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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第二次求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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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1:28 |倒序瀏覽
第二次求婚 作者:季可薔

離婚,究竟是什麼意義?
法律上,彼此成為獨立的個體,再無關係,
她不再是他的妻子,他也不是專屬於她的男人,
可是,愛呢?曾經愛得那樣熱烈深切,
要怎麼將愛過的時光和記憶徹底分割,還給對方?
她以為,經過時間的消磨,早已放下那段纏綿悱惻的愛,
所以她和袁少齊,不過是兩個熟悉的陌生人,
但命運的重逢讓她恍然領悟,原來他化成她心中的一個結,
密密纏繞、忽緊忽痛,從未解開;
他仍然擁有左右她情緒的神秘能力,所以,他太危險,
所以,即使愛的結仍在,她也要逃開,不能再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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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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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5:12
第一章

  年少輕狂的初戀,往往會成為人一輩子的遺憾。

  那是最甜也是最痛,是記憶裡忘不了的美麗風景,是烙在心版上抹滅不去的痕跡。

  那是個,結。

  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結,糾纏的,或許是一生一世。

  她心裡,有這樣一個結。

  而他,也深深埋藏著。

  有一天,那是最喜悅也最憂傷的春天,如同莫扎特的音樂一般,點綴著淡淡輕愁的春天,他們,重逢了。

  在這間臨海的飯店,在漫天的濤聲洶湧中……

  汪語臻停下敲鍵盤的動作,怔怔地注視著計算機屏幕。

  然後呢?

  初戀,遺憾,心痛,纏結。

  她閉眸,在浮想連翩的腦海中,試圖抓住隻字詞組,桌邊的鬧鐘滴答催趕著時間,而她終究追不上下一個靈感——

  「討厭!我寫不出來了啦!」她哀歎,認輸。

  她趴在桌上,握著粉拳無奈地敲書桌,氣時間走太快,更氣自己耗費心思仍寫不好這個文案。

  這案子是她的好朋友蔡睿安介紹的,為某間連鎖五星級飯店寫一本宣傳手冊,不但報酬優渥,也給她極大的創作空間,從版面設計到內容,全由她一手包辦。

  案子的截稿期限就在下星期,迫在眉睫,她卻怎麼也寫不好最重要的一篇文章,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麼,又多了另外一點什麼……

  「到底是什麼啦!」她懊惱地自問,四周靜默無聲,唯有滴答的時間不懷好意地嘲笑著。

  汪語臻煩躁地抓起鬧鐘,本想將這吵鬧的傢伙甩到一邊,但瞥見鐘面上指針的位置,不禁駭然。

  「老天!快來不及了!」

  她匆匆彈跳起身,存盤、關計算機,衝進浴室簡單梳洗,描上淡妝,秀髮圈戴雅致的髮箍,墨黑的發浪上,棲息著一隻水鑽蝴蝶。

  接著她回房,打開衣櫃,從有限的選擇中挑出一件削肩小禮服,雖然樣式簡單,但搭配亮紫色披肩後,頓時顯得雅致出眾,頗有畫龍點睛的效果。

  打扮完畢,她放輕步履,悄悄推開母親房門。母親依然睡著,睡容香甜,嘴角微開,溢出一滴口水。

  她靜靜地微笑,抽一張面紙替母親擦拭嘴角,再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門鈴也在此刻叮咚作響。

  她一凜,連忙抓起隨身皮包,前去應門,門外站著一個面容慈祥的中年婦人。

  「寶姨妳來得正好,我差不多該出門了。」

  「我知道,妳快去吧。」

  「那我媽就麻煩妳……」

  「就交給我吧,妳不用擔心。」寶姨捏捏她的手,和藹地笑道。

  「嗯,那我走嘍。」

  汪語臻穿過公寓陰暗的樓梯間,推開油漆斑駁的大門,戶外飄著細雨,她仰頭望天,一時躊躇。

  原本想搭公車去的,但自己穿得如此慎重,天氣也不好,看來只有狠下心,多花點錢叫出租車了。

  正考慮著,一段輕快的音律震響,她從皮包找出手機,接電話。

  「語臻,是我睿安。」

  「我知道,什麼事?」

  「妳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去劉董千金的生日宴?」

  「是啊,怎樣?」

  「那邊交通不方便,妳等我一下,我這邊工作馬上就結束了,我去接妳。」

  「不用了。」汪語臻不好意思麻煩好友。「我已經打算坐小黃了。」

  「坐小黃?妳這個小氣鬼捨得花錢?」蔡睿安戲謔。

  「不然怎麼辦?」汪語臻自嘲。「總之你忙你的工作就好,不用擔心我。」

  「那好吧,妳自己小心點。」

  「嗯。」

  汪語臻掛電話,收好手機,又瞄了一眼陰沈的天色,狠下心,奔進濛濛雨簾。

  這棟公寓位於狹窄的巷弄,車子根本進不來,她只能到大路口想辦法叫車。

  纖細的高跟鞋踩上一圈圈水窪,偶爾激起細碎的水花,她踏著跳躍的步伐,忽然覺得自己像在跳舞。

  在飄零著微雨的早春黃昏,跳一支寂寞的獨舞。

  沒有任何舞伴——

  「我來做妳的舞伴吧!」青年提議,為了掩飾困窘,刻意擺出冷峻的神態。

  可那樣微赧的冷峻,落入少女眼底,卻成了一種極可惡的傲慢。

  「我幹麼要你當舞伴?」她負氣地反駁,驅逐這位不請自來的無聊蒼蠅。

  「不是沒人請妳跳舞嗎?」他偏偏還要點破她心口的痛。

  她恨恨地瞪他。是沒人邀她跳舞,那又怎樣?她不需要他自以為是的同情!

  想她汪語臻在學校,可是一朵狂蜂浪蝶爭相追逐的校花,想追她的男生,可以繞操場好幾圈。

  只怪她一時中了同學的詭計,才會被路過的轎車潑了一身骯髒的雨水,弄得狼狽不堪,不得不在這場大學的校慶舞會淪落為無人聞問的壁花!

  她原想直接掉頭回家,但幾位女同學卻惡意地事先安排一場賭局,賭誰能風靡最多的大學男生,她不願未戰先輸,決定留在現場。

  但當愈來愈多人朝她投來奇異的眼光,她才肯承認自己錯了。即便她擁有一副清秀容貌與曼妙身段,搭上點點髒污的禮服,也只能成為群眾眼中的笑話。

  就在她難堪到最高點的時候,這個頭髮亂糟糟,隨便穿一條牛仔褲便來參加舞會的大學男孩,囂張地對她提出施恩般的邀約。

  他以為她會答應?

  「就算全世界的男生都死了,我也不跟你這種穿著沒品味的人跳舞!」她潑辣地嗆,自尊受了損,防衛的尖刺便格外銳利逼人。

  他眼色一沈,英挺的濃眉不贊同地挑起。「妳這女孩子,說話這麼沒禮貌,難怪沒人請妳跳舞。」

  那跟她的禮貌無關,跟外表才有關!

  這些噁心的雄性動物,看的才不是女生的內涵,而是她夠不夠亮眼,懂不懂得撒嬌。

  她不屑地冷哼,懶得理他,卻正好接到女同學們嘲弄的目光,她們一個個挽著剛釣到的舞伴,趾高氣昂地朝她下戰帖。

  她心口一窒,撇過頭,突如其來地抓住青年的手。

  「妳幹麼?」他不悅。

  「你不是說要請我跳舞嗎?」她沒好氣。「來啊!」

  「抱歉,我改變主意了。」他冷淡地扯落她的手,絲毫不給她面子。

  她氣怔在原地。

  從來沒有任何男孩膽敢如此拒絕她,他是第一個!

  笑聲乍然響落,從她身後席捲而來,衝擊她耳膜。

  她知道,是那些女同學在笑她。她們平常在學校競爭不過她,早已心生妒忌,這回正是她們報復的好機會。

  是她傻,才會信了她們的甜言蜜語,她以為她們是真心想跟她做朋友,她也希望自己能真真正正地有個同性朋友。

  她很想有個姊妹淘,真的很想,不是那種只能一起逛街購物聊八卦的,她想要一個能談心事的手帕交,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

  她只想要一個知己好友,難道這也錯了嗎?

  「……妳不要這樣。」青年忽然沙啞地揚嗓,收攏眉宇,陰鬱地望她。

  「怎樣?」她依然怔傻。

  「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他低低歎息,主動牽起她的手。

  「你幹麼?」她警覺。

  「妳不是說要跳舞嗎?」

  「你不是說改變主意了嗎?」

  「我們要一直站在這裡爭論嗎?」他淡淡地微笑,那笑如一顆顆石子,投向她心湖,泛起圈圈漣漪。「妳不想給妳那些壞心的同學一點顏色瞧瞧嗎?」

  她震顫,訝異地望他。「你……都知道?」

  「妳們這些幼稚小女生在玩什麼把戲,誰都看得出來。」他似笑非笑地嘲諷。

  「我們才不幼稚!」她又羞又惱。「而且你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你也不過才大我幾歲好嗎?」

  「妳幾歲?」他順口問。

  「今年就滿十八了。」她傲然宣稱。

  「我二十二。」他報上年紀。

  「才大四歲而已,哼。」

  「但我已經脫離彆扭的青春期了。」他調侃。「至少我不會跟朋友玩無聊的打賭。」

  「你要一直這樣笑我嗎?」她怒視他。「如果這樣,你放開我,我不想因為一支舞被人當成笑柄一輩子。」

  他聞言,嗤笑一聲,她惱得當場想甩開他的手,他緊緊握住。

  「我答應妳,不會拿這個做笑柄。」他頓了頓,補充一句。「但妳也要答應待會兒不能笑我。」

  「我笑你什麼?」她狐疑。

  「其實我……」他低下頭,鎖定她的星眸熠熠生輝。「不會跳舞。」

  「什麼?你不會跳舞?」

  驚愕的女聲揚起,彷彿他因此犯下了十惡不赦之罪。

  袁少齊嘲諷地撇唇。他並不在乎自己不擅跳舞,也沒打算學會這項無謂的技能,因為那個他曾許願共舞一生的女人,已叛他離去。

  「可是人家還想今天跟你一起開舞呢!」劉曉宣不依的嬌嗔隔空傳來。

  「妳找別人吧,我不跟人跳舞的。」

  「怎麼可以?你是我今晚的男伴耶!」

  「我送一份大禮給妳,還不夠嗎?非要我在眾人面前出糗?」

  「少齊~~」嗲功發動。

  袁少齊有股關閉耳朵的衝動,他調整耳機的角度,盡量讓語氣顯得溫和有禮。「妳是今晚的女主角,應該還有許多事要忙吧?不用迎接客人嗎?」

  「那些瑣事哪需要我親自來啊?我啊,只要負責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劉曉宣嬌笑。「你現在人在哪兒?快到了嗎?」

  「嗯,再十分鐘吧。」

  「我等你唷,快來!」

  「知道了。」語落,他毫不猶豫地切斷電話,摘下耳機,右手握著方向盤優雅地迴旋,座車蜿蜒上山路。

  他時間掐得極準,十分鐘後,便抵達劉家的豪宅門口,一輛小黃從另一頭駛來,搶先他一步佔領車道。

  他沒想與對方爭,禮讓一旁,出租車門打開,飄出一道纖麗倩影。

  是個女人,撐著一把像是臨時從便利商店買來的透明雨傘,踩著猶如舞蹈般的輕快步伐,翩然閃進屋裡。

  一抹神秘的紫渲染進他眼底,他看不清那是什麼,卻奇異地記下了那顏色。

  出租車駛離後,他才開進車道,下車後,將鑰匙交給劉家傭人,請對方幫忙將車停好。

  踏進主屋,迎向他的是一團團簇擁的香檳玫瑰,五彩繽紛、爭奇鬥艷,挑高的天花板倒懸的枝狀水晶燈,展現富貴風華。

  開闊的大廳角落,搭起一方小小的高台,一組四人的室內樂團演奏著巴哈的組曲,高台旁,立著一架乳白色的鋼琴。

  賓客們三三兩兩,端著頂級紅酒,言笑晏晏,其中最受矚目的自然是今夜的女主角劉曉宣,她穿一襲紅色長禮服,魚尾裙襬曳地,身上戴著全套鑽飾,頭頂壓著公主冠,閃亮動人。

  她瞥見袁少齊,立時綻放嫵媚的笑花,盈盈走過來。「你終於到了。」

  「嗯。」他淡淡一笑,送上生日禮物。

  「這什麼?」她喜悅地接過,看了看禮物的形狀,掂了掂重量。「是項鏈嗎?」

  「是鋼筆。」

  「鋼筆?」她容光黯淡,掩不住失望。這種禮物也太沒情調了吧?「我又不寫字,送這個幹麼?」

  「妳刷卡的時候總要簽名吧?」他輕聲笑。

  她聽不出他這話噙著隱約的調侃,還傻傻地點頭。「也對喔。好吧,那我就收下嘍。」嫣然一笑。「我會每天帶在身上的。」暗示意味明顯。

  袁少齊裝作聽不懂,他之所以選擇鋼筆這種昂貴卻不私密的禮物,就是有意拉開兩人的距離。

  「對了,我爸要我代他向你問好,他說他不在的這段期間,飯店就交給你了。」

  「請董事長放心,我不會讓他失望的。」談起公事,袁少齊很自然地端起嚴肅的神情。

  「我爸當然信任你啦,不然也不會特地將你從國外聘請回來了,就是看在你夠優秀啊!」劉曉宣稱讚,毫不掩飾對他的仰慕。「你餓了吧?我們家廚師的手藝很不賴唷!以前也在五星級飯店工作過。」她輕挽他臂膀,領他來到一張鋪著高級絲繡桌巾的長桌,桌上琳琅滿目,擺上各樣熱食及點心。她拈起一塊點心,親自送到他嘴畔。「這個龍蝦香橙塔不錯,嘗一個。」

  「我自己來。」他接過龍蝦塔,委婉地拒絕她親密的餵食舉動。

  「怎樣?好吃嗎?」

  「不錯。」

  「那再多嘗幾個,這個荷葉紅豆包也很好吃喔!」

  「我知道,我自己來。」他對她微笑。「妳去招待別的客人吧,不必管我。」

  「那好吧,你等下再過來找我。」她拋給他一個眷戀的媚眼。

  袁少齊接收到她的電波,只是不冷不熱地笑著,目送她重新加入人群後,他正想端起一面瓷盤盛裝食物,另一個人也伸手過來。

  那是只纖纖素手,手骨很細、手指修長,指甲剪得乾乾淨淨,素樸無裝飾。

  男人的大手與女人的玉手意外交迭,同時機靈地閃開。

  「抱歉。」袁少齊很有紳士風度地首先表示歉意。

  「沒關係,你先用。」清淡溫潤的嗓音,很好聽。

  「妳先吧。」他深諳女士優先的道理,主動將瓷盤遞給她。

  「謝謝。」她接過,揚首道謝。

  兩人四目相接,心頭霎時都竄過一波波強烈顫慄。

  瓷盤落了地,在花崗岩地磚敲出清脆聲響,裂成數片。

  這聲脆響,也掀起室內小小的騷動,幾個耳聞的賓客轉過頭來,射出好奇的視線。

  袁少齊毫無所覺,一雙深湛的眸只盯著站在面前的女人,只看見她蒼白的容顏。她也跟他一樣震撼嗎?那張擅長說謊的唇,似乎微微顫動著?

  「汪語臻——」一字一句,從齒縫中迸落。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汪語臻驚駭地凍立原地,心臟鼓動著慌張的韻律,腦海有瞬間猶如滾落的毛線,糾結成一團。

  她以為,她再也不會見到他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待在國外衝刺事業,她沒想到他會回台灣。

  該怎麼辦?

  曾經無數次在腦海演練過與前夫重逢的情況,但面臨關鍵時刻,她驚覺自己竟無言以對。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顫抖的唇瓣吐不出任何言語。

  她蹲下身,藉由收拾殘局掩飾倉皇,無奈心實在太亂,一時不察,在拾起碎裂的瓷片時劃傷指尖。

  她吃痛,急忙抽回手指,眼看一滴鮮血緩緩滲出。

  一聲重重的冷哼如落雷,精準地劈向她耳畔。

  她震了震,揚眸望向袁少齊,他沉著臉,嘴角勾著不屑,眼神閃爍,明擺著就是看好戲。

  她心一扯,一股酸楚霎時噎在胸臆,她強忍住,垂頭繼續撿拾。

  情緒太激動,她的指尖一直顫著,幾次抓不穩殘片。

  一隻有力的大手倏地竄過來,穩穩地箝住她手腕,她惶然怔住。

  是袁少齊,他不准她亂動,逕自替她拾起碎片。

  他這是關心她嗎?怕她受傷?

  她恍惚地打量他,試圖從他表情尋出一絲端倪,但他面色凜然,看不出絲毫情感。

  是她自作多情吧?她收回視線,苦澀地尋思。他怎麼可能還關心她?只是基於紳士風度才出手相幫而已……

  「先生,不用了。」一個女傭急急奔來。「這裡我來收拾就好。」

  「少齊,怎麼回事?」劉曉宣也發現異樣,過來察看,見袁少齊握住汪語臻的手,秀眉一蹙,話裡浸染醋味。「妳是誰?我不記得有邀請妳。」

  「我是……我姓汪。」汪語臻連忙掙脫前夫的手,略顯尷尬地起身。「我是今晚負責彈琴的。」

  「妳是負責彈琴的?那妳在這邊幹麼?」知道她只是花錢請來的樂手之一,劉曉宣說話更不客氣,端起主人的架子。「我們是請妳來彈琴,不是請妳吃飯。」

  「抱歉,我是……因為晚餐還沒吃,所以……」汪語臻超窘,原本只想在彈琴前先偷吃幾塊點心填填肚子就好,沒想到被當場逮到。「我去彈琴了。」她歉意地快閃,也藉機逃離前夫緊迫盯人的視線。

  她向劉家的傭人要了OK繃包紮受傷的手指,然後在鋼琴前坐定,連續做幾個深呼吸,仍遲遲無法恢復鎮定,心海波濤洶湧。

  雙手擱上琴鍵,顫動不止,彷彿熬過了百年之久,她才總算敲下第一個琴音。

  這是一首爵士曲,配合其它四名樂手,演繹出一段輕鬆愉悅的旋律,帶動室內的氣氛。

  有人跟著節奏輕點足尖,跳舞的細胞已蠢蠢欲動。

  但主人未開舞,他們也不好意思輕舉妄動,只能繼續聊天。

  汪語臻流暢地撫弄琴鍵,忍著受傷的指尖隱隱作痛,她小心翼翼地不過分使力,以免牽動傷口,又滲出血來。

  彈罷一曲,她撕開OK繃,朝傷口輕輕吹氣,試著減輕痛楚。

  一道挑釁的聲嗓忽地在她身旁落下——

  「很痛嗎?」

  又是袁少齊,她的前夫。

  警告的號角再度在腦海吹響,汪語臻閉了閉眸,命令自己冷靜。

  「既然受傷了,為什麼還堅持要彈琴?」

  因為這是工作,因為她拿人錢財,自然得好好辦事。

  汪語臻在心底回話,表面卻漠然,將OK繃重新圈包手指。「只是一點小傷,包起來就沒感覺了。」

  「是嗎?」他瞇眼注視她。「說真的,我很好奇,為什麼汪家的千金小姐,會淪落到替人伴奏彈鋼琴?」

  她聳聳肩。「只是好玩而已。」

  「好玩?」他揚眉。

  「本來是我一個朋友要來彈的,他臨時有事,找我來幫忙代班。」她刻意保持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

  「原來如此。」袁少齊冷笑。「不過老實說我還是很驚訝,你們汪家不是很重門面的嗎?妳爸媽會答應女兒幫人代班彈鋼琴?」

  「就好玩啊。」她聳聳肩。「算是體驗不同生活吧。」

  「體驗不同生活?」他輕哼。「我還以為妳跟我在一起的那幾年,已經『體驗』得很夠了。」

  他這是在諷刺她吧?

  汪語臻悄悄咬唇,咬住一腔怨怒,咬住回嘴的衝動,她不需要在此與他爭論,他們已是陌生人,船過水無痕。

  「無話可說了嗎?」偏偏,他還繼續招惹她。

  她終於忍不住,憤慨地揚臉,與他對望。

  清冷的目光,隔空角力,她不認輸,他也挑釁相迎。

  她瞪他,用力瞪著,她的表情倔強,心韻卻不爭氣地失控,因為她在他陰暗的眼裡,看見嚴厲的責備,看見隱微灼亮的怒火。

  他恨她。

  就算經過七年歲月的洗禮,就算兩人已不是年少輕狂的青春男女,就算他外表變得成熟許多,蘊含著風霜,而她眼角偶爾會浮現幾條細紋,唯有這點,仍然不變。

  他們依然一如當年分別時,對彼此有怨。

  「少齊,你在這邊幹麼?」

  劉曉宣嬌氣的嗓音,驚擾了兩人沉默的對峙,袁少齊收斂眼神,回頭望她。

  她朝他甜甜一笑,眼光卻游移地瞥向汪語臻,女性本能告訴她這兩人的關係非比尋常。

  「你們認識嗎?」她打探。

  「不認識。」異口同聲。

  劉曉宣一凜,反而更懷疑了,但她從袁少齊陰鬱的神情看出他絕對不想她探問,於是綻開燦爛的笑顏。

  「少齊,我想我們開始跳舞了好不好?」

  「跳舞?」袁少齊蹙眉。

  「是啊,我知道你不會跳,不過人家還是很想跟你一起開舞耶!」她軟聲懇求。「我教你,好不好?你那麼聰明,一定一學就會的,好嗎?」

  這輩子除了妳,我不會再跟別的女人跳舞。

  多年前,曾經有個傻氣的青年對他最愛的女人許下這誓言。

  汪語臻記得,她相信袁少齊也沒忘。

  但他只是若有似無地勾起唇、彎下腰,扮出最瀟灑的騎士姿態,向劉曉宣邀舞。

  她目送兩人手挽手的親密背影,心緒難以言喻地複雜。

  多年後再回首,海誓山盟原來不過是笑話。

  「汪小姐,要演奏哪首曲子?」小提琴手詢問她的意見。

  「就……『藍色多瑙河』吧。」輕細的言語,如四月的春櫻零落。

  蔥蔥玉指撫弄琴鍵,與絃樂合鳴,奏出這首華爾茲名曲。

  藍色多瑙河,他與她的第一支舞。

  那年在校慶舞會偶然邂逅,他們便是跳這支舞,當時是她教他跳舞,這回,他身邊的舞伴已經換成另一個女人了。

  物換星移,人事全非。

  汪語臻默默撫琴,指下躍動著輕快的音符,眾人聽見清脆悠揚的琴音,聽不見她傷口疼痛地泣血。

  過往的回憶在眼前如走馬燈,一幕幕跳動,她看著,眼眸竟矇矓。

  為什麼,他要怪她?為何到現在還不能原諒她?難道當年婚姻的失敗,全是她的錯嗎?難道他就不必負一點點責任?

  明明,他也有錯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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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5:54
第二章

  「你的意思是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沒說都是你的錯,我是說,你不能全怪我!我會去逛街買東西,還不是因為你都不在家,沒人陪我,所以……」

  「我是去工作!去賺錢!」

  「我知道啊,所以我也很忍耐,只是偶爾去逛街有什麼關係?」

  「但你買了這麼多東西,又是衣服,又是鞋子,還有名牌包包,還有——這是什麼?」

  「是送給你的袖扣,你喜歡嗎?」她興致勃勃地展示。「還有領帶夾、皮帶、皮鞋——」

  「汪語臻!」他怒吼。

  「是。」她仰起甜美的臉蛋,朝他綻開燦美的笑,圓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一副清純無辜的模樣。

  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真的很生氣?

  他百般無奈,清銳的眸光掃過散落一地的紙盒,每一樣她隨手買下的東西,可能都要花去他幾個禮拜的薪水。

  他只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上班族,公司派他到上海,是提供了食宿津貼,但也只夠他們兩個小夫妻窩在一間老舊的公寓。

  他知道,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為他不惜反抗家人,與他私奔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住狹窄的空間、吃粗糙的料理,對她而言,生活不啻是從雲端墜落凡塵,的確委屈。

  再加上他忙於工作,沒空多陪伴她,她難免感到寂寞,藉著逛街購物打發時間也無可厚非。

  但她,就不能考量他的經濟實力嗎?一出手就是頂級名牌,他怎麼付得起?

  「這些都拿去退吧!」他不能阻止她購物,至少可以拒絕她特意買給他的禮物。「我不需要。」

  「為什麼?」她顰眉。「人家是為你買的,你每天都只有那兩、三套西裝輪流換,不覺得難過嗎?領帶也只有幾條,領夾都是廉價品,皮鞋也是——」

  「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他焦躁地打斷她。「我只是最基層的業務員,不需要穿太好。」

  「可是人家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語臻,算我拜託你,你去把這些都退了好嗎?」

  「我知道,你擔心沒錢付對吧?」她眨眨眼,笑瞇瞇地掏出一張金融卡。「你看這是什麼?」

  他皺眉。

  「這是我媽幫我辦的,她說從這個月開始,她會固定匯錢給我——所以不用擔心,我們現在很有錢了!」

  他聞言,倒抽口氣,不可思議地瞪視妻子快樂的嬌顏。

  她搞什麼?居然跟家裡伸手要錢?

  「呵呵,你很驚訝吧?」她誤解了他的震驚。「其實我也是,本來我想我偷偷跟你結婚,我家人一定都氣到不理我了,可我媽說,她捨不得看我一個人流落在外頭,所以……」

  「你不是一個人,你有我!」他咬牙,一字一句從齒縫擲落。

  「我知道,我媽不是那意思,她是怕我過得不好……」

  「跟我在一起有那麼淒慘嗎?既然這樣,你回台灣好了!」

  「袁少齊,你很無聊耶!」她也惱了,提高聲調。「我有說我過得不好嗎?有說我想回台灣嗎?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聽我說完話?」

  「那你答應我,別再跟你家裡拿錢。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的一切開銷都由我負責。」

  「我知道,你有你大男人的自尊要顧,可我不懂,明明可以讓生活好過一些,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

  「你覺得很勉強嗎?你決定嫁給我的時候,不就知道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所以啦,我們就讓我媽幫個小忙——」

  「不准!」

  「袁少齊,你這人脾氣真的很拗耶!你憑什麼不准啦?」

  「憑我是你的丈夫——」

  憑他,是她的丈夫。

  與她成婚時,他便痛下決心,這輩子要竭盡一切所能保護她、給她幸福、供她優渥的生活。

  他會用美滿的婚姻,彌補她失去的親情。

  他會證明給她的家人看,他袁少齊配得起他們家寶貝女兒,從他們手中搶來的明珠,他會用心呵護……

  當年的他,不曾懷疑自己做不到……

  袁少齊陰鬱地收回思緒,右手下意識的撫上額角。

  那裡有個小小的傷痕,是汪語臻的父親賞給他的,最深刻的印記。

  那天,汪夫父命令他過去,當面挖苦他,指控他妄想攀龍附鳳。

  「我查過你的底了,死小子,你爸只不過是個建築工人,你媽跟人跑了,你念中學的時候老是逃學打架,進出警局,還曾經被送進少年輔育院——就憑你這種出身背景,想高攀我們家語臻?你連給她提鞋都不配!別癡心妄想了!」

  一連串叫囂怒吼後,汪父連甩他幾個耳光,最後還用高爾夫球桿敲他的頭。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那種近乎絕望的羞辱感。他到醫院縫了好幾針,傷口縫合了,心卻裂開一道。

  他考慮過放棄,試著說服自己告別這段無望的愛情。他對她提出分手,反倒是她一直死纏著他,堅決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因為愛已經太深、太狂,他們都對彼此難分難捨終於不顧一切地私奔。

  或許,是他們錯了。

  或許愛情,終究敵不過現實,只怪他們當年太年輕,讓愛的輕煙迷了眼……

  「在想什麼?」劉曉宣嬌聲問,遞一杯香檳給他。「幹麼一個人站在這裡發呆?」

  袁少齊沒回答,接過香檳,舉杯與她的酒杯輕輕一撞,默默啜飲。

  「其實你舞跳得不差嘛,你說你從來不跟人跳舞,我還以為你真的完全不會跳呢……」劉曉宣仰起嫣紅的臉蛋,凝睇他的眼眸明顯流露愛意。

  袁少齊淡漠的承接她目光,胸海平靜無濤。他不是感受不到這位嬌嬌富家女對他的迷戀,只是從很久以前,他便發現自己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深切地愛一個人了,他的心已枯萎,了無生氣。

  「我該走了。」他將空酒杯交給劉家的傭人。「明天一早還要開會。」

  「是啊。是挺晚了。」劉曉宣可惜地瞥了眼腕表,已過午夜,雖然對她而言才正是狂歡的時候,但她很清楚,他是個生活規律嚴謹的男人,一向不喜無謂的應酬,他肯出席她的生日宴,已經算給她面子了。「好吧,你早點回去,早點休息。」

  「嗯。」他點點頭,正欲轉身,她忽然揚聲喚他。

  「你的袖扣。」她湊過來,替他調整歪斜的黑水晶袖扣,兩人親密的姿影恰恰落入汪語臻眼裡。

  什麼時候他開始懂得別袖扣子?記得她以前送他時,他還嚴詞拒絕,說自己不需要這些累贅的裝飾品。

  他真的變了。

  汪語臻佇立角落,出神地觀察前夫。現在的他,不再是當年毛躁飛揚的小伙子了,他懂得打扮,穿著有品位,全身上下透著俊酷有型的雅痞味。

  只看一眼,便知他與昔日不同了,已是個事業有成的熟男,而且是個十足的魅力發電機。

  她敢肯定,今晚宴會的名媛淑女有一半以上注意到他,暗暗留心,若不是礙於他是宴會女主角的男伴,恐怕早就在他身邊翩翩圍繞。

  從前,她總是誇耀只有自己能夠慧眼識英雄,如今,英雄已立下豐功偉績,名聞遐邇。

  他不再是專屬於她的男人,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手指的傷處,驀地竄過一陣銳利的抽痛,她緩緩私下OK繃,將紅腫的指尖含進嘴裡。

  很痛,痛到好似連心也揪緊,胸口鬱結。

  她收回流連的眸光,拾起皮包,來到豪宅門口,戶外仍綿綿飄雨,空氣沁涼。

  「小姐,你有開車嗎?」門房慇勤地過來探問。

  她搖搖頭。「我想……應該沒有公車了吧?」

  「你要坐公車?」門房一愣。「可是最後一班車已經過了喔。」

  「這樣啊。」果然如此。「那我叫車好了。」

  「我幫你叫。」門房拿起手機,一面友善的提議。「小姐要不要在屋內等?等車子來了我再通知你。」

  「不用了。」她不想在屋內看他跟別的女人親熱相處。「我在這邊等就好。」

  「那好吧。」門房打電話叫車。

  她靜靜地在一旁等,不一會兒,一個高大的身影不聲不響地落定她身旁。

  「沒人來接你嗎?」

  她神經線拉緊,屏著呼吸揚起眸,望向前夫無表情的臉龐。「我叫計程車。」

  他揚眉。「你以前不是說,超過晚上十點,你家人就不准你單獨坐計程車嗎?為什麼不請司機來接你?」

  不用他管吧?

  她不悅地睨他一眼。「我都三十的人了,一個人坐車回家也沒什麼。」

  袁少齊撇撇嘴,不置可否。門房替他將車子開過來,他瞥望前妻一眼,見她雙手攏了攏薄薄的披肩,似是頗有寒意,一股不知哪來的衝動油然而生,不禁粗聲揚嗓。

  「坐我的車吧!」

  「什麼?」她愣住。

  「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說地命令。「上車!」

  密閉的車廂,關著兩顆躁動的心。

  汪語臻直視車窗前方,雨刷規律地左右擺動,車燈朦朧地映亮彎曲的山路,聲聲雨響落在耳畔。

  她看著、聽著,卻什麼也看不進眼裡、什麼也聽不進耳裡。

  她的感官敏銳,感覺到的卻是身旁的男人形體,他身上男性的氣味,以及他曹駕坐車的灑脫姿態。

  她只感覺得到他——

  可惡!

  「這幾年過得怎麼樣?」他忽然打破僵凝的空氣。

  他有必要知道嗎?她深吸口氣。「很好啊。」

  「你的家人呢?」

  「他們……都很好。」她差點因說謊咬破舌頭。「你呢?」

  「就像你看見的,我回台灣工作了。」

  「那你爸爸媽媽呢?」

  「我爸去世了,我媽跟再婚的男人應該過的還不錯。」

  「所以你都沒跟她聯絡嗎?」她探問,不覺放柔了聲調。袁少齊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是父親一手帶大的,跟母親感情很生疏。

  「就逢年過節的時候,打個電話問候吧。」他淡淡回應。

  她回斜星眸偷覷他。「所以她應該知道你回台灣吧?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現在在哪裡高就?」

  「你有興趣?」反問的語氣聽起來蘊著幾分刻薄。

  是他先問的好嗎?她懊惱地咬唇。「無所謂,你不說也沒有關係,反正我們……以後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嘰——

  車胎在山路上滑出尖銳的聲音,車體一陣劇烈的加速後又減速,汪語臻防備不及,上半身因反作用力前後震盪,她連忙伸出雙手撐住,穩住重心。

  「拜託你開車小心一點好嗎?」她不滿地瞪他。

  他只是滿不在乎地聳聳肩,絲毫不理會她的抗議。

  她看著他漠然的臉龐,心頭揚起怒火。「你是故意的,對吧?」

  「只是意外。」他聲稱。「我還不太習慣台灣的路況。」

  才怪!他根本是故意整她的。

  她咬牙,極力忍住滿腔郁惱。這顯然是一場男女戰爭的開端,若是她失去冷靜,就只能落得慘敗的下場。

  「袁少齊,你變了。」她選擇迂迴進攻。

  他輕哼。「七年了,誰能不變?」

  「沒錯,但一般人經過歲月磨練,是變得更成熟、更穩重,而你卻是……變幼稚了。」

  他聞言,倏地轉頭,凌銳的眸刀砍向她。「我幼稚?」

  「對,你幼稚。」她毫不畏懼地迎視他。「我們的婚姻是很失敗,當年也是不歡而散,但都已經過了七年,有天大的怨氣也該化解了,不是嗎?為什麼我們不能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見了面,客客氣氣地跟對方寒暄幾句,關心一下彼此的近況?」

  他一勾唇,似笑非笑。「我剛才不就是在問候你的近況?」

  也對。她一窒。「可你不用擺出那種彆扭的態度!」

  劍眉冷冷一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不必故意嘲謔她,不必當著她的面像劉曉宣邀舞,不必玩緊急加速又剎車這一招。

  他不必一下體貼地為她拾起磁盤碎片,一下又對她冷漠以待。

  他不必這樣……攪亂她的心。

  汪語臻悵然,尋思至此,驚覺不是他態度太囂張,而是她自己太把持不知理智,才會輕易被他的言語及行動所迷惑。

  不是他幼稚,是她太在乎,太六神無主。

  「我下車好了。」她幽幽低語。她必須離開他,逾遠愈好。

  他擰眉。「你說什麼?」

  「我說,請你讓我下車。」她清脆地重複。「我不想在車上跟你吵架。」

  「你瘋了嗎?」他瞪她。「這是半山腰,又下雨,你根本叫不到計程車。」

  「那也是我的事。」她反駁。「如果不是你硬要拉我上你的車,車行早就派車來接我了。」

  他緊盯她,湛眸因怒意而酌亮。「汪語臻,你才幼稚!七年了,難道你一點都沒長大嗎?還是跟以前一樣任性愛鬧脾氣!」

  這就是他眼中的她嗎?任性愛鬧脾氣?

  牽引著掐握掌心,胸口陣陣揪疼——她真沒用,這男人才講兩句話她就難受成這樣。「就算我任性好了,那你放我下車可以嗎?」

  他倒抽口氣,兩秒後,緊急剎車。「好,你要下車就下吧!別怪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

  「謝謝。」她毫不猶豫開門下車,撐開透明傘,站在路邊。

  他森冽地瞪她一眼,踩下油門,加速離開,車輪濺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潑向她,濕了她裙擺。

  好冷。汪語臻伸手收攏披肩。

  身子冷,心更冷,她撐著傘,獨自走在陰暗寂靜的山路上,前方的曲折放佛永遠沒有盡頭。

  她走著,腦海一幕幕地輪轉過往的回憶,酸甜苦辣,令她忽悲忽喜,心情跌宕起伏。

  她一直以為,經過時間的消磨,她早就淡忘了與他的點點滴滴,早就放了那段纏綿悱惻的愛情。

  如今乍然重逢,她才恍然領悟,心中的那個纏結,始終沒有解開。

  她還是在意他,他依然擁有左右她情緒的神秘力量……

  一輛銀白色的跑車迎面駛來,朝她鳴響兩聲清脆的喇叭。

  她凝神,訝異地望著跑車在她身旁停定,車窗降下,探出一張英俊爽朗的男性臉孔。

  「語臻,幸好攔截到你了,上車吧!」

  她又驚又喜,開門坐進車廂。「睿安,你怎麼會來?」

  「我猜你一定會工作到很晚,搭不到公車,沒想到你連計程車也不叫,居然選擇走路下山。你這女人,小氣也過了頭吧?」他笑謔。「這麼晚了一個人走山路很危險的。」

  「我知道啊。」她輕歎。她也是不得已。只是對她而言,待在那個能輕易牽動她情感的男人身旁,更危險。「謝謝你來接我。」

  「說什麼謝?好朋友是用來幹什麼的?」蔡睿安言笑開朗,瞬間溫暖了汪語臻冰冷的心房。

  她感激地對他微笑。

  「快繫好安全帶,我們下山嘍。」他叮嚀。

  「嗯。」她順從地點頭。

  車子重新發動,流暢地過彎,直到車尾的燈線遠遠逸去了,另一輛熄燈安靜地躲在路旁的深藍色轎車方緩緩採出車頭。

  車廂裡,一個男人身姿僵硬地坐著,湛眸銳利地盯著前方,雙手緊扣方向盤,兩枚黑水晶袖口在深沉無邊的夜色下,低調地相互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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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6:21
第三章

  春悅國際旅館集團。

  旗下包含連鎖商務旅館及海島型度假飯店,自從引進歐洲某大型投資機構的資金後,這幾年蓬勃發展,除了管理本部設在台灣外,據點遍佈全亞洲。

  董事長劉兆平,出身台灣傳統商業豪門,也是這家旅館集團的大股東,他主要負責統整管理集團內務部門,至於日常營運則交由各家飯店的總經理負責。

  其中位於台北的春悅飯店,算是整個集團的最核心,總經理同時兼任集團副總裁,是集團內炙手可熱的大人物,未來極有可能排上接班梯次。

  據說,這位新任總經理是劉兆平親自挖角來的,而且歲數相當年輕,才剛就任便招來種種妒羨猜忌的眼光,不少管理階層都等著鑒定,這從英國倫敦受聘回來的男人有多麼出類拔萃。

  但這不關她的事。

  她只是個小小的接案SOHO,這個Case做完了就功成身退,上頭的高層玩什麼勾心鬥角的接班人戲碼都與她不相干。

  接案、賺錢,再接、再賺,她的人生目標就這麼簡單。

  以前還曾想過,能夠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但現在,算了,她只求工作時間自由、報酬優渥、案子源源不絕。

  只要能賺到錢就好……

  汪語臻來到春悅飯店大門前,仰起臉,看著彷彿高聳入雲的主體建築。飯店的最頂樓,是一間玻璃旋轉餐廳,三百六十度鳥瞰台北全景。

  蔡睿安說等她生日時,要請她到那裡吃大餐,他不知道,她曾經是那家餐廳的常客,父親與當時的主廚還十分熟絡。

  不過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的她,只是個擔憂自己的提案無法在審核會議上順利通過的卑微的SOHO族。

  一念及此,汪語臻悠悠歎息,甩甩頭,毅然踏進金碧輝煌的大廳。

  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感慨了,今天的行程一如往常地緊湊,上午參加提案會議,下午要帶母親上醫院檢查,晚上還有個學生要到家裡學鋼琴。

  她坐上電梯,直抵飯店的行政樓層,行銷部的員工引領她到一間小型會議室,幾分鐘後,行銷副理現身,送上溫暖的笑容。

  「汪小姐,我正等你呢。今天其他人沒來嗎?」

  「嗯,最近我們公司業務比較多,大家都忙,所以今天就由我來負責作報告。」汪語臻嫣然回笑,毫不心虛地說著謊話。為了更容易接到大案子,她跟幾個SOHO組成聯合工作室,在爭取案子時會一同前往開會,營造人多勢眾的專業感,但實際仍是各自負責各自的案子,酬勞依付出比例拆賬。

  基本上,這個案子由她主導,也幾乎是她獨立完成,說什麼團隊合作,不過是欺騙客戶的假象。

  「那好吧,我已經等不及看成果了,秀給我看吧!」

  「是。」汪語臻打開筆記型電腦,接上投影機,開始講解。

  好囉嗦。

  袁少齊微微皺眉,耐著性子聽台上主管冗長的業務報告,但對方愈來愈天馬行空,整個抓不到重點,既浪費時間又令他頭痛。

  才剛上任幾天,他已約略掌握到幾個中級主管的工作態度,就三個字——

  沒效率。

  如果這就是春悅集團管理部門的風氣,難怪劉董事長會特意把他從倫敦請回來,期待他大肆整頓一番。

  他朝台上打個手勢。「王經理。」

  「是。」正口沫橫飛的半禿頭男子見總經理點名召喚,連忙巴結地站好。

  「你能不能在一分鐘內把你要報告的內容提綱挈領一下?」

  「嗄?」禿頭男愣住。「一分鐘?」

  「可以嗎?」

  「可是……我這報告內容很多,一分鐘恐怕……」

  「其他人呢?」袁少齊懶得聽他解釋,清睿的眸光一一掃過會議室每張錯愕的臉孔。「誰可以在一分鐘內給我重點?」

  眾人面面相覷。

  「那三分鐘呢?」他放寬限制。

  還是無人回應,氣氛尷尬。

  袁少齊冷冷一哂,早料到這情況,他淡然起身。「我想大家可能都累了,我們休會二十分鐘,各位醒醒腦子、喝杯咖啡,我們再繼續。」

  他語氣平和,話裡卻是噙著冷冽的暗示,命令這些主管在二十分鐘內整理手上的資料,別再浪費彼此時間。

  兩名助理進來為主管們斟咖啡,送上剛出爐的點心,袁少齊端起一杯咖啡,逕自走出會議室,遠離竊竊私語的主管群。

  再怎麼嚴苛的老闆,也得給屬下抱怨的空間,他刻意遠離,便是讓他們能鬆口氣,發洩滿腔憤慨。

  他啜著咖啡,在長廊內漫步,一道纖細的倩影驀地閃過眼前,雖只是驚鴻一瞥,他已在腦海解析出影像——

  是汪語臻,他的前妻。

  她怎麼會來這裡?

  他大踏步往前,直覺以目光追逐她的資影。她穿一襲黑色套裝,十足OL打扮,頸上繫著亮橘色領巾,增添幾許柔媚。

  他目送她提著筆記型電腦,盈盈走進電梯。

  莫非她是來談公事的?跟誰?

  正郁然尋思時,一道略微緊繃的嗓音在他身後落下。

  「總經理。」

  他回頭,迎向一名穿著飯店主管制服的幹練女子,由她身上的名牌,他認出她是行銷部副理。

  「陳副理,你好。」他淡淡一笑。

  「是,總經理好。」陳副理好似沒料到這個外表看似嚴謹的總經理會如此和善地應對,愣了愣,才回以笑容。

  袁少齊見她懷裡抱著一疊文件,心念一動。「剛剛你在跟客戶談事情嗎?」

  「不是客戶,是飯店請來做宣傳手冊的人。」

  「宣傳手冊?」

  「嗯,總經理請看,就是這個。」陳副理遞出宣傳手冊的樣本。「我覺得做得挺不錯,應該可以採用。」

  袁少齊接過樣本,隨手翻閱,在最後一頁看到提案者的簽名。

  汪語臻,果然是她。

  他無聲地冷哼。「這個不行。」

  「什麼?」陳副理沒聽懂。

  「我說,這本冊子得重做。」他神情冷漠,眼底悄悄點亮惡意的光芒。「你馬上把那個提案人叫回來。」

  什麼?要她馬上回去?

  汪語臻剛走出飯店沒多久,便接到催促的電話。「請問是我的提案有什麼問題嗎?」

  「我這邊是沒問題啦,有問題的是我們總經理。」陳副理口氣頗有幾分歉疚,似乎也覺得這樣出爾反爾不太好。「他對你的提案……呃,不太滿意。」

  有多不滿意?不滿意到她才剛離開,便要屬下發動奪命招魂Call嗎?

  汪語臻蹙眉,試探地問:「但我以為這本冊子是屬於行銷部門的業務?」

  「是我們行銷部管的沒錯,本來只要經理簽呈就好,不過……我們總經理才剛上任,也許想更熟悉各部門的運作吧。不好意思,汪小姐請你現在再過來一趟好嗎?」

  她能說不好嗎?

  汪語臻苦笑,本以為這案子十拿九穩了,中午還想帶媽媽上館子吃一頓好的打打牙祭,也順便當是給自己的獎賞鼓勵,不料事情又臨時轉折。

  回到之前的會議室,陳副理正等著她,一見面便先道歉。「抱歉,我們總經理正在開會,他請汪小姐等一下。」

  他在開會?那還急匆匆地把她召回來?就不能改天再約嗎?

  「請問大概要到等多久?」她保持禮貌。

  「這個……我也不太確定耶。」陳副理有些尷尬。「他現在正在開主管會議,剛剛才請人送餐點進去,邊吃邊討論,所以……可能還要一陣子吧。」

  靠!這是在整她嗎?

  汪語臻在心底暗咒,表面卻綻出和氣笑顏。「沒關係,那我就在這裡等好了。」

  「那我請人也送一份餐點給你。」

  「謝謝。」

  陳副理離開後,不一會兒,一名員工便送來一份餐盒,是春運的餐飲部門料理的,滋味當然不差,只是汪語臻吃進嘴裡的卻是一腔郁惱。

  她不知道這間飯店的新任總經理是何方神聖,但她已經開始討厭他。他想必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吹毛求疵、犀利苛刻。

  而且,他很自以為是,他自認時間寶貴,難道她的就不寶貴嗎?不由分說召她回來,結果讓她在這裡枯等?

  可惡!

  當時針逐漸指向下午兩點,汪語臻決定自己受夠了,她雖是小小SOHO,也有尊嚴的,就算他是堂堂總經理又怎樣?她不怕!

  她收拾好筆記型電腦,正欲離去,一道似笑非笑的聲嗓凍凝她身軀。

  「怎麼?要走了嗎?」

  她怔住,不祥的預感竄上背脊,這聲音……好熟悉。

  她驀然回首,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那張教她心酸又心痛的男性臉龐。

  「是你?袁……少齊。」

  「很意外嗎?」他閒閒地勾唇,在她對面落座。

  她咬了咬牙,言語困難地從唇瓣吐落。「你該不會……就是這件飯店的總經理吧?」

  「請多指教。」他遞上一張名片。

  她遲疑的接過,手指不爭氣的打顫,精緻有品的名片清楚明白的指出他是這家飯店的總經理兼集團副總裁。

  瞪著名片上彷彿嘲弄著她的印刷字體,她忽然懂了自己為何必須在這間小會議室白白等上兩個小時。

  「你是故意的嗎?」她銳聲質問。

  「我不懂汪小姐的意思。」

  裝傻!他明明就是故意整她!

  她朝他射出兩道指控的眸刀,他好整以暇的承接,不痛不癢。

  「怎麼一直站著?請坐啊!」他笑得猶如給雞拜年的黃鼠狼。

  她僵硬的坐回座位。

  「餐點好吃嗎?」他指指茶幾上的空紙盒。

  「還可以。」

  「咖啡呢?要請人再給你一杯嗎?」

  「我不是來這邊吃東西喝咖啡的。」她傲然豎眉。

  他輕聲笑了,笑得她如坐針氈,超不自在。

  「你到底想怎樣?」

  「放輕鬆點,汪小姐。」他收住笑,自顧自的啜飲一口咖啡。「你工作時,一向怎麼緊張兮兮的嗎?」

  是因為他,她才緊張好嗎?因為她明知他不安好心。

  汪語臻再送前夫兩枚白眼。「我聽說,你對我做的宣傳手冊有點意見?」

  「不錯,是有一點。」他手上拿著樣本,笑笑的擺弄數秒,忽然朝她面前精準的甩落。「重做!」

  「什麼?」她一時愣住。

  「我說這份完全不及格,請汪小姐重新提案。」

  重新提案?意思是整個大翻修?他把她當笨蛋耍嗎?

  她怒視他。「我可以請教袁先生是哪裡不滿意嗎?」

  「印刷、版型、內容,我全都不滿意。」他很簡潔,簡潔得令人吐血。

  她忍氣。「可是剛剛陳副理跟我說,她絕對很OK……」

  袁少齊微微一笑,靠落椅背,雙手在胸前交握。「記得嗎?汪小姐,我才剛給過你名片。」

  「那又怎樣?」

  「我可是總經理。」他宣示,一副自得其樂的姿態。

  意思是這家飯店的一切,他說了算!

  她氣到幾乎腦充血。「袁少齊!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搖了搖。「在談公事的時候,我希望彼此能尊重對方,汪、小、姐。」

  她倏地凜息。「我明白了,袁、總、經、理。」一字一句從齒縫擠落。

  她快氣瘋了,相信他也看得出來,但他毫無寄予任何同情的跡象。

  「所以,汪小姐最快什麼時候能把心提案交給我?」他涼涼地問。

  簡直欺人太甚!

  汪語臻暗暗掐握掌心。「至少也請袁總給我一個建議的方向,否則我怎麼知道從何改起?」

  他聳聳肩。「如果我知道怎麼改比較好,乾脆自己來做就好了,何必把這案子外包給你?」

  她想殺人!「你是總經理,難道對怎麼宣傳飯店形象沒有一點想法嗎?」

  「是有一點,不過一時之間很難具體說明。」

  「那可以等你能夠具體說明的時候,打個電話給我,或者寫E-mail也行。」

  「我比較喜歡面對面溝通,這樣比較不會有誤解。」擺明要耽誤她時間。

  「可我還有很多其他Case……」她可沒空陪他瞎耗。

  「既然汪小姐很忙,我們也不方便太為難你,不然我請陳副理找別人來做這案子好了。」

  該死,她就是想賺這筆錢!「不用了,我可以做。我會……一定盡力提出讓總經理滿意的企劃。」

  「一個禮拜夠嗎?」

  「好,就一個禮拜。」

  「那就說定了,一個禮拜後,請汪小姐提出三種不同的企劃案供我參考。」

  三種!

  她氣急敗壞地瞪他。他不但推翻她耗費將近兩個月做出來的心血結晶,還要她在短短一星期內,提出三份新企劃,更可惡的是,連一點建議的方向都不給她,也就是要她瞎子摸象,他好負責極盡挑剔之能事。

  若是她聰明的話,就該摸摸鼻子認了,放棄這個案子,繼續與他糾纏只是令自己更陷入進退不得的窘境。

  可她不甘心,不甘煮熟的鴨子飛了,更不甘他用一種鄙夷不屑的眼神挑釁她,彷彿不相信她有能耐達成他所交付的任務。

  拼了!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他眼中那位嬌嬌大小姐,她拚死也要完成者不可能的任務,她一定要讓他心服口服,嘴上說不出一句嫌棄的話。

  「一個禮拜後見!」

  她撂話,起身走人,姿態高傲,英姿颯爽。

  袁少齊目送她背影,眸光沉斂。

  他知道自己很無聊,挑三揀四的態度很機車,不像個大方磊落的男子漢。

  但他忍不住,就是不想讓她好過,不願輕易放過她。

  誰教她在那個漫無邊際的雨夜,要那麼任性的跳下車,害他擔心懊惱,然後,眼睜睜地看她上另一個男人的車……

  一念及此,袁少齊嘴角挑起譏誚的弧度。

  一個禮拜,三份企劃。

  他很壞,他知道。

  但他很好奇,她究竟會如何應變呢?

  「臻臻,你還沒睡喔?」

  汪語臻在電腦前挑燈夜戰的時候,身後傳來一道睡意深濃的啞嗓。

  她回眸,對揉著眼睛的母親送出恬淡的微笑。

  「媽,你怎麼醒了?」

  「我起來上廁所。」汪媽媽低語,打個呵欠,坐在床沿。「你怎麼了?在忙什麼?這麼晚還不睡?」

  「嗯,我在寫一些東西。」

  「寫什麼啊?我看你今天整天都在寫。」

  「就一個企劃案。」汪語臻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起身,摟抱母親單薄的身子。「媽,我不是說過半夜起床要記得穿外套嗎?你這樣會著涼的。」

  「才不會,我好熱。」汪媽媽才剛逞強的落話,馬上打了個噴嚏。「哈啾!」

  「看吧。」汪語臻無奈的歎息,將自己的披肩拿來,在母親肩上圍攏,然後扶她起身。「來,我送你回房睡覺。」

  「那你呢?」

  「我啊,等工作忙完了就會去睡了。」

  「那還要多久?」

  「再一會兒就好了。」汪語臻哄騙母親,明知道自己今晚夜車不開到天亮,怕是交不了差。她咬住自憐的歎息,強迫自己振作精神。「喏,你躺好。」她服侍母親上床。「被子要蓋好喔,不准再踢開了。」

  「就很熱嘛。」汪媽媽一副委屈的聲調。「可不可以開電風扇?」

  「不行。」她微笑。

  「好吧。」汪媽媽歎息,閉上眼睛,迷糊的嘟嘍。「那你作業寫完,也要乖乖睡覺喔……」

  「我知道了。」汪語臻站在母親床前凝望片刻,一股夾雜著甜蜜的酸楚在胸臆糾結,直到確定母親熟睡了,她才悄然退出房間。

  瞥望牆上時鐘,已經過午夜兩點了,而她的第三份企劃案進度不到百分之二十。

  袁少齊跟她約好早上十點開會,還不知會怎麼挑剔她的企劃呢。

  好可惡,真的好可惡——

  她以雙手掩面,用力咬牙。

  但她不會認輸的,絕對不能輸,她一定要令他刮目相看!

  她令他意外。

  早上十點,汪語臻準時出現在他私人辦公室,板著一張公事公辦的臉,遞給他三份不同的企劃書。

  姑且不論企劃內容的優劣,至少完成度是極高的,每一份都是用心去寫,不打馬虎。

  沒想到當年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連洗個碗都會摔破,只懂得逛街購物日常生活的大小姐,竟然也會用如此認真的態度對待工作——真不可思議!

  「怎樣?這三份企劃袁總經理還滿意嗎?」她冷冷地問,口氣是很嗆,可他從她閃爍不定的眼神,察覺出她藏不住的緊張。

  看來她還是很怕被他打槍。

  袁少齊暗自冷笑,瀏覽過三份企劃,然後合上,不動聲色的盯著她。

  她被他看得極度不自在,但仍倔強的不肯逃避他的目光。「到底怎樣?請總經理明白的告訴我。」

  「還可以。」他淡淡一句。

  她一愣,半晌,小心翼翼的揚嗓。「是哪一份還可以?」

  「都差不多。」

  「所以?」

  「就照這樣去修改,下禮拜我們再討論。」

  「嗄?」她傻了。這見鬼的究竟算什麼!「你就不能明白的告訴我,哪份企劃比好好嗎?至少讓我心裡有個底,否則要我怎麼修改?」

  「都是六七十分的企劃,你要我怎麼挑一份比較好的?至少修到有九十分,我們再來決定吧。」

  她掐握拳頭。「所以我三份都要改?」

  「是的。」他微笑。

  她恨恨的瞪他,好想扁他,正想發話,手機驀地響起一段尖銳的音律,她光聽這鈴聲,便急忙探手進包包,翻出手機。

  「喂,寶姨嗎?什麼事?」對方一陣急促的說明,她聽了,嬌容陡然變色。

  「知道了,我馬上回去!」掛電話後,她立刻起身。

  袁少齊擰眉。「你去哪兒?」

  「我有急事,馬上得離開。」

  「什麼天大的事?」他質問。「你忘了我們還在開會嗎?」

  「你不是要我繼續修改企劃案嗎?我會改,這樣還不夠嗎?還有什麼好討論的?」她顯然沒耐心與他多說。

  「汪語臻,你——」

  「你請秘書再打電話跟我約時間吧!」話落,她也不等他回應,逕自閃人。

  袁少齊目送她神色匆匆的背影,怒火在胸口乍揚,片刻,他終於忍不住,洩憤似的將手上的筆擲往對面的牆。

  他錯了,她一點也沒變,仍然是從前那個嬌蠻自我的千金小姐,對工作毫不尊重,也沒把他這個大客戶放在眼裡。

  很好,非常好。

  袁少齊冷哼,眼潭如北極冰海,寒氣逼人。

  她膽敢輕忽他,就別怪他下手無情!

  袁少齊心意堅決,可惜那位他決定冷酷相待的前妻絲毫沒感受到他的憤怒,她只掛念著方才接到的電話。

  寶姨告訴她,她的母親單獨出門,不見人影!

  她急壞了,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直奔回家,與寶姨會合,分頭在家裡附近尋找。

  半小時後,她才在一條暗巷找到出走的母親,她傻傻的坐在地上,表情茫然。

  她一把擁住母親。「媽,你怎麼一個人跑出來了?你別嚇我啊!」

  「臻臻,你哥哥呢?」汪媽媽絲毫沒感受到女兒的慌張,只是呆呆地問。「我想找他找不到耶。」

  汪語臻聞言,心窩一擰,揚眸望向母親,「你出來……是為了找哥哥?」

  「是啊,他怎麼都不在家啊?」汪媽媽疑惑。「是不是又出門跟那些壞同學鬼混了?」

  「不是的,媽,不是的。」她捧起母親瘦削的臉龐,勉力微笑。「你忘記了嗎?哥哥出國了啊。」

  「出國?為什麼?」

  「他是去……去唸書了啊!因為你說不准那些壞同學帶壞他,所以要他去美國唸書,你忘了嗎?」

  「美國?那不是要坐飛機才到得了?」

  「嗯,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吧。」

  「那臻臻你帶我去,好久沒見到你哥哥了,我想他呢!」汪媽媽揪住女兒衣袖一角,孩子氣的搖晃著。

  汪語臻點點頭,笑容更燦爛。「我知道,我也……我也想見他,等我過陣子比較有空的時候,再帶你去好不好?」她安撫母親,一面展臂扶起她。

  「好啊,我們全家一起去看你哥。」汪媽媽樂了,跟著女兒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歪頭想了想,又問:「對了,臻臻,你爸呢?好幾天都沒看到他,他又待在公司裡加班了對不對?他就是只關心公司,都不關心我們母子。」

  「是啊,爸爸……好過分。」汪語臻順著母親抱怨,胸臆悄悄漫開一抹酸楚。「不過他有交代了,他要我好好照顧媽媽,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傻瓜!怎麼是你照顧我?當然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照顧女兒啊!」汪媽媽捏捏女兒的手心,笑得開懷。「來,臻臻來,媽媽帶你去洗澡。」

  「好啊,我們一起洗。」

  回到家後,汪語臻安頓好母親,首先撥電話給寶姨,告訴她人已經找到了,要她不必擔心,然後便忙著在浴缸放熱水。

  「來,媽媽幫你脫衣服。」汪媽媽拉她過來,笨手笨腳的替她解鈕扣。

  她笑了,技巧地暗中幫忙,讓汪媽媽以為是自己解的,接著她也伸出手。「換我幫你脫了喔。」

  「好。」汪媽媽舉高雙臂,像個乖巧的孩子般期盼著。

  卸下衣衫後,母女倆各自拿起毛巾,抹上沐浴乳,彼此幫對方擦澡,嘻嘻哈哈地玩耍,弄濕一地肥皂泡沫。

  汪語臻拿起蓮蓬頭,故意淘氣地朝母親噴灑,汪媽媽笑著尖叫。

  「你這個壞小孩!怎麼可以這樣對媽媽?」

  一陣嬉鬧過後,母女倆坐進浴缸,汪媽媽背對著女兒,快樂地哼歌。

  汪語臻替母親擦背,溫柔地拿毛巾抹拭,看著母親日趨消瘦的身子,心弦一緊,眼眸隱隱灼痛。

  她從身後環抱母親,臉頰貼在她裸背上。「媽,你要答應我,以後不可以這樣一聲不響就出門喔。你要去哪裡,就讓寶姨帶你去,不然我找不到你,會很生氣很生氣喔。」

  「我知道了,媽媽答應你呆在家裡,不讓你放學回來找不到人,好不好?」汪媽媽聽不出女兒口氣的神傷,只是傻傻笑著。

  「媽,我愛你。」汪語臻細聲低語,就像小時候曾經無數次對母親撒嬌一樣,說著童稚卻甜蜜的告白。

  汪媽媽繼續哼歌。

  「我也愛爸爸。」

  「……」

  「還有哥哥……」汪語臻嗓音微顫。「我希望他快點回來。」

  「他不回來,我們就去找他啊!」汪媽媽總算有了反應,笑笑地回話。

  「是啊,我們……去找他。」汪語臻眨眨眼,也不知是否浴室內蒸氣太濃,她感覺眼前一片霧濛濛。「媽……」

  「好像有電話的聲音。」汪媽媽打斷她,作勢拉長耳朵傾聽。

  「嗯。」她也聽到了。「我去接。」

  汪語臻輕巧地起身,拿浴巾包裹自己,回臥房接起手機。

  「汪小姐嗎?」利落且公事化的聲嗓。「我是春悅袁總的秘書,我們總經理想跟你約下禮拜三下午兩點開會,可以嗎?」

  下禮拜三,汪語臻望向書桌上的行事歷,在心底默默計算,她只有六天的時間可以修改企劃書,而且還有其他兩個預定的案子也逼近截稿期限。

  太陽穴倏地傳來陣陣尖銳的抽痛。

  好累,這樣蠟燭兩頭燒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可以結束?

  「有問題嗎?汪小姐。」對方見她久久不吭聲,疑惑地追問。

  她閉了閉眸,唇角揚起堅毅的弧度。「請你轉告袁總,我會準時到。」

  要戰就戰吧!她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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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6:42
第四章

  接下來,是一場神鬼交鋒——不對,應該說比較像單方面的霸凌,他惡意欺負她,而她不能反擊,只好含淚迎戰。

  對她的提案,他總是有意見,總是不滿意,反反覆覆,折騰了快一個月,仍是不能定案。

  有時候她真的很想大喊,算了,她認輸了!他就乾脆給她一個痛快吧!

  但他不,很聰明地選擇用凌遲的方式,總是在她即將絕望的時候,適時給她一點希望,讓她百般掙扎,就是捨不得放棄。

  算他狠……「你精神看起來很差。」蔡睿安關懷的聲嗓拂過汪語臻耳畔。

  她歎息,接過他遞來的熱咖啡,淺啜一口,咖啡濃香撲鼻,她深深嗅聞,期盼能讓昏沉的腦子醒一醒。

  唉!她的頭好痛。

  「又通宵工作了嗎?該不會還在忙春悅飯店那個Case?」

  「不然呢?」汪語臻揉揉疲倦的眉眼。「少齊……我說那個袁總經理,好像非整死我才開心似的。」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堅持要做呢?」蔡睿安不捨地望著她。「你乾脆放棄算了。」

  「不行,我不想半途而廢。」

  「為什麼?你明知道對方故意找碴,何必勉強自己?」

  因為她嚥不下這口氣啊!

  汪語臻暗暗咬唇,不知該如何道出她與前夫之間的愛恨糾葛,太複雜了,不是為外人道。

  「我看你這樣沒日沒夜的工作,遲早有一天身體會受不住。」蔡睿安皺眉,語氣掩不住心疼。「為了一個案子,值得嗎?春悅給的報酬是很優渥,但你再多接其他幾個案子,也就賺回來了,真的不必跟那種人耗。」

  「別說了。」汪語臻搖頭,感激好友的關心。「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睿安,這次是最後一次了,他如果再不肯通過我的提案,我會放棄。」

  「那就好。」蔡睿安稍稍安心,拈起餐盤上一塊小三明治,遞給她。「吃點東西。」

  「不吃了。」她實在沒什麼胃口,而且還覺得有些莫名的反胃。「我們來看你的照片吧。」

  「好。」蔡睿安將自己拍的照片一一秀給汪語臻看,他是職業攝影師,平常從事的是商業攝影,但這回,他想為自己出版一本攝影集,邀請汪語臻為每張相各片寫一些短詩或絮語。

  看過一幅幅人物景色的寫真,汪語臻掩落羽睫,靜靜咀嚼回味。

  「有靈感嗎?」蔡睿安問。

  「你照片拍得那麼好,怎麼可能沒有靈感?」她微笑。「給我一些時間,我盡量幫你寫。」

  「那就這麼說定嘍。」蔡睿安孩子氣地朝她伸出小指。「不准反悔。」

  她笑了,與他勾手指,許下約定。「到時你可千萬不要嫌棄我寫的不好唷!」

  「哇,你以為我跟姓袁的男人一樣機車嗎?我可是堂堂男子漢,怎麼會欺負一個弱女子?」蔡睿安開玩笑,卻沒想到這無心的笑語宛如一把利刀,精準地刺進汪語臻心窩。

  她強抑心痛,幾秒後,強綻笑顏。「是啦,你了不起,你是翩翩君子,最體貼的紳士。」

  「知道就好。」蔡睿安得意地笑了,沒想到外表高大帥氣的他,竟會像孩子一般愛邀功,享受得人稱讚的快感。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會有這樣幼稚的一面呢?

  汪語臻一時出神,想起自己以前偶爾讚許前夫時,他也會露出如許驕傲自得的神態,他會孩子氣地將她抱滿懷,要求她給一個獎勵的親親。

  他也曾經……對她撒嬌過啊。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蔡睿安敲敲她的頭。

  「沒什麼。」她一凜,收束迷離的思緒,瞥了眼腕表。「我差不多該去春悅開會了。」

  「嗯,我送你。」蔡睿安慇勤地提議。

  「好吧,謝謝。」

  「謝謝你,叔叔。」

  「不客氣。」袁少齊蹲下身,摸摸小男孩的頭。

  他是飯店一個長期住客的小孩,鬼靈精怪,又懂得甜言蜜語,很得人疼,飯店上上下下員工都很喜歡他,對他的調皮搗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比如現在,他竟然在飯店大廳內踢足球,一名女員工急急趕來制止,卻已經來不及了,足球一個迴旋,正中茶幾上一隻花瓶。

  幸而路過的袁少齊反應靈敏地伸手扶住,才沒釀成災難,女員工嚇得急忙對總經理道歉,自責督導不周,他只是笑笑,撿起足球,遞還給小男孩。

  小男孩抱著足球,眉目清秀的小臉閃耀著可愛的笑容。

  袁少齊忍不住回他一笑。「你是小傑吧?在這邊不可以踢足球,很危險。」

  「對不起。」小傑明知自己差點闖禍,淘氣地吐舌頭。「不過叔叔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這家飯店的總經理,我什麼事都知道。」袁少齊神秘地眨眨眼。

  「真的嗎?」小傑不信。「那你知道我媽咪是誰嗎?」

  「你媽咪是一個鋼琴家,對吧?」

  「對!她鋼琴彈得很好聽喔,全世界的人都請她去表演。」小傑得意地炫耀,頓了頓,繼續出考題。「那你知道我最喜歡的足球選手是誰嗎?」

  「CR(Christiano Ronaldo)。」

  「沒錯,就是他!他本來在曼聯的,可是現在卻——」

  「到皇家馬德里去了。」袁少齊接口。「所以你很傷心?」

  「對啊,我討厭那支球隊!為什麼CR不留在英超呢?」小傑嘟起嘴,恨恨地抱怨,沮喪片刻,又努力提振精神。「你真的都知道耶,叔叔,那你知道我長大以後也想踢足球嗎?」

  他不是已經自己招了嗎?

  袁少齊失笑,伸手再度揉他的頭。「我知道。不過你不能拿飯店大廳當足球場,飯店裡有一間兒童遊戲室,你應該知道吧?「我知道啊,可是我不喜歡跟那些吵死人的小鬼玩。」小傑人小鬼大地聲明。

  「他們都好幼稚喔!」

  所以他就很成熟嘍?袁少齊不禁莞爾。

  「叔叔,你陪我一起踢足球好不好?」小傑提出誠摯的邀請。

  袁少齊愣了愣,正欲說話,一旁的飯店員工搶先開口。「小傑,不可以,總經理很忙的,秀秀阿姨陪你玩好不好?」

  「我不要。」小傑很不給面子地拒絕,嘟起小嘴。「我想要叔叔陪我。」

  「可是……」

  「沒關係。」袁少齊制止女員工,淡淡一笑。「我剛好有二十分鐘的控檔。這樣吧,小傑,我們到對面公園玩好不好?」

  「好啊!」小傑蹦蹦跳跳,開心得很。

  於是袁少齊牽起小傑的手,在一群員工驚愕的目送下,穿越馬路,來到一座綠意盎然的公園。

  公園面積不大,卻已足以成為城市沙漠中的小綠洲,徜徉其中,令人神清氣爽,袁少齊陪小男孩踢球,你來我往,玩得十分起勁。

  在英國的飯店服務時,也曾經有個住客的孩子很愛黏著他,當時,他剛離婚兩年,除了服務客人時,對每個人都不苟言笑,只有那孩子能讓他綻露真心的笑容。

  他喜歡小孩子,唯有他們童稚的笑顏能帶給他純然的喜悅,他知道,那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天真,也因為他總在其他孩子身上尋找他失去的寶貝。

  他跟汪語臻曾經有個孩子,一個未出世的寶寶,在他們婚姻最岌岌可危的時候,那個從天而降的小天使,在他的妻溫暖的子宮裡孕育著。

  當時他以為,寶寶是上天給他們最慈悲的恩賜,他們的婚姻將因此起死回生,走入全新的境界。

  他們不會再爭吵,無須為了彼此懸殊的價值觀激動地拔河,他們將學會為人父母,學著在婚姻中忍讓,學著負擔起最甜蜜的責任。

  他以為,一切將會不同。

  直到那天,他趕回台灣試圖將鬧脾氣的她從娘家接回來,她卻無情地對他撂下一句話——我們離婚吧!

  他不敢相信,不願承認他們的婚姻已走到盡頭,他無法承受她的冷漠,那令他的心房也成為一片荒蕪的雪原。

  「你瘋了!」他像失去方向的野獸,心慌地咆哮。「我們怎能離婚?你忘了你肚子裡還有我們的小孩嗎?」

  「已經沒了。」

  「你說什麼?」

  「我說,寶寶沒有了……流掉了。」

  一字一句,都是利刃,狠絕地剜割他的心。

  「汪語臻!你是故意的嗎?你怎麼能拿掉我們的孩子?你知道我有多期待他的出生?你怎能這麼狠心?怎麼能——」

  他恨她!

  至今當他憶起兩人分手的那一天,仍能深刻地感覺到胸口就接著難以呼吸的痛。

  從未這樣痛徹心肺地恨過一個人,唯有她,那個他曾立誓以生命珍愛的女人。

  他真的,好恨她……足球劃過空中,重重地親吻他的腰,小傑落下清脆的笑聲。

  「叔叔,你在發什麼呆啊?幹麼不接球?」

  他凜神,略微狼狽地拾起滾落地面的足球。「好了,小傑,叔叔得回去開會了,下次再陪你玩吧。」

  「嘎?這麼快喔?」小傑翹高嘴,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卻還是溫順地點頭。「那好吧,你以後還是要陪我喔!」

  「好。」袁少齊微笑應允,將足球交還給他。

  一大一小攜手走出公園,等候穿越馬路的時候,袁少齊瞥見飯店門口停下一輛銀白色的跑車。

  他心念一動,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曾看過同款式的跑車,目光一沉。

  一個帥氣的男子跳下車,來到另一頭,很紳士地為女伴開車門。

  娉婷的倩影才剛落進袁少齊眼底,立時揪緊他心弦。

  是汪語臻。她揚起臉蛋,朝那男人一笑,接著也不知是有意或無心,嬌軀一軟,男人急忙展臂攬住她,將她護在懷裡。

  袁少齊眼睜睜地看著兩人親密的互動,眉宇陰鬱地收攏——「你還好吧?語臻。」

  蔡睿安將軟倒的汪語臻攬在懷裡,擔憂地凝視她蒼白的容顏。

  她搖搖頭,重新站穩身子。「我沒事,只是忽然有點頭暈。」

  「我看你臉色真的不好,今天還要去開會嗎?」

  「當然要,我好不容易才把企劃案趕出來,至少要讓少——讓袁總經理看看我的努力。」

  「你啊,就是這麼逞強。」蔡睿安心疼。

  汪語臻退離他懷裡,對他微笑。「謝謝你送我過來,我進去了。」

  「嗯。」蔡睿安依依不捨地看她。

  汪語臻深呼吸,確定頭暈目眩的不適已消失,才踏進飯店大廳。

  等電梯時,從她身後襲來一道森冽的言語風暴。

  「男朋友送你來的?」

  「什麼?」汪語臻愣住,回眸迎向袁少齊陰沉的臉龐。

  他冷冷一哂,率先走進電梯,她跟進去,電梯門平滑地關閉,將兩人鎖在狹窄的空間。

  他按下樓層的數字鍵。「剛剛那個男的,是你男朋友?」

  他說睿安?

  汪語臻顰眉,不喜歡他近乎質問的口氣,嘴硬地回話。「是又怎樣?」

  他聞言,下頷一凜。

  她不理他,別過臉。

  兩人站在電梯裡,分據兩個角落,誰也不看誰,氛圍僵凝。

  數字燈一格跳過一格,終於來到行政樓層,袁少齊再度領先邁開步伐,汪語臻不情願地跟在他身後。

  一進總經理辦公室,她立刻打開筆記型電腦提袋,取出幾份文件。

  「這是修改過的企劃案,請總經理過目。」

  他沒接文件,逕自坐上辦公椅,背脊閒閒地往後靠,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

  而她,只能像個小媳婦似的,乖乖站在他辦公桌前,等候發落。

  汪語臻暗暗撇嘴,感到一陣濃烈的自我厭惡。

  「請你過目。」她將文件擱上辦公桌,推到他面前。

  他這才隨手拿起其中一份,百無聊賴似地翻閱。

  她僵立原地,看他狀若不屑,心中不覺揚起怒火。她該任命,早知道他根本有意刁難,只是她實在不甘心,而且她對自己這次的提案很有信心,絕對是她做過的案子中最出色的一件。

  因為他百般挑剔,她不得不卯足全力激盪各種可能,連她自己都不曉得能開發出這種靈思。

  她真的很盡力了,他看得出來嗎?

  可不可以給她一些肯定,就算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也好?她需要他的認可。

  汪語臻凜息等待,芳心忐忑不安地跳動著,她覺得自己好傻,像個天真的笨蛋,竟然奢望這個冷血的男人獎賞自己一句讚美,她真是……無藥可救!

  他終於看完三份企劃提案,默不作聲。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這次還是不行嗎?總有一份企劃是比較可行的吧?至少會有一份……汪語臻咬緊牙關,忍住胸海波濤洶湧的情緒,有一瞬間,她竟軟弱地想開口求饒,求他放過她,別這樣折磨她脆弱的神經。

  她真的無法承受提案再度被駁回了,這次她真的是嘔心瀝血,彷彿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用盡了,她已經沒有勇氣……「你就不能說話嗎?」明明是想保持禮貌和平,但話衝出口,就是藏不住一股怨憤。

  他以沉默繼續撕裂她。

  「你說話啊!」她快崩潰了。「如果你還是……不滿意,你就明白告訴我。」

  他冷淡地望她,半晌,總算揚嗓。「我的確不滿意。」

  還是不行?她一顆心下沉,直墜不見底的深淵。

  「首先是這份——」他正要賜教,門扉忽然傳來幾聲響,也不等他回應,一個女人放肆地闖進來。

  「少齊,你很過分耶!為什麼昨天晚上又放我鴿子?」

  是劉曉宣。她一進門便大發嬌嗔,無視辦公室內還有另一個人。

  袁少齊見到她,目光一閃,起身迎向她,嘴角勾起淡笑。「曉宣,你怎麼來了?」

  「我來問你啊,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補人家約會?」劉曉宣眨眨清亮的眼,主動勾起他臂膀搖晃著撒嬌。

  「你別生氣,我昨天晚上真的臨時有事。」他語調溫柔。

  「所以我不怪你啊,我只問你什麼時候可以補償我?」

  「嗯,那就今天晚上如何?」

  「好啊,就這麼說定,你可不許再爽約喔。」

  「不會的……」

  汪語臻旁觀兩人親暱互動,頓時覺得自己像百萬燭光的電燈泡,煞風景地照亮一對有情人。

  一股反胃的噁心感霎時湧上喉頭,她強忍住。「總經理,你們聊,我先出去一下。」

  「你去哪裡?」投向她的視線凌厲,與他看劉曉宣的眼神是天壤之別。

  她用力咬牙,眼眸灼痛。「……洗手間。」

  匆匆撂下一句後,她便倉惶轉身離開,手掩著唇,步履踉蹌,走到走廊盡頭的化妝室,雙手撐在洗手台邊緣,一陣乾嘔。

  可她吐不出來,明明胃部劇烈痙攣著,酸意嗆喉,卻無法順利催吐出胃袋裡未消化的食物。

  她重重喘息,鬢邊冷汗涔涔滴落,揚起眸,直視鏡中蒼白病態的臉蛋,記憶忽地墜入時光的洪流,回到七年前——「語臻,寶貝女兒,你怎麼一直吐?你很不舒服嗎?」

  「媽,你說我該怎麼辦?」她見到母親,猶如溺水的人在大海中見到浮木,緊緊抱住。「我不敢回上海了,我怕少齊生氣,他一定會怪我的,都是我任性,寶寶才會流掉……」

  「這怎麼會是你的錯呢?你也不曉得飛機會遇到那麼嚴重的亂流……」

  「可是我明知道,懷孕初期坐飛機可能有危險,我卻因為跟少齊吵架,堅持跑回台灣……我錯了!媽,我真的沒想到會流產……少齊很喜歡小孩子的,他很期待這個寶寶,他要是知道我害死孩子,一定會很生氣的……」

  「他不會的,孩子再生就有了,你別這麼激動。」

  「不是的,媽,你不懂,我們自從結婚後就一直在吵架,好不容易我懷孕,有了寶寶——你知道嗎?少齊每天下班回家,都會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說要聽寶寶的心跳,明明什麼都還聽不到,他偏偏那麼傻……他不會原諒我的,一定不會……」噁心的浪潮又湧上來,她放開母親,扶著洗手台邊緣,不停乾嘔。

  「語臻,你別這樣嚇媽。」母親急著拍撫她顫動的背脊。「我們去看醫生,媽帶你去,你這樣不是辦法。」

  「對啊,我們去醫院。」她腦海靈光乍現,顫抖地對母親扯唇微笑。「說不定是醫生搞錯了,對不對?說不定寶寶還在我肚子裡,不然我怎麼會這麼想吐?這就跟孕吐的感覺是一樣的……醫生弄錯了,一定是檢查的過程哪裡出了問題……」她抓住母親的手,像抓住茫茫夜海中唯一一盞指引的明燈。「媽,我們去醫院,現在就去!」

  「語臻……」母親哭了,淚如雨下,望著她的神情好不捨,宛如痛到心坎裡。

  「為什麼你會這麼傻呢?你乾脆回來吧!我早說過,那小子配不上你,你跟著他是要吃苦的,為什麼你要這樣勉強自己呢?你回家吧!回到媽媽身邊好不好?你爸爸其實也很心疼你,他只是嘴硬……你回來吧!乖女兒,算媽求你了……」

  母親心痛的呼喚穿過時空,直擊汪語臻的耳膜,她恍惚地聽著,淚盈於睫。

  其實她不乖,她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否則當年也不會為了愛情,背叛親情,她對不起雙親,不值得他們從小的呵護珍寵。

  她很不孝。

  自己也失去未出世的寶寶時,她才恍然領悟失去孩子的父母是如何疼痛地割捨一塊心頭肉,那是永遠癒合不了的缺口……

  噁心的感覺又襲上來,這回,汪語臻總算成功嘔出胃袋裡殘存的食物,她瞪著洗手槽的穢物,忽地顫聲笑了。

  水龍頭扭開,嘩嘩水流衝去食物殘渣,卻沖不走她心房滿滿的酸楚。

  為何她的前夫要這麼恨她呢?難道他以為她跟他離婚以後的這七年來,她就過得很好嗎?他以為她不曾有過一絲絲悔恨與遺憾嗎?

  她只是沒有太多時間品味悔恨,咀嚼遺憾,因為現實沉沉地壓在她肩上,叫她幾乎抬不起頭來。

  她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一念及此,汪語臻 驀地跪在地,螓首垂落,淚水紛紛如斷線的珍珠。

  她哭著,起初只是無聲的哭泣,然後止不住哽咽,噎在胸臆的委屈聲聲吐落,哭聲震動了週遭安靜的氣流。

  「你就不能……原諒我嗎?少齊,少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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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7:01
第五章

  有人在喊他!

  袁少齊悚然凝神,一陣難以言喻的震撼在他胸海掀起狂濤駭浪,他不明白為何會感到手足無措的驚慌。

  語臻呢?

  她說去洗手間,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袁少齊看著腕表,默默計算時間,已經超過十五分鐘了,就算女人梳洗補妝有多耗費功夫,又或者她順便在化妝室內振振有詞數落他一頓,也該回來繼續開會了。

  「少齊,怎麼了?」正坐在沙發上喝著咖啡的劉曉宣揚起眸,奇怪地望向他凝重的表情。

  「曉宣,我待會兒還有事,你先回去吧。」他禮貌地下逐客令。

  「好吧。」劉曉宣不情願地起身,拋給他嫵媚的眼波。「那你別忘了晚上跟我的約會喔。」

  「知道了。」他微笑送她出辦公室,看她走進電梯,才轉頭往女性化妝室的方向走。

  走到門口,他駐足片刻,確定四下無人,才探頭往裡頭張望。

  起初,他什麼也沒看見,然後,眼角忽地瞥見地上一團物體——

  不對,那不是物體,是她!

  「語臻?」他驚喊,大踏步進去,蹲下身展臂扶起她,「語臻,你怎樣了?」

  她沒說話,緊閉著眼,臉色想雪一般蒼白,他伸手撫摸她額頭,灼燙的溫度穿透他的掌心,他一稟,又發現她頰畔淚痕未乾,嘴角有幾滴殘屑,像是剛剛吐過。

  她生病了,而他竟粗心到沒能及早察覺她不對勁!

  「語臻,你醒醒,你還好嗎?」他焦急地輕拍他臉頰,她只是迷濛地低吟,神志不清。

  他心弦一緊,將她整個人橫抱起身,匆匆奔過長廊,刷卡進了一間套房。

  他剛回國,一時找不到新居,這間豪華套房是飯店特別保留給他的,一室一廳的格局,還附帶吧台廚房,以及視野遼闊的戶外陽台。

  他將前妻抱進臥房,小心翼翼地讓她躺上床,蓋攏被子,接著進浴室擰了一條溫毛巾,替她擦淨臉。

  她感覺到他的碰觸,抗議似地低聲咕噥,卻仍是無法醒來,在睡夢裡與病魔作戰。

  他聽著她淺促的呼吸,不知怎地,胸口跟著一陣陣地楸緊。

  他找到退燒藥,餵她吃了,又做了個簡易的冰袋,擱在她發燙的額頭。

  他坐在床沿,輕輕撥開她額頭汗濕的劉海,忽然憶起他們婚後在上海那兩年,她也曾有一次這樣嚴重發燒——

  那天,他剛結束出差,連續幾天在中國各大城市跑業務,筋疲力盡,回到家後,見到客廳凌亂,廚房水槽還堆疊著未洗的碗盤,心頭不禁生出一股煩躁,熊熊冒火。

  他有潔癖,平日就強調居家環境必要保持整潔,沒想到才出差幾天,家裡便成了垃圾堆。

  他氣得衝進房裡,劈頭便是責備,而他可憐的嬌妻,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強睜開眼,朦朧地望著他。

  「少齊,你回來了。」

  「家裡怎麼回事?我不是跟你說過,就算你懶得打掃,也要記得用過的東西隨手收好嗎?碗盤也不洗,你不怕張蟑螂嗎?」

  「我不是不洗,我是想……我本來想做你愛吃的炒年糕……。」她啞聲辯解。

  「你又不會做飯,何必勉強自己呢?」他頭痛,想起她每回興高采烈地下廚,都在廚房創造一場世紀災難。「我不是說過,以後你不用煮飯了嗎?」

  「可是我想,你好幾天不在家,我想慶祝你回來……」

  「我只要你把家裡保持乾淨,就是最好的慶祝了!」他謾罵。

  而她凝睇著他,眼眶委屈地泛紅,竟然開始落淚。「對不起,少齊,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弄亂家裡的,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她輕聲飲泣,哭得他心煩意亂。「好了,別哭了,我沒生氣。」

  「你明明就在生氣。」她指控,忽地嚎啕大哭。「你以為我故意弄亂家裡的嗎?你以為我不想趕在你回家前打掃乾淨嗎?我是……我是生病了啊!我這兩天一直在發燒,剛剛又想弄年糕給你吃,可是可是……」

  「你發燒了?」他驚駭,這才醒悟自己誤會她,急急奔到床前,撫摸她發燙的額頭。「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因為你說過,你在跟客戶談生意的時候,不可以老是煩你,我怕……我又害你丟訂單,所以,所以……」她哭得抽抽噎噎。

  所以她不敢驚擾他,所以她努力強忍著,所以一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學著獨自吞下苦楚。

  袁少齊收回思緒,胸臆隱隱波動著酸楚,指尖輕柔地撫過前妻冰涼的臉頰,見她一陣輕顫,身子更縮進被窩裡,不由得心生自責。

  她這次會生病,八成是被他逼出來的吧?因為他這陣子一直為難她,對她的提案百般挑剔,她一定很不服氣,寧可天天開夜車,也要趕出令他滿意的成果。

  其實她……做得很好,她第一次送來的宣傳手冊樣本,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後每一次修改的提案企劃,更令他刮目相看。

  她一直在進步,提案近乎完美,他只是不願意承認,不肯輕易放過她。

  他是個氣量狹小的男人,刻薄又幼稚,她一定很恨他吧?

  「對不起,語臻。」他傾下身,喃喃道歉。

  是他不好,才逼她陷入如此絕境,是他太無情。

  「沒事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好好休息。」他低下頭,以唇輕輕呵護她鼻尖,圈凝她的眼神,藏起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

  「你乖一點,躺著好好休息。」

  「不要嘛,人家已經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好無聊喔。」她嬌嗔。

  「可你燒才剛退,還是要多靜養才行。」她的丈夫端來一盅水果優格,很愛憐很心疼地看著她。「喏,你乖乖坐好,我餵你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這個。」

  「那你想吃什麼?」

  「包子,要熱騰騰的,肉汁很鮮甜,咬一口就會在嘴裡散開。」

  「我知道,你是說以前你學校附近那家攤子吧?」

  「對啊,好想吃喔。」

  「這裡也有賣包子,我去買給你。」

  「不要啦,人家就是想吃以前那一家,這裡買的都不好吃。」

  「語臻,別任性。」她無奈地揉揉她的頭。「難道你要我現在買飛機票回台灣買個你吃嗎?」

  「如果我非吃不可,那你怎麼辦呢?」她故意出難題。

  「那我就……」他忽地詭譎地揚唇,湊向她,吮咬她嬌軟的唇。「讓你吃這個……」

  「我才不要,你走開啦!」她嬌笑地躲開,「人家感冒會傳染給你的。」

  「我不怕,我偏要餵你吃我的人肉包子,你咬咬看,看有沒有鮮甜的肉汁流出來?」

  「不要啦!,你神經病,萬一我咬破你流血怎麼辦?」

  「那也是我心甘情願的。汪語臻,我全身上下都是你的,你盡量吃吧。」

  「我不吃,你好壞,別鬧人家啦!」

  「吃啊!」

  「不要不要……」

  汪語臻無聲地囈語,慢慢地,從甜美的夢境中醒神。

  她睜開眼,迷濛地盯著天花板,一時惘然,好片刻,才驚覺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

  這是哪裡?

  她駭然,連忙掙扎地起身,額上的冰袋隨之落下。

  「你醒了?」一道溫潤的嗓音揚起。

  她轉頭,望向袁少齊,他坐在一張舒適的單人沙發上,膝上攤著一疊文件,正閱讀其中一份。

  「這是哪裡?」

  「是飯店留給我的套房。」他解釋,走過來,大掌貼上她額頭。「好像還沒完全退燒。」

  退燒?

  她茫然。「我發燒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嗎?」他凝定她,湛幽的眼潭波動著某種她難以理解的粼光。

  「我只記得,我難過地嘔吐……」她驀地一稟,惶然望著他。

  「你在洗手間昏倒了,是我抱你來這兒的。」他看出她的疑問。

  「是嗎?」思及自己當時有多狼狽,她不禁窘迫,很困難地從,很困難地從唇間吐落言語。

  「謝……謝謝你。」

  「不客氣。」他深刻地望她。

  她不覺斂眸,避開他視線。「現在幾點了?我睡多久了?」

  「九點多了。」

  「九點?是晚上九點嗎?」她驚愕。「我的手機呢?有沒有人打電話找我?」

  他微微蹙眉,奇怪她為何如此慌張。「你在等誰的電話嗎?」

   「是我媽,我沒跟她說今天會晚回去。」

  「都三十多歲了,還有門禁時間嗎?」他從她的提袋取出手機,遞給她。

  她不理會他的嘲謔,接過手機,立即撥號。「喂,寶姨嗎?我是語臻……對,不好意思,我今天會晚點回去……嗯,好,麻煩你了。」

  她掛電話,抬頭見他仍盯著自己,芳心霎時跳漏了一拍。

  「我……我該走了。」

  「別動!」他制止她。

  「我要回家……」

  「你不是已經跟家裡報備過了嗎?急什麼?」他不許她離開,端來一杯溫開水,以眼神示意她喝下。「肚子餓嗎?要不要遲點什麼?」

  「不用了,我沒……沒胃口。」話語方落,空蕩蕩的胃袋便發出一聲求救的咕嚕。

  她聽見了,很尷尬,他也聽見了,確實淡淡勾起嘴角。「我叫客房服務。」

  「真的不用了!」她拒絕,只想快點逃離現場。「我回家吃就好了。」

  「要吃包子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她愣住,「什麼?」

  「我們的點心主廚做的菜肉包可是一絕,很多客人念念不忘。你試試看,保證鮮甜多汁。」

  鮮甜多汁的包子,她怔怔聽著,方才夢境裡的畫面有隱隱浮現腦海,他也記得嗎?所以才特別推薦她吃包子?

  她悄悄咬唇,自眼睫下偷窺他,他神色平淡,唯有湛眸異樣的閃光,隱約洩露一絲情感。

  心韻如擂鼓,在她耳畔怦然敲響,袁少齊見她不作聲,逕自走向客廳,拾起話筒,向服務員點餐。

  「包子買到了嗎?」他壓低嗓音。「……好,那可以送上來了,再來一碗鮑魚粥,幾樣小菜,盡量做清淡點,少放油鹽,打一杯葡萄柚汁,還要一盤水果,就這樣。」

  他吩咐完畢,掛回話筒,手機傳來簡短的鈴聲,他點閱圖片簡訊,是劉曉宣傳來的鬼臉圖,抱怨他今晚的爽約。

  「有人找你嗎?」汪語臻恰巧走出臥房,輕聲問道。

  「沒事。」他搖頭,關閉手機電源,隨手擱在茶幾上。「你怎麼出來了 ?怎麼不躺在床上多休息?」

  「我沒事了,我想跟你說,不用幫我點餐了,已經那麼晚了,我該走了——」

  「誰說你可以走的?」他打斷她。

  她一愣。

  「你忘了我們還沒有開完會嗎?」他提醒。

  「開會?」

  「等你用完餐,我們就繼續討論你的企劃案。」

  她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打算折磨她嗎?

  見他神態冷肅,汪語臻不覺氣怔,頭好像又開始痛了,她早該想到,他留她下來不是出自憐惜,只是為了捉弄她。

  她忿忿地坐上沙發,雙手環抱胸前。「好啊,袁總經理請說,你對我這次的提案,又有什麼『寶貴』的意見?」

  他眉眼不動,「我說過,等你吃完飯再說。」

  「現在就可以說。」

  「我不跟一個發燒沒體力的人雞同鴨講。」他鄙夷似的撇撇嘴。「憑你現在昏沉的神智,八成只會浪費我時間。」

  「既然這樣,你就先放我回家啊!」她氣得提高聲調。「我們改天再約。」

  「你以為我有空天天等著跟你開會嗎?」他語氣尖酸。

  「袁少齊!你——」

  「閉嘴。」

  「你說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聲音很難聽?跟鴨子叫一樣,我不想虐待我的耳朵。」

  太過分了!

  汪語臻很恨地掐緊掌心,他以為她願意這樣嗎?她是因為發燒喉嚨痛,聲嗓才會變得粗啞啊。

  袁少齊無視她的憤慨,命令她坐著別動,待服務人員送進餐點,他才邀請她坐上餐桌。

  木質的餐桌靠近陽台,臨著落地窗,窗扉半敞,陽台上大大小小的陶缽養著各色綠色植物,生意盎然,一股幽香隨著晚風隱約飄來。

  她嗅了嗅香氣,心曠神怡。

  「先吃點粥。」他的語氣不容反抗。

  她白了他一眼,拾起湯匙,心不甘情不願地進食,他則是坐在她對面,一面和咖啡,一面批閱公文。

  鮑魚粥滋味鮮美,暖她的胃,青菜也很好吃,清脆爽口。

  她吃了三分之一碗粥,伸手拈起包子,咬了一口,鮮甜的肉汁瞬間在唇腔溢開,她驚訝不已。

  「這味道……怎麼這麼像我學校附近那家攤子做的包子?」她楊眸望他。「你派人去買的?」

  「怎麼可能?」他不承認,微微冷笑。「我不是說過了,這是我們飯店點心主廚做的。」

  「是嗎?」她半信半疑,又咬了一口,絕妙的美味令她心神悸動,禁不住感歎。

  「好好吃喔!」

  他含笑望著她,卻在她視線回迎時,迅速整肅表情。「我還以為感冒的人,嘴巴根本嘗不出味道。」

  他講話,一定要這麼討人厭嗎?

  汪語臻不悅地輕哼,吃完一整個包子,又喝了半杯葡萄柚汁,差不多飽了。

  「吃點水果吧。」他繼續勸食。

  她搖頭,「吃不下了。」

  「你食量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了?」他蹙眉。

  生病的人胃口本來就小啊,她瞪著他,拿餐巾優雅地拭嘴。

  「謝謝袁總經理的招待,我現在頭不暈了,神智也很清楚,你可以發表高見了。」

  他沒立刻搭腔,深沉地凝視她。

  她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又擔憂他還是不滿意她的提案,眸光明滅不定,掩不住倉惶。

  過了好片刻,他才沙啞地揚嗓。「01了。」

  「什麼?」她愕然,一時無法領會他話中 意思。

  他似笑非笑地勾唇,將其中一份企劃書遞給她,「就採用這個提案吧。」

  她眨眨眼,怔忡地望著他遞來的企劃書,正是她自認最完美的那一份。「真的可以嗎?不用再修改了?」

  「不用了。」

  「真的不用了?」

  「汪語臻,同樣的話你要我說幾次?」

  因為她……不敢相信啊,一個月來的苦苦交戰,一次又一次地被退件,她倍覺羞辱,卻也更堅持得到他的認可,如今,他終於同意了她的提案,她一時竟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只有百般惶恐。

  「你不是在騙我的吧?袁少齊,你就是……你還在整我嗎?」她嗓音發顫。

  她不知道,當他聽到她壓抑的提問,看著她迷亂不信的容顏,他緊繃的胸口,莫名地疼痛,痛到幾乎令他不能呼吸。

  「我說可以了,你是沒聽懂嗎?」

  「我聽懂了。」她木然回話,傻傻地看著他。「可你留我下來,就只為了跟我說你通過我的提案了?」

  「是又怎樣?」

  不怎樣,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他又何必非等到她吃完飯才肯說?她原以為自己必須承受一場漫長的言語折騰,不料卻輕鬆過關。

  「就照你提案的來做,你沒問題吧?」他沉聲問。

  「當然沒問題。」她怔怔地答。

  「既然這樣,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坐車——」

  「我送你!」他近乎氣惱地強調,不由她分說。

  深藍色轎車如一尾魚,安靜地游在幽閣的街頭。

  汪語臻凝望窗外,點點霓虹如流星飛逝,在她眼裡劃過燦爛的光線。

  當車子來到住家附近的小公園,她不安的心更加忐忑。「等等在路口讓我下車就可以了。」

  「我不是說過,一定要送你到家門口?」他再次拒絕她的請求,懊惱地瞥她一眼,「你什麼時候搬家了?我記得你家以前不是在這邊。」

  她默然數秒,「很早以前就搬了。」

  「這一區有豪宅嗎?」他打量週遭,怎麼看都像破落的老社區,不似會忽然矗立一棟典雅的公寓。

  豪宅?她自嘲地扯唇,不啃聲。

  「再來呢?怎麼走?」

  「前面左轉,第一條巷子就是了。」

  他依言駛到巷子口,這才發現巷弄狹窄,根本無法容納車子開進去。「你家就住這裡?」

  「對。」她淡應一聲,逕自開門下車。

  他隨後下車,跟著她踏進巷子裡,前方只有一棟老舊的五層樓公寓,大門油漆斑駁,一樓的院落栽著一株櫻花樹。

  「哪一間是你家?」他左右張望。

  「前面那棟五樓。」她指向一扇燈光幽蒙的窗戶。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倏地倒抽一口氣。「你住那種地方?」

  「是。」

  「跟你的家人一起?」

  「對。」

  怎麼可能?他怒視她,不相信。

  「汪語臻,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就因為你不想讓我送回家,所以就這樣惡作劇。」

  「我沒有惡作劇,那就是我家沒錯。」她語調疲憊,全身都好疲憊,「十七弄二號五樓。」

  他驚疑地瞪她,走上前確認住址,確實跟她說的一樣,她不是隨口掰出來的。

  一顆心急速墜沉。「你沒騙我?你現在真的住在這種破舊的老公寓?」

  「你要我說幾次?」她不耐煩。「我有必要跟你開這種玩笑嗎?」

  「為什麼?」他眸光黯淡,一時失神。

  為什麼?這還用問嗎?

  汪語臻忽笑了,笑聲冷淡尖銳,像一把刀,自虐地割自己心頭肉,品嚐著血的腥味。

  「因為我爸公司破產了,我們家的房子被查封,只能搬家。」

  「你爸公司破產?」他震撼。「什麼時候的事?」

  「跟你離婚半年後吧。」

  「你怎麼……不跟我說?」

  「為什麼要跟你說?我們都離婚了,已經不是夫妻了。」

  所以她便選擇獨自吞下所有的苦,一個人面對這場天崩地裂的危難?

  「我不是一個人。」她看透了他的思緒,挺直背脊,驕傲地回應。「我還有我的家人,我爸、我媽還有……我哥。」

  但她還是過得不好。

  就算她不是一個人,就算她還有家人當她的支撐的力量,曾經錦衣玉食、肆意揮霍的她,有怎能承受得住一夕間從天堂跌落地獄的打擊?

  怪不得她必須出來工作,怪不得她會拼了命地接案,怪不得她會忙得身體熬不住,發燒生病。

  袁少齊佇立於原地,如一尊施了魔咒的雕像,一道涼風無預警地吹來,拂落漫天的櫻花雨。

  這是一場春天的風暴,席捲他原本就不平靜的胸海。他原以為當年她離開,必然是回歸金枝玉葉的生活,他想不到,迎接她的竟是一場命運的磨難。

  早知如此,他就……他就……

  就怎樣?

  他捫心自問,卻紛亂地尋不出答案,愧悔、憤怒、惆悵、哀傷……複雜的情緒在他心頭堆疊,與風暴相呼應。

  「汪語臻!」他驀地擒住她纖細的肩頭,近乎怨恨地瞪她,「既然你當年要拋棄我,為什麼不讓自己過得好一點?為什麼要變成現在這樣讓我愧疚?」

  相對於他不知所措的狂亂,她顯得冷靜異常,傲然揚起蒼白的臉。「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她推開他,翩然轉身。

  他倏地扣住她手腕,不許她就這麼離開。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銳聲質問。

  他深呼吸,費了好一番氣力,好不容易克制顫慄的身軀。「你因為我會同情你嗎?你忘了嗎?我說過我不會原諒你的。」

  她聞言,怵然屏息。

  汪語臻,你今天走出這扇門,以後就休想再回到我身邊!

  當年,她對他提出離婚時,他曾撂下這句狠話。

  他記得,她也沒忘,她知道他不會原諒她,當初決絕的分別就注定了他們伺候只能各自走各自的路。

  她垂斂羽睫,掩飾靜靜氤氳的淚霧。

  他森郁地望著她,眸光忽明忽暗,彷彿經過百年時光的折騰,他才不甘心地鬆開她的手——

  「你好自為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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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7:24
第六章

  「你真的那麼說?」

  「說什麼?」

  「說你會一輩子恨她。」

  「什麼恨一輩子?哪有這麼戲劇化?我只是說我不會原諒她。」

  「那不是差不多的意思嗎?」

  「差很多好嗎?」

  袁少齊為自己辯解,卻不知怎地有些心虛,聲嗓低啞了,飲入嘴裡的酒精開始灼燒喉頭。

  他身旁,一個俊秀的男子笑笑的望他,戴著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眸卻清銳有神,不輸獵鷹。

  喬旋,袁少齊屈指可數的好朋友,兩人年少時曾在少年輔育院有過幾個月的同室之誼,出院後也一直有來往,雖然彼此的興趣天差地遠,但很談得來,即使袁少齊這幾年在國外工作,仍用電子郵件聯繫友情。

  袁少齊很珍惜這個朋友,與前妻的一番愛恨嗔癡也沒旁人可以傾訴,只能說給他聽了。

  兩個男人於是在入夜時分,約在飯店酒吧,坐在窗邊,俯望這城市如流星般點亮的燦爛霓虹。

  「所以你對她,現在到底是什麼感覺?」喬旋單刀直入,問得很犀利。

  袁少齊苦澀的抿唇,舉起酒瓶,為自己與好友斟酒。「我當然……還是不能原諒她。」

  「這個你剛剛說過了。」喬旋似笑非笑。

  袁少齊橫掃好友一眼,明知他是在揶揄自己。「我的感覺很複雜,老實說,知道她現在過得不好,我覺得——」他惘然頓住,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同情她?」喬旋接口。

  「有一點吧。」

  「但又覺得她是自找的?」

  「……」

  「當年她就是受不了跟你過苦日子,才會堅持跟你離婚,結果沒多久,自己家也破產了——想想,這也算是她的報應吧。」

  報應?

  袁少齊聞言一凜,轉頭瞪視好友。「別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喬旋閒閒的搖晃酒杯。「當年他們全家都瞧不起你,說你這個窮小子配不上她,結果現在情勢逆轉,你是國際連鎖飯店的總經理,她卻為了家計不得不出來接案子賺錢——你不覺得有種報復的快感嗎?」

  報復的快感?

  袁少齊胸口一震,雖說好友這話說得諷刺,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是隱約有幾分暢快的,就算不是針對前妻,也是對她勢力的家人,尤其是那個曾經拿高爾夫球桿狠狠敲他的男人。

  他不覺伸手撫弄額角的凹痕,直到如今,這缺口仍記憶著當時的屈辱與傷痛。

  他微微咬牙,大手把玩水晶酒杯。「其實跟語臻離婚這幾年,我時常在想,如果有一天再見到她,再見到她父母跟哥哥,我一定要讓他們看清楚,我袁少齊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現在的我,給得起語臻她想要的生活。」

  七年來,便是這樣的執著支持他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要證明給他們全家人看,當年事他們錯估了他的潛力。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邀請他們一家人到飯店度假。」喬旋已有所指的提醒。

  「這是幹麼?示威嗎?」袁少齊不贊同的蹙眉。「我有那麼幼稚嗎?」

  「男人本來大部分時候都很幼稚。」喬旋感歎。

  「這話是誰說的?」袁少齊冷哼。「又是你那只女王蜂?」

  「你說玲玲?」

  「還用問嗎?能讓你把她的話奉為懿旨的,除了趙玲玲還有誰?」

  趙玲玲,當年是風靡整座少年輔育院的少女,聰明靈氣,卻也妖美惑眾,從小就懂得憑借絕世容貌周旋於一干利慾熏心的男子之間,長大後更不用說,男人基本上被她當玩物,為的只是利用他們建立屬於自己的夜世界。

  如今,她是好幾間酒店的媽媽桑,長袖善舞,無數政商名流拜倒於石榴裙下。

  「我可沒你想的那麼聽話。」喬旋啜口酒,自嘲的勾唇。「我有時候也恨她。」

  「你恨她的話,會不顧危險的衝進火場救她?」袁少齊嘲弄的拿起酒杯。前幾天的新聞畫面幾乎驚嚇了他,一場無預警的大火毀了一間夜店,幸好當時是白天,店裡沒客人,一位幸運逃生的小姐哭訴媽媽桑還困在火場裡,喬旋正巧路過,自告奮勇前往救人,也順利救出受困的美麗女子。

  媒體記者們激動的將「國會王子」的義舉,形容成英勇的騎士風範,可袁少齊知道,這完全是出自私心。

  「幸好你最後沒事,只是喉嚨灼傷,要是毀了這張帥臉,你下屆立委還要不要選啊?」

  「下次不選立委了,要選縣市長。」喬旋嘻笑,顯然沒把自己能為趙玲玲捨命當一回事。

  袁少齊見他滿不在乎,也只能歎息。「你還真是平步青雲啊!有個豪門老婆相挺,果然不簡單。」

  「水晶的確很支持我。」提及家裡那位溫柔聰慧又不失俏皮的嬌妻,喬旋面容一整,變得嚴肅。「我很幸運能娶到她。」

  「可你的心還是在趙玲玲身上?」袁少齊聽出弦外之音。

  喬旋淡淡一笑。「一個人的心,有時候是由不得自己控制的。否則你應該也會恨你前妻到底,對吧?」

  「……錯。」

  「哪裡錯了?」

  他可以不恨她。

  但並不表示他會原諒她,不表示他的心會向著她,他的心,百分之百由自己主宰。

  他不像喬旋,不惜為一個曾經背叛過自己的女人出生入死,那太傻了,無可救藥。

  袁少齊陰鬱的尋思,掌心握著兩顆磁性健身球,來回碰撞,敲出清脆聲響。

  每一聲,都在他不平靜的心海激起朵朵浪花。

  有人輕叩門扉。

  他心神一凜,威嚴的揚嗓。「進來。」

  走進辦公室的是行銷部陳副理,她帶來一份企劃案。「總經理,這是汪小姐的提案,您前幾天通過的,關於版面設計,她想在這裡做個小小更動,所以我來請問總經理的意見。」

  「你覺得怎樣?」袁少齊不答反問。

  「我?」陳副理愣了愣,片刻,才小心翼翼的回答。「我是覺得做個改變也不錯。」

  「既然這樣,就照你們的意思吧!」袁少齊乾脆的指示。「以後也不必來問我了,這種事行銷部全權處理就可以。」

  陳副理眨眨眼,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當初是這個總經理非要干涉這個企劃案的,不是嗎?甚至命令汪小姐提案時直接對他報告,怎麼他現在又忽然決定放手了?「那麼這件案子我們就繼續執行,不再打擾總經理嘍?」

  「嗯。」袁少齊頷首,頓了頓,又下指示。「對了,墾丁春悅那邊也有類似的行銷企劃想外包,你不妨把汪小姐推薦給他們。」

  「墾丁那邊嗎?」陳副理有些茫然。這回總經理跟汪小姐折騰了這麼久才通過提案,她本來還想以後恐怕沒有跟汪小姐合作的機會了,沒想到——

  「可是這樣好嗎?我以為總經理不喜歡汪小姐。」

  「誰說我不喜歡她?」袁少齊飛快的反駁。

  陳副理一怔。

  袁少齊忽的警覺自己話中意思恐遭誤會,連忙解釋。「我是說,我對她個人的印象不影響她的工作評價,她的確很有兩把刷子,也很努力配合我們的要求,所以我才願意給她機會。」

  「是,我知道了。」陳副理微笑,她很高興總經理也跟自己一樣欣賞汪語臻,她一直覺得汪語臻是個認真的女人。「那我先告退。」語落,她盈盈轉身。

  「等待!」袁少齊喚著她。

  「是,總經理還有什麼吩咐?」

  「關於墾丁那件事,你不必跟汪小姐提起是我推薦的。」

  「為什麼?」陳副理不解。

  因為他不想讓她以為他很看重她,而且他有預感,那女人不但不會因此感激他,反而會怪他多管閒事。

  一念及此,袁少齊一哂,嘴角勾起冷冽的自嘲。

  「他說沒意見?」

  「是,總經理說由我們全權做主。」

  好意外啊!

  汪語臻嘲諷的輕嗤,他不是最愛對她挑剔東挑剔西的嗎?忽然變得這麼好說話,是怎樣?天要降紅雨了嗎?

  陳副理看出她神色不屑,忍不住想為老闆說好話。「汪小姐,其實你也別怪我們總經理要求太多,他並不是那麼刻薄的人,平常對飯店員工也挺好的,而且他也推薦——」她倏地頓住,驚覺自己差點嘴巴不牢。

  「怎麼?」汪語臻好奇地追問。

  她搖搖頭。「總之,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我知道。」汪語臻嫣然一笑,對這位比她大上幾歲的熟女姐姐頗有好感。

  「謝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把這件Case好好做好就好。」陳副理回她一笑。

  「你放心,我一定會全力以赴。」汪語臻慎重的承諾。

  別說她不想辜負陳副理的期待,就算為了爭一口氣給那男人看,她也絕對要把這本宣傳手冊坐到盡善盡美。

  她花一整天時間,在飯店內各部門查訪,觀察員工工作流程、客人的反應回饋,一一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經過即將打烊的餐廳時,她才赫然醒悟,自己從中午過後就未曾進食了,此刻胃袋正咕嚕作響,發出沉痛的抗議。

  「忍耐點啊!」她按揉胃部,半玩笑似的安撫。「等會兒回家就餵你吃飯了。」

  「你在幹麼?」一道冷淡的聲嗓驀地拉扯她的神經。

  她嚇一跳,愕然回首,迎向袁少齊無表情的臉龐。

  怎麼會是他?真倒霉!

  她暗暗懊惱,極力克制不規律的心韻。「晚安,袁總經理。」客氣的打招呼。

  他卻是不客氣的嘲諷。「這麼晚了你還沒走?你不是有門禁的嗎?」

  「感謝袁總經理關心,我已經跟家裡報備過了。」她要笑不笑的牽唇,決定做個文明人,不跟野蠻人計較。

  但他偏偏要惹毛她。「所以你打算在我們飯店逛到什麼時候?」

  「待會兒就走了。」一字一句從齒縫中擠落。「我想拍幾張飯店的夜景。」

  「既然如此,應該到最頂樓的旋轉餐廳,那裡景色最好。」

  「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那走吧。」

  「嗄?」她一愣。「去哪裡?」

  他橫她一眼,彷彿嫌她反應遲鈍。「跟我上旋轉餐廳。」

  小時候,父親曾經這樣告訴她,他說,每個孩子都是上帝派來人間的小天使,為了怕他們在人間遭受危難,上帝於是賜給每個孩子一顆守護星。

  「那哪一顆是我的守護星星?」她興奮的追問。

  「你看看天空,第一眼看到的那顆就是了。」

  「那就是那顆嘍!」

  「嗯。那顆星星會一直守護著你,直到你長大那天有個王子跟你結婚,星星就會把守護你的任務交給他。」

  「所以等我長大後,就是我的王子來保護我嗎?」

  「是啊。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通過我的考驗才行。」

  「為什麼?」她天真的看著父親忽然變得彆扭的表情。

  「因為臻臻是爸爸的寶貝,怎麼可以隨隨便便就讓某個傻小子搶走?」

  「那臻臻就一直陪在爸爸身邊好了,我不要王子了,爸爸當我的守護星星吧!」

  「呵呵,傻女兒……」

  爽朗的笑聲不知何時,從記憶裡漸漸淡逸了,在夜幕下揚首,也看不見幾顆星星,唯有城市的霓虹,閃著燦爛卻廉價的流光。

  汪語臻舉起相機,拍旋轉餐廳的內景,拍落地玻璃窗外璀璨迷離的夜景,數位相機的觀景窗鎖著她的眸,卻鎖不住她出走的心神。

  握著相機的手開始顫抖,輕輕地,隨著心韻惆悵的起伏。

  她咬了咬唇,放下相機,回過頭,勉強牽起粉色的櫻唇。「我的拍照技術不行,先試拍幾張就好,到時再請睿安幫忙。」

  「睿安?」袁少齊一直默默觀察著前妻,聽她提起這個陌生的名字,劍眉微挑。

  「蔡睿安,我一個朋友。」她笑著解釋。「他是個自由攝影師。」

  他靈光一現,眸光乍凜。「就是那個開銀白色跑車接送你的男朋友?」

  男朋友?汪語臻錯愕,幾秒後,才恍然憶起自己似乎曾那般隨口敷衍他。但她並不想多加解釋,讓他誤會也好,免得這傢伙以為她很沒行情。她悄悄對自己扮鬼臉。

  「你說他是自由攝影師?」袁少齊若有所思的追問。

  「是啊。」

  「我沒聽過他的名字。」

  什麼意思?他這是譏諷睿安沒名氣嗎?

  一股悶氣霎時橫梗汪語臻胸臆,急著為好友辯解。「他拍得很好,過兩個月就會出版自己的攝影集。」

  「是嗎?」袁少齊輕哼。「你似乎很看重他的才氣。」

  「他是真的很有才氣!」她拉高聲調。

  「知道了。」他收攏眉宇,眸光更陰沉。「你不必這麼費盡唇舌為自己的男朋友辯護。」

  「他不是我——」

  「怎樣?」

  「算了。」她悶悶地撇過頭。

  他凝視她透著淡櫻色的臉蛋,心弦一陣奇異的拉扯。「所以你現在拍完照了嗎?」

  這意思是要趕她走嗎?她冷嗤。「拍完了。」

  「那可以過來試吃了。」他突如其來的牽她的手。

  她嚇一跳。「你幹麼?」

  他不理會她的訝異,逕自牽著她來到一張臨窗的餐桌,輕輕推她落座。「飯店新推出春季套餐,我剛請主廚做了一份,你來試吃一下。」

  「為什麼要我?」她驚愕地看著服務生端來琳琅滿目的餐盤。「飯店有那麼多員工可以幫忙試吃——」

  他打斷她。「你不是要幫我們寫宣傳手冊嗎?難道餐飲部分不用介紹?我不想看那些虛偽的廣告詞,親自嘗過我們主廚的手藝,才能寫出真正打動人心的文章,不是嗎?」

  她無話可說,汪語臻啞然。這男人口才實在太伶俐了,她沒法跟他爭。

  「知道了,我會試吃,行了吧?」她翻白眼,表面上一副不情願的模樣,其實卻是暗暗欣喜。

  她剛巧肚子餓了,能有機會試吃主廚開發的新套餐,可說是一舉兩得。

  若不是這男人一直擺一張不屑的表情,她甚至以為他是體貼她忙於工作無暇進食,所以才特意安排這一餐。

  但當然,他不可能對她如此貼心。

  汪語臻抿抿唇,首先拿起相機,仔細拍下桌上每道餐點,欣賞主廚絕妙的擺盤裝飾,才拾起刀叉,朝前菜進攻。

  前菜是幾樣精緻小點,淋上主廚特意從櫻花瓣蒸餾出的櫻汁,味道走清淡路線,卻豐富有層次。

  汪語臻嘗了前菜,又喝了清湯,稍微填了飢腸轆轆的胃袋後,全身細胞彷彿也隨之舒展,一股幸福感油然洋溢而生。

  她不禁憶起從前。

  「以前我爸還在——」她頓了頓,改口。「我是說,我們家還沒破產的時候,我爸常帶我們來這間餐廳吃飯。」

  富家千金,不意外。

  「你大概天天吃高級料理,吃到都想吐了吧?」

  袁少齊無聲地冷哼,坐在前妻對面,服務生為他備了壺高山烏龍,他斟了杯茶,細品茶香。

  「那不是吃什麼的關係,是一家人團聚的感覺。」她聽出他話裡的不以為然,賞他兩枚冷眼。

  「是嗎?」他依然是那副惱人的口氣。

  她瞪他,原想嗆他兩句,但思及他從小失去母愛,父親又不夠關心他,不覺胸口一融,放軟嗓音。「你可能沒法理解,但親情真的是很可貴的,那幾乎是無條件的。」

  他皺眉。「你不必跟我炫耀這個。」

  「我不是跟你炫耀,我是——」她驀地噎住,眼眸隱約流漾淚光。「我只是很希望我們家人還能像從前一樣,經常聚餐。」

  「如果你想的話,我送你招待券。」他不懂她的遺憾,冷淡地提議。「你可以邀請家人一起來。」

  「不用了。」她婉拒,已經太遲了。「而且你為什麼邀對我這麼好?」

  他聽聞,頓時愣住,略顯倉皇的神情竟似有幾分窘。「這不是對你好,這是一種報復。」

  「報復?」她凝眉。

  他舉杯啜飲烏龍茶,似是借此鎮定自己的心緒,然後揚起眸。「我不介意讓你家人看看,我現在絕對供得起你過富裕的生活。」

  她怔忡地迎視他猶如極地般冰寒的眼潭。原來直到如今,他依然以為當初她是吃不了苦,才決定跟他離婚。

  她放下刀叉,雙手藏在桌下,揪緊裙擺。「我要的,並不是富裕的生活。」

  「不是嗎?那你當年為何離開我?」犀利的言語正如同他的眼神,寒徹入骨,凍凝她的心。

  她覺得冷,身心都疲憊。「隨便你怎麼想吧。無所謂了。」

  他不喜歡她一副極力跟他撇清的姿態,她就這麼堅持在兩人之間劃下界線嗎?

  「汪語臻,你話說清楚!」他嗆聲。

  「你怎麼不要自己的腦袋先想清楚一點?」她也惱火了。

  「你這意思是——」

  「還不懂嗎?我罵你是笨蛋!」

  好痛快!

  自從與他重逢後,她總是吃癟,好不容易終於有一次能在言語交鋒佔上風,也算揚眉吐氣了。

  想到那夜袁少齊氣得青筋暴突,卻一時啞口無言的表情,汪語臻不禁好笑,快樂地哼起某一首流行歌。

  「你在唱什麼?」坐在駕駛座上的蔡睿安好奇地瞥望她。

  「沒什麼,隨便哼哼。」她凝視窗外,前方忽然出現一線藍色,然後,整片整片的蔚藍毫無保留地渲染進她眼裡。「是海耶!」

  「是啊。」蔡睿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今天天氣很好。」

  「嗯,海超藍的。」她笑著頷首,心情飛揚,舒爽的深呼吸,感覺自己的胸襟彷彿也如汪洋一般深遠遼闊。

  「看來你心情不錯啊!」蔡睿安取笑。

  「是很好啊。」汪語臻眨眨眼。「五星級飯店免費招待我去度假耶!」

  「你不是說是為了工作?」

  「寓玩樂於工作,這不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嗎?」

  「我可就不行了,這次去墾丁,只能休息一個晚上,明天就要開始連續三天的拍攝行程了。」蔡睿安一副哀怨的口氣。

  「拜託,我也不是閒著的,明天早上也得跟飯店的主管開會好嗎?」她絲毫不予同情。

  「你開會頂多一個早上吧?」

  「誰說只有一個早上?接下來我還得先查訪過飯店上上下下,不先做功課,到時怎麼能提出好的提案?而且這次沒有其他人來陪我壯聲勢,全靠我單槍匹馬闖天下。」

  「就算有人陪你去開會,到後來還不是你自己做這個案子?」

  「所以說我很辛苦啊!」

  「我們這是在比誰比較可憐嗎?」

  「一個大男人跟女生比可憐,你不覺得自己很沒格調嗎?」汪語臻嘲弄,笑容如花綻放,俏皮可人。

  蔡睿安心跳霎時一亂,看著她的眼,多了幾分不可言喻的依戀。

  可惜汪語臻沒察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放假了,這陣子工作一直太忙,雖然拋下母親在家有些歉疚,但她真的需要透口氣,好好放鬆緊繃的神經。

  感謝寶姨願意加班幫她照料母親,她才能無後顧之憂。

  兩個小時後,銀白色跑車在墾丁春悅門前停下,汪語臻盈盈下車,第一眼便愛上了這座與海灘相連的度假飯店,大廳的裝潢走東南亞海島的慵懶風情,處處可見綠色植栽,空氣中浮漾著陣陣花草芬芳。

  她深嗅一口,胸臆舒暢。

  「汪小姐嗎?」大廳值班經理親自迎接她。「歡迎你,專程從台北下來,一定很累了吧?我們總經理交代先讓你好好休息。」

  「請問林總經理現在方便嗎?我想先見見他。」她客氣地問,一直很奇怪對方為何對她如此禮遇,難道真有那麼欣賞她為台北春悅做的宣傳手冊?

  「很抱歉,他現在正和我們副總裁開會。」

  「副總裁?」一陣不祥的涼意驀地竄上汪語臻背脊。「你說的該不會是台北春悅的總經理吧?」她記得他名片上也掛了集團副總裁這個職銜。

  「沒錯,就是他。」值班經理笑著確認她的疑慮。「汪小姐也見過我們袁副總裁嗎?」

  豈止見過?他們之間還曾有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

  汪語臻郁惱地咬唇。「怎麼這麼巧,袁先生也來了?」原本想放鬆心情度個假,豈料又遇上冤家。

  「晚上有場化裝舞會,他是跟我們董事長千金一起來參加的。這也是我們林總經理邀請你今晚入住的原因之一,他希望這場舞會能激發你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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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是一場化裝舞會,戴的是五彩斑斕的假面,掩藏的是蠢蠢欲動的真心。

  人們的七情六慾在迷離炫目的燈光下,赤裸裸地上演,紅男綠女熟練地調情,遊走在犯規的邊緣。

  汪語臻穿上一襲飯店借給她的名牌晚裝,秀顏掛著白色面具,點綴著華麗花邊與蓬鬆的羽毛,遮去上半張臉,露出一雙墨邃靈動的眼瞳,猶如誤墜凡間的精靈,俏皮可人,卻又隱隱蘊著股難以形容的憂傷氣質。

  她獨自佇立角落,拒絕男士們熱情的邀舞,以旁觀者的目光注視週遭的一切。

  這場化裝舞會由某家大型唱片公司主辦,邀請的都是娛樂圈的重量級人物,當然也有不少影藝明星,個個精心裝扮,爭奇鬥艷。

  不管是音樂、飲食、表演節目,處處洋溢著嘉年華會式的瘋狂,人們手上端著酒,一杯一杯地笑飲,或者摟抱著彼此,隨著清楚強烈的節拍,性感地扭動肢體。

  一到現場,蔡睿安便感染了狂歡的氣氛,他是喜愛熱鬧的派對動物,聽見狂野的樂聲,全身舞蹈細胞都興奮地叫囂。

  「你真的不跳舞嗎?」他一再邀請汪語臻。

  她搖頭。「不了,我跟你說過,我得好好做功課。」

  「一邊玩也可以一邊做功課啊,何必這麼拘束?」

  「沒關係,你先去吧。這裡有不少美女喔,你的獵艷本能應該整個甦醒了吧?」

  「瞧你把我說得像花花公子似的。」他假裝不悅地皺眉。「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我不是花心,是——」

  「天生惹人愛,沒辦法。」她似謔非謔地接口,笑了。「我知道你魅力超群啦,你不用一再強調,OK?」

  「既然這樣,你怎麼就不會愛上我呢?」許是喝了點酒,蔡睿安的行為舉止放肆起來,單手掌起她下頷,半真半假地問。

  她當他開玩笑,笑著別開臉蛋。「你別鬧了!」

  「我沒鬧,我認真的。」他強調。

  「你去跳舞吧!那邊有個美女一直偷偷看著你呢。」

  他歎氣,整了整蝙蝠俠面具。「誰?」

  「十點鐘方向,那個穿紅色禮服的女人,面具斜斜插著根黑色羽毛,看見了嗎?」

  「看見了。」一聲讚賞的口哨。「身材看起來挺辣的嘛。」

  「流口水了吧?」她揶掄。「還不快點過去邀人家跳舞?」

  「那你呢?」蔡睿安掛心她。

  「我沒事的。」她甜美地揚唇。「我在這邊喝香檳,觀察浮生百態。」

  「那就祝福你靈思泉湧嘍!」蔡睿安不再勉強她,自行找樂子去。

  汪語臻目送他,再從侍者盤中取來另一杯香檳,淺淺啜飲,眸光流轉。

  直到香檳杯又空了,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找一個人,一個聽說今晚也會現身於此的男人。

  袁少齊。

  他在哪兒?

  她恨自己迫切地搜尋他,卻又無法阻止內心焦灼的渴望,如果真如那位值班經理所言,他會與春悅集團的董事長千金一起出席,那麼她想看看,他倆站在一起的模樣會是多麼珠聯璧合。

  「你白癡嗎?汪語臻,你又不是沒看過——」她喃喃責罵自己。

  與前夫重逢的那天,正是劉曉宣的生日宴會,之後也曾在他辦公室見過那位嬌嬌富家女,她何必自虐地非要再看一次不可?

  「聽說了嗎?春悅集團的新任副總裁很年輕,而且長得不賴唷。」身旁忽然傳來女性的嬌聲脆語。

  「嗯,我知道啊,上回我就在台北春悅見過他了。」另一個女人回答。

  「你見過?他長得怎樣?很帥嗎?」

  「帥是帥啦,不過……」

  「怎樣?」

  「人家跟董事長千金在交往,帥又能怎樣?又不能吃!」

  「嘖,好可惜。」

  「像那種有才華又長得俊的男人,不可能浪費時間跟對他沒用的女人交往的,我朋友跟我說,劉董事長拔擢他當副總裁,應該就有培養他當未來接班人的意思,畢竟是未來女婿嘛!」

  「這麼說他們會結婚?」

  「應該吧。」

  「是喔……」

  之後兩個女人又八卦了些什麼,汪語臻已經無心聽了,她思緒紛亂,如一團打結的毛線球。

  少齊會跟劉曉宣結婚。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感到意外,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她的前夫不是那種會玩弄感情的男人,跟一個女人交往,自然就有跟對方步向結婚禮堂的用意。

  何況對方的條件的確很好,各方面都很出色。

  她該祝福他……汪語臻落寞地尋思,盈盈轉身,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窗外一條整潔的石板道通往銀色的沙灘,她想看看月下海,聽如泣如訴的濤聲。

  就在即將踏出戶外的剎那,一條有力的手臂自身後突如其來地擒住她皓腕。

  她愕然回眸,迎向一個身材挺拔的男人。

  他戴著簡單的眼罩式面具,深色的花紋勾勒出一雙深邃神秘的眼潭,鼻峰傲挺,芳唇似笑非笑地挑起。

  他玉樹臨風地站在她身前,只用一個凝目,便勾惹她不安定的芳心。

  「小姐,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他開口邀約,聲嗓略微沙啞,飽含引誘的意味。

  她心韻迷亂。「我……不想跳舞。」

  「你想。」他氣定神閒地一笑,手臂一緊,精準地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圈鎖她的眼神,英氣而霸道。

  她發現自己很難出聲抗議,櫻唇不爭氣地顫著。「我說、我不想……」

  「這是嘉年華會。」他低下頭,在她耳畔曖昧地撩撥。「至少跟我跳一支舞,好嗎?」

  溫柔的言語宛如最甜蜜的魔咒,教她全身顫慄、嬌軀酥軟,她不自覺地張唇。

  「……好。」

  他知道她是誰。

  他也知道,她同樣認出自己。

  他們戴著面具,掩飾真實身份,因為有這張面具,他們可以假裝不識得彼此,玩一場成熟男女的危險遊戲。

  音樂拍緩下,DJ換了一首輕柔的慢舞。

  他輕輕摟著她細腰,深幽的眸光一直凝定在她臉上,不曾稍離。

  「你的男伴呢?為什麼放你孤單一個人?」他低聲問。

  「那你呢?」她不答反問。「為什麼拋下你的女伴?」

  「她跟別的男人去跳舞了。」

  「我的也是。」

  「那不同。我的女伴愛當花蝴蝶,享受眾星拱月的感覺,所以我讓她多跟別的男人跳舞,可你的男伴卻是自顧自地玩樂,把你冷落在一旁。」

  「你聽起來……好像在批判我的男伴。」

  「難道你不怨他嗎?」

  「不會啊,他玩得開心就好。」

  她平淡的語氣激怒了他,臂膀倏地使個巧勁,讓她更貼靠自己胸膛。「你太放縱他了,這樣他會更不把你看在眼裡。」

  她滿不在乎地微笑。

  「他不適合你。」湛眸銳氣逼人。

  她一凜,倔氣陡升,有意無意地綻放更燦爛的笑顏。「關你什麼事呢?先生。」

  他出神地看著她可掬的笑容,胸臆翻湧著一股衝動,幾乎想喚她的名,但一旦喊了,這場假戲就不得不回到真實。

  他捨不得。

  自從上回在旋轉餐廳不歡而敵後,他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因為控制不住心頭的渴望,他才在言語之間暗示林總經理也邀請她來參加這場化裝舞會,他希望見到她,即便只是遠遠地望著都好。

  但慾望無止境,一旦見著她的倩影,他又盼著能與她說話、與她共舞,他盼著能將她牢牢地囚禁在自己懷裡,不許她離開。

  他瘋了。

  明明就該離她遠一點的……一曲舞畢,她稍稍後退,在兩人之間拉出微妙的距離。「你該回你的女伴身邊了。」

  「跟我再跳一支舞。」他強硬地要求。

  「這不好吧?」她嘲諷地抿唇。「我不想害你也擔上冷落女伴的罪名。」

  他凝望她,拇指挑逗似的撫過她柔軟的唇瓣。「你這張嘴,一定要這麼帶刺嗎?」

  她心跳乍停,好片刻,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是為你好。快去哄她吧,否則她又要撒嬌你不把她當回事了。」

  他聽出她話裡浸著某種酸味,劍眉一挑。「你吃醋?」

  「什麼?」她嗆到。

  他勾攬她的腰,再度將她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你不喜歡別的女人對我撒嬌?」

  意味深長的詢問,換來的是她傲氣的沉默,她堅持不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讓時間在他心上劃著凌遲的刻度。

  拜託,承認吧!他想聽她說「是」,只要她願意輕輕點個頭,他可以,他就可以……可以怎樣?

  他忽地惘然,連自己也理不清複雜的思緒。

  「先生,你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她終於開口了,話鋒卻毫不留情地刺痛他。「我們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沒有什麼瓜葛——」

  別說了!

  他用自己的嘴,堵住她帶刺的朱唇,舌尖自虐地品嚐著六神無主的痛,懲罰她,也懲罰自己。

  他激烈地吻著她,將她唇上的刺,一根一根拔去,他吻得她頭暈目眩,嬌喘細細。

  「你……瘋了嗎?」許久,她才勉強凝聚理智,尋出吻與吻之間的空隙,指責他。「你不怕被人看到?」

  「沒有人會注意我們。」他揚起臉,她以為他要結束這個吻了,一股奇異的失落霎時佔據胸臆。

  但他緊盯著她,星眸邃亮,藏不住男性的慾火,然後,他倏地扣住她手腕,將她拖出落地窗外,隱身樹叢後,大掌托住她後頸,更徹底地吻她。

  她在他懷裡扭動著身子,彷彿意欲掙脫,卻更似狂野的挑情,潤澤的肌膚透出熱氣,燙著他。

  他感覺到體內慾望的潮湧,蒸發他所剩不多的理智,他放縱自己在她身上烙下點點吻痕,舌尖靈巧地舔過她敏感的耳殼,吸吮她頸間跳動的血脈。

  她恍惚地吟唱,一波波電流竄過四肢百骸,她品味著類似偷情的快感,渾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不覺更加貼近他,大腿柔媚地磨蹭他。

  他呼吸一緊,一陣顫慄。

  「妖精。」他低斥,難耐地咬了咬她圓潤的耳垂。

  她癢得嬌笑。

  那清脆無辜的笑音更勾引了他,忍不住情動,牽起她的手,順著花間小徑,繞過庭園的另一頭,順著階梯爬上,昏蒙的月光暈亮一棟棟木造的Villa。

  他一面吻著她,一面將她誘進其中一間,刷卡進門,迎向他們的,便是一方私密天地。

  他拔下她禮服的細肩帶,方唇埋進軟嫩的渾圓,恣意肆虐,而她輕顫不止,玉手不甘示弱似地探進他衣襟,揉撫他堅硬的胸膛,接著蜿蜒而下,來到他平坦精實的小腹。

  「妖精。」他再次感受到不可抑制的慾望,似惱非惱地歎斥,右手撫上她臉蛋,試圖摘下她面具。

  「不行。」她後退,抗拒他的躁進。

  「為什麼?」他不解。

  她撫摸他堅毅的臉龐。「今夜的我們,只是陌生人。」

  他們未曾相識,不問彼此的名字,她不是他的前妻,他也與她的過去無涉,他們不牽扯未來,只有現在。

  只有這個神智遊走在夢幻與現實邊界的夜晚。

  今夜的她,想放縱自己,並非她對他有情慾,更不可能還有愛,只因週遭的氛圍感染了她,這火熱的、放蕩的、令人神魂顛倒的氛圍。

  她不愛他,一點點都沒有。

  她只是想使壞,偶爾也想當個壞女人。

  「可以嗎?」她祈求地低語,迷惘痛楚的眼神切割他的心。

  「……」

  「不可以?」她往後退,就像只忽然膽怯的兔子,眼看著又要逃離他。

  他心弦一扯,展臂將她拉回來,以一個纏綿到底的吻作為無法言語的賠罪。

  黎明。

  天幕仍勾著一彎未沉的新月,天邊漫氳著藍色煙靄,海面波平如鏡,暈蒙的光圈著海邊一塊巨岩,幽幽地綻亮。

  空氣清透微涼,吐息之間,能隱隱嗅到花香草香,以及海的鹹味。汪語臻裹著白色睡袍,悄悄推開落地窗,來到戶外木造的陽台,倚在圍欄邊,凝望前方在黎明煙靄不安靜沉睡的大海。

  海睡著,房內的男人也睡著。

  可她清醒著,一夜輾轉於不安的夢境,總是無法安詳地睡,只好起身披衣。

  也許她該離開了……趁著他還未醒,趁著昨夜狂歡的餘韻仍未完全消褪,瀟灑地離去,就當這一夜只是一場春夢,醒了,便該了無痕跡。

  走吧!

  下定決心後,她靜靜地回到屋內,眸光眷戀地流連在床上男人孩子氣的睡顏,她看了好一會兒,才拾起飄落在地的禮服,以及斜躺在床腳的高跟鞋。

  而那張戴了一夜的白色假面,卡在床縫之間,羽毛綴飾早在激情的歡愛中柔弱地凋零。

  這張面具,已毀。

  不能戴了……她怔怔地望著,喉間波動著一股酸楚,片刻,她甩甩頭,用手指拎著高跟鞋,裸著白玉般的纖足,毅然穿過落地窗,步下陽台階梯,走在沁涼的石板道。

  她漫然出神地走著,來到沙灘,聽海濤唱著悠揚的歌聲,看浪花來迴旋舞。

  天色濛濛亮,新月在晨曦中優雅地隱退。

  日出的時刻到了嗎?

  她揚起臉,在朵朵流雲間尋覓日輪的蹤跡,忽地,一雙男人的臂膀從身後環抱住她。

  「你想逃?」男人輕聲問,熟悉的氣息在她耳畔騷動。

  她的心也騷動。

  她強迫自己身子不動,送出冷淡的回應。「舞會結束了。」

  現在的她,卸下了面具,無法假裝自己是另一個人。

  「可我還是想跟你跳舞。」方唇親暱地碾磨她耳殼。

  「不可以。」她躲開那纏人的唇,不由自主地輕顫。「你忘了嗎?我們是『陌生人』。萍水相逢,現在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沉默數秒。「那麼,我們還會『再見』嗎?」

  就算再見面又如何?她悵然歎息。「到那時候,我們都不會是昨晚的那個人了。」

  他和她,都必須回復原先的身份,回到原本對立的關係。

  「所以就這樣嗎?」他沙啞的嗓音似乎壓抑著什麼。「你打算就這麼……離開我?」

  「……再見。」她無情地道別。

  這份無情似乎驚惱了他。「我不許你走!」

  他任性地咆哮,雙臂更將她圈緊,像個孩子,不放棄屬於自己的玩具。

  她掙脫不開,也無力掙脫,心韻無助地狂跳。「你到底想怎樣?」

  「你愛他嗎?」他銳利地質問。

  他是指睿安嗎?她默然無語。

  「他不夠好,你別跟他在一起。」他傲慢的聲稱。

  她微微顰眉。「你怎麼知道他不夠好?」

  「他在舞會上冷落你!我都看到了,他整個晚上都在追逐別的女人,一個換過一個,根本是個用情不專的花花公子。」

  「你不會是擔心我被騙吧?」

  「你值得更好的。」

  她啞口無言,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我怎麼會值得?以前有個男人曾經跟我說,誰娶到我這種嬌嬌富家女,就算那個人倒楣。」

  這是他說過的話,他不可能忘了吧?

  「你聽了……很難過嗎?」他澀澀地問。

  「怎麼可能不受傷?」她自嘲。「不過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他不吭聲,許久,才像是很勉強地從齒縫中逼出嗓音。「你現在不是富家女了。」

  「但還是很嬌?」

  「不會。」

  「你怎麼知道?」她犀利地反問。

  「我感覺得出來。」他語調溫柔。

  而她凝冰的心房,因而毫無預警地融化,不停地融化,宛如初逢春陽的冬雪……這不行啊,她必須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再犯錯了。

  她緊咬牙關。「春天過了。」

  「什麼意思?」他不懂。

  「我們說好了,昨天只是一場夢而已,醒來以後就該當作不存在的。」

  「那不是夢。」

  那是夢,必須是!他還不懂嗎?

  一波委屈的浪潮打上她的眼。「放開我……」

  「你看著我!」他不容抗拒地轉過她身子,雙手擒住她纖細的肩膀。「看著我,汪語臻,我是袁少齊。」

  當他道出名字時,飄在兩人身畔最後一顆魔幻的泡沫,也瞬間幻滅了,她不得不回到殘酷的現實。

  她恨恨地瞪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袁少齊啞然,一時無措,只是怔忡地望她。

  「你說話啊!到底想怎樣?」她懊惱地質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方才醒來時,床畔不見她的身影,那股排山倒海席捲心頭的驚慌,他無法承受。

  那令他想起她說要跟他離婚的那天。

  那天,她丟下一份簽字的離婚協議書,堅持離開他的人生。

  那天,她違背了他們共同許下的婚姻誓言,他因而決定一輩子不原諒她……

    「你不是恨我嗎?不是討厭我嗎?你不是說過,我跟你離婚後,就永遠別想回到你身邊嗎?袁少齊是那種吃回頭草的男人嗎?有這麼悲哀?」

  她字字句句鞭笞他的心,他痛悼流血。「汪語臻!你——」

  「你還是討厭我,對吧?」她質問,眼眸氳著淡淡水霧。

  他不相信那是眼淚,這女人無情無義,又怎麼懂得流淚?

  「對,我討厭你。」

  「你恨我?」

  「沒錯!」

  「既然這樣,你還想跟我說什麼?留我下來又能做什麼?」

  的確不能,他什麼也做不了、什麼都不能挽回!

  他簡直該死地蠢,怪不得被這女人釘!

  「你走吧!」他猛然推開她。「快走!」

  他惡聲惡氣地咆哮,暴戾的口氣駭著了汪語臻,她後退兩步,一時手足無措,然後才恍然領悟他是要自己離開。

  她倉惶地轉身,踩著踉蹌的步伐,匆匆離去。

  不過片刻,她的姿影便在他視界中消失,唯有沙灘上印下的連串腳印,是她曾經令他意亂情迷的證據。

  袁少齊仰頭,望向東方的天空,綿綿的雲朵正吐出半輪紅色朝陽,渲染開一道道變幻萬千的美麗霞彩。

  他看著,瞳神憂鬱,霞光點點映在他臉上。

  昨夜的面具已卸下,而真心——

  依然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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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8:05
第八章

  剛回到位於飯店主建築三樓的房間,汪語臻便聽見一串鈴音急促地作響,透露出對方焦灼的情緒。

  她愣了愣,左右張望,在梳妝台上找到遺落的手機。「喂。」

  「語臻,你總算接電話了。」是蔡睿安焦躁的嗓音。「你昨晚去哪裡了?我打電話給你都沒接,你沒把手機帶在身上嗎?」

  「嗯,我忘了。」她漫應。

  「你喔!」蔡睿安拿她沒轍。「你去哪兒了?我昨晚去你房間都找不到人。」

  「我……」她思索著該找什麼借口。「就一個人到海灘走走,那邊有個小酒吧,有歌手駐唱,我在那邊聽了一陣子。」

  「你要去聽歌也該告訴我一聲啊,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蔡睿安重重歎息。

  「對不起。」

  「算了,你沒事就好。你怎樣?起床梳洗了嗎?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嗯,好啊。」

  「那我在餐廳等你。」

  「好。」汪語臻擱下手機,恍惚地走進浴室,瞪著鏡中微微蒼白的容顏,眉間攏著輕愁。

  不行,振作點!

  她拍拍自己雙頰,強逼自己提起精神,等會兒吃過早餐,她就要跟這間飯店的主管開會,為了給對方一個好印象,她一定要保持神采奕奕。

  她迅速沖澡,梳洗衣更衣,長髮俐落地綰起,結了個式樣大方的髮簪,一套暖色系套裝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營造出明亮可親的印象。

  回到臥房,她先檢查過早上開會要用的資料,收進手提電腦袋裡,接著拿起手機,檢查未接來電。

  總共有十幾通,不會全是睿安打的吧?

  她咋舌,一一點閱,其中有幾通是寶姨打來的,她一凜,正想回撥,發現還有一則簡訊。

  語臻,你媽媽又不見了!

  她大驚,無暇思索,急急回電。

  寶姨幾乎是立刻接起電話。「喂,是語臻嗎?太好了,你總算打來了!」

  「怎麼回事?寶姨,我媽又走失了嗎?她現在人呢?找到了嗎?」她一連串地追問。

  「真對不起,語臻,是寶姨不好,沒顧好她。昨天晚上我在廚房煮飯,她就乘機開門走出去了,我在附近找她一晚上,都沒找到人。」

  所以她母親現在仍是失蹤狀態?

  汪語臻心一沉。「那警察呢?你有沒有報警?」

  「我去派出所報案,他們說要超過二十四小時才能報失蹤。」

  二十四小時?汪語臻驚駭,無法想像母親孤身在外流浪,昨夜她是睡在街頭嗎?是否遭到流氓騷擾?還安全嗎?或者已經出了什麼意外……

  她愈想愈狂亂。「我馬上回台北!」

  「副總裁,早。」

  每個經過的飯店員工都會稍稍停下來,禮貌地對他打招呼問好,但袁少齊只是淡淡點個頭,一逕板著一張臉。

  他心情不好,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自己強裝笑顏,他無須面對客人,不必擺出職業笑容。

  他甚至感覺胸臆燃著一把火,隱隱滾熱著,威脅要延燒至他體內各處,沸騰平素冷靜的理智。

  他知道是誰造成自己失常的狀態,很明顯,就是那個女人。

  那個當年初分手,他便立誓忘懷的女人,但在乍然重逢後,又不爭氣地放任好進駐心房的可惡女人。

  他不該受她影響,但偏偏,情緒就是因她而起伏,無法控制。

  可惡!

  「副總裁,早安,要來點咖啡嗎?」

  他來到供應早餐的餐廳,在戶外平台一張餐桌旁坐下,服務生立刻舉著咖啡壺,輕盈地來到他身邊。

  「給我一杯。」他指示。

  「是。」服務生替他將桌上的咖啡杯斟滿。

  他不加糖或鮮奶,直接端起杯子啜飲。

  苦澀的黑咖啡,正如他苦澀的心情。

  週遭的飯店住客言笑晏晏,享受著琳琅滿目的自助式早餐,一面欣賞晴朗蔚藍的海景,人人心情都是快意舒暢,唯有他,表情沉鬱。

  他百無聊賴地翻閱報紙,片刻,眼角忽地瞥見一道匆匆掠過的倩影。

  他一震,縱然只是驚鴻一瞥,心弦已下意識地揪緊。他揚眸追逐那道倩影,直到她在另一邊的餐桌前翩然停落。

  是蔡睿安!他們約好了一起吃早餐嗎?

  他手指緊扣著咖啡杯,眼眸染上醋意。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只是急促地對蔡睿安說了些什麼,後者臉色一變,站起身來,兩人相偕走向餐廳出口。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蹤,但也隨後離開餐廳,跟著他們下迴旋樓梯,來到飯店大廳。

  蔡睿安問飯店櫃檯服務人員,屏東機場往台北最快的班機什麼時候起飛?

  「屏東機場要到晚上才有飛往台北的班機。」服務人員回答。「但如果從恆春機場起飛,下午就有班機了。」

  「不行,太晚了!」汪語臻抗議。「還有更早的班機嗎?我要立刻趕回台北。」

  「很抱歉,沒有耶,或者小姐可以改去高雄機場搭機,那邊班機比較多。」

  「可是從這裡到高雄還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吧?」

  「差不多。」

  「那不行,我要馬上回去!」汪語臻拉高聲調。

  「語臻,你冷靜點。」蔡睿安勸她。

  袁少齊皺眉,大踏步走過去。「怎麼回事?」

  汪語臻見是他,愕然愣住,蔡睿安則是警覺地瞪他。「請問先生是?」

  「敝姓袁,是這家飯店的副總裁。」他淡聲回應。

  「我是蔡睿安,語臻的朋友。」蔡睿安也自我介紹。

  兩個男人初次面對面,都是仔細打量對方,暗中掂掂對方斤兩,氣氛一時沉寂,流動著濃濃的詭譎。

  袁少齊首先收回視線,轉向前妻。「你說你要回台北?可你早上不是要跟這邊的行銷部開會嗎?」

  「我……不能開會了。」她吶吶地解釋。「會議必須取消。」

  「不能開會?」他冷哼。「汪小姐,這就是你的工作態度嗎?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臨時丟下跟客戶的會議了。」

  犀利的目光猶如兩把刀,狠狠砍向汪語臻。

  她心口一震。「我真的有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能讓你這樣出爾反爾?你沒有一點敬業精神嗎?你這樣做,等於不尊重客戶!」他厲聲斥責,話中隱含的鄙夷刺傷了她。

  「我知道我不該臨時取消會議,可是……」

  「可是怎樣?」

  她悄悄咬牙,還來不及開口為自己爭辯,一旁的蔡睿安看不下,搶先嗆聲。

  「袁少齊!你憑什麼用這種質問的口氣對她說話?我之前就聽說了,你一直用各種方式找語臻麻煩,挑剔她的提案,現在又質疑她的工作態度,你以為自己是誰?大飯店的副總裁就了不起嗎?」

  「這是我跟她的事,蔡先生似乎管不著吧?」袁少齊不動聲色,對蔡睿安嚴厲的指控,似乎並未放在心上。

  雲淡風輕的態度更加惹惱蔡睿安,上前上步,將汪語臻護在自己身後。「我當然管得著!語臻是我的朋友,我不准你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他不准?他以為他是誰?

  見蔡睿安一副自以為是的騎士姿態,袁少齊惡意陡生,話鋒更不留情。「我對她是合理的質疑,難道她的工作態度沒有不對嗎?她從以前就是個大小姐,沒想到現在還是——」

  「你別太過分了!」蔡睿安一把怒火燒上來,雙手毫不客氣地揪住袁少齊衣領。「你根本不暴利語臻為什麼這麼急著趕回台北,因為她媽媽不見了!所以她才急著趕回去!你懂嗎?你這個冷血的——」

  「睿安,別說了!」認識到阻止他。

  他皺眉。「語臻……」

  「別說了。」她搖搖頭,看也不看袁少齊一眼,逕自靠近服務台。「小姐,能麻煩你幫我叫計程車去高雄嗎?」

  「我送你。」蔡睿安自告奮勇。

  「不用了。」汪語臻婉拒。「你今天也有工作要忙,不是嗎?我自己叫車就行了。」

  蔡睿安神情憂慮。「可我擔心你……」

  「謝謝你,我真的沒關係,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她輕聲細語,淡淡地笑著,那極為勉強勾起的笑意,猶如春櫻,彷彿轉瞬便會隨風零落。

  袁少齊看著,胸口莫名地擰疼。是他的錯覺嗎?他好似看到她眼眶泛紅,台北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

  他深吸口氣,澀澀地揚嗓。「你真的那麼急著趕回台北?」

  「嗯。」她不看他,背脊傲然挺直,他只能望著她蒼白無血色的側顏。

  「有很重要的事?」

  「是。」

  他沉默片刻,期待她主動告知事由,但她堅持不說,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候服務人員替她叫車,那清瘦的身影,顯得如此孤單,掩不住落寞。

  他心一緊,胸海頓時波濤洶湧,再也壓抑不住——

  「跟我來!」

  十分鐘後,飯店司機開車載著袁少齊與汪語臻來到飯店附近一片空地,空地中央,一架直升機已經待命準備升空。

  她瞪著機身彩繪飯店產品的直升機,不敢相信。「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要趕去高雄嗎?」他牽住她的手,不給她猶豫的時間,拉她坐上直升機。「這架是飯店專屬的直升機,我們有時候會派去接VIP客人。」

  VIP?她愕然望他。

  但她不是啊,她不過是個接受招待的普通住客,直升機憑什麼為她起降?光這一趟的油料要耗費多少,他不知道嗎?

  「我會付錢。」他彷彿看出她的疑問,很平淡地回應,將耳罩遞給她後,打個手勢指示駕駛員起飛。

  螺旋槳轉動,席捲週遭氣流,在一片轟然雷響中,直升機優雅地起飛,航向藍空,機尾拖曳一線白色流雲。

  汪語臻往下望,農田與屋舍星羅棋布,組合成一塊可愛的拼圖,還有一片汪洋大海,映著璀璨陽光,猶如天界的金粉意外散落人間。

  若是平時,得見如此美景,她肯定屏氣凝神,讚歎欣賞,但現在,她心裡掛念著母親的安危,實在無法放鬆心情。

  袁少齊陰鬱地注視她側面。他不明白為何她臉上浮漾著憂愁,他只知道,他有股衝動想為她抹去,而天殺地,他根本不該有這種想法。

  他該氣她的,今晨她在海灘冷淡的拒絕,再次傷了他的男性尊嚴,若是她當時有一絲絲表示跟他破鏡重圓的意願,他會接受的。

  因為他不想放她離開,即便他在心裡千百遍暗罵自己毫無尊嚴,但在再度與她激情相擁後,他發現自己捨不得放手。

  真的,很捨不得……

  袁少齊下頷一抽,命令自己收回眷戀的視線。既然她已經明白地拒絕他,他也無須自作多情,這趟送她回台北,就當他對昨夜的謝禮吧。

  「謝謝你。」她忽地轉過臉,朝他輕輕地揚嗓。

  他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卻從她唇形看出她是在道謝。

  他命令自己淡淡一笑。

  數分鐘後,直升機在高雄機場降落,兩人立刻下機,匆匆人了登機手續,搭上最快一班前往台北的飛機。

  坐上飛機,她再次慎重地道謝。「這次真的很謝謝你。」

  他搖搖手,要她不必在意。

  「油錢多少?我匯給你。」

  「不用了,反正我也要回台北,就當順路載你。」

  「你這樣回台北可以嗎?不用等劉小姐一起走?」

  「你說曉宣?她昨晚徹夜狂歡,今天肯定不到傍晚起不了床。」

  「你倒很瞭解她。」她輕哼。

  他挑眉,懷疑自己從她話裡聽出隱微的酸味。

  她彷彿也察覺自己話中帶刺,連忙掩飾,轉開話題。「說起來你們飯店福利還真不錯,高階主管出差居然可以搭直升機?」

  理論上不行,除非有重要的事,而且他這次不算出差,比較像是私人行程——

  為了想見她一面,才特意來參加這場化妝舞會,否則他平日一向對這種社交應酬敬而遠之。

  一念及此,袁少齊自我厭惡地撇撇唇。「總之你不用擔心,油錢我會付。」

  「至少讓我分攤一半。」她堅持。

  他蹙眉。「我說不用了。」

  「可是我不想欠你!」她脫口而出。

  袁少齊聞言一凜,面色沉下。

  不想欠他?這就是她堅持把帳算清楚的原因嗎?她就非要在兩人之間劃下那麼清楚的界線嗎?連一點點想像的餘地都不留?

  「你沒欠我。」他瞪她,目光凌厲如刀。

  「可是……」

  「閉嘴!」

  他拒絕爭論,拒絕她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他雖是堂堂男子漢,也有禁不起的脆弱時刻。

  沉默在一對曾經深深相愛的男女之間蔓延,他與她都沉淪在回憶裡,掙扎在愛與恨的邊緣。

  一個小時後,飛機在大雨滂沱的台北降落。

  汪語臻站在機場大廳門口,望著冷酷的雨勢,想像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雨裡獨自流浪街頭,幾乎心碎。

  她顧不得身旁男人陰暗的神色,逕自奔向計程車,他隨後跟上。

  剛坐上車,她便急著打電話聯絡寶姨,發現手機沒電,她霎時臉色刷白。

  「你的手機可以借我嗎?」她向他求救。

  他攏著眉宇,無言地遞出手機,她急急搶過,撥出深刻在腦裡的號碼。

  「喂,寶姨嗎?是我語臻,我媽呢?找到人了嗎?」聽聞那端寶姨的回應,她越發心焦如焚。「……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到家了。」

  結束通話,她想將手機還給他,手卻顫抖得握不住,機子跌落在他腿上。

  「對、對不起。」

  他拾起手機,奇怪地看她倉惶不安的神情。「究竟怎麼回事?是你媽出事了嗎?」

  她茫然出神,半晌,才喃喃回答:「她不見了。」

  他揚眉。那麼大一個人了,也會不見?「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晚上。」她低語,泫然欲泣。「早知道我不去墾丁了,如果我在家,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我不應該丟下我媽自己去度假……」

  有那麼嚴重嗎?她不過在墾丁住了一個晚上,有必要如此自責?袁少齊不以為然。「也許你媽只是去找朋友,忘了跟家裡聯絡?你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點?」

  她倏地揚眸,憤然瞪他。「你不懂!」

  他是不懂。一個成熟的大人一個晚上不回家,有那麼值得擔憂嗎?「難道你以為她被綁架了?」

  「你別開玩笑!」她嘶聲喊,怒意灼灼的眸光像是要將他焚燒殆盡。「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媽,但你有必要這樣詛咒她嗎?」

  詛咒?她把他當成什麼樣的人了?

  袁少齊也惱火了,理智瞬間沸騰,他極力克制,告誡自己不值得為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動氣。

  就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計程車抵達她家附近,她丟下幾張百元鈔票,也不跟他打聲招呼,便慌張下車。

  他看著她不顧驚人的雨勢,沿路叫喊尋人,轉瞬淋成落湯雞,胸口不由自主地揪擰。

  她在做什麼?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看起來很蠢嗎?她以為她媽媽會在這種傾盆大雨裡在街頭散步嗎?

  他衝下車,攫住她肩頭,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你瘋了嗎?汪語臻,就算急著找人也不必在這裡淋雨啊!先回家去,跟家人商量過再說,說不定你媽等會兒就回家了。」

  「你放開我,不要管我!」她根本不聽他說什麼,急著掙脫他。

  「我說你冷靜點!」他喝斥。「你這樣淋雨,會感冒的!」

  「我怎麼樣不用你管!」她尖叫。

  她以為他很想管嗎?

  他瞠視她,氣她,更氣自己。「總之跟我上車,我送你回去!」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想拖她回計程車。

  「袁少齊,你放開我!」她擺脫不了他,情急之下甩他一巴掌。

  他愕然震住,不敢相信地瞪她,而她也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惶然無語。

  大雨自天際粗暴地澆下,雨滴打在兩人身上,沁冷的寒意透進體膚,凍凝彼此的心。

  隔著濛濛雨簾,兩人都無法看清對方是什麼表情,他們只能猜想,那大概是濃洌的恨意。

  「你……不要管我……」她顫聲呢喃,後悔自己在他臉上留下燒灼的痕跡,卻不知如何挽救。

  他重重甩開她的手。「隨便你!」

  狠話撂下,他在她哀傷的凝睇下決絕地轉身離開,將她孤身拋在寒徹心扉的冰雨裡。

  她望著他的背影,眼眸灼痛,淚和雨同時氾濫成災。

  那天,台北也是落著雨。

  但不是傾盆大雨,是迷離的細雨,綿密地織著淡淡的憂傷。

  那天,他為了接回負氣回娘家的嬌妻,向公司請假,從上海搭機返台,捧著一束鮮花,提著一籃水果,忐忑不安地來到汪家豪宅。

  迎接他的,是從來不跟他說話的丈母娘,一見到他,她便毫不客氣地賞他兩個耳光。

  「我早就說過,我們家語臻跟你只會過苦日子!你居然還有臉來接她?她不會跟你回去!就算她肯,我也絕對不准!」

  那天,丈母娘極盡所能地羞辱他,而他下定決心,為了接回愛妻,他只有忍。

  「我想見語臻,我來……跟她道歉的。」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但若是能令愛妻氣平,他願意低聲下氣。

  「她不想見你!你滾,馬上給我出去!不然我打電話叫語臻她爸回來教訓你!」丈母娘盛氣凌人,摔了他帶來孝敬的水果籃,又將鮮花砸向他臉上。

  他撫著額角的凹痕,咬緊牙關,命令自己務必忍耐。

  「拜託你……媽,讓我見語臻一面。」

  「我不是你媽,你沒資格這樣叫我!我從來就沒想把語臻嫁給你,她有太多人選可以挑,從小到大,有多少家世背景各方面條件都優秀的男孩追她,誰知她偏偏被你給騙了!」

  「我沒騙她,我……愛她。」

  「愛?你配說這個字嗎?你愛我們家語臻的話,會讓她過那種苦日子?她連東西都不敢亂買,我明明給她錢了,你為什麼不讓她用?你以為你是誰?」

  一連串的怒斥如落雷,聲聲在他耳畔劈響,他不許自己退縮,坦然承受。

  只要能接回語臻,他什麼都能忍,什麼都必須忍,在決定與她私奔的那一刻,他便有心理準備面對岳父岳母無止盡的責難。

  有一天,他會證明自己配得上她,供得起她過富裕的生活,到時相信岳父岳母應會對他投以讚賞的笑容。

  他告訴自己,那天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在那之前,妻子會搶先提出離婚……

  那天,落著綿綿春雨,而他的心,被接踵而來的打擊傷得千瘡百孔。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媽,但你有必要這樣詛咒她嗎?

  袁少齊閉眸躺靠後座椅背,嘴角若有似無地勾起自傷的弧度。

  他的確不喜歡那個曾經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或許也有一點點恨她,因為他未曾從她身上感受到絲毫善意。

  她的家人,不曾有誰給過他溫暖,他恨她,也恨她的家人……

  「先生,前面路口好像在施工,要換一條路走嗎?」司機的問話拉回他思緒。

  袁少齊睜開眼,望向前方一列排成長龍的車陣,點點頭。「就前面右轉吧,從飯店後門進去。」

  「好。」司機轉動方向盤,車輪輾過水窪,穿進巷弄。

  袁少齊指示司機在巷弄裡穿梭,往春悅飯店的後門開去,忽地,司機像是看見什麼,緊急煞車。

  「怎麼了?」他問。

  「有個女人突然闖出來。」司機皺眉解釋。

  袁少齊順著司機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一個發蒼衣亂、全身髒兮兮的婦人,她被車子驚到,趴跌在地,然後又笑嘻嘻地爬起來,揚起臉。

  他驀地一震,駭然睜眼。

  這婦人的臉看來好熟悉,意似方才出現在他回憶裡的那一位,只是少了當時的高貴,多了幾分傻氣。

  確定她平安無賴,司機重新發動車子,袁少齊連忙出聲阻止。

  「我在這邊下車就好。」他付了車資,匆匆下車,跟在婦人後頭。

  只見她傻傻地走在街頭,一副迷糊的神態,步履偶爾踉蹌,形容狼狽不堪。

  這就是……語臻的媽?

  袁少齊心神震撼,不可置信,他說服自己應該是認錯人了,但婦人眉目五官實在與他記憶中的太過相似。

  她搖搖擺擺地前進,一面好奇地張望,經過公園時,她發現一個垃圾箱上頭擱著一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聲歡呼。

  袁少齊驚愕地瞪著她抓起三明治,眼看就要送進嘴裡。

  「這不能吃!」他搶過三明治。

  婦人恍惚地看他。「你是誰?幹麼搶我的東西?」

  「我沒搶,這東西不能吃。」他解釋。

  可她好似聽不懂,癟癟嘴,委屈得像要哭了。「我肚子好餓……還給我、還給我啦!」

  他凍立原地,看著婦人猶如孩子般哇哇大叫,腦袋瞬間當機,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是……語臻的媽媽嗎?」

  「你說臻臻?」婦人眼眸驚喜地發亮。「你認識我們家臻臻嗎?她在哪兒?你帶我去找她好不好?」

  她真的是語臻的母親。

  袁少齊心往下沉。「你回家不就可以看到她了嗎?」

  「我也想回家啊,可是……我忘了往哪裡走。」

  是老年癡呆症嗎?

  袁少齊靈光乍現,想起之前曾經接待過類似症狀的飯店住客,老人癡呆症的初期病徵,便是記憶力與智力退化。

  這就是語臻發狂地在雨裡尋找母親的原因嗎?因為她摯愛的母親,已經變成一個迷糊的孩子?

  袁少齊心弦一緊,喉間波湧酸意,至此方領悟自己剛才挨的那耳光並非毫無道理。

  「我帶你回家吧。」他下意識地放柔嗓音。

  「我不要回去!」汪媽媽板著一張哭喪的臉,執拗地指指他手中的三明治。

  「我要吃這個,我肚子餓。」

  「這個壞了,不能吃。」他將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我知道這附近哪裡有好吃的東西,我帶你去。」

  「好啊好啊!」聽說有美味的食物可吃,汪媽媽轉嗔為喜。「快點帶我去。」

  袁少齊將汪媽媽帶回飯店提供給他的豪華套房,請來一個女服務生幫忙她梳洗更衣後,餐飲部也送上一桌琳琅滿目的美食。

  他不曉得這位前丈母娘愛吃什麼,只能照著前妻的口味,點了幾道菜,一盤炒麵,一盅蛤蜊清湯,再加一籠鮮肉湯包。

  「哇,看起來好好吃喔!」汪媽媽梳洗完畢,換上一套臨時從商場買來的休閒服,興奮地坐在餐桌前,首先便往那籠湯包進攻。

  果然跟語臻一樣,愛吃包子啊。

  袁少齊默然站在一旁,感慨地望著狼吞虎嚥的前岳母,想她從前是一位風華優雅的貴婦,如今卻樸素至此。

  才不過幾年的時間,究竟汪家都發生了什麼事?

  「湯,我要喝湯!」汪媽媽指著湯盅,口齒不清地嚷嚷。

  他走過來,替她掀起碗蓋,將湯匙遞給她。

  她卻不接過湯匙,張開嘴。「啊——」

  他愣住,這意思是要他餵她嗎?

  「臻臻都會餵我喝。」汪媽媽孩子氣地強調。「很燙,你幫我吹吹。」

  他無言,默默望著她天真渴切的表情,細紋滿佈的臉孔,刻劃歲月的痕跡,時間對她毫不留情,她的肌膚變得粗糙黯淡,毫無從前的光澤。

  唯有她的眼,在斂去了銳利精算的光芒後,顯得濕潤許多,但很可惜,不夠澄淨剔透,甚至有些混濁無神。

  這雙眼,似乎已經不認識他了。

  「你記得我嗎?」他拉動椅子,在她身旁坐下。

  她歪著臉,想了想,然後雙手一拍。「我知道了,你住我家隔壁對不對?你家陽台種了好多花,每天都要澆水……」

  他聽她顛三倒四地訴說著鄰居的事跡,知道她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了。

  也是,對她而言,他畢竟只是她女兒人生的過客,兩人也才見過幾次面。

  「我要喝湯!」汪媽媽說到一半,忽然記起自己還沒喝到湯,敲桌大聲抗議。

  「好,等一下。」他舀一匙湯,輕輕吹涼,送上她唇畔。

  她張口,粗魯地啜飲。

  好奇怪的感覺。他一時有些失神,幾乎覺得自己魂體錯離,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做著一件他從來不曾想你過的溫柔舉動。

  他竟會喂一個曾經百般侮辱過他的女人喝湯……

  湯汁自她唇角流溢,他一愣,連忙拾起餐巾,替她擦拭。

  她撇頭躲開,湯喝膩了,開始吃炒麵。

  他怔怔地望她,許久,困難地自唇間逼出嗓音。「你記不記得,語臻以前結過婚?」

  「臻臻結婚?」汪媽媽傻住,片刻,忽然用力點頭。「對對,臻臻有老公,還有小寶寶。」

  寶寶。

  憶起那個未能出生的寶貝,袁少齊胸口揪擰,隱隱地疼痛。

  而汪媽媽像是想起什麼陰暗的回憶,驚慌地環抱自己臂膀,陣陣輕顫。「寶寶流掉了,臻臻一直哭、一直吐,我要她不要哭,她都不聽,她吐得好厲害,好可怕!」

  她又哭又吐?

  袁少齊悚然凝神,他以為前妻是自願去墮胎的,難道不是?

  「……我說寶寶不在了,可臻臻一直說還在還在,她跟醫生吵了好久好久。」汪媽媽頓了頓,煞有介事地歎氣。「臻臻是個傻瓜。」

  所以孩子並非她主動拿掉的,而是意外流產?

  驚聞這個消息,袁少齊腦海瞬間空白,無法思考,僵硬的身軀亦不能動彈分毫。

  難道他錯怪了自己的前妻?既然如此,當時面對他的指控,她為何完全不反駁?為何要用那樣冷漠的神態對他提出離婚?

  她是……絕望了嗎?

  因為太悲痛、太絕望,索性認了他所有的指責,自虐地扛起婚姻裡的一切過錯?

  老天爺!他究竟……做了什麼?

  「你怎麼了?」汪媽媽無預警地湊近他,好奇地端詳他臉龐。「你在哭耶。」

  她像發現了好玩的事,指著他哈哈大笑。

  無端遭人取笑,他卻收不回眼淚,不覺得氣惱,也無從尷尬。

  只有,難以言喻的悔恨。

  「你是不是肚子餓了?吃包子吧。」汪媽媽拈起一粒湯包,硬塞進他手裡。

  他沒拒絕,怔忡地咬一口,嘗到的卻是淚水的鹹味。

  門鈴乍響,驚動了他蒼茫的思緒,他這才窘迫地拭淚,前去應門。

  汪語臻憂心忡忡地闖進來。「寶姨說你打電話給她,說我媽在這裡,真的嗎?你沒騙我?她在哪兒?」

  話語方落,她便看見坐在餐桌前的母親,急奔過去,含淚輕嚷:「媽,你嚇死我了!你怎麼可以一個人跑出門?我不是說過我會很生氣很生氣的嗎?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聽話?你……」她驀地哽咽,縱有千言萬語,也難以言說。

  袁少齊悵然佇立,看母女倆真情相擁。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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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2-22 16:48:25
第九章

  親自送母親上床,為她蓋好被子,確定她安詳入睡後,汪語臻才悄悄離開母親的臥房,來到客廳。

  陽台落地窗前,一個男人斜倚著牆,黯然沉思。

  他是袁少齊,她的前夫。

  如果可能,她希望他不要再闖進她的生活,如果她夠堅持,就該拒絕他踏進屬於她和親人的私領域。

  她不想讓他看見現在的她,不願在他眼中發現一絲絲同情,因為她不需要,因為她對自己當初所做的選擇並不後悔。

  「你媽睡了?」聽聞她細碎的跫音,他轉過頭,望向她。

  她勉強揚唇,綻開自認爽朗的微笑。「嗯,她睡了。謝謝你送我們回來。」

  他不吭聲,只是默然凝視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暗暗調勻呼吸。「要喝點什麼嗎?家裡沒什麼好招待的,熱茶好嗎?」

  他點頭。

  她走進狹窄陰暗的廚房,泡了一壺烏龍茶,揀了兩個馬克杯,斟八分滿。

  這過程間,她一直感覺到兩道灼熱的目光在身後緊緊相隨,背脊因而一陣隱隱刺痛。

  幾分鐘後,她盈盈走回客廳,遞給他熱茶,自己也銜著杯緣慢慢啜飲,借此鎮靜不安定的心神。

  「你一定有很多事想問我,對嗎?」她揚眸望他,厭倦了防衛,決定主動出擊。

  他依然沉默,唯有微微輕顫的馬克杯,洩漏了他翻騰的情緒。

  她嘲諷地牽唇,對他,也對自己。「我就跟你說實話吧。跟你離婚後,我家除了破產,還發生一些其他的事。」

  「什麼事?」他嗓音沙啞,手指扣緊杯耳。

  她微斂眸,掩藏回憶的傷痛。「事情應該從我哥說起。我爸公司會鬧到破產,其實是我哥在外頭賭博,欠下大筆債務,他不敢跟我爸說,只好偷偷虧空公款,公司一時周轉不靈,才會倒閉,我哥知道自己闖禍了,不敢面對現實,連夜偷溜出國,我爸很生氣,開車去機場追他,結果發生車禍——」她驀地頓住,一時無語。

  但他已從她哀傷的話尾抓到了一絲脈絡。「你爸……去世了嗎?」

  「……嗯。」許久,她才輕輕頷首,啞聲繼續。「我媽受不了接二連三的打擊,兩年之內連續中風三次,可能是因為這樣吧,她的腦部機能受損,醫生判斷她得了老年癡呆症。」

  「所以這些年來,都是你一個人照顧你媽?」他顫聲問。

  「是啊。」她靜默片刻,再揚起臉時,面上已是雲淡風輕的微笑。「這幾年,就是我跟我媽相依為命。」

  他啞然無語,驚顫地望她,眸光忽明忽滅,閃爍不定。

  「你一定覺得我活該,對嗎?」她自嘲。「如果當初我沒跟你離婚,就不用一個人面對這些了,你可能覺得,這就是我拋棄你的報應——」

  「我沒這樣想!」他尖銳地打斷她。

  她一怔,見他表情陰鬱,知道他很氣她把他想得那般氣量狹隘。

  或許吧,或許真是她誤解了他,但她不信,他心中沒有一絲絲報復的快意……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憂鬱地凝睇他。「如果我告訴你,我對當年的選擇並不後悔,你相信嗎?真要說後悔的話,我反而比較遺憾,當初不該選擇跟你私奔,背叛我的家人。」

  他震撼不已。「你後悔……跟我結婚?」

  「也不是後悔。」她細聲低語。「只是當我爸去世後,我想起他從小是怎麼疼愛我,想起我為了跟你在一起,讓他有多麼傷心,我就覺得……自己很不孝,我不懂為人父母的心理,我……對不起他。」

  話說至此,她終於忍不住哽咽,淚光瑩瑩,猶如子夜的流星,一顆顆,墜融他的心。

  他感受到她的痛苦,胸臆也橫梗一股酸楚,透不過氣。

  「我們的孩子……是意外流產的,對嗎?」他輕聲問。

  她聞言,全身震顫,訝然揚睫,與他四目相凝。

  「是你媽告訴我的,她說寶寶流掉的時候,你哭得很厲害,還一直吐。」

  淚水奔流,在她頰畔碎成點點星屑。

  他知道自己猜對了,眼眶也跟著泛紅,眼眸灼痛。

  他走向她,展臂將她輕擁入懷。「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實話?為什麼要讓我誤會你?」

  「因為……我很累了。」她啜泣地傾訴。「因為在失去寶寶的時候,我才真正明白我有多對不起我爸媽,我為了愛情,背叛了親情,可是、可是……」

  「可是你並沒因此得到幸福。」他沉痛地接口。「你並沒有過得比較快樂,跟我在一起,只是委屈了你。」

  「不是那樣,我不委屈,不是那樣……」她否認他的推論,揚起楚楚淚顏。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適合而已,相愛的兩個人,不一定適合彼此。」

  所以她才決定與他分手?

  袁少齊傷感地擁著懷裡的女人,她的身子如此纖細,如此柔弱,如此令他心疼又心折,為何當初他不懂得好好珍惜她?

  大掌憐愛地撫摸她臉頰,她溫熱又冰涼的淚水,教他六神無主,宛如身陷煉獄折磨。

  「我很抱歉,語臻。」他低下唇,滿含悔憾地吻去她頰畔點點淚珠。

  她顫慄不止,忽地感覺到倉惶,連忙推開他。「你別這樣。」

  「語臻?」他癡癡望她,不明白她為何要拒絕他的溫柔。

  「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要你的同情,也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想跟你說,我現在愈來愈懂得一件事,人一旦做了選擇,就沒有權利後悔。」她頓了頓,粉唇如花,在淚雨中淺綻。「不管做了什麼選擇,是好的、是壞的,都只能勇敢去面對——人生最珍貴的,就在於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所以永遠無法精準地判斷當初的選擇是否正確,就像困在一個繁複的迷宮裡,每一次選擇,都是站在岔路口,影響之後闖關的路線。

  尚未到達終點前,又怎能輕易斷定對與錯呢?

  只能走下去,義無反顧。

  「……你懂嗎?」

  他點頭。

  他懂的,她是在跟他說,過去就是過去了,再如何追悔,也無法挽回。

  他們都只能勇往直前。

  他閉了閉眸,惆悵地微笑。「我懂。」

  騙人!他根本不懂!

  如果懂的話,他不會三天兩頭就出現在她面前,如果真懂,就不該這般厚臉皮地一次又一次闖進她的生活。

  若是不想令她為難,為何總是在她執意趕他離開的時候,笑嘻嘻地捧出一袋特地從她最愛的攤子買來的包子?用那熱騰騰又香噴噴的味道,引誘她的味蕾,也討她母親的歡心。

  最可惡的是,她媽媽竟然喜歡他!

  每回見到他,母親都會歡樂地笑開,亂七八糟地嚷著包子包子,在母親心目中,他是可愛的包子先生,有他出現,就會有美味的食物可吃。

  這天,當她為一個家教學生上完鋼琴課,走出小小的琴房,驚見他又出現在她家客廳,禁不住動怒。

  「你怎麼又來了?」她氣惱地質問,尖銳的聲調嚇著了乖巧的女學生,惶然瞥望她一眼。

  而他只是滿不在乎地笑笑,食指作勢抵在唇前。「小聲點,別嚇壞了你的學生。」

  「你——」她氣到磨牙,但為了顧及在學生面前的形象,只能暫且壓下怒意,對十四歲的少女嫣然一笑。「薇薇,快回去吧,記得下禮拜六下午上課。」

  「是,我知道了。」少女柔順地點頭。「老師再見。」

  「等等!」袁少齊喚住少女,遞給她一個紙袋。「這家包子很好吃,帶回家給你家人嘗嘗。」

  他溫煦的笑容極富魅力,瞬間擄獲了少女芳心,頰生霞暈。「謝謝你,叔……大哥哥。」

  她叫他哥哥呢。

  袁少齊似是對此稱謂十分滿意,眸光得意地投向汪語臻。

  她瞇起眼,氣他不僅收買她媽媽跟寶姨,連她的家教學生也不放過,這樣戲弄少女心,很好玩嗎?

  「薇薇,再見。」冷淡的聲嗓頗有下逐客令的意味。

  少女聽懂了,怯生生地看袁少齊最後一眼,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汪語臻送學生出門後,盈盈轉身,杏眸圓睜,很不以為然地蹬著面前的男人。

  他正對她笑著,笑得很陽光、很無賴,笑得她一時無所適從,好不容易才尋回說話的聲音。

  「你夠了沒?」她不悅地瞪他,櫻唇翹嘟嘟的,流露連她自己也未曾察覺的風情。

  他的心韻霎時錯漏節拍,愣了幾秒,才走向她,遞出一粒飽滿瑩亮的包子。

  「吃嗎?」

  「不吃!」她彆扭地撇過臉。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說不吃就是不吃!」

  「語臻,你就吃吧。」寶姨從廚房走出來,端來一壺熱茶和幾隻茶杯。「你從早上就一直在上課,中午也沒好好吃,一定餓了吧?來,坐下來喝口茶。」

  「謝謝寶姨。」汪語臻接過茶杯,淺啜一口。「我媽呢?」

  「在那邊吃包子呢。」寶姨笑著指向餐桌。

  汪語臻望過去,只見母親盤腿坐在椅子上,樂呵呵地啃著鮮肉包,桌上還擺了幾碟滷味小菜。

  「說起來袁先生也真有心,不只包子,連那些滷味都是你媽媽愛吃的,她吃的可高興了。」

  但她不高興。汪語臻懊惱地抿唇,為何連寶姨都替這無賴男人說話?

  寶姨看出她的不情願,反倒笑得更開懷了,卸下圍裙,擦淨雙手。「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袁先生帶了幾盒他們飯店做的點心,我想趁熱帶回家給孩子們吃。」

   「寶姨等等。」汪語臻回房,自抽屜裡取出事先準備好的薪水袋,慎重地交給寶姨。「辛苦你了,以後也請你多多幫忙。」

  這是她每個月必說的感謝詞。

  寶姨微笑,知道她這些謝詞都是出自真心,溫暖地摸摸她的頭,像對待自己的孩子,然後湊近她耳畔,悄聲低語。

  「語臻,寶姨是疼你才對你說這些——袁先生人真的不錯,我看他比那個蔡睿安穩重多了,你好好把握。」

  「寶姨!」她聞言,又驚又羞。「我跟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呢?

  寶姨含笑的眼,點亮委婉的問號。

  她無可回答,粉頰窘迫地發熱。

  寶姨噗嗤一笑,不再逗她,道聲再見後,很識相地離開,帶上門,留下她與袁少齊獨處……不對,還有她媽媽。

  汪語臻回過神,翩然轉身,那男人已不在客廳,而是跟她母親一起在餐桌面對面,說說笑笑。

  他別是又在跟她媽胡說八道些什麼吧?

  她擔憂地想,急忙走過去,汪媽媽看見她,開心地揮手。

  「臻臻、臻臻,包子說要帶我們去泡湯!」

  「什麼?」她凝注身子,愕然望向袁少齊。

  面對她質疑的眼神,他依然氣定神閒,淡淡地勾唇。「剛剛,我邀請伯母到白沙灣的春悅飯店度假。」

  他奸詐!

  真的很奸詐。

  看準了她一定會拒絕與他出遊,於是聰明地從她媽媽下手,天花亂墜地遊說,讓她媽心生嚮往,直嚷著要去泡湯度假。

  她拗不過,只好點頭答應。

  隔天一早,他便開車來接她們母女倆,首先在北海岸兜風,中午在某間海鮮餐廳大快朵頤,下午便入住位於白沙灣的春悅飯店。

  他是集團副總裁,自然受到相當禮遇,她們母女倆也跟著沾光,飯店為她們準備最頂級的豪華套房,半弧形的落地窗外,蔚藍海景盡收眼底。

  套房裡還有一間私人湯屋,半露天,隱密性夠,又能享受自然天光,一盆盆綠色植栽在週遭簇擁,大方放送清幽香氣。

  汪媽媽一進房,立刻躺上軟綿綿的床榻,滾來滾去,又叫又笑,像個天真的孩子。

  見母親這般喜悅,汪語臻縱有滿腔不情願,也只能無助地融化,她望向袁少齊,咬著唇,不得不表示感激。

  「謝謝你,我媽她……好像很開心。」

  袁少齊眨眨眼。「你滿意就好。」他說話的口氣,彷彿只要她說一聲謝,所有的安排都值得了。

  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呢?

  芳心不由自主地動搖,她凝睇他想問清楚,言語卻噎在喉間。

  而他,像是看透她的彆扭,似笑非笑地勾唇。

  兩人四目相凝,各懷心事,空氣流動著無聲的曖昧。

  忽地,汪媽媽歡快的聲嗓打破了魔咒。「臻臻、臻臻,快點,我們來洗澡,我要泡湯!」她蹦蹦跳跳地過來,拖著女兒往湯屋走。「那裡有個好大的浴缸唷!」

  「可是……」汪語臻不安地回眸。

  袁少齊明白她的猶豫,淡淡一笑。「你們去泡湯吧,好好放鬆,我出去走走。」

  「包子也一起來泡湯啊!」汪媽媽熱情地邀請。

  「那怎麼行?」汪語臻聞言,羞窘地抗議。

  「為什麼不行?」

  「他是男生耶,媽。」粉頰薄染霞色。

  「對喔。」汪媽媽神經線接回來,總算記起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那對不起啦,包子,你只好自己一個人玩啦!」

  「沒關係,我無所謂。」袁少齊朗笑,擺擺手,瀟灑地轉身走人,留給母女倆私密獨處的空間。

  他離開後,汪語臻協助母親脫下衣物,衝過澡後,母女倆坐進熱騰騰的溫泉浴池裡,水霧氤氳,她們彼此相視而笑。

  「開心嗎?」汪語臻問。

  汪媽媽不說話,只是快樂地哼著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感受到母親興奮的心情,汪語臻不禁心弦牽緊,想笑,眼眸卻又隱隱泛酸。

  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心情鬱鬱,經常性地將自己關在屋裡,後來中風,又得到老年癡呆症,她更不敢肆意帶母親出遊,擔心發生意外。

  沒想到今日在袁少齊半強迫的邀約下,母親得以享受數年來第一個快樂假期,而且有他幫忙看著老人家,她的壓力也減輕許多,至少不用怕自己一個不注意,母親又走丟了,或者闖下什麼禍,騷擾別人。

  能夠跟母親共浴泡湯,享受天倫之樂,她真該感謝他。

  只是她不明白,為何他要這般討好她們母女倆呢?難道只是為了證明他今時今日,已不是當年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他是否還恨著她,恨著她的家人?但若是恨的話,他又怎能待她母親如此和善?許多人看到這種癡呆難纏的老人,第一個反應都是敬而遠之,但他竟願意耗費時間與她母親相處,她實在難以置信。

  他究竟打算做什麼……「臻臻,好燙!」汪媽媽驚慌的叫喚拉回汪語臻迷濛的思緒。

  她凜神,只見母親從浴池裡彈跳起身,一腳踏入隔壁的冷馳裡,又冰得吱吱叫。

  「好冰、好冰!」汪媽媽哀號。「怎麼這樣啦?」

  她忍不住笑了,起身輕擁母親光裸的身軀。「媽,你小心點,慢慢來啦。」

  她扶著母親,在熱湯與冷湯之間來回浸泡,促進血液循環,待身心都放鬆後,才懶洋洋地起身,穿上飯店附的和式浴衣。

  正巧門鈴響起,她前去應門,迎進兩位女性芳療師。

  「是副總裁安排我們過來的。」兩位芳療師笑著解釋 ,徵求她的同意後,為她們母女倆進行全身SPA按摩療程。

  一開始,汪媽媽癢得笑鬧不停,汪語臻原本擔心芳療師會被母親嚇著,但對方彷彿早有心理準備,一直保持絕佳耐性,漸漸地,汪媽媽在她手指溫柔的撫慰下,舒服地酣睡。

  「謝謝你們。」療程結束後,汪語臻試著付小費,兩人卻都搖搖頭,微笑拒收。

  她又欠了袁少齊一次。

  汪語臻目送芳療師離開,無奈地歎息。

  黃昏,彩霞滿天,飯店庭園的一角,露天泳池裡,一個男人正來回破水,矯捷的姿態猶如一尾游龍。

  他是袁少齊,已經在水裡游了將近半個小時,犀利帥氣的泳姿吸引了幾個女住客駐足,躲在綠色植栽後,偷窺他肌肉勻稱的精實身材。

  他渾未察覺,溺在單純的狂喜裡,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興致昂揚,只覺得體內滿滿充盈著某種強烈情感,幾欲令他爆炸。

  最近,幾乎每個人看見他,都說他變帥了,變得更英氣、更神采飛揚,就連好友喬旋都取笑他是否陷入愛神的魔掌?

  是愛嗎?

  他正在愛嗎?

  這問題,他已不止一次捫心自問,而答案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越發明晰。

  他迴旋轉身,游完最後一趟,終於盡興,仰躺水面,悠哉地享受霞光夕影。

  一雙修長白皙的美腿忽地闖入他視界,跟著,一道嬌滴滴的聲嗓落下。

  「你游得很開心嘛!」

  袁少齊凜眉,在水中站直身子,推高泳鏡,直視他沒想到會在此巧遇的女人。

  「曉宣?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打電話問你秘書,她說你今天在這裡度假。」劉曉宣蹲下身,哀怨地睇他。「你怎麼休假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可以陪你玩啊。」

  可他不需要她陪。

  袁少齊冷淡地注視她,她穿著大膽的比基尼泳裝,胴體凹凸有致,性感的風情吸引了週遭男士的注目禮,唯有他絲毫不為所動。

  「我的秘書應該有告訴你,今天我想一個人獨處。」他有意無意地強調。

  她卻像聽不懂他的暗示,嬌媚地扇動眼睫。「自從上次化妝舞會後,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晚上一起吃飯吧。我剛已經跟餐廳經理說了,留一個包廂給我們。」

  「今晚我有別的計劃。」他拒絕她的提議,單手撐住池緣欄桿,利落地躍上池畔,拾起浴巾披上肩膀。

  「什麼計劃?」劉曉宣跟在他身後。「你要開會,陪客戶吃飯?還是……跟別的女人約會?」最後一句,聲嗓明顯結冰。

  他霎時凝步,回過頭,打量劉曉宣不悅的神情,心下瞭然。「原來你都知道了。」

  「飯店經理跟我說你是帶著一個年輕女人還有她媽媽一起來的。那女人是誰?」她不客氣地問。

  「我前妻。」他回答得直截了當。

  「什麼?」劉曉宣驚駭。「你結過婚?」

  「是。」

  「什麼時候的事?離婚多久了?為什麼你們現在又會在一起?是她糾纏著你不放嗎?」

  「這些不關你的事。」他不喜歡她質問的語氣。

  「怎麼會不關我的事呢?」劉曉宣不依地撅嘴。「你明明知道我對你——」她驀地頓住,害羞似地睨他一眼。「討厭啦!」

  若是別的男人,肯定被她這樣的嬌嗔惹得方寸大亂了,可他只是漠然整肅神情,以最禮貌疏離的態度定義兩人的關係。「我把你當朋友,曉宣。」

  她霎時變臉。

  怎麼可能?自從在倫敦初次見到他時,她便暗暗喜歡上他,千方百計接近他,費盡心思施展女性魅力,他對她怎能毫不動心?

  「你騙人!」劉曉宣顏面拉不下,氣惱地指控。

  「我沒說謊。」他很冷靜。

  「你就是說謊說謊說謊!」她不相信!他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點喜歡她?她長得漂亮家世又好,多少男人爭著將她捧在手心,他憑什麼輕忽她?「袁少齊,你敢這樣侮辱我,信不信我叫我爸開除你!」

  他聞言,面色一沉,而她也立即後悔了,她沒想過用這種手段威脅他,她只是太過無所適從。

  「如果董事會因此開除我,我沒話說。」他冷然撂話。

  「不是的!少齊,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她慌了,藕臂急切地攀住他,兩人拉扯之間,她一時重心不穩,身子往後仰倒。

  千鈞一髮之際,袁少齊及時展臂相救,摟住她後腰,將她撈回自己懷裡。

  她整個人嚇傻了,反手緊緊抱住他,他想推開,她卻如八爪魚抓著不放,兩人親密相貼,姿勢曖昧。

  這一幕,恰恰落入汪語臻眼裡,她先是怔然佇立,接著嗤聲冷笑。

  這聲諷味十足的冷笑,驚動了袁少齊,他轉頭,發現是她,頓時大驚。

  她橫睨他,沉默的一眼,卻似千言萬語,重重地壓在他心頭。

  見她翩然轉身,他再也顧不得紳士風度,用力推開懷中癡纏的女人,跨大步追去。

  「語臻,你等等!」

  她不理他。

  「語臻!」

  他在一座跨越荷花池的日式拱橋追上她,自身後攬抱她的腰。

  「你放開我!」她氣憤地掙扎。

  他不放,雙臂更圈緊,將她牢牢地鎖在自己懷裡。「你聽我說。」

  「說什麼啊?」她冷嗤。「你追過來幹麼?不怕你女朋友生氣嗎?」

  他聽出她話裡浸染著醋味,不禁微笑了,慎重宣佈。「曉宣不是我女朋友。」

  她諷哼,顯然不相信。

  「我跟她是在倫敦認識的,當時她爸爸——也就是春悅集團的董事長想挖角我,約我吃飯,那天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之後我回台灣,她便常找機會約我吃飯或參加宴會,但我保證,我只是將她當朋友看,沒別的意思。」

  「幹麼……跟我保證啊?」聽他信誓旦旦地解釋,她的氣像是消了,原本僵硬的嬌軀也漸漸酥軟,不再抗拒他的擁抱。「我又不是你什麼人。」

  「你是我前妻!」他粗聲強調,對她總是強力撇清與自己的關係感到懊惱。

  「前妻也……不代表什麼。」她低語,嗓音逐漸細微,軟軟的,如一束融化的春水,沁入他胸房。

  他不自覺地心動,低頭更貼近她,濕淋淋的髮梢逗惹她敏感的耳際,水滴順著她曲線美好的頸脖,滑落浴衣領內。

  夕陽西沉,霞光剪著橋上他與她的姿影,襯著渲染迷幻色彩的天空,美得像一幅印象畫。

  他不顧可能經過的路人,方唇不安分地啃咬她後頸,嗅著那性感女人香。

  她陣陣輕顫,氣息變得急促,心韻迷亂。

  「跟我說實話,語臻,你跟那個蔡睿安其實也只是朋友,對吧?」他胸有成竹地問,沙啞的聲調撥弄她心弦。

  她暗暗咬唇。「你都知道了?」

  「是寶姨跟我說的。」他輕聲笑。「她說蔡睿安不是你男朋友,你們比較像是工作夥伴,她還說,蔡睿安的確對你很有好感,所以要我多加油。」

  「她在……胡說什麼啊?」她羞窘不已,細聲細氣地抗議。「幹麼要你加油?」

  「因為她知道……」他懸疑地停頓。

  她跟著屏凝呼吸。

  他忽然轉過她身子,與她面對面,深湛的眼潭映出她慌張的容顏。

  「語臻,這句話我本來想過一陣子再說的,我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時機還沒成熟,重點是,我還必須跟你證明我做得到,所以——」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魯莽地打斷他,心亂如麻。

  「我想說——」他深呼吸,凝聚體內所有的勇氣。「嫁給我吧!」

  她駭然震住,腦海霎時空白,傻傻地瞅著他。

  「嫁給我,語臻。」他熱烈地表白。「跟我結婚!」

  她瞠視他。「你……瘋了。」

  「我是認真的!」他握起她顫動的玉手,抵在唇前,綿密地呵護。

  「你……」她一時無語,不知該說些什麼。他的求婚來得太突然,毫無預警,她不但沒有心理準備,也從不敢奢望。

  經過一段漫長的靜默,她總算幽幽地揚嗓,逸落唇瓣的卻是連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一句話。「這是你第一次……向我求婚。」

  這是抗議嗎?抑或撒嬌?她茫茫地憶起許多年前那次婚姻,當時他本欲向她提分手,是她死賴著他,苦苦糾纏不放,甚至表明願意與他私奔。

  她沒得到求婚戒,只有一枚隨手撿來的易開罐拉環,而且,還是她主動套住他。

  是她主動的,是她厚著臉皮決定跟隨他到天涯海角……一念及此,汪語臻驀地笑了,笑中隱含的自嘲與傷痛,震動袁少齊,他怔怔地望她,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佔據胸臆。

  過了好片刻,她終於收住那串令他神經緊繃的笑音,唯有一波波傷感的笑意,隱約在唇畔蕩漾——「我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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