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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溫芯]馴服大少爺(點石成金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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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5:30 |倒序瀏覽 | x 1
馴服大少爺【點石成金之二】作者:溫芯

這個白恩彤是怎麼回事?他是眼睛「暫時性」失明,
需要人照顧,但不是整個人廢掉,她只是聘來的看護,
憑什麼總是自以為是地對他好?還會牽著他,
耐心引導他記住家裡房間的距離,以及每一件傢俱的位置,
也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今天做了些什麼菜,調味如何;
用餐期間,她細心地觀察每一道料理合不合他的口味,
而且時時準備養生茶、做美味的點心滿足他的胃;
照顧他是奶奶安排的工作沒錯,但她也做得太超過了吧?
她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再強悍冷硬,也有脆弱的時候,
被一個女人如此溫柔細心地護著,哪有辦法抵擋得了?
時而容易害羞、時而聰明的她讓他越來越有興趣,
原本因受傷而變得暴躁的脾氣,被她安撫得服服貼貼,
有她陪在身邊的每一分秒,空氣都變得甜了,
他不再急著恢復視力,只想把她留在身邊多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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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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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6:23
第一章

  禮拜二早上,鍾心集團的總裁鍾雅倫照例召開幕僚會議,將近十個幕僚成員排排坐在橢圓的會議桌旁,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有衝勁。

  這批幕僚,是鍾雅倫一年半前接替死去的父親成為新任總裁後,親自招聘進來的,每一個都是他精挑細選,將他們禮聘來擔任自己的左右手。

  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專才,若是下放部門,肯定每一個都能獨當一面,在外開疆闢土,做雄霸一方的諸侯王,但如今,他們都甘心留在總裁辦公室,為這位專制君主拋頭顱、灑熱血。

  很簡單,因為鍾雅倫行事作風固然強悍,對屬下卻是極度慷慨,該給的薪資紅利一毛也不會少,甚至比外頭還多上三倍。

  他用三倍的金錢,買屬下的盡心盡力。

  也用自己過人的才氣與判斷力,買他們的仰慕追隨。

  總之,一提到這位年輕的總裁,鍾心的員工們只有佩服的分,就連他四位堂兄弟,也就是負責掌管集團四大事業群的四位副總裁,縱然一個個都覬覦總裁大位,在他的恩威並施下,也只能乾瞪眼。

  能跟在鍾雅倫身邊的人,絕對都能吃香喝辣,但同時,也必須學會忍受他暴躁如火的脾氣。

  畢竟,伴君如伴虎——

  「這是什麼?!」

  會議才剛開始,鍾雅倫便朝桌上甩落一份文件,眾幕僚們面面相覷,個個提心吊膽,挫著等。

  「這報告裡的數據,是誰負責跑的?最基本的變數都用錯了,還能統計出什麼鬼東西?」

  變數錯了?

  幾個負責撰寫這份報告的人急忙將文件撿過來翻閱,其中幾頁,遭到粗字紅筆用力畫了幾個大叉叉,每個叉,都像一記血紅烙印,燒痛眼。

  「用錯誤的數據跑出來的模型,還能夠預測未來嗎?回去再檢討過!」鍾雅倫怒聲下令。

  「是、是,我馬上改過。」負責跑資料的同仁唯唯諾諾地回收報告,臉色忽白忽青,超難看。

  「下一季的財務預測,跟財務部確認過了嗎?」挑完一件錯,鍾雅倫不浪費時間,立刻將目標瞄準下一件。

  「是,已經確認過了。」

  「有什麼問題?」

  「報告總裁……」一串落落長的報告。

  鍾雅倫平下方才飆起的怒火,靜靜聽著,幸好接下來的討論事項都很順利,沒再出什麼差錯。

  畢竟這些都是他精心選拔的人才,只要偶爾提點一下,基本上都能圓滿達成任務,不過他偶爾也會刻意挑剔,好讓他們的神經時時刻刻都繃緊,不敢放鬆。

  他承認,這是他壞心的一面,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這樣做太苛刻,因為他對自己,同樣如此嚴格自律。

  從小到大,他便要求自己不能犯錯,只要稍有差池,便會招來父親一頓毫不留情的痛斥,而他恨透了聽訓時,那個呆若木雞的自己。

  他恨透了千方百計討好父親,卻永遠得不到對方一句溫暖回應的自己……

  「咳咳,各位認真、熱誠又忠心的鍾心同事們,大家早安!這裡是行政部總務室~~」

  爽朗的廣播聲打斷了鍾雅倫略微陰沈的思緒。

  會議暫時中斷,幕僚們直覺抬起頭,望向擴音器。「又是總務室?他們又想搞什麼鬼了?」

  一陣搖頭哀歎。

  就像鍾雅倫總在禮拜二早晨召開幕僚會議,鍾心企業的總務室也總在這天想出惡整全公司的新花招。

  而幕後主使,正是鍾雅倫同父異母的弟弟,鍾雅人,他的正式職稱是行政部副理,但由於老是跟一群總務室怪咖玩些上不得檯面的花樣,於是員工們在背後都偷偷戲稱他為「打雜副理」。

  哥哥是前途光明的總裁,弟弟卻是不求上進的打雜副理,兄弟倆天差地遠的對比,一向是員工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呃,總裁……」某位幕僚轉向面無表情的老闆,欲言又止。

  鍾雅倫知道他想說什麼。每個鐘心的員工都想問,到底總裁要不要管管這個不成材的弟弟?

  「繼續開會。」他淡淡地指示。

  他管不著,也不想管,雅人愛怎麼墮落是個人自由,只要別來妨礙他這個哥哥就好。

  鍾雅倫垂眸看報告,誰也沒注意到,他俊挺的面孔悄悄地落下一層薄薄的陰影——

  他似乎總是不快樂。

  透過會議室玻璃窗,白恩彤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個正低頭翻閱文件的男人。

  他穿著三件式西裝,肩線筆挺,領帶規規矩矩地繫著,襯衫袖子完美地微微超過西裝袖的長度,露出精美的袖扣。

  他優雅的服裝品味以及一等一的身材,絕對有登上男性雜誌的魅力,而他英睿立體的五官更是蠱惑女人心的保證。

  這樣外表出色的男人,再加上統率一家企業集團的領導能力,無疑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他該活得精彩暢快,然而她每次見到他,他的神色總是陰鬱,嘴唇抿成一直線。

  他笑過嗎?

  她懷疑。

  難道從小到大,他一直是這副模樣嗎?他的生活裡,難道沒有一點點值得他喜悅的事?

  「白小姐。」有人喚她。

  她沒聽見,仍沉浸在恍惚的思緒裡。

  「白小姐!」那人升高音量。

  她震了震,連忙回頭,朝精明幹練的總裁秘書略微緊張地送出一笑。「張秘書。」

  「你在發什麼呆?」

  「沒什麼。」她下意識地抱緊懷中一籃她親手插的鮮花。「我只是擔心這盆花的色調跟會議室可能有點不太合。」

  「會嗎?」張秘書低頭打量以各色繡菊為主,妝點得繽紛典雅的花籃。「我覺得很漂亮啊!放在會議室裡,一定很賞心悅目,總裁開會時的心情也會好一點。」

  「鍾總裁……又發火了嗎?」白恩彤抓住機會,小心翼翼地問。

  「我剛進去送咖啡,他才剛飆過一頓。」張秘書苦笑地搖頭。「跟總裁幕僚開會已經算好的了,要是跟公司的主管開會,才真的會要他的命。」

  「應該是要你們的命吧?」白恩彤淺淺地抿唇,就算開玩笑,也是溫雅文靜的。

  這就是張秘書喜歡她的原因,年屆中年的她看過不少花樣年華的女孩,不是過分嬌氣,就是過分潑辣,這女孩卻猶如一道春風,溫柔又善解人意。

  而她設計的花藝也正如她的人格特質,溫馨秀雅,靜靜地在室內某個角落吐綻芬芳,不會張揚地奪取人的視線,偶然瞥見時,卻總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暖意。

  「這花籃就暫時先放在這兒吧。」張秘書笑道。「總裁開會恐怕還要一段時間。」

  「嗯,好。」白恩彤點頭,迅速瀏覽過週遭後,選了個最不會造成通行障礙的角落,將花籃放下。「對了,張秘書,這是今天要送給李小姐的花束,請你先看看照片。」

  張秘書接過她遞來的照片,一叢新鮮粉嫩的玫瑰坐在玻璃盅裡,招展著春意,也招來一隻絨毛小熊。

  「哇~~好可愛!」張秘書一看就愛上了。

  「李小姐應該會喜歡吧?」白恩彤試探地問。

  「當然!這麼美麗又可愛的花束,哪個女人見了不喜歡?」張秘書笑盈盈。「我就知道把這事交給你打點準沒錯,以後我不必煩惱要幫老闆送他那些女人什麼花了,呵呵。」

  「鍾總裁好像常常換女朋友?」白恩彤逮住機會又問。

  「是啊!」說到老闆的風流艷史,張秘書便忍不住搖頭。「他的女人是換過一個又一個,也不知道到底有沒認真過。」

  「她們每一個……都很漂亮吧?」

  「當然,我那老闆只跟大美人交往。」張秘書不以為然地冷嗤。「我想他根本只是把那些女人當花瓶,工作累了看一看,消除眼睛疲勞用的。」

  至少她們也的確夠漂亮出色,才值得他欣賞啊。

  白恩彤嘲諷地斂眸,臉頰隱隱刺痛著,她告訴自己,不論他身邊有多少美女環繞,都不關她的事。

  「這花下午會準時送出去,請問卡片上要寫些什麼?」

  「寫什麼呢?」張秘書蹙眉。「能不能也請你幫我想想啊?白小姐,我實在不擅長這些,總之盡量寫些甜言蜜語就是了,落款當然就是用我們總裁的名字。」

  「可是起碼應該讓鍾總裁親自簽名吧?」

  「他沒空管這些啦!」張秘書揮揮手,從抽屜裡翻出一張小卡。「哪,這是我們總裁的簽名,你盡量模仿,頂多我加錢給你。」

  「不用了。」白恩彤婉拒。「貴公司一向很照顧我們花坊的生意,寫張卡片也是我們應該做的。」

  「那就麻煩你嘍!」張秘書笑,煩人的瑣事推掉一件是一件。

  「嗯,那我先走了。」白恩彤將那張鍾雅倫親自落款簽名的小卡珍惜地收進口袋裡,臨走前,她又不自覺地往會議室內一瞥,眼見那男人正皺著眉頭,心念一動,忍不住揚聲。「張秘書,你會煮清心養生茶嗎?」

  「什麼茶?」張秘書愣住。

  「清心養生茶,以烏龍茶為底,用菊花、蓮子等材料熬成的茶。」她解釋。「對平肝降火很有幫助,也可以明目。」

  「你是建議我熬給我們總裁喝?」

  「嗯,我想會很有幫助的。」

  「說的也是。」張秘書點頭同意。「幫老闆做好健康管理也是一個秘書該做的工作,只是……」她略顯遲疑。「我還真沒熬過這種茶耶。」

  「我會給你茶譜,如果你不介意,我待會兒先請人送一壺過來給鍾總裁試喝看看。」

  「既然是你的好意,我就卻之不恭了。」張秘書笑著答應。

  白恩彤微微一笑,這才轉身盈盈離去。

  張秘書感歎地目送她娉婷的倩影。

  真是個好女孩,可惜似乎沒什麼人追求,如果她走路時不要老是低著頭就好了,再開朗自信一點,或許更能引起小伙子的注目。

  只是也難怪她自卑,雖然稱得上眉清目秀,但臉頰上偏偏浮現著一塊葡萄酒色的胎記,顏色是不深,範圍也不大,可這樣的胎斑長在女孩子臉上,總是要命。

  男人哪!為什麼總是重外表?可知他們會因表面的皮相錯過多少真正的好女孩?

  張秘書搖頭歎息。一個小時後,她接過白恩彤派小妹送來的養生茶及一張密密麻麻寫著字的便條,感觸更深。

  清心養生茶。

  開完會後,鍾雅倫回到辦公室,發現桌上備著一壺好茶,心弦細微地牽動。

  這茶,他少年時常喝,家裡有個脾氣很好的廚娘,每當他心情低落時,總是體貼地送上這樣一壺茶,彷彿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後來因為他罹患憂鬱症的母親鎮日疑神疑鬼,一口咬定那位廚娘不懷好意,勾引他父親,不由分說地將人趕走,從此以後,再也沒人如此暗中關照他。

  他呆望著浮在玻璃花茶壺裡,幾瓣清新的菊花,過了好片刻,才斟一杯來喝,剛啜了一口,胸海便澎湃地打起浪來。

  這杯茶,竟然跟他記憶中的滋味一模一樣!

  怎麼可能?這些年來他搜遍了各種茶譜,從來沒能煮出同樣滋味的茶,為什麼這壺茶會……

  他按下內線通話鍵。「張秘書,桌上這壺茶是你準備的嗎?」

  「是。」

  「你是怎麼煮的?」

  「啊?」張秘書一愣,似乎沒料到他會追問。「總裁覺得不好喝嗎?」

  「不,很……不錯。」他深呼吸,穩定起伏的情緒。「只是你以前從來不會煮這種養生茶給我。」

  「這是我一個朋友推薦給我的茶譜,她說喝這種茶對健康很不錯。」

  「你那位朋友是誰?」

  「啊?」張秘書再次愣住,過了兩秒,才緩緩回答。「是我以前在國外唸書時的同學,總裁應該不認識。」

  他的確不可能認識,以前家裡那位廚娘是個很平凡素樸的鄉下歐巴桑,根本沒念過幾年書,更不可能出國留學。

  「我知道了。」他命令自己果斷地結束通話。

  他是怎麼了?竟然為了一壺茶心神不寧,簡直不像他!

  他微蹙眉宇,只給自己兩分鐘的時間休息,喝完一杯茶,他又立即投入沒完沒了的工作中。

  靜立在桌角的茶壺,幽幽地透出茶香,玻璃表面,映著一個男人有稜有角的側臉。

  半年後。

  經由張秘書及其他幾位貴客的輾轉相傳,白恩彤的「春恩花坊」漸漸地在附近打響名號,好幾家公司都找他們負責長期的花藝裝飾,有時召開股東會或其他公關活動,也會請他們設計會場的花藝。

  除了原先的小妹,白恩彤又加聘了幾個人手,也租下隔壁店面,打通相隔的牆面,擴張成一間小有規模的花坊。

  生意蒸蒸日上,她也更忙碌了,許多大小事都得她經手張羅,送花的任務當然都交由手下來辦。

  只有送給鍾心企業總裁辦公室的花籃,不管多忙,她都會親自設計,也會親自送達。她告訴員工,因為鍾心的總裁秘書是春恩花坊第一個固定的客人,也是最友善的貴人,她有必要給予最細緻的服務。

  但真正的原因其實並非如此,她只是希望多點機會能見到那個總是板著一張臉的年輕總裁,即便只是遠遠地偷看著,她於願已足。

  她知道自己很傻,但這樣心動又羞怯的少女情懷已經很久沒在自己身上出現了,她想好好珍惜。

  這天清晨,她趕在上班族出現在街頭時,匆匆來到鍾心企業辦公大樓。

  看守的警衛老早認識她了,笑著對她打招呼後,便放她坐進電梯,直奔最高樓層。

  張秘書給了她一張卡,讓她能自由進出,雖然她進不去總裁的私人辦公室,但外圍的幕僚辦公室、秘書辦公室,以及幾間會議室及會客室,她都能隨意走動,檢查盆栽花籃的養護情形,若有凋謝枯萎,她也會隨時修剪。

  而最後,她總會在張秘書桌上留下一盆巧手設計的花,讓張秘書能裝飾在總裁的私人辦公室內。

  雖然眼中只有工作的鍾雅倫並不常注意到室內又新添了什麼樣的花,說不定連花名都叫不出幾個,但白恩彤仍是十分認真地設計每一籃花,將一腔情意都隱在那一朵朵飽滿的花苞裡。

  若是她知道他當天要開會,還會細心地留下一壺清心養生茶及一盒手工餅乾。她告訴張秘書,絕不能向總裁透露這些都是她做的。

  「我只是想報答你的知遇之恩而已,不需要鍾總裁承我這份情。」這是她給張秘書的理由。

  後者很高興她自願分憂解勞,很乾脆地答應替她保守秘密,於是她才能一直像這樣,默默對他好。

  這天,他又要開一場馬拉松會議了,她微笑地在張秘書桌上留下養生茶及手工餅乾,然後靜悄悄地轉身離開。

  她以為清晨六點的辦公室,應該不見一條人影,沒想到剛踏上走廊,迎面便撞上一具陽剛的身軀。

  「對、對不起……」她驚慌地低著頭,伸手掩住吃痛的鼻子。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兒?」一道森沈的聲嗓問道。

  她怔怔地揚眸一瞧,認清那張英俊的臉孔,嚇得芳心狂跳。

  怎麼會是……鍾雅倫?他今天這麼早上班?

  她窘迫地絞著雙手,低眉斂眸,好希望地上有個洞能讓自己鑽進去,又或者有個小叮噹開一扇任意門來救她脫離困境。

  「我是……送花來的。」她囁嚅地解釋。

  「送花?」

  「嗯,我是春恩花坊的,是張秘書給我鑰匙卡片,讓我早上能來巡一下辦公室的花,免得在上班時間打擾到大家工作。」

  「是這樣嗎?」鍾雅倫揉了揉疲倦的眉心。

  他徹夜留在公司加班,剛在會客室的沙發上打了個盹,現在似醒非醒,還處在神智混沌的狀態中。

  他有低血壓的毛病,每天早上都得花一時半刻才能完全清醒,今天睡眠不足,問題顯然更嚴重了。

  他閉了閉眼,身子忽然一陣搖晃。

  白恩彤察覺不對勁,手腳俐落地扶住他。「鍾總裁,你沒事吧?」

  「沒事。」他使勁甩甩頭。「只是頭有點暈。」

  「你一定是沒睡好。」她扶著他又走回會客室,讓他在沙發坐下。「你該不會整夜都在公司工作吧?」

  他皺眉,沒答腔。

  「抱歉,我是不是太多話了?」白恩彤怕他嫌自己多事,臉頰微微燒熱。「你想喝水嗎?還是咖啡?」

  「給我黑咖啡。」他習慣性地命令。

  「好。」她順從地走進茶水間,為他煮一壺咖啡,倒了一杯,順便也將自己做的手工餅乾拿過來。

  「空腹喝咖啡不好,請總裁先吃點餅乾墊墊肚子。」

  「餅乾?」鍾雅倫定睛一瞧,這種手工餅乾最近經常出現在他桌上,該不會——

  「這是你做的嗎?」

  「當然——不是!怎麼可能?」她勉強自己微笑。「這是我從張秘書桌上拿的,我想她不會介意請總裁吃一些。」

  「嗯。」鍾雅倫不再多問,端起咖啡。

  她下意識地阻止他。「請你先吃餅乾,總裁。」

  他愣了愣,瞇起眼。他想先吃餅乾或喝咖啡,還得她干涉嗎?

  「對、對不起。」她看出他不悅的眼神,知道自己僭越了,低聲道歉。

  「不要動不動就說對不起!」他不耐地斥責她。不知為何,她垂眸認錯的模樣讓他覺得自己好像一頭兇惡的大野狼。

  她嚇一跳。「是,對不起。」

  又來了。他嗤聲。

  怎麼辦?他好像不太高興。

  白恩彤自眼睫下偷窺面前的男人,一顆心沉落。不管是從前或現在,看來她都只會惹他不開心。

  「如果總裁沒事的話,那我先離開了。」她蕭索地低語。

  「你幹麼老是低著頭說話?」他瞪她。「抬起頭來。」

  她聞言,驚慄地僵在原地。

  「我要你抬起頭,沒聽見嗎?」

  「我……」白恩彤眼前一陣暈眩,一幕她以為早已淡忘的畫面頓時浮現在腦海——許多年前,她也曾在一個少年的命令下抬起頭,得到的,卻是對方震驚且嫌惡的目光。

  那樣的難堪與羞辱,她沒把握自己能再承受一次……

  「對不起,我先走了!」

  她飛快地轉身,像只受驚的小鳥,倉皇逃離。

  怎麼了?他有那麼凶嗎?鍾雅倫不滿地瞪視她驚慌失措的背影。

  喝乾一杯黑咖啡,精神仍是疲倦不振,想想早上也沒什麼重要的事,鍾雅倫決定回家補眠。他離開辦公室,從地下車庫開出剛買的新款跑車。

  或許是對車子的性能還不太熟悉,又或者是神智過於混沌,在開上附近一條雙線道路時,一輛對面來車瘋狂似地疾駛過來,他一時愣住,竟然閃不過。

  砰!

  兩輛車在清晨的街道對撞,撞出可怕又尖銳的聲響,對方的車撞凹一大塊,在原地激烈打滑,他則是整輛車被掀翻,摔落一旁的河堤,頭部狠狠往車頂撞擊。

  最後,他只記得自己伸手按著頭上一灘血,痛暈在膨脹吹起的安全氣囊上——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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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7:16
第二章

  「什麼?!鍾總裁出車禍了?」

  一個星期後,當張秘書前來春恩花坊說要買一束花到醫院去探病,恩彤這才赫然聽說鍾雅倫出事的消息。

  她大驚失色,焦急地追問:「他情況怎樣?很嚴重嗎?」

  「不太妙。」張秘書神色凝重。「他頭部受傷,頭蓋骨有碎裂,醫生替他開刀取出小碎片,清除顱內瘀血。」

  「然後呢?手術失敗了嗎?」

  「也不是失敗,只是不曉得怎麼回事,過了幾天,我們總裁的眼睛忽然看不見了。」

  「什麼?」恩彤又是一驚。「怎麼會這樣?」

  「醫生說,可能是頭顱內還有部分沒清除乾淨的瘀血,壓迫到視神經。」

  「那怎麼辦?不能開刀清掉嗎?」

  張秘書搖頭。「總裁才剛動過手術,醫生擔心馬上又開刀,他腦壓會承受不住,建議先觀察一陣子,希望瘀血能自己慢慢消掉。」

  「所以他現在……是失明狀態?」

  「嗯。」

  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恩彤咀嚼著這消息,心神震盪,雙手也顫抖著,恍惚之際,不小心讓剪刀戳傷了手指。

  「唉呀,你流血了!」張秘書驚呼。

  她愣了愣,這才注意到自己手指破了道口,正刺痛著。

  「對不起。」她連忙抽一張面紙按在傷口上止血。

  「你這傻女孩!自己受傷了,幹麼要跟我道歉啊?」張秘書無奈地瞅著她。

  她愕然,半晌,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她太習慣道歉了,以至於驚慌失措的時候,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跟人說對不起。

  「傷口怎樣?很痛嗎?」張秘書關懷地問。

  「沒事,一點小傷,貼塊OK繃就好了。」說著,她找出OK繃,圈繞在自己受傷的手指上,然後繼續揀花理花。

  幾分鐘後,她便巧手包紮出一把新鮮好看的花束。

  「真漂亮!」張秘書稱讚。「可惜總裁看不到,不然他一定會喜歡。」

  她心跳一亂。「他平常會注意這些花嗎?」

  「老實說,不會。」張秘書尷尬地笑。「他眼裡只有工作,很少注意到環境有什麼變化。」

  「我想也是。」她早猜到了。

  恩彤悄悄歎息,將花束遞給張秘書,後者付了錢,正要轉身離去,她忽然揚聲。「請問鍾總裁住哪家醫院?」

  張秘書聞言,驚訝地回過頭。

  她頓時感到臉頰發熱。「我的意思是,我想用春恩花坊的名義送一束花給他,表達我……我們的慰問之意。」

  「這樣啊……噯,你不用那麼客氣啦,我們總裁根本不曉得平常辦公室的花是哪裡送來的。」

  「我只是……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該問候一下,這是禮貌。」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

  張秘書念出醫院名稱跟病房號碼,恩彤仔細地抄下。

  直到張秘書離開許久後,她仍若有所思地捏著那張便條紙,直勾勾地瞧著,連店員跟她說話,都沒反應。

  「老闆娘怎麼了?」幾個店員莫名其妙地交頭接耳。

  誰也不曉得她雖然呆若石像地坐在椅子上,其實一顆心早飛得好遠好遠,飛往某個她一直覺得高不可攀的男人身上——

  「你的眼睛看不見。」一道啞沈的嗓音,在他面前闡述著顯而易見的事實。

  所以呢?

  鍾雅倫譏誚地抿唇。「奶奶的意思是,我應該讓出總裁的位子嗎?」

  從失明的那天起,他就有預感他會失去自己最在乎的東西,果然,今天他奶奶就帶來殘酷的現實。

  「你不讓行嗎?」鍾王郁華歎氣。「醫生說,至少要幾個月時間,才有可能評估是不是還要再替你動手術,開完刀後,可能又要幾個月時間,你的視力才能完全恢復——公司不可能這麼長時間沒有一個領導人坐鎮。」

  「那奶奶呢?」

  「我老了,雖然暫時能用董事長的名義在公司坐鎮,可是你也知道,我已經沒辦法負荷太大的工作量,這是你們年輕人應該做的。」

  鍾雅倫默然。

  其實無須奶奶多言,他也早在腦海衡量過情勢。要不是他父親與叔叔同時在一場飛機失事中過世,他不可能那麼快坐上總裁大位,而他的幾位堂兄弟也老早對這位子虎視眈眈。

  之前是他人在公司,憑自己出眾的能力勉強壓住他們的蠢蠢欲動,現在他眼睛失明,做什麼都不方便,他們不會笨到放過這個推翻他的大好良機。

  「奶奶想推舉哪一位當總裁?大堂哥嗎?」

  雖然他幾位堂兄弟在董事會都各擁一派勢力,但最終擁有決定權的仍是他這個董事長奶奶。

  「雅祺是不錯,比起其他人,他是穩重一些,不過……」鍾王郁華若有深意地停頓片刻。「不管我讓他們哪一個當總裁,你都得有心理準備,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這幾年也都在集團內各自培植勢力,如果讓他們有機會坐大,你以後可能就回不來了。」

  也就是說,他可能再也無法當上鍾心的總裁。

  鍾雅倫陰鬱地沉思,暗暗掐緊被單。

  從小到大,他唯一的目標便是將整個鐘心集團握在手裡,鍾心是屬於他的,他絕不許任何人奪走!

  但現在的情勢卻是他不得不讓出總裁這個位子,而一旦放手的東西,要再拿回來可是難上加難,除非……

  「讓雅人來坐這位子怎樣?」

  「雅人?」鍾王郁華嗓音變調。「你不是開玩笑吧?」

  「我是認真的。」他神情凜肅。「請你推薦雅人當新任總裁。」

  「可是雅人這些年來在公司從來沒做出什麼實績,整天只曉得鬼混,讓他當總裁,雅祺他們不會服氣的。」

  「他們是不會服氣,但是一定會贊成。」鍾雅倫理智地分析。「因為他們四個副總裁,誰也不服誰,不管是哪一個坐上大位,對其他三人都很不利,這個時候的最佳選擇反而是一個毫無威脅性的傀儡。」

  「的確,如果是雅人當總裁,他們是不會把他放在眼裡。」鍾王郁華漸漸明白孫子的用意了。「只是依雅人那性子,連副理都能做成打雜的,你看他這總裁的位子能坐得穩嗎?說不定沒幾天就讓人拉下來了。」

  「奶奶,別人瞧不起雅人就算了,連你也看扁他嗎?這麼多年來,雅人一直跟你最親近,難道你還不瞭解他?」

  「我……」

  「你應該很清楚,雅人其實很聰明,他只是故意裝傻而已。」

  「這倒是。」鍾王郁華無從否認,她當然早看出來了,只是沒想到原來鍾雅倫也對這個弟弟心知肚明。「所以你到底想怎麼做?」這兩個孫子都是她最疼的,她不希望兄弟兩人相殘。

  「幫他找一個壓得住他的秘書,輔佐他好好當這個總裁,我想他會做得很不錯,說不定會讓我們都刮目相看。」鍾雅倫語氣噙著諷刺。

  「你說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有誰能壓得住啊?」鍾王郁華不樂觀。

  「別擔心,我已經有人選了,你只要負責把她挖角過來就好。」

  「你已經有人選了?」鍾王郁華訝然。看來一切都在他的算計當中,想不到她這個孫子眼睛看不見,心眼還是挺靈透的。「可是你難道不怕嗎?」

  「怕什麼?」

  「萬一雅人卯起來,到時候不肯放棄總裁這位子怎麼辦?你搶得過他嗎?」鍾王郁華緊盯著孫子,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任何一絲表情的微妙變化。

  但他神色不動。「我敢打賭,他不會跟我搶。」

  「喔?你這麼有把握?」

  「因為我太瞭解他了。」鍾雅倫微微揚唇,像是笑著,笑裡卻透出某種冷冽意味。

  鍾王郁華不覺打個寒顫。

  有時候,就連自恃精明的她也看不清這兩兄弟怎麼回事,明明打著心結,表面上卻維持融洽的關係。

  究竟他們感情好是不好呢?她如墜五里霧中。

  說人人到,鍾雅人帶著一把爽朗的笑聲闖進來。「哥,眼睛看不到感覺怎樣?會不會很無助啊?要不要我安慰你?」

  說這什麼話?他是故意來捅哥哥一刀的嗎?

  鍾王郁華翻白眼,瞪著滿面笑容的孫子,他看來好天真無辜,彷彿方才說出口的話是出自真心關懷。

  「你放心,我不會永遠看不見的。」鍾雅倫回話也是夾槍帶棒,頗有機鋒。「頂多幾個月,我就能恢復視力了。」

  「所以你這陣子會努力加油撐下去嘍?」

  「我盡量不讓你失望。」

  「呵呵呵~~」鍾雅人誇張地笑。

  鍾雅倫也勾著唇,無聲地笑。

  一旁的鍾王郁華左看看,右瞧瞧,又是一個不由自主的冷顫。

  氣氛好像不太妙。

  恩彤站在病房門外,透過玻璃窗偷窺室內。她看見鍾雅倫靠坐在病床上,他頭髮剃了,頂著顆光頭,頭上裹著紗布,原本一個酷帥的男人成了這模樣,別人或許覺得莞爾,她卻不由得感到些微心疼。

  鍾王郁華跟鍾雅人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不知與他聊些什麼,三人笑得很開心。

  看起來,是一幅和樂融融的畫面。

  但她總覺得怪怪的,總覺得這樣的和諧只是假象,而鍾雅倫唇畔勾起的笑弧,顯得有些勉強。

  他根本不想笑,只是強迫自己而已。

  為什麼?

  她不懂,呆呆地在門外望著他,過了好一陣子,探病的兩人才起身,與他道別。

  她連忙閃到一邊,等到確定兩人離開了,才悄悄回到病房門口。

  該進去嗎?

  她猶豫不決,很想進去探望他,問候他的病情,卻又怕他覺得自己唐突。

  她憑什麼身份來看他?一個他完全沒放在心上的花店老闆娘?

  恩彤澀澀地想,正遲疑著,房內忽然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

  她嚇一跳,往窗內望去,這才發現是鍾雅倫砸了杯子,而且砸一隻還不夠,他抓起第二隻,使勁往對面牆上砸。

  方纔跟親人對話時,嘴角淡淡的笑意早消滅殆盡,餘下的,是強烈的慍怒,臉部表情陰沈地扭曲。

  他真的不開心。

  領悟到這一點,恩彤只覺得自己的心房都跟著揪起來了,再也顧不得自己受不受歡迎,焦灼地闖進房內。

  「是誰?」他聽見聲音,敏銳地往門口的方向「望」來。

  她一震,下意識地低頭想躲開他的視線,好半晌,才記起他暫時失明了,其實無法看見她。

  她這才稍稍寧定心神,鼓起勇氣往前一步。

  「鍾先生,我——」

  「是護士小姐嗎?」他厲聲打斷她。

  她一愣,心念一轉,點了點頭,然後又想起他看不見自己點頭,急忙應答。「是,請問你……有什麼需要?」

  鍾雅倫深呼吸,一點一點抹平臉上猙獰的肌肉。「你應該看見了,我砸碎了玻璃杯,麻煩你收拾一下。」

  「是,我馬上收拾。」恩彤順從地回應,在茶幾上放下花束與水果籃,看了看週遭,拿起放在角落的掃把,開始收拾殘局。

  清除完地上的玻璃碎片後,她來到他床前,小心翼翼地檢視床上是否也留下殘渣。

  「你在幹麼?」他察覺她靠近自己,防備地擰眉。

  「抱歉,我打擾到你了嗎?」她急忙解釋。「我只是想檢查看看有沒有玻璃碎片掉在床上而已,我怕會扎傷你。」

  「我剛剛是往牆上砸杯子,碎片不可能在床上。」他面無表情。

  「那很難說,說不定會飛到這裡來。」說著,她果然在棉被角落發現玻璃碎屑。「哪,這裡就有。」

  「你找到了?」他訝異。

  「嗯。」

  他不吭聲。

  她若有所思地注視他。「鍾先生,你心情不好嗎?」

  「我心情好不好,關你什麼事?」他回話很沖。

  她心一緊。「我以為剛剛才有人來探望你,你應該覺得高興的。」

  「有人來看我,我就必須高興嗎?」他冷哼。

  他的脾氣,還是這麼古怪啊!

  恩彤苦笑。「是因為你眼睛看不見,所以對自己生氣嗎?」她柔聲問。

  他聞言,猛然「瞪」她一眼。

  她心跳暫停,傻在原地。

  幸虧他看不見,若是他能看見,她恐怕已經被那怒焰張揚的眼神灼傷了。

  「我如果要生氣,氣的也是你們醫院的醫生技術太差,竟然連我腦子裡的瘀血都清不乾淨!」他語氣辛辣。

  「說的也是,不過我相信醫生也盡力了……」

  「盡力了才怪!」他怒斥。「堂堂一家大醫院,據說主治醫生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明,結果只有這麼點能耐?還有,連護士的素質訓練都沒做好!你們醫院的護士話都這麼多嗎?」

  「啊?」她愣住,不知該如何辯駁,無奈地當起供他洩憤的代罪羔羊——也不能算「代罪」,應該是她自己不好,毀了人家護士的專業形象。「對不起。」

  「光會道歉有用嗎?」

  是沒什麼用。她尷尬地絞扭雙手。「你想吃水果嗎?」

  「什麼?」他懷疑自己的耳朵。

  「有人送水果籃給你,這些水果看來挺新鮮的,我弄點給你吃好不好?」

  他無言,板著臉。

  她沒等他同意,逕自提起水果籃,來到病房附設的流理台前。

  不愧是頭等病房,除了臥房與浴室之外,還有個小冰箱,流理台上也放了電磁爐與微波爐,可以做簡單的料理。

  她一面洗水果,一面觀察房內裝潢,基本上走溫暖的色調,電視、電腦、DVD放影機一應俱全,床頭牆上,嵌著一排書架,擺著各類小說雜誌,優雅舒適的居住環境不輸給頂級飯店的客房。

  一般病人應該會在這裡住得很舒服,但他大概會是個例外。

  她能想像,雙眼失明、被迫只能在醫院病房休養的他,一定覺得自己像只被困在鳥籠裡的小鳥,飛不出去。

  怪不得他會那麼憤怒了,而那樣的憤怒,他又不肯在親人的面前顯露,只能私下發洩。

  為什麼他要將自己繃得這麼緊?

  她感慨地尋思,俐落地削著水果,正當她忙碌之際,醫院正牌的護士也剛好送晚餐進來。

  「鍾先生,請用餐。」不愧是專業護士,笑容很甜美,聲音也朝氣蓬勃。

  但他一點都不欣賞,冷著臉拒絕對方在自己胸前繫上餐巾。「你當我幼稚園小孩嗎?」

  「我是擔心鍾先生吃飯不方便,畢竟你的眼睛——」

  「不用了!」他不讓對方有說完話的機會。

  「好吧。」護士小姐像習慣了脾氣暴躁的病人,聳聳肩。「那我們來吃飯吧,今天的菜色是三杯雞、蔥爆茄子,還有兩道青菜,一份玉米排骨湯——」

  「我不想吃。」他直接撂話。

  護士笑容一斂。「你不能不吃,鍾先生,醫院的伙食味道是清淡些,但也是為了病人的身體好——」

  「我不餓。」他還是堅決不吃。

  護士歎息,還想再說些什麼,恩彤及時走過來,朝她使個眼色。「不好意思,這邊我來就好了。」

  「啊,請問你是他的——」

  「是,我就是。」恩彤很快地將護士口中的「家人」兩個字堵回去。

  「那就麻煩你了。」既然有家人自願接手,護士小姐樂得將燙手山芋丟下,轉身離開。

  恩彤直視坐在床上鬧彆扭的男人。「你不肯吃飯,是因為這飯菜不合你的口味嗎?」

  他冷漠地抿唇,不吭聲。

  恩彤無法,只得自行拿起筷子,淺嘗幾口,果然味道不怎麼樣,吃慣精緻料理的他想必覺得很難下嚥,更何況他心情不好,當然食慾更差。

  「既然你不想吃飯,那先吃點水果吧。」她將削好的水果整齊地排放在保鮮盒裡,遞給他,幫助他用左手小心地持住,然後又將叉子輕巧地塞進他右手。

  如果他不反對,她其實很樂意餵他吃的,但她想他一定寧願自己進食。

  現在的他,一定對自己什麼都做不好的困境很抓狂,她最好不要冒險再火上加油。

  她看著他一口一口吃水果,不知怎地,胸口隱隱脹滿異樣的情緒,彷彿是一種……成就感。

  「如果你不喜歡醫院的飯菜,那我來做給你吃好嗎?」她衝口而出。

  「什麼?」他訝異地頓住動作。

  她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臉頰窘熱。「我是說,反正這裡也有小廚房,做菜還滿方便的。」

  他深思地蹙眉,也不知想些什麼。「我不知道醫院的護士,還會特地幫病人準備餐點。」

  「我……」她無力地垂落肩膀。

  「你該不會對我有什麼目的?」他果然是在商場打滾的生意人,看事都看陰暗的一面。

  「我沒有,絕對沒有!」她驚慌地辯解。「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樣?」他嚴厲地逼問。

  只是想對他好而已。她惆悵地望著他。只是很不忍心看他如此坐困愁城而已,她希望他能開朗一些,快樂一些,至少眉目間濃濃的憂鬱,能淡化一些。

  可是她該怎麼對他解釋自己這般心情?他一定會把她看成那種妄想攀附權貴的花癡。

  「你說話啊!」她的沉默,令他很不耐。

  「對不起,我——」

  「她是奶奶幫你請來的看護。」一道清朗的聲嗓適時落下,解救不知所措的她。

  她愕然回眸,迎面走來的是鍾雅人,他提著一袋便當,看來是特意為兄長送飯來。

  「雅人?」鍾雅倫聽出弟弟的嗓音,濃眉一擰。「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知道你吃不慣醫院的伙食,去問了張秘書,她說你喜歡吃這家的便當,所以幫你買來了。」

  「你是特地幫我送便當來的?」鍾雅倫不敢相信。

  「是啊,很吃驚吧?我是不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好弟弟?」鍾雅人呵呵笑,一面對恩彤眨了眨眼。

  她愣愣地看他。

  「你剛說,這個女的是奶奶幫我請的看護?」鍾雅倫問。

  「是啊!」

  她什麼時候變成看護了?恩彤震住,鍾雅人再次朝她眨眼,食指抵在唇間,暗示她暫時別開口。

  「奶奶沒事請什麼看護?」鍾雅倫不以為然地撇唇,看來不想領這份情。

  鍾雅人才不管他想不想領。「奶奶可是為你好,哥,不然你以為自己眼睛看不見,要天天跌跌撞撞地弄得鼻青臉腫嗎?有個看護照顧你,有什麼不好?」

  「我不用誰來照顧!」鍾雅倫發火了。

  「你需要的,哥。」鍾雅人若有深意地微笑。「我敢保證,你一定需要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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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8:02
第三章

  「我以前應該見過你吧?」

  寒暄幾句後,鍾雅人放下便當,將恩彤拉到醫院附設的交誼廳,強押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俊眸若有所思地瞅著她,一開口,便令她大驚失色。

  「你的五官看起來很熟悉,我總覺得以前我們彷彿在哪裡見過,也許你願意提示我?」鍾雅人笑笑地問。

  她垂下頭,雙手揪著裙擺。「我們沒見過,鍾先生,你一定記錯了。」

  「是嗎?可是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挺有自信的耶。」

  「你記錯了。」她堅持。

  「好吧,算我認錯人了。」鍾雅人聳聳肩,不再與她爭辯這個話題,頓了頓。「不管怎樣,你應該願意來當我哥的看護吧?」

  她一震,猛然抬頭。「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不是專業的看護,你誤會了,鍾先生,我其實不是這家醫院的護士,我是……」

  「是什麼?」他閒閒追問。

  她愣住,半晌,才沙啞地回答。「我只是送花來。」

  「幫誰送?」

  「我……開了一家花店,鍾總裁的秘書一直很照顧我們的生意,所以我想既然鍾總裁住院了,我們總該有些表示。」

  「也就是說,你只是禮貌性地過來探望?」

  「嗯。」

  「可是看著看著,居然自告奮勇要煮飯給他吃?」鍾雅人話裡噙著笑譫意味。

  恩彤臉頰發燙,又斂下眸了,不敢看他。

  他無聲地笑了笑。「小姐貴姓?」

  「我姓……白。」

  「白小姐。」他溫文有禮地喚。「你喜歡我哥哥,對吧?」

  恩彤凜然,身子整個僵住。

  她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雖然我是不曉得你喜歡我那個死要面子又壞脾氣的哥哥哪一點,不過看你對他的樣子,真的是又溫柔又有耐心,簡直可比聖母瑪麗亞。」鍾雅人誇張地讚歎。

  恩彤窘得臉頰紅透,霞暈甚至漫染上玉頸。

  「所以呢,基於一個好弟弟對哥哥的善意與敬意,我真的很想、很想把你留在我哥哥身邊照顧他,你能明白這樣的心意吧?」

  「我……明白。」她小小聲地應。

  但她也能感覺到,鍾雅人對他的兄長不見得完全都是「善意」與「敬意」,似乎也帶著點不著痕跡的「惡意」。

  只是他的惡意並不令人難受,比較接近一個淘氣男孩的惡作劇。

  「我哥哥其實不需要一個多專業的看護,他是眼睛看不見,又不是什麼重大疾病或四肢癱瘓,只要一個能細心照料他生活的人就夠了,最重要的,要能應付他那自以為是的壞脾氣。」鍾雅人頓了頓。「我真的覺得你很適合,白小姐,請你務必慎重地考慮一下。」

  「可是……」恩彤遲疑,左手不自覺地撫上頰。

  鍾雅人注意到她的動作,俊眉一挑。「你很介意?」

  「什麼?」她愣住。

  「你是不是介意你臉上的胎記?」他問得直率。

  她頓時啞然,很少有人會當面提起她臉上的胎斑,除非是惡意的訕笑,否則大部分的人都是禮貌地當作沒看見。

  她顫然揚眸,試圖從鍾雅人眼裡找到一絲絲厭惡或嘲弄,但沒有,他的眼神星亮,光明磊落。

  這樣的光明磊落反而令她覺得自己很彆扭,良久,才澀澀地吐出一句。「他不喜歡。」

  「誰不喜歡?」鍾雅人一時沒聽懂,但很快便恍然大悟。「你是說我哥嗎?他是不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臉上的胎記?」

  「我想他……都不喜歡。」她黯然別過頭。

  「所以你是不希望我哥認出你是誰,才故意假裝是醫院的護士?」鍾雅人探問。

  就算他睜著眼看清她的模樣,也認不出她是誰的,那麼多年前的一面之緣,她相信他一定早就忘了。

  恩彤苦澀地抿唇。「很抱歉,鍾先生,我必須拒絕你的提議,我——」

  「你當然不能拒絕,絕對不行!」鍾雅人不容她說完話,強硬地握住她的肩,低頭瞧她。「聽著,白小姐,如果我哥真的曾經因為你臉上的胎記嫌棄過你,那現在正是你給他一個教訓的機會。」

  「教訓?」她惶愕。

  「你不覺得光看外表的男人很可惡嗎?」他對她眨眼,很機靈古怪的。「你不想趁乘機報復他一下嗎?你應該讓他知道,不是只有美女才有一顆美麗的心,錯過你絕對是他的損失。」

  這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還不懂嗎?」鍾雅人不懷好意地勾唇。「我是建議你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好好馴服我哥那個沒眼光的大少爺!」

  要她……馴服他?

  怎麼可能!

  她只是一個那麼平凡又無趣的女人,她不懂得怎麼跟男人相處,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少數幾次跟異性約會的經歷都只是為她單調的人生更添一筆難堪,因為他們與她約會的真正目的都不是為了追求她。

  他們只是想藉著她,接近另一個更令他們心儀的女人,唯一一個出自真心約她吃飯的男人,最終也還是拜倒在那個女人裙下了。

  那個女人,就是小她一歲的親妹妹,白恩琳——

  「拜託你,別當眾叫我的本名好嗎?」白恩琳低聲警告姊姊,大大的名牌太陽眼鏡幾乎遮去她半張臉,白色的貴婦帽簷也壓得低低的。「還有,你跟我說話別那麼親熱,我可不想讓人家知道我們是親姊妹。」

  「恩琳,我——」

  「Pauline。」白恩琳糾正。「叫我Pauline。」

  「是,Pauline。」恩彤無奈地輕喚,看著在艷麗的陽光下,顯得分外神采飛揚的妹妹。

  她原本在一家小貿易公司當會計,前兩年在街頭被一名星探挖掘,加入一家模特兒經紀公司,從平面模特兒做起,如今已逐漸在業界闖出名氣,正努力成為夢想中的第一名模。

  Pauline是經紀公司為她取的藝名,從此以後,她便不用自己的本名,似乎想藉著埋葬本名將過去平凡的自己也跟著埋葬。

  她討厭自己來自工人家庭的背景,也害怕傳媒記者探知自己有個五官相似的姊姊,她曾經說過,看著姊姊臉上的胎記,她就不由得發冷顫,想像著自己臉上若是遭到惡魔之吻,也會是那副可怕的容貌。

  「Pauline,你怎麼會來醫院?」依照妹妹的要求,恩彤生疏地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嗯,我來做個檢查。」

  「檢查什麼?」恩彤擔憂地蹙眉。「你生病了嗎?哪裡不舒服?」

  「你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樣子!」白恩琳沒好氣地瞪她。「我沒什麼啦,只是一點小毛病。」

  「小毛病?」恩彤仍然關懷地望著妹妹,欲言又止。

  「好啦好啦,告訴你就是了。」白恩琳走向姊姊,湊近她耳畔。「我懷孕了。」

  「什麼?!」恩彤震驚地提高嗓音。

  「你小聲點!」白恩琳氣急敗壞地瞪她。「你是要讓全世界知道嗎?」

  「對不起。」恩彤歉然,壓低音量。「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又交了男朋友?」

  「你不認識他,他可是大企業的小開,很有錢的。」白恩琳眉飛色舞。

  「他知道你懷孕的事嗎?」

  「我都還沒告訴他,他怎麼會知道?」白恩琳頓了頓,明眸流過無限性感。「不過他很快就會知道了,我們晚上在飯店約了吃燭光晚餐,我會告訴他我們有了愛的結晶,要他快點把我娶進門。」

  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恩彤咬唇,她聽說那些名門小開跟模特兒交往大多是抱著玩玩的心態,很少會認真以對。

  白恩琳看出姊姊的憂慮,懊惱地瞪她。「你放心吧,他是真的愛我,一定會娶我。」

  「那就好。」既然妹妹這麼有自信,恩彤暫且壓下滿腔疑慮。

  「倒是你,你來醫院幹麼?」白恩琳漫不經心地打量姊姊,見她手上提著一袋香氣四溢的保溫盅,嫌棄地皺眉。「你該不會是親手燉了什麼雞湯之類的來探病吧?」

  恩彤有些尷尬地點頭。「我來看……一個朋友。」

  「是男的嗎?」

  「嗯。」

  「你居然交了男朋友?」白恩琳超訝異。

  「不是的!」她急忙澄清。「只是一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你也這麼費心燉雞湯?」白恩琳嘲諷地望她。「你該不會想倒貼人家吧?」

  倒貼?

  恩彤手指掐緊袋口。她說話有必要這麼難聽嗎?

  「算了,你要倒貼誰我也管不著。」白恩琳聳聳肩。「只要你小心點,別落得人財兩失,到時來找我哭訴就好了。」她冷淡地聲明,擺擺手,正想轉身離去時,妙目忽地瞥見不遠處一道高大俊朗的身影。「那傢伙……不就是他嗎?」

  「誰?」恩彤順著妹妹的視線望過去,赫然瞧見鍾雅倫正從電梯走出來,扶著牆,一步一步緩緩往前走。

  「他怎麼剃成一顆大光頭,還包著紗布?是撞到頭了嗎?而且走那麼慢,跟個瘸子一樣,真好笑!」白恩琳毒辣地訕弄,明眸灼著明顯的恨意。

  恩彤蹙眉。「別這麼說話,他是眼睛看不見。」

  「他瞎了?」白恩琳睜大眸,兩秒後,不客氣地吐落一串嬌笑。「真是太好了!這就叫報應,誰教他以前那麼瞧不起人?以為自己有錢長得帥,就對人家不屑一顧,現在可好了,我倒想看看有哪個女人會喜歡一個瞎了眼的大少爺?」

  「恩琳!我不是說了別這樣說他嗎?」恩彤責備妹妹,語氣難得嚴厲。

  白恩琳愣了愣,原本還不服氣地想爭辯,見姊姊冷若冰霜地板著臉,呼吸一窒,識相地收口。「不說就不說,我走啦。」

  她悶悶地撂話,翩然離去,刻意經過行動不便的鍾雅倫身旁,拋下一聲不屑的冷笑,他聽見了,偉岸的身軀瞬間凝住,猶如一尊受詛咒的雕像。

  恩彤沒想到妹妹臨走前還來這一招,也傻在原地。

  她看見他的臉,落下陰沈的暗影,而那片沈鬱,以最短的時間佔領他全身上下。

  她知道他的自尊受傷了,而他倔強得不肯讓任何人看出來,他的胸口也許正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也同樣沒有人知曉。

  他脾氣一直就是這麼硬,從很久以前就這樣,但她知道,表面高傲冷酷的他其實有很纖細敏感的一面,受傷了也會感到痛。

  她幽幽歎息,盈盈上前。「鍾先生,我送你回房好嗎?」她問話的語氣,好溫柔。

  他卻像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刺到了,眉宇一擰。「是你!」

  「是我。」

  「你怎麼又來了?」

  「我燉了雞湯,還做了些小菜。」

  「我說過,我不需要請看護!」他神色凌厲。

  但他愈是張牙舞爪,她愈能感覺到他深藏在底層的傷痛。

  她惆悵地凝睇他。「你為什麼一個人離開病房?你想證明自己沒有人幫忙,也可以過得很好,是不是?」

  他凜然不語。

  她更難受了。「你又何必這麼勉強自己?」

  「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他厲聲斥責,面容如惡鬼,現出一抹懾人的陰狠。

  很奇怪,她一點也不覺得怕,雖然心跳的確加速了。

  恩彤恍惚地微笑。「我是你的看護,倫少爺。」

  「你叫我什麼?」他驚異。

  「倫少爺。」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是這麼叫他的,他一定不記得了吧?她柔情款款地注視他。「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看護,請你盡量跟我合作,好嗎?」

  他沒答腔,不可思議地「瞪」她。

  她深深地彎唇,宛如春水的笑容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美麗。

  可惜他看不見。

  數日後,傷口剛拆線,鍾雅倫堅持馬上出院,不肯在醫院裡多待一分鐘。

  鍾王郁華派公司車來接,恩彤也跟著上車,抵達鍾雅倫住的高級公寓樓下後,她讓司機提簡單的行李,自己則攙扶著他,坐電梯上樓。

  他住在公寓的最頂樓,客廳有兩面牆都是氣派的落地玻璃窗,坐擁遠山近水的絕佳美景。

  恩彤打量屋內簡約中不失高貴的裝潢風格,悄悄咋舌。很明顯,這些佈置跟名牌傢俱都是錢堆砌出來的,證明屋主的確是出自豪門。

  她無聲地笑,笑自己的見識淺薄。

  他的世界跟她很不一樣,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嗎?他從小在佔地千坪的豪宅長大,而她卻是一家四口擠在一間貨車大小的鐵皮屋裡。

  他是銜著金湯匙出世的大少爺,她只是個不敢讓他瞧見臉蛋的小女傭……

  「你杵在這裡做什麼?」鍾雅倫擰眉。「還不快扶我進房!」

  她一凜,連忙應聲。「是,倫少爺。」

  她已經不是那個只能遠遠躲在一邊偷看他的小女傭了,現在的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貼身照料他,這算不算一種進步?

  恩彤苦笑,在鍾雅倫的指示下,慢慢引領他走進臥房。一進房裡,他便不耐似地推開她,自己摸索著坐到床上。

  「你出去,把門帶上。」他下令。

  「請問你要睡了嗎?」她輕聲探問。「現在還不到五點,你不用晚餐嗎?」

  「我要睡覺或做什麼,你管不著。」他沒好氣地抿唇。「總之你先出去,晚飯弄好了再叫我。」

  「是,那我先出去了。」她識相地退出去。

  以他逞強的個性,能答應她這個「陌生人」來當他的看護,照料他的生活瑣事,已經很不容易了,她不會傻到一開始便挑戰他的耐性底線。

  她離開他的臥房,首先打電話給鍾雅人,跟他報告情況。

  「我哥已經到家了?那他人在做什麼?」

  「他把自己關在房裡。」她半無奈地回話。

  「是嗎?很像他會做的事。」鍾雅人呵呵笑兩聲。「聽著,別忘了我們之前說好的,千萬別告訴他你是我請來照顧他的,說是我奶奶的主意就好。」

  「我知道。」恩彤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可是為什麼不能說是你的主意呢?」

  「因為我哥一定會認為我別有企圖。」鍾雅人答得很乾脆,卻也很令人一頭霧水。

  恩彤愣住。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我跟我哥感情不好,只是他總是會懷疑我的用心,所以我們最好還是小心點,別讓他胡思亂想。」

  難道他們兄弟倆小時候的心結,到現在都還沒打開嗎?

  恩彤悵惘地想,沒再多問,掛上電話後,她安靜地在屋內探險,熟悉環境,除了主臥房外,還有一間書房跟兩間客房,她選擇比較小巧的那間,將自己的行李卸下,衣服掛進衣櫥,保養品及一些女性用品也一一點出,擱上梳妝台。

  然後她走進廚房,檢查冰箱內的食材,除了一些冷凍的微波食品,只有一排排啤酒及一瓶已經過期的鮮奶。

  看樣子,她得先去買菜。

  她撕下一張便條紙,清點屋內,寫下需要買進的食材及各項生活用品。

  十分鐘後,她輕輕地敲鐘雅倫房門。「倫少爺,我想到附近的超市買些東西。」

  無人回應。

  「倫少爺,請問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她提高音量。

  還是沒人回答,她遲疑地將耳朵貼近門扉,隱隱約約聽見水聲,還有幾聲憤慨的咆哮。

  怎麼了?她一驚,顧不得禮節,直接開門進去。

  「發生什麼——」話語未落,她便看見他狼狽地坐在與浴室相連的地板上,而浴室內,一隻蓮蓬頭正發狂地轉著,迸出漫天水花,將他淋得全身濕透。

  他這是在搞什麼?

  恩彤又同情又好笑,悄悄抿著唇,輕手輕腳地趕過去,盡量躲開那一簾囂張的水暴,關緊水籠頭。

  「你想洗澡,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柔柔地問。

  「告訴你做什麼?」他惱羞成怒地駁斥。「難不成你要幫我洗?」

  「至少我可以替你放水。」她假裝沒聽見他後面那句令人臉紅心跳的挑釁。「你眼睛不方便,在浴缸泡澡會比淋浴好,而且我看你鬍子長了,你想先刮一刮嗎?我可以幫你。」

  「什麼?」他不敢相信。「你說要幫我刮鬍子?」

  「嗯。」

  這太超過了!鍾雅倫怒不可遏地起身,男性尊嚴再度遭到折損,他從沒打算要像個無助的小男孩,任由一個女人掌控自己,連在醫院裡他都不許護士協助自己沐浴了,在家裡,他當然更不可能示弱。

  「你聽著!」他慎重警告。「我答應你來當看護,只是想你可以幫我料理家務,或者幫我拆拆信、讀一些文件給我聽之類的,可沒要你連我的私人瑣事都插手。」

  他幹麼這麼生氣?

  她歎息,直視面前硬邦邦地站著的男人,為什麼他臉上的線條總是如此緊繃?到底有沒有稍微放鬆的時候?

  「對不起。」總之為了平抑他的怒氣,她還是先道歉。

  沒想到更令他火大。「又來了,你這女人就只會說這三個字嗎?」

  當然不是。她以嘴形反駁。「倫少爺,難道你從來沒上過理髮廳嗎?」

  他一愣。

  「你上理髮廳的時候,也會讓人幫你刮鬍子吧?或者你有沒請按摩師幫你按摩過?」

  「你這不是廢話嗎?當然有。」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不願意讓我幫你刮鬍子呢?你就當自己是上理髮廳,接受服務人員的服務啊。我既然是你花錢請來的看護,為你服務有什麼不對?」

  他啞口無言。

  「當然你如果堅持自己來,我也不能說什麼,不過……」她微笑地停頓。「除了可以幫你刮鬍子,我按摩的技術也很不錯喔,尤其是頭皮,按摩一下感覺會很放鬆,很舒服的。」

  意思是,白白拒絕如此好康的享受,只能說是笨蛋。

  鍾雅倫懊惱地尋思,不知怎地,聽她用這樣理性又溫和的語氣剖析事情,他忽然覺得自己彆扭得很可笑。

  「你這女人——」滿腔說不出口的郁惱堵在胸臆。

  「請你過來。」恩彤見他態度有軟化的跡象,立即把握機會,握著他臂膀,讓他在石磨的浴池邊緣坐下,而他也不再抗拒,雖然很悶,還是動也不動地坐著。

  原來他也可以這麼乖啊!

  她好笑地牽唇,低頭打量他,從他沾水的長睫毛,看到濕透的白襯衫下微微隆起的男性肌理,她看著,芳心不聽話地狂跳。

  這是第一次,她暗暗感謝上天讓他暫時失明,讓她能夠這麼放肆又不害臊地將他看得徹底,卻不必擔心他察覺。

  「你的鬍鬚……長得很亂。」她眸色氤氳地瞧著他雜須叢生的下巴,猜想他一定是之前勉強自行拿著電動刮鬍刀刮鬍子,才會弄成這樣。「我先幫你把這些剃乾淨,再幫你做頭皮按摩,這樣好嗎?」

  「我能說不好嗎?」他酸溜溜地回話。

  她訝然瞠視他,他不甘心的反應令她心弦奇異地一緊,彷彿自己擁有某種能夠支配他的力量。

  但怎麼可能?他才是那個風采出眾、又聰明又強勢的大少爺啊!

  而她,只是個所有男人都不屑一顧的普通女子——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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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8:47
第四章

  大廳裡,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男人的咆哮聲,少女與母親窩在廚房,一面準備晚餐,一面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仔細傾聽。

  「倫少爺又挨罵了。」少女聽了幾句,幽幽歎息,眉宇染上幾許輕愁。

  她很年輕,才十二歲,那雙剔透又迷濛的眸子便好似看盡了人生百態,薄薄的短髮貼在後頸,額前的劉海卻長得幾乎遮去半張臉。

  她是故意留長劉海的,為了掩去一片教她煩惱的胎斑。葡萄酒紅的色澤,浮在白皙的頰上,從小,她父親便說那是惡魔留下的印記,和她容貌相似的妹妹也很害怕看到她的臉。

  所以她走路時,總是習慣性地低垂著頭,也偏愛留長長的劉海,讓細柔的髮絲飄在頰畔,藏住她人生的傷口。

  她爸爸不喜歡她,妹妹也不喜歡,就連她自己,也無法真心鍾愛自己,只有媽媽的懷抱,是她唯一的避風港。

  只有媽媽,從來不嫌棄她這張臉,公平地對待兩個女兒,甚至還比較疼愛她一些。

  她的媽媽,沒讀過什麼書,膚色曬得黑黑的,長相平凡不出色,是一般人口中的歐巴桑,走在路上,誰也不會多看一眼,卻是她最敬愛最孺慕的人。

  她相信,世上沒有一個母親比她媽媽更慈祥,也沒人做的菜能比她的好吃,鍾家人能請到她媽媽來當廚娘,算他們有口福。

  「媽,今天晚上,做點倫少爺愛吃的東西吧。」少女聽男人罵得愈來愈大聲,想著那正聽訓的少年臉上會是什麼樣壓抑硬氣的表情,心口不禁微微一揪,轉身向母親提議。

  「嗯,也對。」母親很明白她的用心。「倫少爺明明是個好孩子,卻老是這麼不明不白地挨老爺罵,也真的挺可憐。可是他每次被罵,都會把自己關在房裡,就算做他愛吃的東西,恐怕他也不會下來吃。」

  「那就把飯菜送進他房裡啊。」

  「那可不行,老爺規矩很嚴的,他之前就說過了,倫少爺若是不肯在餐廳好好坐著吃飯,那就讓他餓肚子,不許任何人送東西給他吃。」

  「唉,老爺怎麼對自己的兒子那麼狠心啊?」少女無奈地感歎。

  但其實這也不奇怪,她自己的爸爸,不也一向對她很冷淡嗎?所以她很能理解,倫少爺千方百計想討好自己的父親,卻老是不得他歡心的苦楚。

  她懂的。

  「那我趁現在,偷偷送些點心去倫少爺房裡好不好?」

  「說什麼傻話!」她媽媽嚇一跳。「你忘了管家警告過我們嗎?雖然夫人答應你可以偶爾過來幫我忙,但你絕對不能讓主人們瞧見。」

  「我知道,我會偷偷溜過去,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的。」她安撫母親。

  「可是……」

  「別擔心,媽,我很能躲的,這可是我拿手本領呢。」從小,她便從父親一次次的打罵中,學會怎麼不驚擾別人,如鬼魂般地隱匿自己的存在。

  她很厲害的。

  少女自嘲地微笑,親自煮了一壺養生茶,又拿了幾塊母親做的糕點,擱在托盤上,靜悄悄地從傭人出入的樓梯走上三樓,一路左閃右躲,總算成功將食物偷渡進大少爺房裡。

  然後,她退離自己不該闖進的禁地,正想原路回去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另一邊響過來,她一凜,倉皇之中,隱身在一個高大的古董花瓶後。

  來人正是剛剛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的倫少爺,他面無表情地穿過長廊,經過一扇門前,一道尖銳的女性嗓音揚起。

  「是雅倫嗎?」

  「是。」他停住步履。

  「你進來。」那女人命令。

  他沒立刻反應,微仰起頭,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抹去眼裡所有的陰鬱,嘴角揚起笑。

  「有什麼事?媽。」他走進那扇門。

  喊他的人,就是夫人嗎?

  少女躡手躡腳地從花瓶後溜出來,經過那扇虛掩的門時,清清楚楚地聽見啜泣聲。

  「你爸又罵你了,對吧?他對你總是有偏見!他只疼那個女人生的兒子,因為他覺得不能給人家一個名分,對她有虧欠……那我呢?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我嫁給他這麼多年,他對我就沒有一點點感情嗎……」

  女人一面哭泣,一面叨念。

  少女聽呆了,她想不到原來老爺還在外頭養了情婦跟私生子。

  「……他一聽說那女人的兒子跟同學打架受傷了,就連夜趕去探望,可是你之前鬧腸胃炎送急診,他卻連問也不問一聲,你說他是不是很偏心?」

  的確很偏心。

  就連她這個外人聽了,都替他感到不平,但他只是木然站著,聲聲安慰激動的母親,絕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他告訴母親,不管父親怎樣對他,他都不在乎。

  不在乎才怪。

  少女窺探房內,很明白他在說謊。

  真的不在乎,他不用強迫自己以笑容面對母親的哀怨;真的不在乎,他不會在每次挨罵後,將自己鎖在房裡不見人;真的不在乎,他剛才進房前不需要先整理低落的心情。

  他在乎的,就跟她在乎著臉上的胎記一樣,他也在乎父親對自己的看法。

  少女想著,不知道為什麼,眼眶發熱。

  她默默離開,回到廚房時,也和少年一樣,對自己的母親展露開朗的笑容。

  從此以後,少女的心就開始牽掛這個少年了,她總是找各種理由來這棟宅邸幫忙,她告訴自己,是因為媽媽近來身體比較虛弱,需要她來分憂解勞,但其實還有一個她連對自己也不敢承認的理由。

  她在意著那個從來不曾見過她的大少爺,只要有機會,她總會在遠處偷偷地瞧他,她常常送點心和熱茶去他房裡,卻從不讓他知道是誰送的。

  她不確定自己是怎樣的心態,說是喜歡嗎?但她和他,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啊!

  她想,她大概只是把他當成跟自己同病相憐的朋友,雖然他絕對不可能接受她的同情,兩人天差地遠的身份地位也絕對交不成朋友。

  她知道不可能,但還是很任性地把他當成自己的朋友。由於父親不務正業的關係,從小到大,她總是四處搬家,學校轉過一間又一間,總是還來不及跟同學培養友誼,又得黯然分別。

  她私心將他當成自己第一個朋友,希望媽媽能在鍾家多幫傭幾年,希望她能認識他更多一些、深一些。

  她的願望實現了,她的母親在鍾家一做就是五年,而她也有機會親眼看少年長成一個俊秀有為的青年。

  他對父親的態度,從原先的隱忍畏懼,轉成不顧一切地抗爭,他不再全盤接受父親的否定,他揚言,一定會自行闖蕩出一番成就,而父親最感榮耀的家族事業,總有一天也會掌握在他手裡。

  他正式對自己的父親宣戰。

  那天,她也在現場,遠遠地注視著他,他昂揚自信的神態震撼了她,芳心怦然直跳。

  她想,她是從那一刻才真正愛上他,愛上那個也許永遠不會把自己放在眼底的男人。

  她愛上了他……

  恩彤合上日記本,將思緒由遙遠的過去拉回來。

  她從小便有寫日記的習慣,記下自己經歷的點點滴滴,從日記裡,她能追溯自己所有的喜怒哀樂,愛戀與相思。

  她起身推開窗,仰望窗外一彎新月。

  這世上有各種愛人的理由,而她先是注意到他的脆弱與陰鬱,然後又為他的勇敢與衝勁而心動。

  她愛的,就是這樣矛盾又複雜的他。

  她很高興能接近他,與他同住一個屋簷下,貼身照料他的生活,她真的覺得很幸福。

  就算他總是對她發脾氣也無所謂,更何況,他偶爾也會乖乖聽話呢。

  想起傍晚時她在浴室替他刮鬍子,而他猶如小學生般端正僵硬地坐著,動都不敢動,她就不禁想笑,心房甜蜜蜜地融化著。

  他好像不太習慣這樣的服務,或許是眼睛看不見,讓他失去了把握,有一點點心慌與焦躁。

  「沒關係的,我又不會欺負你,所以你別這麼緊張。」

  那時候的她,幾乎有股衝動想對他開玩笑,但若是真說了,他肯定一點也不會感激,只會暴跳如雷。

  於是,她只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窗外的月亮,在心裡悄悄地說——

  我真的不會欺負你喔,只會好好地愛你。

  這女人是怎麼回事?

  突如其來地闖進他生活,對他又莫名其妙地體貼入微,像母親一般溫柔,有時卻也像個老師,愛說教。

  雖然她即便是在說道理,口氣也總是清柔平和的,但讓一向我行我素慣了的他聽了,總是逆耳。

  她憑什麼管他這麼多?憑什麼總是自以為是地待他好?

  就算是他奶奶花錢請來的看護,她做的也太多太超過了,他很難相信別的看護也會這樣照顧病人。

  別的看護會親手牽著病人,耐心地引導他記住家裡每一間房間的距離,以及每一件傢俱的方位嗎?

  可是她會。

  她會握著他雙手,像母親教搖搖學步的小嬰孩一般,一步一步,不惜陪他浪費整天的時間,只為了訓練他能夠一個人在屋內摸索著行走,不碰傷自己。

  想起當時的情景,鍾雅倫至今仍窘迫得臉頰發熱。他暗暗咬牙,縱然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也知道一定很難看。

  別說表情了,最近他的外表,肯定也是一副蠢樣。為了開刀不得已剃的光頭,經過一段時日,是長出了幾根毛髮,但這種短得根本稱不上頭髮的長度,只會令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剛出生的毛猴子。

  他頭髮長得奇怪,沒辦法自行刮鬍子,在眼前一片黑的情況下,就連洗澡洗臉恐怕都不見得洗得乾淨,走路時必須戰戰兢兢,吃飯時挾不到菜,只能等她將菜堆疊到自己餐盤上,再用湯匙一口口挖進嘴裡,不時還會掉下幾顆飯粒菜渣。

  現在的他,比起一個三歲小孩,未必高明多少,甚至更糟。

  他真是受夠了自己的無能!

  從小到大,這段失明期間絕對是他最討厭自己的時候,而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懼,萬一他永遠無法恢復視力怎麼辦?

  他會不會永遠被困在這個陰暗的牢籠裡,逃脫不了……

  「倫少爺,早餐做好了。」

  門外,傳來她溫雅的嗓音,拉回鍾雅倫陰鬱的思緒。

  他身子一僵,伸手抓來毛巾,擦了擦臉,掛回架上,然後轉身,扶著浴室牆面上的把手,緩緩前進。

  這扶手,是她請工人來安裝的,她說浴室地板濕滑,容易滑倒,叮嚀他特別注意。

  「我請人做的是活動式的把手,等你眼睛恢復了,隨時可以請人再來拆掉,不會妨礙美觀的。」可能擔心他不高興,她還特地聲明。

  她以為連自己的外貌都看不見的他,還會在乎家裡的裝潢是否美觀嗎?

  鍾雅倫嘲諷地勾唇,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計算距離。

  從浴室到臥房門口,要走十五步,到了門口右轉,首先經過書房,然後是視聽娛樂室,再走十步左右,便抵達餐廳。

  餐桌是四方形的,她在四個犀利的角落都安上了軟墊,防止桌角撞傷他。

  她走過來,想替他拉開餐椅,他微一擰眉。

  「我自己來。」他拒絕她的幫忙,摸索著扣住椅背,向後拉開,小心翼翼地坐下。

  她安靜地瞧著他,一聲不吭,但他彷彿能在腦海裡看見她正淺淺笑著,而那勾勒著滿意的笑容令他又是尷尬,又是冒火。

  「你在笑嗎?」他粗魯地衝口而出。

  「什麼?」她一愣,似乎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你有沒有笑?」他堅持要一個答案。

  「我……沒有啊。」

  沒有就好。他憤然尋思。如果她膽敢露出那種母親似的慈藹溫婉的笑容,他保證會當場砍了她。

  就連他親生母親,也不曾對他展露過那樣的笑容——她憑什麼?

  他冷哼一聲。「今天吃什麼?」

  「今天吃海鮮粥。」她坐在他對面,聲調是一貫的平和。「我把蛤蜊跟蝦子的殼都剝開了,你可以放心吃;還有粥上面淋了蛋黃,是半生的,你面前還有一碟牛奶饅頭,右手邊有一杯現搾柳橙汁,我也煮了咖啡,如果想喝,我待會兒再幫你倒。」

  她將餐點的內容及擺設的位置,說得清清楚楚。

  這已經是每頓飯前的習慣了,她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今天做了些什麼菜,配料是什麼,調味如何,用餐期間,她也會細心地觀察每一道料理合不合他的口味,作為下次改善的依據。

  她是個好看護,也是個好廚師,最奇妙的是,她做的菜味道很接近他年少時最喜歡的那位廚娘。

  那個總在他情緒低落時,偷偷為他送上一壺茶與點心的善良廚娘。

  「海鮮粥有些燙,你吃的時候小心點。」她柔聲叮囑。

  她真把他當成小孩子嗎?連吃個粥都會燙到舌頭?

  他沒好氣地撇唇,左手穩穩地扶住碗,右手握住湯匙,先嘗了一口,愕然愣住。

  「怎麼了?」她察覺他表情奇特。

  「這味道……」跟那個廚娘的手藝真的好像!他猶豫地蹙眉。

  「不好吃嗎?」她有些擔憂。

  他一窒,搖頭。

  很好吃,完全是他最懷念的口味,他記得少年時候最愛吃的便是那個廚娘親手調理的海鮮粥。

  握著湯匙的手微顫,他深吸口氣,硬生生排除胸臆一股淡淡的悵惘,低下頭,一口接一口吃著。

  為了不浪費一分一秒,他進食的速度一向飛快,沒兩分鐘,便吃了大半碗,看得恩彤目瞪口呆。

  「你在趕什麼?」

  「什麼?」他不解地抬頭。

  「吃東西的時候,最好是細嚼慢咽,消化才會好,你這樣很容易弄傷腸胃。」她輕聲低語。

  她又要開始說教了嗎?鍾雅倫擰眉。

  「今天天氣很不錯,外頭陽光很燦爛,天空很藍,可是溫度不會熱,涼涼的,很舒服。」

  她怎麼忽然談起天氣來了?他不明白她的用意。

  「現在才七點多,你又不急著去哪裡,沒有人催促你做任何事,為什麼不閒下來,慢慢地吃早餐,享受這個清新的早晨呢?」

  他懂了,她談論天氣是為了嘲弄他。

  他重重放下湯匙。「有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的。」

  「啊?」她愣住。

  「你是在笑我無事忙吧?」他語氣冰冷。「明明眼睛瞎了,不必工作也不必上班,所有事都做不來,所有事也都不需要我來做,何必還顯得急急忙忙的?你是在笑我無聊吧?」

  「我沒……嘲笑你的意思。」她悠然歎息。「我只是覺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喔?」

  「你從小到大,一定很少有閒下來的時候吧?小時候忙唸書,長大了忙工作,你的生活總是像顆陀螺轉不停。」清柔的嗓音投入他耳裡,盪開圈圈漣漪。「現在難得閒下來,可以悠哉地放個長假,你不覺得應該感謝上天嗎?」

  「什麼?」他怒髮衝冠——如果他頭上那幾根毛也能算是發的話。「你的意思是我該感謝老天讓我失明?」

  「我只是說,你不一定要把這件事看得那麼悲觀,就當你偷到一段長假,不是也不錯嗎?」

  所以她現在開始對他上起「人生哲學」課了。

  很好!鍾雅倫似笑非笑地凜唇。或許他不該單純只把她當看護,太小看人家了,她說不定還是個領有執照的心靈導師呢。

  「對不起,我是不是說太多了?」她敏感地看出他的不悅。

  「你的確說太多了。」他直「視」她,這一刻他真的很恨自己看不見這女人的臉——這麼多管閒事的女人到底是長什麼樣?

  他很好奇。

  他約會過不少女人,但即便是人人稱讚的天仙美女,落入他眼裡,也常覺得乏善可陳。

  除了與生俱來的生理慾望以外,他從不認為女人這種生物有任何值得欣賞或探究之處,而她,竟能令他破例。

  算她厲害。

  「你叫什麼名字?」之前他只知道她的姓,連名字都不想多問。

  「我……姓白。」她囁嚅。

  「我知道你姓白。」他略微不耐。「我是問你的名字。」

  「……恩彤。」

  「恩彤?」

  「恩惠的恩,彤是紅色的意思。」

  「白恩彤。」他咀嚼。「挺好聽的。」

  「是嗎?」她聽起來很高興。

  只因為他稱讚她名字好聽嗎?

  鍾雅倫訝異地揚眉,他發現自己對這女人愈來愈有興趣了,她有時候侃侃而談,頗有見解,有時候又像個容易害羞的小姑娘,總是動不動就道歉。

  「你可以直接叫我……恩彤。」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他覺得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

  「聽著,恩彤——」

  「啊!」她驚呼一聲。

  「又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叫我……」嗓音逐漸細微,到後來,簡直像病弱的貓咪喵喵叫。

  她這算是什麼反應?簡直像個害相思病的小姑娘!

  鍾雅倫譏誚地扯唇,但不知怎地,胸口那把焦躁的火苗卻滅了,心臟莫名地鼓動著。

  該死!他在動搖什麼?

  鍾雅倫強壓下胸口的躁動,板起臉。「你給我聽清楚,白恩彤,你只是我的看護,不是我的管家婆,該管的就管,不該說的就一句也別多說,懂嗎?」

  「是,我懂。」她順從地應。

  就這樣?她不反駁嗎?

  他啞然無語,頓時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失望——不,他當然不是失望,只是意外而已,他原以為她會堅持繼續灌輸給他那些大道理。

  「吃完飯後,你想做什麼?」

  正當他思緒陰晴不定時,她忽然輕輕揚聲。

  他愣住。

  「今天天氣真的很不錯,我們出去散散步好嗎?」她柔聲提議。「多呼吸新鮮空氣,對你身體健康有益,心情也會開朗一些。」

  「你在暗示我心情不好嗎?」他氣惱地咬牙。「我剛不是說了嗎?不該你管的事,就別多說一句!」她不是說她聽懂了嗎?

  「我知道。」她小小聲地說。「可是今天天氣真的很好……」

  他驀地進出一聲哧笑。

  她呆了。「你剛剛……是不是在笑?」

  「我沒有!」他粗聲咆哮,以一張如惡鬼般的表情掩飾自己的狼狽——他是真的笑了,在不經意間,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

  因為這個可惡的女人,竟然不著痕跡地觸動了他的心弦。

  而他死也不會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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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29:35
第五章

  他拒絕了她的提議。

  不管她如何遊說他外面天氣多晴朗,天空多蔚藍,遠處的山多翠綠,他都不為所動,堅持將自己關在屋內。

  她知道,其實他不是真的那麼排斥出門走一走,畢竟誰在屋內關久了,都會覺得悶,他之所以不肯點頭,大概是因為害怕。

  他怕失明的自己,在外頭鬧出什麼糗事,教人看笑話,也怕自己什麼都看不見,萬一有意外,也會猝不及防。

  愈是習慣掌控一切的男人,當一切失控後,他愈會感到驚慌,但也絕對會死命說服自己一點也不慌。

  她想,她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於是她不再強逼他走出戶外,每天在屋裡陪伴他,雖然他弟弟已經正式接任公司總裁,公司日常的營運不需要他再操心,但他仍是介意著商界的脈動,經常要求她念報紙或商業雜誌給他聽。

  她答應了,但偶爾會不順他的意,忽然念起一篇散文或生活小品,將他氣得臉色鐵青。

  她會開廣播給他聽,卻刻意轉到音樂娛樂頻道,不讓他聽嚴肅的新聞。

  她希望他享受生活,不希望他總是時時緊繃神經,處在備戰狀態,即使因此惹來他一陣嚴苛的責罵。

  「你就是要跟我作對,是吧?」某次,她真的惹毛他了,伸出雙手掐住她脖子,彷彿意欲對她施暴。

  她毫不畏懼,也不知為何,就算他神情如厲鬼,她仍相信他絕對不會出手傷害一個女人。

  兩人對峙了約莫半分鐘,他才不情願地放開她,乖戾地命令她馬上滾開。

  她當然沒聽他的,兩小時後,煮了一頓色香味俱全的晚餐,勾惹得他食指大動,氣悶地連添兩碗飯。

  她發現自己慢慢領略到與這男人相處的訣竅了,不能太強勢,也不能唯唯諾諾,這當中的分際很微妙,對她而言卻不難拿捏。

  何況她還有個秘密武器對付他不會說謊的胃。

  為了「獎賞」他,她每天都會做不同的甜點給他吃,這天下午,她剛烤好一個波士頓派,空氣中飄著濃濃的甜香,而他嗅著了,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恩彤抿著唇偷笑,將派盤端到露台茶幾上,又沏了一壺紅茶,讓他坐在休閒躺椅上,悠閒地度過下午茶時間。

  在他吃派的時候,她一面形容眼前的景色給他聽。

  「……對面的河堤公園,有一群年輕人在野餐,好像玩得很開心的樣子,其中有幾個在丟飛盤。」

  「是嗎?」他很不熱衷地聽著,無聊的表情擺明就是「人家玩得開不開心干我鳥事」。

  這男人,除了他最愛的公司以外,還關心過什麼事嗎?「你喜歡玩飛盤嗎?」

  「沒玩過。」

  「那你喜歡玩什麼?」

  「又不是小孩子了,還玩什麼?」

  「我是說,你平常都做什麼休閒活動呢?」

  他深思地皺眉,彷彿不確定所謂休閒活動的定義。

  「你打高爾夫球嗎?還是網球?」她提示地問。「羽毛球?撞球?游泳?」

  「我打高爾夫,每個禮拜也固定會去俱樂部游泳,跟一些商界朋友見面。」他終於找到答案了。

  商界的朋友啊……

  恩彤無聲地歎息。「你該不會都是為了談生意才去做這些運動吧?」

  「一舉兩得,不好嗎?」他聽出她話中的無奈,輕聲冷哼。

  「當然好。」她聰慧地不予反駁,只是嫣然一笑。

  「你在笑嗎?」他驀地粗聲問。

  她一愣。為何他老要問她是不是在笑呢?「我不可以笑嗎?」

  他朝她擺了個惱怒的表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許她笑,而是不許那是個「嘲笑」。

  這男人的自尊,真的太強了。她不禁又彎了彎唇。

  「你在笑吧?」他敏感地察覺。

  「是,我在笑。」這次,她選擇誠實回答。「因為我覺得很開心,人在開心的時候會想笑,不是很正常嗎?」

  「有什麼好開心的?」他不悅。

  「跟你在一起……很開心。」

  「什麼?」鍾雅倫愕然。

  而恩彤的臉也瞬間爆熱,她悄悄用手揚風,慶幸他看不見自己的羞澀。

  她對待他,好像愈來愈大膽了,大膽到連自己也嚇一跳……

  「你有感覺到嗎?」她連忙轉開話題。

  「感覺到什麼?」

  「風。」她低語:「它吹動了我們面前的花草,葉子輕輕飄動著,花瓣好像也跟著舒開了——」

  「等等,你在說什麼?」他打斷她。「我可不記得我的陽台上有種什麼花草。」這些植物只是徒然礙眼,又得浪費時間去照顧。

  「是我種的。」她柔聲解釋。「這露台這麼大,不種點什麼太可惜了,每天看看綠色,眼睛也會清亮些——」

  「你忘了嗎?我看不見。」他沉下臉。

  「你當然看得見。」她堅定地凝視他。「你的眼睛只是暫時失明,以後一定會恢復視力,而且就算你不用眼睛看,也可以用『心』來看。」

  「心?」他嘲諷地勾唇。

  「你可以用聽的、用聞的、用感覺的,有時候一個眼睛看得見的人,也未必能看清楚他週遭的事物,你說是不是?」她輕聲問,左手不知不覺撫上自己的頰。

  他凜然無語,良久,才沙啞地揚聲。「我們又在上哲學課了嗎?」

  「哲學課?」她不解。

  「你總是有一堆大道理。」他唇角勾起三十度,她認不出那算不算是一個笑。「你來當看護實在太可惜了,應該去開講座上課。」

  這是在揶揄她嗎?他也懂得開玩笑?

  恩彤屏息,芳心在胸口唱起歡快的旋律,她看著他,目光在他臉上留戀地盤恆。

  如果,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能再明顯一些就好了,她真希望有一天能看見他真心的笑容。

  「恩彤。」他忽然喚她。

  她幾乎透不過氣。「什麼事?」

  「我想……」他別過頭,忽晴忽陰的神色似是陷入某種掙扎。「改天我們也去哪裡野餐好了。」

  「野餐?」她沒聽錯吧?她瞠視他。「你真的願意?」

  「什麼我願不願意?」他感覺到她的驚異,又是狼狽,又是氣惱。「你不是一直鼓吹整天關在屋子裡,對身體健康不好嗎?我只是不想老聽你嘮叨。」

  所以才勉為其難配合她一次嗎?

  她好笑地牽唇,胸臆溫柔滿溢。「是,我知道了。」

  為了減低他的不安,她決定不走太遠,就選在附近的河堤公園野餐,臨近黃昏的時候,她扶著他,緩緩走向一處安靜的角落。

  她一向習慣低著頭走路,但為了引領他,她不得不抬頭挺胸,直視前方,繞過任何可能絆倒他的障礙。

  經過的行人雖然總會對兩人投來好奇的注目,但都是不帶惡意的,有的甚至牽起類似羨慕的微笑,把他們看成一對相互扶持的年輕夫妻。

  他們看起來像一對嗎?

  恩彤胡思亂想著,芳心劇烈地跳動。

  她在一株大樹下鋪開野餐毯,扶鍾雅倫坐下,他背靠著樹幹,頭上戴著一頂運動帽,帽簷壓下。

  她坐在他身畔,深深地凝睇他,然後伸手稍稍拉高他的帽簷,露出一張英俊的臉。

  「你幹麼?」他擰眉。

  「你把帽子壓這麼低,會感覺不到風的。」

  「我對風沒興趣。」他冷聲駁斥,再次壓低帽簷。

  她微微顰眉,索性一把摘下他的帽子,丟到一旁。

  「你!」他火大。

  「別擔心,你很帥的。」她微笑低語,完全猜透他的心思。「你的頭髮已經長出來了,這種小平頭挺適合你的,很酷,看起來更有魅力。」

  「你——」怒火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的懊惱。

  「是真的很好看。」她以為他不相信。「剛剛經過你身邊的女人,都會多看你一眼,你知道嗎?」

  「她們是看我……眼睛瞎了。」

  「她們是看你長得帥。」她柔聲強調。

  他一窒,俊頰可疑地泛紅,而她的臉也紅了,不敢相信自己竟會如此不避嫌地當面稱讚他。

  她暗自祈禱,希望他不會聽出自己對他無可救藥的迷戀。

  「你想先吃什麼?」趁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她急急取出野餐籃裡的食物。「我準備了雞肉三明治跟手工餅乾。」

  「我還不餓。」

  「那先喝點花茶好嗎?還是你想喝紅酒?」

  「花茶就好。」

  「嗯。」她從保溫瓶裡斟了一杯枸杞菊花茶,遞給他。

  他默默地喝著,半晌,忽地揚聲問:「你長什麼樣子?」

  「什麼?」恩彤怔住。

  「我想知道你的長相。」他轉過頭,面對她。「我以前應該沒看過你,對吧?」

  「嗯。」她遲疑地應,心臟跳得快進出胸口。「你沒……見過。」

  「我知道你身高應該到我的肩膀左右,身材應該是纖瘦型的吧?你頭髮是長的短的?五官長什麼模樣?」

  他為何要問她這些?她無力地咬唇。「我以為……你對我的長相不會有興趣。」

  他聞言一震,彷彿也意外自己竟會關心一個女人的外貌。「你到底說不說?」

  「我——」恩彤捏了捏手。他要她怎麼說?「我不是什麼美女,相信我,你絕對不會想多看一眼的。」

  「那要由我來決定!」他氣惱地冷哼。

  「可是——」

  「算了,你不用說。」他不耐地打斷她,決定自行探索。

  她驚駭地瞪著他的手逐漸接近自己,一時竟不知所措,像木頭人似地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他首先撫摸她的頭髮,確定長度,當他的手指輕輕地捲起她柔順的發尾時,她霎時停止呼吸。

  然後,他撫過她頸側的彎弧,在她小巧的下巴停留兩秒,拇指點過她冰涼的豐唇,滑上鼻峰。

  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摸了?

  她覺得好想哭,一面沉浸在與他肌膚相觸那種火熱又曖昧的感覺,一面又心慌不已。

  她閉上眼,想延長這令人心動的一刻,又好想快快推開他。

  千萬不要碰她左邊臉頰,尤其是接近眼窩的那一片印記,雖然那印記是烙在皮膚下的,並不會造成任何粗糙的觸覺,但她還是好怕好怕……

  她真的不漂亮,比起他交往過的那些亮麗美女,她只是個不起眼的醜小鴨。

  拜託不要碰她,她不想讓他「看」清自己……

  正當她最掙扎的時候,一串手機鈴聲驀地響起,闖入兩人的私密世界。

  鍾雅倫愕然停下動作,恩彤則是不自覺地感到鬆一口氣。「抱歉,我接個電話。」

  她低頭看螢幕上的顯示,發現是花坊的員工打來的,怕鍾雅倫聽見對話內容,退開幾步,壓低嗓音。

  「是小方嗎?有什麼事?」

  「鍾心集團說下禮拜要辦一場新產品說明會,想請我們接下現場的花藝佈置,小雨姊說要請示你的意見,因為華彩公關公司也臨時要我們接一場婚禮,可是老闆娘不在,奇奇也休長假,小雨姊怕人手不夠,忙不過來。」

  「原來是這樣。」恩彤沉吟。自從她決定接下看護鍾雅倫的工作後,便把花坊的營運暫且交給一位年紀較長的員工,只透過電話或電子郵件遙控店內事務。「不管怎樣,還是以鍾心為主,如果覺得沒辦法兼顧,就推掉華彩那邊好了。」

  「咦?要推掉華彩?」小方有些吃驚。「老闆娘不回來嗎?」

  「我這邊有重要的事,暫時不能回去店裡。」恩彤想了想。「這樣吧,你把華彩介紹給玉麒鱗花坊吧。」

  「不會吧?」居然把忠實的老客戶推給競爭對手?小方咋舌。「萬一他們以後不跟我們合作怎麼辦?」

  「那就算我們跟華彩緣分盡了。」這點,恩彤看得很開,或者該說在她心中,鍾雅倫目前是第一優先。「你把我的意思轉告給小雨,有什麼問題再請她寫E-mail給我。」

  「是,我知道了。」

  結束通話後,恩彤回到她的「第一優先」身邊,他正不耐地等著她,劍眉打橫。

  「你跟誰講電話?」

  「跟……一個朋友。」

  「是男的嗎?」

  「嗯。」她直覺點頭。

  他卻瞬間變了臉色。「你有男朋友?」

  「啊?」她一愣,一時沒抓到他話中涵義。

  「我問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他粗魯地質問。

  「我?」她茫然,停頓兩秒——為什麼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焦躁?「我沒有啊。」

  「你沒有?」他也愣住,似乎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我怎麼可能有男朋友?」她自嘲地低語,想起那一個個接近她只為了追求她妹妹的男人。

  「為什麼不可能?」這回,他問話的口氣不是焦躁,而是惱怒了,彷彿氣她如此貶低自己的行情。「你也二十幾歲了吧?難道到現在都沒有男人追過你?」

  「算有過……一個吧。」

  「後來呢?」

  後來他也愛上她妹妹了。恩彤苦澀地咬唇,不敢再看鍾雅倫亟欲追根究柢的表情,故作輕快地轉移話題。

  「我肚子餓了,你要吃三明治嗎?」

  他微微蹙眉,察覺到她不想多說,也體貼地不再追問,接過她遞給他的三明治,默默咬了一口。

  夕陽西下,兩人沐浴在落日餘暉裡,各自沉思。

  隔天早上,恩彤陪鍾雅倫回醫院複診,醫生幫他做腦部斷層掃瞄,確定他腦部瘀血的陰影依然存在,只是稍稍變小一些而已。

  「我建議我們再觀察一陣子,如果瘀血能自動消散,不再壓迫你的視神經,那就最好了,如果真的不行,可能就要再動一次刀。」

  對於這樣的診斷結果,一般人也許會倉皇地追問醫生,甚至怨天尤人幾句,鍾雅倫卻沒多說什麼,很冷靜地表示理解。

  但恩彤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心慌的,只是強硬地不許自己表現出來。

  「我們回去了嗎?」她柔聲問。

  他點頭,主動弓起臂膀,讓她勾住自己,引領他前進的方向。

  她一面走,一面與他閒聊,問他中午想吃什麼,又說起昨夜兩人一起聽的古典樂,試圖振作他低落的情緒。

  他默默聽著,既沒阻止她的碎碎絮語,也不做回應。

  她憂慮地顰眉,轉頭打量他凝重的神情,正欲發話,眼角忽地瞥見一道鬼鬼祟祟經過的人影。

  她定睛一瞧,發現那竟是她妹妹白恩琳,她戴一頂鴨舌帽,掛深色墨鏡,打扮得很樸素很低調。

  白恩琳也看到她了,先是一怔,接著目光一轉,見到跟姊姊在一起的男人竟是鍾雅倫,大受震撼,不可思議地摘下墨鏡細瞧,然後又像驚覺什麼,急忙將墨鏡戴回去,轉身就走。

  但恩彤已經看見了,她妹妹的眼周浮著一圈青紫色,很明顯是瘀傷。

  是誰打的?

  她驚駭不已,心急著想追上去問個清楚。「抱歉,倫少爺,請你先在這裡等我一下!」

  語落,她便將鍾雅倫一人留在醫院大廳的角落,匆匆追上妹妹。「恩琳,你等等!」

  「我說了,要你不要當眾叫我!」白恩琳氣惱地回眸,眼見甩不掉姊姊,只好自行閃進一個僻靜的角落。

  恩彤跟過來,確定左右無人,才低聲問:「你的眼睛怎麼會受傷的?」

  「不用你管!」

  妹妹愈是乖戾,恩彤愈覺得事有蹊蹺。「該不會是你那個男朋友打的?」

  白恩琳聞言,猛然倒抽一口氣。「沒有這回事,你別亂栽贓他!」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恩彤平靜地追問。「你告訴我。」

  「只是……拍廣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

  「是嗎?」恩彤並不相信。「那工作人員怎麼沒陪你來看醫生?」

  「只是一點小傷,用得著勞師動眾嗎?」白恩琳短促一笑。

  這話如果是別人說,恩彤或許還會相信,但這可是她愛虛榮的妹妹呢,怎麼可能放過任何擺明星架子的機會?

  「恩琳,你——」

  「別說我了!」白恩琳打斷她。「我才想問你呢,你怎麼會跟鍾雅倫在一起的?」

  恩彤微微尷尬。「我是他的看護。」

  「看護?」白恩琳訝然挑眉,驀地恍然大悟。「所以那天你提著湯湯水水到醫院,就是為了去照顧他?」

  思彤默然。

  白恩琳注視她,眼神變得嘲諷。「你挺厲害的嘛,姊,居然想到用這一招釣有錢男人。」

  「你誤會了!」恩彤急急解釋。「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我只是單純——」

  「你敢說自己對他沒有非分之想?」

  「我——」恩彤窘迫地怔住。

  「你以為他看不見你,就會喜歡上你嗎?」白恩琳話語愈來愈犀利,毫不容情地刺傷自己的姊姊。

  恩彤暗暗掐握雙手。「我沒……那麼想。」

  「你沒想才怪!」白恩琳尖銳地冷笑。「以前媽在鍾家幫傭的時候,你不是一直暗戀他嗎?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恩琳,別亂說話……」

  「我是不是亂說話,你自己心裡最明白。」白恩琳涼涼地說,一面欣賞自己塗著紅色蔻丹的纖纖指尖。「我是看在我們是姊妹的分上,才好心想勸你,別作夢了,姊,他現在是眼睛看不見,如果他哪一天能看見了,見到你的臉,保證反應會跟那時候一模一樣——」

  「不要說了!」恩彤厲聲阻止妹妹,只覺得一顆心不斷下沉,沉到最深最冷的海底。

  妹妹說的這些,她都明白,她從來不敢奢想那樣俊朗出色的男人會戀上自己。

  「你不用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男朋友知道你受傷的事嗎?」她將話題導回正軌。

  「我還沒告訴他。」

  「那懷孕的事呢?」恩彤繼續追問。

  白恩琳一窒,臉色陡然刷白。「你是故意反過來嗆我嗎?」她恨恨地瞪視姊姊。「我男朋友當然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來做好心理準備而已。」

  也就是說,他並沒打算馬上娶她。

  恩彤惘然,腦海漸漸拼湊出事情的真相,說不定兩人就是為此起了爭執,妹妹才會因此受傷。

  「恩琳,你確定——」

  「我很確定!」白恩琳不許姊姊拆自己的台。「你不用為我操心,姊,至少我還是人家正牌的女朋友,你呢?只不過是花錢請來的看護,你以為他會把你放在眼裡嗎?他頂多跟你玩玩而已,你自己小心點吧!」

  語落,她高傲地斜睨姊姊一眼,踩著高跟鞋,扭腰擺臀地離去。

  恩彤目送妹妹的背影,心頭升起幾許惆悵——為什麼她們姊妹倆總是不能好好相處?

  她幽幽歎息,又出神片刻,才回到鍾雅倫身邊,他站在原地等她,身軀僵硬,臉色十分難看。

  「你去哪裡了?」他質問。

  「我……」她不知該怎麼解釋。「我剛剛看到一個朋友,去跟她打個招呼。」

  「以後不許你隨便離開我!」他凌厲地下令。

  她一怔,愣愣地瞧著他陰鬱的眉宇,霎時恍然。

  他很慌。

  一個人忽然被拋下,孤伶伶的,眼前所見的只是一片漆黑,連自己所在的方位都無從得知,當然會不知所措,何況他不久前才剛從醫生那邊聽說自己短時間內視力恢復無望的消息。

  是她的錯,明知他心慌意亂,還讓他處在孤立無援的境地。

  想著,她眼眶頓時一熱。「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他看來更憤慨了。

  「對不起。」她還是這麼一句,真的覺得對他好歉疚好歉疚,心口牽著疼痛。「我們回家好嗎?」

  他不吭聲,僵站著,過了好一會兒,容色總算稍霽,再次對她弓起臂膀。

  她毫不猶豫地挽住,與他肩並著肩向前行。

  就算他永遠不可能喜歡上她,至少他現在是需要她的,而她也能正大光明地照料他。

  這樣就夠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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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30:18
第六章

  他愈來愈依賴她了。

  恩彤甜蜜地想,或者該說,他愈來愈能在她面前放鬆自己,不介意讓她協助他做一些生活瑣事。

  就像這天早上,她喚他吃早餐,卻發現他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晨間雖有低血壓的毛病,但從不賴床,她有些擔心,俯身觀察他。

  「你還好吧?身體不舒服嗎?」

  「我沒事。」他掙扎著坐起身,表情茫然,顯然尚未完全清醒。

  她看著他鬍渣叢生的下巴,又看他伸手抓了抓那顆小平頭,忍不住好笑。「你是不是醒不來?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不用!」他沒好氣地拒絕,卻不爭氣地打呵欠。

  她偷偷抿唇。

  「你又在笑嗎?」他眼睛看不見,感覺倒是很犀利。

  她吐吐舌頭。「沒有。」輕咳兩聲。

  他冷哼,不悅地將雙手環抱在胸前,片刻後,才朝她伸出其中一隻。

  「幹麼?」她不解。

  「扶我下床。」他命令。

  她一愣。自從她教他記住家裡所有房間跟傢俱的方位後,他一直堅持自己在屋內行走,從不答應她幫忙。

  「還愣著幹麼?快啊!」他催促。

  「喔。」她急忙應聲,伸手扶著他往浴室走。

  他不客氣地把半邊身子的力道壓在她肩上,有些重,卻令她感到胸口甜甜的,芳心悸動。

  到了浴室,他大少爺便如雕像硬邦邦地杵著,等她遞過擠了牙膏的牙刷。

  刷完牙,洗過臉,他又如皇帝老爺一般端坐在龍椅上,動也不動。

  「幹麼?」她又愣住。

  「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已經兩天沒刮了,現在馬上幫我弄乾淨!」

  原來他是要她為他刮鬍子。

  恩彤望著他略顯不自在、卻又刻意咄咄逼人的神情,不禁莞爾一笑,心湖也悄悄地盪開漣漪。

  她很清楚,對這個脾性孤高的男人而言,低頭求人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為了不在人前展露自己無助的一面,連最親近的家人,他也拒絕他們來探望。

  可現在,他卻願意主動向她求助,雖然是用那種命令似的口氣。

  「你聽見了沒?我要你幫我刮鬍子。」他誤解了她的沉默,再次命令。

  「是,我聽見了,雅倫少爺。」她嗓音含笑。

  他聽出來了,更加困窘,輕咳兩聲。「不要老是少爺少爺地叫我,直接叫我的名字。」

  「名字?」她又愣住。

  「你不會不曉得吧?」他冷淡地橫眉,一副她膽敢有眼不識泰山,他絕對會讓她好看的酷表情。

  恩彤苦笑。「我當然知道你的名字,只是——」

  「叫叫看。」他打斷她。

  她啞口。

  「叫啊!」他不耐地提高聲調。

  她嚥了嚥口水,強自克制過分激動的心跳。「雅……倫。」細微的呼喚像貓咪叫。

  「怎麼聽起來像是舌頭打結了?」他壞心地評論。

  「哪有啊?」她臉頰一熱。

  「再叫一次。」

  「雅……倫。」還是很不自然。

  「明明就是打結了。」他嗤聲笑。

  他真壞啊,故意調侃她!恩彤懊惱地嘟嘴。

  「以後都要這樣叫我。」他無視她的彆扭,逕自做決定。

  她無奈地歎息。「是,倫少——」

  「嗯?」威嚴的哼聲。

  她連忙識相地改口。「雅……倫。」

  他又笑了。

  這回不是短促的嗤笑,而是一串朗笑,很清爽很好聽的笑聲。

  他真的在笑。

  恩彤愕然瞠視面前的男人,心弦驀地牽緊,一股淡淡的酸意在眼裡泛起。

  雖然他是在笑她,笑她的窘迫與羞澀,但她還是覺得好感動好感動,感動到想哭,唇角卻不由自主地彎著。

  他容許她直呼他的名字,不介意讓她幫忙自己,又在她面前那樣爽朗地笑,這是不是代表他們兩個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她可以這麼厚臉皮嗎?將這個男人當成自己的朋友?

  「你發什麼呆?」他收住笑聲,眼睛失去視力,卻仍因滿滿的笑意而閃亮。「我可警告你,這次你刮的時候可得小心一點,別像前兩天那樣弄傷我。」

  「啊。」她赧然,想起上回她幫他刮鬍子時,因為貪看他俊臉失了神,不小心在他嘴角附近劃破一道細小的口。「真的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當然不能是故意的。」他漫不經心地撫摸自己嘴角。「要知道,男人肯讓一個女人拿把刮鬍刀對準自己,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的意思是,等於是把命交在我手上嗎?」她領會他的幽默,不禁淺淺笑了。

  她真高興這個老是板著一張臉裝嚴肅的男人,願意對她開玩笑,那對他而言,或許比閉著眼任由一個女人拿刀在自己下巴比劃,更不容易吧?

  「你給我小心點。」他半真半假地威脅。

  「是。」她溫柔地答應,彎下腰,先替他抹上刮鬍乳,再小心翼翼地剃去那一根根鬍鬚。

  她告訴自己,一定要保持專注,刻意忽略他的呼吸正性感地在她胸前吹拂,擾亂她一顆心。

  每次替他刮鬍子,她都慶幸他看不見,好怕羞紅的臉洩漏了自己的心猿意馬……

  「啊。」他輕呼一聲。

  「怎麼了?」她嚇得定格動作。「我是不是又弄痛你了?」

  他不說話,詭異地勾唇。

  她頓時慌了,急忙拿毛巾替他擦乾淨下巴,瞇起眼,仔細尋找是否有傷口。

  可是她找不到。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哪裡弄傷了……」

  「為什麼你動不動就道歉?」他不悅地擰眉。「都還沒確定是自己的錯,你就先攬下來。」

  他這是責怪她嗎?

  「你沒弄傷我,是我故意逗你的。」他陰鬱地解釋,顯然這個惡作劇的結果並不令他感到得意。

  她訝然揚眉。「你是故意的?」

  「嗯。」他點頭,頓了頓,厲聲告誡:「以後不准你隨隨便便跟任何人道歉,聽到沒?」

  「可是——」

  「沒有可是!」他找到她臉蛋,霸道地以雙手托握。「我敢打賭,你這種個性,平常一定被人吃定,小時候在學校一定也是被同學欺負。」

  「也沒……那麼嚴重。」她困窘地想辯解。

  知道自己猜中事實,他更不愉快了,眉角抽凜。「你給我聽著,下次誰敢跟你囉唆什麼,你讓他來找我,我替你解決。」

  她呆呆地望他。「你說話的口氣……好像黑道。」

  「你說什麼?」他懊惱地駁斥,驀地伸手拽她臂膀,她一時防備不及,身子一晃,跌坐在他雙腿上。

  「對、對不起。」她尷尬地想起身。

  「又來了。」他緊緊圈鎖住她,不讓她逃。「我不是才警告過你,不准隨便說這句話嗎?」

  「我……」她臉頰紅透,從不曾與任何男人如此親密接觸。

  「女人就該乖乖聽話。」他有意無意地在她耳畔吹氣。

  恩彤一陣陣地顫慄,想投降,聽到他說的話又忍不住想戰。「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女人?」她想起張秘書曾說他只是把女人當成恢復視力疲勞的美麗花瓶。

  「你不服氣?」他似笑非笑地問。

  她咬咬唇。「我只是覺得女人除了容貌以外,應該有更值得重視的地方。」

  「比如什麼?」

  「……」

  「說不出來?」他輕聲一笑,笑聲淡淡噙著戲謔。「沒錯,我也同意女人的容貌不是最重要的,但很可惜,這世上有內涵的女人好像並不多。」

  他果然瞧不起女人!

  恩彤胸口一悶,掙扎起來。「你放開我!」

  「生氣啦?」他語氣帶點難以形容的邪惡。「原來你也會生氣。」

  她怔住。

  「你是故意的?」故意將她摟在懷裡,故意對她說這些輕蔑女性的話,都是為了惹惱她?

  他沒回答,將她圈得更緊,俊頰貼在她頸側,她可以清楚地聽見他濁重的呼吸。

  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似乎潛藏著濃濃情慾,教她一顆心慌亂地狂跳。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他的唇瓣真的刷過她鬢邊的髮絲了?他是否在輕輕吻著她?還有他腿間的男性象徵,是否也逐漸硬挺?

  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全身癱軟,一股陌生的火苗在體內肆意竄燒。

  她暈暈沉沉地期待著、渴望著,直到他的唇隱隱約約地擦過她左邊臉頰,她倏地一凜,背脊打直。象徵

  他察覺到她的僵硬,神智跟著清醒,猛然推開她,像推開某種不該纏上自己的東西。

  他這是嫌惡她嗎?

  恩彤惶然,心頭教他凝沈的臉色割開一道深深的傷口,但刺痛的,卻好像是長著胎記的臉頰。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地揚聲。「早餐可能已經涼了,我去熱一熱。」

  「……嗯。」

  他愈來愈依賴她了。

  這對他而言,絕對不是個好現象。鍾雅倫陰鬱地想。

  從小到大,他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太在乎一個人,更不要想從誰身上得到關懷與情感,愈是依賴或牽掛某個人,愈可能因此受傷。

  可是這陣子,他卻放縱自己依賴起她,也不由自主地牽掛她。

  對於女人,他從來都是慾望凌駕情感,應該說,他根本對她們無情,只當成是調劑生活的甜品。

  但對她,他無法如此看待,首先兩個人的起點就不一樣,她與他是平起平坐的,甚至比他還高一些些,因為他在日常生活上必須仰賴她。

  在別的女人面前,他總是高傲地揚著頭,但在她面前,他經常謙卑地低頭。

  她是不一樣的,她是這世上,他唯一甘願低頭的人,但為什麼他要給她這樣的特權,打破自己堅守的原則?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是例外?而想不透這點,令他禁不住地感到焦躁。

  更糟的是,他竟然也對她產生男性慾望了,原本一個戲謔的摟抱,在他感受到她柔軟渾圓的臀部時,竟成了最難耐的折磨。

  但他不能碰她。

  他沒打算改變兩人的關係,他有種可怕的預感,一旦跟她上床,他將被迫交出他從來不想托付給任何人的東西。

  他將因此變得軟弱,不堪一擊……

  「雅倫。」門扉忽地輕輕叩響。「你奶奶打電話來。」

  他神智一凜,收回黯淡的思緒。「進來吧。」

  得他允准,恩彤這才盈盈走進臥房,遞給他無線電話,他接過,確定她又離開房間後,才將話筒靠近耳朵。

  「奶奶,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打給你嗎?」鍾王郁華歎息,似乎有些不滿孫子的冷淡。「最近怎樣?還好嗎?」

  「很好。」

  「眼睛……還是看不見嗎?」

  「看不見。」

  「有去醫院復檢嗎?」

  「有。」

  不管鍾王郁華怎麼問,鍾雅倫的回話永遠簡潔,她當然聽得出來孫子並不希望她繼續探問下去。「雅人前兩天跟我說,想跟我一起過去看看你——」

  「你跟他講不用了。」他立刻回絕。「我現在這樣,不方便招待客人。」

  「我們能算是『客人』嗎?」

  鍾雅倫不吭聲。

  「好吧。」既然孫子擺明了不願她去探望,鍾王郁華也只得作罷,頓了頓,終於道出這通電話的主要用意。「我是打來告訴你,你介紹的那個秘書真的很有辦法,把雅人管得乖乖的,這陣子挺認真工作的,前幾天到紐約出差,還談下一筆大生意。」

  「是嗎?」鍾雅倫嘲諷地勾唇。「我就知道思晴一定有辦法激發出他的潛力。」

  「那女人你究竟是從哪裡找來的?為什麼你能確定她一定管得住雅人?」鍾王郁華好奇地追問。

  「她是我以前在外面創業時,跟在我身邊的秘書。」鍾雅倫淡淡地說。

  「什麼?你說梁思晴以前是你的秘書?」鍾王郁華很驚訝。「怪不得你會這麼瞭解她的工作能力,只是這跟雅人有關係嗎?」她還是不懂。

  鍾雅倫卻不再解釋。

  鍾王郁華又是一陣歎息。「總之我是要告訴你,既然雅人逐漸上了軌道,公司的事你應該暫時不必操心了,儘管好好休息。」

  「是,我知道了。」鍾雅倫靜靜地掛電話,胸口溫度急降。

  看來就算沒有他,公司也能運作得很好,他費心在弟弟身邊埋下的棋子,算是奏效了。

  照理說,他該為自己的精心策劃感到自滿,但他只感覺到一陣難以言喻的空虛。

  從小,他便把鍾心集團視為自己奮鬥的目標,一切的付出與努力都是為了將公司納入自己的掌握當中,但原來鍾心並沒有那麼需要他,失去他這個掌舵者,仍然可以找到不錯的替代品,而那人就是曾經奪去他所有父愛的弟弟。

  他親自安排這個弟弟坐上總裁之位,會不會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錯?

  他還能再要回鍾心嗎?

  「……你怎麼看起來一副表情凝重的樣子?」一道關懷的嗓音拂過他耳畔。「剛剛你奶奶是不是說了什麼?」她一面問,一面將一隻茶杯塞進他雙手間,讓他穩穩握住。

  他下意識地低頭嗅了嗅茶香,正是他最愛的清心養生茶。「她告訴我,我弟弟在紐約談成一筆大生意。」

  「這樣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他微牽唇。

  恩彤凝望他,或許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她卻看出他清淡的笑容後,藏著一股不欲人知的落寞。

  「聽說你弟弟鍾雅人代替你坐上總裁的位子?」她輕聲問。

  「你也知道?」

  「嗯,是你……奶奶告訴我的。」事實上,是鍾雅人本人親自告訴她的。「聽說是你建議你奶奶在董事會提名他的?」

  「嗯,是這樣沒錯。」他點頭承認。

  「你會……後悔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一震。「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因為她知道他們兄弟之間有心結,他父親總是偏疼那位同父異母的弟弟,卻對他冷漠嚴苛,她相信他曾經因此恨過他弟弟,也許到現在仍不能釋懷。

  「因為——」

  「是我奶奶跟你說了些什麼嗎?」他的語氣開始變了,變得嚴厲,陰暗的神情顯得風雨欲來。

  「你誤會了,她沒跟我說什麼。」她趕忙解釋。「是那次我在醫院看到你弟,覺得你們兄弟之間……好像怪怪的。」

  「哪裡怪了?」他擰眉。「我們不是相處得很好嗎?」

  是很好,但也很假。

  她輕輕咬唇。「其實你應該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對吧?」

  「什麼意思?」他慍怒。

  她心跳一停,但仍鼓起勇氣繼續,這些話她早就想說了,不吐不快。「你應該多多少少有點怨他吧?我是說,你不一定討厭他,也許還挺喜歡他的,所以才願意把總裁的位子交給他,可是你心裡,還不能完全信任他,或者該說你不允許自己對他打開心房……」

  她愈說愈凌亂,連自己也不明白想表達些什麼,但他卻好像聽懂了,眉宇郁惱地糾結。

  「夠了!」他厲聲制止她。

  她一愣。

  「不許你再說了。」他冰冷地擲落言語。「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對我說這些?」

  「我不是……我沒冒犯你的意思。」她慌了。「我只是……」

  「只是怎樣?」

  「只是希望你們兄弟倆能打開心結而已。」她脫口而出。「我覺得其實你們對彼此都有一份感情,為什麼不說清楚講明白?而且——」

  她驀地住口,驚駭地瞪著他冰封的面容,那令她心房,也逐漸凍結。「你別、別生氣,我只是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

  「誰說我們是朋友了?」他譏誚地打斷她。

  她愕然怔住。

  「你是我的看護,如此而已,誰說我們進展到朋友的關係了?誰允許你可以對我說這些話?」他一字一句,砍進她的心,教她心頭血肉模糊。

  原來他們不是朋友,原來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對……不起。」她習慣性地道歉。

  「你除了會說這三個字,還會什麼?」他鄙夷。

  她見了,如五雷轟頂,忽然想起好多年以前,他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看她,用這種不屑的口氣質疑她。

  她怎麼會忘了?怎麼能忘了當時的羞辱與難堪?

  她眼眶一熱,再也承受不住那股排山倒海襲來的酸楚,驀地奪門而出,躲回自己房裡,將門鎖落下。

  她垂下頭,不敢放聲啜泣,只能安靜地流淚。

  一直都是如此,每當她鼓起勇氣,向哪個男人靠近一些些,他們便會不經意地刺傷她。

  那些為了追她妹妹而利用她的男人是這樣,他也是。

  是她太傻,才會以為這次也許不一樣,以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他願意信任她、依賴她,代表某種特殊的涵義。

  其實根本不是,在他心裡,她就是個看護而已,一個花錢請來的下人,他們倆的關係跟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

  一樣的,還是一樣……

  恩彤揚起眸,望向嵌在衣櫃上的一面穿衣鏡,鏡中的她,依然是那個文靜羞怯的女孩。

  她究竟在期待什麼?

  你以為他看不見你,就會喜歡上你嗎?

  帶著惡意的問話一遍又一遍,在她耳畔迴響,在她心海激起哀怨的浪花。

  原來她雖然一直不肯承認,內心深處,還是偷偷地懷著夢。

  一個不可能的夢。

  「白恩彤,你真傻。」

  她破碎地呢喃,淚水,逐漸在眼裡凝結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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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31:19
第七章

  她以為她是誰?

  憑什麼自以為是地猜測他的心,硬要闖進他從不為任何人開啟的心房?他又為何要為了自己冷漠地將她趕出去,感到歉疚?

  這股奇特的罪惡感是怎麼來的?他竟然為此徹夜難眠。

  鍾雅倫火大了,非常非常火大,對那個造成他失眠的罪魁禍首生氣,更對心情動搖的自己生氣。

  他幾乎整夜無法成眠,朦朧睡去後,夢裡卻聽見細細的啜泣聲,糾纏著他,雖然看不清那張哭泣的容顏,但他知道,那五官是含著幽怨的,因為他。

  因為他做錯了,因為他傷了她……

  「我沒錯!沒錯!」

  他懊惱地從夢裡醒轉,屋內一片靜寂,但那隱微的哭聲仍在他腦海裡作祟。

  她真的在哭嗎?他分不清是夢是真,極力壓抑住想潛進她房裡確認的衝動,他不想低頭,不肯認錯,她不能成為他唯一縱容的特例,她沒有資格。

  他坐在床上,強硬地等待天亮,等待她溫柔喚醒他的聲音,但她卻遲遲不來叫喚,他很確定窗外的世界已經甦醒了,幾隻麻雀快樂地吱啾著飛過,他能夠想像天色已微藍,遠方的山巒淡淡鑲上一圈金色陽光。

  她為什麼還不來?

  他等著,忽然有些慌了,傲氣隨著時間的前進一點一滴地消磨,他無法抑制狂亂的心跳,不情願地主動下床。

  他憑著腦海畫出的影像,準確地走向房門。

  「白恩彤!恩彤!」叫人的口氣就像個壞脾氣的大少爺。

  沒人回應。

  「白恩彤,我在叫你,你聽見沒?」

  依然沉默。

  到底怎麼了?

  他更慌了,硬逼自己冷著一張臉,慢慢地在屋內行走,敲她的房門,又到廚房、客廳轉了一圈。

  終於,他確定這屋子裡除了他以外,沒別人了。

  她不在了,不在廚房,不在客廳,也不在她最愛的露台,她總是輕巧地在這屋內來回走動,踩著細碎好聽的跫音,偶爾她很開心的時候,他還能偷聽見她輕輕地哼著歌。

  但現在,她不在了,人不在,聲音也消失,把他一個人孤伶伶地拋在這黑暗的世界。

  「白恩彤!」他憤慨地咆哮。

  難道就因為他昨夜對她說了那些重話,所以她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嗎?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你忘了自己是看護嗎?!」他對著空氣抗議,原本囂張高亢的嗓音,逐漸嘶啞。

  「好,你走了就算了,走了最好,你以為我希罕嗎?」他倔強地呢喃,也不知道說給誰聽,高大的身軀頹喪地倒在沙發上,右手猶豫地摸索電話。

  但她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他愣愣地想,這才驚覺他完全不曉得她的聯絡方式,他找不到她。

  胸口慢慢地蝕出一個洞,原來當想見一個人的時候,卻見不到,是這種感覺,如此空虛,如此落寞。

  這感覺和他當年百般討好父親,得到的卻總是冷淡的回應、嚴厲的責備,很像;也跟母親每回抓著他哀哀訴苦,他卻無能為力的無助,很相似。

  他討厭這種感覺,討厭那個令自己落入這種境地的女人……

  玄關處驀地傳來一陣聲響,鍾雅倫一震,驀然揚首。

  「是恩彤嗎?」

  「嗯。」她淡淡地應,走進屋裡。「怎麼今天這麼早就醒了?」

  她還問他?怎還能用那種淡漠的口氣問?

  他一窒,滅去的怒火又重新在胸口燃起,霍然起身,咄咄逼人地質問:「你去哪裡了?」

  「冰箱空了,我去買早餐。」

  原來她是去買早餐,只是買早餐……

  鍾雅倫腦海轟然作響,想起方才自己緊張得彷彿再也見不到她,又氣又惱。「你出門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你知不知道我以為——」

  「以為怎樣?」

  以為她走了,離開了,不要他了。

  「白恩彤,你給我過來!」他乖戾地命令。

  她默默地走向他,在他面前停住,一聲不吭。

  「你怎麼不說話?」他氣急敗壞地握住她的肩膀。

  「有話說的,不是你嗎?」

  「你!」他僵在原地。是他的錯覺嗎?還是她今天的態度真的特別冷?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問。

  他卻惘然無語,他其實……只是想確定她人在這裡,如此而已。

  「如果沒話說的話,可以吃早餐了,你先去刷牙洗臉吧。」她輕輕扯下他雙手。

  他悄悄收握拳頭。「你過來幫我!」

  「什麼?」她似乎很意外。

  「過來幫我刮鬍子。」

  「……」

  「怎麼又不說話?」

  「你應該可以自己刮吧。」她總算開口,說的卻是他不想聽的話。「我會幫你把電動刮鬍刀準備好。」

  「你……」他愕然擰眉,不敢相信她居然拒絕他的要求。

  「我雖然是你的看護,但有很多事情,你已經可以自己做了,所以我不會再幫你。」

  鍾雅倫倒抽一口氣。

  她這是……什麼意思?當初他不肯讓她幫忙,她非纏著他不可,現在他要她幫了,她反而推拒著不肯。

  「白恩彤,你在跟我賭氣嗎?」

  她靜默片刻,輕聲低語:「我哪裡敢?我不過是個小小看護而已。」

  他懂了,她的確在賭氣,為他昨夜說的那些氣話。

  很好、非常好!她以為他會在乎嗎?

  「隨便你!」他氣沖沖地轉身回房。

  接下來幾天,兩人陷入冷戰狀態,鍾雅倫硬氣地不肯示弱,凡事自己來,恩彤也狠下心來,除了燒飯洗衣、整理家務外,其他一概不管。

  他不要求她唸書,她便不念,也不像之前會主動拉他到戶外散步,或在露台喝下午茶,形容眼前的風光給他聽。

  她將自己定位為看護,只是個看護,所以凡是逾越一個看護應盡的義務,她都不做。

  不關心、不過問、不陪他聊天、不逗他開心,那是朋友才能做的事,她只是看護。

  鍾雅倫很清楚她是刻意釐清兩人的關係,劃下界線,就因為他說錯一句話——不!他沒說錯,錯的是她,不該對他有期盼。

  他沒有錯。

  但為什麼他會如此心慌,如此六神無主,在她冷淡以對的時候,會感到胸口窒痛著,難以呼吸?

  「白恩彤,我要喝茶!」

  這天,兩人幾乎不曾交談過一句,吃過晚飯後,他忍不住了,故意揚聲要茶。

  「倫少爺想喝什麼?」

  她又叫他少爺了,是存心氣他嗎?

  「就要你常泡給我喝的養生茶。」

  「嗯。」她恭謹地領命,煮好茶後,又恭謹地奉上。

  以前她遞給他茶的時候,總會體貼地幫他握在手裡,現在卻只是擱在他面前的茶幾,便沉默地退下,連一句話也不多說。

  她就這麼討厭他嗎?

  他悶悶地啜了一口茶,然後重重放下。「太燙了!你想殺人嗎?」

  她沒吭聲,默默地將整壺茶端回廚房,泡了會兒冰塊,又拿回來,重新為他斟一杯。

  這回,他又嫌太涼,為難她。

  她再次換過。

  兩人來來回回,拉鋸幾次,都是他一人獨自叫囂,她只是裝聾作啞,他漸漸覺得自己像野台上耍猴戲的,困窘難堪。

  他從沒想過,跟一個女人冷戰竟會如此可怕又令人手足無措,從來只有他因為工作忙或心情不好,放女人鴿子,不曾有任何女人膽敢冷落他。

  他緊緊握住茶杯。「白恩彤!」

  她盈盈走過來,站在他面前,等他發話。

  如果他不說話,她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開口?

  他氣悶地抿唇。「你沒話想跟我說嗎?」要抱怨或發飆,他都認了,只求她說說話。

  「……」

  「說話啊!」他催促,耐性瀕臨極限。

  她沉寂兩秒。「如果倫少爺沒什麼事,我退下了。」語落,她翩然轉身。

  「你給我站住!」一股難以言喻的慌亂霎時攫住他,他驀地起身,不由分說地由身後抱住她。

  「你做什麼?」她嚇一跳。

  他用力圈住她的腰,強迫她靠在自己胸膛。「你聽著,這話我從不對任何人說,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你跟我……道歉?」她呆了。

  「你最好識相點,最好別再跟我耍脾氣了。」他警告,就連道歉,他也是姿熊高傲的。

  「我……耍脾氣?」

  「難道不是嗎?」他不耐地蹙眉,轉過她身子。

  恩彤怔怔地瞧著他寫滿不情願的俊顏。

  「你怎麼不說話?」

  她茫然。

  「你還想繼續跟我賭氣?」他眼角一凜,五味雜陳的情緒在胸海翻攪,感覺到那合該柔軟的嬌軀卻在他懷裡僵硬,他惱了,俊唇低下,強悍地吻住她。

  該死的她!憑什麼如此考驗他?

  他深深地吻她,嘗遍她唇裡每一分滋味,僵凝的嬌軀軟化了,忽冷忽熱地顫慄著。

  他更抱緊她,男與女的曲線,緊密相貼,情慾的火,燒滾了他的理智,也燒融她鎖在眼底的淚水。

  「你……放開我。」她槌他胸膛,含淚控訴。「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他愕然鬆開她。「你在哭?」

  是,她是在哭,又怎樣?

  恩彤凝望眼前的男人,連日來苦苦壓抑住的哀怨,因他纏綿又激情的一吻,終於關不住了。

  「你憑什麼這樣吻我?你把我當成你那些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朋友嗎?」

  「我……」鍾雅倫悵惘,連自己也不明白哪來的衝動強吻她。

  「你不是說,我只是看護嗎?為什麼你要對一個看護做這種事?你一點也不懂得尊重女人嗎?你以為我們都是任你玩弄的花瓶?」她又羞又窘,又是嗔惱。

  「我不是這意思。」他慌了。

  「我只是關心你而已,為什麼你要說那麼傷人的話?我知道我厚臉皮,不該自以為是你的朋友,我算什麼?只是個平庸的女人,是你花錢請來的看護——」

  「別說了。」她每說一句,他便覺神經緊繃一分,不禁開口求饒。「是我的錯,我跟你道歉。」

  「你幹麼要跟我道歉?」她酸楚地哽咽。「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莫名其妙!」

  是她自作多情,傻傻地掏出一顆心,活該要受傷。

  「恩彤……」

  他急切地想捧起她臉頰,她卻撇過頭,躲開他。

  「你幹麼要跟我道歉?是我自己惹你生氣,我本來也想辭職的——」

  「什麼?!你要辭職?」這麼說她真的想過離開他?鍾雅倫慌了手腳。「你不能辭職!我不准!」話一出口,他便想咬下自己的舌頭。

  明明是想挽留她,為何聽起來像是粗魯的命令?

  「為什麼不准?」恩彤伸手抹乾矇矓淚眼。「我走了,你才能找個更專業的看護——」

  「我不准你走!」他只是這麼一句。

  憑什麼不准?他以為他是誰?她如果真想走,誰也攔不住她,只怪她自己優柔寡斷,想辭職,又捨不得他,怕下一個看護對他不好,怕那人不夠細心體貼,或者忍受不了他的壞脾氣。

  她怕他一個人孤單無助,又不肯對任何人低聲下氣,沒有誰比她更瞭解他的高傲與脆弱。

  可他根本不屑,不屑她的關懷,不屑她一番心意。

  好委屈。恩彤顫抖地咬唇,本來還能夠假裝堅強不在乎的,本來以為自己能夠瀟灑地與他劃清界線,不再放入多餘的情感,但他這麼一開口說抱歉,她反而覺得好酸、好痛、好委屈——

  好想放聲大哭。

  可是她不能,會嚇著他的,而且她也從不是那種會拿眼淚當武器的女人,她不會扮柔弱,雖然她從小看著妹妹哭著笑著對父親撒嬌,對男人耍賴,可是她學不來,真的學不來。

  她倉皇地推開他,怕自己在他面前崩潰,急急地轉身想逃,迷濛的視野卻讓她一時大意,撞上桌角。

  她痛得驚呼,他聽見了,猜到她撞傷自己,心跳乍停,驚恐地將她拉回自己懷裡。

  「你該不會撞到了吧?有沒有哪裡受傷?笨蛋!現在到底是我看不見還是你看不見?走路不會小心點嗎?你是不是非讓我緊張不可?」他粗聲咆吼。

  她凜然震住,傻傻地望著他激動的表情。

  好奇怪,他不是正對她大吼大叫嗎?為什麼她聽起來卻像是甜言蜜語?

  他說的不是情話,明明就不是……

  「我沒事。」她喃喃地應。

  「真的沒事?」他仍不放心。

  「嗯。」

  他總算稍稍鬆弛緊繃的線條,再次捧住她的臉,要求她認真傾聽。「恩彤,你要是還不高興,我向你道歉就是了,不許你賭氣離開我,你聽見了嗎?我不准。」

  他真的是個討人厭的男人,說話的口氣就不能溫柔一些、和婉一些嗎?

  「你聽見了沒?白恩彤。」他收攏臂膀,將她牢牢地鎖在自己看管的領土,他像個霸道的王,她卻感受到他的心慌意亂。

  心酸的淚水,霎時又在恩彤眼裡氾濫,她垂落螓首,容顏埋進凌亂的衣襟,做著這輩子不曾做過的事——

  偎在一個男人懷裡哭泣。

  「對不起。」

  痛快地哭過一場後,恩彤準備了啤酒和小菜,兩人移師陣地到露台,在清風明月下對酌。

  鍾雅倫一面喝,一面又向她道歉,她聽了,很是扭捏不安。

  「你不要再跟我道歉了啦,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你心情好點了嗎?不生氣了?」他追問。

  「我沒有……我才沒有生氣呢。」她怎麼敢?他是大少爺啊!可是她也不能否認,這些天她的確是有意無意地在對他使性子。

  「總之你不生氣就好。」他微微一笑,很難得地收斂少爺脾氣,不與她爭論。

  恩彤偷瞧他,見他總是冷凝的臉難得溫軟地融化,芳心狂跳,不自覺地想起自己方纔的失態。

  她第一次在男人懷裡痛哭流涕,而他竟也毫不介意,一直溫柔地擁抱著她,溫柔地安慰她,還三番四次地道歉。

  那麼抗拒對任何人低頭的男人,獨獨對她謙卑。

  她該感到高興嗎?

  還有他那個霸氣又狂烈的吻是怎麼回事?總不可能是對她心動吧?是一時情緒激動嗎?她聽說過,男人的生理慾望總是突如其來的,那或許……應該只是個意外。

  只是意外。

  她一再告誡自己,不許自己胡思亂想,抱著不切實際的期待,那個吻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時擦槍走火。

  就是這樣……

  「你在想什麼?」他忽然問。

  「我?」她一震,像當場被逮到的賊,熱浪羞紅了臉。「沒有啊,我沒想什麼。」

  「是不是在想我那天罵你的事?」他嚴肅地蹙眉。

  難道他以為她還在怪他?

  螓首如博浪鼓猛搖。「不,沒有,我——」正想解釋,手機鈴聲不識相地響起。

  她愣了愣。「抱歉,我接個電話。」

  她回到客廳,拾起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喂。」

  「恩彤,是我。」

  「爸?!」她訝異地喊,驚動了坐在露台的鍾雅倫,不禁回過頭,側耳傾聽。

  她連忙壓低嗓音。「爸,好久不見了,你最近——」

  「最近你有沒有跟恩琳聯絡?」白爸爸不耐地切斷女兒的問候。

  她就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妹妹,父親也不會主動打電話給她。

  恩彤澀澀地苦笑。「我前陣子有在……呃,在路上碰見她,她怎麼了嗎?」

  「她已經兩個禮拜沒跟我聯絡了,今天她的經紀人打電話到家裡來,說她失蹤好幾天了。」

  「什麼?恩琳不見了?」她再次驚愕地提高嗓音。「為什麼會這樣?」

  「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白爸爸語氣慍怒。「你這個做姊姊的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把妹妹顧到不見人影?」

  「我沒跟恩琳住在一起……」

  「我知道你們沒住在一起!她好歹也是個名人,怎麼可能跟你擠那種破公寓?問題是你們姊妹倆都在台北,難道你都不會偶爾關心一下你妹妹嗎?」

  恩彤啞然,面對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責,她不知如何辯解,也不想辯解,她只關心妹妹的去向。

  「恩琳都沒跟她的經紀人說什麼嗎?」

  「她只說最近心情不好,要去散散心。」

  「這樣啊……」恩彤沉吟,猜想也許妹妹是跟男友鬧得不愉快。「她可能有些私人問題要處理吧。」

  「什麼私人問題?」白爸爸敏銳地問。

  「我……」能說出妹妹未婚懷孕的事嗎?恩彤遲疑地咬唇。「我也不太清楚,你別擔心,爸,我會盡快找到她。」

  「你最好快一點,要是恩琳出了什麼事,我唯你是問!」白爸爸冷哼著掛電話。

  恩彤兀自悵惘地握著手機。

  「是誰打來的?」鍾雅倫好奇地揚聲問。

  她心神一凜。「是我……爸爸。」

  「他是不是罵了你一頓?我聽你講話口氣怪怪的。」

  「我妹妹不見了,他要我想辦法找到她。」

  「你有妹妹?」鍾雅倫訝然。

  「嗯。」她應聲,撥了白恩琳的手機,果然已關機,沒有回應。「她最近心情不好,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你妹妹心情不好躲起來,你爸幹麼對你發脾氣?」他擰眉。「又不是你的錯。」

  她輕聲歎息,走回露台。「我是姊姊,有責任照顧她。」

  「胡說八道!」他不悅地斥。「你妹妹幾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吧?她應該可以照顧自己。」

  她也很想跟父親這麼說,可惜他一定不會聽。

  「你爸爸該不會也是從小偏疼你妹妹吧?」他犀利地直指問題核心。

  恩彤頓時感覺胸口微微刺痛。「算了,我們不談這些了。」她慌張地轉開話題,瞥了眼他面前空空的酒杯,執瓶為他斟滿,又挾了些小菜到他盤子裡。「你多吃點東西,這幾天你胃口好像不太好。」

  「我胃口不好,還不是因為你。」他低聲咕噥。

  「啊?」她一怔。

  「你跟我冷戰,我能吃得下東西嗎?」他意有所指地抱怨。

  她眨眨眼,望著他似怒非怒的俊臉,遭父親冷言冷語擊落的芳心又飛揚,嫣然揚唇。

  「你在笑嗎?」他乖張地問。

  她微笑更深。「嗯,我在笑。」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乾脆地承認,臉頰疑似漫開一抹困窘,過了好片刻,他才說服自己釋然。

  「算了,讓你笑總比哭好。」他喃喃地念。

  她聽了,噗哧一笑。

  他沒好氣地朝她擺了個臉色。

  她看著,心跳反而更加速了。「雅倫。」這聲低喚,如夢似幻。

  他震動了,繃著神經期待她下一句話,她卻遲遲不說,折磨他。

  他歎息,豁出去似地喝一大口酒。「那天,我之所以會罵你,是因為你都說中了。」

  「什麼?」她愕然。

  「我是說關於我弟弟的事,你說中了。」他鬱悶地補充。

  她不敢相信地瞪他,沒想到他會願意對她坦承自己的心結。

  「雅人跟我其實不是同一個媽生的。」他幽幽地低語。「他不愛我媽,只愛他的情婦,當然他也比較寵愛那女人的孩子,對我卻不屑一顧,所以我從小便很恨他,也恨雅人。」

  恩彤傻住,不能呼吸。

  他真的在對她說心事嗎?一直將自己的心房緊緊封閉的男人,竟然願意為她打開?

  「……等我長大,可以自力更生的時候,我便獨自去創業,還跟我爸嗆聲,說有一天一定會將家族企業的領導權搶過來,我知道我爸很愛公司,所以發誓要闖出一番成就,讓他好看。那時候雅人在國外唸書,每次回台灣,都會親自來勸我回家,別再跟我爸鬥氣了。」

  「可是你都不聽。」她聰慧地接口。

  「我怎麼可能回去?」他自嘲。「那時候我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怎麼樣從我爸手裡把總裁的位子搶過來,我以為要十年、二十年才做到的事,卻因為他跟我伯父同時墜機身亡,提前實現了。」

  他神色黯淡,卻沒什麼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但她卻看得出來,他是悲傷,或許還有些難以訴諸於口的懊悔。

  在父親去世前,沒能彼此達成和解,他很遺憾吧?

  「你說得很對,我對雅人是有些心結,也對他做了些很不好的事。」

  「比如什麼?」

  「比如我明知道他很喜歡某個女人,卻故意不給他們再見面的機會。」他苦澀地招認。

  她凝睇他,胸口又疼痛起來——這次,是為了他。

  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些事我沒跟誰說過,你是第一個。」

  「嗯。」她眼淚盈睫。無須他強調,她也知道自己肯定是第一個聽他說這些的人,他那麼好強,對人對己都是那麼冷硬,毫無溫情。

  現在,他卻願意為她軟化。

  怎麼辦?她又想哭了。

  不因為傷心,也不是委屈,是感動,是一腔情意融化得一塌糊塗,無從收拾。

  她不該愛他的,可是她真的好愛他,無可救藥地愛。

  「謝謝你……願意跟我說。」她震顫地低語,拚命忍住哭嗓,不想他察覺。

  但鍾雅倫還是聽出來了,伸手輕撫她濕潤的頰,用手指代替眼睛,梭巡她的五官。「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他嗓音沙啞。「我就是把你當朋友,才跟你說這些。」

  她驀地倒抽口氣,眼淚紛紛墜落。

  他真的認為他們是……朋友?

  「是的。」他彷彿聽見她心裡的疑問,微微揚唇,托住她後頸將她壓向自己,額頭與她的相抵。「恩彤。」

  「嗯?」

  「……我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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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31:56
第八章

  自從鍾雅倫說出那近似告白的一句話後,兩人的關係又更突破了某道界線,往危險的方向前進。

  是的,危險。

  縱使兩人都沒什麼戀愛的經驗,卻都隱約察覺到彼此相處時,空中那種甜蜜的、微醺的,美妙又難以形容的滋味,就是愛的氛圍。

  他們在戀愛。

  只是她不敢相信,他不願承認,兩人在曖昧不清的邊緣掙扎著,在說與不說之間徘徊。

  這是戀愛,但誰也不肯點破,怕說明白了,便會惘然從這魔魅的夢裡驚醒,因為這感覺太好太神奇,不像真實。

  也許只是夢,也許是自作多情,也許只是自己單相思,對方其實只把自己當知己好友。

  所以還是不要說破比較好,維持現狀最好,這樣就能縱容自己一直沉醉在夢裡,編織浪漫的幻想。

  是的,不要說最好……

  「現在太陽落下了嗎?」鍾雅倫低聲問。

  「還沒呢。」恩彤微笑,望著天邊朦朧美麗的霞光。「今天的晚霞很美喔,是那種很濃的橘色,帶一點點紫,像油彩一樣。」

  「是嗎?」鍾雅倫懶懶地應,在腦海裡描繪那般絢爛的景致。

  他閉著眼,躺在恩彤柔軟的大腿上,像孩子似耍賴著,耳畔是清淙的水流聲,以及她柔婉動聽的嗓音。

  在黃昏時刻,與意中人在河岸相依偎,從前的他一定會覺得這簡直是浪費生命的無聊事,但現在他卻感受到一種淡淡的、說不出的幸福。

  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他的暫時失明,或許是老天為了讓他慢下腳步,享受人生,他就當偷到一段長假又何妨?

  因為這段長假,他才有機會和她相遇,與她相知,想想他還真該感謝老天……

  「你該不會睡著了吧?」她含笑問。

  他能感覺到她溫柔的目光正凝定他,那令他也忍不住微笑。「快要了。」

  「你倒好!」她嬌嗔似地拍了拍他。「睡在人家腿上,也不怕我腿酸?」

  「你腿酸了嗎?要不要我幫你槌一槌?」他側過頭,俊臉更枕進柔軟的腿間。

  她羞紅了臉。「不用了,哪敢勞煩大少爺啊?」

  「你又在諷刺我了。」可是他一點也不生氣,只覺得胸口柔情滿溢。「多虧我很有風度,不跟你計較。」

  「嘿!」她睜大眼。有沒有這麼厚臉皮的男人啊?

  「你生氣啦?」他輕笑一聲,總算直起身子,雙手輕輕捏她的腿。「我可是很識相的,這就幫小姐你槌腿了。」

  他叫她「小姐」,還幫她槌腿!

  恩彤不可思議地凝睇他,這絕對是她從來不敢奢望的夢想,如今卻在她眼前活生生地上演。

  好幸福……幸福到令她喘不過氣。

  「奇怪,你怎麼好像有點呼吸困難的樣子?」他耳朵愈來愈靈了,不懷好意地調侃她。

  真討厭。她不依地朝他扮了個鬼臉,欺負他看不到。

  「還酸不酸?小姐。」畢竟是大少爺,沒幫人服侍過,一下就手酸了。

  「還不到兩分鐘,就想偷懶了啊?」她故意為難他。

  「是,小的繼續。」他狗腿地應。

  她望著他,實在也不忍他為自己辛勞,再讓他槌兩下,便溫柔地拿開他的手。「夠了,謝謝你。」

  「不客氣。」他得意地揚唇,好似真的認為自己完成了某種豐功偉業,往下一倒,又賴上她的腿。

  呿~~

  她好笑地望他,結果又躺下了,那剛剛他替她槌腿是在槌辛酸的嗎?

  但她當然沒有阻止他躺下,事實上她愛極了他用這種姿勢賴在她懷裡,她只要一低頭,便能清清楚楚地看盡他眉眼,看他表情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兩人靜靜地享受片刻溫馨。

  「早上王醫生打電話給我。」他忽然說。

  「什麼?」她愕然回神。「你怎麼現在才跟我說?」

  「他想安排我下禮拜動手術。」

  她凝眉,聽出他語氣裡的猶豫。「怎麼了?你有什麼顧慮嗎?」

  「顧慮倒沒有,只是——」他頓住,眉宇微微蹙攏,顯然心頭壓著某顆大石。

  「你是不是擔心開刀的結果?」她貼心地猜測。

  他神色一變,兩秒後,點了點頭。「你說過,我應該把這段暫時失明的時間當成放人生的長假。」

  「我是這麼說過。」

  「發現自己眼睛看不見,一開始我的確很焦躁,很不安,幸好有你在身邊陪我,才讓我漸漸接受這個事實。」

  說著,鍾雅倫探手摸索,恩彤知道他想要什麼,主動伸出手,讓他握住。

  「我很感謝你,恩彤。」他嚴肅地低語。

  「別這麼說。」她心弦拉緊。

  「我開刀的時候,你會陪著我吧?」他啞聲問。

  她凝望他,忽然懂得他想說什麼。他其實擔憂手術是否能順利成功,怕動過刀後他還是看不見,但只要有她陪伴,他便能有勇氣面對最壞的結果。

  他是在告訴她,他需要她。

  從不允許自己需要任何人的男人,卻承認自己需要她……

  恩彤感動地眼眶泛紅。「我當然會陪著你,你放心吧,手術一定會成功。」她緊緊握住他的手,給他信心。

  得她安慰,他心神頓時寧定,輕輕在她掌背印上感恩的一吻。「等我醒來後,我要第一個看見你。」

  她聞言,一陣震顫。

  「怎麼了?」他感覺到她的異樣。

  她沒立刻回答,悄悄伸出一隻手,撫上自己印著胎記的臉頰。「我只是怕自己會令你失望。」

  「為什麼會失望?」他不解。

  她苦澀地斂眸,不敢看他的表情。「因為我……長得不好看。」

  他笑了。「不會的,我知道你一定是個很美的女人,因為你的心很美。」

  心美不一定代表容貌就美。

  她惆悵地歎息。「如果我真的長得很醜呢?」

  「怎麼可能?你是鼻子歪了還是嘴斜了?我摸到的五官可不是這樣。」

  「你沒聽說過瞎子摸象的故事嗎?你摸到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其他的都是你擅自想像。」

  「怎麼?你怕我把你想成天仙美女,到時候失望?」他笑著捏捏她的頰。「別傻了,你的外表怎麼樣一點都不重要——你前幾天不是念那本《小王子》給我聽嗎?『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無法看見的』,而我的心眼,可是清清楚楚看見你的內涵了。」

  她顫然揚眸。「你真的看見了嗎?」他真能夠不跟其他的男人一樣,不看她的臉,只看她的心?

  「你不信我?」他裝怒,濃眉一擰。

  她怔忡地望他,柔腸百結,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在胸臆縈繞。

  她當然願意相信他,如果可能,她真希望能忘了他曾經用如何嫌惡的表情看著她的臉——

  「我相信你。」

  在鍾雅倫動手術那天,恩彤同時接到妹妹的來電。

  「恩琳,真的是你?」她又驚又喜。「你這陣子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都不跟我們聯絡?知不知道爸爸有多擔心你?」

  「我當然知道,我現在就在家裡。」白恩琳語氣尖銳,似乎並不高興聽到姊姊一連串的追問。「姊,你馬上回來!」

  「什麼?」恩彤一愣。「為什麼?」

  「我剛跟爸吵了一架,把他氣得心肌梗塞,送進醫院去了。」白恩琳急促地解釋。

  「你說爸心臟病發作?」恩彤不敢相信。

  「他現在正在醫院急救,你快點回來!」

  要她回去?

  恩彤遲疑,現在有另一個她很關心的人也正在開刀房裡,他拒絕了奶奶跟弟弟來探望,也拒絕幾個堂兄弟虛偽的關懷,只要求她的陪伴。

  他只要她一個人,只想一醒來便見到她,她不能丟下他不管。

  「可是恩琳,我現在——」

  「你還在猶豫什麼?」白恩琳氣憤地打斷她。「你該不會要告訴我,你還要留在那男人身邊照顧他吧?」

  「他現在正在開刀——」

  「那又怎樣?爸爸也在醫院急救!姊,你怎能這麼不孝?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只記掛著那男人?你不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爸了嗎?」

  「我……」恩彤惶然心驚。

  她確實不該再猶豫了,父親正在垂死邊緣掙扎,她身為女兒,再怎麼樣也該隨侍身邊,即使父女倆感情稱不上親密。

  「好,我馬上回去!」她下定決心。

  答應妹妹後,她便匆匆離開醫院,趕往車站搭車南下,回彰化小鎮。

  在車上,她撥了電話給鍾雅人,想跟他說明情況,他的手機卻沒開,打去辦公室,同事說他跟秘書到客戶公司開會。

  該怎麼辦?

  她擔憂鍾雅倫開刀醒來後看不到她會生氣,更怕萬一他視力仍未恢復,一個人獨自恐慌。

  但她也擔憂父親,她從不曉得他有心臟方面的毛病,自從母親過世後,她便很少回彰化,只有過年時才會回去看他,想起這些年來,他或許一直默默承受病痛的折磨,她便感到無限歉疚。

  妹妹罵得很對,她是很不孝。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奔波,她來到妹妹指示的醫院,詢問櫃檯小姐,找到父親的病房。

  他已經從急診室住進病房了,這樣是不是表示他的已經脫離生命危險?

  恩彤稍稍放下心,進了病房,見父親果然好端端地坐在床上看報紙,放鬆地微笑。「爸,你沒事了?」

  白爸爸聽見她的叫喚,抬起頭,漠然瞧她一眼。「你來了。」

  「嗯。」她走向父親,在床邊規規矩矩地站著。「恩琳說你心臟病發,我嚇一跳,馬上就趕回來了。你現在覺得怎樣?身子還好嗎?」

  「我沒事,很好。」白爸爸冷淡地應,伸手摸索茶幾上的水杯,恩彤趕忙替他斟滿水,雙手奉上。

  「恩琳呢?」她左顧右盼,看不到妹妹人影。

  「她回台北了。」

  「什麼?她回去了?」恩彤驚愕。妹妹十萬火急地把她叫回彰化,自己卻反而離開了,究竟怎麼回事?

  她瞇起眼,打量父親,愈看愈覺得不像一個不久前才脫離鬼門關的人,他氣色太好,精神太飽滿。

  「爸,你真的……心肌梗塞嗎?」

  「誰說我心肌梗塞了?」白爸爸悠閒地喝水。「我只是住院做健康檢查而已。」

  「只是健康檢查?!」恩彤震撼。「可是恩琳明明說——」她驀地頓住。

  雅倫!

  他還在醫院開刀呢,可她卻因為妹妹一句謊言,不顧一切地拋下他。

  「為什麼恩琳要騙我?」

  「不這麼說,你會放下鍾雅倫嗎?」白爸爸冷眼覷她。「恩琳說你跑去當那男人的看護,每天寸步不離地照顧他。」

  「我是他的看護沒錯。」恩彤焦急地瞥了眼手錶,算算時間,他也差不多該動完手術了。「爸,我不能跟你多說了,我得馬上趕回台北。」語落,她迫不及待地轉身。

  「你給我站住!」凌厲的命令止住她。

  她愕然回眸。

  「你給我留在這裡,不許回去破壞你妹妹的好事。」

  「什麼意思?爸,我不懂。」

  「還問?你這做姊姊的是怎麼顧你妹妹的?竟然顧到她未婚懷孕,讓她被男朋友毆打,最後還流產!」白爸爸言語如利刃,一字一句戳在恩彤心頭。

  她一陣疼痛。「恩琳……流產了?」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她的時候有多心疼?她臉上都是傷,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這麼慘?」恩彤駭然。她沒想到妹妹的男朋友竟如此狠心。「對不起,我不知道……」

  「光會說對不起有用嗎?」白爸爸嚴厲地瞪她。「有個狗仔記者一直跟蹤她,挖到她跟豪門小開交往的消息,知道她這陣子失蹤是因為流產,威脅她說要在週刊上寫這個報導——要是真的登出來,恩琳的演藝事業就從此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怎麼會?」恩彤臉色雪白。「難道不能阻止那個記者報導嗎?」

  「當然可以。」白爸爸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溫和。「只要你肯幫忙的話。」

  「我?」她茫然。「怎麼幫?」

  白爸爸沒立刻回答,凝視她許久,嘴角忽然牽起一絲詭異的笑。「讓她代替你,待在鍾雅倫的身邊。」

  恩彤倏地無法呼吸,驚駭不已。「你說要讓恩琳……取代我?」

  「沒錯。」白爸爸笑著點頭,清清淡淡的笑容看在恩彤眼裡,卻猶如一團火,狠狠灼痛她。「你想想,只要恩琳跟鍾雅倫在一起,一切就說得通了——她之所以三番四次進出醫院,是為了陪他做檢查,這陣子不接工作也是為了能夠專心照顧自己心愛的男人。」

  「心愛的……男人?」恩彤強烈暈眩,只覺她小小的世界在此刻天崩地搖,瀕臨毀滅。

  「這也不算說謊,恩琳以前的確喜歡過那傢伙,跟他在一起也不算太委屈,你千萬別去打擾他們,就讓恩琳好好待在他身邊。」

  要她別去打擾他們?可她明明才是那個一直照顧他的人啊!她答應過他的,要讓他重見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

  他要的人是她,喜歡的是她,不是恩琳,不是其他女人……

  「我要回台北,我要回去……」她恍惚地呢喃,心海捲著驚濤駭浪,她好慌,好慌,不知為何,有種可怕的預感,再不回去,她或許就永遠見不到他了。「我一定要回到他身邊……」

  「白恩彤,我不是說了嗎?不准你回去!」白爸爸霍然下床,鐵青著臉拽住女兒臂膀。

  「不行,我一定要走。」恩彤悲愴地喊。「爸,你放開我,你讓我回去——」

  「你給我清醒點!」一記清脆的耳光,毫不留情地甩在恩彤臉上。

  她震住,正巧就是烙著胎記的那半邊臉在灼燒,痛進真皮下的微血管裡,痛進最脆弱的心裡。

  「你到現在還不覺悟嗎?」白爸爸無情地指責她。「你以為你媽是怎麼死的?就是因為你!為了替你除去臉上這塊胎記,她拚了命地做牛做馬,存血汗錢,讓你去動美容手術,結果呢?還不是一樣?你臉上的胎記有消掉嗎?就算顏色淡了一點又怎樣?還不是跟以前一樣醜?白白賠了你媽的健康!難道你害死你媽還不夠,現在還想氣死我?」

  「不是這樣的,爸……」淚水一顆接一顆,從她眼眶滾滾湧出,她想鎖住它們,卻鎖不住,從小到大累積的苦楚,都在這一刻傾洩。「媽不是我害死的,不是我……」她怎麼可能希望唯一疼愛自己的人死去?「她只是、只是……」

  「只是為了有錢讓你動手術,所以才賠掉健康,賠掉一條命!」

  「不是的,不是因為我……」恩彤伸手蒙住臉,掩去最沉痛的哀傷。她的母親是為了撐起整個家,才會那樣日以繼夜地工作,如果父親當時能夠認真工作,盡一家之主該負的責任,母親也可以不用工作得那麼辛苦。「錯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難道是我?!」白爸爸高聲咆哮。「你是這意思嗎?一切都是我的錯?」

  本來就是!難道不是嗎?

  恩彤含淚瞪視父親,好想如此頂嘴,她不是沒怨過恨過這個父親,只是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寬容,要學會原諒。

  為什麼如今反倒是他咄咄逼問她?

  「都是你的錯!要不是有你這張臉,我們家以前也不必過那種窮日子!我早就跟你媽說了,你這是魔鬼的詛咒,她偏偏不相信。」

  「爸,你別說了,我求你別說了。」恩彤沙啞地祈求。

  是她不好,算她的錯,行了吧?她只求父親別再用言語鞭笞她了,她很痛了,真的很痛很痛。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斬斷與父親的這段孽緣,她當年投錯胎了,不該生到這個家庭,帶給父親與妹妹煩惱,可如果她不是出生在這個家,又怎能遇見那麼慈藹溫柔的母親?

  她最愛的媽媽啊!

  她人生最大的痛便是失去地……

  「你要我不說可以,除非你答應我,不去破壞恩琳的好事。」白爸爸開出交換條件。

  她矇矓抬眸,望向那個從來不肯給自己一點點愛的父親——他不僅不曾愛過她,還逼她拱手讓出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你幹麼一副捨不得的表情?你以為那個男人會愛上你嗎?別傻了!」白爸爸嗤聲冷笑。「他看到你妹妹後,怎麼可能還會喜歡你?聰明的男人都愛漂亮的女人,你說是不是?」

  他要她怎麼回答?希望她回答什麼?

  恩彤只覺一顆心,碎成片片,在空中零落,像失去生命的花朵。

  聰明的男人都愛漂亮的女人——

  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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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2-5 22:32:40
第九章

  她——就是恩彤?

  鍾雅倫睜開眼,慢慢適應刺目的光線,然後,他努力穩住過分急促的心跳,望向那個亭亭玉立在他面前的女人。

  她就是恩彤。

  他想看清她,又遲疑著不敢與她目光相接,他這輩子不曾在任何女人面前緊張過,她是第一個。

  他想看她的眼睛,卻害怕在她眼裡看不到愛戀的情感,他知道為了手術再次剃光頭的自己外表一定很可笑,她說不定會覺得失望。

  但,他還是想看她,想看這些日子陪在自己身邊的女人,究竟長著什麼樣的外表。

  他眨眨眼,凝聚焦點,眸光緩緩梭巡過她全身上下,雖然他剛動完手術,視力尚未完全恢復,仍看得出來她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彩妝是稍嫌厚了些,但肌膚白裡透紅,身材也很窈窕纖瘦,絕對符合現代人審美的標準。

  她長得很好看啊,為什麼之前還要那麼羞怯地謙稱自己長得醜呢?

  他見過的美女可多了,而她絕對算得上是佼佼者,只是……

  「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他總覺得她的容貌,似曾相識。

  「原來你記得啊?」她嫣然一笑,眼神自然流露嫵媚。「我還以為你早忘了呢!」

  這聲音怎麼好像比平常尖?

  他蹙眉。「你喉嚨不舒服嗎?」

  「啊?」她愣了愣,神色似乎微微一變,連忙清清喉嚨。「對啊,因為我有點……感冒,剛剛是捏著嗓子說話才會這樣,咳咳,現在好多了嗎?」

  「嗯。」降低聲調後,聲質的確很像他之前聽到的那個人。

  「幹麼?你是不是還不信啊?」她看出了他的疑慮,撒嬌似地抗議,主動俯下身,湊過臉蛋來。

  他明白她的用意,閉上眼,右手撫摸她的臉,用觸覺來確認他的印象——沒錯,這的確是他摸過的五官。

  他睜開眼,淡淡一笑。「我們以前是在哪裡見過?」

  「我媽在你家幫傭過,記得嗎?她在你家當過廚娘。」

  「你媽?」他訝異,尋思兩秒,驀地恍然。「你是廚娘玉嬸的女兒?」

  「是。」

  「為什麼之前不跟我說?」

  「因為我怕你不高興啊。」她委屈地癟嘴。「你以前不喜歡我。」

  豈止不喜歡,他對她很厭煩,那時候的他只認為她是個纏人的女孩。

  鍾雅倫惘然沉思。

  他完全想起來了,念大學時的某年暑假,家裡多了個清秀少女,總是借口服侍他,三不五時出現在他面前,聽說她是玉嬸的女兒,他才百般忍讓。某天,她趁著端養生茶給他,偷偷親吻趴在床上午睡的他,他驚醒,徹底惱怒,將她痛罵一頓。

  「……那天,我可是被你嚇呆了,哭著跑走,後來再也不敢來你家幫忙了。」她嬌聲埋怨。

  「對不起。」他誠摯地道歉。他一向脾氣古怪,又最看不慣那些因為他的家世主動投懷送抱的女孩,所以才對她那麼凶。

  「你現在總算知道,我當時的少女心有多受傷了吧?」她半開玩笑地問,頓了頓,眼神變得溫柔似水。「你會不會不高興?」

  「不高興什麼?」

  「不高興我又厚著臉皮跑來當你的看護啊。」她嬌嗔。「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死纏爛打?」

  死纏爛打?他茫然不語。

  她誤解了他的沉默,面色一黯,別過頭。「我就知道,你看到我的臉,一定會討厭我了。」

  他聞言,胸口猛然一震,她曾對他說過的話在他耳畔如雷作響。

  你沒聽說過瞎子摸象的故事嗎?你摸到的也許只是冰山一角,其他的都是你擅自想像。

  我長得不好看,怕你會失望。

  怪不得她之前會對他說那些話了,她一定很擔心他知道她是那個曾經遭他痛斥的少女,會因此嫌惡她。

  憶起她當時憂鬱的口吻,他胸口一痛,連忙握住她的手,以目光傳遞溫暖。「我說過了,我既然看見你的內涵,不管你長什麼樣,我都會喜歡你。」

  「真的?」美眸笑意閃亮。

  「真的。」他點頭。

  「謝謝!」她熱情地投入他懷裡,藕臂勾住他肩頸,笑得好開心。「我真的好喜歡你~~」

  「你可以死心了。」

  深夜,白恩琳戴著帽子,掛著墨鏡,大駕光臨姊姊的住處,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裝潢的色調很溫馨。

  但此刻在室內流動的氛圍卻一點也不溫馨,反而壓抑著一股沉重的冰冷。

  恩彤木然凝望妹妹,很明白她前來探訪,是為了警告自己。

  「鍾雅倫已經完全相信我就是這陣子一直照顧他的看護了,而且他很高興呢,一直稱讚我長得漂亮。」白恩琳得意地挑眉。

  「是嗎?他稱讚你?」恩彤沉下一顆心,她很難想像那個彆扭的男人嘴上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但或許他真的對妹妹的美貌目眩神迷吧?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白恩琳冷酷地挑明來意。「都到這地步,如果你還突然跑去跟他表白身份,只會激怒他,而且我相信他也不會希望自己喜歡的女人長得是像你這樣的臉。」

  「他希不希望,不是由你來決定。」恩彤澀澀低語。

  「什麼意思?」白恩琳臉色一變。「難不成你真的想扯我後腿?爸明明說你願意幫我的!」

  她並非真心想幫妹妹,只是妹妹已搶先一步出現在他面前,他重見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妹妹,不是她,這讓她失去了勇氣。

  如果他真的相信妹妹就是一直照顧他的人,她又能怎麼辦呢?

  「你明明不是我,難道他一點都不懷疑嗎?」她苦澀地問。

  「他是有些懷疑,不過要感謝你。」白恩琳譏誚地微笑,從名牌包包裡取出一本日記本。

  恩彤見了,愕然睜大眼。

  「多虧你有每天寫日記的習慣,姊,你不知道我在鍾雅倫家的客房翻出這本有多高興!這樣我就不怕露餡了,你之前跟他做過什麼、說過什麼,這本日記都寫得清清楚楚。」

  所以妹妹把整本日記都翻遍了?她不堪的心事,全遭人看透了?

  恩彤倒抽口氣,狼狽地搶回日記本。「還給我!」她好生氣,好難過,妹妹憑什麼這樣侵犯她的隱私?

  「還你就還你。」白恩琳隨她將本子搶去,漫不經心地聳聳肩。「不過姊,原來你也會擔心鍾雅倫眼睛能看見後,被你臉上的胎記嚇一跳,沒想到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我本來還以為——」

  「別說了!」恩彤厲聲喝止妹妹,胸口鬱悶地疼痛。

  她緊緊將日記本抱在懷裡,像保護著某種珍貴的寶物,或許,是她破碎的自尊——

  為什麼他會認不出妹妹不是她呢?

  她真的好怨,眼眸酸楚地刺痛著。「你現在就跟他住在一起嗎?就睡在我以前那間客房?」

  「是啊,我就睡在你那間房。」白恩琳笑容可掬。

  「那三餐呢?難道你也會煮飯給他吃?」

  「怎麼可能?我會傻到弄粗自己這雙手嗎?」白恩琳嘲諷地欣賞自己美麗的指甲。「我告訴他我因為搬重物,拉傷了手臂肌肉,連舉起來都會酸痛,他聽了超緊張的,不准我再做任何家事,我頂多只需要煮煮他最愛喝的養生茶哄哄他——幸好以前暑假在鍾家打工的時候,媽教過我怎麼煮那種茶。」說著,她俏皮地吐吐舌頭。

  恩彤瞪著得意洋洋的妹妹,說不出在胸臆縈繞的是什麼滋味,也許是強烈的恨,是連她自己也覺得醜陋至極的妒意。

  從小到大,她一直告誡自己不可以孕育如此負面的情緒,她只願學習母親的慈愛與包容,她希望自己像媽媽,不像爸爸那樣憤世嫉俗。

  但現在,她卻覺得自己的心房漸漸陰暗了,有某種怪獸正掙脫著爬出來,對她張牙舞爪。

  那令她體內升起一股衝動,想甩妹妹一巴掌……

  「你馬上給我離開!」她面容凝霜,語氣亦寒冽如冰。

  白恩琳一怔。「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一向溫和的姊姊會這樣說話。

  「你走,否則不要怪我對你不客氣。」恩彤深知自己的耐性已達警戒邊緣。

  「你能對我怎樣?」白恩琳偏還白目地挑釁。

  她倏地抬手,不輕不重地打了妹妹一耳光。

  白恩琳驚駭。「你……打我?」她傻了兩秒,一回神,眸中凶光頓熾。「你居然敢打我?你以為你是姊姊,就可以這麼囂張嗎?」她潑辣地逼近姊姊,要抓她頭髮。

  恩彤不避不閃。「恩琳,我警告你,不要惹毛我。」她慢條斯理地撂話,用一記凌厲的眼神懾服妹妹。「否則別怪我不顧姊妹之情去跟週刊記者爆料,到時候你就永遠別想再回到演藝圈,當你的第一名模。」

  這一擊,正中標靶。

  白恩琳最怕的就是罩在身上的美麗光環因為醜聞而褪色,她慌亂地連退數步,身子驚懼得直顫抖。

  「算……算你狠!」她恨恨地磨牙,轉身倉皇逃去。

  恩彤凝立原地,目送妹妹的背影,好半晌,她垂下眸,忽然感到一股濃濃的悲哀,在血流裡沉默地脈動。

  為什麼,她找不到勇氣對自己最愛的人表明身份?

  視力一恢復,鍾雅倫便急著回到公司裡,但正如他之前所擔憂的,他的弟弟鍾雅人不肯將總裁大位還給他,串連其他四位堂兄弟,在董事會上合力相挺。

  他很清楚,一向對權勢漫不經心的弟弟並非真的貪戀總裁這位子,只是單純為了與他一較高下,證明給自己心愛的女人看。

  他的弟弟,深愛著他特意請來的秘書梁思晴,卻誤認為她還眷戀著他這個前老闆。

  為了梁思晴,從來不肯與他競爭任何東西的弟弟正式對他宣戰。

  他該感到憤怒,或者欣慰?

  鍾雅倫說不清盤旋在胸臆的是什麼滋味,這心情,不能單純以喜怒來形容,他對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懷抱的情感,太複雜。

  當年,他明明看出弟弟對自己的秘書一見鍾情,卻刻意拆散兩人,如今他卻主動將她送到弟弟身邊。

  你不一定討厭他,也許還挺喜歡他的,所以才願意把總裁的位子交給他,可是你心裡,還不能完全信任他,或者該說你不允許自己對他打開心房……

  他想起恩彤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她完全說對了,就因為她一語中的,當時的他才會那麼惱怒,不由分說地責怪她。

  鍾雅倫微微苦笑。

  也許他其實是想與弟弟和解,不希望兩兄弟在彼此面前演戲,而是能真真正正地交心,怨也好,恨也罷,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

  所以即使弟弟不肯主動辭職,他依然沉靜地等候著,果然才過一個月,弟弟便回心轉意了,主動讓出大位,而董事會也同時通過決議,重新任命他為總裁。

  他總算要回鍾心了。

  重掌權位的他,更加賣力地工作,幾乎天天在公司加班到深夜。

  這麼做,一方面是為了彌補他這個月不在公司的空白,另一方面,也是逃避閒下來時,腦子會胡思亂想。

  鍾雅倫驀地歎息,抓起擱在辦公桌上的手機,滑開蓋子,看著螢幕出神。

  螢幕上,是恩彤的照片,巧笑倩兮,嫵媚迷人的姿態一看就是個架勢十足的專業模特兒。

  這是她趁他不注意時,自作主張設為手機桌布的,當他發現時,其實有些冒火,是她楚楚可憐地求饒,他才勉強接受。

  一念及此,鍾雅倫郁惱地擰眉。

  雖然他一直不願承認,但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愈來愈感覺她不像之前那個打動他心房的女人,他常常無法將兩人聯想在一起。

  她是Pauline,不是恩彤。

  這樣的念頭時常毫無預警地在他腦海浮現,某天,他甚至懷疑地主動找奶奶確認,結果她卻支支吾吾,在他再三逼問下,才很不情願地承認其實當初聘請恩彤為看護的人並不是她,是雅人。

  而雅人面對他的質問,卻是笑著打哈哈,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就是不肯給他一個明確的答案。

  難道現在這個「她」,真的不是以前那個「她」?

  但如果不是,為什麼真正的恩彤不肯現身呢?為什麼她能任由另一個女人假冒自己……

  鈴聲忽然清脆作響,鍾雅倫愣了愣,瞥了眼手機螢幕上閃爍的人名,眉頭竟鎖得更緊。

  「喂。」

  「雅倫,是我。」耳畔傳來柔軟好聽的聲嗓。

  「恩彤,有事嗎?」

  「當然有啊。」她甜甜地笑。「你現在在幹麼?不會還在公司工作吧?」

  「嗯,我在公司。你呢?」

  「還在拍廣告呢。」她語氣小哀怨。「從下午一直拍到現在,導演一直不滿意,好煩喔。」

  「工作就是這樣。」他溫聲安慰。「如果不喜歡,就辭掉吧。」

  「不行!怎麼能辭掉?」她反應激烈。「你應該知道人家有多愛這份工作。」

  他默然。

  她似乎察覺他的不愉,識相地轉開話題。「哪,你等下要不要到片場來接我,我們一起吃宵夜?」

  「你什麼時候結束?」

  「嗯,現在還不確定耶,不然我等下再Call你?」

  他瞥了眼手錶,已經十一點多了。「我看還是算了,我這邊還有一些公文要看,弄完後就要直接回家睡覺了,明天早上還要開會。」

  「不會吧?這麼忙,連吃個宵夜的時間都沒有喔?」她撒嬌地盧他。

  他不為所動。「抱歉。」

  她沉默兩秒,不知想些什麼,然後澀澀揚嗓。「好吧,那算了。明天開始我要到香港走一場服裝秀,要三天後才能回來,不然到時候我們再一起吃飯?」

  「嗯,你去吧,回來Call我。」他果斷地掛電話,瞪著手機螢幕。

  「……這樣可以嗎?」一道爽朗的聲嗓悠哉悠哉地落下。「女朋友都親自打電話來約了,居然不賞臉?」

  鍾雅倫愕然抬頭,只見鍾雅人不知何時倚在辦公室門口,姿態既瀟灑,又帶著一股氣人的懶散。

  「這種時候你怎麼可能還在公司?」他嘲謔。弟弟不是一向主張享樂人生,堅持把靈魂賣給工作的人是笨蛋嗎?

  「還不都是思晴?說什麼明天要去見客戶了,硬要我把專案報告寫出來,害我這幾天都沒好好睡。」鍾雅人一面抱怨,一面打呵欠。自從辭去總裁後,他便成為鍾心研究開發部的主管,發揮自己真正的專才。

  「她做得好。」鍾雅倫稱讚梁思晴的盡責。「如果不是她認真鞭策你,我看所有的案子到你手裡,都會一拖再拖。」

  「呿~~我是那麼不負責任的人嗎?」鍾雅人不以為然地抗議。

  鍾雅倫聳聳肩。事實勝於雄辯。

  鍾雅人也懶得繼續辯解,走進來,灑脫地躍上辦公桌,以一種很不禮貌的神態打量兄長。

  「哥,老實說,你這陣子幹麼這麼拚命?」

  「什麼拚命?」

  「工作啊。」鍾雅人戲劇化地揮揮手。「你現在比以前更誇張了,每天除了睡覺幾乎都待在公司,你真的對鍾心有這麼狂熱嗎?愛鍾心比愛你的女人還多?」

  「什麼女人?」

  「Pauline啊!你不是都已經當媒體記者面前承認她是你的女人了嗎?」

  鍾雅倫一窒,不自覺地沉下臉。「那是因為——」

  「因為她無緣無故從工作崗位上消失。」鍾雅人主動接口。「如果你不當場承認她是你女朋友,為了照顧你才沒辦法工作,恐怕會毀了她的演藝事業。」

  「你到底想說什麼?」鍾雅倫面無表情,等著看弟弟葫蘆裡賣什麼膏藥。

  「我說,其實你沒那麼喜歡她,對吧?」鍾雅人問得直率。

  鍾雅倫愣住。「我當然……喜歡她,她對我很重要。」

  「以前當你失明的時候,她是很重要啦,可是你現在眼睛都能看見了,有什麼女人不能要的?何必執著於她?」鍾雅人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這是暗示他對恩彤只是純粹的依賴與利用嗎?

  鍾雅倫不悅地擰眉。「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

  「……」

  見兄長半天吭不出一句,鍾雅人忽地笑了,嘴角噙著諷刺。「OK,我承認她算得上漂亮,但又怎樣?台灣的美女又不只她一個,而且她條件也沒特別好,家世也不怎麼樣——」

  「那些都不重要!」鍾雅倫粗聲打斷弟弟,胸口一把怒火悄悄燃起。

  「那什麼才重要?」

  什麼才重要?

  鍾雅倫頓時惘然,千言萬語卡在喉頭。

  外型、家世、氣質,從前他的確會這樣百般挑剔與自己約會的女人,要求她們必須達到某種程度,以免污染自己的眼睛,浪費自己的時間,但對恩彤,他開不出任何條件。

  所有的外在條件都不重要,他都不在乎,他只需要她是原原本本那個她,那個總是惹得他心動又心疼的她。

  可現在的她,彷彿失去了當初令他動心的特質,有時候,甚至令他覺得俗不可耐。

  不該這樣的,他曾對她保證過,不論她外表如何,他都不會嫌棄她,如今她明明擁有那麼出色的容貌,他反而感到失望……

  「你說不出來嗎?哥。」鍾雅人似是看穿了他矛盾的思緒,目光一閃。「好吧,那我換個方式問你,你幹麼要把她趕出門?」

  「什麼?」鍾雅倫又是一愣。

  「我聽說她現在已經搬出去,不跟你住在一起了?」

  「我們又還沒結婚,住在一起總是不像話,何況她是個公眾人物,得顧及形象。」鍾雅倫自認這借口很合情合理。

  但鍾雅人卻不肯買帳。「得了吧!現在這社會,同居算得了什麼?而且名模跟小開陷入熱戀,難分難捨,不是更有新聞價值嗎?」

  「我不是讓人拿來炒新聞的!」鍾雅倫慍怒。

  「可是你的身份,偏偏就是很有新聞價值啊。」鍾雅人才不管哥哥生氣,自顧自地笑。「不過這不是我的重點,重點是,如果你真的想要那個女人,怎麼會捨得放她離開你身邊?如果是我,絕對想盡辦法留住她。」

  「所以呢?」鍾雅倫目光銳利。「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你真的愛她,也不在乎她的出身,那就證明給我看。」鍾雅人頓了頓,嘴角拉開詭異的笑。「你要不要乾脆跟她求婚?」

  「求婚?」恩彤傻住,握著手機的手忍不住顫抖。「你說他向……恩琳求婚了?」

  「是啊。」鍾雅人的聲音聽來總是那麼歡快。「他們兩個禮拜後就要訂婚了。」

  「訂婚?怎麼會……」恩彤不敢相信。「恩琳不可能答應的。」

  「怎麼不可能?」鍾雅人冷嗤一聲。「能夠高攀豪門小開,我看你妹可樂得很,一點都不像你之前告訴我的,她只是為了挽救自己的事業才不得已在我哥面前取代你的身份。」

  可是……怎麼可能?

  妹妹是白恩琳,不是白恩彤,難道結婚證書的名字也能亂簽嗎?恩彤用力咬唇。

  「事情演變到這地步,你還不採取任何行動嗎?」鍾雅人慢條斯理地問。「你真的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你妹嫁給我哥?」

  不,她不能!

  可是她該怎麼辦?事到如今,她還有臉跟鍾雅倫表白嗎?而且……

  「他向恩琳求婚,是因為他愛她吧?」她黯然低語。

  「你說什麼?」鍾雅人不可思議地拉高聲調。

  「我想他一定很喜歡恩琳。」她妹妹貌美活潑,所有她身邊的男人最後都會愛上她妹,他當然也不例外。

  「你——沒救了!」鍾雅人憤慨地磨牙。「我本來以為你會生氣,沒想到你是心甘情願把自己心愛的男人讓給你妹妹。」

  她不是。但她又能怎樣?這是鍾雅倫自己的選擇,他選擇了她妹妹。

  恩彤的心沉下,無助地閉眸。

  「好吧,既然你自己甘願放棄我哥,那就怪不得任何人,我也沒話好說。」鍾雅人一字一句,都精準地刺中她心坎。

  她好痛,卻不知該如何反擊。

  而他夠狠,還繼續刺傷她。「對了,關於訂婚宴,張秘書說可以請你幫忙。」

  「幫什麼忙?」她神智恍惚。

  「花藝設計啊!聽說你可是高手,訂婚會場就交給你佈置了,你妹妹愛什麼花,你這個做姊姊的一定很清楚。」

  「要我去……佈置會場?」

  「你應該不介意吧?自己愛的男人都可以讓給妹妹了,幫她佈置訂婚宴的會場又算得了什麼?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會場弄得很浪漫——對吧?」

  他笑聲如雷,一聲聲,惡意地在她耳畔轟轟作響。

  她震撼得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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