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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蘭京]京豔迷宮[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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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49:38 |倒序瀏覽 | x 1
京豔迷宮 作者:蘭京

【內容簡介】

多年以來,他在迷城般的世界大步疾行
早已習慣一個人沖鋒陷陣,一個人流亡飄泊
卻在晴朗而微冷的夏日歐陸深處
撞上一個纖麗的小小人兒──
她看似嬌嫩脆弱,卻柔韌得難以折服
每每回頭,總能看見她苦苦追著他的行蹤
急喘不休仍一路緊緊相隨
跟著他奔上危機四伏的旅程
他們在精心籌劃的陰謀中淪落、奮斗、相依為命
即使無法了解她天真單純的情懷
他卻深陷在如此被需要、被渴望、被看重的依戀裡
甘心與她沉溺在無窮延伸的迷宮之中
實現一句甜美嬌羞的執著: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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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0:10
第一章


  這原本只是小女孩們的游戲,但誰也沒料到,竟會陷入如此詭譎的危機。

  嬌艷可人的東方娃娃,個子小小的,有法國女子般的纖秀骨架,有南歐女子的時尚風韻,兼有美國好萊塢文化的性感美學。

  她總是戴著一副大墨鏡,遮掩她的美麗,也總是不吝於展現她的誘人胴體。真正迷人的不在於洶湧起伏的豐滿,也不在嬌媚的俏臀或那雙美腿,而在於她無瑕細膩的肌膚。粉瓷般的精致質感,在米蘭街頭的艷陽下,透出珍珠般的光潤。即使在時尚之都,也處處引人矚目。

  不是俗麗的、粗糙的、過度商業化的庸碌時髦,而是一面令人羨艷、一面令人猜疑這是不是哪個國度、哪家名門微服出巡的淘氣公主。

  其實,她平常在台北根本不是這副德行的說......

  但她只要再撐一天、捱過今天,就可以從這日日心驚膽戰的「時尚周」逃脫。

  女孩們的冒險游戲,就此成功落幕。

  每日三餐,創意料理、海鮮料理、傳統義大利料理,她不管去哪間高級餐廳,即使在露天咖啡座來杯卡布其諾,絕對都挑最醒目的位置入座,觀賞風景,也成了風景給人觀賞。

  一周招搖下來,她早習慣面對陌生路人或旅人拿著相機獵捕她的場面,見怪不怪。

  這並不是她的生活型態,也不符她的性格,不過......換個正面的角度來看,這一周也未嘗不是一次新鮮的體驗。

  看看時間,差不多該按原訂行程,回飯店等人送東西來了。

  這趟旅程,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間小街裡的飯店。由十八世紀豪宅改建而成的溫馨住處,是隱匿在繁華都會的寧靜角落。典雅的格局,富麗沉穩的骨董擺設,仿佛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飯店內綠意盎然的庭園小餐廳,是她每日必定報到之地,非得舒舒服服地曬著燦燦陽光、享用豐盛早餐後,才甘願展開當日行程。

  下次來米蘭的時候,再悠悠哉哉地一個人享受吧。這次--

  她在房內正整理著行李箱,房門就傳來叩響。

  東西居然准時送到。

  在這個什麼都會遲一些、緩一點的安逸國度,她早學會了耐性等待,接受義大利的生活步調,准時反倒令她小感意外。

  不錯不錯,待會小費給多一點,表揚一下服務生的守時美德。

  夕陽明耀地自她身後照亮滿室,開門之際,即使來人看不清她逆光的容顏,也已懾於她美麗的剪影。而她,敞門一怔,還來不及反應,就被重重卷進一座魁偉胸懷裡,粗野地吻奪了她的雙唇。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沒有轉圜餘地,就被吻得暈頭轉向。

  那人毫不客氣地擁吻著嬌小的人兒,熟練地、蠻橫地、猖狂地大口品味她,吞噬她的所有錯愕與驚慌。巨掌狠狠揉著她的俏臀,逼迫她貼緊著他名貴西褲內的欲望,烈火熊熊。

  她不是遲鈍,也不是豪放,而是根本沒時間搞懂這是怎麼一回事。眼前最迫切的,是她快被擁碎的四肢百骸,以及無法喘息的致命危機。

  她遭到歹待襲擊了!

  怎會這樣?!這裡不是高級飯店、安全穩當的嗎?而且房門還正大開,怎麼會有暴徒這麼囂張?

  她想還擊,卻動彈不得,被那人懲戒似地吻痛了雙唇。他明知她在他唇中激烈抗議,譴責他的粗暴,他卻毫不留情,忿恨欺陵。

  「你別以為這次又可以耍著我玩。」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把她抱往幽暗的內房,摔往床褥,重重伏在她身上,一把扯下低胸洋裝的緣口,兩團豐乳彈跳而出。

  「這次我要先收取報酬,連本帶利討回你之前的一堆爛帳!」

  她的驚惶申訴,全被他深深吮沒,以他霸道的唇舌翻攪侵吞。巨掌悍然擠捏著雪膩豪乳,毫不客氣地將乳頭箝在指間,擰捻她極度的易感。

  嬌軀奮力扭動,不像抗拒,倒像挑逗。他太清楚她的把戲,喜歡被欺負的快感,喜歡他的跋扈與凶狠,喜歡他極盡所能地蹂躪她,折騰她的淫蕩。

  她的清純羞怯只是誘餌,無往不利地醉惑她想要的獵物,侵犯她的一切,陷入她深邃的甜蜜陷阱裡。

  這個騙子!

  他的惱怒迅速轉為饑渴,在掌中極致的觸感之下迷失方向,忍不住在她唇中歎吟。他不得不敬佩她的演技,無辜得令他難以苛責,嬌弱得惹人憐惜。他氣、他怨,全都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自己。

  為什麼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任她愚弄?他早已對她厭煩透頂,不屑再與她有任何接觸。但這兩三天,他在暗中遙望她天真爛漫的另一面,甜美而邪惡的招搖與心機,他就懊侮。

  他為什麼要任她撒嬌撒賴,又來幫她收拾爛攤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擺脫掉她的糾纏?

  他迷眩在她的紅唇中,盡情嫵摩著每一寸他搜掠得到的肌膚。敏感的嬌軀,對於每一分撫觸都還以積極的回應,嬌嗔在他深沉的吻吮裡。

  小手推打在昂貴的西裝上,宛如催促,或是抱怨,不甘心她都快被扒光而他還衣冠楚楚似的。

  厚重的窗簾,遮斷火熱的夕陽,內房卻仍一片熾烈。奢華的幽暗中,只有小小外廳的一室燦爛可以隱約照亮,屋內深處只有喘息,以及悶在吻中的呻吟。

  一絲警覺,閃掠他腦海,但隨即被她滑嫩的大腿膚觸取代。惶惶靠攏的雙膝受到他身軀的阻礙,只能環貼在他身側,更顯熱情,卻被他一把推開,要她好好地在他身下分敞自己。

  是她主動找上門,以她自己為代價,要求他幫忙,那麼他理當有權索取她承諾的報償。並非他是貪婪小人,或性好漁色,而是她無止無休地勒索別人的幫忙,攪亂別人的穩定生活,自己倒逍遙旁觀、以此為樂,已經超過他的容忍底限。

  非得給她一次教訓不可!

  但他忘了自己累積了多少渴望、不得抒發,也忘了自己有多好奇於她在這一周展現的新鮮氣息。他似乎不曾好好認識過她,竟從未發覺到她隱藏的另一面。

  這新的一面,比過去的她更吸引人,令他迷惑。

  他在這一周的觀察中,看到的她依然衣著大膽,同時品味出眾。但優雅的舉止下,似乎有什麼不同。這才是她真正抒發出來的自我,還是又在作戲?是她平日在偽裝成惡魔千金,還是現在在表演毫無心機?

  好啊,那就來斗吧。

  他也有他的把戲,非常清楚她有多沉迷於他強烈的肉欲。至少,就這方面來說,她是非常出色的老手。

  飽滿的豪乳,在他老練的掌握下,情欲高聳繃挺,激切難耐。被他壓制著的女性禁地,蕾絲底褲已擋不住她本能性的甜蜜,為他豐沛地預備。

  粗糙的巨掌不斷摩挲她雙腿內側的細膩,以他的吻在她唇中贊歎,對她的一切憤慨與厭惡,頓時消融。當長指切入底褲探索到其中的柔嫩,她驚人的熱情令他錯愕。只不過稍稍挑撥,就可以得到她敏銳的生澀回應,仿佛從沒被如此愛過。

  他印象中的嬌軀,應該更柔軟、更熟練於男人的撫觸。此刻的她確實充滿熱情的潛力,每寸雪膚之下卻又隱含著某種缺乏經驗的畏縮與僵硬。

  有些東西可以演,有些則是沒辦法演。這才令他想起先前的警覺!

  「你是誰?」

  這一松懈,小人兒趁隙用力踢踹,逃離他身下,急急退坐到床褥更深側,忿忿環掩豐碩裸裡的酥胸。身下的衣裙,早在慌亂退縮之際,被壓制在他龐大的身下,只有她的人得以逃脫,僅剩內褲蔽體。

  他一時怔忡,尚未自情欲中聚攏焦點。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對,這不是她。他本以為是,但......

  不是。他現在可以非常確定,不是!

  他猝地起身,大步踱往窗前,猛然扯開厚重窗簾,夕陽頓時照亮床內嚇壞了的淚人兒。

  驚恐的大眼中,有無法饒恕的氣惱,有可笑的小小防備,以及被捻燃的嫵媚情欲,渾身雪膚泛著撩人紅暈,挑逗著男人的心。

  很漂亮的女孩。但,他懶得欣賞,只有一肚子火,以及灼痛昂揚的挫折。

  「你是誰?」

  「出去。」

  「該出去的是你,這是我訂的房間。」

  她本該高興,能在異鄉聽到母語,但此刻只覺得這簡直是魔鬼的呢噥,再醇厚悅耳也不過是一堆詛咒。

  「這是我的房間!我都住了一個禮拜,難道我會搞錯嗎?」她想痛斥,可惜哽咽聲打散了她的氣勢。

  他皺起眉頭,不屑至極。瞥到她梳妝台前-大堆的飾品時,冷然斜睇。「你為什麼要故意假扮潔兒?」

  他認識潔兒?她整個人傻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間飯店是我幫潔兒訂的,刷的也是我的卡,不信你可以去查。」

  「可是,潔兒跟我說......」

  「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少在那裡順著他的話,亂套交情。

  他是什麼人?憑什麼對她施以這種審判定罪的口吻?

  他的跋扈不是只在口頭,而是具有高度行動力。大手狠然抽起梳妝台上一張清單,詳細記錄著她每日該穿什麼、戴什麼、配什麼,好成功仿造出潔兒的模樣,且巧妙地以時尚墨鏡遮掩掉她們的不相像。

  顯然這是有預謀的惡作劇。

  再一次地,他又淪為潔兒捉弄取樂的對象。

  他氣到徹底冷冽,毫不留情地抓起床上女子的手臂,直接拖往外廳。

  「你想干什麼?!」她驚駭泣嚷,魂飛魄散。

  外廳的房門是開的,她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底褲,他這樣把她丟到走廊上的話,教她以後怎麼做人?

  「放開我!你放手!」

  「該放手的是你。」

  她竟沿途勾抱住沉重的骨董沙發扶手,打死不放。

  他有著同樣剛烈的意志,絕不容她再留在他眼前,蠻橫地扳開她的緊緊環抱,硬是將她自沙發扶手旁剝下,繼續將她拖往房門口。

  她嚇壞了,從沒遭到如此對待,宛如她是某種齷齪廉價的存在。

  「我不管你跟潔兒在耍什麼把戲,統統給我滾出去!」

  「不要!」

  極度的驚恐,產生了異常的堅決。她被拖在地上,碰到什麼就拚死抓什麼,形同即將溺斃的人。臨門之際,她緊急攀到了房門前的圓桌桌腳,瘋狂勾抱在她左臂中。拖著她右臂的他,幾乎是連人帶桌,沉重而忿怒地往外拖。

  骨董圓桌上的玻璃大花瓶傾跌爆碎,砸散一地清水及滿瓶玫瑰。桌腳沿著同她拖行的路徑,勾疊起厚重的華麗地毯一隅,增加他攆人的阻攔。

  難纏的女人。

  他厭惡地回過身來對付她勾抱桌腳的那只手臂,她卻哭鬧地發揮驚人的執著,雙臂狠抱著桌腳,整個人蜷成一小團,本能性地頑強自衛。

  與其跟她纏斗,還不如豁出去地一刀兩斷。

  他憤然扛起骨董圓桌,連同桌腳上緊攀著的淚娃兒一齊往門外搬。被懸空的桌腳,撐不住她的依附,害她整個人順勢滑落到地面,跌坐在被高舉的圓桌陰影下。

  原本恐懼的小臉,忽然不再驚駭,定定地仰望被扛著的沉重圓桌,全然凝結。

  干脆被砸死算了。

  與其受到這種羞辱,她還寧可......

  他微愕,知道她在想什麼,也預期到她下一步會采取的攻擊行動。但在她出手的一剎那,一句輕喚打斷了這場野蠻對抗。

  「呂小姐,你的東西送來了。」

  穿著白衫黑褲及帥氣小背心的女服務生,怡然優雅地站定門口以英文通報,笑容可掬。似乎他的粗暴架式、她的幾近全裸,以及一室翻天覆地的凌亂,都再正常不過。

  「請問,要我直接交給先生嗎?」她將覆著高級黑套的昂貴西裝,拎往他的方向。

  「那是我的東西!」她激切起身,顧不得現狀,沖過去一把將那套平整衣物緊緊擁入懷裡,同時掩護住了大半嬌軀。

  女服務生還是笑咪咪的,對這屋裡的劍拔弩張視而不見,從容告退,順勢替他倆帶上房門,請君自便。

  真不曉得女服務生是怎麼看他倆的暴戾激戰......

  圓桌被砸回原地的重響,驚回了她的警戒。她悍然環抱那套衣物,靠往角落嚴嚴自衛。

  他怒瞪她,她也瞪他,外加涕泗縱橫,緊抿雙唇。

  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女孩!

  一陣手機鈴聲,切入了他們相互敵視的冷戰。他不耐煩地一面接聽,一面疑惑門板上傳來的輕輕叩響。

  「我魏君士。」

  淚娃兒趕緊奔往房門前,不是趁隙逃脫,而是快快將房門上鎖,免得再有人看到她這副丑態。

  「呂小姐?」門外男聲以沙啞的義式英語問道。「我是Ermenegildo Zegna的魯奇諾,送來您訂制的Napoli Couture。」

  門內的她一愣。她訂制的手工西服,不是正抱在她的懷裡嗎?

  「潔兒,你的把戲已經玩完了,剩下的爛攤子你自己收吧。」

  對著手機回應的冷語,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潔兒的來電?

  太好了。這一切亂七八糟的夢魘,只有潔兒能解。等潔兒跟這個男的說清楚,真相大白,她受的冤屈就可以得到平反。

  「呂小姐?」門外人狐疑,似乎察覺到門內有狀況。

  「等一下,我--」她這副德行怎麼見人?可是她的衣物全在臥室裡,那個叫魏君士的又正杵在客廳通往臥房的唯一通道中......

  他倏地狠然抬眼,對上了她焦急不安的視線。他知道她的左右為難、知道她希望他能稍稍讓開,卻完全不為所動,堵住所有的可能性。

  他干嘛這樣瞪她?他應該知道她是受好友潔兒之托,來這裡大采購的吧?

  「呂迪琪?」他不悅地低喃,近乎唾棄。「你不用跟我解釋你們的交情,或介紹她的背景,我沒興趣蹚你們這淌渾水。」

  可不可以先讓她過去一下?

  她竭力暗示著。想過,又不敢過。如果硬要過,一定得與他擦身而過。她現在衣不蔽體,先前和他又是激情又是激戰,實在沒膽再冒這個險。

  「呂小姐,請問有什麼問題?」門外委婉催促。「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可是......我已經拿到你們送來的西裝了啊。」他還要來送什麼?

  外頭的人沒有聲響,好一陣子後才淡淡回一瞧干--

  「你拿錯衣服了,我這邊的才是。」

  應該是他們送錯了才對,怎會說是她拿錯?

  算了。「好吧,我馬上出來,你等一下。」

  大不了開口跟魏君士講聲借過,結束這場鬧劇,各自分飛,老死不相往來。她好不容易使勁凝聚了一滴滴勇氣,卻還沒出聲就被他對著手機的喝斥嚇到。

  「我管你要夾帶什麼畫作出境,我也不信你那套說辭。我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讓你耍著玩!」

  畫?夾帶出境?她怔怔抱著懷裡覆著軟質黑罩的大袋西裝。昂貴的西裝面料在層層細密包覆中,平整厚實,她實在摸不出這裡面是不是藏了什麼其他的東西。

  她只知道,這是潔兒交代說最後一天會托人送來的貴重禮物,要她幫忙帶回台北。事情就這麼簡單......對吧?

  惶惑的大眼,驀地對上了他蹙緊眉心的狠睇,孤立無援。

  這個人......會幫助她嗎?

  「我不負責呂迪琪的人身安全,那是你的事。」

  她頓時整個人從頭涼到底,竭力冷靜地盯視地板。

  「你大可幫她叫警察,恕不奉陪。」

  手機啪地應聲合上,截斷任何友善或溝通的可能性。

  他嚴酷審視她,她堅決地審視地面,雙方各自堅持,沒有交集。

  半晌,他決絕地調頭而去,隨她去發她的大頭呆。什麼夾帶畫作出境、什麼來路有問題、什麼保護呂迪琪,簡直狗屁。他的時間,分秒必爭,特地從法蘭克福商展飛到此地,結果是給小女孩們耍得團團轉。

  真是夠了。

  他還沒來得及握上房門的把手,把手竟低調地悄悄彈鎖,緩慢地自動扳啟,往內寂然推開,瞬間觸動到他敏銳的戒備。

  來者不善。

  他想也不想地霍然用力拉開門板,手肘狠然沖去,門外鬼鬼祟祟貼著的男人立刻被他的手肘打歪整張臉,鼻血噴濺。

  對付了一個,沒想到外頭還有一個。

  他和對方二話不說,直接開打,不分敵我地同時保持緘默,卻出手凶猛。

  怎麼會惹上當地幫派的?

  事情搞大了,此地不能久留。

  他很清楚,跟職業打手互毆只會浪費時間和體力,也給敵人呼朋引伴的空隙。逞凶斗狠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戲,而他,只講策略,要求效率。

  對方的拳頭雖重,卻輕快靈活,防不勝防,而且似乎頗享受與他對打的快感。

  旗鼓相當。

  他以泰式拳擊的關節技巧應戰,千變萬化,令對手興味盎然。但在彼此激斗的疾速中,他突然被人自後方勾抱住頸項。方才被他一肘撞歪鼻梁的家伙竟然偷襲,一臂環勒高大的他,等著另一人的重拳來襲。

  要命,要是正面挨上這一拳,鐵定昏死。等他醒來,別說東西會被洗劫一空,恐怕連呂迪琪也早被賣到火坑裡。

  他右肘朝後猛烈一撞,擊中後方那人肝髒部位,對方愕然抽搐,雙膝頓失力道,臂彎中原本勒住的魏君士一低頭俯身,他就扎扎實實地挨了自家兄弟那拳巨炮,當場暈跌。

  砰地一聲,魏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閃回房內,落鎖御敵。

  擋不了多久的,得盡快逃離。

  一奔進臥房內,就看見匆匆套上貼身洋裝的她,慌張地連忙抱起那件笨重龐大的整個西裝套,防衛著他。

  笨!她該防的是門外的人。

  「快走。」他淡道,同時火速推開臥室內的落地窗,翻跨到陽台的雕花鐵欄外。

  「你在做什麼?!」這裡有三層樓高,底下全是石板地。

  「你到底來不來?」

  銅缽一樣的厚實巨掌,朝她遙遙展著,沒什麼好氣,也沒給她商量的餘地。

  這究竟是怎麼了......

  「來或不來,你自己決定。」他毫不猶豫地直接收手,准備攀往樓下房間的陽台外欄。「不過我先聲明,外面那些人可是黑手黨。他們搶走你的東西後會怎麼對付你,你自己最好有個心理准備,拜。」

  他真的就這樣一個人溜了?!

  「等等我!」她驚恐地翻找自己的護照,惶惶追去。「我也跟你--」

  她一俯往陽台鐵欄外,看到他正由二樓鐵欄仰望著,輕蔑地一勾嘴角,仿佛早就料到她會跟過來。

  「下來,我會接住你。」

  她沒得猶豫,因為外廳已傳來撞門的聲音。她倉皇狼狽地連人帶物攀往欄外,嚇到腿都打顫,根本沒空去管他在下方看盡了多少裙底春光。

  其間一度她差點失腳,手忙腳亂之際,沉重的整套西裝往下墜落,及時被他一臂騰空撈住,安全接應。

  東西救到,人也救到。三樓房門被撞破的聲響傳來時,他們正由二樓的別人房間內往外逃逸。

  米蘭的交通向來壅塞,與其搭車,不如大步狂奔。

  他一面拉著她、一面抱緊黑罩套著的西裝、一面在市街奔波中迅速思索逃亡路徑。距離這裡最近的地鐵站S.Ambrogio,可以聯結到機場巴士,但那等於是自投羅網。那些追捕他們的幫派分子可能早就派人守在機場,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們去送死。

  不能停,現在只能不斷地移動,讓人抓不到蹤跡。

  地鐵車門緊閉前的尖銳嗶響,連連回蕩在整座地鐵站,忙亂有如閃身切入車內的他倆心跳。地鐵合門啟動時,月台遠處幾個匆匆追來的黑影,放棄地停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

  千鈞一髮。

  他和她,盡可能故作平常地入座,任由車內乘客揣測他倆發生了什麼事。私奔?卷款潛逃?還是紅杏出牆被逮到?

  與他並肩而坐的她,非常嬌小。或者應該說,是他的身形太魁偉。但在此境,他並不突兀,突兀的是她,像尊被擺錯地方的娃娃。

  驀地,他明白了車內的人為何有意無意地偷瞅她。穿著性感的女人比比皆是,而她貼身的低胸小洋裝,有著像海一般迷人的碧藍色,深邃地襯托著她象牙白的肌膚。但真正引人側目的,是她沒有穿鞋。

  赤裸的雙足,精巧細致得宛如工藝品。困窘交疊的腳掌,更顯嬌態。

  這一路上竟沒聽到她對此有任何抱怨或嚷嚷。要是潔兒,早就死纏著要人背或要人抱,才受不了赤腳奔波的折騰。

  「那個......」她艱困地清清喉頭。「西裝可以還我了。」

  他微怔,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幫她提著。

  「丟了吧,省得累贅。」

  一聽他這話,她趕緊搶過衣物,嚴密守護,始終不與他的視線相對。

  他也懶得羅唆,要帶她自己去帶,他沒興趣逃難時還得負責收垃圾。他淡淡撥打手機回飯店,處理一些事,而後,再來處理她。

  「潔兒跟你之間的密謀是什麼?」該是攤牌的時候了。

  「我們並沒有在密謀什麼。」她實在不喜歡這個人,一直都用最差勁的角度來看待她。「我只是出來幫潔兒買東西。」

  「你跑單幫啊?」他輕噱。

  「潔兒要忙的事很多,根本沒空准備自己的婚禮,我替她出來采買有什麼不對?」

  「如果只是替她買東西,何必假扮成她的德行?」

  這家伙......真是精得令人不愉快!而且,她突然對自己緊密的衣著很不自在,覺得眼下暴露的大片豐滿與乳溝,格外刺目。

  「這是潔兒的主意,因為......」她盡可能地表現自然,把腿上放置的西裝擁覆在胸前,卻還是注意到他一抹好笑的傲慢神態。「因為她想多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潔兒要結婚的對象,並不是她的男朋友。她的腳踏兩條船,也不是秘密,所以她的未婚夫盯她盯得格外地緊。不得已,潔兒只好出此下策,由迪琪假冒她的模樣,到米蘭招搖度假,好讓自己有段時間暗暗和男友親密相處。

  「她付你多少錢做這事?」

  「沒有人能付錢要我做這種事。」他也未免太惡劣。

  「所以你是純粹為著好玩?」

  「我純粹是因為朋友有難!」她受夠了,忿然起身。「謝謝你的幫忙。我想我們沒有必要再同行,之後返台的事宜,我自己會處理。告辭!」

  他也不攔她,任由她不悅地踱往遠處的其他車廂。

  他對她高尚的品德沒興趣,現在只想冷靜厘清,這整件事背後可能的詭計。但......連他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視線一直鎖在她柔媚的背影上。

  披散的長長細髮,遮住了那片滑膩的背脊。海藍色的緞質連身裙,貼著她的曲線起伏。左右雖有寬板的肩帶,胸前卻是深深下挖的M形弧領,擁擠著豐乳,局促繃挺。後背也開得很大方,是她自己太小家子氣,遮遮掩掩扭扭捏捏。那雙腿的線條非常美,雖然她個子不夠高,卻絲毫不減嬌貴魅力。

  但是那副笨拙的個性與死腦筋,令他倒盡胃口,不想和這種女人有任何接觸。

  現在該傷腦筋的,是要如何擺脫追兵。

  離開米蘭,會比較安全嗎?還是情況糟到得離開義大利?

  閉眸思忖中,他知道,她回來了。那股淡淡的馨香,很容易辨識。但他依舊睡他的,懶得搭理,放她一個人尷尬罰站。

  她忘了在耍帥離去之前,先想想自己現在是什麼處境......

  悄悄地,她左右為難地又坐回他身邊,不敢打擾,也不敢小憩,以免被他半路遺棄,沒錢沒鞋地淪落他鄉。

  這趟旅程的終點究竟會在哪裡?他們會奔馳到多遠?車窗上反映著她自己的不安、無助、以及茫然。

  她到底闖進了什麼樣的荒謬世界?原本平凡的生涯,突然扭曲,超乎她的理解與經驗。甚至讓一個陌生男人,碰觸到了她的身體......

  男女之事,她也不是沒概念。但她還是無法理解,他對她做的那些究竟是什麼。那種奇怪的感覺,前所未有。她有正在交往中的男友,只是從沒走到那一步過,連相處之際,也從沒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很怪。更奇怪的是她自己......

  旖旎的情思,被卷進先前的回憶裡,有些難堪,又有些好奇。

  恍惚中,她猝地緊繃,警覺到某種強烈的視線感。她委婉地四處飄視一陣,沒什麼異狀,只有偶然對上也在偷偷瞟她的乘客。大家各自閃躲,泰然自若。她想太多了吧......

  她愣愣將視線調回車窗上自己的反影,愕然發現那份灼烈視線正來自她身影的旁邊。原本假寐中的他,不知何時早虎視眈眈地狩獵著,也看穿了她方才的曖昧遐思。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讓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她這才領悟到,救她脫離危險的人,才是真正的危險。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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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0:43
第二章


  粉嫩的蜜桃色高跟鞋,散發隱隱的霧色銀光,裝載著她小巧秀麗的兩只腳。

  她坐在米蘭中央車站候車處,一直不解地專注研究自己腳上的Salvator Ferrag- mo Uomo。對於逃難的人來說,這雙精品未免太過講究。買雙運動鞋不是比較實用嗎?只是會有點醜......

  看來這位魏君士先生,和潔兒同為天生玩家,對品味有著極度的要求。轉乘火車之際,他殺入一家名店內隨便刷一雙鞋,就比灰姑娘的玻璃鞋還適合她。

  但他怎會知道她穿幾號鞋?

  她小心翼翼地偷瞥站在一旁猛講手機的他。他這一路上跟手機講的話,比跟她講的話還多。她也約略聽到,他是在為他們跨越國界的逃亡行程接洽,同時處理自己的私事,可是那些全以德語溝通,她聽不懂。

  她猜他跟潔兒應該關系匪淺。潔兒的情史向來精采豐富,加上她專走大膽甜美的小惡魔路線,多少英雄好漢都拜倒在她裙下,聽任擺布。

  他也是吧,只是心有不甘,個性又暴烈。

  他很喜歡潔兒吧,還是討厭?由愛生恨?又恨又無法自拔地愛著?或者......

  「你還發什麼呆?火車要開了。」

  呃?中文?她一怔,抬眼只見魏君士快步邁入人潮中的背影,嚇得彈身緊追,艱困疾奔。這雙鞋太細太高了,要她怎麼追?

  憐香惜玉似乎不是他的風格,可是對人的基本尊重呢?

  火車的發車警笛大作,催得她上氣不接下氣,跑到腿軟也不敢停,就怕跟丟了他的背影。

  「我們現在只能一路往北,離開義大利。運氣好的話,就從德國法蘭克福出境,飛回台灣。」

  他一坐定就自顧自地迅速說明,撥打手機。她虛軟攀在頭等車廂的包廂門邊,氣喘吁吁。

  「請隨手關門。」他不喜歡敞開門來談私事。

  「魏先生,我想......」拜托,她燥喘到要連咽好幾次喉嚨才出得了聲。「我想跟你借一點錢。」

  他調起冷淡的眼眸,一邊等手機接通,一邊等她的下文。

  她盡可能保持優雅地關門入座,可是還是狼狽透頂,認命地癱陷在座位裡。三個三個並列相對的六人座包廂內,目前只有他們兩個,但隨時都可能有其他乘客加入,要跟他攤牌就得快。

  她由這短暫的災難式接觸已經領悟到,跟他交手,分秒必爭。

  「利息由你決定,只要借我可以盡速單獨回台北的錢就行。」她無法再跟這個人同行。他有他的個人風格及做事方式,但全都超過了她所能接納的范圍。

  她也有自己的底限。

  毫無意外地,他根本不甩她的終極宣告,逕自講起他的手機,旁若無人。

  她茫然注目自己腿上擱的那套西裝,像是迷失在它外頭覆著的黑罩紋路上。她平常有時也會這樣,整個人空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嘛,也不曉得自己在忙些什麼。總之,很忙。而且,沮喪。

  短短幾小時之間,事情的變化太劇烈,所有的驚險刺激已經超越她這輩子的總和。她覺得好亂,而且周圍的人也都很不友善,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孤傲地對著手機密切溝通,眼光卻銳利地觀測著她的落寞。

  奇怪的女人。

  「你先說說你這邊的事件版本吧。」他啪地俐落合上手機,淡然下令。

  「我已經說過了,也只有那一種版本。」信不信隨他。

  「你沒交代你跟潔兒的關系。」

  「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魏先生,你想玩律師的法庭答辯游戲是你的事,但我不是犯人。」

  「可是有重大嫌疑。」

  他以為他是誰?

  「我必須要搞清楚你跟潔兒到底是什麼交情,才能決定要幫你到什麼程度。」

  不知為何,他對潔兒的執著,令她感到某種難以言喻的不舒服。

  「我的猜測是,你若不是笨到完全都在狀況外,就是精到拚命地在我面前扮演無辜。」就跟潔兒一樣狡獪。

  她有生以來,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氣到找不出字眼來罵。她的坦誠,沒有一次得到他應有的尊重。就算他和潔兒有過什麼不愉快,有必要因此就把新仇舊恨遷怒到她頭上來嗎?

  「我懶得對潔兒的交游廣闊做任何評判,」他嫌惡的口吻卻已經在定罪。「但是她跟她未婚夫怎樣、跟她男朋友怎樣,完全是她的事,我並不想被牽涉到她與其他男人的混戰當中,去替她當信差、跑龍套、收拾殘局。」

  「魏先生,我很同情你的立場。但是--」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而需要你解釋清楚,你在這游戲裡到底是什麼角色。」

  「潔兒的朋友!」要她說幾遍才夠?

  「你一直在閃躲著我的問題:你們究竟是什麼樣的朋友。」對於她氣急敗壞的嬌嚷,他冷然毫不留情。「有的朋友老死不相往來、有的朋友只有表面上的熱絡、有的朋友則是超過正常的友誼,不但交流彼此的身體,還交流彼此的性伴侶--」

  「是又怎樣?!」

  他微瞇寒眸,審析她的氣到發抖,仿佛評估著她這回應只是在賭氣,還是被他逼出的真實底細。

  「如果你的幫忙是要談條件的,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我不希罕你的幫忙!」

  「反正你已經安全逃脫米蘭了?」

  言下之意,她像是在利用他的協助脫身,達到目的了就想甩人。

  他輕噱。「這招還真的和潔兒一模一樣。」

  真是夠了!

  她霍然起身,抱著那套西裝沖出包廂門,快步趕往節節車廂末端的加掛餐車。她並不想用餐,但目前只有那裡離他最遠。她也沒在趕時間,只是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氣到哭的窩囊德行。

  一進餐車,狹長卻豪華溫馨的格局、暖熱的食物芬芳、乘客們怡然愜意的氣氛,令她深感格格不入。趕緊揀個最角落雙人對座的小桌,面壁入座。

  她這一坐,才尷尬憶起,自己身無分文,挫折到不行,卻還得假笑地對服務生扯謊:她等她男伴到了再點餐。

  好想回家。

  她以左掌撐在臉旁,狀若悠閒,其實是在掩護自己的淚顏。

  被人誤解的感覺太糟糕,遠超過她所能承受,甚至連澄清或申訴的機會也沒有,只能一路處於挨打狀態,無力反擊。

  這份劣勢,並不是來自於大男人與小女人的對峙。潔兒也是個小女人,卻輕松扳倒一堆大男人,把他們踩得死死的。但她不是潔兒,她沒有那種個性,也沒有那種能力。

  她至今都無法適應這個世界,她的價值觀和生活態度也不被這個世界肯定。

  魏君士說對了,她確實在閃躲她和潔兒的友誼,本能性地在拒絕著什麼。

  潔兒曾在她學生時代救過她一命,雖然她們交情不深,但她一直記得自己欠潔兒這份情。不過,也僅止於此。潔兒在學校就已是風雲人物,男女通吃,尤其喜歡招聚一群艷麗的同黨,自組小圈圈,烘托她的甜美。其間的曖昧情愫,也是校園中的熱門話題。

  潔兒永遠不寂寞。

  她不想被牽扯到這些復雜的關系,淡淡地與潔兒保持安全距離。如今,潔兒有難,向她追討當年的人情,她當然義不容辭,可是沒料到這災難竟會因此變成她的。

  她本來還以為這只是場單純的游戲:當潔兒的替身,在米蘭招搖出沒,好讓潔兒可以甩開狗仔,和男友秘密潛往西西裡島,熱情度假。

  她曾偷偷羨慕過潔兒!不是向往潔兒的肉體奔放,而是向往她的獨樹一格,好有自己的特色;不被人牽著鼻子走,反倒牽引了好多人。

  眾星拱月。

  假扮潔兒,應該會很有趣,她也想試試看充當這一輪明月的感覺。好奇心壓倒性地勝過警覺心,結果淪入這種光景。

  這場冒險,徹底失敗,她終究不是潔兒。

  你明明就是只家貓,何必硬要當野豹?

  男友曾有的感歎,一語成懺,但她就是放棄不了這份夢想。而現在......

  「嗨,你一個人嗎?」

  一句溫柔的英語招呼,嚇得她趕緊抹掉淚痕,快快以笑容掩飾。

  打招呼的男子將這視為邀請,優雅入座。她頓時陷入困境,為難得不知所措:該怎麼請他離開才好?

  對方極具紳士風度地點了滿桌美食,輔以美酒。食物的香氣使她領悟到,自己原來早就餓壞了。若是平常,她不會接受這種款待,但......她好餓,也好累。一連串的混戰與沖突,使她非常渴望如此溫暖的友善。

  他很健談,親切介紹他在普羅旺斯的美麗莊園,陽光如何地燦爛、景色如何地宜人、美酒如何地香醇,一面評比著眼前的品牌與年份,一面殷勤地替她斟滿酒杯。

  她盡量避免狼吞虎咽、盡量捧場,對他的自吹自擂不時投以肯定及沉默的微笑。眼前的餐點雖然美味,可是太鹹。

  桌上沒水,只能以酒解渴。

  真奇怪,一個微笑就能換得一頓飽餐,這其中的邏輯到底在哪裡?

  「和美麗的女人共享晚餐,就是一種享受。」他恰然回答她的困擾。

  只不過同桌吃飯,有什麼好享受的?

  「你這是在邀請我嗎?」他興味盎然。

  邀請什麼?

  「比同桌吃飯更進一步的享受。」

  啊,他想歪了。她是在問他問題,並沒有在做什麼邀請。

  他好笑。「你真會吊男人胃口。」

  她有嗎?

  「我向來對東方女人沒轍,老被迷得暈頭轉向,可是還沒碰過你這麼高明的無辜小羊。」每句性感挑逗,都像單純的迷惑。

  問題應該是出在,真的無辜被認為是裝的無辜吧。那一定是之前有過裝的無辜,而且裝得很高明,使得真正的無辜出現時,會被誤認為是裝的。假的被看作真的,真的被污蔑成假的,實在很傷人。

  「那麼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這麼問,就已經是在羞辱她了。

  「抱歉,我無意冒犯。」他牽起桌上擱著的白嫩小手,輕輕吻上他的歉意。「你說話總是這麼嬌滴滴的嗎?連生氣也是?」

  不然呢?他以為她現在的不悅是假的?

  「那你的邀請呢?我也可以當作是真的嗎?」

  她從來不講假話。但是......邀請?

  迷惘之際,她擱在對方掌心裡的小手,猝地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拉開,箝進憤怒的拳頭裡。

  好痛!

  「你找她有什麼事嗎?」

  魏君士?他憑什麼凶對方?而且,他這樣抓她的手做什麼?

  「先生,是她邀請我入座!」

  「現在你可以滾了,因為那是我的位子。」

  任對方再有修養,也受不了這種愚弄。他起身丟下餐巾,對她投以一記鄙視。

  太過分了!對方又沒有對她怎麼樣--

  「沒有怎樣?」他切齒低狺,怒目譴責。「等你有怎樣就已經太遲了!」

  他完全不顧旁人眼光,悍然押著她離開,活像逮捕犯人歸案,毫不妥協,也不聽她的嬌聲抗議。他只有鋼鐵意志,必定貫徹到底。

  他憑什麼這樣?!

  她的控訴,刺中他的要害。是啊,他憑什麼這樣?

  他把人拖回原來的六人座包廂內時,裡頭一名沒有預約隨意入座的背包旅行者,被他的奔騰怒火嚇到,連忙扛回椅下的背包,逃往其他安全車廂去也。

  他快氣炸了,卻原因不明!這更令他火冒三丈。

  「你無權干涉我的事,我們都已經分道揚鑣了!」

  「誰跟你分道揚鑣了?!」他重聲咆哮。「你到現在都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就隨便出去晃蕩,喝得醉醺醺。你以為剛才那個法國佬會幫你什麼?」

  「我沒有要他幫我什麼!」

  「所以你只是單純地想勾引對方、想證明一下自己的魅力仍然所向無敵?」

  驀地,她好想哭,卻硬被壓回去。

  「想證明一下自己,有什麼不對?」先前的細嚷,突然轉為委屈的囁嚅,仿佛自言自語。

  「潔兒是玩慣了危險游戲,而你呢?」根本就不是那塊料!「你做事前為什麼都不先稱稱自己的斤兩?」

  「我不怕危險!」

  「哪種危險?」鐵臂一收,將她恨然卷入懷裡。「是替人走私的危險,還是這種危險?」

  他張口吞噬她的唇,用力深吮其中濃郁的酒香,緊擁雙臂間嬌柔的掙扎。

  真是受夠了這女人,已經被人灌醉得一塌胡塗,還在那裡自以為清醒地大發謬論。他一直在嚴格界定,她究竟是哪種女人,卻仍舊曖昧難辨,惹得他心浮氣躁。

  這一吻,綿綿長長,似乎無窮無盡,讓他徹底地細細品味,融化了她的抗拒。

  她頭好昏,不知道是因為剛才的酒,還是因為他的吻。她只知道她很熱,好像快要燒起來了。今天一整天的混亂,在此刻達到高峰。

  危險。

  她腦中有警鈴急急作響,但鈴聲全沉在水裡,好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他擋在中間,阻斷了她仔細傾聽的可能性,將她困在他的胸懷裡,連思緒都被他統御。

  她沒有辦法清楚記得,他們在哪一站提前下車。所有的記憶都與迷離的酒香混在一起,片段而凌亂。有他的說明、有他的耳語、有他的吻吮、有他的安撫、有他的喘息、有他的呻吟、有他的質疑、有他的酣歎、有他的催促、還有他的呼喚--

  迪琪。

  她從沒聽過他這樣吟詠她的名字,美得太不真實。但是她很難受,不要了。

  不要什麼?又模模糊糊的,搞不清楚。

  迪琪。

  不要再這樣叫她了,讓她快要失去討厭這個人的立場。她不喜歡這個人,不想再有那種針鋒相對,不想再各自武裝地防備彼此,不想再莫名其妙地敵視,不想再......

  她只想跟他和好,並不想對戰。雖然她無法接受他的傲慢無禮,但也無法抹滅掉他的英雄行徑。

  這說出去一定會被人笑,她只能心裡暗暗藏著。他一點也稱不上俊美,太粗獷蠻橫了,不符時尚的精致美學。他整個人的線條太剛硬,精壯得有稜有角,卻很適合穿西裝,有某種文明的野性,散放強烈的魅力。

  他的唇好厚,膚色好深,襯得他的深邃大眼炯炯有神,銳利得令她不安。

  她覺得他......很美,雖然大家不盡然會這麼認為,她還是覺得他很美。陽剛的、原始的、充滿爆發力的、自信且自負的那種美。

  他連擁抱她的感覺都好野,可是那其中隱藏的呵護與獨占欲,又令她深感迷惑。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她很喜歡聽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耳畔輕輕呼喚,喚得她意亂情迷。

  迪琪。

  暈眩的浪潮,沖得她心神團團轉。一下被拋得好高好高,幾乎飄上雲端,一下又重重陷入枕褥深處,沉重得喘不過氣,濃郁得無法呼吸。

  這是他的氣息。

  她好像曾清醒過兩次,兩次茫然瞥視到的窗戶,都透著像清晨又像傍晚的薄光。這兩次之間究竟經歷了多少天,或者只是一瞬間?

  啊,好痛......

  她難受地捂著頭,終於明白宿醉的可怕。但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又仿佛進入另一場夢。

  迷糊之際,她愣愣發現,自己居然裸睡,一絲不掛地遙遙呆望鵝黃色的天花板。而且,睡姿很糟,被子不知被踢到哪裡去......

  懶懶翻個身,打算再賴床一會兒,但是某種強烈的視線感,觸動到她昏蒙蒙的意識。

  誰在看她?

  猝地,她雙眼大瞠,眨巴半晌才聚集了焦點,看到床畔的小圓桌旁,魏君士蹺著一只長腿而坐,優閒卻疏離地,一面喝著咖啡一面審析她,雙眸深幽卻十分晶銳。

  他背著窗外陽光,床上的她則面向陽光,照得她雙眼星花。他衣冠楚楚,只是沒有西裝外套與領帶的拘束,而她,身上什麼也沒有,豪邁裸裎地在滿室燦爛中睡給他看......

  「啊!」

  她嚇到魂飛魄散,慌亂地在床上抓取任何能遮掩的東西。但是,沒有!

  這張舒適寬敞的大床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她。

  她幾乎是整個人摔下床褥的另一側,伏在地毯上急顫急喘,打死都不敢面對床褥那一側的目光,巴不得挖開地板往下鑽。

  這是怎麼回事?

  她這下才真正清醒、徹底清醒。她一直以為她的疼痛是來自宿醉的頭,不,那是來自她最私密的深處,到現在都還存留著陌生的感覺--

  他在她之中沉重的沖刺。

  完了!

  她捂著口鼻,連抽息的膽子都沒了。小小的腦袋瓜裡一片混亂,除了亂,還是亂。他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依稀仿佛......有過爭吵,有過下車住宿,以及......亂七八糟。

  此時此刻,她的身體比大腦還管用,馬上就點醒她如火如荼的記憶。想起他曾如何狂野地吞噬擰在他掌中的豪乳,想起他曾如何粗壯地強行進入,想起她痛到又哭又叫,想起他焦躁的擁吻安撫,想起他如何迂迥曲折地重新帶她奔上高峰,為那份痛楚之外的奇異快感顫抖。不顧顏面地,在他眼前擺弄出前所未有的醜態。

  垂眸偷瞥一眼自己,簡直慘不忍睹,雪嫩的肌膚上吻痕處處。無止無休的縱欲,讓她身上滿是他奔放過後的痕跡,氣息濃郁。

  天哪......

  她慘無血色,不敢再想下去,但意識卻愈發活躍,一個個記憶鮮明湧現,爭先恐後地擠爆她的腦門。他們不是只有這樣,他們似乎在這房內還用過餐、喝過酒,只不過彼此都沒穿衣服。他坐在床褥上,她正跨騎在他身上,渴望他惡劣的逗弄與喂食,任他勒索了她的一切淫蕩,隨他撫弄、隨他捻揉、隨他吮扯、隨他探索。整個床上到處都是食物,而她正是真正的主餐,被他徹徹底底地享用。

  恐怖的是,她好像......還痛聲嬌啼,銷魂得很。

  拜托,干脆讓她死了算了。

  「你還要在這裡窩多久?」

  一雙烏亮皮鞋定在她眼前,嚇得她在地上環胸退坐,急急縮往角落。

  「現在害羞也未免太遲了吧。」他受不了的冷噱,被叩門聲打斷。

  趁他離開之際,她趕緊到處搜尋可以遮蔽自己的掩護。但被子早被丟在遠處一角,隱約可見裡頭裹著的杯盤狼藉,根本不堪使用。衣服呢?怎麼一件也沒有?匆匆竄入浴室,浴巾浴袍全溺在凌亂的浴缸裡,慘不忍睹。

  這其間又發生了什麼事,她拒絕回想,快快擦洗自己。但......

  難道這裡連一樣能蔽體的東西也沒有嗎?

  「衣服在這裡。」

  他魁然佇立浴室門口,拎著自己才被干洗熨燙好的西裝外套和她的海藍小禮服。

  她困窘卻強作尊貴,悲壯站定。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再扭扭捏捏也沒用,還不如勇敢面對,接受事實。

  「請、請把我的衣服給、給--」

  「我們時間不多,得趕搭IC到蘇黎世。」他淡漠拆卸衣物外罩。

  IC?

  「運氣好的話,我們就可以在蘇黎世順利轉乘臥鋪夜車,凌晨抵達法蘭克福,搭機返台。」

  「為、為什麼要到法蘭克福?」

  「因為我所有行李和資源都在法蘭克福,腳。」

  「這裡是哪裡?不能從這邊飛回台北嗎?」

  「這裡是盧加諾,義大利邊界的瑞士境內。我們盡量等遠離了義大利再行動,免得被追兵盯上。腳!」

  「那些追兵!」

  「你到底要不要把衣服穿上?」

  「我、我要啊。」她不是一直伸著手要接過衣服嗎?「請你把衣服給我......」

  「腳!」他的冷斥幾近怒喝,也不知他干嘛了,火氣忒旺。

  她才不要他替她穿上衣服,可是......算了,別自找麻煩,順他的意思就是。

  小人兒尷尬地扶住他半跪著的肩頭,踏入他為她拎開的小禮服之內,讓他將窄緊的小禮服一路由她腳踝拉上來,包裹住嬌嫩的胴體,直到豐碩的雪乳之下,遇到高聳的障礙。

  「這我、我自己來就好--」還沒「好」完,她就悚然一抽。

  他毫不猶豫地親手將她的兩團飽滿揉入小禮服的襟口內,格外慎重地塞好她的乳頭,擠出了深邃的乳溝。

  她糗到無地自容,只能咬牙故作坦然,卻不知小臉早已燒紅到耳根,嬌態畢露。

  打理好她的門面,他才俐落旋身,穿入自己的西裝外套裡。「走吧,我們得快點去車站。」

  「等一下!那個......」

  「你又怎麼了?」他沒好氣地在房門前回瞪。

  「我的呃......」該怎麼問哪?「我的貼身衣物在哪裡?」

  寒眸微瞇。「我不記得你有穿胸罩。」

  那是因為逃亡時走得太匆忙,不要隨便冤枉她!「那我的內褲呢?」

  「我沒注意那種東西。」

  他就這樣走了?!

  「等一下!」她快快穿鞋追去,難堪地奔往走廊的電梯口。「你總不能叫我就這樣--」

  「你是不是有比內褲更該注意的事?」

  「請不要在公共場合說這個!」嚇得她快燒為焦炭。

  「我不認為這裡有人聽得懂中文。」他冷眺電梯燈號輕哼。

  「不是有沒有人聽得懂的問題!」

  「拜。」

  他快步踏入電梯,門扉立刻啟合。她慌張失措地伸手去擋,被扎扎實實夾了一記,才得以在門扉微敞的片刻,匆匆竄入,驚魂腿軟。

  對於魏君士這個人,實在不必再存有任何期待了。但是,為什麼,偏偏她就跟這種人......

  再怎麼懊惱或不解,也挽回不了什麼。而且,對他們之間的事,她仍不能接受,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竟在旅行中與陌生男子發生關系。

  這不叫浪漫,而叫浪蕩。

  不舒服的感覺,至今都還在她的下腹隱隱作痛,難堪又難受。

  之前是被他誤解為私生活和潔兒一樣奔放,現在則是被他證實她的確很隨便--連她也很驚愕於這項重大發現,卻無法逃避事實。

  還是別再想了,再想她會......

  她難過地正想抱起什麼來遮掩自己的情緒,愣愣發現她手上習慣擁著的什麼好像不存在了。電光石火之際,她駭然驚叫。

  「那套西裝呢?」她的兩手為什麼是空的?

  猛抬頭,只見他邁出電梯的雄偉背影,俐落決絕。

  她趕快按往電梯內的按鍵,打算沖回房內搜尋,卻被他回眸一句潑了桶冷水。

  「不必找了,我早就請飯店人員拿去丟掉。」

  來不及再敞開的電梯門,將錯愕的嬌顏緩緩封入電梯內,載往飄浮的上空,她的靈魂卻陡然失重,往下墜落。她的第一次,竟葬送在這種人手中。

  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已經對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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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1:11
第三章


  一切行程,如他精確的安排。晚上七點四十四分,他們已准時自蘇黎世離開,搭臥鋪夜車北行,預計零點五十五分抵達法蘭克福。

  夜行火車,沒有景致可言,大窗外只籠著黑夜。所見的風景,只有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

  她不想看,只想倒頭入睡,像屍體一樣睡到自然腐爛。

  他卻強制她先到加掛餐車去用餐,才准她回臥鋪車廂。

  隨便。她不想跟他爭,也無力跟他談,與他對坐在餐車小桌的豐盛餐點前,卻不進食,環抱一路自米蘭扛著的那套西裝,茫然望向漆黑的窗上反影,消沉發呆。

  幸好那間飯店的服務生老練,沒有真的照魏君士吩咐地把這套昂貴名牌丟掉,而暫時寄存在房客遺失物品的收納處。

  她拿回東西時,當場哭了,人家還誤以為她是喜極而泣。

  愈往北行,氣候愈涼,雖是夏季,入夜卻像台北的初冬。她本來並不想接受他中途買給她的貴氣小外套,但......犯不著為著一時賭氣,就一路發抖,折騰自己、供他調侃吧?

  「你干嘛死守著那套西裝不放?」他一面專心卷著面條品嘗,一面隨便問問。

  「你又干嘛一直想把它丟掉?」

  呵,溫吞的她也開始會發飆了?只可惜,嬌聲嬌氣的,令人酥麻。

  他垂眸沉思地咀嚼,仔細切割盤中菜餚,半晌不回應。

  本以為,她的小小反擊意外奏效了,打中要害,讓他啞口無言。她還來不及竊喜,就反被他攻得啞口無言。

  「你抱著這麼醒目的東西逃亡,等於是在沿路留下線索供追兵查緝。我已經盡量讓我們看起來是有錢有閒的觀光客,盡量故作悠哉,比較不會給人留下什麼特別印象。你倒好,處處替我扯後腿,就只因為你捨不得那套垃圾。」

  這......她並不知道他有這些盤算啊。「我沒有捨不得,而是這套西裝是潔兒千叮嚀萬交代,一定得幫她帶回台北的。」

  「什麼西裝會有這麼偉大?」別笑死人了。「她不會叫對方寄到台灣去嗎?她既然都捨得買下幾十萬元的西裝,還會付不起幾千塊錢的快遞運費?」

  也、也對啦。「但潔兒不是打電話跟你說,這裡面藏有一幅畫......」

  「聽她放屁。」

  忽來的粗野咕噥,愣得她傻傻眨巴。沒想到這麼高傲高調的他,也會講這麼低俗的話,突兀得讓人一時頭腦轉不過來。

  「不信的話,你打開來看就知道。」裡頭根本不會藏有那種東西。

  「不行。這不是我的東西,我只是受人之托......」

  「要是人家托你運送毒品或走私呢?你還要笨笨地忠人之事?」

  「你不要亂講!」她惶惶輕嚷,左顧右盼,坐立難安。「什麼運毒走私的,你想像力未免太豐富。」

  「那你就丟啊。」何必抱著?

  「我答應過潔兒的事,我必須做到。而且,潔兒雖然愛玩,卻不會去玩違法的事,她懂得分寸。」

  「你確定?」

  「我覺得......應、應該是這樣沒錯。」

  「你認識的是幾年前的她?」

  呃......

  「最近的她,你到底有沒有見識過?」

  「你不知道她這次的戀情搞出了多大的風風雨雨?」

  「你會不曉得熱戀中的女人,為了取悅她的男人,什麼事都干得出來?」

  他的句句逼人,壓得她喘不過氣,無法招架。

  「你或許有令人景仰的高貴情操,不會去翻動別人委托的東西,但我看來更像是你有什麼把柄在潔兒手中,所以沒膽違抗她的任何命令。」

  他怎麼......這麼討人厭!

  「你呢?你跟潔兒又是什麼關系?」她緊緊圈擁懷中西裝套,仿佛保命的盾牌,忿忿不平。「你也有什麼把柄在她手中,所以不得不乖乖聽她吩咐嗎?」

  他非常、非常、非常不欣賞這種差勁的表達方式,森然低吟:「你覺得我是在乖乖聽她吩咐嗎?」

  「那你就借我錢,我們各走各的。」何必彼此一路折騰下去?

  「問題不在於有沒有旅費,而在於有沒有常識。」

  「我知道怎麼買機票!」她刻意以英文嬌斥,證實她有足夠返台的溝通能力。

  「你恐怕還沒登上飛機,就在機場大廳被等在那裡的幫派分子綁走。請問,你那時候要怎麼使用你買到的機票?」

  她不懂,事情為什麼會搞得那麼復雜?

  「潔兒偷了別人收藏的贓品,想運回台灣卻又怕被逮,就找你這搞不懂狀況的人做她的替身,混淆視聽,自己逃之夭夭,優哉游哉地讓你去替她冒險犯難。」

  「這......我這套西裝裡面,藏著一幅贓品了?」

  「我不覺得。」畫一定還在潔兒那只狐狸手上。「但她故意讓那些追兵這麼覺得。所以所有的追兵都沖著你來,要搶你手上的東西,她則瀟瀟灑灑地輕松離開。」

  「那些追兵是--」

  「是那位遭竊收藏家雇來的。」失竊的畫既是贓品,對方當然不敢報警處理,只能以黑制黑,私下解決。

  「那你呢?」在這場游戲中是什麼角色?

  他的視線倏地由餐盤調向她,箭一般銳利猛迅,穿透她腦門似地堅決持續,像在剖析她這怯生生的一問,是基於厘清事件的立場,還是基於一個女人和男人之間的立場。

  他、他干嘛這樣盯著她不講話?他大可一如平常地刻薄回應啊,何必這麼......

  局促的氣氛,撩起幾分曖昧,令她不自在。

  他骨節分明的巨掌優雅支起高腳杯,老練品味紫紅寶石般的葡萄酒。但那雙有力的深邃大眼,一瞬都不曾離開她逐漸臊紅的臉蛋。

  她忍著盡量不閃躲與他的對視,也努力不讓他們先前在盧加諾小飯店內的激情記憶浮現腦海,拒絕想起在滿床散落的食物間,他曾如何舔遍傾倒在她雪嫩嬌軀上的每一滴醇酒。

  啊,對了,他好像以吻灌了她好多酒。所以......他們是酒後亂性了?

  「你最好暫時別碰酒。」

  她在他的淡漠呢噥中一怔,傻傻低望,還真的看見高腳杯已被她舉在身前,嚇得趕緊擱下縮手,仿佛它會咬人。

  他疏離垂眸,以餐巾拭去隱約笑意,並不想對她施以過多的廉價友善。

  「我先回臥鋪車廂去睡了,你自己慢用。」

  喔。但是......她剛才好像問了他什麼問題,只不過自己一時也想不起來。

  他會不會覺得她很隨便之外,也覺得她智商很低?

  哎,伶牙俐齒的人,總會讓人感到很聰明,反應快又靈敏。而她,天生就是慢慢思考、慢慢發言的個性,只適合做哲學家,不適合在商場跟人廝殺打拚,或經營人際。

  原來這趟單純旅程,一點也不單純。

  不過,這些都將結束了。至於這套西裝......

  丟了它,這也未免太過相信魏君士的片面之詞!她和他之間甚至還稱不上認識。留著它,心裡又七上八下,不知道裡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會不會因為裡頭夾帶一幅贓品,而在海關檢驗時被逮捕?

  啊,好煩。所有的迷惑,一圈又一圈地重重圍困她,找不到出路。

  正當她沮喪成一團時,餐車的女服務生送來了水和藥。她莫名其妙,怎會有這麼奇怪的服務?

  「與您同行的先生說,您身體有點不舒服,要我給您止痛藥。」

  她這才發覺,自己的手正不自覺地捂著下腹,不知這一路上有意無意地捂了多少次,試圖舒緩。

  連她都沒留心,他卻注意到了?

  幸好,他在走後才叫服務生送藥來,不然多尷尬......

  回到臥鋪車廂的豪華雙人艙,他已在上鋪入睡了,讓她偷偷松了一口氣。看他掛在艙房一旁的西裝衣褲,她有點猶豫。要穿著這緊身小禮服睡覺嗎?可是她這一脫就全裸了......

  「火車到站前,我會提早叫醒你。」打點衣裝。

  夜燈幽微的黑暗啞吟,嚇了她一跳。他......他是醒著的,還是在夢囈?

  「你只有四個小時左右可以休息。我已經通知朋友,在法蘭克福替我們買好機票。順利的話,明天此時,你已經人在台北。」

  聽他這樣輕喃,遙遠的台北仿佛近在眼前,事實上,陌生的歐陸仍深深地將她包圍。

  此時此刻,她除了他,別無依靠。

  她小心翼翼地在毯子裡褪下小禮服,就放在自己枕邊,隨手可得。

  雖然,她並不是個囉唆的女人,但總覺得有些話非交代不可。而且,他好像比較沒那麼可怕了。可能是因為夜深的關系,可能是因為疲倦的關系,也可能是因為

  「我想先......說明一件事。」會、會不會太小聲了?幾乎被火車的行進聲壓過。「我們、我們在盧加諾的飯店、的事......」

  「純屬意外--」

  她在毯子裡悚然一怔,一時分不清楚,他的囈語是疑問句,還是肯定句;是在問她是否是這種看法,還是在劃清他自己的界線。

  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毯子有點薄,會冷,不自覺地縮肩蜷起身子,寒意太深。

  某種莫名的難堪,讓她不敢再去想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麼可能性,也慶幸他剛才打斷了她的下文,沒讓她把話講完。否則,要是給他知道了她心裡在想什麼,被他恥笑也就算了,她拼湊不回自己打碎一地的尊嚴該怎麼辦?

  對了,她不是很向往潔兒的瀟灑嗎,她這一周假扮潔兒不是扮得很好嗎?做自己實在太無聊,因為她本身就很無聊。然後呢?現在還想在魏君士面前表演她這個人到底有多無聊?或者......

  「沒錯,在盧加諾飯店的事,純屬意外!」

  幽暗朦朧的氣氛中,她語氣突轉,不自然地輕快聲明。

  「我想、那是......一下子局勢太亂了,搞得大家情緒都很緊繃,所以就會做一些很反常的事。抒解壓力吧,或者是轉換心情。」

  沉默,只有她僵持的自得其樂。

  為什麼都沒有回應?他睡著了嗎?

  她等了好久,仍是死寂,陷入一出無聊的獨腳戲。

  難得耍帥,卻落得自討沒趣。

  黑暗中,心思逐漸沉澱,可以暫且好好處理自己的情緒。

  其實......她很介意他們之間的事,很介意很介意很介意。那不是單純的酒後亂性,應該是酒酣耳熱之際,她沒有餘力去掩護自己對他的好感。神智昏過頭,分寸過了頭,依賴過了頭,變成廉價的肉體關系,糟蹋了原本隱約的美好悸動。

  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有處女情結,只是從沒想過會給得那麼草率。現在,心中好像丟了什麼,沒有任何交代,沒有任何結果。

  只有失落。

  寧靜的深夜,火車疾行的規律聲響,緩緩籠罩她的意識。像是某種無言的安慰,載她駛往遠方的夢境。

  沒有人聽見感傷的聲音,它們悄悄沒入枕畔裡,只有極細微的輕喃中,洩漏了濃濃的鼻音。

  「我從來......不是那麼隨便的人。」

  小小的細語,比耳語更輕,有如唇語,幾近無聲。哽塞不順暢的鼻息,甚至比它更清晰。而這一切,又全都隱匿在厚重的火車行進聲之中。

  勉勉強強的呼吸聲,愈來愈徐緩、愈來愈平穩。不再有心思的糾葛,也不再有受傷的自艾自憐、或茫然的空洞。

  所有的問題與困難,都沒有獲得解決。但此刻,這一切全飄到好遠好遠的地方去。

  小人兒睡了。

  夜依舊深沉,幽微依舊不明、依舊寧靜。驀然一聲低沉輕歎,洩漏濃郁的沙啞難捱。

  他實在搞不懂這女人的小腦袋瓜裡,都在想些什麼。而他,滿腦子都在做理性與獸性的激烈抗爭。和這樣的嬌嫩艷娃同行,要是無動於衷,那簡直不是男人。

  他幾乎無法想起自己這趟旅程的目的,被她控制了思緒,想的盡都是......
  

  午夜時分,他們抵達空曠寂寥的法蘭克福火車站。

  迎接者凌厲冷冽的神情,讓她戰兢。這人......是要來逮捕她入獄嗎?

  「你嚴重遲到。」金發帥哥肅殺譴責魏君士。

  「路上有事耽擱。」

  「我大概猜得出是什麼事讓你耽擱。」他毫無溫度的藍眸一掃,懾得迪琪莫名其妙。「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竟然手機關機。」

  「我手機沒電。」

  「而且故意不積極處理。」

  「現在是怎樣?」魏君士轉過不耐煩的身勢,調眼對瞪。「要在這裡繼續興師問罪,還是先送我們去飯店休息?」

  對方始終繃著俊臉,不悅地抽出一封信。「你要的機票,今天中午華航班機,直飛台北。」

  「謝了。」

  「我必須坦誠,我沒料到你會是這種半途離開商展、跑去跟女人廝混的家伙,太不負責任。」

  他根本沒在聽,懶懶檢視著他倆的機票。

  「你隨便更動計畫,害得我整個行程跟著壓縮。你是突然發什麼神經?」讓他倆多年的完美默契出現裂痕。「你不是說過你不會再管潔兒的閒事了嗎?每次她一來電,我們就有事情被搞砸。」

  「她不是潔兒。」

  金髮男子不友善地愕瞪迪琪,她只能惶惶杵著,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明淨的車站地面會映出她裙底的一無所有。

  她聽不懂他倆唇槍舌戰的德文炮火,但聽出他們正在提潔兒。

  「那天打電話要你去米蘭的明明是潔兒。」

  「我們又被搞砸了什麼事?」

  「陳昨天從中國來電,說終於跟省委書記約到了時間,問你去是不去。」

  「啊......」魏君士扼腕,橫掌捂在額上,揉按發脹的太陽穴。

  這下真的是損失慘重了。

  但現在懊惱也挽回不了什麼,一切都得重新布局。

  「我們先回飯店,你的Blackberry借我。」

  一路上,車速無上限地狂飆勁馳,前座的男人們一面聒噪交談、一面以掌中的Blackberry收發E-mail,與世隔絕,後座的迪琪則抓死了車窗邊的把手,飆到三魂飛七魄,血液逆流。

  德國無速限的高速公路,對他們來說或許是天堂,但對她而言形同地獄,生死全在一瞬間。

  距離回家的路愈近,愈驚險駭人。

  不要緊,再忍一忍,這一切就都結束了。等她回到台北的家,就可以好好喘口氣,打開她熟悉的古典音樂電台,泡個舒舒服服的澡,喝杯溫熱過的香醇牛奶,上網和好友們聊天,處理一下信件,准備一下隔天上班要忙的東西......

  她盡可能地、鉅細靡遺地回想平日的生活點滴,好抽離現在的可怕處境。但她可以哄騙自己的心,卻安撫不了她的身體。

  寬敞的飯店套房,兩個男人在桌前忙著跟各自的Notebook奮戰,她則虛脫地跪在馬桶前,反胃嘔吐。即使如此,不舒服的感覺還是會隱隱湧上來,讓她無法離開。

  再難受都沒關系,只要能回家就好。

  她顫巍巍地回到床邊,全身穿戴整齊地蜷入離他倆最遠的被筒裡,靜靜小憩,他倆沒人有空瞄她一眼,或關懷她一聲。

  他們全神貫注,力挽狂瀾。

  「好奇怪的女人。」金發男子在忙亂的按鍵聲中輕噱。

  魏君士充耳不聞,不斷切換畫面的螢幕光影,反映在他臉上,匆匆閃掠。

  「她應該是帶著心愛泰迪熊到處旅游的那種嬌嬌女,結果懷裡抱著不放的竟是你的西裝。」

  「那不是我的西裝。」

  男子蹙眉,眼瞳卻不離螢幕圖表。「你是在當她的馬夫還是保母?」

  這句刺中他的心頭恨。

  「不管你在跟她玩什麼游戲,都請你記著,你還有一群工作夥伴在等著你。」他語重心長地感慨。「工作和家庭,終究得二選一。我希望我們這群夥伴,在選擇上都能達到共識。」

  也就是說,這群工作狂的團隊,正值沖刺期,不能受困於家庭議題。

  「你跟那女的分手後,好像愈來愈煩躁。」魏君士邊忙邊聊。

  「我煩躁不是因為那女的,而是因為我們能碰頭的時間不多,卻總在處理雜務,關鍵議題一句也沒談到!」

  「用視訊解決吧。」對此,他也無能為力。

  「你有必要護送她回台灣嗎?她自己知道怎麼搭飛機吧。」

  君士要他代買直飛台北的機票時,他就知道問題大了。如果是會在香港轉機的班機,那麼君士就會在那裡下飛機,進到香港中環的辦公桌,准備財務模型。可是,台北?他去台北做什麼?回老家孝敬父母,還是陪千金小姐喝茶逛街?

  半晌無言,只有鍵盤急促的聲響。

  「君士,我有種很不好的念頭,總覺得你正在盤算著大家都不太想接受的某種結論。」

  不愧是心腹。「我只是在考慮,某種新挑戰的可能性。」

  「請別告訴我。」

  「我想多一些自己的時間。」

  啪地一聲重打桌面的爆響,坐在椅上的男子側過身去,背對仍在目不轉睛工作的魏君士,撐肘蜷抓自己的金色亂發,滿肚子干聲連連。

  要多一些自己的時間,意味著工作時程又得再壓縮。需要一個小時執行的事情,最好在三十分鍾內辦妥。需要一周去運作的項目,最好兩天半之內達到。這不但是能力上的挑戰,也是體力、耐力、競爭力的挑戰。

  「媽的,我辛苦賺來的錢,有一半都已經交到心理醫師的口袋裡。」

  「再努力一點吧,這樣醫藥費、喪葬費也有著落了。」

  金髮男子認命轉回桌前螢幕,立刻恢復撲克臉。「拚命工作是可以得到不少回饋,可是我竟然拚到根本沒空去花自己賺的錢。」

  壓搾青春,只換來一頭白發,靠染色撐場面。

  迪琪一點反應也沒有,沉沉地睡著,顯然累壞了,吵也吵不醒。

  中午以前,他們抵達法蘭克福機場。只有迪琪一人神采奕奕,另外兩名孤傲挺拔的型男精英,帥氣墨鏡底下遮掩的,是血絲滿布的熊貓眼。

  她不自在地覷探魏君士。他換下西裝,為自己買了高領黑衫,以及休閒的薄外套,從頭到腳一副度假名流的優雅調調。那......為什麼不也替她買一套比較舒適的衣服呢?至少,可以借她錢買貼身衣物吧。好討厭這種沒有任何掩護的感覺,總覺得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地瞄著她,似乎看出了什麼。

  她一直企圖隱藏的困窘,烘得她嬌羞萬分,靜靜散發女性的迷人魅力,吸引人情不自禁的矚目。

  丟死人了......

  「君士,這次我先把丑話說在前頭。如果你再搞一次失蹤,讓我們完全聯絡不到你,我一定走人。」朋友歸朋友,公事仍然要公辦。

  「隨時保持聯絡。」他淡道,一言九鼎。

  但魏君士勾起的嘴角,勾動到對方緊繃的神經,渾身發寒。君士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我就送你到這裡了,拜。」仁至義盡,快快撇清。

  魏君士略略抬手,算是致意,轉身撫向迪琪背脊,催護著她排隊出境。但沒多久,眼角敏銳掃到的動靜,引起他的高度警戒。

  左右遠處步往他們這裡的身影,對方眼中同時聚集的焦點,讓他驟然確定,這些人是針對他們來的。

  「迪琪,快跑。」

  他的步伐比他的耳語快太多,她還沒會意過來,就被拖著狂奔起來。

  他這是在干嘛?

  出境的隊伍在這裡,他為什麼要往反方向的人群裡鑽9,

  他抓得她的手好痛!

  「魏君士!」拜托放開她,她寧可被他拋在後頭慢慢追趕。

  他沿路推擠群眾,殺出重圍,惹來咒罵連連。追趕他們的人緊湊跟進,對憤怒或驚恐的群眾更不客氣,在機場大廳引起隱隱騷動。

  機場警衛立刻出擊,追往群眾指控申冤的方向,嚴防可能的暴力危機。

  魏君士的眼比腳快,腦又比眼更快。他拉著迪琪一路逃竄,一路觀測環境,規畫著如何利用局勢順利逃脫。他雖然心裡對此早有提防,但沒料到對方的追緝會這麼囂張。

  他現在才開始質疑,被竊取的贓品,究竟是什麼來歷?

  警衛人員比他更熟悉環境,也會比對方更早一步圍上他們,所以--

  他突然拉過迪琪,擁她入懷,在警衛人員看得見的大柱一角,深情吻吮上氣不接下氣的小人兒。他專心地、沉醉地,大膽品味她的唇舌,仿佛依依不捨的一對東方戀人,分秒必爭地擁有著彼此,不願分離。

  警衛人員沒興趣觀賞,只急著要搜尋所謂的幫派分子。若真的是幫派鬧事還好解決,就怕是恐怖分子,絕對松懈不得!

  魏君士嘴上激切,眼卻銳利,一看警衛人員轉移矚目焦點,立刻拉迪琪奔離他們的視野范圍。但是追兵們的鷹眼先發現到他們了。

  「在那裡!」一句義大利語呼喝,散開的人手霎時聚攏,警衛卻也同時與他們正面對上。

  雙方人馬陷入困局,但追兵們早狡獪地兵分兩路,一部分的人負責擋警衛,另一部分的人緊追迪琪他們,趕往停車場方向。

  他知道朋友停車的地方、他認得朋友的車、他清楚朋友的開車習慣--

  但車已經發動,就在他眼前不遠處開走。

  來不及了!

  「阿道夫!」他在奔馳中對著手機重喝,「開後門!」

  車裡的金髮男子嚇到急踩煞車,呆望他倆殺來的同時彈鎖開門,魏君士下一秒就拖抱著迪琪閃入後座,滑壘成功,迪琪卻驚聲尖叫。

  「我的西裝!」掉在車門邊!

  追兵趕上,與魏君士同時抓住那套西裝的兩側。

  「開車!」

  阿道夫顧不得車門沒關,重踩油門,卻受制於君士和追兵的拉扯。更危急的是,另一名追兵抓住開敞的車門了。

  可惡......他不能容忍別人用髒兮兮的手碰他才上過臘的車!

  憤恨的一記甩尾,車胎在地面擦出刺耳尖響,煙氣奔騰。魏君士抓住那一瞬間,搶過東西,伸手拉門。但還來不及合上,就又被對方抓到門板。

  但,太遲了。

  阿道夫切入最合適的角度,逆著對方手腕的方向調頭行駛,一路飆往停車場的另一處出口,卻又正面碰到另一批追兵趕來支援。

  「煩不煩哪。」他沒好氣地低嘖,當著他們的面來個九十度高速轉彎,對自己的操控技術頗感滿意,優雅地轉換方向逃逸。

  順利沖上高速公路。

  全車的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兩位客人,請問要上哪去?」他淡漠地以英語候教。

  魏君士沉思一會兒。「先繞一繞,確定他們沒有追來,再到火車站去。」

  迪琪悚然一驚。「我們不搭飛機了嗎?」

  「從現在起,請跟阿道夫一樣,都以英語溝通。」值此關鍵時刻,他們需要多一名戰友支援。

  「你們不用管我,盡量用中文聊你們的。」別扯上他。

  「現在距離登機還有兩個多小時,」迪琪急勸。「我們等那些人走了,就可以回機場!」

  「回去送死嗎?」

  「可是!」她慌到幾乎哭出來。回家的路就近在眼前,只要越過海關,進入機艙,捱到飛機降落後就到了。現在卻一陣狂風暴雨似地,又把她刮往離家最遠的方向。

  她想回家,再也不想經歷這些災難,只想回家。

  她已經承受不住了。

  小人兒縮肩坐在寬敞的後座皮椅上,無聲無息地,嬌顏皺成一團,淚珠翻滾而下,無法抑遏。

  所有聲音全被她咬在下唇,只聞她哽塞不順的鼻息,不住抽搐。

  她的要求只有這麼一丁點,只有這麼渺小,為什麼會做不到?這麼簡單的事,怎會變得這麼困難?

  「君士。」前座的背影輕聲道。「現在離登機還有段時間。就像她說的,搞不好那些人已經離開,或被警察架走......」

  一聲冷硬的撕響,怔住車內的人,瞥向君士。

  他毫無妥協的決絕嚴峻,證實在被他撕毀的機票上。

  「我們到火車站,去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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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1:38
第四章


  「迪琪還沒回來?」秀逸溫文的訪客愕道。

  「對啊。」還在念大學及研究所的迪琪表弟表妹們,忙著在電視機前玩最新的任天堂。「昨天潔兒姊有發簡訊,說她們在米蘭再多待幾天就會回來。」

  訪客輕歎,逕自步入挑高寬敞的客廳內,隨手撥著小幾上擱的信件和書報雜志,懶得揭穿潔兒無聊的謊言。

  潔兒明明前天就回到台北了,還在一○一的頂樓派對囂張炫耀她的時尚戰利品。結果,被她拉去米蘭的迪琪,現在不知人跑哪去。

  他淡淡撥打手機給知名的造型設計師,慢慢步往中庭花園,避開電玩青年們的歡樂叫囂。

  「嗨,是我,你方便講話嗎?」

  對方欣然高叫,興奮哈啦,似乎難得接到他的電話。

  「沒有......不是。」他平緩輕語,教養高雅。「現在談婚紗的事還太早,而且這種事我不作決定,全權交給迪琪。」

  手機那方一連串羨艷的嘮叨,他都耐心聆聽,靜靜等待。

  「嗯,是啊。我打這通電話給你,確實是有事想請你幫忙。」俊美雙瞳遠眺翠綠山景,以及繁華的台北盆地一隅。「你能不能找個理由,幫我約潔兒出來?」

  這可真是令人咋舌的請托呀。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她也沒有那種意思。而且,我希望你也在場。」他可不想跟潔兒單獨碰面而惹來一身腥,不值得。

  約潔兒做什麼?

  他驀然不語,心思千迥百折。當初潔兒從國外打電話找上迪琪時,他就已經不太高興,但迪琪被她說動了,他也不好再反對。現在想想,或許他應該出聲攔阻才對。

  不知為何,他有很不好的感覺。

  「潔兒把我的人借走了,我要她歸還。」
  
  由德國法蘭克福直飛台北的班機起飛時,迪琪一行三人正搭上奔馳歐陸各城的EC國際列車,前往維也納。她一點都不想知道接下來的逃亡規畫,卻仍被魏君士及阿道夫的探查勾起了注意力。

  「追著我們不放的這位義大利收藏家,應該跟黑市交易有很深的交情。」魏君士在頭等車廂的包廂內,對著Notebook上顯示的資料輕噱。「我好奇的是,到底是什麼畫,這麼寶貝?」

  「畢卡索遭竊的那幾幅嗎?」阿道夫不以為然地一哼。「君士,我們可不可以就此打住?我對這種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而且他早安排好,送君士他們上飛機後,自己要回辦公桌趕的進度。現在所有時程又得因此重新調整;他耗在這裡的時間愈多,回去要收拾的麻煩就愈大。

  他的腦門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了。

  「再等一下......」魏君士根本沒在聽對方的咕噥,全神貫注地透過網路下餌。

  但是,沒有回應。

  「君士,我覺得你不是真心在逃難,而是在玩。」阿道夫改以德語低喃。「可是她是真的想回家,我也是。」

  「啊。」有人上鉤了,但不是他要獵捕的對象。滾!

  武斷的按鍵聲,凌厲執行沉默的指令。

  阿道夫淡漠斜睨專注盯著螢幕的迪琪,紅腫未消的大眼睛,根本看不見自己早已掉到君士這爛人的網羅裡。但這是別人的女人,死活不關他的事。

  「放心吧。我們到維也納後,就會分道揚鑣。」

  君士眼不離電腦的友善安撫,下一句就變為咒詛--「到時請你繼續前往布拉格,好讓我和迪琪趁機溜往別處。」

  迪琪聽得懂這句英語,也懂阿道夫的忿恨髒話,卻不懂為何要這麼做。

  阿道夫切齒暗罵,君士這是在反過來利用潔兒的陷阱,來玩他自己的游戲,狠狠地反咬潔兒一記。而迪琪,算是他意外擄獲的戰利品。

  事情不一定如他所推測,也許還有其他的版本。但君士渾身散發的侵略性,擺明了他對迪琪別有居心。

  「好,我來做箭靶,替你們把追兵誘往布拉格。」他豁出去了。「然後呢?我就可以回家睡覺了嗎?」

  「你還可以和會漂浮的小鴨鴨一起泡澡。」君士難得和煦一笑。

  令人毛骨悚然。

  「只要能盡快離開現在的你,叫我馬上下地獄我也願意。」

  君士而後采取的行動,讓迪琪恍然大悟,他到底在盤算什麼。

  他以她不曾見過的虛偽親切,在火車上找到一位樂意和迪琪交換衣裝的東方女孩,並且拜托這女孩先將疑似有自閉症的阿道夫送達布拉格火車站,再繼續她的歐陸自助行。

  「其實我們也不認識這位男子,只是好心順路帶他到維也納。」君士深表遺憾地感歎。「可是我們有已經訂好的蜜月行程,並不會經過布拉格,但又不放心這位男士獨自一人......」

  「沒關系的,我本來也打算去布拉格。」只是次序顛倒了,確實有點不便。不過這名自閉男子實在太帥,緊蹙的眉頭和孤絕的金發,憂郁如同卡夫卡。

  「那就麻煩你了。」君士笑得好不溫文。「對了,這件小禮服穿在你身上,非常地有特色。」

  壯碩的女孩欣喜接受他言不由衷的贊美,氣氛和樂融融。迪琪瞪著對方身上極度繃撐的海藍小禮服,深深領悟到這套衣服真的很不配女孩腳上的大球鞋--難怪君士要替她買那雙超級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被莫名貼上自閉標簽的阿道夫,正自閉地懷恨在心,懶得再羅唆一句。

  大概也只有阿道夫知道,君士並不是單純地在拍對方馬屁,而是藉此吹捧誘導對方一直穿著這套小禮服到布拉格。

  火車抵達維也納後,迅速兵分兩路。阿道夫戴著掩護面容的低沿休閒帽,提著另一套黑袋西裝,與包著緊繃藍衣的東方女孩大搖大擺、刻意從容地等著轉搭另一線火車,前往布拉格。而另外兩人,早已匆匆低調轉往另一個方向,深入歐陸的另一側,數百年前欽察汗國的韃靼人曾經征服之地:匈牙利。

  她對這個國家的了解幾乎是零,連確切的位置也說不清。

  迷宮一般的旅程,幾度離家很近,卻驀然轉遠。而現在,更陷入深邃的遠方,前途茫茫。

  火車清透的大窗,隨著旅程變換風光,穿越國界,奔過青山行過綠水,人類文明的經典一一拂掠。搭火車行走歐洲更勝便捷的飛機,就是勝在這近在眼前擦身而過的美景。

  她也很想陶醉其中,卻沒辦法,因為身畔有更吸引她的風景--

  他睡著了。

  這是真的睡著,幾近昏死的睡著。仔細想想,他的確在這一路上不曾好好睡過覺。

  他差不多可以用睡癱了來形容。幸好開放式車廂的座位都很寬敞舒適,像龐大的搖籃,盛著他魁偉的身軀。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這麼毫無防備,幾縷垂下前額的黑發,讓他看來像個大男孩,既安全又很有魅力的存在。

  她比較喜歡這種不具攻擊性的他。

  這一路上,她已經受到太多的挫折與驚嚇,像被一陣又一陣的颶風掃得團團轉。颶風的中心眼,就是他。現在狂風巨浪終於暫且平息,但她不是因此放心,而是想抓住這難得的空隙。

  她一直都沒能好好探究他是誰,可是她此刻有更強烈的念頭,壓倒了好奇心。

  她要回家。

  坐在走道旁座位的他,Notebook就夾在靠外側的扶手內與他的腿邊之間。因著熟睡,原本緊貼著Notebook的大腿逐漸松離,她可以在完全不觸動到他一根寒毛的狀況下,抽走整台Notebook。到時她就不會再這麼屈居劣勢,被他牽制得死死的。

  問題是,萬一驚醒了他呢?

  她口干舌燥,心跳倉促地緊盯著。他呼吸綿長而平緩地安睡著,有著男性粗糙的鼻息,對她的威脅感不減。獅子即使睡著了,終究仍是頭獅子。

  但她還是要冒險一試。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機會了。

  坐在靠窗側座位的她,緩緩伸出小手,慢到如同空氣的流動。她安靜屏息,盡可能保持平穩,探往鄰座的他外側那方。

  萬一苗頭不對,她可以快快收手。可是這一番考量,總讓她快要成功碰到裝著Notebook的公事包時,一再地怯怯抽回。

  不能再遲疑了!這次一定要......

  細微的聲響,對她如同大炮巨轟,嚇得她心髒差點沖出口腔,魂飛魄散。

  原本勇敢伸長的小手,此刻驚駭萬分地抓在她胸口上,像是嚇壞了,顫顫出汗,濕了一掌。

  是其他乘客進入這列車廂,尋找座位。

  人家手腳已經很輕,又離他們座位外好一段距離,她到底在慌張什麼?

  振作一點!

  她強自鎮定,咽了好幾次口水。平常連闖個紅燈都會猶豫不決的膽小鬼,現在要進行的,形同滔天大罪。但她已經被逼到走投無路,只能放手一搏。

  她嚴嚴防備地盯了他好一陣子,特別專注在他的呼吸及眼皮動靜。他的狀況還是一樣,睡得仿佛天下太平。附近的乘客稀稀落落,也是各睡各的,或呆望窗外優美景致,沒人注意她這方的鬼鬼祟祟。

  如果有人看到了......她還沒想到該掰個什麼樣的藉口。但他都敢隨口胡諏他們是什麼蜜月旅行了,難道她不能也這麼諏?太太拿先生的東西來用,有什麼好奇怪的?

  她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再度探手。終於,成功地碰到公事包!

  只要抓著把手輕輕拎起就可以,完全不會碰到他。

  裝著Notebook的公事包,明明沒有那麼重,對她而言卻沉如千萬斤,幾乎提不住,顫顫巍巍。

  萬一有什麼狀況、萬一被他逮到......

  猝地,他雙眸大瞠,火眼金睛,一只纖纖手臂正橫在他身前。

  她被他嚇到一怔,僵住勢子不敢動,不知道他打算怎樣。

  他凌厲審析局面,他右側是坐靠窗座位的她,他左側是列車走道,走道上的服務員正在推車前遞給迪琪一杯飲料,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精銳雙瞳轉回迪琪臉上,她像突然停格的靜止畫面,伸長的小手才接過飲料,卻不敢抽回,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沒有要喝酒,我只是......有點渴。」

  的確,她手中拿的透明杯裡,是飽滿黃澄的果汁。

  一觸即發的場面,旋即淡淡消退。服務生繼續推著推車前行,她忐忑不安地啜飲果汁,戒慎小心地欣賞窗外風景,平凡無奇。

  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似乎在他閉眼睜眼的幾秒之中,曾有過什麼動靜。他太累,累到失去精確的時間感,無法辨別那其間是一瞬間,還是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他冷眼睨著她良久,沉默不語,不時垂睇自己身畔安放著的公事包。該不會......

  查票員來了。跨越多國的歐陸火車,車上的驗關工作多由移民局官員執行,偶爾也會詢問一些問題,形同機場通關的例行手續。

  「我的護照......可以由我自己保管了吧。」她接過他遞來的證照時大膽上諫。

  之前是因為忙於奔波,她身上又沒有任何具實用功能的口袋,只好寄放在他那裡。現在她一身自助旅行者寬松的簡便打扮,多的是可放個人物品的口袋。

  他不反對,但銳利的眼神,總讓她覺得好像已被看穿了什麼。

  透過他和查票員的交談,她才知道他們將會在布達佩斯下車。

  「我們為什麼要去布達佩斯?」查票員走後,她急急追問。「從那裡也可以直接飛回台北嗎?」

  「不能,還是得回到維也納轉機。」

  對於他的答案,她已漸漸學會適應挫敗,沮喪地癱靠回椅背,茫然遠眺。

  「阿道夫替我們把可能的追兵引往布拉格,」之所以說「可能」,是因為這一切也許是他想太多。「等對方發現中計了,要往我們這裡追來已經不可能。」

  她才不想知道,可是......「為什麼?」

  「布拉格和布達佩斯中間,隔著斯洛伐克,那裡的簽證很難取得。那些追兵勢必得折回維也納,才有可能追過來。」

  「如果他們真的這樣追過來呢?」

  「我們早已不知跑到哪個國家去了。這是在時間的差距上,賺取空間的差距。」

  她眨巴大眼,思忖半晌。「聽起來好像傳統機械手表的概念。」

  他將自己戴著腕表的大手,抬到她眼前,等著下文。

  「啊,對,就是這種表。」她接過他的巨掌,仔細研究。「不是電子的數字表,那根本沒有什麼思考層次。看,這上面的數字和指針的移動,是看得見的空間。時間是抽象的、看不見的四度空間,鍾表卻把它用具象的、看得見的三度空間呈現出來,這不是很奇妙嗎?」

  驀然,她從沉思的自言自語中醒過來,不自在地還回他的手,左右為難。

  她跟他講這些干嘛?她這一路上受到的冷嘲熱諷還不夠?

  算了,隨他笑吧。她再也不會跟他多說一個字的......

  「你如果喜歡鍾表,應該去過巴塞爾。」他垂眸淡淡把玩腕上極品。

  「沒有,我只是對機械表本身感興趣,但還不到收藏家的程度。」巴塞爾表展那種層次的奢豪,與她無關。「如果真要去巴塞爾,我還寧可到百達翡麗的博物館走走。」

  便宜又有收獲。

  「你會負擔不起?」

  「不是負擔不負擔得起的問題,而是......」猛然間,溫吞變為警覺。

  他為什麼會認為她負擔得起?

  「你的個人資料,上網查很容易。」他著迷地賞析自己腕上的飛行陀飛輪表面,呈現出德系表款的嚴謹及日爾曼的民族性。「你們太慶集團的叔叔伯伯太偉大,小輩們個個都被壓得死死的,看不出作為。是只有你這麼沒出息,還是你這一輩的接班人統統都這樣?」

  他查過她的背景了,她對他卻仍一無所知。雖然家裡的背景被他知道了又不會怎樣,她還是有說不出的不舒服。

  「太慶集團這幾年跨足電子業,結果好像始終都不怎麼樣。鴻海大軍壓境之下,你們的毛利率一直很低,訂單也不穩定,繼續投資也只是在燒錢。所以你才這麼清心寡欲嗎?」

  「那是......我三叔的投資,已經跟家裡的制造本業切割開來了。」與她毫無關系。

  「分家了。」

  「不是,只是把本業和電子業切割開來,讓三叔可以放手發揮,不用受家族爭議的牽制。」

  他還以冷笑,垂眸把玩名表。

  好討厭他這種態度。可是......家裡的官方說法好像也只能麻醉自己人而已,外界從沒把它當回事。認定是分家了,就是分家。

  她也真是笨,干嘛順著他的話有問必答?

  「你的錢被管得很緊,所以潔兒一提出米蘭一周任你玩的免費行程,你就心動了?」

  「我沒有那麼寒酸!我是因為--」

  他挑釁的眼眸點醒了她,即時收口。

  講那些做什麼?而且,連她自己都不太想記得的事,何必招供,讓他譏誚?

  「你是潔兒的幸運娃娃嗎?」

  「不是。」她深陷龐大座椅內,自己對自己生悶氣。

  幸運娃娃,是潔兒那掛千金幫在美國讀書時最愛玩的游戲。她們喜歡將漂亮可愛的女孩收為自己的小跟班、小寵物、洋娃娃之類的,互相分享或較勁,或經營她們自以為神秘的某種小秘密。

  「你看來就像是潔兒最得意的收藏。」

  「你的推論很可笑。」她甚至不屑去笑。

  「你沒發覺潔兒的臉動過手腳?」

  迪琪一怔,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正堂而皇之地大膽審析她的臉龐。眼睛、鼻子、雙唇、下巴,細細打量。

  「她的臉應該曾參考你的型微調過。」非常高明的微調,讓人看不出有整形手術翻修過的痕跡,反倒細膩地略作處理,仿佛不知不覺中、自然而然地逐漸美麗。

  「你為什麼這麼清楚?」

  「因為我妹很討厭她。」

  她愣愣眨巴大眼,聽不懂這其中的關聯。

  「我也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女生的心態,愈是看不順眼的人,就愈是在意、關注得不得了,再把自己觀察到的細節,尖酸刻薄地一樣一樣批個體無完膚。明明沒什麼交情,卻好像連對方的影子都深惡痛絕似的。」

  她尷尬地保持沉默,無言以對。他說的雖然沒錯,但是......

  「我想,你妹妹之所以對潔兒反感,應該是因為你的關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狠狠看某個人不順眼。

  「我很確定我妹沒有戀兄情結。」無聊到去吃潔兒的飛醋。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當她心中崇拜的英雄遭人耍弄的話,她很有可能為了維護那個英雄形象,就把情緒的矛頭指到對方身上。」

  他淡漠瞥睨身畔感慨的小人兒。「我以為你念的是金融。」

  「我是,而且閒著沒事干的時候,還會客串江湖郎中或心理醫生,幫人算算命或看看病。」不必等他嘲諷了,她可以自己來。

  他好笑,卻本能性地壓制成不動聲色。

  他從不喜歡跟人談,但要更深地探測她,就得談他自己。因為她心思雖然靈巧細膩,卻不夠精明,容易哄騙。

  「對潔兒反感的不止我妹,阿道夫也很不爽,他的反感就跟英雄崇拜無關。」

  阿道夫也討厭潔兒?

  「他才跟我抱怨,每次只要潔兒一來電,我們就有事情被搞砸了。」

  「為什麼?」

  他散漫地遲遲不回答,吊著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找人幫忙,從不問人當時忙不忙。只要她開口就要人一定得優先處理,打亂別人原有的時間表,卻毫無歉意。這如果只是偶一為之也就罷了,但她每次都這樣,惹得阿道夫都忍無可忍。」

  「你可以跟潔兒說明!」

  「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而是她聽不聽。」

  「這也是你當初跟她分手的原因嗎?」

  他還以一記冷瞪。「我跟她分手?」

  她的心瑟縮一抽,後侮自己坦然出口的笨問題。她不是故意要問,也勸過自己好多次別老想著這件事,哪知嘴巴會突然失控,問了不該問的事、聽到不想聽的答覆。

  他至今都沒跟潔兒分手。

  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只是小倆口在鬧別扭。

  所以,他和她在盧加諾的那一夜,純屬廉價而低俗的意外......

  「根本沒有交往過,哪來的分手。」

  沒頭沒腦的一句,怔住她無限下墜的失落感,被陡然懸在半空。

  他和潔兒沒有交往過!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明明彼此很熟,可能連彼此的身體也很熟,他卻說根本沒有交往過。他指的是哪一種交往?是誰和誰交往?

  主詞的對象不明,動詞的定義不明,中文的曖昧模糊,亂了她的心。

  她、她不是在妄想他們之間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得搞清楚這事不可。

  「你指的是--」

  「該准備下車了。」

  再一次地,他提了東西就走,把她拋在身後。

  她又開始苦苦追趕的奔波,從火車上追到火車下,從河的此岸追到彼岸,從大街追往小巷。他的體貼,只在於替她拿著整套西裝站在遠方,給她一副催促的回眸,指引她重重迷宮中的前路。

  這到底在趕什麼?

  如果是趕飛往台北的班機,她就算磨破了腳皮也甘願。可是他們現在要往哪裡去?還要待多久?還要奔波到什麼地方去才回得了家?

  「我們盡量往偏僻的地方走,避開布達佩斯附近的醒目景點。」他踱著大步疾行,在黃昏的古街中穿梭。「但是也不會離車站太遠,在三十分鍾之內的腳程,找平價旅捨住宿。這樣隨時都可以看情況動身,折回維也納,飛往台北。」

  驀然回首,她遙遙落在他之後,急喘不休。

  他只能再度停下腳步感歎,又忘了控制自己習慣與時間賽跑的獨行腳步。

  「你有聽到我這一路上的說明嗎?」

  她口干舌燥,四肢虛軟地倚靠石牆上,專注地上氣不接下氣。別說是聽見他說什麼了,她連他的人都看不清,滿眼星花。

  「我說我之所以帶你到布達佩斯,因為這裡愈偏僻的地方語言愈難溝通。」他就不信那些義大利追兵有本事講德語或匈牙利語。「這可以有效地絆住他們--」

  她根本聽不進去。

  夠了,她已經不想再留戀對他稍縱即逝的好感。每每對他有些悸動的時候,總會發現他那些美好之外的絕大部分,她完全不能接受。

  她從小生長的環境中,沒遭遇過這麼粗糙的對待。即使碰到不友善的人,她也會識相地避開,減少接觸的機會。但她這一路上逃不開他,只得一再承受難以容忍的蠻橫。

  他有他的計畫,她也有她的安排。

  入夜後的老街上,打烊的商店亮著寂寥櫥窗,小餐館處處燈火通明,有著寧靜的小小熱絡。昏黃的燈光,將他倆的身影拖得長長,步往不知名的地方。

  原本三十分鍾的路程,他為了她沿路走走停停,幾乎快一個小時後才抵達他預定的小旅捨。

  魏君士熟稔地和旅捨老板寒暄著,仿佛舊識。她隱隱戒備地觀察著這楝民宿似的溫馨老屋,古樸而芬芳的木香,令人舒心,很難抗拒這裡散放的暖暖人情味。

  他真的很會挑住處。

  「我們先到房間梳洗一下,再出去吃飯。」

  她不想出去吃,只想倒頭癱睡。但是不行,她得儲備逃亡的體力,非吃不可。

  她真懷疑老板夫婦是怎麼看待他們的。他仍舊一派都會精英下鄉度假的悠閒,她卻一身寬松邋遢的旅行者模樣,背上沒有背包,腳下則有著雙不適合跋山涉水的細麗高跟鞋。他倆看起來像什麼?情侶、仇敵、主僕、還是毫關聯的兩個獨立個體?

  那最好,因為他們本來就毫無關聯。這樣,她溜走時就不會驚動到!

  「你在想什麼?」

  突來的深沉低吟,嚇了她一大跳。他發現了她的盤算?

  他直直瞅著驚魂未定的她,盯得很用力,像要搜出什麼蛛絲馬跡。

  「我已經叫你上樓兩次了。」

  啊!呃......「對不起,我只是想多欣賞這間屋子的布置。」

  「是嗎?」他由鼻孔一笑。

  她心驚膽戰地仰望等在樓梯上的他,這才意識到,眼前有比逃亡計畫更大的危機存在:她又淪入和他共處一室的處境了。

  糟了,怎麼辦?

  在瑞士邊境盧加諾飯店的「純屬意外」,又得重演?她不要!已經胡裡胡塗做錯了的事,她不想清醒地又再錯一次,作踐自己的價值。可是,現在她還能怎麼辦?

  他像是早已透視到她的心,淡淡呢喃。「放心吧。除非你許可,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這項特赦,令她錯愕。

  之前那個誤以為她是輕浮女子的魏君士呢?那個粗魯狂妄的野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紳士?

  「上來,我們只休息一下就去吃飯。」

  樸實無華的臥房,沒有什麼金碧輝煌可言,也算不上寬敞,但衛浴設備齊全,布置十分居家而暖柔,是個會讓人放松身心的友善居處。

  「你可以先洗個澡或什麼的,我要到樓下上網。」君士抽出沙發上公事包內的Notebook。「這楝老房子的門鎖都是舊式的,鑰匙我帶下去。我開門時會先出聲,如果沒聽到我的聲音門鎖卻動了,你就搬椅子,用椅背抵住門把,大聲求救,我馬上趕到。」

  喔,原來這種舊式門把可以這樣御敵。那麼等一下......

  「別想把我擋在門外。」

  她被前額傾近的寒吟嚇到,連忙退後,緊張萬分地瞪著他,他卻還以她很陌生的神情。像是淺淺地好笑,又像是她想太多的幻覺;有點好玩似的,卻又籠罩著慣有的深不可測,讓她抓不准他究竟在想什麼。

  他該不會是在逗她吧?可是,又不太像......

  她不知道自己順著他離去的身影、盯著早已帶上的門扉發了多久的呆,只知道猛然回神時,她有多懊惱於自己的笨拙。

  他的手機就留在公事包內,為什麼不趕快拿來用?

  她倉皇搜出他的手機,再奔到浴室快快放水,霎時浴缸發出熱鬧的蓄水聲,熱氣蒸騰。她迅速褪下衣物,只圍著大浴巾,香肩裸露,一副正要沐浴的模樣。

  這一切不過是預防萬一,免得他霍然闖入,突擊檢查,人贓俱獲。

  浴室的收訊好糟。她只好一面搜尋手機內資料,一面往臥房的窗戶方向移動。

  星夜滿天,她卻無心觀賞。手機撥通的,不是她遠在台北的親友,卻是--

  「喂?阿道夫,我是呂迪琪。」

  對方愕然,好像從不曾自魏君士的來電顯示中聽過女人的聲音。

  她快快交代清楚想請他幫忙的事。他也不多事、不多話,辦得到的就OK,辦不到的就拒絕。他不問他們目前的狀況,也不好奇一下她到底想干什麼。

  發問的反倒是她。

  「你和那女孩到布拉格之後,有追兵找上你們嗎?」

  「沒有。」

  「那有看到附近有什麼可疑人物出沒嗎?」特別是義大利裔的。

  「沒注意到。」

  顯然,魏君士的顧慮根本是多餘的,他們完全不需要跑到布達佩斯來閃躲追兵,直接在維也納上飛機就可以回台北了。

  她討厭這種被唬弄的感覺,用不存在的敵人來恐嚇她,跟著他疲於奔命。

  她早就隱約懷疑,他是在小題大作,拿她來玩他對潔兒的報復游戲。又不是在搞情報戰,哪會有什麼追兵。她從這整出災難的第一天起,就不曾看到過他宣稱的追兵。

  在米蘭的豪邸飯店時,她從頭到尾都沒看到他所謂的義大利打手。即使翻越陽台外欄逃命時,她曾聽到房門外有撞擊聲,但她還是不曾看到有什麼。

  逃到米蘭火車上時,她曾瞥見到月台遠處似乎有匆匆趕來的人影,但哪個月台上沒有這種趕搭火車的光景?他由哪一點認定那就是追兵?

  整個逃亡之旅,活像一場騙局。

  在法蘭克福機場,他們確實遭人追擊,但那可能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不一定與她有關,卻把她牽連在內。

  之後的趕往維也納、分道揚鑣,無論布拉格或布達佩斯,都沒有他鬼扯的那些事,她卻傻傻地被他拖著四處亂竄。

  騙子!

  「迪琪。」手機那方傳來冷淡的低語。「我知道你很想回家,想到甚至開始在胡思亂想,但請不要找錯對象發洩情緒。」

  她恍然大悟,自己竟對著手機在哭。

  「對不起!我不是、不是在對你發牢騷--」

  「我說你找錯發洩情緒的對象,不是指我,而是君士。」

  淚人兒一怔,不懂。

  「他如果知道你在懷疑他、否定掉他這一路上的賣命賣力,你就完了。」

  「可是他的一切說辭都像空的,根本沒這回事。」全憑他一張嘴,天花亂墜。

  「迪琪。」門板外赫然傳來敲門聲。

  她站在床邊的窗戶前,驚惶回頭,卻又被另一方的手機喚住。

  「迪琪,我和那女孩在布拉格確實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但是--」

  「迪琪,我開門了。」


  「等、等一下!」

  「我和那女孩負責帶的那套假西裝被偷了。」

  被偷?!只偷西裝卻不偷錢包、行李等更明顯的標的物?

  「你確定是那些追兵偷走的嗎?」只因裡面可能藏有一幅畫。

  「我不確定,布拉格的治安向來不怎麼樣。」扒手橫行。

  「迪琪?」門外狐疑。「你在跟誰說話?」

  「我沒有!我是在......」

  「所以君士要是知道你現在在謀畫什麼,他絕不會饒了你。」

  「所以君士說的都是真的嗎?他也真的會帶我回家還是又在--」

  門板猝然開啟,巨大身影堵住走廊外的光線,卻堵不住緊繃的氣焰。

  啪嗒一聲,手機掉落床邊地毯上,通話中斷。

  完了!

  她僵直地不敢動,定在窗前。他一瞬不瞬地,銳利地盯著她不放,兩眼像要噴出火來,將她吞噬。

  夏末的星夜,薄涼如水。遠方浴室內仍在嘩聲大作地積了半池的水,氤氳熱氣淺淺彌漫房內,如夢似幻。她怯懦地佇立原地,哪裡也不敢亂看,生怕不小心瞄了地上的掉落物一眼,引起他的注意,事情就真會無法收拾,前功盡棄。

  但......現在的困局,又該如何收拾?

  君士開門的剎那,她已經來不及藏手機了,只能任它掉落地面。但她同時掉落了另一樣東西,成功地及時掩蓋住這致命的破綻。

  她掉落了她裹身的浴巾,此刻全然赤裸,孤立無援。

  更糟的是,她是在他敞門後才趕緊剝下浴巾,仿佛刻意的引誘,算准了時機,就是要他目睹她的無聲邀請。

  他看她的灼熱視線,讓她清楚明白,自己已經惹來更大的麻煩。

  「迪琪?」

  她知道,這沙啞的輕問,已是最後的徵詢、最後的確認、她最後的反悔機會。可是她如果真的反悔了,檢起浴巾裹回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就是她的逃亡計畫隨著手機全面敗露。那時,她還回得了家嗎?

  只要成功地唬過他,就可以到維也納搭上班機,直接回家。那她現在該怎麼辦?

  要不要坦誠招供?還是瞞著直到順利逃脫?還是......

  開敞的門扉,漸漸地,在他背後合上,落鎖。

  一室的幽微中,只有浴室傳來隱約的迷離微光。窗外冷月當空,遙遙睥睨窗內引燃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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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2:05
第五章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渾厚古樸的幽暗臥房裡,浴室的水聲已停止,熱氣卻仍彌漫。昏黃的古董小壁燈,照亮不了什麼,只增添些許柔和的顏色。

  但現在他們對峙之間存在的,不是那種薄弱的浪漫,而是強烈的緊繃,隨時將要爆發什麼。

  他與她,對立在窗與床之間。月光斜映,照得她一身雪嫩極致晶瑩,難堪的嬌顏卻一片火紅,兩只小手似乎急著想努力遮掩什麼,卻硬被她壓制在身側,不准自己扭捏作態。

  「或者我該問,你在想什麼?」

  他的灼熱沙啞,與他的冷睇不合。他淡漠伸手、隨興擰揉她乳頭的態勢,也與他眼瞳中放射的壓迫感不合。

  細嫩的蓓蕾,在他漫不經心的執著滾弄下,激切繃挺,與他指間的挑逗傲然抗衡。豐碩的豪乳,在她不自覺抽肩的窘迫中,格外聳動,任由他把玩著最敏感的巔峰。

  「我總覺得,你心裡正別有盤算。」

  「例如?」

  「逃走。」

  她驚聲抽息,意外於他竟突然彈指欺負她的乳頭,再懶懶捏回指上琢磨。

  「以你的個性來想,八九不離十就是這個答案。如果是潔兒,那就是完全不同的結論了。」

  「她......她會怎樣?」

  「我比較想知道,你想怎樣。」他著迷地凝睇手中充滿彈性的豐滿,不住把玩,惹動她的欲火。「你是真的想要我,還是為了逃跑而在耍我?」

  芳心狂跳,半是驚慌、半是渴望,被他揉捏得心思渙散。

  要想唬過他,太難了,欺瞞反倒會露出更多的馬腳。不如--

  「我只是在想......」嬌喘戰栗。「如果得隨便你怎麼樣,你才肯放我回家的話......」

  「我沒有開過這種條件。」

  「我、我知道啊。」

  「可是你想這樣玩?」

  紅臉倏地遭羞愧燒焦,無地自容。她只盤算著該如何把真話假話混為一談,擾亂他精明的判斷力,卻沒料到自己捏造出來的謊言形成了多猥褻的假相。

  她簡直像在邀他玩一場凌辱游戲。她嫌他對她的印象還不夠糟嗎?

  要命......真想把剛剛吐出來的話全吞回去。

  現在該怎麼收拾殘局?

  「可以啊。」

  他的淡漠回應,長釘一般突然打穿她的腦門。美眸愕瞪,不明所以。

  「我可以配合。」

  他一扭雙肘,悍然脫去套頭毛衣的架式,嚇到了她。

  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這趟亡命之旅都被他牽著鼻子走,主導方向,掌握了她能不能回家的大局似的!

  「我必須坦承,你這一路上給了我很多意外發現。」

  不是!她才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浪蕩千金,而是太多偶然與誤導造成的錯覺。

  「怕嗎?」

  美眸惶惶抬瞪。他為什麼知道?

  他背著月光,面目昏暝不清,只勾勒出糾結肌肉的奔騰氣勢。一只巨掌安撫在西褲繃挺的亢奮上,像在哄慰其中暴躁饑餓的猛獸,不要沖動,嚇壞了甜美鮮嫩的小淫娃。

  她面著月光,局促不安的神情連同嬌麗胴體,映照得白瑩透亮。

  畏縮的性格,卻有大膽的奇想。無知的嬌軀,卻有奔放未知的欲望。明明弱不禁風,這一路卻追得上他的腳步。他知道她追得很辛苦,但更訝異於這嬌柔中隱藏的強韌。可笑的是,這份充滿矛盾魅力的特質,她本身竟完全不曉得。

  他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人。這發現,是連她自己都未曾發現過的。

  「這趟旅程,已經到終點。」

  沙啞醇濃的輕喃,沉沉地,像勾人神魂的大提琴,撩撥著她手足無措的心。

  已經到終點了?也就是說,她根本不用白費心機地謀畫逃亡?可是,他之前也給過她即將平安回家的承諾,結果呢?這次又會有什麼變數,把她吹往遠方?

  「我們之間卻還有很多事沒有解決。」

  她不這麼認為,也不想碰觸他們之間可能的危險火花。這個人太霸道、太粗野,跟她慣常接觸的人際層次落差太大。等她離去之後,完全不想與這個人有任何牽連。

  可是......

  當他傾身溫柔吻吮她的唇,這些嚴謹的思慮及排斥感,突然變得無足輕重。

  她太容易被哄勸,只要溫柔待她,細細呵護,就可以輕易卸除她的戒備,迷惑她幼嫩的靈魂。他不碰她,只以唇親近這只茫然的小刺蝟。之前的她,受困在酒醉及初次經歷的疼痛中,根本還不懂真正的歡愛。但他沒把握這次能讓她享受到什麼,干渴的欲望已像咆哮的野獸,嘶吼著,要沖出他的身體,凶猛吞噬眼前的小女孩。

  他的吻綿綿密密,緊緊地貼在她的豐潤紅唇上,不留絲毫空隙,濃烈得令她暈眩。

  他上次也是這樣吻她的嗎?

  陽剛的氣息愈來愈沉重緊促,害她跟著慌張起來,卻又掙不開他唇舌的糾纏,被他以吻吮高明地牽制著。他嘗遍了她唇中的每一寸溫潤,喜愛她怯怯跟著他以舌相互摩挲的生澀。迷糊中,小手懸在半空,像要攀附又像推拒,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的舌逐漸大膽探索,更加深入她口中,刺激到她的什麼,嬌聲抽息。他只隨便舔弄一陣,聊表安慰,又繼續深入探究,執著地搜尋著。

  猝地,她想起來了。他曾經這樣地探索,但不是探索她的唇,而是她隱密的女性。他曾以唇舌這樣深入刺探過,埋首在她雙腿中。

  她驚醒,連忙退離,趕緊逃開,卻被腳下攤落的大浴巾絆倒,整個人往床沿正面傾跌。

  一只鐵臂及時勾抱住失衡的嬌軀,卷往壯碩的胸膛裡,穩住她的重心。但貼在他胸口的細膩背脊,臂彎中摩挲到的柔嫩肌膚,觸到他長久隱忍的底限,擦出烈火。

  失控。

  他突然咬向她,被蜷靠在他胸懷裡的迪琪嚇到尖叫。好痛!

  這痛楚不單來自被他自後方吮咬住的頸窩,也來自環住她雙乳的鐵臂,大掌緊緊箝擰著,長指陷在雪膩的豐滿裡,乳頭在他指縫間遭到夾擊,繃挺戰栗。

  他饑渴地胡亂咬著她的頸項、她的耳殼,吞吃著他搜尋得到的每一處嬌嫩。

  他一直竭力自制,不去碰觸她的肌膚,就是怕失控。在米蘭觀望她的那一周、在這一路同行的奔波中,她的細膩柔滑,帶給他莫大的折磨。

  她的邀請,令他瘋狂。

  她遭他由身後箝制,根本沒法有效反抗,只能掙扭著企圖甩開他的環抱。但是沒有用!他們的體型太懸殊、力量太懸殊、意志太懸殊。他是決心非要徹底吞吃她不可,她的抗拒中卻充滿懵懂,無法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待她。難道不能文明一點、溫柔一些嗎?

  可是你想要這樣玩。

  她這才想起,剛剛為自己掘了個什麼樣的墳墓。

  他極其老練地擠捏著她的豐乳,以巧妙的指法滾動她易感的乳頭,強迫這美麗的飽滿記得他的節奏。他知道她不喜歡這麼無禮的對待,但他不打算改變自己,只打算訓練她學會適應,對他的野蠻上癮。

  他們即將分離,他要在她身體和靈魂上烙下他的印記,讓她無論在天涯海角,都會自動回到他懷裡。

  她難受得渾身虛軟哆嗦,卻被身後壯漢蜷得動彈不得,逃不開在她沉重雪乳上的急急搓揉,以及自她耳後貼著的舔吮及邪惡呢噥,不斷催眠著她的意識,喃喃灌輸著她喜歡他的粗魯、喜歡這樣被他玩弄、喜歡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喜歡他繼續彈撥著情欲飽脹的乳頭、喜歡他--

  「要我嘗嘗看嗎,嗯?」

  沒有!她一直什麼都沒說,是他在--

  小人兒被拋上床褥的下一刻,就被覆上沉重龐大的壓力。他全然俯在她深陷的嬌軀上,擰挺了她的酥胸,近在眼前地冷冷審析頂峰粉艷的珠圓玉潤。

  「你也太禁不起考驗了,我什麼都還沒開始,你就繃挺成這副德行。你還要我怎麼樣?」他占盡優勢,卻傲然不滿。「舔你嗎?還是咬你?」

  她還不及回應,就抽聲被他的大口吞吮給弄痛。但這專橫的疼痛中又載滿寵愛,百般憐惜,擾亂她的判亂力,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在愛她還恨她。

  但他開始咬扯時,她惶恐撐肘,想退開身子卻撐不起他龐大的壓制。一時之間,只急著應付她胸前的危機,卻疏於顧及自己分敞的腿間,除了他俯臥的軀體,還潛入了他歹毒的左手。

  「你都不曉得這一路上,你的乳頭在那件海藍色小禮服下頂得多明顯。」他懲戒地以舌挑撥,三不五時小吮一陣,或咬著玩。「我看了那些男人的眼光就覺得煩。」

  他的抱怨令她驚慌,他的手更是如此,仔仔細細地撥開她天然的掩覆,全然敞露赤嫩軟弱的一切陰柔,徹底公開。

  「那些男人好像巴不得用眼睛把你的雙乳掏出來。」他好笑,輕蔑而優越地冷哼。「再怎麼文明的國家,狗就是改不了吃屎。」

  粗糙手指碰觸她柔軟女性的剎那,電殛般的震撼嚇到她挺緊背脊。

  「別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沒有要這樣!」別再嘲諷她了,她認栽。「我只是想離開。」

  「你在講什麼,沒頭沒腦的。」他好整以暇地持續口中的品味、持續指上的騷動。

  「我要回家--其餘都是--」

  騙你的!

  他森然抬起的瞪視,哽住她的嬌斥。

  君士要是知道你現在在謀畫什麼,他絕不會饒了你。

  「其餘都是什麼,迪琪?」

  她在怕什麼?她真正在怕的是什麼?

  怕他嗎?或許。怕背著他規畫的密謀曝光?可能。但這些都比不過最讓她恐慌的事實:萬一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情欲張狂的女人該怎麼辦?

  「不要......再跟我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了。」算她求他了,行不行?

  「哪些話?」

  「我並沒有很喜歡......你這樣待我。」

  「是嗎?」他毫不以為然。「可是你的身體明明很喜歡。」

  長指一陣胡亂捻揉,她驚叫之中,甜蜜泉湧,溫潤了他的手,丟盡她的面子。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為什麼突然反反覆覆起來?」

  「我要的不是這樣!」

  她對著在她腿間跪坐起來的君士急嚷,不想示弱卻淚珠盈眶。她實在沒有膽量清醒面對自己雙腿被分架在他肩上的景象,也不敢正視他褪下長褲後壯碩逼人的勃起。

  「不敢看你自己嗎?」他醇吟,刻意當著她的面撥開女性的豐嫩,在他迷離的眼下袒裎怯懦的瓣蕊,嬌嫩無法躲藏,被迫迎向他的目光。

  他跪立在仰躺著的她腿間,右掌不斷撫揉高高架在他肩上的細膩腳踝,像安嫵,更像箝制,使她清晰目睹自己的嫩弱如何經歷他手指的逐一捉弄。

  他的左手長指,輪流折磨起她的嫩蕊,每只手指各有所長,變換撩撥的伎倆,極具耐性地持續嘗試。她哭叫著、扭動著、抗議著,只得到更嚴厲的急急揉弄,更加暴露妖麗瓣蕊的激切腫脹及哆嗦,像在歡欣於他的欺陵,羞辱她自己的意志力。

  她難堪地意識到,自己的斥嚷仿佛愉悅的嬌啼,顫顫嗔吟,隨著他的激進撩撥而高亢。他專注的面容抽動著切齒的肌理,像在強制忍著某種暴烈怒火,滿頭汗珠,胸膛上一片晶瑩。

  突然間,嬌軀激切起伏,失控地主導起她的錯愕,仿佛在以她的嫩蕊主動吞吃起他的手指,妖嬈而諂媚。

  「你想干什麼?」他吟嗯,一手連連使勁震顫在她大張的花蒂上,另一手的長指深深沒入她之中,內外夾攻。「你想要的是這個嗎?」

  她哭鬧抽搐著,承受不了這樣的迂回兜弄。在她深處的邪惡騷擾,靈巧地一再勾動著某個隱匿的關鍵,讓她狂亂地急遽起伏,淫浪嘶喊,戰慄著嬌軀,不在乎他逐漸加入的長指,輪番蹂躪,一一品味她的緊窒柔嫩。

  不要再等待了!

  小手茫然而急切地找尋著,在半空中無聲呼喊,似在急喚曾存在她深處的什麼。她的意識迷惘,她的身軀卻記得。

  「君士!」她嬌喊,聲淚俱下,痛恨這種強烈的空虛。

  她從未有的需求,被他引起,他就是這種煎熬的元凶。

  她認得他了。他酣然將自己完全深入她生命裡,長久忍耐的折磨,換來的是她深切緊繃的包容,比她此刻在他懷中的嬌柔攀附更密切、更貪婪、更任性、更狂野,將他雄偉的男性吮沒,有力地企圖拖往更深的深邃裡。

  他放肆吶喊,緊緊抓住懷中蜷擁的嬌麗人兒,為她癡狂得戰栗不休,不斷加重他沖刺的節奏。

  她的缺乏經驗,使她百無禁忌。這份單純,比老練的女人更具殺傷力。這一切秘密的熱情,不是被她男友或情人發掘,連她自己都對此毫無自覺,直到他進入了她的世界。

  瀕臨崩潰。

  汗水摩挲著她一身細嫩的溫度,不斷灼燒著他的饑渴。他隱約聽到她的放聲泣嚷、隱約聽到自己的咆哮、隱約聽到沉重大床發出的噪音、隱約聽到他們激切交融的聲響,但那些都被他腦門劇烈的心跳聲淹沒。

  他一再延遲,竭力延遲,甘願為她飽受折磨,但她的嬌喊與哆嗦、極度敏感的密切回應,讓他激越侵略得神魂顛倒,深陷她的嬌嫩,不斷沉淪,耽溺於她的無助渴望,享受她黏膩的依賴。

  她不要離開他的胸懷。

  他好喜愛他一手帶出來的小情人,淫蕩又天真。情欲迷亂之際,她無力思考道德的包袱,無心顧及顏面,無暇擔憂未來,全然像個小孩,全神貫注在她前所未有的奇幻體驗裡,什麼都好奇,樂意嘗試。

  太過下流的把戲,她還是會抗拒,但他已先一步馴服了她的身體。除非他先得到他要的,否則絕不給她想要的。

  為此,她被整得好慘。

  她一直被他糾纏著,以各樣方式誘拐著,要她學習品嘗他的粗壯,又要她學習坦然展開自己供他品嘗。凡是她所抗拒的,他都會一樣樣耐心對付,直到她降服,甚至沉迷,切切渴望。

  恍惚中,她似乎快想起了什麼。

  不知幾天幾夜的愛欲橫流,她的意識始終飄忽,也始終發覺自己轉醒時,都身處他的臂彎中。沉睡中的他,也常常任由自己的男性繼續安歇在她的柔潤裡,不想分離,一如現在這樣。

  才微微甦醒的她,又嬌慵地倒頭回到他胸膛,沉淪在他好好聞的陽剛氣息裡。他好壯,光是影子就可以把她整個存在吞沒。而且他好高,起碼比她高出一個頭,只有親暱相依的時候,她才能很近地癡望他的臉龐。

  他的睫毛好濃好長,難怪他的銅鈴大眼看起來那麼深邃。他的胡碴也好濃好刺人,常常弄痛了她;凡是他刻意摩挲之處,雪膩上都泛起暈紅。

  他好黏人,甚至黏到太過任性,很不講理,讓她隱隱詫異。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她在他沉睡的懷抱裡,傻傻張著大眼抬望他,一瞬不瞬,生怕驚擾到他像個孩子般的安眠。他太活躍,幾次小憩中,他會精明地霍然轉醒,逮到她正在悄悄凝睇他,立即當作現行犯處置,整得不亦樂乎,她卻羞得要死。

  這種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不同花樣?

  顛狂過後的倦怠,令她陶醉,不明白在他的惡劣對待中為何會有安全感。

  但他的確是個可信賴的男人。在這一路上!

  她悚然一驚,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可怕的是,她竟然現在才想起,在這一路上,她和他是什麼關系。

  她的逃亡計畫呢?她的返台班機呢?她的迫切呢?她的堅持呢?為什麼她全拋在腦後,此刻還依依不捨地賴在他懷裡?

  這之間又過了多少時間?她和他廝混了多少天?

  本以為是清晨的曙光,等她溜出住處才發覺,原來是傍晚的餘暉。她盡可能不動聲色,離開酣懶沉睡的他,趕往機場。透過阿道夫先前的打點,她只帶著護照就沿途奔逃,由布達佩斯飛到維也納,轉機直往台北。

  她拚命趕路,即使上了長程飛機也不放松,萬分戒備,像在努力逃離身後隨時撲來的巨大迷宮,再度將她整個人吞噬回去。

  驀地,她才驚覺,自己又遺忘了什麼......
  
  台北

  曠職的這些日子,爸爸對她沒表示什麼意見,倒是公司的老臣財務副總非常不滿。嘀咕的聲音傳到家人耳中,她隔天就被長輩請吃飯。

  「你太令我失望了。」保養有道的舅舅,一面慢咽生機素食一面說教。「先是突然請假一周,後是半個月不見人影,變得跟那些新進公司的年輕人一樣不負責任。」

  優雅昂貴的禪式餐廳,絲竹古樂微聲播放著舒人心神的旋律。以東方的樂器,悠悠詮釋西方古典的樂曲,別有風韻。

  她一直都很喜歡這裡的清淡口味和寧靜,高檔而低調的環境,隔絕了嘈雜的市井小民。可是,很奇怪地,她竟對自己熟悉的一切感到索然無味。

  「剛才開會時的數字根本就有問題,我還一直等著你出聲,結果你人不知魂游哪去了。」

  舅舅從她小時就一直疼到大。她在美國念書的那段時間,舅舅和舅媽每年寒暑假說是去度假,其實都是特地去探望她,帶她四處走走玩玩,免得她老習慣性地窩著,遲早悶出病來。他們喜愛她,又怕給人說閒話,所以疼愛全在台面下,免得對比出她的父母有多疏於關照兒女。

  「迪琪,你這樣怎麼接任香港那裡上市公司的執行董事?」舅舅慨歎。

  「我已經跟爸說過,我不想擔這個頭銜。」

  「那是太慶集團在香港的分身,你父親把你安排進去,有指標性的意義。」不能由兒女個人意願的想或不想來決定。

  「可是......」

  「是跟董宇丞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嗎?」舅舅一改嚴厲,感性低語。

  她的錯愕,給了舅舅誤導。

  「原來如此。」他會心一笑。「迪琪啊,不要太介意那些八卦媒體的胡說八道,也別相信狗仔拍到的那些東西。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他表面上裝得很坦然、很大方,其實心裡掛記得不得了。三天兩頭就找藉口到你家走走,或是打電話來問候我,但誰都聽得出他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宇丞他......」

  「我想他在夜店被拍到跟名模在一起的照片畫面之外,周遭一定有很多其他同行的朋友。他這孩子做事很小心,凡事都盡量設想得周周到到,只是他應付媒體的本領還太生嫩。」

  對於媒體,舅舅向來很有一套。形貌與家世都亮麗的迪琪之所以可以沉潛地悠游自得,全都得歸功舅舅的指導。

  「我不是在擔心宇丞。」

  「那是在擔心婚事了?」

  不,是她根本忘了有這個人。

  怎麼會這樣?他們可是密切交往中的男女朋友,但這些日子以來,她腦海中怎會不曾掠過這個人的存在?

  「放心吧,迪琪。宇丞之所以這兩天沒聯絡你,一來大概是怕你覺得他太緊迫盯人、會給你壓力,二來我想是他自己也在為那篇八卦報導傷腦筋,不知該怎麼跟你解釋。」

  似乎有某些變化,在她生命中逐漸發酵。

  她不希望再有任何變化,也不喜歡變化,那只會帶給她不安,破壞她按部就班的規律生活。

  「宇丞是個安穩的人,就跟你一樣,他不會為了一時享樂就犧牲掉自己穩定的人生。他在夜店被拍的那些照片,也算是給他一個學習的機會,去明白媒體的操作手法和他們的思維是怎麼回事。」

  「我討厭媒體。」

  「宇丞也是,但你們得學著去面對。」這兩個孩子真是天生一對寶貝,憨直得惹人疼惜。「這樣吧,我去跟他談,要他多帶你去某些場合露露面,專程給那些八卦媒體拍照,讓他們有點東西可寫。」

  「我不要。」何苦作踐自己到那種地步,去討好媒體。

  「你們主動提供素材,總比他們捏造話題來得好吧?」舅舅婉言相勸。「迪琪,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時間,多和宇丞一起去看秀跑趴或參加開幕酒會什麼的,讓大家看到你們倆確實是一對。」

  問題是,連她都開始疑惑,他們真的是一對嗎?

  她對感情缺乏經驗,以為和宇丞在一起相處融洽,就叫作彼此是一對。原本他們也可能就這樣安安穩穩地步入婚姻,建立平和的家庭。但現在......

  「迪琪,你得積極一點。不管在事業上,或是在感情上,你要懂得經營。」

  對二十六歲的女孩談這些,或許太沉重,但她不能再清心寡欲下去。

  「你父親為了你三叔主導的電子業,搞得裡外不是人;一面為你三叔收拾爛攤子,一面應付外界的分家說法。幸好他早幾年就先讓你四叔到香港太慶擔任董事主席,在聯交所順利掛牌,也擠進了恆生指數藍籌股,不然本業的錢遲早會被面板業燒光。」

  現在切割清楚,大家盈虧自負,反倒是件好事。

  「你要是不想在事業上投入太多,那就多花點心思去好好經營感情。可是你最近這種對什麼事都若即若離的態度,讓我看了很擔心。」

  「我只是......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舅舅話已說盡,徒然歎息。他不知道向來乖巧的迪琪到底出了什麼事,只知道她確實不對勁。起先他還以為是宇丞那孩子想太多了,現在才發覺,他的掛慮不無道理。

  「迪琪,舅舅希望你幸福。」

  她怔怔抬眼,不明白這突來的語重心長。

  「我和你舅媽最大的遺憾,就是生不出自己的孩子。我們從小把你抱到大,把你看作是自己的女兒一樣,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你幸福。」

  她知道,她的心也很親舅舅和舅媽,更甚自己的父母。

  「宇丞會給你幸福的。」

  好歹他是長輩們嚴嚴把關、細細考查後,在各方面都大為滿意的好對象。

  舅舅這句話,弦外之音精准地扎進她心裡!

  宇丞之外的對象,並不能保證她的幸福。

  驀地,桌上精致的清淡菜色,她幾乎難以下咽。

  她知道,舅舅隱約猜出她和宇丞之間,可能還有別人的存在。這個不知名的存在,雖然還未出現在眼前,但已經對大家極力營造的穩定狀態帶來威脅。

  舅舅不過問,這個對象是誰、和她的關系有多深。舅舅只淡淡地劃下底限:玩玩無妨,但不能涉及婚姻。

  她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對她和宇丞的事都這麼篤定了,比她本人還清楚他們勢必步入禮堂。已經決定好的前途:決定好的事業、決定好的婚姻,壓縮著她的格局,令她窒息。

  奇怪,難道她從小就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嗎?那為什麼以往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現在卻無法適應?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所有的亂局都已結束,該是回到常軌的時候。她不要再有任何的變化、不要再冒任何險、或再有任何的飄泊、或再去面對任何緊張與沖突。

  「舅,我是想早點定下來......」

  問題是,跟誰?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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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2:34
第六章


     王子公主的浪漫喜訊,在政府貪腐政策草率政黨擺爛的新聞版面上,增添一些美麗色彩,點綴慘不忍睹的金融衰敗。

  「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菲律賓,其實曾是東南亞一帶最卓越的國家吔。」表弟一面出牌一面哈啦。「航太科技還曾一度領先全亞洲,結果幾十年之間,迅速淪落到以外銷菲傭為大宗。政客貪腐的威力,真是贊到斃了。」

  「你這些話只准在家裏說,出了大門嘴巴最好小心點。」小表妹豪氣撂牌。

  「我又沒幹嘛,只是擔心自己將來可能會淪為台傭,廉價外銷。」既然如此,何必浪費心力去讀研究所?幫傭打雜要的是勞力,又不是學歷。「姊,妳覺得咧?」

  迪琪一如往常,和表弟表妹們窩在一塊玩IN。。這是她住進姨媽家的兩三年來,平凡的日常生活。各房表弟表妹們都住得近,三不五時就湊在一起,講大人的壞話,聊自己的八卦。

  「姊妳別理他。」另一名表弟賊賊吐槽。「他是這學期被雙二一了才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被雙二一了?」她錯愕。表弟的功課怎會爛到被當掉二分之一的學分,慘遭退學?「那現在怎麼辦?」

  「等兵單囉。」去盡每位成年青年服兵役的無聊義務。「現在沒有大學可念,作為掩護,只能乖乖當兵去也。」

  「媽她氣壞了。」大表妹細聲感慨。「一面氣又一面急,到處關說找人幫忙,搞得焦頭爛額,回到家卻總看到他懶懶躺著打電動。」

  迪琪也不叨念表弟什麼,他的處境已經夠難堪了。她所能做的也只是陪這些表弟表妹們打發時間,抒發情緒。

  「我之前有勸他趕快重新準備轉學考,他居然還跟我說他沒那個心情。」小表妹發飄。「我們這些周圍的人全在替他著急,他卻涼得很,什麼都不起勁。」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迪琪專注研究著手中牌卡,看得很淡。「趁這個機會慢下腳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前途也不錯啊,不需要急。」

  表弟突然丟牌,故作脆弱地擁住嬌小的迪琪嗚嗚嗚。

  「姊,除了妳以外,我不要娶別人!」

  「姊已經是別人的了!」

  眾牌友怪叫,紛紛拿牌K他。這傢伙每次快輸牌的時候,就會借機搞怪,好重新再來。

  平凡的小玩笑,卻讓迪琪悚然一驚。

  不知為何,已確定的婚事並未給她帶來任何安定感,反倒更加不安,常常忐忑困惑於自己是不是又作錯了決定。這次她沒有再冒任何風險了啊,也沒有任何意外之舉,全按著大家所預期的平穩前途前進。

  是不是要把婚期再拉近一點?可是會不會看起來太急了?

  「大小姐,有客人找。」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吃喝吵鬧著,沒人搭理,只有迪琪獨自起身應門。「誰?」

  「一個姓順的先生,來送禮的。」自從大小姐喜事宣佈後,巴結籠絡的賀禮就從沒斷過。

  迪琪狐疑。她不認識什麼姓順的,會是爸媽的朋友嗎?

  「呂小姐,恭喜。」

  「謝謝。」

  姓順的男子西裝筆挺地佇立玄關,無意進門造訪,很客氣地漾著令人舒服的笑容。

  「這是給妳的賀禮。」他將平躺的長扁禮盒雙手奉遞給她。「算是我和潔兒的一點心意。」

  她差點失手,將整盒重禮摔落到地上。但他似乎早有此預料,遞交禮盒後並沒有立刻收手,就等在那裏。

  這個人……就是跟潔兒偷溜去西西里島度假的男友?

  「呂小姐什麼時候要先訂婚?」

  「我們不打算另外再定日期,就在結婚當天舉行。早上訂婚,下午結婚,晚上喜宴。」

  「真有效率,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不過長輩們應該會有些反彈吧。」

  這倒是。終身大事,場面當然是愈隆重愈好,過程愈多愈熱鬧,才有辦喜事的感覺。哪有這樣匆匆趕場、草草了結的,又不是肚裏已有了什麼需要趕著奉子成婚。

  不過大人說大人的,她不想作秀,宇丞也贊同,跟她同一陣線,做她的擋箭牌,大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但她不太想跟這個人談太多。

  「謝謝你和潔兒的祝福,也歡迎你們來參加喜宴。」如果沒事了,就請……

  「在我走之前,妳是不是有東西要先交給我?」

  她不解,直望他依舊和煦的優雅笑容。

  「就是潔兒托妳帶給我的訂制手工西服。」

  原來那套西裝是要給他的!

  「順先生,關於這件事……」她慌得結結巴巴,想比手畫腳卻又受限於還捧著的賀禮。「我回國後一直想跟潔兒聯絡,說明這件事,可是一直找不到她人……」

  「或許她就是不想讓妳找到,特別是當她發現自己被最信賴的好朋友出賣時。」

  為什麼要這樣講?「我出賣潔兒?」

  「潔兒一直很擔心妳在米蘭的安危,拚命拜託人幫妳的忙、保護妳的安全。連我都沒看過她那麼焦急、那麼低聲下氣的模樣。」

  「如果這是這麼危險的一件差事,她為什麼事先不跟我明說?」

  「說了妳還會幫她嗎?」

  「可是她的隱瞞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

  「什麼樣的困擾?」對方悠悠一笑。「魏君士那種困擾嗎?」

  她當場傻住。她原本要講的是生死逃亡的災難,以及她從沒接觸過的義大利黑手黨。但,突然聽到那個名字,她一直努力閃躲的自我欺騙,頓時瓦解。

  魏君士。

  她已經竭盡全力將這名字掩埋,卻總是更強烈地意識到她企圖掩埋的某種存在。愈是刻意遺忘,愈是鮮明記得她想忘掉的是什麼。她不記得他的粗獷傲慢,不記得他的英雄行徑,不記得他堅決的守衛到底,不記得他的低醇嗓音,不記得他驚人的熱情,不記得他霸道的佔有欲,不記得他有多喜愛把她擱在他強壯的臂彎裏,不記得他有多貪戀她的唇,不記得他如何寵溺地低聲喚著她的名……

  既然都不記得了,為何還記得那麼清楚?

  這些應該都已經結束了呀。

  「呂小姐?」

  她一怔,茫然不解地眨巴望他好幾眼,漸漸聚回思緒,卻無言以對。

  「這樣吧,我留下我的名片。呂小姐如果找到了那套西裝,我再來領取。若是呂小姐有其他的困難,也可以聯絡我,不用客氣。」

  她完全……聽不懂對方說的中文,也始終沒發現自己之所以老半天看不懂那張名片,是因為她拿反了。

  連這麼基本的判斷力都渙散了。

  她的心像是抽離了她的身體,霎時飛越千山萬水、跨過時間與空間,回到他們沿路奔波的歐陸深處,被困在晴朗卻微冷的夏日迷宮。

  啊,她現在才明白,原來她的心一直沒有回來。

  她的人逃出了迷宮,她的心卻仍深陷其中。

  怪不得,返台後的日子,她總是恍恍惚惚,好像腦子裏丟了某個零件,運作得坎坎坷坷。

  一聽到那個名字,她的心才驀然蘇醒。

  午夜,和大表妹在房裏私密長談,愣得大表妹目瞪口呆。

  「姊,妳認識那個人才不過幾天,怎麼會產生這麼大的改變?」

  「我沒有什麼改變啊。」只保留了某些不方便說的部分而已。

  「妳和宇丞哥在一起多久了,都不曾有過這種氣氛。」她們分躺在兩張床上,側著身遙遙輕語。「從妳回來我就一直覺得妳怪怪的,人好像是空的。雖然會笑會講話會工作,可是裏頭就是空的。」

  「這很奇怪嗎?」

  「這並不奇怪,怪的是妳對宇丞哥怎麼從來都沒這樣過?」卻對一個陌生男子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迪琪茫然,在夜燈微光中迷惑。

  「這就是戀愛啊,姊。」大表妹溫婉感歎。「我不是不能理解妳愛上了那個人,而是很訝異原來妳從沒愛過宇丞哥。」

  閃電般的衝擊,懾得她無處可躲,也無力招架。

  原來,這才是答案。她以為和宇丞之間的關係就叫戀愛;而真正的戀愛降臨時,她卻認不出來,也找不出合適的字眼稱呼。

  這真正的戀愛來得太卑微,沒有典雅宜人的氣氛,沒有從容尊貴的排場,從頭就是災難,連連誤解,衝突不斷,奔波逃亡。

  他不可能是她生命中的那個人。她也只能將他們之間的悸動,解釋為廉價的肉體放縱,畢竟他們就是這樣開始的。

  如果……他們是以別種的方式相遇相戀,該有多好。她一定馬上就能認出,她對他的那種微妙感覺就是愛。

  建立在欲望上的關係,摧毀了她對愛的判斷力,也糟蹋了她初次悸動的芳心。就像一部腥臭的作品,有了個錯誤的起始,接著錯誤的佈局,一路荒腔走板下去,醜態畢露,慘不忍睹,也不會有什麼美好結果可以期許,註定是場爛戲。

  而這竟然就是她的戀曲。

  「姊,妳確定要跟宇丞哥結婚嗎?」

  幽暗的臥房中,沒有聲音,只有壓抑的悶塞鼻息,不想給人聽出什麼似的。

  「宇丞哥是真的很在乎妳,可是,感情不能只有一方在談。」那結局太苦,苦的也不會只有一人。「我知道結婚和戀愛最好分開來,但講這種話的人,太輕視愛情。你怎麼可能真心愛一個人卻並不想永遠和對方在一起?」

  那種愛,顯然從起初就根本不是真的。

  「在這方面,我可是姊的前輩喔。」大表妹柔聲自嘲,咯咯輕笑。「跟男朋友分手,我覺得自己幾乎是死了一次。現在雖然活著,卻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迪琪像個哭累的小嬰孩,沉在枕中半睡半醒。

  嗯,她也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自己。身體如此,心也如此。

  「但是,這個自己不見得不如從前。至少,我知道了什麼叫愛情,什麼叫心碎。」同時經歷了愛的尊貴與卑微。

  問題是,戀愛要兩個人來談,否則只能算是一相情願。魏君士有給過她什麼承諾,或對這方面表態過嗎?沒有,他倆只是因意外而同路、因意外而同床,此外的人生毫無交集,也根本沒有什麼前景可期。

  是她自己放不下。

  ***    ***    ***

  「為什麼要暫緩婚禮的籌備?」

  雖然她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卻還是難以面對宇丞。

  她盡可能地委婉,顧及雙方家族的顏面及宇丞的立場,努力降低各方面的傷害。所以她不說婚事取消,而說暫緩,隨著時間,人們會逐漸遺忘,這婚事終而無限期延宕。

  「我後來……自己再仔細想想,發現我還是希望回研究所再進修。」

  「打算念什麼?」宇丞淡雅地深靠在駕駛座內,放慢車速。

  她在前座安全帶的箝制中,茫然垂睇自己不安交錯的手指,或是左上右下,或是右上左下,總找不到一個合宜的位置。

  「妳想繼續讀金融博士?」

  小腦袋輕搖。「我想改修哲學。」

  「那麼婚事就不該往後延,而要提前。」他始終怡然閒適,反而對比出她似乎太過小題大作的慎重。「妳如果跟妳爸提說妳要念金融博士,他一定答應,讓妳馬上就去念,那我們的婚也甭結了。可是妳說要念哲學,他絕不會贊助妳一毛錢。」

  「我有存款。」

  「我知道,但裏面的錢還是他的。」既是老爸,又是老闆。

  「我會去打工。」

  「那妳還能專心念書嗎?」

  他溫柔的叮嚀,簡短而有力,堵住她的急切嬌訴。

  她沒想那麼多,把一切規畫得很單純,但宇丞三言兩語,就輕巧打碎了她天真的前景。

  還要再念金融嗎?為什麼已經念到了高等學府,對於要走什麼路,仍舊無法自主?她受夠了人類經濟領域的一切研究,受夠了實用主義的膚淺,她只想讀自己要讀的書、沒用的書、沉悶的書。

  「如果要重回學校念哲學,我們結婚後妳就可以開始準備了。」蜜月延期,等明年年初赴美就讀後再說。

  「為什麼?」

  「結婚以後,妳的事就歸我管。即使妳爸要插手,也有我擋著。」老丈人無法再全面主導了。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對這樁婚事這麼堅持?」

  「因為這是妳提出來的。」

  她怔怔瞪著他優雅中隱藏寒意的側瞼,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倘若是他自己提說要結婚,她有拒絕或反悔的權利。但他好不容易、向人千托萬請地才從她口裏得到結婚的要求,讓他們輕盈飄忽的關係終於穩定,他說什麼都不會輕易放棄。

  他知道,迪琪在之前的旅程中一定有過什麼事,讓她失魂落魄。但他不想再牽扯下去,先定下來再說。

  「可是宇丞——」

  「別急,我們可以今晚再談。」他舒心莞爾,平穩停車。「妳去吧,我還得回公司一趟,可能會耽誤一點時間,我們晚上直接在派對裏碰面。」

  「我不太喜歡參加那種時尚派對。」還是取消吧。

  「我也不喜歡,所以我們給人拍到幾張照片就快快開溜。」

  她為難地面對著這明朗的笑容。她知道這是舅舅好意的安排,逆向操作,讓他們故意給媒體拍到一些什麼,好作文章。她也知道,宇丞一直受困在先前狗仔拍照的扭曲報導中,飽受委屈卻無法澄清,所以非常期待與她公然亮相的平反機會。

  拒絕的話語,她難以出口,只是勉強點頭。

  隱約中,似乎有什麼向她緩緩籠罩。驀然抬望,她被傾身而來準備吻她的宇丞嚇到,倉皇想躲又警覺不妥,最後以些微偏差,讓他怔然吻上她的臉龐。

  為免尷尬,她假作輕鬆爽朗地匆匆下車,揮手拜拜,轉身逃入醫院。

  希望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突兀的活潑,更加反常。

  噢……她懊惱地窩在轉角隱蔽處,掩面呻吟。她為什麼會做出這麼蠢的事?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反射性地閃躲,瞬間暴露了心底的秘密。

  她不想和他太親密。

  看來得傾力配合他參與晚上的派對,替他做足面子,才能彌補。但是婚事怎麼辦?她還是沒解決掉。今晚的出席只會讓他們的婚事更加篤定,更難處理。她又該怎麼閃躲?

  真是的……她那天為什麼要說自己想早點定下來了?為什麼不說明清楚,她確實有想早點定下來的心情,卻並沒有說是要跟誰定。

  一句單純的心境分享,莫名其妙地演變成結論。正如宇丞剛才所說,情況變成好像是她先表態,要宇丞跟她結婚。但她自己消極處理的態度,難道就沒有錯?她若真的不想要,她會推不掉?

  說穿了,她下意識地企圖用結婚來逃避。在逃避什麼?還是……在逃避誰?

  若是這樣,那真是自作多情了,因為根本沒有人來追尋她。她一直很努力地以理性克制自己,那段旅程已經結束、一切都過去,不會有任何交集,大家各自歸回各自的軌道運轉,如同分屬不同世界的行星。但她還是去查了一下對方的背景……

  原來他是那個魏家的大少爺。他們家族的事業規模雖然經營得有聲有色,但總不及他們的政治手腕來得精采。他不在家族的政商結構佈局中,很霸道地硬走自己的路,在科技創投的領域闖出一片天,哪里有商機哪里就是他的領空,而不是以政治或文化來劃定的疆界。

  真糟,他家的政治立場和她家完全相沖,而且她也不適合他機動性那麼高的飄流生活;她比較喜歡穩定。

  但,想這些做什麼?

  她再一次被自己無聊的遐思打敗,對自己織也織不膩的大頭夢深感無能為力。她實在沒辦法以這種心情赴宴,煩躁到只想快快處理掉這場婚事,一切歸零,讓她單獨靜一靜。

  傍晚,表弟表妹們都察覺到她的不對勁。

  「姊,妳還不去造型師那裏嗎?」名媛赴宴最重要的不就是徹頭徹尾地整備軍容、盛大出戰?「妳這樣會來不及喔。」

  「姊,妳的姊妹淘們打電話來催妳了。」

  「姊,快六點囉。」

  「姊——」

  拜託饒了她吧,別再來叩她房門了。可是即使她關了手機,也關不了層層包圍的人際糾葛。不過她硬是鐵了心,今晚就是不出去,一旦去了,她會再也擺脫不掉這樁婚事。

  「姊。」房門第一百零一次輕叩。

  「不管是誰,你們都說我已經出去了!」她在房門內細聲嗔斥。

  「宇丞哥的車就停在門口吔。」

  她大愕。宇丞親自來押人?

  「我們想跟他說,請他自己進來找妳,可是他都不理人。不下車、不開窗、不回應,就一直停在大門前等著。」

  她自知理虧,也有點羞愧於自己幼稚的逃避。既然他人都來了,那好,她就直接把話說開,取消婚事。

  「姊?」門外表弟妹看她霍然開門直沖樓下的德行,嚇都嚇傻了。「妳就穿家居服去赴宴?」

  她完全不解釋,使盡全力一鼓作氣,打算面對面劈哩啪啦把話撂完,就快快閃人,死守房裏繼續做縮頭烏龜。

  豪門住宅區的山坡巷道上沒什麼人,她不必顧忌,大可放膽直言。

  一出庭院大門旁的側門,她就奔到他車門前輕拍車窗,車門應聲而開。

  「對不起,宇丞,今晚我不會赴宴的。至於我們的婚事!」

  剎那間,她怔住,僵呆了俯在車門內的身軀。

  駕駛座上的人不是宇丞,而是——

  他面無表情,極不友善地伸手一把就將她拖進車裏,狠狠拉上車門,以重吻抹上她的唇。

  好痛!

  她在他唇中悶聲抗議,本能性地推打這粗野的突擊。中控鎖全面上鎖的俐落微聲,有如直沖而下的牢籠巨響,震得她驚魂駭然。

  他想幹什麼?

  這裏不再是人生地不熟的歐陸,也沒有可以埋頭潛逃的餘地。一不小心,就會身敗名裂,連帶搗毀所有的穩定底線。

  她不敢想像那結果,也無法承擔!

  但這一切的焦慮與恐慌,全捲入混亂的氣息及灼烈體溫中。

  是他。這麼無禮霸道的擁吻,一定是他。這麼惡劣的粗鄙行徑,一面狂吻一面探入她衣衫擠捏著豐乳,一定就是他。

  他像是快乾渴致死的沙漠旅人,瘋狂飲啜著她雙唇中嬌潤。他的手也像犯了重癮,激切摩挲著任何一處他摸得到的細嫩。

  一切都爆發得太快,野火燎原。

  他甚至等不及把車開往他預期的地點,只往更隱匿的巷弄深處停駛,就剝光了羞憤掙扎的她,深深陷入她,慢慢灼燒她,喚醒她的欲望。

  這太惡劣了!

  他當她是什麼人?竟然在這種地方、這種狀況下,公然對她做這種事!

  她的衣衫全被推擠在袒裎的豪乳上,雪膩盡現,遭他褪盡的下身毫無遮掩,展示著她難以面對的隱私。

  她很想念他,至少,她的身體是如此告訴他。

  她哭嚷扭打著,卻改變不了自己開敞的無助姿態。

  「妳喜歡,嗯?」

  沒有!她一面泣聲呻吟,一面甩頭逃避。

  「妳喜歡,妳很喜歡。」他沙啞呢噥,催眠似地在指上暴躁的折磨中不斷耳語,侵略著她的肉體與意志。「妳會漸漸習慣這種感覺。」

  然後,漸漸學會渴望他,對他的濃烈感官上癮。

  他既然已經沉淪,就絕對要拖著她跟他一起沉淪。不論天堂或地獄,他要帶著她同行。

  「迪琪,喜歡我嗎?」

  他在她欲火狂烈的最巔峰,溫柔低喃,同時殘忍地緩緩停下一切欺淩,陷她於迷亂的惶恐。為什麼忽然停止?

  冷冽的空虛與失落,鋪天蓋地而來,將她席捲淹沒。她不要這樣,不要突然丟下她!

  君士!

  她哭喊著他,哀求他,正中他下懷地任由他勒索。是,她喜歡他、她很想要他、她不介意他任何的捉弄,只求他繼續愛她。那種中斷了的劇烈挫折,空洞得讓她無法承受。

  「妳喜歡我嗎,嗯?」他的哄誘已接近切齒猙獰,自己也瀕臨崩潰的邊緣,再難忍受。

  她挫敗地甘心點頭,淚如雨下,小手緊抓在他臂膀的衣袖邊,顫顫乞求。

  再一次地,他全然進擊,傾身投注所有的生命力,強猛地衝刺著、狠狠環擁著,享受勝利的滋味。

  他就是要她這樣攀附著他,就是要埋首到她汗濕的纖細頸窩,就是要她主動迎向他,用她細嫩的一身雪膚摩挲著他,在連連衝擊中擦出更大的火花。

  連他都不曾聽過自己這麼酣暢的高吟,仿佛敗在她手下的無能傢伙。但是他甘願,他樂意臣服。從沒有女人讓他如此卑屈,她做到了,卻對這罕見的優勢毫無自覺。她只知道,她喜歡他,也深深陷溺在這份喜歡裏。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對待她。

  她總是被仔細呵護、矜貴照顧,慎重小心地對待,因為她是家中的寶貝,最受疼愛的小美人,乖巧精緻得受不起一丁點傷害似的。結果,留學期間,一絲絲微不足道的挫折,就令她痛不欲生。

  她討厭這麼窩囊的自己。

  他卻待她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粗魯、蠻橫、毫不體貼、武斷而兇悍,集所有惡劣於一身。他對她的態度,差勁透頂,讓她覺得……似乎也沒有那麼討厭。

  她不懂。他和她相處得那麼糟糕,她為什麼還暗暗著迷地感到很新鮮?

  他們沒有太多交談的機會,全力忙於處理這段分離期間累積的孤寂。喘息的時間總多過呼吸,糾纏的熾熱總多過冷靜。他好不容易打破她細密築防的藩籬,當然不容她有太多思考的縫隙。

  現在,只要專心愛他就好。

  他載她前往飯店,說是要梳洗,卻又在浴室翻雲覆雨,讓她根本沒有時間好好休息。她好困,也好喜歡他懶懶擁著她不斷撫摩的感覺,像是縱欲過後的安眠曲。

  她蜷在他懷中,一同癱躺在浴缸裏,任由水花持續噴灑在他倆疲憊的身上,冷卻灼燙的體溫。

  「該走了,迪琪。」

  去哪里?她在他臂彎中半睡半醒,並不介意一直揉捏著她豐乳的怪手。

  「現在趕去派對,正是時候。」

  小人兒一怔,全然驚醒,坐直身子離開他的懷抱。

  「你在說什麼?」

  「今晚妳跟董宇丞要參加的時尚派對,一定另有文章。」他輕噱。「不然哪有分別赴宴的?他八成在會場安排了什麼驚喜。」

  「我並不打算去。」

  「妳一定要去。」

  「為什麼?」

  鷹眼倏地調起,淩厲瞪視,仿佛不容她忤逆。

  「因為妳是他的未婚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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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3:05
第七章


     他幾乎是挾持她赴宴的,不准她逃跑。

  即使她想反抗,也沒那個本領。他親自坐鎮,在飯店精品店欽點她身上從頭到腳的一切服飾,連她的髮型也由他直接跟造型師溝通,沒有她發表意見的餘地。

  妝點完畢,他開車押解她前往時尚派對,全程嚴密監控,不容丁點差錯。

  「我不要去。」她第一萬零一次空洞自語。

  「我知道。」

  「我去了就再也擺脫不掉跟董宇丞的婚事。」

  「那妳當初為什麼要答應?」

  因為……

  她不知道,也一直在問自己。揣想出了許多原因,卻又沒一個能說服她自己。總是巨巨覆覆,矛盾衝突。

  或許唯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死心,不再對不可能有結果的感情存留盼望。畢竟那段情欲濃烈的流浪,只是人生旅程中的一小段插曲。對他而言,或許習以為常,對她卻不是。

  她是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不同層次。她的家世、她的學識、她的教養、她的個性、她的規畫、她的想法、她的立場……全都派不上用場,只能逃亡。

  他待她也不像別人那樣,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可怕,毫無文明可言,倒像動物。而且,她一直很害怕自己是不是很淫蕩,他卻巴不得她能更加放浪,還歹毒地暗暗朝這個方向馴服她,激發她的渴望。

  「你是想玩別人的未婚妻嗎?」不然為何逼她赴宴,硬要她面對自己不想被冠上的這身分?

  駕駛座上的他冷眼斜睨,她卻依舊神色空茫,遠眺繁華車陣壅塞而成的璀璨星海,一片奢靡閃爍。

  很美。

  她有一種不安定的氣質——脆弱卻又柔韌得難以折服,溫吞卻又聰慧敏捷,怯懦卻又大膽,保守卻又奔放,但她竟對自己的這些魅力渾然不覺。似乎她嬌媚的深邃眼瞳一直在遙遙注視著什麼,以致於她忽略了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也不知道別人對她的瞭解有多離譜,錯得一塌糊塗。

  只有他知道,她的美不止如此。

  「我自認很有緊迫盯人的天分。」

  突來的醇厚囈語,勾住她迷惘的心。轉眼望他,他正望向遠處鎂光閃閃的派對入口處,在龐大的堵車陣仗中點點滴滴地前進。

  「我就是靠著這本領,搶下不少汗馬功勞。只要是我盯上的,客戶也好、案件也好,絕對跑不掉。」

  這她相信。

  「妳卻從我手裏溜掉了。」

  她一怔,隨即尷尬,想起了她自他身畔逃走之前,他們沒日沒夜的激狂糾纏。

  「那,那是因為,你太累了。」沿路奔波,外加……

  「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夠讓我覺得累。」

  他的狂妄,讓她無言以對。

  「但這也是最危險的部分。」

  呃?她傻傻等著他接下來的說明,他卻瞪著車潮漸漸不耐煩。

  「你為什麼來找我?」還這樣過度干涉她的生活。

  旅程已經結束,他不該再這樣專橫主導她的一切。她接下來的人生,並不需要他護送。

  她執著地等著答復,他則還以沉默。

  「如果剛才我知道來找我的人是你——」

  「妳會出來應門嗎?」

  「我——」會,因為她一直無法克制地期待著的,就是他啊。

  可是她還來不及傾訴,就被另一項更重要的關鍵驚破。

  「你為什麼會開著宇丞的車來找我?」

  呵,現在才注意到。

  「當然是因為有貴人相助。」

  不祥的預感,令她心跳躁亂。「是誰?」

  「妳不可能猜不出來。」只是不想面對。

  「潔兒?」她由他的輕噱得到了證實。「為什麼要這樣?」

  「搞不好她良心發現,決定當我們倆的愛情小天使。」

  這話由別人來說,她會相信;由他來說,則令她感到尖銳的刻薄。

  「潔兒有什麼把柄在你手上嗎?」

  「本來沒有,不過因為妳,讓我逮到她的要害。」

  因為她?她幹嘛了?

  「正如我們在歐洲一路上的爭執:那套西裝裏有沒有夾帶東西。我認為潔兒根本是找妳當調虎離山的替死鬼,替她誘開敵人,所以要妳幫她帶的那套西裝純粹是幌子,不會藏什麼重要東西。而妳的看法是,不管那裏頭有沒有夾帶東西,我們都無權翻動。結果妳人跑了,把東西丟給我。」

  「所以你就打開來看?」怎麼可以這樣?!

  他淡淡瞥她一眼。「打開的不是我,是海關,還因為那幅畫差點害我出不了境。」

  她暗暗松一口氣的模樣,令他興味盎然地一挑左眉。她對他道德操守的關注,似乎比西裝裏到底夾帶了什麼還重要。難道她會不曉得,這個時代所謂的品德只能用來當口號,根本不具實用價值嗎?

  「快把東西還給潔兒吧,別再牽牽扯扯的。」

  「妳還沒搞懂狀況啊。」

  什麼?

  換他慨然。「妳來告訴我,我為什麼不乾脆一點,把東西丟還給她?」

  為了……她認真地莫名其妙了好一陣子。突然間,仿佛明白了,又不敢完全這麼想,怕是她想多了,再被自己傷一次。

  他仍舊沒有任何表示,但驀然轉眼對上她視線時,犀銳有力的眼瞳,霍然穿透她的心。

  她像被定住了,無法逃脫他的逼視;他也被她定住了,被妝點得晶瑩水燦的小嘴,像是她在熱情激蕩的高峰中舔吮自己雙唇的壞習慣,刺激著他的感官。

  好想吻個徹底,卻不能破壞她精緻完美的打扮。幹!

  她不悅地閃躲他的視線,像是發現了什麼,難以面對。

  他也注意到了,但對自己身上昂揚的勃起,也無能為力。

  猝地,他在車子就要橫越最後一個十字路口,直抵派對正門時轉了個彎,拐往另一個方向,再度遠離了他們應該前往的終點。

  前路坎坷,一如他們的關係。

  「你還是載我回家吧。」不要赴宴了,好不好?

  如果他們之間真有可能,就不要還把她推給別的男人。

  「君士。」

  他不理會她一聲又一聲嬌嫩的乞求,只全神貫注在面對面跨騎在他身前的胴體。

  嬌貴的千金小姐,要赴宴的這條路上,飽受蹂躪。

  「以後妳要見那個姓董的,就得先過我這關。」

  「不要!」她戰慄燃燒,在他加遽的節奏中堅決抗拒。「我不要見他!」

  「你們有婚約。」

  「我不要了!」她不要這種腳踏兩條船的感覺。

  「妳愈是不要就愈得去。」他惡狠狠地捧著她頭側恐嚇。「妳有聽到我說的話嗎,嗯?」

  她承載著肉欲奔騰的波濤,神魂顛倒,實在無力抗拒他的脅迫。

  「為什麼要把我推給宇丞?」傷心的申訴,聲聲揉碎他的鋼鐵意志。「你不希望我們在一起嗎?」

  「問題是,妳不懂男人。」

  她太天真,以為這種事坐下來好好談就可以了。她根本不瞭解,姓董的那份溫柔執著有多難擺脫。她自己又太心軟,不夠狠,到時牽連不斷,陷入對方的網羅裏就別想這輩子還能脫身。

  他好想吻她,卻不能。好想舔掉她一顆顆的淚珠,卻不能。

  相見還未恨晚,他不會善罷甘休。

  繁華都會的陰暗一隅,漆黑如鏡的車窗之內,她難受地痛聲嬌喊,徹底敞開雙腿,任由他不堪的玩弄。還來不及學會辨識什麼是她要的、什麼不是她要的,就被他一句又一句地主導著!

  「妳很喜歡,從在歐洲逃亡的那時候,妳就一直都很喜歡。」

  歡愛過後,他並未就此停手,反倒埋首,吮透她腿間的一切嫩弱,持續不斷地將她深深吸在舌上舔撥,享受她濃郁迷人的氣息。

  「迪琪,妳要我嗎?」

  她脆弱地哭叫著,激切抽搐,被他柔聲勒索著。

  不要再這樣了!她都已經毫不保留地在他面前呈獻一切,他為什麼還迂回殘忍地繼續折騰?為什麼不乾脆佔有她?

  他大口品嘗著,刻意地嘖嘖有聲,滿意地吟詠著,雙掌分壓在雪膩的大腿內側,仔細檢視還有哪一吋秘密他尚未好好吮噬過。

  「這真是我見過最奇待的秘密。」引人入勝。「而且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她惶恐地深靠在前座的座椅內,不知道他在她隱私之中發現了什麼,只知道他沒入她禁地的長指們,粗野得連乳波都跟著它們的節奏晃動,豐碩地彈跳共鳴著。

  可是,她真正想要的是……

  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無暇揣測他這麼做的用意,直到她姍姍遲延地赴宴,被與會者的叫嚷懾住——

  「迪琪,妳怎麼可以背叛宇丞?!」

  在派對入口的鎂光亂閃之際,她被幾名不熟卻硬裝熟的跑趴名媛堵住,親密地笑鬧勾搭。

  背叛宇丞。

  她嚇到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洩漏得這麼快。她想逃,卻受困在衣香鬢影的人潮中,簇擁著她往吧台處前行,活像押她上刑場。

  君士已經駕車遠去,沒有人會幫她,也不知還能向誰求援。

  她該怎麼辦?她本來還想在這裏再次清楚表態,婚事延期了,請大家別再炒作,因為這會是無限延期的一場空。

  但是為什麼要指控她背叛宇丞?她和宇丞之間一切都還未定,為什麼大家卻逕自下結論了?

  相機的閃光燈,沿著她被挾持的擁擠路線不斷閃爍,有如貪污被捕的官員、醜聞揭發的政要。大家等著看好戲,親痛仇快,讓她無地自容、沒臉見人。

  她並沒有背叛宇丞,因為她從來就沒屬於過宇丞!

  別再推擠著她、別再朝著她猛在閃光、別再對她和宇丞的事妄下斷言、別再哄哄鬧鬧。

  夠了,不要再拍了!

  「迪琪。」

  一雙溫柔的手,將她自混亂的人聲心聲、樂聲中拖出,帶到寧靜的懷中。

  她不看對方,只專注地垂眸,使勁眨眼,竭力把逼急了的淚花眨回去,不想哭給人當笑話看。她不想被擁抱,但除了躲進這裏,她無法擺脫外界的糾纏。

  宇丞一面摟著迪琪,一面和四周好友悠游寒暄,替她的尷尬打圓場。

  「迪琪妳這個遲到大王,知不知道我們等妳多久了?」

  「是我要她盛重打扮的。」當然會耗點時間。

  「宇丞不准講情!」姊妹淘們嘰呱譴責。

  他好笑,感覺到懷中的嬌軀企圖退開,暗暗收緊了環在她腰際的鐵臂。

  「迪琪要是背叛你:不出席,你怎麼辦?」

  「她只是來遲了,並沒有背叛我。」放他鴿子。

  迪琪暗怔。原來大家說的背叛,是這個意思?

  「你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一窩嬌客心有不甘地聒噪起哄。「說啦,迪琪要是不來你會怎樣?」

  「那我只好把禮物送到她家去。」他漾開俊雅笑靨,請人拿來他預藏已久的驚喜。

  服務員欣然遞上一束長莖的小白花,像仙女的魔法棒一般,長莖翠碧硬挺,頂峰散生著朵朵小花,秀麗純淨。這花不貴,只是少見,叫伯利恆之星,她在朋友的婚宴上見過,曾經問宇丞那是什麼。不過是簡簡單單的隨口一句,他卻記得仔仔細細。

  她看的是花,周遭姊妹淘們為之羨豔驚叫的,是花莖間停駐的一隻晶透蜻蜓。

  不,不是蜻蜓,是鑽飾。

  她愕然矚目,由彩色寶石製成的精細鑽飾,幾可亂真地被系在花上。

  「這是特別訂制的禮物。」宅丞替她取下花上的贈禮。立體造型的蜻蜓戒指,戴上她的手指,宛若一隻鮮活蜻蜓正乖巧地棲在她手背上。「這個是義大利獨特的工藝首飾。妳去米蘭玩了那麼久,竟然什麼都沒帶回來。」

  他溫暖的笑語,令她冷顫。

  「不過沒關係,我來彌補這個遺憾。」他深深望入她的眼瞳。「迪琪,生日快樂。」

  眾人一片歡呼乾杯,祝福這對甜甜蜜蜜的准新人。主辦單位也按宇丞事先溝通好的,及時送上奢華氣派的大蛋糕,為她慶生,同時宴請與會者。

  不,別做這麼虛假的事。

  他倆並沒有像宇丞演的那樣濃情蜜意,這贈禮再名貴華麗,對她而言也形同枷鎖,捆綁她的自由。

  「宇丞我——」

  「妳今天好美。」令他為之心醉。她的格外嬌豔,全是因為他、專為他。

  他一直以來都知道她刻意低調的美麗,也一直喜愛著她聰慧卻又內斂的優雅氣質。她不是單薄的溫吞怯懦,而是不喜歡在不必要的事上跟人爭。但她對事情很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徐緩分享時老是遭人打斷,不符這世代急切表態的特質。

  她的修養、深度、性格,深深契合著他的理想。但他沒有想到,她的美與堅持,會持續增長到愈來愈鮮明,再也無法被她掩藏。

  一如她今夜的驚豔耀眼。

  金色亮織的細肩帶小禮服,V領雖挖得很深,卻巧妙合宜地不露任何溝影,只微現其間驚人的白嫩。梳得高高的蓬鬆髮髻,幾縷特意垂落的大鬈發絲,充滿慵懶而華貴的嫵媚,全然流露纖美動人的後頸曲線,一路展現到裸裎的滑膩背脊。

  如此高明卻典雅的性感呈現,已夠教在場男士酣歎迷戀,但她的另一項嬌媚,才是真正勾魂攝魄的關鍵。

  她肌膚的細緻瑩透,完美到不需要再讚美,然而今晚的雪嫩上卻泛著淡淡紅潤。由嬌麗的瞼蛋,嫣紅彌漫至胸口,強烈對比著一身白皙。也許是她急急趕來的倉促,也許是不熟悉這種社交歡宴的緊張,這些合理的詮釋,都無法取代他們被她所刺激到的原始本能。

  她妖媚有如歡愛過後、情欲飽足的憨豔美人,慵懶蕩漾著濃情未散的餘波。激切、輕喘、躁熱、渴望,加上她豐厚卻極其小巧的雙唇,晶瑩微啟時,紅豔欲滴,似乎在乞求著什麼,挑戰著男人的意志力。

  許多相機忘情地獵捕著,從她一進派對就沿路攫取,貪婪于這綺麗的景象。她愈是惶惶閃躲,愈是惹動人們追捕的欲望。

  「宇丞,我想把話講明——」別再誤導大家了。

  「我聽,我會聽的。」幸福盈滿他彎彎的雙眼。「但是現在我只想吻妳。」

  「別這樣。」不要作戲給人看。「我不喜歡!」

  「給他們拍到這個畫面後,我們就走。」

  他的耳語有效地控制住她的焦躁。儘管她百般不願,卻更不想留在這裏繼續折騰自己。她想走,想儘快脫離這裏。可是……

  為難的小臉,只好乖乖不再閃避,全憑宇丞安排。

  她的心思,與他的理解,天差地別。眾人的喜悅、她的溫順、甜蜜的氣氛,讓他沉醉在錯誤的判斷裏。這一吻,給了他致命的打擊。

  由於角度的關係,絕大部分的人都以為宇丞正以唇品味著他美麗的新娘,歡笑鼓掌。迪琪卻非常清楚,沒有,宇丞沒有吻上她,而是怔在她唇前,沒有動靜。

  他們距離太近,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秀逸的笑容凝結了,化為沒有表情的表情。

  怎麼了?

  正如宇丞所說,做做樣子滿足一下大家的期待,就可以順利脫身。時尚派對裏多的是新鮮花樣,他倆也不是主角,不過是戲外之戲。錦上添花熱鬧一陣,也就夠了,不會留人。

  宇丞載她回家的路上,不發一語,氣氛膠著。她則陷入一個人的世界中,思索著這一切的不對勁。

  原來宇丞是開家裏的另一台保時捷赴宴,而平常開的那台車則暗中被君士駕走。其中的關鍵人物,是潔兒。潔兒竟利用她去取那套手工西裝,企圖夾帶畫作出境。現在東西落在君士手上,逼得潔兒不得下乖乖聽他擺佈。

  這整件事起初與她毫不相干,現在卻將她牽扯得愈來愈深,使她不得不正視問題的核心——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幅畫?背景居然這麼複雜。

  若是呂小姐有其他的困難,也可以聯絡我,不用客氣。

  啊,對了,那個人……潔兒的男朋友。她忘了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但好像有留名片,卻又想不起來自己收哪去了……

  「迪琪。」

  她呆眨雙眼好幾回,才意識到隔壁的駕駛座有人,正在喚她。

  車都已經停在家門口了,她卻還在恍神。

  「關於婚事——」

  「我會儘快跟舅舅聯絡,也會親自跟我爸媽解釋,請他們傳達婚禮延期的消息!」她急急搶話,儘量不看宇丞,免得立場鬆動,但腿上的兩隻小手慌亂糾纏,不知如何安置才好。

  從始至終,她的要求都很一致。

  「我為我先前的草率道歉,不該隨口說什麼我想早點定下來的話,造成大家這麼多的困擾。」

  她不能再逃避下去,否則只會帶來更大的傷害。

  「有必要的話,我會和長輩們到你家,向董伯伯和董媽媽說明,這件事完全是我的問題——」

  「我們要多出席捧朋友們的場。」

  宇丞輕柔的低語,怔住她的匆促交代,愣愣轉望他的凝眸。

  他在說什麼?

  「下個禮拜,黛西的夜店要辦開幕酒會,我們也去露個面吧。」

  她無法理解地呆瞪他,不曉得對於宇丞一直以指背撫摩她臉蛋的親昵舉止,該怎麼辦。他應該……有聽懂她剛才的話吧?那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

  「我們捧別人的場,別人才會捧我們的場。」多麼嬌嫩、多麼尊貴的小女人。「我不想讓婚禮只充滿著雙方家長的人脈。我們也有自己的朋友要邀請,因為這是我們的婚禮、我們的日子,而不是替長輩們幫襯的道具。」

  宇丞?

  她這才開始緊張,心臟躁動,渾身冒出的卻是冷汗。

  「我們如果態度開放一點,那些朋友們都會很樂意來鬧場的。」炒熱氣氛,讓長輩們莫可奈何。「像是要我用妳的高跟鞋喝酒啦,或被伴娘們惡整,罰做一百個伏地挺身之類的,我都可以配合。」

  「等一下,宇丞。」她竭力制止他恰然編織的美夢。「我們不會舉行婚禮,這件婚事會被擱置下來——」

  「還有,我們也該準備選禮服了。妳會想拍什麼樣的婚紗照?」

  「宇丞!」難道他聽不見她說話的聲音嗎?「沒有婚禮、沒有禮服、沒有婚紗照,因為我不會跟你結婚!」

  這已經講得夠清楚了吧?

  「婚前籌備的細節會很繁瑣,所以妳的不安,我很能理解。只要捱過了這段混亂期,我保證會讓妳回到原來的安穩。」不再有這些紛擾。

  如果是以前,這會是她最渴望的生活。但現在,只因為一個人的出現,全面顛覆。

  她甘願跟他一起流浪、甘願跟他一起冒險、甘願跟他一起淪落、甘願跟他一起奮鬥,過著亂七八糟的生活。她到現在才明白,原來她真正渴望的不是空洞的安穩、表面上的安穩,而是渴望有這麼一個人,可以讓她的心安穩。

  「迪琪,我知道妳在米蘭那段時期一定出了什麼事。」

  她猝然抽冷,儘量不動聲色。

  「但是那都過去了,妳終究得回到平常的生活,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他在駕駛座上側身面對她,溫文地好言相勸。他知道,對迪琪不能說重話,她對粗暴的言語有本能性的反抗,根本不會聽進去;她有她的倔強。

  「妳或許還陶醉在旅行的浪漫情懷裏,這之外卻有很多醜陋的現實面。醒醒吧,現在就回到原來的世界,起碼還可以保留一些美好的回憶。再沉溺下去,只會使妳受傷。」

  她蜷著左手,擱在時啟時抿的唇前,倉皇不定。

  「趁著籌備婚禮的事,把妳的心也調整回來吧。」

  纏綿的呢喃,分外刺耳。

  「你既然、既然都已經知道,為什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談婚事?」她急到結巴,簡直匪夷所思。

  他的凝眸漸漸疏冷,話語依舊輕柔。「我們是什麼環境長大的?面對這種局面,不若無其事行嗎?」

  她無言以對,垂下落寞的小臉,沒有力量反駁。

  宇丞的父母表面上是社交界典型的完美夫妻,實際上是礙於豪門家規、無法離婚的一對陌生人。而她父母呢?當年父親癡癡追求母親的佳話,如今看來像笑話。父親對母親最大的尊重,就是不給情婦名分。但除了名分外,什麼都給,包括登堂入室,住進家裏來。

  她受不了爸這種荒謬的做法,住到阿姨家去,媽則看似泱泱大度,毫不在乎,其實動不動就嚷嚷這裏病那裏痛,三天兩頭地去住醫院,仿佛住飯店。

  她明白媽是想讓大家多關心她、注意她,結果卻只是媽一人陶醉的孤單戲碼。爸根本懶得理她,也不曾探望。

  去醫院探望媽、聽媽發牢騷,已經成為迪琪生活的例行公式。媽太愛爸了,愛得好卑賤、好淒涼。當年苦苦追求她的那個男人,早就煙消雲散,她卻還在緬懷。

  而她自己呢?

  靜靜的沉思中,宇丞持續溫柔地以指背摩挲她臉旁,特別留戀她耳下的某一處細嫩,反復撫揉著那隱密而親密的——

  吻痕。

  他早覺察到敵手的存在,只是沒料到對方會如此野心勃勃,公然向他下戰帖。原以為,那不過是段旅行中的玩玩,玩過也就算了,可是對方竟來真的,擺明瞭就是要拿走他手中的迪琪。

  而迪琪呢?她根本玩不起。她原本就不是那種女孩,從小安於待在被保護好的圈子裏,並不覺得有什麼需要叛逆、或值得反抗的。她認為真正值得挑戰的是觀念,其他層次的爭鬥都太膚淺,不值得浪費心力。

  她確實適合走哲學路線,也難怪她不太愛表達意見,而愛沉溺在自我思考的空間,建構著深邃而精緻的靈魂。

  他對心靈粗糙的時尚名媛深感疲倦,再美麗也提不起勁。迪琪是他好不容易尋覓到的理想,可以救他脫離庸俗的現實纏累。但他沒想到,他的救贖會遭人搶奪,蠻橫至極。

  「我去跟設計師約時間,這一兩天就去看婚紗吧。」

  這麼快?「宇丞,這件事還是——」

  「如果有必要,可能得從國外調貨,會需要一些時間。」他怡然淡道,同時撥打手機。「我們家這陣子很忙,金管會一直盯著我們調查,巴不得把我們全移送檢調單位進一步偵辦似的,很煩,所以可能得請妳來配合我的時間。」

  「為什麼不——」

  「因為涉嫌內線交易。」

  他以俊雅的笑靨,打斷她趁機延後婚期的企圖。

  「迪琪,我不在乎暴露我們家比較不光彩的一面給妳看,但是妳呢?妳在不在乎?」

  言下之意,在這種局勢下,她若以無限延期來中止婚約,形同見風轉舵;看到別人家的產業有些鬆動,馬上撇清關係,隔岸觀火,另外追求自己可靠的幸福。

  她已被夾殺在宇丞徐緩收緊的佈局中,進退不得。

  怎麼會這樣?

  錯愕之際,宇丞已透過手機和設計師喬好時間,進展迅速。

  「就這麼說定了。」他啪地一聲合上手機,欣然望向她的惶惶不知所措。「明天我會派人去妳公司接妳,一起去挑婚紗。」

  先斬後奏,免得老人家和三姑六婆們又來湊熱鬧、瞎攪和。

  如此緊要關頭,他勢必派出親信,嚴密監護。

  當宇丞所派的人,來到父親的公司接送她時,她整個人嚇怔了——

  「妳好,呂小姐。」

  那人漾著熟悉的笑容。仿佛她在迷宮中轉了個彎,赫然發現自己又回到原點。

  「我姓順,宇丞派我來接妳,去設計師那兒看婚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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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3:34
第八章


      她的前途,和眼前壅塞的臺北車陣一樣,迷亂又動彈不得。

  宇丞深情而周嚴地層層防衛著她,天羅地網般地設下無形的牢籠,將她密實地捏在掌心,沒有絲毫縫隙可以掙脫。

  可是真正讓她害怕的,是宇丞隱匿的獨佔欲。他似乎非常享受擁有她的感覺,卻不在乎她的感受。

  但她並不想被他擁有。只是這反復不斷的聲明,始終不被他接受。

  「宇丞個性再好、修養再好,他仍是個少爺。」姓順的如是說。「少爺們是很難伺候的,加上主僕尊卑的價值觀作祟,他會把很多優勢視為理所當然,認為別人對他的付出本來就是應該的。」

  她沒想過這些,但好像確實如此。

  「所以他要是失去了妳,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

  怎樣意想不到的後果?

  他笑笑。「妳還好,反正有人會護著妳,我和……其他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這個其他人是誰?潔兒嗎?

  「不是,她還不夠那個分量。」

  那他和宇丞又是什麼關係?接連幾次和造型設計師的洽談、挑選、甚至禮服的量身、打版和修身,都是他代替宇丞出席,監督進度。

  宇丞太忙了,家族事業面臨的風波,顯然超出了大家原本的預期。所以他只能將自己手中掌握的寶貝,暫且交由這姓順的看顧,全權委託。

  「宇丞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以為不需要我在事業上的輔佐了,才會作出這種錯誤的決定。」

  什麼錯誤決定?

  「董家的這場危機,他是解決不了的,我才解決得了。但他卻刻意把我擠出核心的決策團隊,叫我去當大小姐的保母,陪著訂制婚紗、挑選禮物。」枉費他這些年在金融市場上開疆辟上的汗馬功勞。

  「你跟宇丞究竟是什麼關係?」

  「不如問我跟董家究竟是什麼關係。」呵。

  她不安地坐在豪華房車後座,透過後照鏡的反影,與正在開車的他互視。

  這個人……最多不超過三十五、六歲,是個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的男子,氣質極佳,沉穩老練。但為什麼會對她發這麼膚淺的牢騷?太突兀了,感覺有些刻意,像是在下餌,企圖誘導她什麼。

  「呂小姐對金融領域頗有接觸,應該聽過『十八•順』吧。那就是我,我姓順,名十八。」

  迪琪大愕。她早有耳聞十八•順在房地產基金及避險基金的高明操作,但沒想到所謂的十八•順不是一個集團,而是一個人。

  「不用懷疑,這就是我的本名,不過跟什麼麻將啦賭牌的意義毫無瓜葛。」他悠然自嘲,似乎早已習慣被人庸俗化的曲解。「我是第十八代,所以叫十八,意思就這麼單純。」

  「是……十八代的什麼?」

  「奴才。」

  她一時沒會意過來,還以為他又在自我解嘲,乖乖等著下文。

  他好笑。「用比較現代的理解方式,就是我有一位長期雇主,主導我的一切行動。但是我的一切專業養成,也完全是靠他供應及培育,所以是相當綿密的關係。」

  「董家聘雇你多久了?」

  「董家不是我的雇主。我的雇主位分比董家更高,是他把我派遣到董家,負責把這個三流望族搞成一流財閥。」

  比董家更高的位分?派遣他到董家?

  是指先前政府高層指派新任官股董事介入宇丞他們家族事業嗎?或者是來自財政部的單線作業?

  「呂小姐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或者應該說,她的想法實在太單純。「總而言之,我被我主子派到董家,負責扶持這一窩阿斗。不論我個人意願如何,都得順服我主子的命令,為董家做牛做馬。」

  等於是把一台賺錢機器送進董家。

  「那你應該算是宇丞的教父了。」指導並協助宇丞操作家族事業。

  他自後照鏡凝睇她好半晌,情緒神秘難辨,但已不再有方才的閒散。

  怎麼了?他在不高興什麼,還是……

  「謝謝呂小姐這麼看得起我。」

  她有點莫名其妙。這不過是很客觀的就事論事,並沒有在特別看得起誰。

  「我被派到董家的這十年來,在他們眼中的地位不曾高過一個奴才。」

  她怔然無語,尷尬萬分。她也沒想到,帶領董家團隊將法人金融業務獲利連年沖上高峰的戰將,竟淪為她這幾日籌備婚事的司機兼長工。

  「我想……宇丞他是把重要的事交給重要的人來辦,所以才會……」

  掰到一半,牽強到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

  「宇丞和他的家人在判斷上犯了要命的錯誤,但我已不想再多管閒事,去替他們擦屁股、收爛攤子。」

  她尷尬地瞥望後照鏡,只見他回眸專注在路況上。

  「當下屬嘔心瀝血、拚死拚活帶起業績時,做上司的不覺得這是下屬的功勞,而會認為是上司自己厲害。這種過分高估自己的狀況,在他們面臨危機處理時,會死得特別慘。」

  「你的雇主不就是特別派你來協助董家嗎?他會許可你這樣袖手旁觀?」

  「當然不會。」呵。

  「所以你是在惡意地企圖使自己遭到解雇?」

  「呂小姐真是聰明。」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想跟呂小姐談個交易。」

  「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可以直說。」

  「謝謝妳的好意,但我不想欠妳人情。」

  「那你所謂的交易是……」

  「把潔兒托妳帶的那套西裝,連同裏面藏的畫,一併交還給我;我帶妳去見魏君士。」

  她像是突然被落雷擊中,完全地震驚,僵凝不動。

  這是她致命的弱點、最禁不起考驗的要害。她好想見他,好想好想,常常迫切地拿著手機要打電話給他,卻不知道他的號碼。偶爾看見媒體報導財經消息或名人八卦照片中,焦點外的角落中隱約有他的身影,她就會像犯了癮一般,好欣喜又好痛苦,好失落又好滿足。

  她被迫與他隔絕,受到嚴密監護,不曉得他有沒有來找她。如果他有來,會不會對他們之間感到絕望?如果他沒有來,對她來說才是更深的絕望。

  她被困住了,怎麼走都找不到出路,深陷在這巨大的迷宮中。她好害怕,會不會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會不會再見到時,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他們之間永遠沒有希望了?

  我帶妳去見魏君士。

  這一句話讓她毫無招架之力,聰慧的心思全然停擺,無法思考,淚水潰堤。

  她不在乎順十八怎麼看待她的失控,她想見他,真的很想見他。

  迪琪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回應,車就已寂然停往林蔭大道旁。

  「魏君士的住處就在這裏,或者可以說是他在臺北的個人工作室。」辦公室就是他的家。「拜訪之前,要不要先打聲招呼?」

  他由前座遞來撥號中的手機時,她還愣愣眨巴著濕濡長睫,沒有會意過來。

  「喂?我魏君士。」

  低沉而渾厚有力的輕喃,由她的耳膜震撼到她的靈魂。她想回應,卻顫動到難以言語,思念泉湧而下。

  「喂?」

  是他的聲音,真的是他!

  在歐陸深處的逃亡旅程中,他就是用這樣的聲音沿途跟人以手機洽談。她好羨慕他們,可以聽到這麼美的醇嗓,享受與他交談的分分秒秒。

  「喂?」

  她很想出聲,也急著想出聲,卻發不了聲,焦慌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細微的哽咽聲,驚破了他的不耐煩。

  午後熱鬧車道上匆匆賓士的消防車鳴笛聲,穿透她的手機那方,直達他的錯愕,在他居處的樓下同時呼嘯而過。

  她就在附近?!

  重逢的激切,讓他倆都疏於防備,沒有餘力去思索為什麼會有這意外的機會。

  他不可置信地緊擁主動奔入他懷中的淚娃兒,不知道他在忙於繁雜事務的這段期間,迪琪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壓力。她根本不曉得宇丞是怎樣的人,知道了又不曉得該怎樣應對,只能一路呈挨打狀態地步步逼退,退入別人為她設好的佈局裏。

  現實的狀況,和她原先的預期落差太大,她調適不及,又孤立無援,一直壓抑著彷徨焦慮的心。見到他的剎那,一切全然釋放。

  只有他可以救她。

  他一面懊惱於自己的混帳,一面急急擁吻著她,盡可能地讓她明白他也很想念她。他只顧著積極籌畫他倆要如何才能在一起的事,耽擱在實際的操作面,完全忽略了她的處境和心境。

  沉寂的個人工作室中,只有喘息、以及呻吟、以及激昂的吶喊。

  汗濕的身軀,在熱氣與灼烈的體溫中緊密糾纏,濕透了她嫣紅的痛苦臉蛋,長髮黏貼在臉旁、頸旁、肩窩裏。汗珠滑過她的鬢角,陷落渾圓深邃的乳溝中,隨著緊緊揉貼在他胸膛摩挲的豪乳,滲往他水光晶瑩的小腹,在塊壘分明的腹肌中,融入了他的汗水,流向他們密切契合的隱私,化為烈火,火中之火。

  她喜歡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強猛有力的心跳,總會穿透他們之間的肌理骨骼,一次又一次地重擊到她的靈魂。她都已經盡可能地包容他的沉重與粗壯,他卻還要她更多的擴展,貪婪地溺愛著,永無止境。

  時間的刻度忽然變得萬分緊湊,分秒迅速流逝,他們卻好像才剛重逢。

  他親昵地不斷吮吻她的唇,捨不得放過,同時要她學習吻他。他迷眩在深陷她唇中的快感,痛苦吟啼,她的生澀帶給他莫大的折騰,令他咬牙切齒地抽緊了渾身肌肉,將自己全然交在她的吻吮中。

  想念得太深,相處得卻太短暫。

  被他棄置在一旁的手機,不斷催促。時而歇息,時而警惕。不是他不願放她走,而是不能。

  她也是,而且隱約發現,只要她緊緊環住他不放,他就會沒轍,拉不下他頸項上的纖細手臂,反倒以他的粗糙臉龐不住摩挲著她,仿佛心疼。

  可是不能不分開。

  「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不行。」他以驚人的耐性,重複著已經重複又重複的結論,絕不心軟。

  「我不要再去試禮服,也不想再被逼著在人前作戲。」她一再地哀聲乞求,和他一樣地堅決。

  「我說過,我正在為我們的事做準備,等到——」

  「不管等到什麼時候,那都是以後的事,但現在怎麼辦?」

  「迪琪。」

  她無視他的恐嚇,只怕再回到宇丞在她四周布下的牢籠裏。她想跟君士在一起,不在乎他的粗魯、霸道、傲慢而蠻橫,所有她曾經無法接納的,竟都成為她懷念的一部分。

  「我討厭你。」

  她挫敗地俯首倒回他胸膛,無助呢噥,嬌弱地像在傾吐愛語。

  「如果沒有認識你,我就可以糊裡糊塗地好好過一生,活在別人安排好的世界裏。沒有什麼特別討厭或特別喜歡的,平平淡淡,安然自若地去準備當別人的新娘,過所謂的幸福生活。」

  他以巨掌撫著她頸後,像在安撫小貓咪般地揉摩著。

  「原來這種幸福,全是虛偽。這些虛偽之外的世界還是一樣地不美好,我也和以前一樣地一無是處。我不但讓別人騙我,還自己騙自己。」

  真是夠了,這種虛假的空洞生活。

  她像小孩子一般,抱著他的身軀,埋頭在他懷裏哭,仿佛在外頭受了什麼委屈似地,回家尋求安慰。

  「迪琪,我正在私下籌畫我們結婚的事。但在成功率未達百分之六十的情況下,不能貿然行動。」只能低調,避免打草驚蛇。

  他的慨然投降,果不其然,引起她那雙燦燦淚眼的矚目,渴望地盯著他。

  本來還想暗中進行的,結果為了哄她,他竟把底牌給掀了。

  媽的,他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但,也的確很有效地止住她的淚水,不再鬧彆扭。或許他一個人埋頭苦幹才有問題,跟她分擔反是上策。

  「要對付董宇丞那種人,得明的暗的一起來。我知道該如何處理,可是妳不行。妳演技太差,心機也不夠深,一有什麼變動鐵定會被董宇丞識破。」

  「可是我有幫手。」

  他冷蹙眉心,這才警覺到事有蹊蹺。

  順十八的事,觸到了他的尖銳防線。迪琪說得愈多,他愈確定其中不對勁。

  「所以那個姓順的就在樓下?這些不斷撥來的電話也是他打的?」他沉著不悅的臉色檢視自己手機的來電顯示。

  他腦中迅速整合所有資料,勾勒出整體局勢。很顯然,潔兒被現任男友順十八吃得死死的,甘願替他從米蘭盜取贓品。她自己辦不到的部分,就拖迪琪下水幫她辦;迪琪辦不到的部分,就拖他下水去幫忙收拾。

  迪琪那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高道德標準,潔兒早已精刮地都盤算在內,以此來保護自己在幹的骯髒事。但要順利脫身,還是得挖更高明的人手過來,所以把他從法蘭克福誘往米蘭,護送迪琪平安返台。

  很爛的計畫,一堆廉價的小聰明。

  潔兒八成認定了他不會看上迪琪這種枯燥乏味的乖乖牌,也算准了迪琪不會接受與她人際經驗落差太大的他,哪知……

  別說潔兒了,連他自己想來都匪夷所思。

  不過他是真的想要迪琪,想好好愛她,繼續保護她。雖然先前的驚險旅程已經告一段落,她的災難卻還在延燒,燒掠她原先玻璃宮一般的美好生活。

  現在順十八親自出馬了。順十八要的是那幅畫,他要的是迪琪,他們相互持有對方想要的,該如何交易?

  他不認為順十八有那麼好對付。原來董家近年來的重新崛起,是因為有這號人物在幕後操盤。當初順十八進入董家,不會是單槍匹馬。就他對過去業界傳聞曾有的印象,順十八是帶著一票精英,成為董家事業的空降部隊,在董氏王國中,建立國中之國。

  董宇丞之所以發配順十八去做丫鬟的工作,伺候迪琪,可能是為清理門戶,免得尾大不掉,同時盯緊他的寶貝新娘。順十八雖是個下人,卻是董宇丞最信賴的下人,但再怎麼信賴也終究視他為下人。

  董宇丞這下犯了要命的大錯,不但自家事業將陷入更糟的處境,他所交托的未婚妻,也被送進別的男人懷抱裏。

  順十八為什麼這麼做?

  「他完全是為了換回那幅畫。」迪琪還在熱切地說明。

  「或許吧。」

  「他也有可能,是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才幫我和你見面。」

  「啊。」他可不這麼認為。與其說順十八是為了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如說他是想藉此羞辱董宇丞,給那不知好歹的小子一點教訓。

  「所以,君士,你就把東西還他吧。」

  那麼他就什麼王牌都沒了。到時誰能保證順十八不會又把迪琪送還給董宇丞?

  「君士?」為什麼反應這麼冷淡?

  手機再度響起,催促著難分難舍的男女,回歸各自的軌道。

  哼哼,說好聽是叮嚀他倆別再依依不捨,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順十八在宣示著,他和迪琪能否見面,全由順十八主導著。

  「你在猶豫什麼?」君士是在捨不得把東西還給人家,還是……目前並沒有那麼想和她在一起?

  「不要胡思亂想。」他的大手箝著她下顎,淡淡威嚇。

  她努力釋懷,但顫巍巍的笑意還是載滿了不安。

  她太天真,到時受的傷也會最深。

  「君士……」為什麼這樣盯著她不放?好像生離死別的前一刻。

  「好,我把東西還他。」決定了,乾脆和對方正面交鋒。「可是那套西裝我放在老家,妳找一天跟我去拿。」

  她馬上承諾,熱切地承諾,歡欣地承諾。這份單純,令他無奈,緊緊揪住了他心中的什麼。

  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和他在一起。

  ***    ***  ***

  董家的消息,出現在媒體上的頻率愈來愈高,連董事會中監察人公開嗆聲也時有所聞。官股在董事會中握有過半優勢,隨時可以改選常務董事,或以其他方式伸張股權。公司派的兩派人馬又同時互相對決,增加了明年董監事改選的變數。

  董宇丞江山難保,焦頭爛額。

  同時間,魏君士在歐洲的鐵路逃亡期間撒下的餌,有了回應。多半是無聊的訊息,卻也有假裝無聊、、實則大有來頭的可疑線索。

  至少,他現在知道那幅夾帶在西裝內的贓品是什麼來歷。

  那幅畫是民初奇葩,丹玉晚年的作品。

  丹玉全名張丹玉,出身上海鹽商世家,五四運動時期赴巴黎留學,生活闊綽。早期作品雖然畫風尚未成熟,但因著深厚的書法功力,為當時畫派帶來一抹東方色彩,別具特色。

  與他同時期的一派公子小姐中,以他妹妹張曼儂最長壽,最近才以九十八歲高齡病逝臺北,喪禮正在籌備中。她持有最多數的丹玉畫作,目前已由APHRODITE畫廊的安氏兄弟全權代理。

  魏君士想追查的是,他手上這幅贓品是什麼來歷。丹玉作品在現今藝術拍賣市場上屢創天價,但絕大部分是因為人為炒作。丹玉晚年在巴黎窮困潦倒,家人在文革期間中斷了對他的經濟供應,所以出現了一些他為換取生活費的應景畫,藝術價值不高,但具歷史意義。

  可是這些廉價的應景作品中,藏有畫家偶發的壯志豪情,或有難以抒發只能寄情畫布的愁苦。順十八會如此堅決要取回的畫作,必定不單純。

  本以為,事情就如此而已,他卻發現一則訊息,耐人尋味。

  當年留法的文人名士,徐悲鴻、劉海粟、張道藩等人之外,另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這些小人物能在那時代留法,當然各有背景。有一個人,引起他的注意——

  董世欽。

  原本這名上海實業家應該會娶張曼儂,成為丹玉的妹夫,後來卻娶了位北京格格。董家財力雄厚,枝繁葉茂,經過北伐、抗日、國共內戰、解放、文革抄家等歷史洪流沖刷,除了現在仍居日本的三房那一支,就屬目前在臺灣的這一支最為囂張。

  看似財大勢大,榮耀輝煌,卻不知還能風光多久。

  董宇丞就是董世欽的第四代孫。

  魏君士思討半天,想不透提供這訊息的人用意為何。頂多只是知道董宇丞有稀薄的滿洲血統,那又怎樣?

  順十八、董家、丹玉的畫,其中似乎有某種隱密的牽連,但他就是兜不起來。而且他目前正在熱戀中,無法瓜分太多心思在這些七零八落的訊息中。

  她太美好、太寶貴,不能拱手讓人。

  「原來你的老家在這裏。」迪琪坐在駕駛座旁認真張望,沒注意身旁的他正張望著她。「我四叔的家也在這附近,以前號稱是低調奢華的水岸豪宅,可是近年來大型百貨和量販店、夜店進駐,生活機能是豐富了些,居住品質卻變得很糟,太熱鬧。」

  「妳喜歡安靜?」

  「至少可以擁有一點沉思的空間。」生活機能方不方便倒不重要。「如果住處只講究食衣住行的便利性,那樣的精神層次太可憐。」

  他冷噱,平穩地將車轉入濱河大道。「我在香港和臺北的住處,都是精神層次很可憐的地方,妳可得多包涵了。」

  「我那只是在說一種、一種想法而已,並不是對現實生活有這樣的要求!」她突然急到滿頭冒汗。「你在市中心的個人工作室也很好啊,工作與生活完全結合,沒有絲毫空間上或時間上的浪費,這是高度效率的生活型態——」

  「拜託別再掰了,妳不喜歡就直接說不喜歡。妳不喜歡,我又不會怎樣。那只是一種表態,有必要看我臉色來改變妳的立場嗎?」

  他這樣講,好像她說什麼對他而言都沒差,他既沒打算費力溝通,也不覺得需要調整自己。大家各走各的步調,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是在阿諛奉承你……」她的好心情陡然消沉。在逃亡旅程中那種被曲解的不舒服感,隱隱重現。「我是在試著改變自己,去接納過去經驗以外的世界。」

  該怎麼說呢?她已經很努力地想要說明,卻愈表達愈吃力、愈說愈朦朧。

  算了,還是別再自討沒趣。再講下去,又會落入平時大家向她嚷嚷受不了的困窘裏,笑她又在抒發哲學式的空洞論調:有講跟沒講一樣。

  「所以呢?」

  他淡漠的沉吟,勾住了她沮喪的思緒。美眸怔怔轉望,他卻只看路況。

  她不明白。他沒頭沒腦的在問什麼?

  「妳剛才講那些話是在試著改變自己,去接納過去經驗以外的世界。所以呢?我還在等妳的下文。」

  芳心一悸,欲言又止。前一刻的陰霾,只因為他這隨興一句,就豁然開朗。

  「我以前……都活在自己習慣的框框裏,我不能適應或不能接納的事情,都會儘量躲開,建立自己安全的小世界。大家都很疼我、護著我,也護著我的小世界。」

  她不能接受爸爸將第三者帶進家中,阿姨就開放自己的家,供她避難。她不喜歡嘈雜膚淺的社交圈,舅舅就會挺身替她把這些紛擾擋下,也替她找到最適合她這小世界的宇丞,繼續呵護她封閉的未來。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光是米蘭那趟冒險旅程,就令她驚魂萬分。意外的是,她的適應力似乎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強。

  好幾次,她都快受不了這一切亂局和魏君士這個人,但她居然都撐過來了。而且還……

  嬌顏驀地泛紅,尷尬地不住糾纏著十指。但他也不催她,靜靜開他的車,給她思路千回百轉的空間,好像不覺得她的溫吞是煩人的遲鈍。

  「如果是過去的我,絕不願意住在太熱鬧的地方,但是現在我想改變自己。」

  車已到達目的地,停在車庫前,他卻仍維持著專注開車的狀態,直視遠方,以免驚動到身畔正怯怯綻放的嬌麗花朵。

  「你若是住在熱鬧的地方,那我要快點適應那種熱鬧的居住品質,想辦法找出它的匱點,學習去捿訥。所以我想……」

  她躊躇思索著,在腦海中潛遊,搜尋著最適切的宇句。

  他等待著,有如安然歇息在她身畔的獅子。

  「我想無論你要住哪里,我都沒問題的。」完全可以配合。

  她堅定地轉望他時,被他的神情嚇了一跳。他太魁梧,靠坐在駕駛座椅背垂睇她,都仿佛在高高睥睨。但是他臉上的線條太溫暖,太迷人,像個父親正心滿意足地笑望身旁的小嬰孩。

  他……為什麼這樣看她?她愈來愈發覺,他有好多不同的面向。從剛開始認識的不屑看她、敵視她,或是滿懷欲望地凝睇她、覬覦她,或用某種她無法解讀的眼神觀察著、搜索著、執著地追究著。現在又多了一項她未曾經歷過的神秘,令她不解,又深深地被吸引。

  「迪琪?」

  啊?什麼?她恍然回神。

  「我在問,妳有照我交代的去做嗎?」

  「你交代的……」

  「跟妳父親提我們的事。」

  「有、有啊,我已經跟我爸說了。」她尷尬地連忙展現機伶。「可是他的反應很糟糕。」

  「怎麼個糟糕法?」冷眸微瞇。

  「他只會在那裏計較著你的工作、你的經濟狀況、你家的總資產額,政商關係之類的,對於你的高矮胖瘦、到底長什麼樣、人品如何,他問都沒問。」爸好像在評估著可能的事業合夥人,而不是將要娶他女兒的男人。

  他盡可能不發噱,免得傷了她的自尊。

  她父親的反應很正常,一如他所預料;不正常的是她。

  「為什麼要跟我爸提我們的事?」其他人不行嗎?

  「因為只有他能成為我們最有力的靠山。」

  會嗎?她不是不信任君士,而是不懂他從哪一點判斷爸會這麼做,連她這個做女兒的都不認為爸會體諒她和君士背叛宇丞的苦衷。

  啊,不管了。君士老愛自以為是地神秘盤算,只會告訴她他已決定好的結論,從不讓她參與過程中的討論。

  顯然的,婚後她另有苦戰要打了。

  她佇立奢豪的挑高客廳中,等他上樓回房拿那套西裝下來。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他誘拐到他房裏拿東西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她堅持要在樓下等。

  他的老家雖老,但一看就知道是名家設計的氣派府邸,美到宛如樣品屋,沒有絲毫有人居住的生活氣息。傭人可能都比主人更熟悉這棟房子……

  「妳來這裏做什麼?!」

  迪琪被這突兀的斥責嚇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麗的女孩,穿著休閒的背心熱褲及拖鞋,手拿著一瓶冰涼飲料,杵在後屋與前廳的寬敞通道中,不爽地驚瞪著。

  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沒人介紹她,活像個闖空門的。

  她正想誠懇說明,就被女孩鄙視的譏諷重重擊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討回公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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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4 00:54:04
第九章


      一顆剔透芳心,全然信賴地拋給他,他卻馬虎失手,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和君士的未來充滿各種變數,危機四伏。但是他們之間渺小的可能性,帶給她莫大的盼望,願意冒險承擔一切風險。

  這下她才驚覺到,她太高估自己。

  本以為,君士像從米蘭逃亡時一樣,正傾力搭救她脫離宇丞及家人的掌控,她卻忘了提防他到底是在傾力搭救她到哪里去。去地獄?還是去她架空的天堂?

  這些都是她自找的。當初和君士第一次碰面的激烈衝突中,她就很清楚這個人與潔兒交情匪淺。他那時之所以對她熱情如火,因為誤以為她是潔兒;而後對她冷淡毒絕,因為知道她不是潔兒。

  她還要再為君士和潔兒之間的關係,找多少理由來騙她自己?

  這些對他來說,或許早已過去,她卻過不去。

  「迪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回應君士這句話的,是她驀然警戒的愕瞪。

  駕駛座旁的她,防備地環抱罩著黑套的那件西裝在胸前,仿佛他們又回到歐洲大城間驚險奔波的狀態。剛才在他老家時還沒怎樣,載她回去跟順十八碰面的這段路程,她就開始不對勁。

  不,他從樓上拿西裝下來時,她的眼神就有異。

  所以問題出在家裏?

  「我剛收到紐約總公司的消息,得趕過去為海外存托憑證的案子訂價。這支手機給妳,我們暫時以此保持聯繫。」他神色自若,宛如什麼都沒察覺。「有任何狀況,立刻打電話給我。即使我在會議室Pricing也會全程開機,妳不用避諱。」

  小手遲疑地接過晶亮黑薄的手機,輕巧精密,對她卻沉重有如一噸鉛塊,更像灼烈的火炭,難以承受。

  「迪琪。」

  她抬眼,彷徨回望他犀銳的傾頭瞪視。

  「妳一個人,行嗎?」

  美眸渙散地轉望他以外的世界,似乎暫時無法把他收進她眼底。可是除他以外,她也沒有辦法看見任何東西,只能茫然。

  她被帶回順十八那裏,君士就離開了。她是怎麼把那套西裝交還給順十八、怎麼被他安排去設計師那兒精心打扮、怎麼被他帶去和宇丞共進晚餐,全都一片含糊,心不在焉。

  「妳覺得呢,迪琪?」

  她怔怔抬眼,才恍然察覺,在她面前跟她談話的人早已變換成宇丞。真奇怪,為什麼今天一天都在聽人問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全都問得沒頭沒腦的,問題本身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應。

  妳在聽嗎?妳可以嗎?妳認為呢?妳還好嗎?妳懂了嗎?

  「你都已經作好決定了,為什麼還要問我的意見?」

  她迷惘的傾訴,愣住了宇丞的悠然自得。

  「大家明明看到我不好了,為什麼還問,我還好嗎?」

  明知她一個人無法面對這一切,為什麼還問她一個人,行嗎?

  「為什麼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演戲,卻還要裝作信以為真地繼續彼此哄騙?」

  為什麼世界如此荒謬,大家卻故意毫無所覺地跟著荒謬下去?

  宇丞淡淡垂眼,優雅地將細長剔透的香檳杯擱回桌面,笑得有些無奈、有些尷尬。「或許是因為真相太難面對,即使面對了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不如逃避。」

  那是最輕省的解決方式,又能維持平凡的人生,無風無浪。

  「自我欺騙不是很痛苦嗎?」

  「那妳的真誠有讓妳比較快樂嗎?」

  她啞口無言。想到自己對人對事努力真誠以待,今天卻換到了什麼下場。如果她在米蘭拆了或丟了那西裝,不知可省掉多少麻煩。如果她昧著良心隨便嫁掉,就可以安然享受貴婦的恬淡生活。何必真誠呢?有什麼好處?

  她真誠地把自己徹底交給君士,結果他是怎麼待她的?

  「迪琪,真誠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對象。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對的人手上,那份真心會非常地寶貴、有價值。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騙子手中,真的也會被疑為是假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那麼,誰是那個對的人?

  「妳還記得我們當初彼此認識時的感覺嗎?」

  她困惑的神情,令他隱隱詫異。他沒有預期到,曾為之心動的美好記憶,竟是他在自作多情,羞辱自己。

  「迪琪,我們是吃不了苦的人。比起真正在為每天生活打拚的中產階級,我們觀念上所謂的吃苦,說出去真會笑掉人家大牙。可是我們在感情上所承受的一切困難,和所有人都一樣,財力權力或經歷的優勢都派不上用場。」

  有生以來,他頭一次如此深刻明白,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平凡人。

  「但是對於我們之間的事,我實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對不起妳了,要受到這種對待。」

  原本和煦的笑意,如今變為勉強的嘴角牽動而已。這場戲,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難捱,他又何嘗不難堪?

  她很想……徒勞無功地再勸他一次,別再執著於她了。她為此向他道歉千百次,請他不要再這樣以虛假的婚事自殘,可是他完全充耳不聞,演著他幸福安穩的獨腳戲。

  「有時我看見妳表弟表妹們在看的偶像劇,一方面幼稚得可笑,一方面又覺得殘忍得可怕。整個劇情好像只有男女主角是人,與他倆立場相對的一切配角都不是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卑劣或膚淺,不知為何地統統該死。好像他們的命都沒價值,他們的淚也不必同情,他們的死活都不關主角的事。」

  或許吧,但是感情的當事人,所承受的痛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沒得躲,也沒人能救。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劇中的男女主角,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別做出和那種通俗劇一樣惡劣的事;盡可能去關照到我們周遭的人,設身處地去思考,想辦法面面俱到。結果這一切的努力,是突然發現我在妳的感情世界裏,不是主角。」

  這成了他順遂人生中最重大的打擊。

  「如果真要說我做錯了什麼……」他原本安然擱在桌面的雙手,漸漸十指交握,愈握愈緊,緊到隱隱發抖,雙眸卻沉穩低垂,平靜無波。「我想我是錯在當時不該同意妳去米蘭。」

  「宇丞,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她竭力保持理性,不要被他的一片癡心所左右。「我也沒有想過,我會那麼突然地陷入一段感情裏,也很錯愕于原來我對你的感覺並不是男女之情——」

  「妳被騙了,迪琪。」

  她還正想著接下去的婉勸,卻被他這一句打斷了思緒。

  美眸愕然凝望,他也正凝望著她,許久沒有言語。

  「妳的付出或許是真的,但妳如何確定妳所愛的人也是真的愛妳?」

  此時此刻,最瞭解她的,真的就只有宇丞,因為他倆正陷在相同的處境——他們都有各自深愛的人,而他們所愛的對象,都不一定最愛他們。

  可是,他怎麼可以說她被騙了?他又不知道對方是君士,也不知道君士是什麼樣的人,他從哪來的根據認定她被騙了?

  沒來由的怒氣,混雜著不甘心、不服氣、不認同,以及亂七八糟的其他情緒,充斥著她整個人。氣到她想反駁卻無言以對,想澄清卻找不到證據;氣到渾身發抖,氣到淚珠愕然滾落。

  他怎麼可以講這種話?!

  她明明雙眼瞠得老大,卻怎麼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明明已經開口在嚴正聲明,卻聽不見自己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被騙了。

  在遙遠的布達佩斯,深邃的歐陸逃亡迷宮中,她也曾同樣地傷心過;她被騙了,這整個冒險犯難,全是虛擬的騙局。現在又被同一個人騙,騙得更深、更狠、更具殺傷力。

  他怎麼認為她承受得了這種傷害?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肚子了?

  齷齪,真是太齷齪。

  他怎麼可以這樣踐踏她?而且她不是由他口中得知這種事,卻是來自別人對她輕蔑的正面羞辱。她為什麼會卑屈猥瑣到這種地步?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要承擔如此苛刻的傷害?

  「迪琪,我相信妳的這段感情是真的刻骨銘心,問題是,妳適合這麼激烈的感情起伏嗎?」

  美好的時候甜蜜無比,受傷的時候深惡痛絕,落差急遽,常常強烈地衝擊著她穩定的世界。她不是不願意為君士背負這些,而是她的承受力實在有限。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像媽媽一樣,淪落到為了保有和君士在一起的日子,就委曲求全?會不會將來她也會以疾病作為自己殘存的逃避方式,常常跑醫院,卻就是逃不開那個男人對她心靈的挾制?

  「妳需要的是安穩的人生。」宇丞低柔自語,放任她靜靜發洩自己的情緒。「熱戀很美,無論是身體上的或心理上的,可是那都只是一時,不是一輩子。熱情過了高峰期,之後還會剩下什麼?」

  她假作額角不適,顫顫抬手遮掩自己狼狽的哭相,想起自己曾在歐洲鐵路上,為她和君±之間無法溝通的衝突如何地受挫。

  除了激情,他們之間還有什麼?

  「我沒有辦法提供妳那麼精采的熱戀,但我可以提供妳躲避風雨的一個家。無論外界環境怎麼亂,起碼我們的感情和我們的家是穩定的。」

  「宇丞。」

  她連這兩個字都說得格外艱辛,得費力地壓抑自己的顫抖與哽住的氣息。

  「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也是最適合一同建立家庭的人,但是……」小臉忍不住皺成一團,淚水翻湧。「拜託你,不要再這樣了。」

  他的低聲下氣、百般卑屈,摧殘著他自己的尊嚴,只為挽回他不曾真正擁有過的一段感情。

  事業可以靠努力來建造,學業可以靠努力來成就,婚姻可以靠努力來維繫。唯獨感情,超越這些常規與邏輯;再怎麼努力也不一定有結果,有結果的也不見得曾付出過多少努力。

  「就算我跟那個人之間只是一場空,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她已經啜泣到沒有聲音,淚珠一顆顆由眼眶滑下臉龐,掛在紅唇上,顫顫滴落。「我不能拿你當備用的人選;在那裏感情受挫了,才回到你這裏找安慰,回歸平穩。這種做法太差勁,我也會厭惡這種卑鄙的自己。」

  感情上,她辜負了宇丞,就不能在他應當受到的尊重上,讓他再受到虧待。

  「迪琪,妳不用顧慮這些——」

  「我做不到。」她淡淡打斷他的急切。

  即使感情與婚姻,她兩頭都落空,起碼她沒有出賣自己的人格。雖然真誠的代價太高,起碼她沒有淪為廉價的無恥之徒。

  「宇丞,中止這項婚約吧。」

  他瞠大俊眸,一瞬不瞬地瞪著她第千次百次誠懇的請求,堅決地給了她千次百次同樣的答復!

  不。

 

  「其實姊她很優秀,可是卻老覺得自己很平庸、很沒用。」

  「姊她向來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啦。」

  「我覺得姊是我們家族裏面最漂亮的一個,個性也是超贊。如果可以的話,我最想交往的女生就是她。」

  「誰問你那個了?!」豬頭,要什麼智障!「現在是在討論姊的事,不是讓你秀你的低智商!」

  「這妳們女生就不瞭解了。」表弟表妹們一如往常,聚在一塊兒打著電玩嘰哩呱啦。「姊她雖然很溫柔,可是並不好相處。因為她都不怕冷場,如果沒話講就繼續沒話講,不像我們都會努力地沒話找話講,把氣氛炒熱。」

  「但是講的都是廢話。」另一名表弟懶懶地曉以大義。

  「啊,對啦!」他霍然拍掌伸指,呈嘻哈教主狀。「姊她超愛發呆的,可是發完呆之後都會講一些聽起來滿有深度可是聽半天我還是搞不懂她在講什麼的至理名言。總之,很有深度就對了。」

  「難怪你會被雙二一。」大表妹輕歎。

  「他腦袋是空的也就罷了,問題是他還要去當兵!妳覺得他能保衛什麼?國家的前途就交在這種人手中吔。要是有人來攻打我們,他這種豬頭兵能幹嘛?」

  「我們可以組織啦啦隊,列隊歡迎啊。」發揚狗腿精神。

  「我不太清楚姊以前在美國當小留學生的事,只聽長輩們聊過……」大表妹認真沉思。「姊她成績滿不錯的,姨媽也希望姊就學的環境不要太差,所以曾把她轉到猶太小學就讀。」

  「就是很小氣的小學?」

  「就是很貴族的精英小學。」這個弟弟,沒救了……「姊在那裏適應得很好,交了不少猶太朋友,可是姨媽後來因為忙著處理姨丈外遇的事,沒空像以前那樣陪在姊身邊,就把她交給舅舅和舅媽照顧。為了遷就舅舅他們的方便,姊又轉到公立小學,結果很慘。」

  「因為姊的中文不好。」

  「她是根本沒機會說,OK?」又不是她的錯。

  「姊在家不跟媽說中文嗎?」

  「是媽不跟她說中文的吧。」強迫子女接受英文洗腦。

  「你們先別吵。」這樣她很難講話。「那時候姊的中文很糟,講話又慢吞吞的,遭到班上的其他東方學生排擠,不讓她加入他們的小圈圈,西方學生又有他們自己的小圈圈,姊就變成只有一個人。」

  「姊在九年級那年,幾乎沒跟人說上一句話,下了課一個人去走操場,打發時間。可是她回家什麼都沒說,這還是學校老師告訴舅媽的。」

  「高中以後認識了潔兒姊,好像就比較好了。」

  「並沒有比較好,OK?姊根本沒有選擇朋友的餘地,有朋友就已經很不錯了。」還有得挑?

  「厚……妳對潔兒姊有成見。」

  「只有你們臭男生才會喜歡她。」

  「人家很可愛啊。」而且夠辣。

  「拜託,她心機超深的好不好!姊沒有她這個朋友,也可以一個人過得好好的,是她沒有姊的幫襯就很難活下去。」

  「妳們女生就愛比這個。」

  「姊上大學之後的事我們就不太清楚了。雖然我們那時常上網聊天,可是都在聊我們自己的事,她好像都沒什麼問題。」

  靜靜不出聲的乖孩子,問題才大。

  「順先生,姊跟宇丞哥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不然為什麼特地登門造訪,跟他們問這些?

  他笑笑。「我也是覺得有些怪,所以才基於朋友的立場關心一下。」

  「會不會是經前症候群啊?」

  「你想說的是婚前症候群吧。」表弟表妹又開始互相吐槽。

  「不然,替他們轉換一下心情好了。」順十八悠然建議。「這樣吧,你們邀迪琪去東京玩一玩、買買東西。如果可行,住的地方倒不用擔心,你們可以住我在東京的房子。」

  一窩年輕人嘰哇亂叫,受限於接到兵單出不了國的男子漢只能哭號,怨天尤人。

  「我不用當兵,我可以去!」小表弟歡呼飆淚。

  「這樣的話,加上姊總共五個人同行。」可以一起買便宜機票!

  「我要去東京迪士尼!」

  「我不要去東京迪士尼!」

  「對不起,我不太明白。」大表妹在一片嘈雜中艱困發問。「為什麼不乾脆讓宇丞哥帶姊去散散心?」

  「因為被婚事壓得喘不過氣的人是迪琪,不是宇丞。我擔心宇丞去了只會增加迪琪的壓力,讓她更想逃避。」

  「萬一姊是真心想逃呢?」有必要強迫她接受這件婚事嗎?

  順十八調起冰晶般的俊瞳,笑眼彎彎,卻沒有溫度。

  「妳想太多了。」

  
  下了飛機,迪琪沒有直接趕赴目的地,而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機場咖啡廳;也許是在沉澱思緒,也許是在整理心情,也許是在凝聚勇氣。

  該是了結的時候。

  她的身旁沒有行李,所有家當不過就是腿上擱的小提包,仿佛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會回家。她拿出關機已久的那支黑亮手機,不去理會其中塞滿了多少這期間追蹤、質問、不滿、憤怒的來電紀錄。

  她只淡淡發了簡訊,告訴他,她現在人就在機場。隨即,關機。

  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不想再輕易動搖到自己的決心。

  纖纖玉手攪動著杯中小匙,暴露了她的心事。小匙疑惑而緩慢地兜著圈子,微有顫抖,卻又竭力克制。杯中醇濃的香氣已逐漸冷卻,卻不曾被嘗過一滴。既沒有調入純淨的奶精,也沒有和入甜蜜的糖塊;她攪動的不是那些,而是她的心。

  不能再自我麻醉於那些空洞的甜蜜,必須重新整頓,好好振作自己。

  兩小時之內,她就看到他匆匆奔來的身影。

  她什麼都還來不及回應,也不用回應,就被他一把緊緊擁入懷裏。他毫不體貼、毫不溫柔地用力將她揉入他胸懷深處,像是要將他遺失的心臟、肺臟,狠狠融回自己體內——

  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控制他生命的重要部分。

  怎麼辦?她失控地淚如雨下,濕透他的胸襟。他根本都還未認錯,她就已經想原諒他了。那她何苦千里迢迢飛來紐約?她來,不就為了冷靜理智地處理這事?

  但他們之間沒有冷靜的餘地,也無所謂理智。

  離了甘乃迪機場,他沒有帶她到舒適的飯店下榻,卻帶她到自己位於上城的住處,讓她知道他有多想念她、受盡多少煎熬。

  她自己的立場也傾跌了,忘記先前的堅決。

  他們盲目地慌亂搜尋彼此的唇,根本沒空褪盡自己身上的衣物。他長驅直入,迅速擴充她緊密的抗拒。

  他放聲吶喊,挺緊了渾身糾結的肌肉,迷眩在疾馳的衝刺中,率先陷入瘋狂。

  即使她對此已漸漸熟悉了,還是不能適應這麼倉促的高潮。他們甚至還未走進室內,就在他玄關帶上的門板旁,激狂交戰。

  她被擠在他的魁偉身軀及壁面之間,全然承受他強烈的撞擊,沒有任何退縮的餘地,只得任由他深入更深入,徹底佔領。

  放浪的奔射後,他仍沒放開她,只是叩額在她頂上的牆面,虛脫喘息。

  「妳會不會走在路上,突然恍惚想到我們在衣服底下做了什麼?」

  小臉錯愕,一片嫣紅。

  「我會。」然後要花極大的力氣收束心思,克制自己的手。「我要是再見不到妳,真擔心自己遲早會依公開猥褻罪被捕入獄。」

  他會這樣?在大街上?平白無故地就想這些?

  愜意的軟軟嬌吟,怔住了她自己。是因為知道他對她的著迷,還是因為他在她易感的嫩弱上挑逗得太高明?

  蛇一般失控起伏的嬌軀,隨著他手指的撩撥妖嬈起舞。他貼唇在她耳畔,邊吻邊說這次他會溫柔點、他會慢慢來,結果折騰得她欲火難耐。他先舒緩了自己的急切,才來好整以暇地陪她玩,消磨她的意志力。

  他永遠有玩不完的新把戲。

  和他在一起,時間感會錯亂。從酣足的疲憊中蘇醒時,總會迷惘: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最不喜歡生活失序,和他在一起時卻不在乎;她最不喜歡不乾淨,此時此刻的悶熱,汗水淋漓、欲望濃郁,她卻不在乎。

  耽溺。

  原本優美的住所,被單身漢的意識型態侵略,到處都是無機物質:書、資料、音響、電線、工作臺、運動器材等等。連她現在躺臥的沙發,還是他健臂一掃,將上頭堆積的書塔全揮到地上去,她才有容身之處。

  過後,她嬌傭地靠在沉睡的他臂彎裏,習慣性地拿他低緩而陽剛的呼吸聲當催眠曲,傻傻呆望被正午陽光曬得通亮的屋子。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海外私人的生活領域,好奇得不得了,卻又捨不得離開他的黏膩環擁,只好用眼睛流覽。

  啊,明明是來做個了斷的,此刻她想的竟是將來得雇個鐘點傭人與否的問題,太沒志氣。但是,再等一等,再讓她沉醉一下下。夢境太美,她不願太快清醒。如果可以的話……

  他的手機鈴聲卻打斷了她的幻想。

  才不要接。

  可是一聲又一聲的,每停歇一陣,又重新擾攘不停,死都不肯進語音信箱留言似的,固執得討人厭。

  她怕吵醒他,只好赤身到處尋覓不知被他丟在哪里的手機。結果在沙發旁地上的淩亂書堆裏挖掘到,八成是之前安置在扶手邊充電,受到了池魚之殃。

  正要幫他切斷來電,愕然發現來電的人是阿道夫。

  他曾在法蘭克福機場救過他們,又曾幫助她逃離布達佩斯,飛回臺北,她下能掛這個人的電話。

  「喂?」

  柔美的細語顯然愣住了對方,不太友善地防備狐疑。「潔兒?」

  她頓時被現實的冷水潑醒,寒顫想起,自己在這段感情裏到底身處什麼立場。

  「我是……呂迪琪。君士還在睡,不方便接聽電話。」

  「他是什麼時候吃的藥?」

  藥?「他吃什麼藥?」

  對方一陣沉默,不知是在思忖還是在懊惱。「我待會再打給他。」

  「等一下!」她急喚,七上八下。「君士身體不舒服嗎?」

  「妳問他,會比問我來得清楚。」

  「你找他一定是有急事吧。」不然不會如此催魂索命地連環來電。「你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轉達。」

  「與其幫我轉達,還不如幫我叫醒他。」

  「我不太方便。」聰慧的心思,已在嬌柔的回應中流轉。「即使叫醒了他,他也不會接你的電話。」

  「啊。」

  她幾乎可以想見對方孤傲的不屑,根本不把這話當回事。「我如果叫醒了他,他滿腦子想的就只有一件事。你如果堅持要線上上等候,完全不介意,那麼我也不介意。」

  這個東方娃娃!

  手機那方又是一陣沉默,是在考慮攤牌,還是在咬牙切齒?萬一他真的回應說他不介意,願意一面聽他倆交歡吟哦一面等候,那她該怎麼辦?

  會不會被識破她在虛張聲勢?

  就在她自己承受不住心虛壓力,打算招供她是開玩笑的而已,對方先她一步招供,形成強猛的一記反擊。

  「告訴君士,他的猜測完全正確:紐約總公司決定請他走人。現在起,妳的君士只能吃自己了。」所以,請他務必好好珍惜這位僅剩的德意志夥伴。

  「為什麼?」怎麼可能?以君士的才華和本領,總公司會不要他?

  「他家族的政治立場,會妨礙總公司在大中華地區的佈局。」商人只想做生意,不想因一枚員工而得罪權貴,自毀錢途。

  「怎麼會這樣?」

  「這就是市場導向的遊戲規則。」追求最大利潤。「倘若他家沒有那麼強烈的政治色彩,只是個死老百姓,反而不會受到這種特別待遇。」

  太差勁了。「可是事情太突然,為什麼會現在才考慮到他家的政治背景?」

  「透過內部八卦探到的消息是:君士得罪了有力的高層顧問。就像是在操作避險基金,我也會為了增加絕對報酬而剔除君士這個小小風險。」

  至於這個風險有多小或有多大,全看他得罪了對方有多小或有多大。

  「這未免誇張。」太可笑。

  「誰教他犯小人。」

  她不解地怔望被掛斷的電話,一片糊塗。君士到底得罪了什麼人,怎會被人這麼無聊地惡意擺道?

  驀然回首,發現他不知何時早已醒了,大剌剌地張腿正坐在沙發中央,環胸瞪視她,毫不在乎自己蘇醒的雄偉勃起。

  「講完了嗎?」

  她尷尬地不知該看哪里。「我是怕吵醒你才幫你接電話……」

  卻沒想到這份好意看起來多像在干涉他人隱私。

  「那麼現在可以處理正事了?」

  什麼正事?他是不是又在氣什麼?感覺氣氛很不好。

  她實在……無法適應這種場面。她一絲不掛地就杵在赤裸的他跟前,被他看盡糗態,自己卻什麼也不敢看。欲望太張揚,他卻不避諱,還跟她做高度理智的交涉,令她難以招架。

  她困窘地知道,他要她,而且刻意讓她明白他有多想要。以火一般的視線灼燒她、脅迫她,逼視到她惶惶不安,燃醒她的渴望。

  在她被盯到發燙的同時,他才撂下狠話——

  「妳那天在我老家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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