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愛著我嗎?”
劉至風輕聲問著前來看展的於香韻,兩人並肩而立,目光都凝定在一幅巨型攝影作品上。
一個靜坐看海的女人,獨佔了半面牆,唇畔如夢似幻的笑,放肆地勾引觀眾的視線。
“你不愛我了,對吧?”劉至風語音沙啞。
於香韻心弦一緊。“對,我不愛你了。”
沉默,在一對舊情人間蔓延,誰都不說話,靜靜回憶從前,咀嚼愛戀成空的滋味。
片刻,劉至風忽然笑了,他一向遊戲人間,對感情也不甚執著,既然愛要走,他便揮揮手,留也不留。
“這幅作品,就送給你吧!”他笑望於香韻。
她訝然回眸。“你要送我?”
“這幅作品是我近年來最滿意的,本來是非賣品,想說自己留下來做個紀念。”
“紀念什麼?”
“還問?當然是紀念我失去的寶貴戀情啊!”他半真半假地哀歎。
於香韻噗哧一笑,望向他的眉眼彎彎,勾著些許無奈——他還是他,依舊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
“這張照片,你確實拍得很好。”她柔聲讚美。“你能拍出連我自己也沒看到的自己,真的很有才華。”
“所以你當初才會喜歡上我吧?”劉至風嘻嘻笑。
她不置可否,只是微笑。“你真的要將你最得意的作品送給我?”
“這個嘛……只要你肯告訴我一件事,這幅絕世珍寶就是屬於你的。”
“什麼事?”
劉至風咳兩聲,神情一整,難得正經。“我很想知道,當我拍下你這張照片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麼?”
果然!
於香韻自嘲地牽唇。她早料到劉至風想問什麼——他不知道纏著她問過幾百遍了。
她靜默半晌,終於決定道出秘密。“其實那時候,我正想著Uncle Angel。”
“原來你在想他?”劉至風擰眉,說意外好像也沒那麼意外,他早該知道只有她最仰慕的天使能令她展現那樣獨一無二的甜美。“說句老實話,香韻,我覺得你已經遠遠不只把他當一個善心的助養人看待了,你對他到底是什麼感覺?”
她對他是什麼感覺?
輕輕一問,在於香韻心頭壓下的,卻是千百斤的重量。
她願意傾盡全力給他自己的所有,縱使他什麼都不要,他從來不曾求過她什麼,也不曾對她傾訴心事,但她卻能感覺到自己很靠近他。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就像她把他當生命中最特別的人,他亦如是待她。
但也許,她錯了……
“至風,你知道嗎?我終於見到了Uncle Angel。”她忽地抵擋不住排山倒海襲來的悲傷,顫聲低語。“可是他……好陌生,我不能相信他就是這十幾年來一直跟我通信的人,他好冷漠,連自己的養子也不關心,這樣的他,怎麼可能疼愛我?他甚至不許我接近他的養子……”
“是梁冠雅嗎?”劉至風澀澀地問,這是於香韻第一次在他面前剖白心聲,卻是在兩人分手以後。
“你怎麼知道?”
“是奶奶告訴我的,她說你好像喜歡上他了,要我想想辦法,把你追回來。”
原來如此。於香韻惆悵無語。
劉至風仔細觀察她眉宇深鎖的容顏。“我做不到,對吧?”
她一怔。
他重重歎息。“或許我們曾經相愛過,但我從來不曾真正走進你心裏,你表面上平易近人,溫暖友善,但其實對誰都保持著安全距離,我從來看不透你真正的喜怒哀樂。”
“對不起。”她感受到他的無奈,真誠地道歉。
“別這麼說。”他搖頭,苦笑。“那個梁冠雅,他做得到,對不對?他能看透你。”
不錯,他能看透她,她在他面前,透明得就像一塊水晶。
“你是不是愛上他了?”他追問。
她茫然無語。
如果是愛,也未免來得太急、太倉促,在她還沒能築好防衛線以前,便攻陷她心城。
於香韻苦澀地斂眸,水煙迷了她的眼。
劉至風緊盯她,又是一聲長歎。“香韻,我認輸!你也知道,我不是個喜歡動腦筋的人,討厭複雜的人生,我喜歡簡簡單單,悠游自在,你太難懂了,不是我能摸清楚的女人,我們分手也好。”
的確,他們分手比較好。
她揚起眼睫,朝他送去嫣然淺笑。
他也會意地回她一笑。
兩人不再多說什麼,劉至風送於香韻離開藝廊,戶外,晴空朗朗,陽光燦爛,似是祝福兩人初萌芽的友誼。
“對了,你那個怪叔叔不許你接近梁冠雅,你做得到嗎?”劉至風站在朋友的立場,關懷地問。
“我不能背叛Uncle Angel。”於香韻啞聲回應。“他是我這輩子最親的人,我不想令他失望。”
劉至風眯起眼,替她抱不平。“你不想讓他失望,卻必須傷害自己,看你心痛,他就會高興嗎?”
“我不會痛的。”她溫聲反駁,唇畔漾開的笑,宛如從最高處墜落的月光,澄澈、透明,令人哀傷。
就連一向粗線條的劉至風,看了也不捨。
“嘿,你別這樣。”他不禁展臂,輕輕攬住她。“你明明很難過,幹麼要假裝堅強呢?你啊——”未完的言語驀地隨風消逸。
於香韻察覺到劉至風的異樣,順著他眸光的方向望過去,嬌軀一震,心韻乍停——
梁冠雅?!他怎麼來了?
她慌了,胸海翻起滔天巨浪。她不想見他的,逃到臺北來便是為了躲開他,他為何還要追來,為何就是不肯放過她?
他遠遠望著她,眸光犀利深邃,固執地追緝她,她咬牙,僵站著如一朵冰凍的玫瑰,豎起防備的尖刺。
“香韻,你過來!”他漠然揚嗓,命令般的口吻仿佛召喚一個逃家的小孩。
她氣惱地別過頭,不理會。
劉至風察覺兩人之間異樣的眼神交會,好奇地揚眉,低聲問:“他就是梁冠雅?”
“嗯。”她不情願地頷首。
劉至風輕聲一笑。“既然能看透你的人來了,我這個過期男友也該識相點閃人了!”語落,也不知是否有意惡作劇,他先在前女友頰畔印下一吻後,才若無其事地轉身。
梁冠雅眼色一沉。
劉至風離開後,他大踏步走向於香韻,見她低斂著眉眼就是不肯面對他,他惱了,妒火與怒火在胸臆交相煎熬。
“你真的打算跟劉至風複合?”
“我要怎麼樣,你管不著!”
“我當然要管!”他咬牙切齒,幾乎想抓住她肩膀,狠狠搖醒她。“你忘了嗎?他根本對你用情不專!你怎麼能夠傻到再次相信這種男人?”
“我傻不傻,都不關你的事。”
冰冽的聲嗓瞬間澆滅梁冠雅焦灼的心火,他深呼吸,目光鎖定她蒼白似雪的容顏,放緩語氣。“你是不是氣我?香韻,因為我答應師父收購你的餐廳,所以你才不肯理我?”
她咬唇,默不作聲。
他以為自己猜對了,握住她肩膀,將她轉過來。“你聽我說,香韻,你知道我一向聽師父的話,他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但是不論他要我從你手上奪走什麼,我保證,以後我都會加倍奉還給你!”
她聞言,身子一顫,愕然揚眸。
他溫煦地微笑。“你聽著,有一天我一定會把餐廳還給你的,不管你要加上什麼利息,就算要我所有的身家財產來賠償,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你……你幹麼要這麼做?”她屏住氣息,不敢相信。
“你還不懂嗎?”他苦笑,大掌捧住她冰涼的臉頰。“因為我不想從你身上奪走任何東西,因為我不在乎任何人對我的看法,只有你……我不想你討厭我。”
最後這句,極輕極輕,如風中緋櫻,飄落她心上,渲染的是血色。
她痛到嗓音破碎。“冠雅,你怎麼……怎麼這麼傻?”
他在她話裏聽出濃濃的心疼,驀地展臂圈擁她,緊緊地,好似要將她揉進骨血裏。“不要離開我,香韻,你怎麼氣我怨我都沒關係,我一定會補償你,我不想讓你走,只有你,我不能失去。”
她全身顫慄。
她也不想失去他啊!她不想離開他,無法想像再也見不到他,但……
“香韻,我愛你!”他熱烈地表白,下巴鍾愛地摩挲她,和他的心一起溺進她柔軟的發瀑裏。
她驀地低咽一聲。
他怎能愛她?怎能如此不顧一切?她不值得!
“不行的,冠雅,梁叔叔他……不許我們在一起。”
“是不是他跟你說了什麼?你別擔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說服他。”
“可你不也很聽他的話?”
“我是很聽他的話,但我不會因為他就放棄你。”他認真地許諾。“我會為你奮戰的,香韻,你相信我。”
她悚然。他願意為她反抗養父?
“可是……可我不能啊!”她抓緊他衣襟,愴然哭喊。“我答應過他,要永遠聽他的話……”
他身子一凜。“為什麼你要答應他?”
“因為他就是Uncle Angel啊!”她揚起淚眼婆娑的臉蛋,激動地呐喊。“冠雅,我跟你說過,這世上他是我最親最重要的人,我不能違背他!”
他震住,眼神千變萬化,難以置信,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問:“你說我師父是Uncle Angel?你怎麼能確定?”
“是他告訴我的!”她輕聲啜泣。“他把我寫給他的信念給我聽,如果他不是Uncle Angel,不可能知道我們通信的內容。”
“所以你就答應他不再見我?”他乾澀地問。
她黯然點頭。
“那劉至風呢?也是他叫你來找他的?”
“嗯。”她又點頭,輕輕推開他。“對不起,冠雅,我真的不能不聽他的話。”
他懊惱地瞪她,半晌,忍不住低吼。“你這傻瓜!你幹麼要這麼服從他?就算他是你的Uncle Angel,是你的助養人,你也不用拿自己的幸福來獻給他啊!”
“你不懂,你不明白。”她仰望他,羽睫憂傷地顫動。“他是這世上最關心我的人,我從小到大,等於是他看著我長大的,不管高興或難過,我第一個想訴說的人就是他。我打工被人欺負,是他教我怎麼討回公道,我想開餐廳,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跟我講解怎麼跟銀行交涉貸款,我遇到什麼疑難麻煩,都是他幫我解決……我不能不聽他的話,我不想辜負他對我的期望!”
梁冠雅無言,胸口揪著、痛著,他掩落眸,靜靜地感受於香韻對Uncle Angel的濃烈敬愛。
她是真的將他當成親人了,是她在這世上,最親最親的人……
“你真傻。”他睜開淡淡染紅的眸。“為了不辜負他,你寧願自己受苦?”
“我不苦,一點也不。”她倔強地否認。
他蹙眉,驀地捧住她濕潤的臉頰。“別管什麼Uncle Angel了,香韻,問問你自己的心,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她願意嗎?他怎能這樣問她?
於香韻咬緊牙關,在蒙矓淚光裏描摩眼前令她眷戀不已的俊容。“我……不願意。”
“你說謊!”大掌緊了緊,幾乎掐痛她。“你答應過不對我說謊的……”
她什麼時候答應過他了?
“放開我,求求你……”她求饒,細軟的嗓音像貓咪,嗚咽著,牽痛他的心。
他驀地深吸口氣,克制著再次擁抱她的衝動,好想、好想就這麼將她揣入懷裏,貼在最靠近心魂的胸口,永不離分。
“嫁給我吧!香韻。”
“嫁給你?你瘋了嗎?我說了我們兩個不可能的!”
他溫柔地望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悠悠歎息。“如果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馬上就會say Yes。”
她凝眉。“什麼意思?”
因為他才是正牌的Uncle Angel,他才是那個從十四歲那年便開始與她通信的助養人,他才是她在這世上最親最親、最重要的人。
但他,從來不想利用自己的身分來折服她——
星眸熠熠,內斂地、深情地照耀她。“你聽我說,香韻,我們都不應該讓任何人來決定自己的未來,就算那個人跟我們多親都一樣,自己的人生應該由自己作主。”
自己的人生,自己作主?
她怔忡地望他,望進他深邃的靈魂之窗。這個男人,總令她感到深不可測,他身上仿佛有無盡的寶藏,只待有緣人挖掘。
她,會是那個人嗎?
“你好好想想吧!”他對她微笑,那笑,是說不出的寵愛與縱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