食,就像訓練有素的軍隊一般。

大廳的正中央坐著認真用膳的袁克也:“怎麼?誰得罪你了,剛剛我還以為地牛翻身了呢!”

石虎驚人的腳勁在心情欠佳時更是駭人。

“哼!甭提了,那個兔崽子。”石虎捉起碗就一陣亂扒,以吃飯洩憤。

袁克也也不多問。石虎的脾氣來得急去得快,耿直的個性絕少記恨任何人,他並不擔心。

一口菜夾到唇邊,一個不起眼的影子緩緩出現在門口。因為太過寂靜,守衛斥喝她的聲音便刺耳得令人無法忽視。

“走開走開,這裏不是女人可以來的地方,要是肚子餓到廚房去,要不然等著剩菜剩飯,總之,滾一邊去就是!”

“讓她進來。”袁克也單純直接地命令,毫不攙雜任何情緒。

侍衛雖然吃驚,還是依令放行。原來埋首用膳的男人全部揚起充滿新奇的眼眸。

“就坐這裏,以後吃飯也如此。”她旁若無人地穿過麵目不善的眾人,一臉突兀的笑靨,就像在一鍋索然無味的湯水裏滴人甜滋滋的糖。

袁克也敏銳地發現,原來麵無表情吃飯的部屬們,唇角似乎多了一抹輕鬆的笑容。

和她坐在一塊兒用膳,袁克也很難不注意煥然一新的她有頭健康烏亮的黑發,雖然還是插滿亂七八糟的野花雜草,卻不再那麼礙眼了。

他很自然地出手收拾那堆雜草,隻留下一朵小雛菊插在她的耳際:“這樣比較適合你。”

“咯!”一團米飯噎住石虎的氣管,害他差點岔氣,粗脖子漲得通紅。

所有的人竊竊私笑,到後來終於化為哄堂大笑。

袁克也並不欣賞他們的笑聲,在誇張的笑聲響起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逾越的事。他冷下臉自顧地進食。

他的冷凝像瘟疫,馬上傳染給大家。笑聲嘎然而止,周遭又恢複寂靜。

裘胭脂晶瑩剔透的黑眸迅速地晃過一絲慧黠,然後舉筷夾向一盤蒸魚。

可想而知,高大的圓桌、粗獷的椅子,所有一切全是為勇猛粗糙的男人所設計,嬌小的她人矮手短,要想將著筷伸展到離她最遠的一盤菜,怎能不鬧笑話?

因為夠不著,她幹脆站到椅子上,這樣無法無天的動作簡直是驚人之舉。

袁克也受夠萬劍般穿射過來的眼光,他輕喝:“坐下!”

她的膽大妄為絕無僅見。

胭脂不過遲疑了下,袁克也已然將整尾魚最好吃的魚腹送到她碗中。

她鬥大的笑容燦爛得像小太陽,不隻袁克也看見,一屋子的人也全部分享到了她的愉悅。

就隻一片魚肉真的那麼美味到能令人綻放出戰栗心扉的絕豔笑容嗎?不約而同,幾十雙著子通通瞄準自己桌上那條可憐的魚。

“克也,俺認識你大半輩子可沒見你給誰夾過菜,幹嗎對這丫頭特別?”石虎很難不懷疑。據他所知,就算美如大仙下凡的水佩小姐,也沒享受過這樣出自袁克也的細心對待。

“或者,你是在抗議我沒有替你布萊?”他四兩撥千斤地輕語。

石虎驚出一頭大汗,方才的輕鬆自若全被汗水蒸發了:“讓你幫我布菜?我寧可把腦袋剁下來算了。”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要他們的一家之主動手?不要什麼好處還沒沾著,就先叫人亂棍打死。在他們這群人的心目中,帶領上下五百活口逃出生天的袁克也是天祗,絕不可侵犯。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筷子的臘肉白菜被放進石虎半空的碗。是胭脂。

他眨眼,眨了又眨,突然抱住碗衝了出去,像火燒屁股似的。

咦?胭脂抬眼,不解地望向袁克也尋求答案。

即使她說不出隻字片語,奇異的,袁克也由她清純旺熾的眸子能了解一切:“石虎從小來我家,你是除了我娘會夾菜給他之外的頭一個人。”

那個大老粗這時不知道跑到哪兒哭去了。

她沾了手邊的清水,在桌麵寫道:胭脂沒有看見克也哥哥的娘。

袁克也緊盯桌上清俊的字體,喉結滾動著:“誰教你識字的?”

她究竟瘋是不瘋?原先無關緊要的問題倏地變成一根刺戳在他腦子裏,使他浮躁起來。

她可愛甜蜜地泛起微笑,又寫著——是義父。

“為什麼大家都認定你瘋了?”他一點都不以為吃飯時間不適合談這種敏感尖銳的問題。

她的笑容更形擴大。

——他們說是就是嘍。

這算哪門子的答案?袁克也問了今晚最後的問題。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那是絕無轉圜的獨斷句,不是脅迫威嚇,是堅持。

她抿唇遲疑又遲疑。

——裘胭脂。她輕輕寫了出來。

會告訴別人她的名字是否表示她開始信任這不苟言笑、古板又無趣的男人?但起碼,他給了她長久以來無法擁有的幹燥舒適的床,還有熟熱的吃食,用區區三個字來交換這些應該不為過吧。

裘胭脂。他咀嚼,然後華胥急如星火的清瘦身影席卷過來,躍過門檻時還差點摔跤。

袁克也熟悉華胥經年掛在嘴畔的淺笑,卻沒看過咧到耳邊的大笑,而現在氣喘籲籲的好友就揚著癡呆的笑直往裘胭脂跑來。

他像箭矢衝來,幾乎煞不住往前傾倒的力道,不顧眾目睽睽,一把捉牢裘胭脂的小手:“我想通了,這座四行山前有溪流朝北口彙入百川,後有四百三十二個大小峰巒,是我一時疏忽算錯定山峰才把財門開到坎位,實在錯得離譜。”

有關一切勘輿術語知識,整座山莊沒人能搭上話,就連袁克也也隻懂一些皮毛,這會兒,對一個丫頭片子囉嗦,豈不是問道於盲?然而,看她一副了然的神情又不像水蠟銀槍裝模作樣,這其中可有他們不知的緣由?大家索性把飯碗丟開,好奇地想瞧瞧一個黃牙小口的娃兒如何對答。

裘胭脂翩然頷首,食指又沾水。

——孺子可教。

哇!好大的口氣。眾人看清桌麵的字跡後舌頭全打了結,然而華前信服的神情讓他們不由得不信,在眾說紛紜裏,一頓晚膳花去比平常更多的時間才結束。

胭脂的知名度在這頓飯之後傳遍整個山莊。


☆☆☆

“可以讓我送你回房嗎?”情緒一直處在高峰的華胥在晚膳後提出破天荒的要求。

他是個謙謙君子,對男女間的禮數防禦十分嚴格,長相斯文的他也有不少婢女、清白人家的姑娘有意於他,他卻始終心如止水,一片冰心在玉壺,完全不為所動,今日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不尋常。

袁克也臉色丕變。

——我是瘋子,你不怕什麼時候我會發病又咬你一口?裘胭脂用簡單易懂的手語反問華胥。

禮教吃人。從小她便流浪在外,因為沒有人要求她必須遵守傳統的女子規範,她幾乎是隨性地生活,然則,她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的,她知道在某些時間男人對死板的禮教會奉行不渝,尤其對女人的貞節。

她初來乍到,不想平添無謂煩惱;何況,她越是不引人注意,或者能在這地方多待些時候。

“我不怕。”華胥一本正經。

他的回答出人意表之至。

孰不知,對勘輿地象抱有絕大興趣的他,基於本身聰敏的天賦,獨立研修風水卦相已可比擬布衣宗師之流,但是,在這條學問的道路上卻總少了個可以與他互勉、惺惺相惜的人,裘胭脂的出現,不啻就像一個與他學有同道的朋友一般。

看得出華胥眼中熱切的光芒,胭脂頷首。

袁克也神色不定地目送兩人離開大廳,不自覺握起發硬的拳頭。生平,他起了想將拳頭送進華胥肚子的念頭。

月眉瑩盈,月華蘊藉。

屋外,沁人脾肺的青草味像看不見的雲層流瀉在夜晚的山間,空靈潔淨。

“敢問裘姑娘——”華胥開口。

——我年紀差你一截,怎好讓你這樣稱呼我,還是叫我名字吧!胭脂透過樹葉灑下的月光比著手語。

“聞道有先後,姑娘懂的未必比在下少,這跟年齡無關。”

——對天文地象我隻是粗懂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觀天相,試風水,這在《黃石公三略》,薑太公極反其常的《六韜》中都有記載,毫無玄機可尋。

裘胭脂雖然沒有從她義父身上學到麵相之說,但看華胥雙眼清湛如水,額頭飽滿光潤,不是居心叵測的人,要不然她今日就不會貿然跟著他回來了。

“但《玉髓經文冊》的奧義卻不是人人能懂的。若是我早生個幾年,或者有緣能見到虞訓宗師,當麵向他請益,這不知該有多好!”

虞訓,據傳他是一個精通天文的隱士,當年曾助宋太祖趙匡胤奪得天下,但太祖平定江山後,虞訓就失蹤了。江湖流傳太祖匡胤因忌諱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恐怕對自己的將來不利,要加以斬草除根,但虞訓自陳橋兵變後洞悉了太祖的陰謀,至此便隱姓埋名,終老於江湖。

時移日遷,改朝換代,江湖又有風聞迭起,據說虞訓的後人被今朝大祖招攬為勘輿國師,卻被奸人所害,重蹈先人浪跡草莽的覆轍。

而《玉髓經》便是虞訓當年流亡時嘔心瀝血的著作,後代隻要對山醫命相有興趣的人莫不將它奉為圭桌,雖然如此,書中許多艱澀深奧的理論卻也令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白白抓斷發根,徒呼負負。

裘胭脂微微一笑,並不作聲。

或許她會考慮將他納人她義父相傳的接棒人選,但不是現在。

——請留步,夜色已深,我要歇息了。

安歇,通常是不傷人的最好理由,也能讓自己獲得該有的寧靜。

華胥微漲紅臉,退了下去。

“且慢。”袁克也的聲音從一排白楊樹後傳抵她的耳畔。

她的肌膚就著月光反映出潤澤的象牙色,隨風微曳的黑發仿佛融人涼涼的暗夜裏,他著迷得幾乎神為之奪。

隻是一個相處幾時辰的小女孩,沒道理為她牽腸掛肚的,而她做到了。他傻乎乎地隨著他們的背後而來,看著兩人比手劃腳,有說有笑,一時之間,隻覺胸腔裏的心亂七八糟地狂跳著,恨不得跳出來分開兩人。

——有事?

他炯炯的黑眸使她不安。

袁克也喉結動了下,不由分說地捉起她的雙掌,粗暴地擦拭著:“下次不許讓男人輕易觸摸你的手,明白嗎?”

他粗糙的手勁搓得她發疼,錯愕之餘用力地抽回已經發紅的手,急急打手勢。

——胭脂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去拿紙筆,你把該死的話再重複一遍。”他鼻翼憤怒地龕張,因為自己看不懂她的手勢。

她急急拉住他,朝袁克也伸手。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情急下,胭脂索性抱住他的大手,將之掌心朝上,順著他寬大厚實的手掌寫起字來。

——為什麼——生——氣?

為什麼?他也不懂,奇異的是,看著她垂俯的頭顱,認真的模樣,還有手指在他手心移動的輕癢觸感,他的火氣居然消失了。

“對不起,我剛才一定弄痛你了。”她如此的嬌小玲瓏,隻怕承受不起任何加諸於她的外力。

那道歉的聲音這般清楚,一字字還在胭脂的耳邊震蕩,她把指尖停位於袁克也的掌中央,慢慢抬頭。

沒有男人會道歉的,尤其是跟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女人。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她的心在戰栗,或許,她遇到一個其他女人窮其一生都不可能遇見的奇男子。

——沒有。 別開眼睛,她寫出答案。

霍地包住她舞動的纖指,袁克也說道:“你識字,從明天開始我要你跟在我身邊,做我的侍女。”

她搖頭。

他的火氣又冒出頭:“我要你幫忙管賬,整理文件,甚至隻要是山莊裏的大小事,你都可以插手去管,我不會把你局限在我身旁的。”

——我不懂那些東西。

“不懂就來問我。”

——你的意思是隻要我答應你,就可以一直住下來?

“不願意嗎?”

再次縮回自己的手,胭脂臉色一整。

——你不在乎我會替你帶來麻煩?

“我的麻煩肯定不會比你少。”血海深仇教他如何能忘!


☆☆☆

裘胭脂一直沒有給袁克也什麼明確的回應。翌日,膳廳裏也不見她的蹤跡,他不著痕跡地詢問,卻沒人看到她。

“克也,你對裘姑娘似乎特別關心?”慢條斯理把饅頭往嘴巴放的華胥嗅出些許的不對勁。

“你有意見?”給他責難的一瞥,袁克也語氣冰冷。

“怎麼會!”

“那最好。另外,我想知道你哪學來的手語?”不看一眼桌上的食物,他想到從昨夜就一直懸掛在心裏的疙瘩。

“學堂裏有一兩個這樣的孩子,為了跟他們溝通,很自然就學會了。”

袁克也劍眉微蹙,心裏仿佛拿不定主意:“教我。”他有些不自然,喉嚨卡了什麼似的。

“咦?”

袁克也一拳敲在餐桌上,湯水全濺了出來:“要我重複幾遍?不管你一天有多少工作,總而言之,你必須挪出一炷香的時間教我手語,就這樣了。”

他不是磋商,是命令。但是,在微微的呆愣後,華胥大笑。

“原來,你有求於我啊!”他算是袁家的食客,和袁克也相交也有好幾年,他認識他,但發誓沒看過好友欲言又止的別扭表情,這回,是大開眼界了。

“是又如何!”袁克也毫不逃避。

“可以問為什麼嗎?”現在略帶人氣的袁克也比較像幾個月前的他,熱情、爽朗,那些原來擁有的特質全在數月前的一場大火中消失了。家破人亡的悲痛扭曲了他善良的本性,倏地由他兄長轉移到他肩膀的負累重擔,迫使他一夜成人。

他看著袁克也咬緊牙關,忍常人所不能忍,每天做得像頭騾子般,就隻為了讓原來依附袁家莊討生活的人們能夠再度安居,不再過那流離顛沛的日子;而他也的確做到了。

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實則,隻有袁克也和他最明白,未來是一條充滿挑戰的路,白手起家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像虹兒。”這就是袁克也的回答。

袁家有五個兄弟姐妹,三男二女,然而,除了袁克也和克武逃出生大外,其餘的完全不知下落,而袁虹兒,是最受疼愛的小妹。

“原來是這樣。”華胥離開椅子,“你讓我驚訝,在我以為,裘姑娘一點都不像虹兒。”

是誰當局者迷?又是誰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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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29:17
第三章

馬纓丹開滿紫橘白的小花,不隻順著整條野徑生長蔓延,連山丘上也散落著一大片。

暖暖的太陽下,裘胭脂就坐在地上忙碌地穿著花環,用蚱漿草心一朵朵貫穿馬纓丹的花心。這是浩大的工程。而小山崗的花堆裏赫然放著兩個白胖的饅頭,此刻正招來蝴蝶刺探。

“嗚……對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氣啦!”是小孩的啜泣聲。

裘胭脂由山丘往下眺望,一隻水桶倒在羊腸路徑上,桶內的水一滴不剩,全被泥土吸收了,而闖禍的小孩約莫才五歲大,正哭喪著臉。

“唉呀,你不要哭了,煩不煩哪,就這一點點水都抬不回家,會讓娘擔心的,笨蛋!我一開始就叫你不必來礙事,這會兒果然……”老氣橫秋的另一個孩子不過隻比哭泣的男孩高那麼一些些。

小男孩幫了倒忙,焦急之下哭得更厲害了。然而他的眼淚被一根清涼的指尖給抹去。

淚眼模糊中他看見一張甜蜜的臉。

裘胭脂比手勢。

——就因為弄翻水掉眼淚,這樣是不行的。

她把編好的花圈掛進男孩的手腕,又繼續比手勢——姐姐知道哪裏有幹淨的水源喲,而且又近,我帶你們去。

“喂,你不會騙人吧,這水我們可有急用耶!”做哥哥的警覺性比較高,對不曾見過的陌生人提出疑問。

裘胭脂又變出一隻手花環遞給他。

——相信我。

她提起水桶,蹦跳地往另一條山路走去。

做哥哥的看了看花環,用力握緊,然後朝停止嗚咽的弟弟偏頭:“她是個啞巴,應該不會騙人,走吧!”

繞過彎曲的一段泥路,碧波似的水潭豁然展開在三人的麵前,潭水銀光粼粼,清澈得足以一眼看見潭邊的石塊和蝌蚪。

孩子終歸脫不了孩子氣,蝌蚪和悠遊的小魚苗早早吸住他們的注意力,根本忘了所為何事。

裘胭脂也不催促,任著他們玩到盡興。

她看見哥哥手上抱著一堆蛤蜊,小小的手盛不了多少,一邊走一邊掉,他那可惜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懊惱模樣讓胭脂看進了眼底。

兩兄弟檻樓卻幹淨的衣著顯示他們拮據的生活,胭脂隨手摘下芋頭葉,朝哥哥比著手勢。

她要他將蛤蜊放在芋葉中,自己也加入尋蛤蜊的活動。


☆☆☆

簡陋的小木屋,暗淡的光線下,胭脂在山莊的最偏僻處見到了邯恩、邯德的娘親。

高挽的發,隻用一根木簪固定,粗衣布裙雖然綴著補丁卻很幹淨,一點也不見粗鄙模樣,最引胭脂注意的是木雪琴的麵貌。雖然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容顏依然姣好,端莊的氣質,恬適靜淡,婉約柔美。

她對胭脂的缺陷報以平常的心態,憐憫自始不曾在她的舉止中顯露過。

“我不知道要如何感謝姑娘才好。”從來沒滿過的水缸此刻是盈滿的,一桌的野菜足夠他們一家豐盈好幾天,木雪琴對胭脂滿懷感激。

——別謝我,野菜蘑菇都是邯恩、邯德摘的,我隻負責帶下山。不過舉手之勞,重要的是她玩得非常愉快。

“娘,恩恩把要醃的長年菜統統搬到屋外了。”紅撲撲的小臉由門外探出來。

“娘就來。”

貧寒人家靠的就是一些季節醃漬物過活,邯家也不例外。

——我可以幫忙嗎?胭脂沾水在桌上寫道。隨即,她雙手合十道歉,窮困人家幾乎目不識丁,她寫字誰看得懂啊?

“我識字。”木雪琴說道。

咦?

“未出閣前,我上過幾天私塾,後來,家中生活實在太苦,供不起我念書,才放棄。”一點點的認命,一點點的無奈,因為太淡了,反而深刻。

胭脂點頭。“如果不介意就一起來吧!”胭脂的親和力深得木雪琴的心。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即使克守本分也難免遭人冷眼,胭脂的親近讓她有了溫暖的感覺。

將已經曝曬過的長年菜撒上粗鹽,放人準備妥當的大水缸,再加以重石便可,但對什麼都好奇的胭脂偏要站在上頭踩它一踩。

袁克也看到的就是她撩高裙擺,裸著半截潔似藕的小腿站在水缸裏回旋跳躍。

她紅如番茄的雙頰比陽光還耀眼,她對小男孩露齒而笑的表情令袁克也緊繃的怒顏有了重大的改變。

他發現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身形轉移,他的眼光離不開她。

兩個驟來乍到、高大威猛的男人趕走了所有的愉悅氣氛,邯恩。邯德被木雪琴攬進懷裏,母子三人縮了縮。

石虎皺眉瞅了木雪琴太過削瘦的背影一瞥。

這女人幹嗎嚇成那樣?他們又不是毒蛇猛獸!

“下來。”袁克也根本不曾注意木雪琴母子的存在,眼睛裏隻有裘胭脂。

胭脂用大眼瞠他。他不知道自己破壞了別人的快樂嗎?但是,他為什麼來?她站在菜缸裏仍要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麵貌,他微微滾動的喉結,下巴性格的弧線,還有雙她見過最優美的雙眼皮。

因為這些,她的心滑過不明所以的騷動,就連腳心都冒起燒灼的熱氣,直抵腦子。

這種感覺太怪異,太太太……她無暇將剩餘的羞澀吞咽,已經被人用鐵臂圈住大腿抱了下來。

這是怎樣的親密姿勢?為了平衡自己,胭脂不得不緊扳住他的肩。她俯瞰他,以從不曾有過的角度。

緊密貼合的軀體,胭脂感覺到袁克也由衣服透出的微溫。

沉默在他們之間鋪張開來……

“裘姑娘,你差點害死我石虎,為了找你,咱們少爺幾乎沒把山莊給翻了。”石虎驟然插進聲音,抹煞了一切似有還無的情愫。

袁克也將她放回地上,收回手:“為什麼到處亂跑?”她可知道他為了她浪費多少時間,又延誤多少工作?

胭脂很自然提起袁克也的手腕,輕寫道:——有事?

石虎看著她大膽的動作,忍不住喘出氣來,接著,他把胭脂拉到一旁,好意地訓斥:“丫頭,別說我石虎沒照顧你,一個女孩家怎麼可以隨便摸男人的手,就算咱們少爺不吭氣,你不怕別人指點嗎?下次絕對不可以了。”

“是我允許的。”袁克也瞅著石虎握住胭脂的手,眸色逐漸變深。

“少爺,這樣不合禮教的。”雖然他是大老粗一個,起碼的道理他還懂得,怎麼他的少爺卻迷糊了?

“誰在乎那個!”

袁克也懶得解釋,他握住胭脂的手:“跟我回去。”

胭脂拚命搖頭,因為心急,所以手勢如飛。

——我還不能走,雪琴姐需要我幫她。

袁克也的臉色大變。胭脂眼花絛亂的手勢別說看不懂,就連她眼中的急切也不明所以。他痛恨這樣的情況。

“住手,你到底夠了沒有?不要以為每一個人都懂啞巴話,我要你回去你就必須服從,不許討價還價。”對誰,他何曾千方百計遷就過?為何她不懂!

話甫落地,他千真萬確地看見她受傷又強忍怒氣的眼神。

“石虎,你留下來,”他瞅了瞅木雪琴,“她有什麼需要的,你去想法子。”

“少爺!”為什麼是他?迎視袁克也毫無轉圜的目光,就算有再多抱怨,石虎也說不出口。

他回頭,眼光冷不防和木雪琴怯弱的眼相逢,瞟見她如臨大敵的害怕模樣,隻覺得頭皮一陣發麻。


☆☆☆

袁克也用兩指吹出長長的口哨,不消一會兒,一匹通體皆黑的馬從樹林中奔馳而來,它噴著氣,倔傲的神情好像它才是主人似的。

胭脂一眼就看出它是匹野馬,原來惴惴不安的臉蛋整個垮了下來。不待袁克也作出什麼反應,她開始拚命搖頭,試圖逃開他的身邊。

“你發什麼瘋?”剛才她不是已經安靜下來了,她不會是害怕吧?“它雖然龐大,隻要你不招惹它就沒事了。”

她掙紮得更厲害,幾乎手腳並用。她不在乎他用言詞傷她,但是打死她都不上馬背。

胭脂沒頭沒腦的毆打其實對袁克也來說是種新鮮的經驗,撒嬌發嗔的女人他見過太多,卻沒哪個女人敢對他拳打腳踢的。

他看得出她臉上的驚惶絕不是假裝的:“告訴我你見鬼的曾發生什麼事,別亂七八糟地發洩。”他以大手包住胭脂的,強迫她直視他。

她眼中有淚花飛轉,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蒙上水霧,那脆弱和楚楚可憐的模樣,筆直撞入袁克也的心。

將她擁進懷裏,他不否認自己在初次看見她的時候,那股想把她攬入胸膛的欲望就已根生。

他輕輕地搖晃,雖然不知道這樣的安慰能不能生效,但,這是他惟一知曉的方法。

他的懷抱給人安定和無比溫暖的感覺,胭脂從不曾在這樣的胸膛待過,有許久,她掙紮著想要不要起身。

——是不是男人的胸膛都像你一樣溫暖?她彎腰用指頭在地上寫著。

“你喜歡我的懷抱。”他的聲凋有些不穩,仿佛顛簸著欣喜。

有些害羞,不過胭脂還是誠實地點頭。她真的很喜歡,如果可以,她想多賴一會兒,因為,從來、從來沒有人這麼抱過她。

袁克也索性靠坐在大樹根下,又將胭脂攬近他:“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一早就不見了?”

——我在後山找到一個好地方,

沒有人知道她除了是個勘輿師之外,還懂地脈。

那是一個廢礦。

“它好得足以讓你連早膳都省卻?”她的好動是與生俱來,想把她拴在屋子裏恐怕是免談了。

——管小廚的絮青姐給了我兩個饅頭。

咦?說到饅頭,她把它放哪去了?

“連小廚房的人你也認識?”袁克也搜索柳絮青的模樣,隻依稀記得她是專門伺候水佩的婢女,除外,再無印象。

——今早我幫她起灶火認識的。

“看不出你什麼都會。”

——我會的事可多著呢!

為了要活下去,有什麼不能做、不能學的?!

“譬如,肚子餓得咕咕叫。”他們靠得那麼近,想忽略都不可能。袁克也微笑地從腰際拿出兩個灰撲撲的饅頭,“我的運氣好,從路上撿到的,不如送你吃。”

胭脂瞪眼。

——饅頭是我的。

她想起遺留在山丘上的食物,那明明是她的。

“一個早上你還真跑了不少地方。”找人的滋味不好受,他總算是領教了。

——這裏是好地方。

“華胥也這麼說過,你們倆講話的口吻還真一致呢!”

——他是好人。

“哼!”袁克也不樂意見到她對華胥表示善意,“都晌午了,我去抓幾條魚來當午餐吧!”他不以為兩粒饅頭足夠填飽兩人的肚皮。

她點頭。對挨餓成夢魔的胭脂而言,沒有什麼事比祭五髒廟來得重要,就連袁克也,她最愛的懷抱都可以暫時犧牲。

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袁克也迅速削下一根樹枝,去除不必要的枝葉後,將一端磨尖,那就是他捕魚的工具。

半晌後,漫著香味的魚已經變成兩人的果腹品。

——好飽。

捂著肚皮,胭脂心滿意足地朝天倒下。

袁克也放任她隨性的舉動,她的一切行為都不能以常理論,如果要求她必須跟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他相信毋需幾天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打他眼前消失。

他不願承擔那種後果。

胭脂脫著取水滅火的袁克也,又把眼光投注蔚藍青大。心想,有個人在身旁的感覺好好喔,如果以後都能這樣,那該有多滿足礙…她沒能想完,眼一合,就墜入軟軟的睡蟲引誘裏,沉沉睡著了。

她居然這樣睡著了!袁克也凝視她無暇的容顏,忍不住觸了觸,那溫潤的感覺出乎意外地好。之後,他也仰身躺平,將她攬進自己的臂彎裏,頂著她的發心含笑進人憩息。

——我曾被奔馳中的馬蹄狠狠踹過,差點沒命。

在回程的路上,胭脂說出她對馬兒的畏懼,她知道袁克也看不懂她的手語,所以用最淺顯的方式表達。

袁克也一僵,不知是關心或生氣地衝口而出:“沒人告訴你那時候的馬再危險不過?”她的聰穎和癡笨是怎樣分野的?

——那時候,我餓了好幾天,連頭都是昏的,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袁克也一點都不曾懷疑她擁有一身勘輿本事,真要糊口並非難事,但是在他的心裏卻以為,在這時代,一個男人要養家活口已殊為不易,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山莊的馬廄距離主屋很遠,你大可放心。”

——因為你的善心,我幫你整理家務,當作報答。

她義父教了她許多東西,物品買賣、賬目記錄、持家待人,她懂得的可不隻地脈風水。

“看起來我要感謝那兩條魚。”他不以為她會把家務弄得多好,但與其讓她到處亂跑,不如給她她喜歡的事做。

在他沾沾自喜的同時,殊不知這是寵溺裘胭脂的開端。


☆☆☆

深沉的夜。

簡陋的書桌,兩把凳子,就是所有了。

紗罩燈照亮寬廣的空間。

“你今晚就睡在這裏。”指著已然鋪上墊被的長椅,袁克也說道。

剛沐浴過的裘胭脂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帶到這裏。

雖然那厚厚的絲被看起來十分柔軟,可她一點都不覺得好。

——我喜歡昨夜那個房間。

就著袁克也準備的紙筆,她飛快寫著。

剛剛,她還在那裏。

“太遠了,我看不到你。”他不要她又不見,今天那樣的尋找太傷神費力,一次就夠了。

——我堅持。

“這件事由我做主。”

她轉身逃到華胥身後,對著袁克也一徑搖頭。

“出來!”她竟敢!可惡。

她從來不曾服從過他的命令,為了抗拒他,居然躲到另一個男人的背後,殺千刀的。

他的表情的確嚇人,裘胭脂大氣也不敢喘,她發現自己好像被蛇盯梢的青蛙一樣,全身無法動彈,他為這樣的事發火,不是太奇怪嗎?

他把她當成什麼?她再卑微,好歹還是幹淨的身子,一旦在這裏歇下,不全毀了。

她再度違背他的命令,十指緊緊抓住書桌,當作支持的力量。

莫名被當成箭靶對待的華胥隻覺眼花緣亂,行動如風的袁克也已經鉗住裘胭脂,將她摔到躺椅上。

“不要讓我看見你躲到任何男人的身邊,否則,我會先砍了他。”

他的聲音冷如泛寒光的利刃,斷然出鞘。

胭脂抿嘴,朝凶惡的他伸出尾指。

“我……”華胥捂住自己合不攏的嘴,暗示地對胭脂拚命亂搖一通。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罵他的好友,簡直是跟老天爺借膽。

一個要砍他的腦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他到底要站在哪一方才有可能安全撤出暴風圈。

袁克也冰削似的朝他一瞥,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嗚……好苦哇,為什麼他要坐在這裏做餅餡兒呢?

“說,她那小指頭是啥意思?”袁克也不會蠢得以為是在稱讚他。

“都敲二更了,你不是還要學手語嗎?咱們趕緊上課,明兒個還有一堆事呢!”顧左右而言它,華胥不以為自己能活著走出書房的大門。

袁克也陰沉著臉落坐。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華胥不得不祭出法寶,他壓低聲浪:“就算你把她當成虹兒,可也不用將她拴在身邊,要是傳出去,以後怎麼可能替她找到好婆家?”

“我會娶她。”袁克也用一種無趣透頂的表情睨著他,斬釘截鐵地說。

“克也……”華胥申吟。

“上課了!”絕無他議。

胭脂積滿對袁克也的忿恨很快地在他專注的背影後化成矛盾的心情。

一個人怎能可恨又可愛,雖然她無法言語,卻有眼睛和耳朵,她看得見、聽得清,看著他專心一如小孩,用力地比著略帶笨拙的手勢,那認真逼出了她盈眶的熱淚。


☆☆☆

“她睡著了。”華胥提醒袁克也。

“我知道。”他頭也不抬。

“這樣好嗎?”

“很好。”他對答如流。

“那……水佩姑娘呢?你準備怎麼安置她?”華胥提到虞水佩時,平平的音階突然揚起了幾個仄音。

“我不認為她跟胭脂有什麼關聯。”

“你明明知道她的心裏有你。”他沉黑了臉。

袁克也停止手中揮舞的筆管,雙眼幽沉不見底:“她的臉,是我的責任。”

在火窟裏,他若能及時將她救出來,她依舊能夠完好無缺。

“重點不在她的臉,我要知道的是你打算在迎娶胭脂後給她什麼樣的名分?”

“我何時說要娶妻?”他隻說“會”,卻不代表一定。

“難不成你隻是逗著胭脂玩?”

“我以為你認識我。”

是什麼擾亂了華胥的冷靜自持?他著急的人是誰?胭脂或水佩?

“你不會讓水佩一個人孤獨終老,一輩子孤零零的吧?”華胥的冷靜自持早飛出八千裏外去。

“華胥?”袁克也對華胥的反常留了心。

他沒見過華胥對哪個女人表現出特別青睞,就止於裘胭脂,現在為何對水佩的事也關心起來?這不由得令人頓生疑竇。

華胥知道自己不隻失言還逾矩,激越的麵貌頓時融化,恢複原先的寧靜冷然。他居然在袁克也的麵前失去分寸,而且為的還是虞水佩,一個不知道記不記得他的女孩。

華胥努力表現船過水無痕的無動於衷:“沒事,今天那些整辟水源的工人們弄混了我的腦筋,所以失言了。”

袁克也深深看著他,給他答案:“家仇未報,遑論兒女私情。”

“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今天就到這裏,你去歇息吧!”

虞水佩在他心間是塊不輕不重的石頭,她是他的責任,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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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由華胥那裏調來山莊的分布圖,胭脂放棄想要走遍山莊的想法,若非要把占地遍滿整座山頭的領地巡視一周,除了跟自己的體力過不去,惟一的法子就是駕馬車,但是馬車勢必由馬匹來作動力,她思前想後,決定不拿自個兒的小命開玩笑。反正袁克也要求的部分隻有主屋,她力有末逮,就看得見的範圍吧。

主屋共分成十二個部分,廳堂樓榭亭軒閣等,庭園毗連,由複廊貫穿。

走過花岡岩門垛,繞桂叢,胭脂看見一座曲形小樓,蹬道延伸,藤蘿滿布在石階、磐石上,小樓西隅,可見花叢竹徑連綿著一彎碧塘,水塘環著水榭而築,綺春麗色全括在其中了。

這裏幾乎是整座山莊的精華所在,所謂的精華,是指它的完整和雅致。胭脂所看過的絕大部分建築都隻是粗胚,袁克也甚至睡在書房,不過一道拱門之別,環境卻是雲泥之別。

啁啾的鳥囀吸引她踱向回廊深處。

胭脂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女人,玉簪金釵,綾羅綢緞,都不是重點,那逗弄籠中鳥的側麵是潤玉雕琢的絕色,身形款擺,就像一片飄飄流動的雲。

她傻不愣登地張大嘴,很久都忘了合起來。

“你是誰?”虞水佩發現了胭脂。她這幽雅園絕少有人進出,有時寂寞得連落葉的聲音都聽得十分清楚。

胭脂靠近她。

虞水佩緩緩轉身,用手勢阻止她的前進:“請留在原地就好。”

她怕嚇著她。

——你不歡迎我?胭脂仍舊以手代替嘴巴。

虞水佩被她無聲的言語轉移了注意力。她淡漠的嬌美神情有了些許改變:“你不能說話嗎?”她問得小心翼翼。

胭脂點頭。

因為憐憫使得虞水佩忘記遮掩另外半邊的臉,等她瞄見胭脂臉上的錯愕時,才匆匆想掩飾。

沒人能忍受醜陋的。她轉頭就往更深的走廊跑。

胭脂跳腳。她幹嗎要跑?她一點都沒有嘲笑她的意思,任誰乍然看到截然不同的臉總會嚇那麼一跳,她不是故意表現出傷人的模樣,真的。

“不要去打擾她。”她的腳步被森寒的男聲禁銅。

袁克也是生氣的,仿佛她無端闖入他的禁地般。

——我走呀走的就走到這裏來,我不認為打擾了那位姑娘,她看起來很寂寞的樣子,我想,我可以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袁克也無情地打擊她:“我不以為你能說話!”

胭脂責難地瞪他——如果可以,你以為誰想變成這樣!

他毫不退步:“山莊的任何地方你都能去,惟獨這裏不行。”

她還是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瞪他,恍惚間,袁克也以為胭脂會掉下淚,結果她隻是冷然地收回目光,默默走開。

這一切全部落人去而複回的虞水佩眼中。

起先,她聽到袁克也威嚴的聲音,怕他遷怒那可愛的小女孩,便趕緊回頭,想說明原委,結果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袁克也不是難親近的人,但是她怕他,那是一種無以名之的感覺,她從來不曾正眼瞧過他,是不敢,雖然他稱得上是親切待她,卻很難說上幾句體已話,對他保持適度的疏遠,反而覺得容易些。

但是,那女孩不同。

虞水佩幾乎要讚賞起她的勇敢,她不發一語地瞪視袁克也,雖然沒有半點聲音,卻活生生像提高嗓門跟他鬥氣般,這種事,她絕辦不到。

或者,她該找個機會好好認識那小女孩……


☆☆☆

胭脂以為自己並不傷心,她跑得飛快,惟一的想法就是離袁克也遠遠的。

“站住!”袁克也清越的呼嘯聲隨後而來,人也宛若鵬鳥阻斷胭脂的去路。

他太清楚她了,想硬碰硬要求她遵循自己的規則做事是絕無可能的。

該死的她還以為一再挑戰他的權威是好玩的,真是該死得不得了!

他的手觸向她,胭脂蹬蹬退了老大幾步。

——不要過來。

袁克也置之不理,再一個大步,雙手抱住了她,身體也靠近了。

“偶爾,你也該服從我,自從你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總是挑釁我的威嚴與耐性,你以為我還能忍受多久?”他的眼中跳躍著危險。

胭脂試著掙脫他的鉗製。沒想到,她不動則已,一動,袁克也的身體便狂鷙地貼近她,將她玲瓏的身子束縛得密不通風,深猛地吻住她。

他吻得她七葷八素,吻得她意識全無,吻得她雙腳發軟,隻得如溺水般攀住他的肩急促喘息。

“我知道你跟一般的閨女不同,離經叛道的事對你太過理所當然,不過,你要是考驗我的心髒功能過度,變成寡婦可就不好了。”他喜歡她酷著臉的俏模樣。

她輕歎——沒有人會娶一個啞巴媳婦。

他磨蹭她的頰:“我知道你不啞。”他還記得她哼的那首小曲兒,“不過,我不在乎,有你在我身邊就抵得過一切了。”

——你在冒險。

“是因為我沒有照著規矩來?”或者他該依照迎親下聘的方式來?

他猜錯了。

——我很高興你要我,可是,我不能答應。

“告訴我為什麼?”放在她腰際的鐵臂逐漸加重力量,袁克也氣得握緊雙拳。

她總有一堆理由抗拒他,究竟她想逼迫他到哪種程度?

——我不能說。

她抿緊了唇,像深海裏的蚌殼。

袁克也瘦削的下頷堅決揚起:“如果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我,那可就錯得一塌糊塗。 別忘了,這裏做主的人是我。”

他要她,就算天塌下來也絕不改變。抓住胭脂,他重重地吻她。

他要隨時隨地能親她、吻她,直到她改變主意愛上他為上。

——你簡直是……

胭脂氣結。這狂野的男人眼中難道沒有禮法了嗎?隨便想親就親她,雖然……沒錯啦,她是挺喜歡他的親吻——還有被他擁抱的感覺,但,這樣好嗎?

“走。”袁克也一離開她的唇,就毫不費力拖著她往來時路走。

——你聽聽我說話,不要隻顧著走。

胭脂用僅有的一隻手拚命揮舞,想勸阻他接下來可能會有的瘋狂行為。

“閉嘴!”他看也不看她,神色不定,跟剛才吻她時的袁克也判若兩人。

這樣的袁克也有點陌生,起碼是胭脂不曾見過的。


☆☆☆

袁克也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著胭脂一路由山莊外走進尚未完工的大廳。

“坐下。”指著一把太師椅,他偏頭示意胭脂不許妄動。

站在不遠處監督木工工作的華胥踱了過來。

“她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他所散發的淩厲氣息讓華胥從屋外就感覺到。

袁克也冷峻地睇了眼好友:“我要一個婚禮,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準備。”

“什麼?”華胥手中的準線掉了下去。

“就這樣。”吩咐完畢,捉起胭脂的手便往屋後走。

袁克也隨便抓過一個侍女:“去準備熱水給小姐沐浴,等一下將她送到我的書房來。”

侍女唯唯諾諾。

——克也是混蛋!裘胭脂氣瘋了。

“不要以為我看不懂,下次我會直接打你屁股。”她以為他浪費整夜的時間學一堆手勢是學著好玩的嗎?那麼,她是小看他了。

胭脂嘟起嘴。他未免太好學,也聰明得過分了,居然短時間內就學會她花了許久才熟悉的手語。

“好歹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應該多點笑容才對。”不顧侍女在場,袁克也又淬不及防地偷了她一個吻,惹得侍女睜大眼睛紅了臉。

胭脂苦於無法出聲,任憑她的手語再快也來不及阻止他,雖然滿心五味雜陳也隻好認了。

真是倔強的女孩。袁克也確定自己一旦娶了她,日子非過得高chao迭起不可。

也罷!

在他痛苦的心無處可去時,她的出現撫慰了他,分散他心靈深處的扭曲,然而他的心思就不可控製地索繞在她身上,要他不見她,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哥。”

袁克武蕭颯的衣料悉萃聲隱約響起,矯健的身影也來到袁克也跟前。

他風塵僕僕,卻笑容可掬。

“我一回來就聽見不得了的消息,下人們說你要娶妻了?”

“是”

“咦?要被我稱呼二嫂的人選不會是水佩吧?”袁克武是袁家的異類,不管袁家大大小小,他總直呼其名,一點都不忌諱。一直以來,他隻對失蹤的大哥袁克聞保留些微尊敬和畏懼。

“胭脂。”

“嗬嗬,果然不出我所料!”

“什麼意思?”袁克也的聲音往下沉。

“別緊張、別緊張。”他仍不改嬉皮笑臉,“你真要喜歡水佩,早在姨娘將她寄托在我們家的時候就將她迎進門了,不會拖延到現在,一晃五年都過去了。”

虞水佩的娘家說穿了隻是袁家一房遠方親戚,因為家貧,自幼在袁父的做主下住到袁家來,原本打算將她和袁克聞湊成一對,但因兩人年紀過於懸殊而作罷,後來退而求其次,又在長輩的默許下將她許給了老二克也。

“不要胡扯一些有的沒的,我要你去查探的事情有了結果嗎?”袁克也對這些事沒興趣。自始,他不曾允諾過什麼,也不可能為了同情心拿自己的婚姻大事開玩笑。

“我就知道你關心的是這個,好歹也給身為你弟弟的我一些時間哀悼傷心,胭脂畢競也是我看中意的姑娘啊!”

袁克也沒上當:“或許,你想先吃一頓飽拳才準備說話?”

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個聒噪又不正經的弟弟?

“克也,你越來越嚴肅,一點都不像以前的你了。”

“我笑不出來。”當一個人被過重的責任義務和血海深仇捆綁住時,就已經失去微笑的權利。

“算了。”袁克武偌大的笑靨亦退去了。

從小他就是備受寵愛的幺兒,他不是幸福得忘卻該有的傷痛,他隻是以為加諸心理無窮的憤恨,在未曾報仇之前就會先毀掉自己,所以,他不讓仇恨侵蝕他,隻是記住那刻骨銘心的痛楚,化悲慟為力量,讓自己仍是自己。

“說出來你一定不相信,有幾路人馬追著她跑,我隻在小鎮的客棧住了一宿,就看到三批人在追蹤你那未來的老婆,嘖嘖!真有趣,不過,也挺複雜的,關於把她娶進門的事,要不要重新考慮?”

“那三批人是什麼來路?”袁克也不理會他的調侃,一旦決定的事,就算眼前是火坑,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三批人出手都很大方,使的全是京城的銀票。一家‘慶生’,一家‘滿樓’,另一家,嘿嘿,是跟皇帝老兒走得最近的‘寶芝號銀樓’,如何?”

“我要你再回去盯著那些人,有消息,用信鴿傳訊。”

“咦?我剛到家……”

“你不會以為他們是來看胭脂的手語吧?”

袁克也一句話堵住袁克武的嘴。

“看在我那未來的二嫂麵子上……”

“這跟胭脂一點關係都沒有,做你該做的事去。”淨會耍嘴皮,令人頭痛的家夥。


☆☆☆

紫丁香的香味還殘留在皮膚上,沐浴後的清爽舒適讓胭脂一動也不想動地靠在窗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牙梳梳理自己鬆散的發絲,眺看光禿禿的小花園。

她的姿態並不撩人,但是袁克也一進來就被她那飄逸又渾然天成的動作給吸引住了。

她經常披散的烏絲此刻絡成厚實的一綹垂在肩際,一件素淨雅致的薄衫長裙,肩覆比甲,比甲上有雲霞般的繡花,直達胸前敞開,又在腰間束著一條帛帶,下據飄飛,身段緊俏,窈窕美麗。

他的眼冒出激情的火花:“我來。”接過她手中的牙梳,袁克也一板一眼地替她梳理起美麗的烏發。

——我……

胭脂困難地吞咽口水,她沒發現他是怎麼進來的。

“別怕我。”他也坐上窗台,讓背靠著窗框,使胭脂的身體偎著他。

胭脂很想忽略他帶來的影響,偏偏越是努力,肌肉越是緊繃。

“我一直在想,不知該在這醜巴巴的地上種些什麼才好?”

——桂花、玉蘭、茶花、紫薇都好,花開時滿院清香,我義父最愛山茶,他說茶花就算不開花也青蔥可愛,最是宜人。

“這是你頭一次對我提到你義父,能將你撫養成這般聰明的姑娘,可想而知他老人家一定不簡單。”

窩在袁克也溫暖的懷裏,胭脂的防衛逐次鬆弛。

——可不是我吹牛,義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機妙算,未卜先知,好厲害的呢!不過,他一點都不老哦!

孺慕之情毫不掩飾地浮現在胭脂的臉蛋上。

雖然吃這樣的味兒太沒道理,袁克也卻難免皺眉。

“那,他老人家呢?”既然是她的義父便是長輩,敬語照舊。

——不知道。

為了逃避奸人的追殺,他們隻好兵分兩路逃亡,已經久無音訊了。

袁克也握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手指。 夠了!原先,談及胭脂的義父隻為轉移她的注意力,如今目的達成,她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哩!

他的吻又暖又癢,吻得她心慌意亂。

——別——

“起風了,我們到床上。”不費吹灰之力,袁克也抱起她。

——我……

袁克也沒有放開她:“我知道這樣的婚禮太過草率,但是我要確定你會一直留在我看得見的地方。”語畢,他隨即覆上她的唇。

胭脂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吻她,不料,他的舌一探入她的唇就輾轉吸吮,那狂歡熾烈的吻奪取了她所有的意識。

他的手開始遊移在她的香肩、曲線玲瓏的腰肢及柔軟的臀上,他大手過處,胭脂的衣服也跟著掉落。不久,她身上隻剩一件肚兜,猩紅的顏色宛如胭脂粉頰上的酡紅。

她膛大眼睛,他捕捉到她眼中的懼意:“別怕。”然後傾注所有的愛戀吻上她。

最後藩籬撤去,成就巫山雲雨一對鴛鴦。




天方破曉。

袁克也微微睜開眼睛,她還在,這分認知令他安心。

酣睡的她枕在他的臂膀上,淩亂的發絲與他的糾纏在一起,仿佛印證昨夜他們纏綿的痕跡。

“老婆?”他用早生的胡髯摩挲她的臉。

胭脂醒來,看見袁克也惡作劇的臉後,馬上羞得將身子藏進薄氈深處。

他收緊胳臂:“現在才害羞?來不及了。”

胭脂聞言伸出藕臂捶他,卻被攔截,他一根根吻她的指頭,沙啞申吟:“若再繼續,我們今天恐怕都會離不開這張床。”

天呐!地啊!她究竟嫁了怎樣的夫君?她相信自己一定全身紅透,連腳趾頭也不例外。

“我今天有個會議,你要一起來嗎?”他眼中漾著小孩般希冀的光芒,那是想要向人現寶的喜悅,“或者,你想留在房間休息?”

胭脂頑皮地在他光裸的腹肌上寫字。

——跟你。

袁克也跳下床,傻笑:“我馬上吩咐侍女來幫你整裝。”他套上長褲,光裸著上身和赤腳便跑出去,然而,下一刻他又匆匆跑回。

——怎麼了?

胭脂忍不住咧嘴,連眼都眯成彎月般的細縫。

他的好心情感染了她。

袁克也抱住她的雙頰狂吻,喘了口氣才說:“今早,我還沒親過你。”

胭脂眨眼,湊上他,獻上她的唇。

袁克也狂喜地摟住她,繞著圈兒。言語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快樂。

又過了半刻鍾,侍女才得以走進廂房。

雖然不習慣,胭脂還是穿上五彩錦織的鳳尾裙,它是用綢緞裁成同樣大小的條布,每條都繡有各種花鳥圖紋,又在兩旁鑲嵌金線,合並成裙,五彩繽紛有如鳳凰展翅一般。

穿好衣服,侍女將胭脂烏溜的發梳成扁圓形,在髻頂飾以寶石製作的花朵,又讓她著上鳳頭鞋,隻見鏡中美人眉目如畫,荷之膚顏,出眾奪目。

穿成這樣,她都不會走路了。她是天足,穿慣舒適的繡花鞋,試著來回踱步,冷不防撞上一具堅實的軀體。

棗色對襟衫,窄袖長袍,腰束青絲織帶,氣宇軒昂的袁克也含笑牽牢胭脂的小手,對妻子精心的裝扮驚豔不已。

在回廊裏穿梭,他的腳步輕盈得幾乎飛起。

一對如壁玉般的人兒同時出現在議事廳裏,幾乎看直了所有人的眼珠。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說得半點不錯,沒想到小丫頭變成絕色美人,還有咱們家少爺好像也有點不一樣咧!”最是率直的石虎嘖嘖稱奇。

“人逢喜事精神爽,改日等你娶媳婦大概也是這個樣。”華胥倒是篤定得多。

“是嗎?”石虎沒反駁,持疑地墜入沉思。娶媳婦?他活到一把年紀,生平第一次斟酌自己的未來。

把胭脂安頓在舒適的長椅上,連同管事,袁克也等四人立即進人情況,商討攸關山莊的一切事宜。

這期間,胭脂並沒有閑著,她津津有味地聆聽著大部分女人都覺得乏味的公務。她注意袁克也的每項動作,包括他說話的模樣,指揮的表情,有一次他回過頭,湊巧看見她認同意見的點頭動作,他差點以為胭脂聽得懂他所說的木材生意。

胭脂不隻讚成他的投資方式,甚至很讚賞袁克也擁有非凡的生意頭腦。他知道取之山林用之山林的生存原則。

廣大的林地有取之不竭的木料,他們可以以最價廉的木材換取最大的收益,那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接著,他們又談了許多問題,胭脂卻不再有興趣,她打了個嗬欠,瞌睡蟲征服她困頓的眼皮,托著腮幫子,眼一合便沉沉睡著了。

在早膳之前,他們終於結束一早的會議,袁克也抬頭,就看到胭脂艱苦入睡的俏模樣,他毫不猶豫抱起她直往廂房去。

這一早,山莊的主人和夫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又出現,他們雙雙錯過了早膳及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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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30:04
第五章

入夏的第一天,袁克也帶了一個侍女來見胭脂。

她正忙著和一屋子的商賈洽談買賣。

袁克也就站在帝後看她。

有幾家老字號的管事見她是個女人,又是啞巴,立刻拂袖而去。

胭脂不介意。她要做的是大生意,貨比三家,之前,她已經叫管家做了番調查,哪家商行公道無欺,哪家偷工減料,她心中早就有譜,更何況她的目標也不是這些小鎮的商家,請他們來無非是求一個公平。

她環顧留下來的人,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山莊裏學有所長的木匠、皮革師傅,還有刺繡工藝一流的女子。

胭脂請華胥將她的手語翻成口語。大意就是山莊願意拿出一筆安家費請他們製作山莊所需的家具用品,他們可以自行尋找學徒幫忙,惟一的條件就是產品必須是最上品的。

如此寬厚的條件令人不敢置信。

“夫人,我們隻是粗鄙的山村野夫,您的要求我們恐怕無法完成。”年紀最大的木匠戰戰兢兢。

——莫非你們都滿意自己目前的營生方式?

華胥一字不漏傳達胭脂的話。

老實說,他也不明白胭脂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不過他覺得有趣,當那些勢利的商人陸續離開時,他以為胭脂起碼會受傷,意外的是她仍然笑咪咪的,就這股勇氣讓他決定陪她把戲唱下去。

木匠連連搖頭:“我們這些村民曾受過老太爺的恩情,這次要不是二少爺施以援手帶著我們在此落地生根,一無所有的我們可能早就流浪街頭做乞丐去了,老漢不敢接受夫人的好意,實在有難言之隱,請夫人原諒。”

——你是怕山莊一時半刻拿不出那麼多銀兩?

這點早在胭脂的算計裏。

木匠困難地點頭。

——這個不勞你擔心,隻要你答應就可以到賬房支領一個月的生活津貼,等你們把東西繳交,再按件計酬。

天下沒有比這再好的交易,要再推辭才真是頭殼壞去。

有一技之長的村民們領了安家費,個個高興地走掉了。

“我可以請問老婆為什麼要這麼做嗎?”掀簾而出的袁克也莞爾地疑惑。

看到丈夫,胭脂立刻就撲向他。

——我在努力完成夫君交代的工作啊!

袁克也很自然地伸手摟她。

他們的親呢在所有人眼中已是見怪不怪,隻羨慕沒有如同他倆這樣的伴侶。

“工作?沒有包括花光我僅存少數的銀子吧?”現在的他已然可以跟胭脂毫無障礙地溝通,完全不必經過旁人或紙筆。

胭脂嬌笑——我正是很努力地替你花錢啊!

“這般說來我還得感謝娘子嘍?”

胭脂福了福——不敢。

“頑皮!”袁克也把她放到大腿上,“從實招來吧!”

胭脂被他醉人心湖的微笑述得神魂顛倒。

——與其讓別人賺走我們的銀子,倒不如讓自己人賺。

婚前,她走過山莊各個角落,看到一片百廢待舉的景象,許多村民,空有一技之長,卻依舊三餐不繼。並非他們不願工作,而是力不從心,連基本謀生的買材料錢都沒有,要雞生蛋起碼要有口飯吃吧,連喂五髒廟的糧食都貧乏,逞論其他,惡性循環的結果,隻好讓生活陷人更困難的窘境。

“這是個好主意,但是以後呢?”

——我相信隻要他們願意,東西做出獲得其他人的口碑,生意自然會滾滾而來,表麵上是我們幫他,實際也能減輕山莊的負擔不是嗎?

一旦人人都能自立,山莊的負荷不僅能夠減少,還可以自給自足,互蒙其利,這才是胭脂做這件事的最終目的。

“那麼……平凡又什麼都不會的人,你打算如何安置他們?”袁克也被引發了無限好奇心。他得知道自己究竟娶了怎樣的一個媳婦兒。

——天機不可洩漏。

“這樣呢?”他吻她,像舒翅的蝴蝶拂過胭脂皓頸。

她噗哧輕笑。

——不要,好多人在看。

“說的是。”他分開彼此,“她叫風平意,從今天起就跟著你。”

——你已經撥兩個侍女給了我。不需要那麼多人。

“我要離開山莊幾天,她可以跟你做伴。”

——談生意嗎?

幾許的陰霾湧進袁克也的眼瞳:“克武找到毀我家園、殺我爹娘的凶手,我必須趕去。”

原來!難怪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袁克武。

——冤冤相報何時了?

“此仇不報,枉為人子!”他身軀僵硬充滿怒氣,眼底的決心無可撼動。

——可惡人必有可憐處,得饒人處且饒人。

仇恨是一窟填不滿的無底洞,嗜血之後,怨懟就能平息嗎?

“我辦不到。”他冷硬地拒絕。

他休養生息為的就是這一天,此仇不報非君不I

由袁克也偏激狂忿的紅眼中,胭脂明白她無法遏阻即將發生的殺戮,不禁一陣默然。

“別擔心,我會平安回來的。”

胭脂不安地垂下頭。


袁克也離開山莊已經數天。

胭脂將所有的窗簾悉數拉平,好讓風能毫無阻礙地進出房間。

隻那麼動了動,微汗已經滲透薄薄的衣衫。

“夫人,不如讓平意到冰窖取些冰塊來驅熱。”綰著雙髻的風平意是袁克也撥給胭脂的侍女,除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外,也兼具陪伴胭脂的任務。

——山莊裏有冰窖?胭脂腿腳站在桂花樹刨成的矮凳上,順手撐開雕花的四角窗。

“夫人才住到山莊不久所以不清楚,在咱們南方,一到炎夏可是會熱死人的,將去年冬季的寒冰存在地窖裏,好處可多著呢!”在這三天裏,風平意的存在消去胭脂不少忐忑。

胭脂並不介意這個粗手粗腳什麼都做不好的侍女,反倒欣賞她爽朗直率的言談;或者,她被袁克也挑上的原因,就在於她能夠毫無障礙地與胭脂溝通。

就像現在,忙著做事的人不是平意,而是一刻也安靜不下的胭脂。

風平意坐沒坐相地從貴妃椅躍起:“夫人一起去吧!”若是普通的婢女豈敢用這種一視同仁的語氣跟主子說話。

胭脂不以為忤,點頭答應。

山莊的地窖不隻儲存冰塊,稻草下還藏著酒釀之類的東西,借助冰鎮保存純酒,一舉數得。

風平意輕而易舉地扛了冰塊就走。

——這麼好的東西如果可以拿來吃,多好。

胭脂歎氣。

“有什麼問題!”風平意擠眉弄眼。

——真的?

“看我的。”

回到屋子,風平意將冰塊放在原先準備的木盆子裏,然後去找來刨冰器具,三兩下工夫,消暑解渴的刨冰就出來了。

——要是有蜜餞汁就盡善盡美了。

胭脂忍不住挖了一大口,如是說。

“有哇!”平意笑得鬼祟。

她跑進跑出,拎來一小盅的“紅妝素裹”,所謂的紅妝素裹是混合的蜜汁,由春梅、夏薊。秋櫻、冬桂釀成的醬汁,一倒出來香氣襲人,令人食欲大動。

——我也有好東西喔!

原來趁平意出去時,胭脂跑了一趟小廚房,搜羅許多果脯、玉蘭片、藤蘿餅、藕粉糕,一應俱全。

主僕倆正要坐下大啖,卻見一道人影閃過紙窗前。胭脂沒看見風平意動,才一眼,她已經不見了。

撩起累贅的裙,搶到外麵一看,風平意攔阻的是神色靦腆的虞水佩。

——你來得正好,我們缺人聊天,才覺無趣哩!

“我……隻是路過。”她看不懂胭脂的手勢,雞同鴨講。

——你有事嗎?真可惜!

“我走了。”她根本是專程來的,隻不過缺乏勇氣承認。

自從匆匆一瞥,虞水佩對胭脂的印象一直深鏤在心底,這些日子以來,又屢次聽見婢女絮青將胭脂驚世駭俗的行徑描繪得活靈活現,再也忍不住過來探個究竟。

——如果你可以,請把話說得慢一點,或許,我看得懂你的唇語。

“我的臉很醜吧?”水佩歎息地低下頭。

風平意痛苦地抹臉。她想喊救命!原來雞同鴨講、牛頭不對馬嘴就這意思,絕啊!

“如果夫人跟水佩小姐信得過我,讓小婢來替你們解說如何?”

兩人同時鬆了一口氣,頷首稱好。

不一會兒,三人移進胭脂的屋子,有說有笑,交談十分融洽。

“夫人……小姐,不好了……”管家匆忙地跑來,簡直是麵無人色地喘籲:“礦坑塌了。”

胭脂霍地站起來。

——帶我去!

“這是怎麼回事?”不清楚內幕的水佩膘見胭脂臉色劇變,忙不迭地問。

“夫人在後山發現一個廢棄的銀礦坑,發現裏頭有沒被勘查出來的金脈,所以讓村民進去開采。”平意跟在胭脂身後,一麵解釋給水佩聽。

“我都不知道。”她對外麵的事情一點都不熟悉,隻無知地生活在她的金絲籠裏,和胭脂比較,她突然覺得自己好貧乏。

馬車就等在主屋外,三人上了車,管家揮鞭,馬車飛也似的離開。


☆☆☆

哀嚎聲打老遠就傳進胭脂的耳朵,她不等馬車停妥,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跳下車,直往礦坑飛奔。

濃煙密塵像不吉祥的彤雲漫布洞口。受傷的人亂成一團地堵住礦坑外,胭脂見狀,差點軟癱了腳。

“還有人在裏麵……”礦工看見她,拚命吼。

——放心,我會把他們全救出來的。

胭脂抓住趕到的水佩,衝口而出:“照顧他們!”又回頭轉向管家,“回山莊召集人手,還有,急救藥品也要記得!”

所有的人全愣住了,他們的主母居然開口說話……

她不是啞巴嗎?難不成他們的耳朵被倒塌聲震聾了?

“快!”胭脂管不了那麼多,疊聲說完,嬌小的身影已經衝進礦坑裏。

“糟糕!”風平意最先省悟,追著胭脂過去,“不可以,夫人!”

坍塌的礦場有多危險誰都不清楚,她竟然奮不顧身地衝過去,要是有個萬一,她怎麼向袁克也交代。

風平意才趕到坑口,立刻被一個大漢扯住:“你找死啊,女人家滾遠一點,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人命關天呐!”

那男人粗暴的動作撼動不了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才別來煩我!”

都什麼節骨眼了,還碰上這種魯男子。

風平意手肘彎曲,狠狠撞上男人的肚子。男人龐大的身體如兵敗山倒,向後摔了個結實。

“得罪了!”

救人如救火,更何況她要救的不是普通的女子,老大保佑她會是安然無恙的。

她一頭衝入繼續崩塌中的礦坑。

暮色的夕陽殷紅如血。

紛亂慢慢歸於寂靜,受傷的人全部被強製送下山,灰飛煙滅的黃土地隻剩下數名礦工、管家和麵容哀淒的虞水佩。

“怎麼辦??”管家一籌莫展。

“等,我一定要等出結果來。”不知打哪來的信心,虞水佩怎麼也不肯走。她全身肮髒,全身血汙淤泥卻毫不在乎。

“不可能的,大陽都快下山了……”天將要變為暮色,搜救的困難度會增加好幾倍。

“要是我在她救出人的時候攔住她就沒事了。”胭脂救出了好幾個身陷險境的工人,最後知道風平意為了追她一去不回,轉身又鑽進礦坑,這一趟,直到日落西山都不曾再出現。

“會不會凶多吉少?”有人怯怯地加了句,立即引來眾人的怒視。

等待是一種淩遲的煎熬。當滿天彩霞全部消散、最後一線希冀也成空時,彷徨像瘟疫彌漫整個空曠的四野。

“水佩小姐,我們還是回去吧!你的身體會受不住的。”管家難掩哀痛。

“我……”她衣著單薄,又吹了整天的風,悅耳的聲音已然沙啞。

“咳咳咳……”是風吹過樹林的錯覺吧!虞水佩仿佛聽到喑啞的呼救聲。

“管家,是我累過頭了嗎?”她不敢置信地問道。

管家傾耳聆聽,麵露喜色,那一瞬間的狂喜使他驚詫得都結巴了:“是夫人……真的是。”

此刻,不再懷抱希望的人一股腦兒地統統衝向礦坑口。

“我要一個合理的解釋。”星夜策馬急馳回到山莊的袁克也氣急敗壞。負責礦坑的管事、工頭都被他狂猖的激怒給駭得不知所措。

“少莊主,這一切都是小的錯。小的不該把夫人撥下的款項支去做別的用途,才會惹出這般天大的禍事……求少莊主饒命!”滿臉惶恐的工頭咕咚跪下,抱頭哀求。

“十幾條人命,我饒了你,如何跟所有的傷者交代!”袁克也將隱藏的劇烈情緒全部貫注在掌心的茶幾下。誰知道此刻的他心急如焚,隻希望趕緊處理掉這些惱人的糾葛,直奔他老婆的身邊。

“少莊主,小的不是故意的,礦底的支撐木確實還可以用上好幾年,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全垮了。”為了替自己的過失找尋解脫,他昧著良心粉飾太平。

袁克也由衷感到厭煩,提掌一拍,檜木幾應聲而斷。視人命為草芥,可惡!

“管事!”

“是。”

“把他移送官府,另外,將他所有的家當全部充公,捐為傷家的藥材費用。”

“是,少爺!”管事對主子大快人心的判決無比崇拜。

袁克也不再搭理麵若死灰的闖禍者,旋即拂袖而去。

他走進房間,一眼看見窩在床沿打噸的胭脂,而絹紅帳內躺著的是傷勢嚴重的風平意。

袁克也趨近她的同時,一顆無著落的心奇異地沉澱了。他彎下腰俯視累極而眠的胭脂,忍不住用指尖輕觸他睽違已久的肌膚。

涼意透肌入髓由她沾著灰塵的臉蛋傳入他的指端,貪享她的溫婉,任著指腹遊走她的鬢,讓自己沉溺在乍見摯愛的狂喜裏。

撩起衣擺,他專注地擦拭她沒一處幹淨的臉孔。

“克也……”她發出不明的囈語。

雖然那麼含糊不清,袁克也卻聽得分明。

他猜得一點沒錯——

她之前是別人眼中的瘋女,是啞巴,是被歸類於無藥可救的蠢笨,有誰知道,撕掉她那層笨拙,內在的她竟是顆璀璨的寶石,隻有他知道她是瑰寶。

他愛她,笨笨老婆,老婆笨笨。

就著她髒兮兮的唇,他猛烈地吻住,然後熾熱地吸吮,他的熱情驚醒了懵懵懂懂的胭脂,在灰蒙的意識裏,她伸臂摟住袁克也的頸子,毫無保留地回應他的火熱感情。

她銷魂的吮吻燃燒起袁克也全身的反應,喔,她知道自己在玩火嗎?他每根神經都沁出汗來,隻因為她的誘惑撩撥。

“胭脂……”他的喉嚨嘶啞,蒲扇般的大手激情地遊走在她的身軀上……

“少——莊主——”如絲般的吟哦中斷袁克也沸騰的激情,他緊繃抽高胭脂溫潤的身軀,硬生生降溫。

“屬下該死,屬下失職!”風平意掙紮著試圖要起身。

袁克也沒風沒度地覷她一眼:“躺下!”

“少……”她言不成句。

“在你的傷未痊愈之前,不要讓我看見你!”抱起又朦朧睡著的胭脂,袁克也如是說道。

“屬下知道。”風平意咬牙點頭。

臨走之前,袁克也回首:“她不知道你的出身來曆吧?”

“屬下守口如瓶。”

“她碰過你?”

“是屬下自己回來的,夫人什麼都不知道。”

“那最好。”他驀然轉身,衣袂飄颯。


一覺醒來,大已大光,水漾的陽光透過簾子形成薄薄的箔片鑲滿整個房間。

簇新的被褥、薄紗帳,溫著她身子的是一副偉岸堅實的男性軀體。

胭脂發現自己是光著身子的,被石塊擦傷還有跌撞的地方全被仔細地抹了藥,用幹淨的麻布包裹起來。

還來不及害羞,袁克也光裸的半麵身體覆住她,胭脂連忙護住乍洩的胸前春光。

“現在才遮掩不嫌遲了些?”他微惺的眼帶笑,不肯安分的手霸道地占據她的腰肢。

她撚指,神情卻倏然一黯,頹喪地放下雙手。

誓約已破,堅持已不成堅持,手語也一並失去存在的理由。

“看見夫君回來不高興?”他故意逗她。

口與手之間形成了片刻的遲疑,胭脂矛盾了。

“我喜歡你喊我名字的模樣。”細碎的溫存落在胭脂的頸窩,他瞧見胭脂的不安。

她睜大水眸,眼底是不置信的疑問。

“想想,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你不願讓我以為昨夜你的吻是任何抱你的人都肯給吧!”

胭脂捉起鴛鴦枕朝他甩去:“胡說,我知道那是你。”

他身上獨特的味道她最明白,但是,安了心之後她就完全迷惑了,就連誰替她淨身換衣都沒有記憶。

袁克也躲過枕頭:“我聽到黃鶯出穀的啼聲,好不引人。”

“貧嘴!”胭脂嗔他,黯淡的神情已然消失,“是你替我換衣裳的?”

“老婆的一切都由我代勞。”摩挲她細致的脖頸,袁克也懲罰地親她,“你騙得我好慘,讓我以為長長的一輩子都必須用手陪你說愛,壞東西!”

胭脂臉頰困窘地燒紅:“如果我是真的啞了,你還會要我嗎?”

“現在當然不要了,我愛現在如此嬌媚的你,我的妻。”他低唱。

“你的意思是……”她要弄明白。

“唉!我有點希望你還是原來不言不語的那個老婆了。”袁克也用唇封緘她微弱的聲音,整個身軀覆蓋住她。

她喉嚨不由發出細小的申吟,身體也因為欲望而顫抖。袁克也的手指愛撫著她,凝眼望進她迷蒙的眸子。

當他承受不了這樣甜蜜的折磨時,將手移開,改用唇沿著她的皓頸吻了下來……然後一次又一次,兩人相互攀扶登上激情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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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30:29
第六章

“你不怪我擅自做主讓村民們去挖金礦?”胭脂讓袁克也把頭枕在她腿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怪的。”她害他緊張得差點長出白發,“怪你太聰穎,怪你什麼都不說。”

“你喜歡溫良謙恭的大家閨秀吧?我知道自己懂的全是一些旁門左道,說了,你不見得能全盤接受。”她不要他的排斥。

“笨老婆,瞧你腦袋瓜裏裝的是什麼?我是你的丈夫卻得不到你的信任,這算是我的失敗嗎?”

看來他的小妻子還不清楚自己的魁力有多大,他不愛刁鑽任性的大家閨秀,也受不住卑躬屈膝的小家碧玉。

他喜歡胭脂不受拘束的開朗個性,也愛她聰慧敏銳的溫柔。隻是——她對他有一絲絲的情意嗎?他給予的一切都是出自逼迫,雖然她反抗過,最終,仍是屈服於他的任性跟蠻力……袁克也搖頭,那種沉溺的感覺一發不可收拾地壓迫到他喉嚨,他不喜歡那感覺。

“男人通常不會跟女子談信任的。”

“我不是你所指的那一類男人,你知道嗎,我喜歡雲遊四海,遊山玩水,袁克聞還在的時候,我經年累月都在外頭,老實說,我對那些官家千金或名花閨媛毫無感覺。”長了翅膀的心再也接受不了禁閉的一切,他想與之並轡的鴛鴦必須是脫俗不凡的,而胭脂,就是那個人。

“我說過會替你帶來災難的。”她沒有他那麼樂觀。

“目前,我隻看到你為山莊帶來的新氣象。”沒有她的山莊是一片死氣沉沉。他幾乎忘記認識胭脂之前是如何生活的。

胭脂半凝眸、半垂睫地玩弄自己的指甲:“不用安慰我,災難已經發生了,因為我的緣故,害得許多人喪生,都是我的錯。”

“你確定?”

她點頭,非常用力的。

“好吧,那我們去看一下你所謂的‘錯誤’。”袁克也給她一個吻,而後敏捷地起身著衣。

“等等!為什麼你會在這裏,你的事都辦完了?”這問題早在看見他時胭脂就想問了,偏偏一刻不得閑。

“克武和華胥會處理一切,咱們先來解決眼前的事吧!”他著裝完,似笑非笑地盯著胭脂白皙的肌膚看。

胭脂馬上感受到他不懷好意的注視,害臊之際忘了不愉快的心情,順勢丟出最後一隻枕頭。


☆☆☆

“我聽管家說你為了救人坐上馬車?”兩人安步當車,走出莊院大門。

袁克也的隨遇而安和體貼讓胭脂直覺窩心,他知曉她心底有一塊地方一直恐懼著四隻腳的動物,所以連帶的也對馬車退避三舍。

“那時候一心隻想救人,根本考慮不了那麼多。”就算現在她也想不起來坐在奔馳馬車內的心情,原來那麼可怕的事在緊急的瞬間卻是最不重要的。

“你是我見過最堅強、最努力的好女孩。”他忍不住在半路把胭脂捉起來擁吻一番。

“你太亂來了。”她臉紅心跳。他的膽大妄為真是天下無敵了。

“別告訴我你不喜歡。”臉紅的她肌膚如花似瓣,眼眸亮如星月,教人如何不愛她。

進人村莊,袁克也和胭脂特別的模樣馬上被認出來,一傳十,十傳百,眾人扶老攜幼,圍住了他們。

被這麼多人團團圍堵,對胭脂來說,在舊有的經驗裏都是不好的,任憑她再勇敢,還是躲到丈夫的背後。

袁克也握緊她的小手,低語道:“你瞧!他們全都是笑容滿麵喔!”

騙人!胭脂用指尖在他結實的背上寫字。

“說我騙人,不然,你自己睜眼瞧瞧。”將自己被她當作屏障的身軀撤開,不敢麵對現實的胭脂整個暴露在眾人的眼光下。

雖然她每天也拿袁克也的臉來練膽,這時卻覺得村民的眼光比他可怕一百倍。

“對不起,礦坑的事都是我的錯,我會負起所有的責任的。”她心虛得不敢直視大家的眼。

“喔,夫人,你這麼說可要折煞我們了,礦坑的事我們一點都不怪你,若不是你給我們養家活口的事做,我們的際遇恐怕更是淒涼;再說,你對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的體恤,在在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固定地發放米糧,增建學堂,免費讓所有的人進入礦坑挖礦,取得的原金全屬挖掘的人所有,意外發生又豈能將整本賬算到恩人身上!

“不錯,事發後,就連水佩小姐都來幫忙,簡直叫我們承擔不起啊!”又有人搶著發言。

全是心地良善的好人!胭脂眼眶含淚,內心的想法錯綜複雜,筆墨難以形容。惟一堅定的是,她知道自己來到一個最美麗的地方,如果可以,她想一直留下來。

在淚珠就要奪眶而出時,一隻有勁又溫暖的胳膊環住她的肩,默默將她帶離人群。

“為夫的我不介意出借衣擺給娘子拭淚,不過你的眼淚嚇壞我的村民們了。”

“咦?我知道我哭起來很醜。”淚滴沾在她的黑睫上,胭脂瞪大黑白分明的霧眸。

袁克也在石塊上坐定,不禁歎氣:“不管你是笑是哭,不知道為什麼我都愛啊!”他語氣中的苦惱真摯動人。

胭脂破涕而笑,齜牙啐他:“淨會哄人,一點也不害臊。”

“我所言字字屬實,若有虛詞,老天罰我夜夜孤枕難眠無人問暖,變成沒人要的孤老頭。”他甜蜜地說。

“啊!不聽不聽,跟你說話老沒個正經。”胭脂一掃眉間的隱晦,捂住耳朵猛地一陣亂遙

袁克也將嬌軀納人懷中,吻她的發絲:“為什麼要對我這般地好?”

他相信天下不會再有第二個裘胭脂,也不會有哪個女人能做到這樣的地步,為貧窮的村民謀福祉,建設這才隻具雛形的山莊。這些原來不都該是他的工作嗎?現在她卻一點一滴地實踐履行,她究竟是怎樣的奇女子啊!

“因為你是我的夫君呐!”一夜夫妻百日恩,有許多事是不需要理由,相愛亦然。


☆☆☆

由襄陽到流離森林,胭脂不知道袁克也是怎麼在一夕間趕回來的,她看見的是丈夫泛黑的眼眶、濃密的胡鬃和僵硬的肌肉,那肯定是在極度疲 憊和全無休息的情況下所招致的結果。

伴著他入睡,胭脂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床。走了兩步,忍不住踮著腳尖又轉回來親了他一下,這才掩上房門離去。

她到廚房張羅了一點吃食,接著便來探望受傷的風平意。

那場災難要不是風平意替她擋去落石和撐支木,她很難全身而退,隻受少許擦傷破皮而已,於情於理她都該親自照料她才對。

房門沒拴,胭脂一推就開,屋裏,靜極。

“平意?”她試探地喊。

“哐當!哎喲耶啊,該死的……”一串喃喃的咒罵壓抑又隱約,原來撩起的紗帳被隻粗暴的手放下,仿佛在遮掩什麼似的。

“沒關係……隻是不小心撞上床沿,無所謂……”她的聲音有些驚慌。

胭脂伸手撩起紗帳:“三伏天哩,人又病著,一直放著紗帳,對身子不好,應該讓空氣流通,這樣才好。”

“不不不!我怕蒼蠅螞蟻蟑螂臭蟲,總而言之,紗帳放下最好。”

她雖然費盡心思地編造理由,隻可惜,胭脂是身體力行的人,嘴巴和動作永遠同步進行,話一落,簾幕已掀。

床的最裏側隻見風平意將整個人裹在被褥裏,就露出一顆亂糟糟的頭。

“夫人!”她哀叫。

“你的臉好紅,難不成發燒了?”她用跪蹲的姿勢爬上來,伸手就要往風平意的額探去。

風平意如見蛇蠍,龐大的身軀已經縮得隻差沒蜷成團:“夫人……不可!”

胭脂頻頻搖頭:“這樣不行,看你連說話都變得語無他次,糟糕!恐怕是病情加重了,來,讓我給你瞧瞧是不是傷口發炎該換藥了?”

她想剝她的衣服耶,與其如此,她不如一頭先撞死算了。風平意抓緊她的第二層皮膚——也就是那張被子,抵死不讓胭脂察看她的傷勢。

“平意?”胭脂叉腰。

怎麼人生病就變成不聽話的小孩?真是傷腦筋呐,

“我不習慣讓人家碰我,再說男女授受……我的意思是主僕有別,禮不可廢,哪有主子服侍下人的道理!”危急存亡之際,總算讓她急智遽生。阿彌陀佛!幸哉幸哉!

“都這節骨眼了,還計較禮數,禮教是人創造出來的,要是反被拘役,要它做啥?”

即使跟在胭脂身邊已有一段時間,風平意對她的驚人之語還是得花些時候消化,他欽佩袁克也的勇氣,若是要他娶像胭脂這樣的媳婦,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股勇氣。

“人們製定禮樂射禦書數為的是豐盈人類的生活,不是拿來捆綁手腳限製自己發展的可能性,死板的教條要活潑地運用,這才是好禮教。”

風平意無語問蒼天了,一張嘴給牢牢堵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不隻他受到強烈震撼,就連伏在門框外的袁克也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娶的這個老婆真正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了。一般的女子能隨口拈來這番驚世駭俗的道理嗎?他的答案是堅決地否定。

但,是誰教了她這些?

袁克也迫切地想知曉。

“夫人,請不要再靠近……求求你。”袁克也還沒想個周全,屋裏又傳出風平意抵死不從的聲音。

袁克也笑不可抑地抹臉。這些話是聽不下去了,再延遲個一會兒,風平意隻怕要連滾帶爬逃出他老婆的“魔掌”而後快,而他的一世英名大概要飄飄墜落在地了。

他輕快如貓,閃入拉扯的兩人之中。

“咦,你怎麼醒了?不過你來得正好,幫我勸勸平意,她發燒呢,卻不讓我幫她擦背,我好話說盡,她還是固執得像頭騾子,換手吧!”胭脂賴著袁克也,撒嬌地抓他衣袖搖著。

“少莊主!”風平意稱得上是“花容失色”,臉孔慘白一片。

袁克也亂曖昧一把地笑著,反摟住自己的小愛妻:“別欺負她了,如果你真的為她好,我建議放她一馬,或者,讓她自生自滅都比你出現在她眼前好。”

“你說得是什麼話?繞口令嗎?還是我聽不懂的謎語?”胭脂一個頭兩個大。怎麼,他夫君話中有話?

“都不是。或者,平意她有某些見不得人的隱疾不想讓你瞧見,你就別為難她了。”

“是嗎?”她不死心將眼光投向哭笑不得的風平意。

“嗯……”她原來就稱不上秀氣的臉蛋,一扭曲後,簡直慘不忍睹了。

見不得人的隱疾?嗯嗯嗯……

“你瞧,她都承認了。”袁克也加一句。

風平意不得不點頭如搗蒜。他,好個善良的少莊主啊!

“我會另外派人妥善照顧她的,娘子請放心。”拿走胭脂手中的亞麻布,袁克也半寵溺半哄騙地拉著她走,“病人需要休息,過幾天咱們再來吧!”

被柔情蒙蔽了眼睛的單純女子在丈夫的呢噥軟語中迷失了,任人帶了出去。

史上最大危機解除!

風平意緊握著被褥的十指一鬆,被褥隨之滑落下來,隻見“她”光裸的胸前一片平滑——


☆☆☆

“你應該在床上多休息一會兒的,怎麼趕著出來?”走在海棠芝花青石板上,踽踽影成雙,焦淡的影子一長一短地情偎著,煞是幾多濃情。

形如織錦的地紋色彩豐富,卵石、青磚、石塊、瓦片,組成燈錦般的花街鋪地,園路峰回路轉,因景築路,一曲一彎,柳暗花明處又見幽徑斐然。

“已經夠了。”他是練武之人,隻稍事休息便能恢複精神氣力,再說當胭脂從他身邊溜走時,他就已經清醒,也幸好他動作迅速,否則,風平意的身份肯定會被拆穿。

把風平意安排在胭脂的身邊自有他深一層的用意,但魚目混珠之餘,他也有些掛懷若風平意的真實身份被破解,胭脂可能原諒他嗎?

盡管這些全是後話,他卻不由得杞人憂天起來。

“我們去看看水佩吧!”胭脂提議。

“你跟水佩相處得似乎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融洽。”之前,他還警告過胭脂,看來是多此一舉了。

“不隻是我,她跟村民們也處得好極了,這會兒不知道有沒有待在閨房裏呢。方才,你不也聽見大家說的話,水佩很深得人心哩!沒人計較她臉上的疤痕,你知道嗎?礦坑下塌的那天,她還挽起袖子幫忙照顧傷患,她絕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弱不禁風的小姐。”

“不過數天,你倒好像認識了她一輩子似的。”她還是那個動不動就捧心昏倒的虞水佩嗎?可能在胭脂的無形影響下,是脫胎換骨,截然不同了。

“是她自己走出來的,我什麼忙都沒幫上,不過,有件事你一定可以幫。”她笑吟吟地說。

盯著她算計又帶陰謀的淘氣模樣,袁克也心甘情願地吃下釣餌。

“有話就說,我受不了拐彎抹角。”

“告訴我水佩的臉傷是怎麼回事?”

“火傷。”他口吻平淡。

“因為舊山莊那把火?”因為考慮袁克也的心情,她一直避免觸及他的痛處,這會兒成了夫妻,她才放大膽地丟出問題。

“是。”他盯緊胭脂,“所以,我對她有著無法逃避的責任,她毀了女子最值得驕傲的臉,於人情,我該娶她為妻。”

那樣半毀的容貌有誰肯接納她,女子惟一的依恃便是做人的外表,雖說娶妻娶德,問世間又有多少人隻重女德不重麵目?

胭脂握拳:“不可以!你不能娶她。”她的情緒明顯地受到影響。

袁克也眨眼。她的反應脫出常 軌,一直以來,她從不曾表示過一絲絲占有欲。這次,莫非是吃醋?

“你娶了我就隻能愛我一個人,因為我也這般待你。”

“是誰告訴你夫妻間可以要求公平對待的?”她還真提出前無古人的非凡要求。她著實在考驗他。

“依據禮法,男人可以娶三妻四妾,甚至更多。”他深沉得看不出表情。

“不!我義父不是這麼說的,真正的夫妻應該是一對一的。”她無法想象與人均分丈夫的畫麵,也不允許。

“如果可以,我真想見一見將你培育成這麼與眾不同的男人。”一見到胭脂提及她義父時那神采奕奕的陶醉表情,袁克也頗不是滋味。

“你見不到他的,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除非他自己想出現,否則,誰也拿他沒法子。”對義父,她除了崇拜仍是崇拜。

“看著我!”袁克也一張性格的臉氣得泛白,“我要見他,不管你用任何手段,總而言之,我要瞧瞧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哪個男人能一再忍受心愛的妻子讚美另一個男人?至少,他做不到。

“寫休書給我就成了,幹嗎還要勞動義父他老人家!”她生氣了。

體書?他曾幾何時提到這個字眼?話題急遽直下,他們剛剛聊的分明不是這個,怎地……

“胭脂!”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他沉下臉。

他臉色一改變,胭脂的心也在瞬間緊繃。難——不——成——她誤打誤撞說破了什麼事?

她退了好大一步:“或許我太自以為是,無意間僭越了你的權威,我也知道自己不是男人理想中的老婆,的確,從各方麵來說,水佩都比我強多了。”她想起自己粗鄙的出身,自慚形穢的感覺油然而生。

就是嘛!有誰會放著名門閨秀不要,娶她這又笨又白癡的瘋女?雖然,那是為了流浪各地掩人耳目的辦法,平常人仍是看不起她的。

沒有傲人的容顏,沒有豐厚的嫁妝,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憑什麼要人家真心不改,始終如—……什麼始終如一,他們根本才開始!

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返身便跑。

袁克也就算打破腦袋也想不到他的妻子會說出那番話,愣了愣,才清醒過來。

但是,他還是沒搞清楚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他什麼也沒說啊!


☆☆☆

“克也是笨蛋!”什麼三妻四妾,原來天下男人全都一個樣,一丘之貉!

她埋首一個勁亂走,直到清亮童稚的聲音喊住她。

綠色的琉璃瓦上趴著邯家那兩個蘿卜頭。

“嘿!”她無精打采地打招呼。

“胭脂姐姐,莫非你也同我娘一樣想念著石大叔嗎?”最擅表達的邯德察言觀色後作了如是評語。

他們兄弟倆可在瓦牆上待了不少時間,山莊對他們而言,是個無比新奇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了充足的借口來走一遭,怎能不慎重。

邯德的話驅逐胭脂心中不少的疙瘩。

“你們先下來,待在上麵好危險。”

邯德作勢站起來:“你接得住我們嗎?”

好家夥,一點也不怕摔斷排骨。

“你來呀!”被人家看扁還能叫大姐嗎?拚了!

邯德頑皮地叫嚷,然後一躍,小小的身影撲進胭脂懷中。

胭脂接個正著。我的娘喂,重重重!看他長得小不點一個,怎地幾乎壓斷她全身骨頭?

胭脂足足退了好幾步,直到撞進一堵溫暖的胸膛才止住退勢。

她把臉往後仰,切人的角度,恰如其分地與袁克也形成眼著唇,鼻對鼻,他健碩的鐵臂完美無缺地包圍住她和邯德,成就了一幅絕豔圖騰,那是一幅道地的天倫圖。

就連直愣愣站在琉璃瓦上的邯恩也看呆了,腳倏地打滑也不曾在意,眼看就要摔得鼻青臉腫,下一瞬間,幹羨慕的他也在袁克也的懷中了。

“我可以摸摸你嗎?”發出驚人之語的是邯恩。他雙眼發光,把袁克也當成英雄崇拜了。

袁克也挑眉。

“別嚇小孩!”胭脂出聲警告,順手捶了他一記。

他頑皮又強自做作地瞅著她:“談和?”

“你威脅我!”若不是兩個孩子正虎視眈眈著,她才不要給他好臉色看。

“我不是想嚇得他們屁滾尿流,不過,要是心情欠佳,誰顧得了這許多。”他懶洋洋地齜牙,表情昭顯著陰謀。

他學不來涎皮賴臉求和,也不屑。

“陰險!”她瞪他。

“才不!夫人忘了我是商人,在商言商,以合理的價格換得雙方心甘情願,哪裏陰險?”

胭脂瞪得兩眼發酸,卻發現這招對袁克也根本無效,隻好放棄。

“算你贏!”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既然是夫妻倆的賬,隻好等關上門再算總賬。

“這麼說是沒問題嘍!”邯恩憋著氣,等待有了結果,喜悅萬分。

胭脂壞心地落井下石:“你愛怎麼摸就怎麼摸,就算掐他一把,克也叔叔也不會生氣的,還有,他最喜歡小朋友了,你們別介意,盡量地使用他,當馬騎也沒問題。”想將她軍,門都沒有!

“真的?”兩隻彌猴攀牢難得的“玩具”,喜滋滋的,幾乎是眉飛色舞。

“胭脂姐姐什麼時候騙過你們?”

言之有理!

“你們努力地玩,胭脂姐姐幫你們準備點心去。”她很惡意地揮手。

哇!還有點心,為了好吃的糕餅,怎能不發狠玩個夠……

生平未受過小祖宗糟蹋的袁克也,終於嚐到了被小惡魔折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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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校練場中的帳篷裏,石虎埋首和一堆單據。請款單奮鬥著。

對識字不多的他來說,要麵對這些全是數字的紙片,實在是強人所難。對賬原來是華胥的工作,如今他不在就落在一同監督工事的他身上,山莊管事又隻管山莊那彈丸之地的內賬,即使有心幫忙也插不上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石虎仍然窮耗著。

“總領,有個娘兒們說要見你。”帳篷外的衛兵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說有多古怪就多古怪。

“格老子的,沒見到俺正在忙?你叫她滾一邊涼快去,少來煩我。”他忙得焦頭爛額,沒空搭理任何人。

“是……是。”衛兵聳肩打算退出。好可惜啊,是個如花似玉的標致美人哩,純真和風韻的綜合體,雖然穿著有點寒酸,卻掩不了是美人胚的事實。

他正歎息著。

“對不起,我擅闖了進來,我……真的有急事。”囁嚅的語中盡是楚楚可憐。

石虎霍地抬頭。怎可能?

“你走吧,咱們總領沒空見你。”衛兵翻臉攆人。

“求求你……”

“求我?”他壓低聲音,垂涎地握住木雪琴的下巴,“可以,咱倆晚上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讓你好好求一求——”

他的猥瑣沒能得逞,下顎已經猛然吃了記飽拳。

“拿開你的髒手,誰叫你動她的。”石虎的吼聲震撼整個帳篷,灰塵全抖擻地掉下。

“咦!總領不是要我趕走她?”衛兵即使色膽包大,也讓石虎給嚇得魂飛魄散了。

石虎揪起他的衣領,齜著森森的牙:“可能是任何的女人,但絕對不是她,蠢蛋!”

衛兵被他的暴戾駭得差點屁滾尿流,口中唯唯諾諾,發誓之餘,隻差沒將祖宗牌位搬出來。

“滾!”

木雪琴瞪著衛兵連滾帶爬地走掉,又意識到帳篷裏隻剩 孤男寡女,忙不迭退到帳口。

“你——有事?”瞧這女人是怎麼搞的,離他有一丈那麼遠,他會吃人嗎?

木雪琴捉住帳口的支撐木,方才的勇氣早就消失殆盡:“沒!沒!沒事,我走錯了路,對不起。”

他的凶惡讓人害怕。

她當他沒長腦子嗎?“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她不是那種無緣無故會來求助的女人。之前,他已經領教過她的倔強和該死的膽校

他這一凶喝,讓木雪琴膽小的天性發作,她死命地搖頭,眼淚撲籟籟而下。

石虎吞了一大口口水,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的眼淚。

“不許哭!”他笨拙地試圖阻止她的淚,卻不得其門而人。

木雪琴被他石破大驚的吼聲震住潸潸的兩行清淚,因為害怕,反而忘了哭泣。她似乎用盡所有的氣力轉身奪門而出。

該死的!他輕易搞砸了一切。

石虎想也不想,立刻追了出去。

好可怕的人,隨便一吼就讓她腦袋一片空白,忘了為何事而來。她不該寄希望於他的,不過施出援手幫了她一次忙,她就厚著臉皮而來,那人,他會怎麼想?難堪的畫麵讓木雪琴不敢再自行演繹下去。

“站住呀你!”不過三兩步,石虎已然擋住她的去路。

她那麼纖細,怕隻怕他手輕輕一揮就會不見,他努力地放緩聲調。

“別怕我,俺向來隻是嗓門大,沒惡意的。”

“請放我走吧!”過去的陰霾回到她不堪回首的記憶,木雪琴的眼中隻見恐懼,聽不進石虎的任何一個字眼。

石虎不情願地退一大步:“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吧?”

他可沒對誰這麼低聲下氣過,心裏雖有八百個不願意,奇怪的是,他更不想看見她恐懼他的模樣。

“嗯。”

“你找我是不是家裏那兩個兔崽子又惹是生非了?”

“他們不見了,我前前後後找遍他們曾去過的地方,都沒有他們的影子……怎麼辦?”說到慌張處,才停住的淚又在眼眶中打轉,“我找不到人商量,所以……所以才……”

“為什麼不早說!”石虎差點又直起嗓門。

“我……”她絞著衣袖,委屈為難全在芙蓉似的臉上。

石虎見她這般模樣,柔情頓生:“跟我來,有我在,孩子的事不用擔心。”

由如此龐大的巨人說出這番話來,木雪琴緊繃如弓弦的心仿佛獲得了安撫,原本糾結的不安飛走了,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

石虎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然後似覺不妥,猛地收回在褲管上用力擦了又擦,才又伸向木雪琴:“我帶你,咱們可以走得快一些。”

她驀然紅了臉蛋,好一會兒才把小手遞上。


☆☆☆

一顆用葛藤將水草和樹葉緊緊捆紮成一團的藤葉球在主屋的廣場飛來飛去,停不住的尖叫和笑聲一波波傳入胭脂的耳朵。

她無趣地踢著泥土,表情哀怨地又問了一次:“真的沒有人想陪我玩沙包?”

幾顆用綢布縫製的方型沙包被冷落在一旁,而廣場上的廝殺聲越來越激烈,惹得她心癢難當。

她決定了!

“我也要玩。”

“來呀來呀!”邯恩、邯德直朝她揮著手,“這玩意兒好玩透頂,胭脂姐姐快來!”

孩子王的袁克也但笑不語,要把他玩心頗重的小妻子拐來玩再簡單不過,因為她根本經不起誘惑。

胭脂的加入剛好變成四人,兩人一組,就隻見四條人影滿場盤旋,塵沙飛舞,雖然毫無規則可循,卻玩得不亦樂乎。

然後,參加的人越來越多,便成一場同樂的場麵。石虎和木雪琴聞風趕來看到的就是一群麵目全非的泥人。

石虎瞪大銅鈴般的眼珠,摩挲下巴,忽然偏頭望向木雪琴說道:“要痛宰那兩個蘿卜頭的賬先按下如何?讓他們玩盡興再說。”

木雪琴溫柔地瞅著他:“你說就算。”

石虎咧嘴而笑,躍躍欲試地搓揉手掌,慫恿木雪琴:“我們也下去玩,如何?”

她有些吃驚。這麼大的人居然也有顆不老的赤子心,真是難得!

“那麼劇烈的活動,我……恐怕玩不來。”她沒信心。而且,她這一生隻知道工作持家,玩耍?太陌生的名詞,那讓她惶恐。

“有我在,不用擔心。”石虎眉飛色舞。

又是這句足以安定她所有不安的話。木雪琴不再堅持,一並加人了眾人。

“哇!”如猛虎出押的石虎一上場就踢出一記高飛球,藤球飛過半空掉入草叢裏。

距離藤球最近的胭脂責無旁貸地負起撿球的責任,至於眾人還有一顆備用球,毫無間斷地繼續比賽。

踏入草叢,胭脂兀自嘀咕:“明明就在這兒,怎麼看不見哩!”

“姑娘找的可是這個?”是道地的江南腔,高昂處有轉折,轉折中有餘韻,非常悅耳。

是個眼生的外地人,他頭戴衛金龍鏤騰銀座冠冕,身著繹色袍子,繡的是麒麟之類的瑞獸珍禽,金馬玉堂貴氣儼然,隻可惜,孤芳自賞和漫生的輕狂混濁了迸發的貴氣。

他手上拿的正是胭脂追尋不著的藤球。

“正是。”胭脂忌諱著他身邊的馬匹,躑躅不敢向前。

他直視水靈靈的胭脂,粉脂味濃厚的臉忽地綻放一抹曖昧的笑容:“真是得來毫不費工夫,你一定是胭脂姑娘吧?”

一件淺紅比甲,月白褶裙,羞眉圓目,好個水仙般標致的姑娘,與畫中人一模一樣。

胭脂警惕地盯視他。

“你是誰?”此人一身雍容華貴,她早該留心的。在山莊居住的這段日子太過愜意,使她的防衛心降低,該死!

“我特來迎娶你回去。”單槍匹馬前來是他的意願,人多隻會壞事。

“哼!”胭脂嗤之以鼻。

她輕蔑的舉動微出他意料之外。

“你可知我是誰?”

“不過又是一個想仰賴妻子帶來豐厚財物的紈挎子弟,何奇之有!”每個口蜜腹劍的男人全是看上她一身勘輿、命相的本事,為的是能讓他們一飛衝天,飛黃騰達,說穿了他不過是其中一個,以婚事做借口行目的之實。

“非也!在下知道無法輕易取信於姑娘,所以帶來信憑。”他掏出一隻精致的錦囊,托出囊中物,那是一個似金似烏的太極羅盤。

胭脂花窖慘淡。那是她義父隨身不離的東西,她也有一隻,似銀似白,兩者合起來恰恰是個八卦羅盤。

當初她與義父分道揚鑣時,為了日後相見,以此為憑記,怎生落在這人的手中,可疑!

“你究竟是誰?”她不能逃,也不能將袁克也拖下水,除了麵對,她毫無選擇餘地。

“姑娘終於對在下產生少許興趣了嗎?”他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於這撿到的東西能發揮效果,令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原來,他不過是想碰運氣,孰料,還真瞎貓碰上死耗子,是老天爺助他!

“快說吧,等我夫君出現,恐怕你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會有。”

“你已成親?”他眼中連連閃過多種情緒。嗟!害他空歡喜一場,即便她有通天本能,誰願撿一隻破鞋穿。

就將她擄回交差算了。

胭脂根本懶得理會,他的情緒與她無關。

“不錯!”

“既然如此,休怪在下放肆無禮了。”主意打定,他丟掉藤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閉胭脂的氣海及啞穴,然後將她挾持住,飛身縱馬。雖處森森密林,馬蹄卻毫無滯礙,撒蹄直奔,轉眼不知去向。


☆☆☆

駿馬不停蹄地往前馳騁,來到岔路,胭脂認得一邊是通往小鎮,一邊通往京師,馬兒要是朝向小鎮,她或許還有逃脫機會,若是直奔京城……那可就慘了。

她的不祥預感很快應驗,挾持她的人果真勒韁策馬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大道,而且速度之快令她頭暈目眩,全身骨骼幾乎要散了般。

如果隻是這些不適,咬牙她也會撐到底,但是撲麵的灰礫使得她睜不開眼睛,更糟的是,馬蹄聲轉為雜亂,不知有多少匹馬和人的吆喝聲攪和在撕裂的風中。

她這輩子肯定和有四隻腳的動物與東西犯衝,否則怎麼會這樣。

“端王爺,放她下來,咱們好商量。”一匹飾以過多流蘇的花馬載著滿身銅臭的主人。

被稱為端王爺的尉遲端連瞧他一瞥都不屑,倏施殺手,蛇舐般的鞭在吞吐間已將對方打落馬背。

胭脂看不清真偽,隻聽見不絕於耳的鞭答,聲聲在空氣中飛削,哀嚎一聲多過一聲。

“胭脂!”清越沉厚的獅吼,宛若驚雷撼動胭脂混沌的思維。

她驚喜莫名。是袁克也!胭脂想放聲大喊,隻可惜啞穴受製於人,力不從心。

袁克也騎著黑駒,空手人白刃抓住尉遲端的蛇鞭,身形如獵鷹展翅撲向他,兩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近身肉搏,且在急遽奔馳的馬背上,真是險象環生,隨時有墜馬落地的危險。

兩人激烈的打鬥令馬兒吃痛,又失去主人駕禦,早已跑開大道,漸行漸遠,來到荒郊野外。

袁克也的難纏頗令尉遲端不是滋味,年少氣盛的他一向自以為是,在王府呼風喚雨,偏偏一人江湖便吃了癟,銳氣大挫。但也因為他傲氣比天高,為了向他的父親證明自己已然足夠獨當一麵,方才討來這份差事;若有差池,甭提一麵稱王,恐怕還會落人笑柄,永難翻身。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對裘胭脂,他誌在必得。

不管她是否真有移山倒海、改天換日的通天本領,或隻是道聽途說,她對他的將來起了決定性的關鍵作用,所以,他決無放手之理。

也因為這點堅持,使得一心想速戰速決的袁克也不耐其煩,對這公子打扮的男子他既不能痛下殺手,又要應付對方的死纏爛打,偏他全心牽 掛胭脂的安危,幾番煎熬,使他濃眉重鎖。

鐵拳喂進尉遲端的小腹,而他狡猾的端腳踢中袁克也,兩人扭成一團,順勢滾落馬背。

這廂打鬥未休,胭脂失去尉遲端的倚靠隻得抓緊馬鬃,一任馬兒載著她漫無目標地狂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一批遠觀纏鬥的人馬乘虛而入,由路一端擋駕,意欲阻止胭脂的去路。

他們手提大刀,迎麵而來,直劈馬的四蹄,釜底抽薪,他們的守株待兔終於要取得代價了。

刀影乍閃,飛馬哀鳴,他們在亂蹄中將背上的人兒掀翻。

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得僻叭響,眼看爭奪的女子便要手到擒來,豈知,又有程咬金殺出,三批人馬齊彙,廝殺之聲震天撼動,各為其主,亂成一團。

被爭奪的人兒被拋向半空,身體筆直掉下,在昏迷中滾落斜坡下的懸崖。

這樣出乎意外的結局突地震住廝殺的人群——

袁克也最先反應過來,他扭身衝到懸崖邊,眼眶皆裂,全身血液像霎時流個精光……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尉遲端滿臉可惜神色,斷然下令。

“對呀!對呀!沒能把人帶去,就算屍骸也好。”有人附和。

“費盡周章,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該死的笨女人。”

有好一會兒,袁克也變成木塑的人偶,他動也不動,就在眾人穢語詛咒不斷時,他抬起頭來,緩緩地轉身:“你們這些跳梁小醜令人厭惡!”枯槁如灰的淒厲化成冰珠的咆哮,不見他有任何動作,袁克也足尖挑動,一柄墜地的兵器瞬間幻為電虹,筆直插人其中一人的胸口,那人登時斃命。

痛苦穿腸入肺在他的胸口熾烈燃燒,他的忿恨熊熊燒毀他的理智,燒紅他邪魁的眼,由他掌心發出的氣流,招招奪命於眨眼間。

隻見他身形過處,已成屍野,就連尉遲端也未能幸免。

袁克也站著,衣袂飄飄,冠已傾,發絲亂,殺人的快意為什麼仍然填不滿他心中的大窟窿,為什麼?

他到底失去了什麼?問蒼天,蒼天無語!


☆☆☆

失速的撞擊讓裘胭脂的身子重重落下複被彈起,幾經上下彈動,最後倒臥在一張織就的大網中。

網的四個角被巧妙地拴綁在不同的石柱上,仿佛是人的事先安排。

四周岑寂,飛泉倒掛直下,峭壁巨岩布滿墨綠的青苔薊草,可見這裏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幸好還來得及。”清淡的釋然聲響驟然響起,在煙波浩瀚的水瀑中卻格外清晰。

一襲布衣,一柄木杖,肩負褡褳,白麵布履,係紅絲繩編結的腰帶,尾端是顆蠟蜒複眼圖案的戰國琉璃珠,為他一身的素雅綴上神秘豐采。

他用兩指試試胭脂的鼻息,喚道:“無鹽。”

“是,師父。”距離他數尺外一個聲音粗糙、相貌極醜的女子應聲而來。

“把胭脂帶回去吧!”

“知道。”她力大無窮,輕易將裘胭脂的身子一扛,不即不離跟著布衣人的身後離去。


☆☆☆

竹籬茅屋被四周茂密的樹木所包圍。

秋菊幾穗,淺黃輕綠,芭蕉涉趣,一草一本全是自然景觀。

透過戶牘,可見竹叢青幽,蛺蝶數點。

胭脂蘇醒過來,觸鼻全是清涼爽腦的藥草味。

模糊的人形逐漸清晰:“義父!”胭脂動容。

睜眼見到親人,那錯綜複雜的情感非筆墨可以形容,她喉嚨硬咽,千頭萬緒,無法言語。

被胭脂稱為義父的人毫無老態,他長身玉立,詢詢儒雅,長發披肩,眉長入鬢,優美的單鳳眼昭昭蕩蕩,三分落拓的瀟灑,七分放意山林的逸氣,猶如散仙。

他放下手中書冊:“別動!無鹽已經替你煎藥去,稍安勿躁。”

胭脂苦笑,她掛懷的不是自己沉重的傷勢:“義父,請原諒胭脂破了誓約。”

女子限製於先天本就不適合六韜縱橫風水奇學的體質,當初在她苦苦哀求之下,郭問見她略帶根骨慧心才傳以相地之學,但也要她立下終生不語的誓言,如今——

看她掙紮著下跪,郭問並不勸阻,他反身,雙手交剪:“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一切都是劫數。”

“徒兒有愧恩師。”

“不必多說,一切義父早已了然。”萬般諸事不過包羅於屈指撚來間,玄機奧妙全在他方寸計算裏。

“義父……”

“靜心養傷吧!”他氣定神閑。

“我不能,至少必須托人帶個口訊給袁郎,我想讓他知道我安然無恙。”

“沒這個必要。”

胭脂啞口無言。她義父神機妙算,能決禍福於千裏外,但是,“沒必要”是什麼道理?

“你還不懂嗎?愚兒!”郭問遙望天際,“你我都是朝廷頒布皇榜要緝拿的人,身份原就敏感,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還妄想再以同樣的麵貌模樣出現,你可想過,因為一己的兒女私情,將會帶給山莊何等的災難?”

“你是要我終生留在此地?”

“就當你墜地時已然死去,如何?”

所以,她非死不可!在世人的心目中,永遠地消失。

胭脂如遭雷轟頂。怎麼會這樣?不經意的分離竟是永遠——

“我已經失去通天的本事不是嗎?”這樣的她與常人無異,為什麼不能回到袁克也的身邊。

“別忘了你的本領不隻有預測吉凶而已,你可是太祖洪武建國以來惟一的女地脈師,你認為官府皇家的人肯放過你嗎?”

地脈師之珍貴是可遇不可求,正因為如此才引得人人覬覦,都將他們當作嘴裏的一塊肥肉,非吞之而後快。

“這一來,我跟袁郎豈不永無再會之日?”胭脂喃喃自語。

“是福不是禍,人生充滿變數,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目前,你還是安心養傷吧!”郭問不為所動。

情愛於他不過清風明月一場,但,人間多少癡兒女卻在其中不得脫身,唉,

問世間情是何物?無情,卻不成世間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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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深人靜,萬物幽謐。

一雙手輕巧地攏上柴扉,困難地踱出這塊淨土,秋霜點點露華濃,她卻堅持著,被月影拖曳的身影如煙似霧,隻一會兒便消失在黑暗的樹林裏。

草廬在片刻後燃起暈黃的燭光。

“師父?”

衣著整齊的郭問坐在竹椅上,神色淡漠,仿佛對胭脂的私自離去早在意料中。

“她可有留下什麼?”

“一封信。”無鹽恭敬地拿著裘胭脂留下的告別信,等著他定奪。

“毀掉它。”

“師父不看師姐留下的信?”她知道自己醜陋,說話總低著頭。

“她會再回來的。”

無鹽絕不懷疑郭問的話,就算他說天空會掉下一隻豬,她也絕對點頭稱是。

對她師尊,無鹽不是盲從;他是一代奇人,所經之處常常創造出許多奇跡來,她相信他。

“無鹽知道!”

“我曉得你不放心,跟去吧!”她臼頭肥首雞胸深目圓鼻,不堪入目之至,俗人卻不知她有顆善良的心。

她深厚的眼窩閃過愉悅光芒,不再死氣沉沉。

“謝師父!”

他合眼,不再言語。


☆☆☆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胭脂十分明白她現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

才踏入山莊範圍,或明或暗就已經發現好幾路人馬紮營在流離森林中,登高遠望,明目張膽監視山莊的一切舉動,偌大的帳篷全鑲嵌皇室的徽章。

嚴密的守衛,滴水不漏。

然後,她看見了策馬出現的石虎。

他怒發衝冠,一臉不善,直抵主帳篷所在。

“奉我家三少爺的令諭,請諸位離開隸屬私人的土地。”

“請你們家少莊主出來說話!”

“我們家少莊主在夫人失蹤後也不知去向,虧得你們不是布下天羅地網嗎?怎麼連我們少莊主離家都不知道?”呸!一群明知故問的黑心人,要唱大戲,他石虎可沒空搭理。

“胡說,前夜我麾下還有人看見他半夜大叫狂奔四處,這不全是你們的障眼法嗎?”

“要不是咱們家三少爺一再交代,我石虎可不屑跟你們這些無恥之徒說上一個字,呸!”他一口痰落地,“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快快滾出咱家地盤,時間一到,莫怪我們不客氣了。”鏗鏘話語一言畢,石虎頭也不回地吆喝著馬兒離去。

胭脂再也沒有心思去研判事情的發展會變成怎樣一種情況,他說袁克也離開山莊,到底是障眼法還是事實?不回山莊一探究竟,她不會死心的。

抱住樹幹,她沉重地喘著氣,抱傷顛顛倒倒走來,已經費去她十分氣力,眼看天色微曦,她還有氣力繞過層層暗哨明崗由後山溜回主屋嗎?

顯然是有心無力了,力氣終於和意識一同告馨,胭脂的身子失去自主地往下滑,螓首一偏,昏迷了過去。


☆☆☆

凜冬來得早,初雪在黑夜白晝交替間無聲無息地鋪蓋整片大地。

草廬裏,燒炭的暖爐烘焙著熱氣,胭脂和無鹽相對碾著藥材,幽幽夜空,隻偶爾聽得屋脊的落雪和爐炭燃燒的爆裂聲,人無語,夜也依舊。

秋去冬來,胭脂回到草廬已有一季之久。

“師父遠遊去,明明說好這幾日就會回轉,眼看大氣就要變壞,怎生是好?”無鹽將胭脂碾過的藥材分門別類,忍不住抬頭眺望窗外的天色。

“不用擔心,義父一定會在下一場瑞雪飄下之前回來的。”胭脂微笑。

現在的她仍然會笑,笑容也依舊甜美,但是,在她心中有某些東西崩壞了,即使過著尋常的生活,原本屬於她的四射活力卻冬眠了。早在她和袁克也被硬生生拆散的時候——

“胭脂姐姐……”無鹽欲言又止。

“我們姐妹有什麼不能說的?”胭脂想努力說話,惟有如此才能分散她饑渴相思的火。

她怕夜深人靜,怕單獨一人,怕想起他的麵容、他的聲音、他的溫柔多情。隻要攸關於他,她都怕。

“我想知道胭脂的夫君是怎樣的一個人?”受到鼓勵,無鹽大膽提出懸宕已久的疑問。

胭脂放下手邊的工作,眼神迷離起來,唇邊噙笑:“他呀,我說不出來,愛是很奇怪的東西,喜歡就是喜歡了,喜歡他的壞脾氣,不修邊幅,他專心做事,談起未來一副眉飛色舞的模樣,點點滴滴,就這樣,把他的一舉一動、懊惱快樂統統收藏,這,大概就是愛吧!”

無鹽若有所思地聆聽,眼光不由飄向空無一人的窗外。

真的嗎?愛是那樣牽腸掛肚,纏綿徘惻,麵貌奇醜如她,會有人肯愛她嗎?

她黯然長歎,這無疑是癡人說夢。

“叩叩!”木門被敲響,粉碎一室清寂。

無鹽雙眼猝然發亮,迫不及待走出藥房,越過客廳趨前開門。

門外,不是郭問,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他滿臉疲累,覆帽、肩膀全蓋著雪,想來是走了十分漫長的路。

“冒昧打擾!因為大雪,我錯過了宿頭,可否讓在下暫宿一宿?”

就著銀地雪光返照,來人可以清楚地看清無鹽的麵貌,但是他表情一如之前,隻把她當成平凡至極的鄉村野婦,既沒有鄙夷,卻也沒有第二種情緒。

這令長年遭人視如怪物的無鹽欣喜若狂,可是她仍硬下心拒絕:“對不住!荒郊野外原該請君子進來歇息,但是,這幢草屋隻有我和姐姐兩人,男女有別,實在不方便。”

“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好進人打擾,隻求叨來一杯熱茶禦寒。”他並不強人所難。

“真是失禮,請進來吧!”草廬方圓數十裏不見人煙,連杯熱茶都不願施舍,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頷首,隻一步就跨越門檻走進屋裏。

小巧的屋宇,長什物無幾,倒也收拾得幹淨利落簡易可喜。

他一踏進屋裏,無鹽才發現他的高大,燭火照著他的臉,除了塵土外,他長得還真是好看。一種全身充滿男子漢味道的好看。

無鹽徑往後麵沏茶。

“無鹽,是義父回來了嗎?”布簾微掀,纖纖素手和一縷青絲擄掠了袁克也的視線和呼吸。

這般熟悉的音律……他霍地肅立。

倆倆相望,是前生,是今世,抑或蒼茫中的錯影——

“袁郎?”

“胭脂。”

她失蹤後,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過日子的,人活著卻像行屍走向,心如槁木死灰,心腸已冷,而她似乎也沒比他少受一點罪。

他狠狠地捉住她,她的手腕不盈一握,輕輕一扭便會折斷似的,他冷硬的眼瞳湧入暖意:“為什麼不回來?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她墜落的山坡幾乎被他翻得寸草不生,不肯死心的他由她的失蹤地點呈放射狀地搜索,日日夜夜。

“我不能。”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有苦難曰。

“是不能還是不願?”夫妻相見不該是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嗎?為什麼是這般咄咄逼人?

“你居然這麼說!”胭脂揮拳往他胸膛便是一陣亂打,“沒良心的人!要不是忌憚你的安危,我何必一個人苦守在這裏,克也是笨蛋、笨蛋!”

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因為她的出現給整座山莊帶來災難,她寧可委屈自己不跟袁克也見麵,這樣一來搜尋她的官僚能夠死心,也間接保障了大家的安全,就因為她太明白這層利害關係,才能在草廬住下,忍著思念的煎熬不回山莊去。

袁克也縛她不安分的小手,另一隻手箍住她腰枝,饑渴的唇攫奪了她的。那是他日夜想念的紅唇,他像垂死的病人幹涸已久,一碰上她的唇,再也不放,輾轉汲取吸吮直到胭脂全身癱軟偎在他身上。

端茶而來的無鹽乍見這等狀況,恍然大悟之下紅著臉退了下去。

“跟我走罷!”他動手脫下自己的厚氅,往胭脂身上披。

“我……”她想,想隨他到天涯到海角到任何有他在的地方,把所有的顧慮全拋到九霄雲外,“好,你去哪兒我也去。”

凝視著令她魂索夢係的臉,他臉上的每一條細紋,每個習慣性的小動作,他的體味,構成強烈吸引的網,就算他的胸膛是火,她也想飛撲,即使燃為灰燼也甘之如飴。

她又是他的了。袁克也欣喜若狂,幾乎想仰天長嘯。

“哈哈哈!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也讓我們找到你了,”尚未來得及溫存的鴛鴦被驚擾了。

翻飛的雪花挾帶冷徹骨髓的寒流撲人溫暖的小屋,炭爐經此一役,餘炭化為嘶嘶煙絲。

闖進的不速之客,個個都是一身貂皮毛帽,原來就長得不怎樣的臉,因為長時間潛伏在冰大雪地中被凍得更顯猙獰。

寶劍龍吟出鞘,袁克也怒焰燃眉:“我還以為已經斬盡你們這些令人生厭的雜碎,不料,還有漏網之魚。”

“很可惜你殺的全是端王爺的人,我們兄弟可不會蠢得整天在你身邊打轉,鷸蚌相爭,我們可是聰明的漁翁哩!”來人洋洋得意,屁股翹得比鼻子高。

“是嗎?”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平常的他不難相處,若是有人惹他動怒,非死即傷,“凡事不知進退,逼人太甚。”

他曾以少年之姿遊走江湖,踏遍三山五嶽,靠的便是一身超凡武藝,人不犯我,我不犯他,如今……殺無赦!

沒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劍出招,耳聽兵器碰撞錚鳴不絕,燭火映著劍 光閃爍,人影亂晃,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草廬家具依舊完好無缺,人也無恙,惟獨那些闖入的人全部失去蹤跡。

袁克也還劍入鞘,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霎時,一群不速之客已全部被擺平,像垃圾般躺在屋外的雪地上。

“克也?”胭脂從詫異裏恢複,“你殺了人。”雖說是自衛,但是以暴製暴的手段總是過於殘酷。

“大雪會湮沒血腥味,無妨。”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跺腳。

“你指的是殺人償命吧!”他自若坦蕩,就像在述說天氣一般,“為了你,我什麼都不在乎。”

“這話錯了!”瀟瀟聲瑟無比清楚,郭問頎長瘦長的身影驟然出現。

他慢條斯理放下手中的孔明燈,然後又抖落身染的雪花,尋椅落坐。

無鹽馬上倒來一杯熱茶。

“義父。”胭脂福了福。

兩人恭敬的態度讓袁克也明白這看似仙風道骨、一身隨意的男子就是胭脂經常 掛在口中的郭問。

他青雅得令人驚訝,袁克也起先以為他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怎麼也想不到是英雄出少年。

這下可為難了,胭脂是他的妻,她都開口稱他為義父,就算他年長於他,又怎好……罷了,叫就叫吧!

“在下袁克也。”

“唔,坐!”他脫下毛氅的同時,手腳利落的無鹽已將熄滅的炭爐重新點燃,小屋慢慢恢複暖意。

郭問示意胭脂也坐下。

兩人相視一瞥,他的手很自然握住她的。

他們之間微小親呢的動作,沒能逃過郭問看似什麼都不知道的眼。

兩人交睫,各自一凜。

袁克也發現郭問在舉手投足間,遊刃有餘地盈蘊著令人信服的力量。那不是霸氣,是無以名之的魅力,人人信服於他,仿佛是大地間最自然不過的事。

郭問麵對袁克也微微頷首。這算是半子的女婿算是入了他的眼。

“你的出現比我預計中的早了些。”

“你知道我會找到這裏來?”

“何奇之有?”郭問又啜口清茶。

“那麼,你也知道我所為何來了?”

郭問點頭:“胭脂不會跟你走的。”他斷言。

“就算你是胭脂的義父,也不代表有分開我們的權力。”袁克也不悅。

郭問很不適時地抿唇微笑。

“拆散你們的是‘時不我予’,我,區區一個凡人,如何讓比翼分飛?你太抬舉我了。”

袁克也沉默。他沒有咄咄逼人,也沒有拂袖而去,隻是深深凝視著郭問。

這布衣打扮的男子無所不知,看來瀟灑如清風明月,腹中卻有素燭千盞。袁克也明白自己背負整個山莊的責任,若選擇了摯愛,又怕延禍親人,他的敵人可以是皇室帝家,可以是為利益不擇手段的江湖中人,甚至聞訊也要分杯羹的名門正派,但是要他放棄胭脂倒不如一刀殺了他。

他頑固地搖頭,拂逆郭問一片苦心。

“即使終生遭人追殺、永無寧日都無所謂?或者,這就是你愛她的方式?”郭問一針見血道出事情的症結。

“我願意。”一直凝注袁克也,內心百般掙紮的胭脂說出她的答案,“隻要能夠留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情愛無罪,為何他們就必須為了他人的利益熏心而失去彼此?這不公平啊!

“那麼,我無話可說,要是我一再堅持,有人要嫌我不通氣了。”郭問毫無刁難的意思。

胭脂喜上眉梢。

“無鹽,拿茶來。”他雙眼澄澈,奇黑如墨,說話不見火氣,依舊是淡悒的春風。

無鹽迅速執行命令。兩杯甘香醇厚的清茶被放到袁克也與胭脂的麵前。

“酌茶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他漫吟,喝幹杯底的茶液。

袁克也和胭脂也雙雙喝下茶。


☆☆☆

人間亦有癡於我,

豈獨傷心是郭問!

一紙筆勁清瘦淋漓的詩題釘在袁克也起身就能一眼看見的牆壁上。

他憤懣地撕下,風也似的席卷而出。

屋外一輪明月冷冷照著雪地,雪地遼闊空曠,是一個冷與冰交雜的銀色世界。

他再次奔回屋內,一室無語。

他被騙了,就這麼簡單。那杯茶就是導致他昏睡的罪魁,他又失去了他的小妻子……

他仰天長嘯,嘯聲連綿。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郭問!

誰懂他的癡,誰懂他的狂,又誰懂他傷心懷抱?

他要是真懂他的癡,為何偏要帶走胭脂?郭問啊郭問,他根本什麼都不明白。


☆☆☆

皚皚白雪上,有踽踽而行的兩條人影。

“師父,我們這麼做妥當嗎?”無鹽屢屢往後眺望,眼中隱著一抹於心難安。

“你想說什麼?”他腰下挾著昏迷不醒的裘胭脂,在雪上如履平地。

“無鹽看得出胭脂姐姐與那袁公子情投意合,他們又已然結發,師父你又何必硬生生拆散他們?”

“你覺得我是在破壞一件好姻緣?”

“不是嗎?”

郭問迎風而笑,神秘萬分:“你說是就算是嘍!”

無鹽咬唇略加思索,輕搖頭:“我不相信師父會是這種不分是非的人。”

那邪意來得飛快,未曾在郭問的眼中駐足,便又逝去。

“你錯得離譜,拆散他們正是我的本意。”

“師父!”她輕喊。

“白雲出岫本無心,流水下灘非有意。想明白個中曲折,你等著瞧吧!”他恍如明鏡無波,情緒不生。

他說話的方式像極頑皮的孩童,幾分淘氣,幾分惡作劇。

無鹽不懂,其實清楚地說,是她根本沒懂過她師父的行事方式,從來都沒有懂過。

她惟一明白的是,在她身邊這人半邪半異,餘下八分全是不可捉摸。若是有人奢望了解他,恐怕比登天還難。

“今夜就在這裏歇下。”他們至少已經奔出三百裏外,可以停下歇歇腿了。

“就這破廟嗎?”

“難不成你有更好的主意?”

當然沒有,荒郊野外能奢望啥;有破廟可棲身,就要偷笑的了。

所謂破廟還真破得徹底,沒了香煙,年久失修,由裏頭可一望無際地瞧見滿天星鬥,聊勝於無的就隻四麵牆壁,找個牆角窩上一窩,足堪安慰的了。

郭問將一直挾帶的胭脂放下。

“師父,咱們就這樣一直往前走嗎?”無鹽的心頭有無數疑問。

“誰說的?”他席地而坐,盤起腿,準備入定打禪。

“那麼……”

“話太多了。”合上眼簾,他結束對話。

每次都這樣!隻要她想追根究底什麼,她師父就嫌她多舌,不過,她捫心自問,自從她的胭脂姐姐回來之後,她似乎真的變長舌了。

她師父最不愛多話的人,下次一定要記住才行。


☆☆☆

天明。

胭脂被颼颼的寒風給凍醒。

看清眼前的景物,她的心宛如瞬間被人揪祝

“你可醒來了。”郭問神清氣閑地由廟口轉進來。

她感覺自己睡了好長一覺,但明明他們在草廬裏喝茶嘛……

“義父!”她不敢相信他會用那種下九流的手段對付她和袁克也。

“不用懷疑,事實就如同你的想象一般。”他無意隱瞞。

胭脂蜷縮著,用雙臂抱住自己,眼中除了極度彷徨還是彷徨。

“為什麼?”

“為你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為我好就該讓我跟他走,為我好?義父不是我,怎麼知道什麼對我最好?那應該是由我自己來下決定的吧!”

“說得好!不過,事已成定局,袁克也早就走了。”

“我要去追他。”

郭問側身:“請便!”

胭脂掙紮幾下,忽然掩麵。

“還有力量生氣倒不如拿來恨我,或者你的心情會痛快些。”

“我不要恨你!”她並非不知輕重,但是……為什麼老天爺要安排他們見這一麵?她寧可不要見麵,或者生活容易些,如今,心湖又生漣漪,叫她如何自處,如何再重新過一遍沒有袁克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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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1 00:31:46
第九章

公元一三九九年,惠帝即位,年號建文。

新帝即位,不隻國號變更,文武百官也是一番汰舊換新,有人高升,有人被貶,上行下效,人人自顧不暇,鞏固職位權力成了最首要的問題,至於其他,遊刃有餘的時候再說了。

也因為諸將相侯爵爭相巴結拍馬屁,因此普通老百姓才得到喘息的空間,對於緝拿郭問、胭脂一事也暫且擱下,胭脂好不容易終於得以結束退隱生涯。

就在這時候。

流離山莊的大門來了一個頭戴笠帽、麵覆薄紗的少女,她一身簡單打扮,隻見腰枝婀娜,秋纖合度,可惜的是若隱若現的容貌令人看不清美醜。

“煩請通報,我要見你們山莊的主事。”

“我們少爺是你說想見就見得到的嗎?”守衛大驚小怪地叫。

“不要沒禮貌!這位姑娘不知道找我們三少爺有什麼事。”其中一個沒有狗眼看人低的氣焰,語氣平和。

“我要見他。”

“這麼著,你稍待,我請咱們管家來跟你說。”她看起來似乎有那麼一丁點的眼熟啊,是不是在哪見過?

懷疑終歸隻是懷疑,他匆匆請管事去了。

不消片刻,管事果然出現。

“這位姑娘,不知道你來流離山莊有什麼事,可有老夫幫得上忙的?”鄉音未改,鬢毛未衰,管家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許久不見了,管家。”摘下笠帽,胭脂的容貌呈現在滿臉不敢置信的管家麵前。

“夫……人?”他老淚縱橫。

夫人?守衛掉了下巴。“夫人請進,我……我去通知大家。”讓胭脂坐在大方又不失雅致的大廳,管事匆促地入內通報。

胭脂環顧四周,想當初什麼都還是草創,現在卻已經具備規模,方才她一路行來,村莊裏洋溢著蓬勃活力,遇見的每個人臉上全是豐衣足食的笑靨,以前的貧乏困苦仿佛早就走遠了。

須臾,雜亂的腳步聲傳來。

以袁克武為首,華胥、石虎、虞水佩、侍女絮青,甚至不知名的人推推擁擁,不分尊卑老幼都湧進大廳。

胭脂怎麼也想不到會是這般情況,一時慌了手腳。

“你們……”

“胭脂!”

“夫人!”

眾人七手八腳,胭脂被不知名的手給緊緊攬住,心中百轉千回,淚盈於眶。

他們全是一群內斂又不擅言語的人們,見到她,卻用了最不可能的方法來述說他們對她的思念和喜愛,這讓胭脂嗚咽,久久無法言語——

“你們到底要抱著她多久,也留一點空間給抱不到她的我們說話呀!”石虎的抱怨“震”開眾女。

“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害我們找得好苦!”真正和胭脂麵對麵,大嗓門的石虎卻害羞了,略一遲疑,發言權就落人華胥的手中。

“對啊,我們幾乎都以為你已然——”接話的人有張眼熟的臉。

胭脂覺得似曾相識,突然間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

“夫人想不起小人了對不對?”他促狹地笑。

“平意?不會吧!”胭脂恍然大悟,有些受到打擊。他居然是個男人!

“屬下是奉了少莊主的命令保護夫人,隱瞞的部分對不住了。”他坦承不諱。

要立刻釋然真有點困難,但是胭脂說了一句真心話:“你穿男裝比女裝好看多了。”

風平意不免尷尬,支吾著:“謝謝夫人。”

兩人的對話引來哄堂大笑,將一絲絲的陌生悉數掃除。

“我們坐下再聊吧!”虞水佩輕鬆插入,得到眾人的同意。

在這麼多人的麵前出現,連紗罩也不攏,胭脂發現水佩不同的改變了。她依然溫柔婉約,以往缺乏生氣的臉孔如今多了健康的美麗,就連談吐也更有自信了。

“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

“對不起。”除了抱歉,她還有什麼可說?

“就是嘛,你不見的那段期間,整座山莊真是愁雲慘霧,華胥這瘟生最過分了,要他排爻卦替你測吉凶,這半吊子怎麼也測不出來,俺差點砸了他的家當——江湖郎中!”石虎舊事重提,在胭脂麵前報老鼠冤。

“說說看,這些日子你在哪裏,人好好的為何不回來,你可知咱們二少爺為了找你都得失心瘋了。”

是關心,是不解,還有更多更多的好奇。

“人回來就好,你們就別再追根究底了。”華胥忙著排解。

胭脂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對不起。”

她隻有這句話,其餘……唉!

“瘟生曾向大家解釋了一大堆,莫非你真的是因為我們才回不來的?”石虎有話便說,搶走眾人的話頭。

“我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偉大,是因為當初受了傷趕不回來,沒有其他原因。”事過境遷,又何必重提往事。

前因後果,眾人抽絲剝繭循線收尾,也有些明白了。

“克也呢?”他才是她最想見的人。

她在眾人眼中搜索訊息,卻見每人紛紛低下頭顱。

胭脂的心沉了下去。

好半晌,袁克武被無言地推出作解說。

他礙難地清著喉嚨:“二哥一個人住在十裏外的別莊。”

“我知道了。”胭脂道,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


☆☆☆

“你和袁大哥的房間沒人動過,如今恐怕沒法住人。”虞水佩的語氣帶著抱歉,“我們不知道今天你會回來,不如今夜先在我那兒歇下,讓下人們打掃完畢再搬回來。”

門被推開,久無人住的灰塵味撲麵而來。

“袁大哥下令這裏的東西誰都不準動,所以自從你離開後,就再也沒人進來過。”她有些內疚,拚命地解釋。

“沒關係。”他保留攸關他們的一切,又為什麼要住到別的地方去?

是相見不如不見?這代表她傷了他的心,連她用過的物品他也不願看見——

物是人非,諸般熟悉的東西映人胭脂眼簾,她東摸摸、西看看,每樣東西都擺在原來的地方,薄薄的灰蒙蓋著,她一觸手,薄灰就沾在手指上。

她居然離開了那麼久!

其實,說是懷念曾經留在身邊的事物,倒不如說是思念會在這裏共同生活的人,歲月匆匆,相思卻如醉酒沉澱在朝朝暮暮的魂夢中,一絲一縷,怎麼也忘不掉。

“克武快騎上別莊去,相信很快就會把袁大哥帶回來了。”看胭脂不言不語,水佩心中有些發急。

她發現眼前的裘胭脂和以往有些許的不同,她的眉睫眼稍帶著輕愁,不再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怕的姑娘了。

情之一字,難道磨人至此?

想到胭脂又想到自己,她不禁蛾眉深鎖。

“我要在這裏住下。”胭脂推開窗簾,讓空氣流通,又找了把布撣子動手清理一切。

“可是——”

“別可不可是,如果你閑著沒事就來幫我。”胭脂卷高衣袖,馬上幹活。

水佩不由發笑,方才她還以為胭脂變得不一樣了,沒想到是看走了眼,胭脂之為胭脂,或許就是性格中這些與眾不同的物質吸引人,或者,她依然還是有能力將袁克也從那荒蕪的別莊帶回他們的身旁才是。

“為什麼克也不住在這裏?”她找來剪刀裁開被褥,埋頭工作的同時也丟出問題。

“恐怕是怕觸景生情吧!”她有些閃躲,有些言不由衷。

為了閃躲,她捉住被褥讓胭脂順利將裏被抽出。

“是嗎?我以為他住到別莊去的理由,大抵是恨我的成分多過觸景傷情。”這樣的結果隻是她心中多餘的揣測,也許是她的多心。

虞水佩有點驚詫,就像胭脂不小心說中什麼似的。

“怎麼……可能。”

“我摔下山坡後被我義父所救,之後,克也曾找到我,他要我跟他回來,可是我出爾反爾,失信於他,我想他不會原諒我的。”

“原來還有這段原因,我們還在想袁大哥為什麼非堅持搬走不可,難怪他走時傷心成那個樣子。”虞水佩拾掇過去的點點滴滴,拚湊成型。

果然,胭脂黯然。其中曲折如何一語道盡,剪不斷理還亂。

她歎了口氣,把一切緣由娓娓道來,說給水佩聽。

“這該怎麼辦呢?”她一點主意也沒有。

原來她就不是能拿主意的人,這會兒更是失了分寸。

胭脂跳下床將拆開的被單扔到一旁,留下的則抱到院子曝曬。

“你還有心情做這些瑣碎工作,當務之急是設法讓袁大哥回心轉意啊!”標準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就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才非找事做不可。”如果光掉眼淚就能想出法子來,掉一水缸也沒問題。

“或許——”水佩眼睛發亮,“華胥可以給我們中肯的意見,他是個難得的人才,山莊在短短的時間能有這樣的規模,他出了許多力氣。”

胭脂很容易由她興奮的口吻中聽出蹊蹺。

“他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不知哪家姑娘有那福氣可以嫁他。”

“是啊!”她拖曳著尾音,剛剛的興奮無影無蹤了。

很久以前胭脂就曾發現華胥的眼光總會似有還無地繞著水佩轉,而隻要有華胥在場的地方,她絕不涉足。

胭脂眼珠子一轉,哈!原來是這麼回事。

郎有情,女有意,缺的恐怕是一條頑皮的紅絲線吧!這條線不如就由她來牽嘍!

她想得出神,反倒把自己的愁緒忘記了。


☆☆☆

袁克武回來時有個眼圈是青黑的。

“你不會是在外麵跟誰打了一架吧?”華胥小心翼翼地問。

他臉色陰沉地回瞪他一眼,獨自生悶氣。

“你跟克也打架,輸了?”華胥進一步捋虎須。

老虎果然經不起刺激,惡狠狠地跳起來:“別在我麵前提到那個王八蛋!”

華胥搖頭,當真不幸被他說中。袁克武的“勸說”肯定是一語不和就變成暴力相向,暴力加暴力就演化成現在這樣的局麵。僵局啊!

“不提是吧?沒問題。”華胥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但是……你隨便就把人家的好事搞砸了,看你拿什麼交代?”

國事天下事事事可關心,惟獨別人家的家事沾不得也!

“了不起胭脂就由我接收,何來什麼交不交代的!”他豪邁地放言。

華胥的腳步頓了頓:“你不可能是認真的。”

“錯!我已經當麵把這件事向我那不通氣的哥哥宣布過了,信不信都由他,總之,他不要胭脂,可不代表沒有人也不要她。”

“他……不要我?”

袁克武說得慷慨激昂,想不到卻一字不漏地落進胭脂的耳裏。她臉頰的血液悉數流光。

“哦……晤,我的意思是二哥他有事暫時走不開,對對對,就這意思。”

“所以呢?”她靜靜地接話。

“所以——”袁克武搔頭,辭窮了。

“我受得了打擊,你直說無妨。”

“真的?”他佩服胭脂的韌性堅強,要是平常女子,不崩潰才怪。

“克武!”華胥阻止。

他可不以為胭脂經得起被打人冷宮的打擊。

胭脂抬頭挺胸,做好了心理準備。

袁克武有些不忍,她那表情根本像是準備要從容就義一般,看了不禁教人為之側然。

但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不以為欺騙是種好方法。

“我將你回家的消息告訴二哥,起先,我以為他會很高興地趕回來,沒想到他一句話都不說,後來被我逼急了,才說了八個字。”

胭脂握緊拳頭,像聆聽審判的綿羊。

“哪八個字?”

她把握緊的拳頭抵住肚子,不知不覺地用力。

“水性楊花,恩斷義絕。”他直視胭脂的反應,像為她出氣般加重口氣,“我聽了火冒三丈,狠狠揍了他一拳。”想當然耳,他也吃了苦頭。

“胭脂姐——”水佩無言可安慰。

“既然他認定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我不如就做得徹底些。”她眼中無淚,唇畔反而抿出一抹笑意,“克武,剛剛我聽見的話還算數嗎?”

他怔了怔,毅然點頭。

“那流離山莊就快有一場婚禮了。”笑意持續不了多久,便化成酸汁又發酵為苦澀。任她裘胭脂再堅強,甜美的微笑再也掛不住了。


☆☆☆

嗩呐衝霄,鞭炮繞耳,彩帶盈門,喜字連綿。

新綢袍、紅緞披身,賀客絡繹不絕,使得新郎官笑得合不攏嘴,幫忙招待的人也喜上眉梢。

大廳裏熱鬧一團,新人的房間獨坐麵覆繡龍織鳳紅緞頭巾的新娘子。

喜燭進出雙蒂,新娘緊張地握住侍女的手。

“我去替你找些果腹的幹果,當新娘可要有好體力哩!”侍女有經驗地安慰,隨即抽開手出了門。

新娘不安地移動身子,然後,冷冽的聲音無情地傳來:“我真吃驚,就連幾天的寂寞你都忍不住,才離開我的懷抱又迫不及待投入別人的,好厲害的手腕呐!”

他來得如此突兀,狠猛凶惡的黑衣黑褲,一身來者不善的勁裝。

新娘被他語氣中的陰冷給凍住,往床裏頭縮了縮。

“怎麼?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妄想誰來救你嗎?以前的你似乎沒有這麼沒用。”他半倚在門框,動作慵懶得像不經意,淩厲的眼卻燃燒著熊熊火焰。

“不說話?”一個箭步,他修長的指便托牢新娘的下巴,另一隻手正欲扯下她的頭巾。

“喂!掀新娘頭巾應該是新郎官的權利喔,你僭越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華胥不以為然的聲調挾帶著危險。

“是你。”袁克也的動作停頓在半空。

“你要找的人是我嗎?”華胥身後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看見胭脂的刹那,袁克也眼中連連飄過複雜的顏色:“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大喜之日,什麼怎麼一回事?”

“胡說!明明要成婚的人是克武跟……她。”他放下新娘頭巾,直指胭脂。

“那是為了騙你回來的障服法,現在,我要進屋履行丈夫的義務,你們小兩口的賬,到外麵算去。”今天他是新郎,新郎最大,所以,他理所當然將兩人轟出門外。

“這詭計肯定是你想出來的對不?”袁克也邁開大步往前走,不管胭脂是否跟得上他驚人的步伐。

後麵悄然無聲。

袁克也扭轉頭,瞧見跌倒的胭脂正努力挽救自己腳下的長裙。

有一瞬間他確定自己差點衝動得想上前幫她。

“她是誰?”他讓自己不看她泛紅的掌心。

“你說誰?”沒頭沒腦的,方才隻顧著要追上他,但眼光又貪戀他的背影,沒料到他劈頭就是問句。

“我指的是華胥的新娘!”他低吼。

“你不必那麼大聲,我也聽得很清楚,華胥的新娘還會有誰?水佩啊!”他真的不曉得嗎?不會吧!

他皺眉,表情沒有一絲可以稱為高興的樣子:“他們來真的?”

“婚禮難道有假的?又不是三歲孩童辦家家酒。”

“為了拐我回來,你到底還有什麼做不出的事!”說不甘被騙或惱羞成怒都好,聽到他們的共謀者裏連水佩都名列其中,他更生氣了。

她的膽大妄為已經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要把我想成萬惡不赦的凶徒,這場婚禮本來就是替華胥和水佩辦的,他們彼此心心相印,給他們一個完美的婚禮不應該是莊主你的責任嗎?再說,曾幾何時我宣布婚禮是我的?”

“這麼說來是我不明是非、自作多情了?”他的聲音轉為森寒。

乍聽山莊將有一場盛大的迎娶,他便亂了思維,他滿腔怒火地趕到,竟是被人戲弄了。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玩弄於股掌中,當他什麼脾氣都沒有嗎?

“我想見你。”就因為迫切想見他才出此計策,間接促成一對佳偶,有錯嗎?

“撇開今天的事不談,說!為什麼那天要不告而別?”他興師問罪的意味相當濃厚。

“我也著了義父的道兒,等我們再回到草廬,你已經走了。”

“你大可以追來不是,可是你沒有。”他在跋涉的路途上曾苦苦等候她,最後還是失望。

胭脂欲言又止,惟獨這件事她解釋不來。

“如果你非用這件事定我的罪,我無話可說。”

她真的無話可說。

“這種老頑固你根本不需要跟他解釋一籮筐,他愛怎麼想就讓他自以為是好了,別理他。”一身新衣的袁克武由胭脂背後出現,他自然而然地摟住她的肩。

袁克也直瞪袁克武的手,原來降下的怒焰又熾,讓他不自覺地咬緊牙關。

胭脂搖頭。起先,她還心存幾許幻想破鏡重圓,但是他完全不願接受她的解釋,期待落空,她驀然覺得無限疲 憊。

“把你的手由她身上拿開。”袁克也磨牙。

“偏不。”

“那麼,你另外一隻眼睛就保不住了。”不是恫嚇,他握起老拳。

“你來呀!”

眼睜睜望著兩個人打成一團,胭脂隻覺索然無味,慢慢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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