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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好女孩快跑之三】癡心好朋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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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 -【好女孩快跑之三】癡心好朋友




【內容簡介】

誰說近水樓台一定能先得月?
就像她,多年來的深情守候,他卻只當她是好朋友
並堅持好友之間只談心不談情的原則
雖然快樂的事情會跟她分享,難過的時候會找她訴苦
失戀的情傷更要對她傾吐,可令她感傷的是──
他愛上的對象,卻永遠不會是她!
諷刺的是,他的歷任女友都把她視為破壞力驚人的小三
唉!那些女人真是高估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
其實她不過是他身後的一個影子
是個連癡心女配角都撈不到手的清水角色
永遠只能看著她的王子為別的公主獻上微笑
根本對任何人造成不了威脅……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他的菜,連當點心都嫌不夠塞牙縫
但依舊癡心妄想著終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
直到他親口宣佈已經找到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女
她知道,該是要對心頭那不切實際的迷戀徹底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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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3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這不是間乾淨純白、時尚優雅的房間。

  在奶油黃的牆面上,到處貼掛著一張又一張粉彩筆描繪出的可愛插畫,看起來有點兒亂、有點兒好玩。

  綠油油圓滾滾的大樹下,胖胖呆呆的小老鼠敲敲打打正在娶親;色彩鮮艷豐富的橘色南瓜馬車旁,小仙子舞動透明翅膀降落在窗框上;池塘裡的粉紅色荷花裡,小人國的王子輕輕吻了公主……

  長長的綠色老式窗戶邊,幾株翠綠可愛的薄荷小盆栽排排站。

  角落裡顏色斑駁的木頭櫃子上,擺了一隻電動咖啡壺,旁邊鍍鐵架上掛著兩隻胖胖耳杯,一隻鵝黃,一隻柳綠。

  木質地板上,軟軟的單人床墊靜靜躺著,雪白床包邊緣繡了幾串樸拙可愛的鈴蘭花。

  簡單的兩隻衣櫥就裝了四季衣裳,靠近玄關的矮鞋櫃裡除了涼鞋就是球鞋。

  六坪大的空間裡,只有那張原木書桌最大,可是上面堆滿了畫紙、資料、書本、筆、顏料……感覺好像也隨時會不夠用。

  陳蘭齊坐在椅子上,背後放只「海賊王」魯夫圖案的軟抱枕,正聚精會神地將筆尖沾上金色顏料,在打好了草稿的八開畫紙上,點繪出華麗雄偉的宮殿。

  在很久很久以前,影子公主愛上了太陽王子,可是因為她只能默默在他的背後,所以王子從來看不見公主……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她手上的畫筆一頓,略帶困擾地抬頭瞥向吵鬧不休的電話。

  「喂,哪位?」她側頭夾著話筒,繼續用畫筆加深皇宮金碧輝煌的線條。

  「吃了嗎?」一個低沉嗓音含笑的傳來。

  陳蘭齊心一震,筆尖幾乎塗出了邊框,好不容易才定了定神。「現在幾點了?」

  「快八點……」聲音裡的笑意霎時化為嚴肅。「妳是不是早餐跟午餐也忘了吃?」

  「呃……這個……」她有些心虛地支吾。

  「忘記上次胃出血被緊急送進醫院的慘劇了嗎?」

  「……對不起。」

  「給妳十五分鐘,樓下見。」電話隨即收線。

  「喂?喂?」她手足無措地看著傳來嘟嘟嘟聲的話筒,半晌,才慢慢放了回去。

  然後,對著電話發起了呆。

  「這麼臨時……」她喃喃,「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啊!」

  還沒準備好,看見他的時候呼吸不要太急促、心臟不要跳太快、笑容不要太燦爛、眼神不要太熱切……

  還沒第一千零一次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嚴加痛斥告誡:她和他,只是從國小一年級座位被排在一起的老同學,而且他已經有女朋友了……

  陳蘭齊,千萬記得妳的身份叫作「好朋友」。

  ★☆★

  短短的十五分鐘裡,起碼有十分鐘是被陳蘭齊浪費在穿衣鏡前面像個傻瓜似的強力自我催眠。

  許是成效不錯,她的呼吸平穩了,心跳和緩了,表情冷靜了,但是仍舊在渾然未覺的情況下把辮子解開,梳亮了及腰的黑髮,還把原本身上穿著的、洗成了鬆鬆垮垮的大T恤和運動褲換成秀氣淑女的米色洋裝。

  在走出電梯前,她還不忘讚許地看了一眼倒映在鏡子裡的自己──

  嗯,神情夠自若,夠淡然。

  只是一見到靠在黑色轎車旁的高大男人時,她肺裡的空氣霎時全被抽光,所有的武裝和防備也崩解潰散得無影無蹤!

  相較她突如其來的心跳靜止,他卻笑得格外爽朗愉快。

  「昨晚又熬夜畫畫了?」他總誤以為她的恍神是因為缺乏睡眠。

  也好,總比被他知道真相好。

  「答對了。」陳蘭齊努力找回自制力,逕自走過去拉開轎車另一側的門。「真聰明。」

  身形高大修長,一身濃濃陽剛男人味的項康頓時啞口無言,只得轉身坐進駕駛座上。

  砰地關上車門,陳蘭齊手仍微微發抖,心跳依然急促。

  唉,真是打從國小起就沒出息個沒完沒了。

  話說回來,她忍不住皺眉斜眼地打量身側的他,一臉困擾──他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值得她從以前心動到現在?

  他明明就是個霸道又超級大男人主義的傢伙,雖然卓越優秀卻驕傲自大沒耐性,還有潔癖,從國小一年級起就沒有考過第一名以外的成績,國中開始就一路跳級,才二十歲就從國外拿了個醫學博士回來,之後,性格裡的完美癖更是變本加厲到無可救藥。

  所以在他英俊挺拔的社會菁英皮相下,活脫脫就是頭殺傷力驚人的迅猛龍。

  可是,這樣的他卻偏偏對她這個國小同學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好到讓她心驚膽戰,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招了惡運還是交了天大的好運?

  他的存在,每每讓她陷入心亂如麻、情不自禁、忐忑矛盾、亂七八糟……等等複雜情緒裡。

  她不喜歡這種失速的感覺,她喜歡過平靜的生活,像她的童書繪本工作一樣簡單樸拙、舒服宜人。

  但她就是不能阻止自己像見了火光的飛蛾般,對著他橫衝直撞地撲過去!

  「我們去吃法國菜。」項康睨了她一眼,宣佈道。

  她張嘴欲言,後來還是閉上嘴巴。「喔。」

  反正他是做事快狠準的效率男,說了去吃法國菜,就一定是訂好餐廳了。

  車子迅速駛入夜色裡。

  「喂,陳蘭齊。」他突然開口。

  她習慣性地牢牢抓住把手,穩住身子免得被過快的車速甩得東倒西歪,「怎樣?」

  「問妳個問題,」項康看起來有點苦惱。「為什麼女人都那麼愛吃醋?」

  她先是一愣,隨即心迅速往下墜去。

  早該知道。

  「很正常啊。」陳蘭齊努力振作了一下,盡量維持語氣平靜。「因為你是人人垂涎三尺的帥哥,她是心靈纖細敏感的美女。吃醋這種戲碼在偶像劇裡是免不了的橋段,習慣就好了。」

  「這算什麼答案?」他挑眉,「那妳為什麼就不會?」

  「你又知道我不會了?說不定我也是個大型醋桶……」她憋住呼吸,強迫自己把視線從那飆上九十的車速表上移開。「雖然在高架橋上,但是你車速要不要……呃,放慢一點?」

  「妳有男朋友了?」項康眼神複雜地瞥了她一眼。

  「才沒有!」陳蘭齊激動地否認,接著又深感懊惱。幹嘛迫不及待向他證實自己乏人問津呢?

  ……是說人家搞不好根本也沒在意這件事。

  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怎麼會呢?妳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怎麼會沒人追?」他露出促狹的笑意,「嘖嘖嘖,我不信。」

  「不只眼睛鼻子,我五官都健在。至於沒有人追,是那些男人不懂得欣賞……」她苦惱更深了。「反正不勞你項大醫生操心就對了。」

  「看在我們是國小同學的份上,如果妳想雕塑一下哪個不滿意的部位,我可以介紹我們醫院的美容權威醫師幫忙──」

  「免了,我對自己的長相很滿意。」她盡量不去想他交往過的每個女人都是貌美無瑕的極品,這種想法太無聊也太傷感了。

  「不然我問問香華,看她都是用什麼牌子的保養品,我送妳一套。」他修長指節輕輕刮了一下她的俏鼻尖。「說也奇怪,妳平常很少出門曬太陽,怎麼會有雀斑呢?」

  她心一跳,急忙摀住自己的鼻子。「嘿!」

  「怎樣?」項康笑得像個詭計得逞的小男孩。

  「你家香華知道你私底下原來這麼幼稚嗎?」她沒好氣的問道。

  他嘴角上揚。「只有妳見得到我最好的一面。」

  陳蘭齊一怔,心底掠過一抹微甜又泛酸的痛楚。

  是啊,她何其幸運,因為他也只有在她身邊才會這麼放鬆,完全不需遮掩真正的性情和想法,更不用端著架子,藉以維持他平時在外人面前那副嚴謹凜然、精明幹練的形象。

  她真的很高興……但,為什麼還是感到一絲惆悵心酸呢?

  「在發什麼呆?」項康注意到她的恍惚。

  陳蘭齊回過神,擠出了一朵笑容。「肚子餓,腦子當機了。」

  「就快到了。」他熟練地轉動方向盤駛下快車道。

  「那家法國餐廳在哪裡?」她好奇問。

  「東區。」他微微一笑,「順道去載香華,她今天加班,也還沒吃晚飯。」

  她沉默了一瞬,隨即恢復面上笑意,快得甚至來不及引起他的懷疑。「好哇,不過方便嗎?你們約會中間坐了我一個大電燈泡,不太好吧?」

  「香華知道妳是我的哥兒們,她不會在意的。」項康爽朗笑道。

  「喔。」陳蘭齊點點頭,心裡歎了一聲──可是我在意啊!

  那頓法國菜,果然如陳蘭齊事先預想到的一樣高貴頂級,而且令人難以消化。

  在知名化妝品公司當高階美容顧問的官香華美麗優雅大方,臉上的妝容無懈可擊,嘴角笑意晏晏,渾身恰到好處地散發著以茉莉與玫瑰的香味為主,混合森林基調,充滿了濃濃優雅的歐洲風格,每盎司要價兩百美元的第凡內(Tiffany)香水味。

  她穿著淡鵝黃色的香奈兒套裝,修長玉頸戴著串晶瑩圓潤的珍珠項鏈,看起來像是甫自英國白金漢宮走出來。

  陳蘭齊坐在眼前這對郎才女貌的情侶面前,第一百零一次感覺自己就像個多餘的跟班,所以她乖乖地低頭吃起面前精緻可口、卻份量稀少的鵝肝煎干貝佐蛋黃芥末醬……早知道剛剛就自行脫隊去對街吃麻辣火鍋了。

  「蘭齊,妳還在寫童書嗎?」官香華開口問道。

  她嚥下嘴裡的干貝,抬頭。「是。」

  「沒想過要換個……嗯,正常點的工作嗎?」官香華對她笑得好客氣,幾乎有種紆尊降貴的憐憫。

  「對,沒想過。」她定了定神,微笑搖頭。

  「那是她的嗜好。」項康對著女友一笑。「雖然我很懷疑以目前書市的不景氣,她要如何靠童書的微薄版權收入維持生活。」

  「我喜歡我的工作。」陳蘭齊拿起細緻的亞麻餐巾拭了拭嘴角,決定話題要是繼續兜著她的職業轉,她就要起身走人,改去麻辣火鍋吃到飽!

  畢竟是老同學了,項康敏銳地感覺出她的不悅,立刻將話題轉到醫療美容的相關領域上。

  官香華笑得好不甜美,侃侃而談總公司對她的器重,以及她有可能成為亞洲區代表,前往法國開會。

  項康含笑聆聽著眼前集合了自信與美麗的女友說話,卻偶爾有些分心,關懷的目光落在一旁埋頭大吃、努力假裝自己不在場的陳蘭齊身上。

  這傢伙……魂又飛回她腦袋瓜裡的夢幻國度了吧?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他和香華是現實世界裡的人,而她,卻是自故事書裡意外掉出來的童話人物,拍拍翅膀隨便繞了兩圈後,又會回到那個奇幻王國裡。

  他討厭那種被她冷落,最後一個人落單的感覺。

  記憶不意間飄回了久遠前的那年,他們國小一年級新生入學的那天──

  爸媽在教室門口對他揮了揮手,然後就上了轎車離去,只留下他自己一個人和一堆陌生吵鬧、還沒開始上課就搞得全身髒兮兮的臭小鬼在一起。

  七歲的小項康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他好想哭,可是爸爸說男人要勇敢,不能哭……

  「喂,你喜歡彼得潘嗎?」坐在前面那個綁著長辮子,臉圓圓,眼睛亮亮的小女生轉過身來,突然熱切地問。

  他防備地瞪著她。

  「我覺得你長得好像彼得潘哦!」她笑咪咪地指指手上繪本故事書裡的人物給他看。

  「……才不像。」他撐了好久,終於漲紅臉擠出三個字。

  「我要當裡面的小仙子。」小女生根本沒有在聽,繼續快樂地吱吱喳喳分享起來。

  她真的好吵……而且有夠幼稚……她幼兒園到底有沒有畢業啊……

  才七歲卻自認像個小大人的項康,就這樣鄙夷地盯著面前作夢作得不亦樂乎的小女生,一時間忘了害怕也忘了哭,並且開始忍不住跟她爭論起來──

  「她不是小仙女,她叫小鈴鐺。她只是一個一直厚臉皮跟著彼得潘、趕也趕不走的小精靈而已,根本不是仙女!」

  「她明明就是仙女,你看她會發光!」

  「螢火蟲屁股也會發光,那螢火蟲也是仙女嗎?」他嗤之以鼻。

  「反正她是仙女就對了……」她嘟囔。

  「妳很幼稚耶!」他白了她一眼。

  但是從那一天起,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習慣地讓那個聒噪幼稚長不大的小女生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打轉。

  就像彼得潘跟他的小鈴鐺一樣……

  ★☆★

  小鈴鐺喜歡彼得潘,但彼得潘念念不忘的始終是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溫迪……

  陳蘭齊坐在書店角落裡,手上捧著精裝版童話故事書「彼得潘」,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這一頁,小鈴鐺為了救彼得潘,搶著吃掉被虎克船長下了毒的蛋糕。

  她臉上神情憐惜而黯然。

  放在鈕扣褲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霎時被驚醒回現實。

  「喂?」生怕吵到旁人,她將手機貼近耳朵,小小聲問。

  「陳蘭齊。」在這世上唯一會連名帶姓喊她的,就只有一個人。

  「怎樣?」她心一跳,差點忘了控制音量。

  「妳在幹嘛?」

  「在書店……找資料。」她有些心虛,如果坦白說是來看童話故事書的,肯定又要被他嘲笑幼稚、長不大。

  「又去看故事書?」項康沙啞嗓音裡有著濃濃的笑意。「陳蘭齊,妳今年都幾歲了?」

  「你到底為了什麼事打給我?」她勉強吞下抗議,因為不想在安靜的書店裡,對著手機發飆鬼吼。

  「我感冒了,頭昏腦脹,四肢無力……」他歎了口氣,她這才注意到他鼻音濃重。「而且嚴重地餓扁了。」

  「感冒?」她一驚,急切地問:「你去看醫生了嗎?」

  鄰近兩名年輕媽媽略帶怒意地抬頭瞪了她一眼,陳蘭齊只得匆匆將童話書塞回書櫃,拎起包包火速離開書店。

  一出外頭階梯,她再也忍不住大聲問:「你看過醫生了嗎?吃藥了沒?需不需要打針?」

  「我就是醫生。」項康疲憊地笑了起來,還有心情打趣,「妳忘了?」

  她頓了下,沒好氣地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閣下是心臟外科醫生,不是耳鼻喉科醫生吧?」

  「嗯,腦筋清楚,幸好沒有被那些脫離現實的童話故事毒壞了。」

  他到底是打來求救還是抬槓的?

  「話說回來,」陳蘭齊眉頭皺了起來,既擔心又火大。「你按錯電話了,你原本想打給香華吧?假如你病得昏昏沉沉,忘記自己女友的手機號碼,我這個老同學是可以好心點幫你代撥……」

  「香華出差了。」他懶懶地道。

  所以才打給她這個後備的冷板凳球員?

  一口氣嗆在胸口,她花了好幾個心跳的時間,才得以把突然湧上的自憐自艾推開。

  不對,她是他的好朋友,像這種緊急狀況,當然是她這個好朋友派上用場的時候。

  「你現在在哪裡?」她自暴自棄地問,「我這就趕過去。」

  「家裡。」電話那端,明顯感覺得出項康笑得好燦爛、好得意。

  ★☆★

  陳蘭齊從超市買來一大袋生鮮食材,站在項康居住的那棟建築典雅的大廈前,仰望上方八樓的陽台……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通過門禁森嚴的警衛櫃檯,她撳下「八」的按鈕,在靜待電梯上升的當兒,四週一片岑然寂靜裡,讓她有時間痛罵起自己的沒骨氣。

  但是等到出了電梯,踩過高級雪白石英磚地板,來到那扇熟悉的銅色大門前,她還是迫不及待地按下電鈴。

  「咳咳咳。」戴著活性碳口罩的項康打開門。

  就算戴著口罩,濃密黑髮亂糟糟,一身輕便T恤牛仔褲,他還是帥氣得令人心折。

  唉,陳蘭齊,妳對這傢伙的迷戀程度也算病入膏肓了。

  「我來餵食動物。」她舉高手裡沉甸甸的袋子。

  眼前的老同學一頭長髮綁成了辮子,繞在腦後盤成髻,露出了白淨清秀的心型臉蛋,穿著白色貼身棉T和灰色長褲、白球鞋的她,看起來似個一身書卷味的大學生,完全不像是已經快二十八歲的輕熟女了。

  項康笑了起來,再自然不過地伸出手接過袋子,「進來吧。」

  陳蘭齊走進這間大坪數、明顯是專為單身貴族打造的北歐式簡約空間。

  一間主臥、一間書房、一套乾濕分離浴室,其它都打通了變成寬敞的客廳和簡單廚房吧檯。

  她最羨慕他家的地方就是,客廳大到足以在裡頭騎腳踏車都不會撞到東西。

  「不要客氣,當自己家。」他把食材放在潔淨光滑的吧檯上,拖著腳步癱回米色長沙發上。

  她也只敢在嘴裡嘟囔,然後認命的在廚房裡洗洗切切起來。

  「不要對我的廚藝太有信心。」她把米淘洗淨了,加了水放進白色康寧鍋裡,開始熬稀飯,不忘事先警告。「只有簡單的稀飯、炒青菜和荷包蛋,你就勉為其難吃一點吧。」

  「妳還是不考慮去上烹飪班?」項康舒舒服服的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條毯子,閉上眼睛享受著自廚房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是一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的溫馨感。「香華做得一手法國藍帶級的好菜,我可以請她幫妳介紹名師。」

  陳蘭齊拿著湯勺攪拌稀飯的動作一頓,語氣再難掩飾一絲脆弱的憤慨嘲弄,「對於一個才交往了五個月的女友,你對她的瞭解還真透徹深刻啊。」

  「因為我倆一見鍾情。」他抽了兩張面紙擤擤塞得嚴重的鼻子。「喂,陳蘭齊,我有預感就是『她』了。她就是我的『溫迪』。」

  陳蘭齊腦際轟地一聲,心剎那間直直向下失速墜跌,手指一鬆,湯勺掉進正沸騰冒泡的稀飯裡。

  她驚醒過來,慌忙伸手就去撈,指尖不小心被熱粥燙得刺痛。

  「噢!」

  「小心點!」項康迅速趕到她身側,一把抓住她的手,匆匆拉到水龍頭下衝了起來,氣急敗壞的低吼:「我是想吃妳煮的清粥小菜,不是要吃拿妳去煮的『瘦肉粥』……很痛嗎?可惡,都紅了……妳忘記自己是靠手吃飯,手對一個畫家來說有多重要嗎?」

  他的呼吸吹拂在她頸畔熱熱的,他強壯的體魄緊挨著她背後,大手急切卻又溫柔地抓著她的手指沖水,大吼大叫裡滿滿是憐惜不捨,彷彿魔法的亮片撒落在她全身上下,一時間,她只覺得無法呼吸、暈頭轉向,世界好像變成了一個雪花球,裡頭只有她和他,以及漫天飛舞的閃亮雪花……

  「喂,陳蘭齊?」他看著懷裡一臉夢幻、傻乎乎地望著自己的她,難掩急迫的擔心,「妳怎麼了?還是很痛嗎?要不要去醫院──」

  「醫院」兩字霎時驚醒了陳蘭齊滿腦子粉紅色泡泡的失魂恍惚狀態。

  「別搞笑了,燙到兩根手指頭就要送醫院,難怪健保虧損嚴重。」她久違的理智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身子往後退了一步,逃開他陽剛迷人的男性體魄。

  人類的本質是動物,果然不可小覷肉體的吸引力啊!

  「可是妳的手──」他皺眉。

  「還好啦!」她扯了一張餐巾紙擦乾手指,繼續去對付那鍋粥。「我的手指頭沒那麼脆弱的。」

  「妳知道燙傷處理不當的話,引起皮膚感染的機率是──」

  「你怎麼確定這次就是她了?」在陳蘭齊來得及意識到之前,話已經衝口問出了。

  項康一怔。

  她立刻後悔了。「不用認真回答,我只是隨便問問。」

  「妳怕我對香華不是真心的?」

  她專心地攪動著鍋裡的熱粥,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沒什麼怕不怕的,只是純粹想知道,你交往過的對象都是不到五個月就分手了,簡直像個魔咒,怎麼這次能確定香華就是那個『Ms。Right』?」

  「感覺。」他想了想,給了她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

  她啞口無言。

  「怎麼了?」他終於察覺到她臉色有些蒼白。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對了,我買了一瓶新鮮的檸檬汁,等一下加薑汁煮給你喝。」

  「聽起來好怪,」他扮了個鬼臉。「我可以拒絕嗎?」

  「這是我們家的家傳秘方,很有效的。」她努力擠出微笑。

  他考慮了一下。「好吧。」

  「謝謝你的勉為其難。」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還有,你可以回去繼續躺了。」

  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她不需要他再替她岌岌可危的安全網百上加斤。

  何況他已經找到他的溫迪了。

  陳蘭齊心一抽疼,指節緊緊握著湯勺,死命壓抑下胸口那股威脅著要崩裂蔓延開來的痛楚。

  「……項康是妳的老同學、好朋友,妳本來就應該為他的幸福高興啊!」她輕聲喃喃自語。

  「妳說什麼?」他沒有聽清楚。

  她一驚,立時抬頭對他刻意笑得燦爛。「我在腹誹你──啊,被發現了嗎?」

  「對我好一點,我可是病人。」他一臉哀怨。

  「這位病人,你還沒打算回去躺好嗎?」她有些沒好氣的問。

  「知道了。」

  項大少爺總算乖乖躺回沙發扮病人,讓她得以順利煮好稀飯、煎顆荷包蛋、開醬瓜,再把這一切用托盤捧到他面前。

  「大少爺,請用餐。」

  「喂我。」項康一臉惡作劇地瞅著她。

  她挑高一道秀眉,威脅道:「想死嗎?」

  他忍不住大笑。

  陳蘭齊沒好氣地瞪著他,可是心再度不爭氣地融化成一攤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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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33: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妳是笨蛋嗎?」

  陳蘭齊坐在沙發和一堆玩具中間,無奈地看著也是老同學的王美麗。

  王美麗正在懷第三胎,五歲和三歲的調皮兒子在客廳裡追逐奔跑,打了個翻天覆地。王美麗滿頭大汗地一邊制止小惡魔們,一邊抽出空來對她做精神訓話。

  「其實我的──天呀!」陳蘭齊心驚膽戰地看著三歲的那只趁媽媽不注意,一溜煙就爬上了酒櫃,趕緊起身衝過去抓住他。「浩浩,不可以爬上去……危險!」

  「汪浩浩,你再爬高我揍扁你!」王美麗朝小兒子大吼,又轉頭衝著大兒子威脅道:「汪偉偉,說了幾百次不可以咬恐龍的頭,那個是塑料的,當心毒死你!是說蘭齊,現在都民國一百年了,妳對項公子的迷戀幾時才會停啊?不是跟妳說過很多遍了,妳不是他的菜,妳就是給他當點心都嫌不夠塞牙縫──妳是有沒有在聽啊?」

  「我知道,我知道。」陳蘭齊歎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的人生就跟眼前這場混仗一樣亂七八糟。「我有在控制了。」

  「就跟我的生育計劃一樣嗎?」王美麗嘲諷地低頭瞄了自己又隆起的肚皮一眼。

  「噗!」饒是心緒不佳,陳蘭齊還是忍不住笑出來。

  「汪偉偉,去拿餅乾分弟弟吃,你們兩個給我進房間看海綿寶寶。」好不容易跟趕雞似的把兩個小孩趕進房間,王美麗總算能坐下來喘一口氣。「要不要喝杯汽水?」

  「妳喝吧。」她同情地補了一句:「妳看起來比我需要。」

  「真要命,這兩個小鬼真是累死我了。」王美麗倒了一大杯給自己,咕嚕咕嚕喝掉大半杯。「唉,好羨慕妳這個單身女郎,早知道我就不要那麼早嫁,現在也可以像妳一樣自由自在,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還有時間在這邊為了感情的事困擾……」

  陳蘭齊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只好尷尬地笑笑。

  昔日的老同學、好朋友,好像真的會因為生活圈的不同,話題與想法開始變得不同了。

  她還是很喜歡爽朗的美麗,美麗見到她也還是很熱情,可是在「感情」這件事上,卻再也沒有可以共同討論的「聲音」了。

  「我現在最煩惱的是老公薪水不夠用,兩個小孩太皮,肚子裡照出來的又是一個男的,而且我一天睡不到五個小時,黑眼圈比熊貓還大。」王美麗一開話匣子,也是滿肚子的苦水。「不像妳自己賺自己花,又沒有小孩吵妳,也沒有老公煩妳,所以我實在不懂,妳幹嘛這麼愛自尋煩惱?」

  陳蘭齊張口欲解釋,最後還是只能選擇沉默。

  其實美麗說的都對,只要她能夠痛下決心把項康從生命裡切除,一切就可以恢復平靜,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可是如果感情可以這麼簡單二分法,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那麼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癡男怨女,也就不會有那麼動人的快樂和痛苦了。

  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的紛擾煩亂都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項公子有錢有勢,又是知名的醫生,妳忘了他小時候天天坐奔馳上學?他呀,跟我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妳要是不肯認清事實,還要像星星跟著月亮那樣窮打轉,哪天被拋棄了也是活該。」

  「其實他也是個有血有淚的普通人……」她喃喃。

  有錢人受了傷也會痛,失戀的時候一樣會覺得好像是世界末日來臨。

  王美麗不耐煩地指出:「說真的,我搞不懂妳到底還在巴望什麼?妳還希望終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妳,讓妳這個老同學升格當女朋友嗎?」

  她咬著下唇,表情越來越落寞。

  「醒醒吧!隨便去找個男人結婚,生一堆小孩,這樣妳就會忙到沒時間玩那種暗戀啦心痛啦什麼有的沒的遊戲了。」王美麗毫不留情地道。

  陳蘭齊怔怔地看著好友,在這一剎那間,突然驚覺──

  原來,美麗早已厭煩再聽到她跟項康之間糾糾纏纏的話題?

  原來,連旁觀者都看煩了這場戲碼,那麼,她究竟還要執迷不悟到什麼時候?

  她在項康的心中,是否也是個早就過氣了,卻還兀自癡纏不休的老同學?

  陳蘭齊清秀的小臉變得蒼白,突然間,她再也坐不住,只想奪門而逃,逃到一個安靜的、有空氣的地方……

  「對不起,我突然想起還有事。」她擠出一個笑容來,倉皇地抓起包包,「改天我們再一起吃個飯,我……我先走了。」

  「喂?喂?」王美麗一陣錯愕,隨即對著她離去的背影自言自語,「真是有夠戲劇化的,她還以為她在演偶像劇嗎?要是像我這樣每天累得跟狗一樣,看她還有沒有時間在那邊傷春悲秋。」

  房間裡又傳來爭吵和打鬧的哭叫聲,王美麗氣呼呼地站起身,隨手抓起一隻小手又開罵了。

  ★☆★

  陳蘭齊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調著畫盤裡的顏色。

  陽光漸漸消失在窗外,暮色緩緩取而代之,空氣裡飄蕩的除了音樂,只有寂寞。

  也許她真的一個人蝸居太久了,也許她真的應該安排一次旅行,到國外走走,把全部該或不該的感情統統都遺落丟棄在台灣,等到流浪夠了,回來了,她或者會發現原來她的生命的本質裡根本就不喜歡項康,而對他的迷戀,也只是出自於習慣罷了。

  她手裡的畫筆停頓在一團深藍如天空的色彩裡,對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有些心動。

  「好吧,等完成手頭上這本稿子,領到了稿費,我就出國去。」她喃喃自語。

  微薄的童書稿費雖然無法讓她去嚮往多年、童話的起源地——德國,但是到泰國玩一趟總沒問題吧?

  門鈴乍然響起,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哪位?」她從門上鷹眼看出去,只看到一隻大大的披薩盒。

  「送披薩的。」熟悉低沉的嗓音模糊傳來。

  陳蘭齊呼吸一停,顫抖著手急忙出門,壓根兒忘記剛剛還信誓旦旦要把項康隔離在十萬八千里外的決心。

  「你怎麼來了?」她後退一步,讓他進來。

  「陪我吃晚餐。」項康一臉倦色,嘴角勉強扯動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絲質襯衫鬆開兩顆扣子,袖子捲至手肘,向來挺拔的身形因疲累而略略佝僂。

  一見到到他疲累的臉龐,陳蘭齊心一疼,掩上門後,迫不及待地替他倒了一杯熱咖啡。

  「你今天不是要開一台重要的刀嗎?」她柔聲問,將那只柳綠的胖胖耳杯遞給他。那是他專屬的杯子。

  項康深邃眸光閃過了一抹感激,習慣性地在窗邊席地而坐,靠在「火影忍者」的大抱枕上,喝了一口香濃的黑咖啡。

  「為什麼你煮的咖啡總是特別好喝?」他抬頭看著她,「有什麼特殊秘訣嗎?」

  「買最新鮮的豆子,一次半磅,喝完了再買。」她在他面前坐下來,懷裡抱著魯夫大抱枕,關注地注視著她。「你看起來好累,今天這台刀不順利嗎?」

  「不順利。」他揉了揉眉心,吁出一口氣,「病人大出血,我們幾乎失去了他,幸好及時用內視鏡輔助修復了心臟血管,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目光柔軟地凝視他,溫言道:「無論如何,手術康復,成功了,病人也會康復,你還是救活了一個人,結果總是好的,對不對?」

  「不,不夠好。」項康煩躁地抬手爬亂濃密的黑髮,掩不住懊惱與自責。「病人有糖尿病,我應該事先和新陳代謝的醫生再多開幾次會議,再確認一次病人的身體狀況是不是適合動刀——」

  「那好,我問你,你在開這台刀之前,已經和相關的醫師們共同會診、開過幾次會了?」

  他沉默了半響,才勉強開口:「四次。」

  「最後確認可以進行手術,是你個人下的決定嗎?」

  他濃眉打結,心不甘願地承認,「是所有會診的醫師一致決議的,但是我應該——」

  「對,你應該防止萬分之一可能出現的危險,畢竟這是一條寶貴的生命,而且我知道你最引以自豪的不是精湛的醫術,而是你從站上手術台起到現在,從不失手,也從未放棄過任何一位病人。」她目光直直望入顯得震動的眸底。

  他目光灼熱,難以置信地盯著她,那樣專注的眼神令她不禁雙頰發燙,幾乎忘了底下要說什麼。

  陳蘭齊略定一定神,懇切地道:「可是我也記得你說過,每一次手術都是在鬼門關前和閻王搶人,因為心臟和腦部是人體最脆弱多變的器官,萬分之一的突發意外永遠都有可能會發生。但是能夠面對所有緊急狀況,能夠及時找到問題,解決問題,是每一位優秀的心臟科醫師應該做到的,不是嗎?」

  「你竟然還記得?」他有些驚訝。

  「那是你第一次替病人做心臟繞道手術,站了十個小時,結束後臉色蒼白得跟個鬼似的坐在診療椅上,我問你為什麼要做這麼辛苦又壓力這麼大的工作?你當時告訴我的話。」

  「我記得你那天帶了雞湯給我,用保溫壺裝著,在醫院裡足足等了一天,後來打開來的時候,雞肉都燜爛了。」項康的眸子因回憶而變得溫柔。「我還笑你當我是沒牙的老歐吉桑……」

  「對呀,那時我一氣之下,還真想把整壺雞湯都澆到你頭上去!」她輕笑了起來。

  「嘖嘖嘖,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麼小鼻子小眼睛又愛生氣的——」他突然停頓,故作恍然大悟,「仔細想想,我有見過,你不就活脫脫是童話故事『彼得潘』裡那個愛嘮叨又小心眼的小鈴鐺嗎?」

  她的笑容微斂,佯裝渾不在意地聳聳肩:「對啦對啦……是說,我們可以吃披薩了嗎?你買的是什麼口味?」

  「喏,你最愛的夏威夷披薩,雙倍起司。」他笑了,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陳蘭齊叫自己不要因為他這不帶任何男女含意的親匿舉動影響,自顧自打開披薩硬紙盒蓋,撕下一塊鋪滿起司的披薩,咬了一大口。

  把嘴巴塞滿了,她就不會失控地說出一些危險的、忘情話來。

  項康眸光含笑地看著吃得像個小孩子的她,不忘用紙巾替她擦擦黏了一小塊鳳梨屑的嘴角,「慢點吃,披薩大得很,我又不會跟你搶。」

  她努力嚥下滿嘴食物,正想說什麼,他口袋裡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

  「我是項康。」他心不在焉地接起手機,眼神暮然亮了起來,喜悅地問:「香華?啊,可惡!我忘了你是今天回國……」

  陳蘭齊一僵,低下頭,機械化地將披薩一口一口送進嘴裡。

  沉重如擂鼓的心跳聲,依舊阻隔不了那頭傳來的、他愉快溫柔的笑語——

  「……都是我不對,別生氣了好不好?我馬上飛車去接你,晚上我帶你去吃你最愛的義大利菜。」項康嗓音低沉地哄誘陳蘭齊模糊地聽見手機那端傳來略略提高的發怒女聲:「為什麼又是陳蘭齊?她幹嘛老是陰魂不散?她是不是對你別有用心?我不管,我要你現在就來,我才是你女朋友……」

  項康略顯懊惱和不安地瞥了好友一眼,眸光帶著濃濃的歉意,以手摀住手機,無聲地對她說了「對不起。」

  她臉上笑容好不瀟灑,對他比了個「別在意,你快去吧!」的手勢。

  他感激地看著她,再次安慰地揉揉她的頭髮,一邊安撫手機那端的女友,一邊起身。

  她替他開了門,小聲說了句「路上開車小心」,然後目送他高大背影匆匆離去消失在眼前。

  陳蘭齊剎那間像洩了氣的皮球般,頹然無力地靠在門框上。

  ★☆★

  陳蘭齊靜靜佇立在出版社內,那一面碧潭的落地窗前,等著她的責任編輯如姐去向會計取稿費支票給她。

  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僅著一件露肩白洋裝的光裸雙臂,不知怎的,自昨夜到現在一直覺得冷。

  明明,天氣很好;明明,窗外陽光普照。

  「蘭齊,這裡是支票和收據,來,麻煩你簽收。」如姐興匆匆地過來。

  「謝謝。」她回過神來,忙接過。

  「對了,老闆很喜歡這次『影子公主』的繪本故事書,他說要送去德國法蘭克福參加一年一度的童書展啾!」

  「真……真的嗎?」陳蘭齊心跳漏了一拍,不敢置信地屏息了。

  「當然是真的!國內童書的市場一向很小,尤其是這種偏向大人寓言式的童話故事,可是在德國和日本就不同了,他們對於這方面的作品非常肯定和重視,而且這次童書展的主辦單位還是『特地』發函邀請我們出版社前去參展耶!蘭齊,說不定我們童書部門就要熬出頭啦!」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驚喜萬分,又感動得喉嚨發緊。

  這些年來,她堅持地走在編繪童書這條艱辛路上,被親友質疑嘲笑冷眼,被父母搖頭放棄、甩手不理,人人都說她是家族裡的一頭黑羊,執意做著注定失敗也發不了財的幼稚行業,永遠也沒多大出息。

  可是現在,她的作品居然可能有資格參加法蘭克福的童書展了?終於,有機會在大家的面前證明這麼多年來,她不是在做一件逃避現實的蠢事,她也不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笑話,並且讓所有人清楚看見童書繪本對於這個世界的,真正價值,以及——

  她的價值。

  項康……她要立刻打電話跟項康分享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離開出版社後,陳蘭齊搭上捷運,迫不及待地按下手機裡那組再熟悉不過的號碼。

  「喂,項康,我要跟你說一個好消息……」線路一接通,她激動快樂地低喊。

  「又是你。」手機那頭傳來官香華懶得再掩飾的厭惡語氣,「你這回又有什麼事嗎?」

  「我……呃,請問項康在嗎?」她硬著頭皮問出口。

  「請問你為什麼動不動就打電話給我男朋友?」官香華冷冷反問。

  「如果他在忙的話,那我晚點再打——」

  「坦白說,對於你這種老是介入我們、騷擾我們的行為,我已經忍很久了。」官香華語氣咄咄逼人,「以前不說,是看在我男朋友的面子上,但是我勸你不要再挑戰我的耐性,陳小姐。」

  熟悉的刺痛感在胃底灼熱又冰冷地翻攪著,陳蘭齊雙頰難堪地發熱了起來。

  「不好意思。」她努力釋放緩和氣氛的善意,「如果因為我,對你們倆的感情和生活造成了困擾,那麼我真心地向你道歉。」

  「我真不知你哪來的自信以為能影響我和項康的感情?」官香華態度高高在上,難掩不屑地道:「你不過是項康的朋友、同學,而我才是他的女朋友,也是未來要跟他結婚的人。請你掂掂斤兩,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官小姐。」陳蘭齊沉默了幾秒,隨即淡然的開口,「你雖然是項康的女朋友,但不代表就有資格侮辱他的朋友。」

  「朋友?」官香華心裡積壓多時的怨恨再也管不住,「你根本就是存心破壞我們的小三——」

  「是嗎?」她淡然的語氣也變冷了。「可是剛剛你才說『真不知你哪來的自信以為能影響我和項康的感情?』怎麼短短幾秒後,我又變成破壞力驚人的小三了?」

  「陳蘭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麼把戲!」官香華高貴倨傲的面具瞬間碎裂。

  「話說回來,你是他女朋友,我是他的老同學,但按照我和項康認識多年來的經驗法則推算,他的女朋友會換,老同學卻不會呢!」

  「你說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 意思。」她胸口抑不住劇烈起伏著,斷然結束通話,稍嫌用力地將手機扔進袋子裡。

  又一個對她正式宣戰了……

  可是關於這類的對話衝突,她不是早已不陌生,又有什麼好感到訝異和氣憤的?

  打從一開始,項康交往過的每個女朋友就曾經或多或少、態度悲情或強硬地找她「談判」過。

  她們痛恨她是男朋友的「老同學」、「好朋友」,甚至是「多年知交」,咬牙切齒著她曖昧不明的定位與存在。

  可是她們害怕失去項康,在項康面前只會適度表現拈酸吃醋的撒嬌樣,卻在背地裡警告她——離我男人遠一點!

  陳蘭齊疲累地閉上眼睛,頭無力地靠在捷運車窗上。

  其實,她們有什麼好怕的?

  她不過是項康的一個影子,就像跟在彼得潘背後團團轉的小鈴鐺,是個連癡心女配角都撈不到手的清水角色,永遠只能看著她的王子為別的公主獻上微笑,根本對任何人造成不了威脅。

  ★☆★

  剛帶領實習醫師巡房回來,項康一進辦公室就看見官香華氣憤地揚高手,狀似要砸他的手機——

  「嘿!」他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握住她的手。「慢點,怎麼了?」

  「你回來得正好!」官香華美麗的臉龐盛滿怒氣,狠狠甩開他的手。

  「我問你,你的女朋友到底是我還是陳蘭齊?」

  他一怔。「為什麼無緣無故這麼問,還把陳蘭齊也扯進來了?」

  「什麼扯進來?是她一直擠在我們之間,趕也趕不走。」官香華抬頭望著他,旋即委屈的哭了,「我真的好害怕她會搶走你……」

  項康歎了口氣,將女友擁進懷裡,安慰道:「傻瓜,她是我的老同學,好朋友,我們兩個從來就不是那種關係。」

  「但我是女人,我感覺得到她對你別有用心,她每次都是故意介入我們——」

  「陳蘭齊她不是那樣的人,她只是一個……」項康停頓了下,胸口沒來由的一緊,像被什麼揪住了。「是一個……」

  「好朋友?」官香華語帶諷刺。

  「她當然是。」他坦白承認。

  「什麼好朋友?我看她是你的紅粉知己吧,那我呢?我又算什麼?」官香華瞬間火大,一把推開他。

  「我不管一不一樣,她的存在就是讓我不舒服。」官香華環抱雙臂,姿態傲然地瞪著他,「我要你跟她絕交,讓她從此都不能再出現在我們眼前!」

  「不可能。」項康想也不想,斷然拒絕。

  「 你——」官香華怒氣沸騰,美麗臉龐微微扭曲,「好呀,既然你不願放棄這個一天到晚老是跟你搞曖昧的好朋友,那我成全你們好了,乾脆一點,我們不如分——」

  「你現在正在氣頭上,也許很難接受我的解釋。」他的語氣放軟了些,溫言道,「但是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你,確定你要這麼做嗎?」

  「分手」二字霎時卡在官香華的喉嚨,再也擠不出可口了。

  眼前的男人英俊優秀,擁有出色的談吐和高貴的社會地位,學歷高,家世又好,人又體貼溫柔,她真的捨得放棄嗎?她甘心把他拱手讓給那個幼稚可笑、渾身上下不足她一根寒毛的陳蘭齊嗎?

  官香華心念迅速一轉,立刻冷靜了下來,眨眨長得像扇子般動人的睫毛,幽怨地喃喃:「你明明知道我心軟……可惡,你就是吃定我心軟……」

  項康笑著上前將她抱入懷裡,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好好好,都是我的錯,誰教我是男人?有人對我說過,我們男人天生就是睪固酮中毒——」

  「哼!」官香華柔順地倚在他強壯胸膛前,微嗔道,「誰呀?說什麼睪固酮不睪固酮的,難聽死了。」

  項康的眼神卻因回想,而顯得溫柔了起來。

  還記得當時陳蘭齊說「沒關係啦,反正男人天生睪固酮中毒,有時太粗心太自大也不能怪你」時的情景——

  那時他跟交往了兩個月的女朋友鬧彆扭,雖然寒流來襲,還是三更半夜跑去把陳蘭齊從暖呼呼的窩裡拖出來,硬賴著要她陪他去海邊喝啤酒,隔天他只是宿醉頭痛,陳蘭齊卻重感冒了兩個禮拜才好。

  他愧疚地連續買了兩個禮拜的熱薑茶去看她,自責地對她說第一千零一遍的「對不起」,發燒得滿臉通紅、鼻音濃重的陳蘭齊只是笑笑地對他說那句話,還不忘拍了拍他的頭。

  話說回來,陳蘭齊……剛剛打了電話來嗎?

  他微微怔忡,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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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3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深夜,西門町。

  午夜電影剛散場,跟著年輕情侶們走出電影院的陳蘭齊,踩著一個人的影子獨自漫步。

  午夜兩點,熱鬧的西門町漸漸熄了燈火,尚有些不知倦然夜歸的年輕人嘻嘻哈哈結伴前行,也許是要去KTV續攤吧。

  感覺,這樣的青春燦爛已經離她好遙遠了。

  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體會過那種天不怕地不怕、恣意奔放的年華。

  她是從充滿童話故事的童年,一下子就跳到了心事重重的年紀……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糾纏在對項康提不起也放不下的複雜感情裡。

  ——作繭自縛。

  她搖搖頭苦笑,深吸了一口氣,仰望被高樓大廈遮掩了大半的夜空。

  看不到星星,月亮也不知躲哪裡去了,好一個寂寞的夜。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午夜兩點三十分,陳蘭齊走出電梯,掏出鑰匙要打開小套房的門,可鑰匙才剛插入孔裡,門便自動開了,而她整個人頓時失勢往前衝,跌進了項康的懷裡。

  「為什麼三更半夜才回來?你整晚都去了哪裡?」他接住她的身子,苦等了一晚的焦急怒氣再也忍不住爆發。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愣地望著咆哮的項康。「……你怎麼在我家?」

  「我怎麼不能在你家?」他滿心的焦灼煩躁化為怒氣沖沖。「說,一整晚都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會叫,手機也不接?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鄰居要打電話來抗議了。」她強迫自己自他溫暖堅實的懷裡撤退,背過身關上了門。

  她想起來了,他有她住所的鑰匙,就像她的鑰匙串裡也有他家的,因為他們兩個可是多年的「好朋友」。

  「我看起來像是擔心鄰居抗議嗎?」他字字從齒間迸出。

  不,他看起來像是很想在鄰居這個字眼前加個「他X的」。

  在他的怒火下,她瑟縮了下,隨即又勇敢地挺起下巴。「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生氣,我只是去看個午夜場電影,又沒有妨礙到任何人。」

  「去看午夜場電影?你自己一個女孩子?」項康像是又要大吼了。

  陳蘭齊歎了口氣,疲倦地放下包包。「要喝杯咖啡嗎?你看起來像是今天在醫院裡被操得很累的樣子。」

  他瞪著她。「不要迴避我的問題。」

  她伸手拿咖啡壺的動作一頓,隨機回過頭來,無奈地望著他。「我不知道你晚上會打電話找我,所以我去看電影了,對不起。」

  「我不是要聽你跟我說對不起。」他煩躁的抬手爬梳過黑髮。

  「那你想聽我說什麼?」她想了想,恍然明白。「你是來替你女朋友要一句道歉的?」

  他皺眉問道:「你們今天在電話裡起衝突了?」

  她心口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卻假裝忙碌地煮起咖啡,邊若無其事地回答他。「沒什麼,老問題,她誤會我們倆有不正當的情愫。」

  「我向她解釋過了。」他盯著那個清瘦身影,胸口沒來由悶悶的,總不明白她今晚幹嘛老是背對自己。

  「她會相信、能接受嗎?」她量好咖啡粉放進濾紙,注入清水,按下按鈕。

  「香華不是不明理的女人,」項康不假思索的替自己的女朋友解釋。「她明白的。」

  「嗯。」她依然背對著他,手指緊緊握著兩只耳杯。

  「喂,陳蘭齊。」他突然有種沒來由的心慌,開口輕喊她。

  「我在聽。」她眼眶濕濕的,只得低下頭努力眨掉。

  「我很珍惜你這個好朋友。」他有些艱澀困難地開口,「所以……我不希望我們這種難能可貴的友情有任何變動。」

  「嗯。」她還是低著頭。

  「你知道,愛情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會成為一些關係,也會搞砸某些關係……我們是鐵哥兒們,我不想因為誰的一時衝動,就毀了這份可以相交可以相交一輩子的緣分。」

  她的心緩緩失速下墜……

  「而且你是瞭解我的。」為了不傷害女友,也不能讓好友對他產生某種不切實際的喜望,項康只得硬著頭皮,將話說得更明白,「我要的愛情,是那種烈火焚燒的興奮劑,從來就不是舒服、卻清淡無味的白開水。」

  一種狠遭嫌棄厭惡、絕望的冰冷感,攫住了陳蘭齊的四肢百骸。

  「蘭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沒有連名帶姓地喊她的名字。

  她背脊微微戰慄。

  「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陳蘭齊握著耳杯的指節緊得泛白如紙。

  「你……不說點什麼嗎?」項康屏住呼吸,胸口莫民糾結絞痛著,好像有種……殘忍地撥去了蝴蝶翅膀的心慌和痛楚感。

  「我們當然是好朋友。」她終於回過頭,笑容燦爛得幾乎灼疼了他的眼。「不然還會有什麼?」

  「蘭齊……」他怔怔地看著她。

  「算啦,你還是連名帶姓叫我,我聽起來比較習慣一點。」她把咖啡遞給他。「來,喝完咖啡,早點回去休息吧,你明天不是還要看診嗎?」

  項康專注地研究著她眉間眼底的真正情緒,卻沒有找到任何一絲受傷的痕跡。

  這發現讓他鬆了口氣,卻又怪異地感到煩悶失落。

  詭譎的沉默瀰漫在空氣中,他卻不知該從何排解、消除起,尤其對著她的笑臉,他發覺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食不知味的喝完了咖啡,終於,他強迫自己離開、回家。

  關上了門,陳蘭齊那朵笑容依然停留在臉上,就這樣笑著、笑著……

  兩行淚水緩緩滑落下來。

  可是,她真的不想永遠只能是他的好朋友……

  ★☆★

  接下來連續兩個禮拜,項康代表醫院主持一個和歐洲醫療團隊跨國合作的案子,白天看診、下午開會、夜晚加班,忙得不可開交。

  官香華對此本來抗議不已,可是當她知道這個案子有多麼重要,合作的利潤可達數十億後,當下怒氣全消,甚至天天鼓吹他千萬得把握這個大案子,藉機擊敗院內最大的競爭對手,一舉坐上心臟科主任的寶座。

  到那時,他將成為台灣醫界史上最年輕的心臟科主任,而她就是主任夫人,光想像,官香華就興奮得幾乎發狂。

  可是項康忙得焦頭爛額之際,卻也常常在夜深人靜,坐在滿桌醫療報告和合作案卷宗前,忍不住強烈地思念起「好朋友」。

  他好想打個電話給陳蘭齊。

  可是,上次對她說了那些話之後,他不知道她會怎麼想他?

  老實說,他又不是木頭人,更不是呆頭鵝,這些年來怎麼可能體會不到縈繞在他倆之間的、那些若有似無的什麼?又怎麼會感覺不出陳蘭齊對他的隱約情愫?

  可是正如他那天晚上告訴她的,他太珍惜這個珍貴難得的好朋友了。

  他不是不喜歡他,而是相愛太容易,相處太困難,他不希望兩個人因為愛情裡的種種考驗而撕破臉,到最後連朋友也做不成。

  項康疲憊地往後靠在皮椅上,煩惱地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但他還是很想聽到她的聲音,很想知道她最近好不好?

  「兩個禮拜的冷靜沉澱期也夠久了吧?」他再也按接不住衝動,找出手機按下那組熟悉的號碼。

  在等待電話接起的時間裡,他不禁懸著一顆心,屏息以待電話那頭傳來的溫柔嗓音。

  可是鈴聲響了很久,最後卻轉入語音信箱。

  他錯愕地瞪著手機,完全不敢相信——除了去看午夜場的那次,她從來沒有不接他的電話過。

  「難道……」他心下一緊,頓時有些不安。「她真的生氣了?」

  可是,至於嗎?

  他認識她這麼多年來,從沒見過她發過脾氣,而且她也不是那種小氣、動不動就愛鬧彆扭的女孩子。

  不死心,項康極力壓抑著內心紛亂的惶惶不安,繼續撥打她的電話,可是怎麼打就是沒人接聽。

  「難道又去看電影了?」他濃眉緊皺,看了腕上德國錶的指針一眼。

  都快午夜十二點了……

  iPhone鈴聲突然大作,項康臉色一喜,急急接起。

  「你在哪裡?」他嗓音急切。

  「我在夜店哪!」官香華脆生生一笑,甜甜地道:「怎麼了?那麼心急我啊?不是跟你說我今晚和幾個朋友出去玩嗎?對了,你忙完了嗎?過來接我好不好?我好像有點醉了。」

  他呼吸停滯了幾秒鐘,一股難以言語的失望和落意感湧上胸臆間。

  「喂?喂?」

  「……哪間夜店?」項康終於找回聲音,疲倦卻冷靜地問。

  ★☆★

  繼毫無音訊的兩個星期後,接連著好幾天,她的手機叫個不停,加一加將近十幾通未接來電,都是來自項康的手機。

  陳蘭齊不是可以使性子不接電話,也不是想測試他有多著急她,更不認為短短幾日沒有她的音訊,他就會幡然領悟到她有多重要。

  她只是……覺得很累。

  那種發自內心深處湧現的疲累和無力感,已經漸漸淹沒、吞噬了她。

  電話接了怎樣?不接又怎樣?

  愛上他,是她的錯。

  但是現在的她,再也沒有力氣假裝自己想做的只是朋友……

  陳蘭齊背著運動背包,穿著球鞋,專注地一步一步爬上集集大山。

  集集的天氣很好,掩著富山國小旁的路往上走,路邊溪水潺潺流過,清涼空氣中有種青草和不知名的花香味。

  她期待登上山頂,聽說可以居高臨下,將美麗的日月潭盡收眼底。

  在翠綠的孟宗竹林間,汗如雨下的她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休息,久未運動的雙腳酸痛不已,小腿肌隱隱傳來要抽筋的感覺。

  四周好安靜,又隱約可以聽到不知名的蟲子吟唱,偶爾清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響,當中還夾雜了幾句清脆鳥叫聲。

  流了滿身汗,坐在清幽寧靜林子裡,她大口大口喝著礦泉水,呼吸著清醒沁涼的空氣,當下突然有一種「人生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又有什麼不能想開、不能豁出去的」暢快淋漓感。

  而她甚至還沒爬到山頂呢!

  選擇從台北出走,暫時離開那個有他的城市,果然有效。

  休息片刻,陳蘭齊又像一尾活龍,快活地背起了背包。把擰過清水的涼爽濕毛巾圍在頸項間,繼續往山上走。

  就在她撥開面前低低斜落的枝葉時,手臂驀地傳來一記閃電般針刺的劇痛,她不由得低叫了一聲。

  「噢!」好痛,是被什麼植物刺到了嗎?

  她摸摸露在短袖外的手臂,那種劇痛感已經沒有了,可是皮膚上好像有一點紅紅的,她不以為意,用濕毛巾擦了擦,繼續趕腳下的行程。

  沒想到幾分鐘後,手臂有股麻痺疼痛感漸漸擴散開來,她一驚,再低頭看,那點紅紅的痕跡已經腫得越來越大片了,而且她開始感到有些頭暈、呼吸急促。

  虎頭蜂?

  陳蘭齊腦袋裡竄閃過一個駭然的念頭——

  上山前,民宿老闆還吩咐過她,要小心安全,山上有虎頭蜂,並且叮嚀她一些注意事項。

  可是、可是她沒有噴香水,也沒有烤肉,更沒有去捅蜂窩啊!

  要是被虎頭蜂叮咬了,一定要盡快就醫……

  民宿老闆的話如蜂鳴般嗡嗡然迴盪在耳邊,又是一陣眩暈襲來,陳蘭齊再也不敢耽誤,急忙轉身跌跌撞撞就往山下方向跑。

  是說有必要搞到這麼悲慘嗎?

  她只是想遠離塵世喧囂、遠離感情煩惱而已啊……

  ★☆★

  項康一早就做了一個手術,病患是某位指名要他主刀的政界大老,雖然只是擺放心臟節律器,但他仍是一貫的嚴謹小心,一個小時後順利完成手術。

  再刷洗消毒乾淨雙手,褪下綠色手術袍,他先向病患家屬告知手術成功,以及叮囑術後保健照護訊息後,他在家屬的同意下,向守候在外頭的媒體做了一次簡短的聲明。

  折騰了半天後,他終於回到辦公室,坐入黑色辦公皮椅裡,長長吁了一口氣,然後悶悶不樂地對著桌上的手機發呆。

  她到底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人還是不在家、手機也不接?

  就在此時,放在桌上的iPhone震動了起來,他懶懶地望了一眼,可當瞥見上頭顯示陳蘭齊的手機號碼時,他剎那間又驚又喜,一把抓起手機。

  「喂!陳蘭齊,你到底在搞什麼鬼?」連日來累積的焦灼擔憂與種種複雜情感,讓他再也抑不住一股腦兒宣洩而出,衝動大吼,「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手機那端的人明顯嚇到了,停頓了好幾秒才有個陌生女聲吶吶道:「請……請問是陳蘭齊小姐的家屬嗎?」

  項康吃了一驚,霍地站了起來。「我是!請問你是哪位?陳蘭齊的手機怎麼會在你那裡?」

  「我們這裡是埔里基督教醫院的急症室,陳蘭齊小姐被虎頭蜂叮咬,現在——」

  「虎頭蜂叮咬?」他的心跳瞬間靜止。

  「因為有較嚴重的過敏反應,醫生已經幫她打了抗組織胺藥物,目前在觀察中,但還是希望家屬可以盡快到醫院來……喂?喂?」

  「我馬上到!」

  ★☆★

  陳蘭齊躺在病床上,對著上方的點滴苦笑。

  有沒有這麼倒楣啊?

  頭痛、咽喉痛、眼皮渾腫、輕微發燒、全身無力……她就差整張臉沒腫成豬頭了。

  「陳蘭齊!」一個氣急敗壞的怒吼在她頭頂隆隆響起。

  原來被虎頭蜂叮後也會產生幻聽。

  她歎了口氣,決定回到台北後,千萬要記得去行天宮拜拜,讓阿嬤們收收驚、去去楣運。

  「陳蘭齊,你還好嗎?還有沒有覺得哪裡痛?」那個渾厚好聽的嗓音有些沙啞,還帶著一絲微顫。

  她呆住,視線從點滴袋方向緩緩轉過來,不敢置信地瞪著距離自己不到幾公分近的那張焦灼帥臉。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喉嚨腫脹,說起話來更痛了。

  「我飛車來的。」項康目不轉睛的注視著她,眸底盛滿了憐惜和憂慮,聲音放柔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她的心臟再度不爭氣地怦怦狂跳,半響後才擠出若無其事的笑。「還好啦。」

  「什麼還好?我剛剛問過你的主治醫師了,你有過敏體質,就算只是一直虎頭蜂叮咬的毒蛋白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小命!」他又想吼人了。

  她瑟縮了下,「……我現在好多了。」

  「你到底有沒有帶腦袋出門?為什麼爬山沒有穿長袖長褲?還有,有過敏體質的人最好隨身攜帶——」

  「噓!噓!」隔壁病床的都在瞪他們了。

  項康深吸了一口氣,依然濃眉打結,滿臉不悅的怒瞪著她。

  「就……突然想到。」她悶悶道。

  他又深吸了一口氣,看起來像是又要大吼,總算在最後一秒鐘控制住脾氣。

  「你得住院觀察二十四小時。」他臉色還是很難看。

  「我知道,醫生有說過。」她點點頭,舔舔乾燥的嘴唇,沙啞地道,「其實我真的覺得好多了,你醫院那麼忙,沒事的話還是早點趕回台北吧。」

  「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轉院跟我回台北,一個是明天我陪你出院。」他語氣強硬。

  陳蘭齊張口還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被他的臉色嚇得吞回肚裡。

  他忽然又站了起來。

  她一愣,迷惑地望著他。

  「我去幫你轉到單人病房。」他再度霸道地逕自決定。

  陳蘭齊根本沒有說「不」的機會。

  ★☆★

  晚間十點十五分。

  盯著她吃完睡前的藥,看著她終於沉沉睡去,項康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總算鬆弛了些許。

  他動作輕柔地替她蓋好被子,看著她熟睡的臉龐,目光不禁溫柔了起來。

  她臉上紅腫的過敏現象漸漸消褪,呼吸聽起來平順和緩許多,體溫也恢復正常,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明天應該就可以出院。

  項康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她冷冷的手,心裡充滿了複雜模糊、滋味難辨的感覺。

  他理智上清楚明白,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願意自己的男朋友,甚至是丈夫,擁有一個像陳蘭齊這樣的好朋友。

  然而情感上來說,他也不知該如何說服對方,讓對方明白,陳蘭齊對他來說意義重大,早已超越了一般男女之情。他一路陪伴他從童年、少年、青年……直到現在,她最瞭解他的喜怒哀樂,最懂他的心思感受。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默契,更不是任何人能夠輕易取代的。

  的確,她之於他,就像是純淨單純的白開水,可是不管他現下喜愛的飲品口味是濃烈的咖啡還是醇厚的紅酒,人是不可能永遠不喝水的。

  但如果他真心想給香華未來的承諾,就不能不顧慮香華的感受,他不能明明知道香華有多顧忌陳蘭齊,還硬是強迫香華去接受她的存在。

  而且,他也知道這樣的關係再這麼拖著、擺著不處理,總有一天,一定會耽誤了陳蘭齊未來真正的幸福。

  ——在這麼下去,對誰都不公平。

  「可是你這樣,又教我怎麼放心放手呢?」他摸了摸她沁出冷汗的額頭,喃喃自語。

  就算腦中警鐘狂敲大作,他就是沒辦法放她獨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和生活搏鬥,卻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彼得潘可以丟下小鈴鐺不管嗎?

  隔天一早,護士來量過血壓,換過點滴,醫師也來巡過房,宣佈她已無大礙,打完點滴就可以出院了。

  可,就他不在。

  陳蘭齊在鬆了口氣之餘,卻也不爭氣地感到一陣失落。

  「算了。」她緩緩坐起來,努力為自己加油打氣。「這樣也好,每個人都好好去過自己的生活,就不要再有任何牽扯和干擾了。」

  而且,她再也不想每回動心,每次傷心……

  無論如何,都得找出力量和勇氣,將他完全推拒於生命之外,直到有一天,當她看著他,不再覺得心跳得厲害,不再覺得心跳得厲害,不再感到快樂交織著悲傷,不再想衝動地將他牢牢地擁在懷裡,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再度回到他的生活圈裡,繼續平靜自在地做他的「好朋友」。

  但現在……還不行。

  「陳小姐……」護士小姐又推著行動護理車進來,害羞又難掩熱切地問:「欸,怎麼沒看到那位項先生呀?」

  她一怔。「可能是出去講手機了吧。」

  果然是魅力四射、患者無數的項大醫師啊!

  「不好意思喔,我可以冒昧請教一下,項先生是你男朋友嗎?」護士小姐有絲尷尬和忐忑。

  陳蘭齊安靜了兩秒鐘,隨即揚起微笑。「不是,我們是老同學、好朋友。」

  「太好了!」護士小姐歡呼,隨後後覺失態。「呃,不是啦,我是說……」

  「沒關係,我瞭解。護士小姐,可以幫我拔掉點滴嗎?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我想現在就去辦出院手續——」

  「你很急嗎?」一個低沉嗓音不悅的響起。

  可惡!慢了一步。

  陳蘭齊懊惱得幾乎呻吟起來。

  項康剛剛在外頭中庭花園,打電話回台北交代了一些公事,才回到病房,就見她一副迫不及待要落跑的樣子。

  「……有一點。」她清了清喉嚨,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呃,因為我剛才接到編輯的電話,說有幾張圖要——」

  「你確定?」他打斷她的話。

  「我當然確定。」

  「那就奇怪了。」項康緩緩走到床邊,高大挺拔的身軀佇立在她面前,陳蘭齊吞了口口水,突然覺得壓力好大。

  「有什麼好奇怪的?」她硬著頭皮問。

  「你的手機從昨晚到現在都由我保管,我怎麼不記得有接過這樣的一通電話?」他微微挑眉。

  她登時啞口無言。

  那名護士小姐推著行動護理車,像在觀賞溫布敦網球賽似地一下子看左邊,一下子看右邊。

  「護士小姐,出院的事待會兒再說好嗎?」項康對護士露出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惹得護士小姐心花怒放,什麼都說好。

  見他輕輕鬆鬆就把護士小姐哄出病房,陳蘭齊突然間覺得好孤立無援。

  不過話說回來,就算護士小姐站在這裡,也你是她這一隊的。

  「醫生說了,你要打完這袋點滴才可以出院。」項康在她床邊坐下,目光有些嚴厲。

  「我買兩罐運動飲料喝也是一樣的。」她咕噥。

  「你說什麼?」他濃眉微蹙的瞪著她。

  陳蘭齊只得閉上嘴巴,臉上卻有一絲倔強地瞅著他。

  「你可不可以照顧好自己,不要再讓我這麼操心了好嗎?」他難掩煩惱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她聞言先是心頭一熱,隨即神情黯淡,默然不語。

  「打完點滴後,我會幫你辦出院,然後坐我的車回台北。對了,你的隨身行李呢?」他凝視她,語氣不自覺放柔。

  「在民宿。」

  「告訴我在哪兒,我去幫你拿。」

  她抬起頭,望著瀟灑堅毅、向來都能達到目的的他。

  「項康。」

  「嗯?」他眸光溫柔地看著她。

  我們……放了彼此吧!

  她眼眶灼熱刺痛了起來,話卡在喉頭,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看著她的樣子還是充滿了深深的關懷與憐惜,就像過去這二十年來,相知相惜的情感,點點滴滴,依然歷歷在目。

  教她怎麼捨得?又如何捨得?

  「怎麼了?」他看見她眼圈紅了,心猛地一驚跳,臉色瞬間立了。「哪裡又痛了嗎?給我看看,是不是手臂又腫了?」

  她喉頭嚴重堵塞,拚命深呼吸才勉強嚥下那幾乎崩潰、奪聲而出的懇求——

  項康,你還是不能愛我嗎?

  可是,她早已知道答案了。

  「……胃痛。」

  「胃?」他一愣。

  「我沒吃早餐。」她努力對著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項康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下次不要這樣嚇人好嗎?我以為你又胃出血了,真是的。」

  陳蘭齊也笑,笑得很調皮很淘氣……眼神卻無比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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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再也離不開他了。

  就算只能當他的影子,他的小鈴鐺,她也心甘情願地認了。

  從今以後,她會記得盡量不出現在他和「她」面前,她會盡量不主動打他的手機,免得打擾了「他們倆」。

  她會靜靜地、默默地畫著自己的童話繪本,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看電影……

  她會一直開著手機,要是他從忙碌的公事和情事中偶爾抽出空來,想要打給她的時候,她隨時都會接電話,也隨時願意陪他說說話。

  她知道自己很沒骨氣,也知道自己卑微得像是個愛情裡的乞丐,獨自嘗著那一點點偷來的幸福,不管是酸的、甜的,還是更多時候的苦澀,猶沾沾自喜,實在是又蠢又可悲又不爭氣。

  可是她知道項康對於這個現狀感到很安心、很滿足、很寬慰,那就夠了。

  「陳蘭齊,你快樂嗎?」

  這天晚上,項康百忙之中又拎了一大盒披薩來,笑著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時,突然問問道。

  一口披薩梗在喉嚨,陳蘭齊直著脖子努力吞了下去,隨即揚起一抹笑容。

  「快樂呀!我有工作,有健康,有家人,有朋友……有什麼好不快樂的?你幹嘛突然這麼問?」

  項康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深邃的眸光裡有著一絲什麼……像是憐惜,又像是釋然,卻有更多的失落。

  「今天的夏威夷披薩好鹹,」她藉口起身去倒了杯冰水,咕嚕咕嚕喝了大半,才道:「你是不是買錯了,買到鯷魚口味的?」

  「是嗎?」他奇怪地看著手上那片撒滿酸甜鳳梨和培根,就是看不到一絲鯷魚影子的披薩。

  陳蘭齊喝完水,又走回來盤腿坐下,拿起了另一片。「對了,你今天怎麼穿得這麼正式,哪個醫院同事結婚了?」

  「今晚是我們醫院合作案圓滿成功的慶功宴。」他輕描淡寫地道。

  她一怔,「那你這個主角怎麼早早就離場了?」現在還不到晚上九點半呢!

  「香華也是這麼問我的。」他鬆開領口的銀灰色領帶,吁了口氣。「而且她氣壞了。」

  她怔怔不語。

  因為,事涉官香華,她不想評論,也不能評論,畢竟他們倆才是男女朋友。

  「今天中午,我們科裡的徐醫師突然心肌梗塞……」項康神色深沉鬱然,手裡那片披薩翻弄了半天,最後還是扔回了紙盒裡。

  她嚇了一跳。「徐醫師不就是——」

  「我的勁敵。」

  她靜靜地望著他,柔聲地問:「情況很嚴重嗎?」

  「在巡病房的時候倒下,幸虧及時送手術房。」他低聲補了一句:「是我動的刀。」

  「那麼手術一定很順利了?」她對他有絕對的信心。

  「他會好起來的。」他搖了搖頭,「但是他今年才四十出頭,還很年輕,家裡兩個女兒一個讀國小,一個剛念幼稚園,可是他心臟的狀況竟然比六十幾歲的老人還糟糕。」

  陳蘭齊聞言面露不忍。

  「徐醫師的助理說他已經連續兩個月都加班到凌晨一兩點,隔天早上七點半就開始開會、巡房、看診。」他的神情滿是懊惱。「我知道他一向是個拚命三郎,但沒想到他不惜把健康也當籌碼給賠進去了,難道打敗我真有那麼重要?這個心臟科主任的職位,又當真值得他拿命去換嗎?」

  「當事人一定覺得值得。」她溫柔地看著他,「但人們想要的,不見得就是人們真正需要的。可惜人在當下,是看不清楚的居多。」

  項康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眼裡透著一抹若有所思。

  陳蘭齊被他突如其來的眼神看得渾身發熱,有一些不自在起來。「呃,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他眸光裡笑意浮現,閃動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喜悅和讚許。「我很喜歡你剛才的說法,我也有同感。」

  她雙頰沒來由的緋紅了起來,靦腆地清了清喉嚨,「哦。」

  項康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只見她那張清秀臉龐彷彿染上了一抹櫻花紅粉,心陡地一動,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觸她細緻肌膚。

  陳蘭齊屏息,心跳快得像是要衝出胸膛,卻鼓起勇氣地直直對上他深沉灼熱的眼眸。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大手像是自有意識地捧起她的臉,她整個人瞬間靜止了,全身細胞都在熱烈期待著。

  他幾乎要忘情地低頭吻住她——幾乎,當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想」吻她的剎那,腦筋登時清醒了過來。

  老天,他差點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

  「披薩……還夠吃嗎?要不要我再去買點滷味回來?」項康像觸電般猛地放開她,俊臉漲紅,結結巴巴地顧左右而言他。「咳,還是……你比較想出去吃?」

  陳蘭齊臉色有些蒼白,心底湧現前所未有的失望之情,卻還是習慣性順從地配合他,勉強擠出一抹笑。「披薩夠吃,你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麻煩你。」他火速把杯子遞過去,卻沒有看她。

  她背對著他,在心中數了三十秒,才重新打起精神,讓笑容恢復得自然許多。

  「喏,你的咖啡。」

  「謝謝。」

  她坐下來,又拿起第三片披薩,試著輕描淡寫地道:「香華今晚一定很替你高興吧?」

  一提起女友,項康又沉默了半晌。

  「香華就不明白我今晚為什麼不能盡興地享受我的成功和榮耀。」他搖了搖頭。

  陳蘭齊無言。因為總不能在此刻「落井下石」的指出,這就是他們倆價值觀的不同之處吧?

  官香華心腸不壞,她有她的優點,有她的落落大方和優雅出色,但或許一向站在高處久了,也就太習慣不食人間煙火。

  但,只要他喜歡,也就沒什麼對或錯。

  她惆悵地瞥了項康一眼,心裡浮現一抹苦澀。

  半晌後,看他仍然直瞅著自己,好像想從她口中得到答案一樣,陳蘭齊只得勉強安慰他。

  「她是替你高興,所以無法接受你的不高興。」

  「也許吧。」他一臉懷疑。

  「無論如何,最後大家都沒事,今天還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她嫣然一笑,鼓舞打氣道:「走吧,我請你去小酒館喝酒,灌醉了就睡,睡醒就好了。安啦,萬事有我。」

  饒是心緒不佳,項康還是被她逗笑了。

  原本有些凝滯尷尬的氣氛瞬間冰銷瓦解,再度顯得輕鬆自在許多。

  「認識你二十年,還不知道你原來是個酒鬼。」

  「我這叫捨命陪君子。」

  他笑了,不禁豪性大發,「好!那我們今晚就不醉不歸!」

  「等等,你明天有門診嗎?有手術嗎?」她突然想到,不安地問。

  「我明天休假。」他頑皮地伸手揉亂了她的頭髮,「你放心,說不定兩罐啤酒就把你擺平了,我還可以準時十二點送你回家睡覺哩。」

  「我又不是仙度瑞拉。」她的心跳快了一拍,不著痕跡的往後閃。

  「你不想當仙度瑞拉嗎?」項康饒富興味地瞅著她。

  「想,當然想,不過時代變了,我們早晚也得學會自己打電話叫車。要是騎白馬的王子不來,小黃就是我們的南瓜車。」真是感傷啊!

  「怎麼講得這麼悲情?」他忍不住又笑了。有那麼慘嗎?

  「你不懂啦!」陳蘭齊歎了一口氣,似真似假地道:「這是一部活生生的現代女性掙扎求生記啊。」

  「我們剛剛不是在說童話故事嗎?」

  「對喔,怎麼講著講著就變成江湖血淚史了?」她搖搖頭,起身去拿了件外套和小錢包。「走吧,你鎖門。」

  「為什麼是我?」他好笑的問。

  「不要哀怨。」她趁機巴了猶坐在地上的他後腦一記。「我可是要請你喝酒的人耶!」

  「好你個陳蘭齊,竟然敢老虎頭上拔毛——」項康故作惱怒,笑著追了上去。

  「啊啊啊——」她趕緊逃命。

  一瞬間,他們兩個像是回到了打打鬧鬧的小學生時代,幼稚得你抓我一把、我捏你一記,玩得不亦樂乎。

  ★☆★

  一瓶啤酒下肚,陳蘭齊就開始大舌頭了。

  「喂!項阿康……」她一手勾著他的頸項,一手拿著洋芋片。「我考考你,一片洋芋片有幾大卡熱量啊?」

  「約十一大卡。」項康啼笑皆非,卻還是處變不驚。

  「……真不愧是醫生。」她歎了口氣,把洋芋片扔進嘴裡吃掉,因為覺得鹹,又灌了兩大口冰涼的啤酒。

  「你喝太多了。」他忍不住把綠色酒瓶搶過來,對酒保道:「麻煩給她一杯柳橙汁。」

  「你不要搞笑了,來酒館喝什麼柳橙汁?」陳蘭齊又搶回來,橫眉豎目瞪著他。「我又沒有喝醉,放心,就算醉了我也不會吐得你的賓士到處都是,我會搭我的南瓜車。」

  「今晚藉酒澆愁的人應該是我吧?」他沒好氣的回了句,又把酒瓶抓過來,遞給酒保。「倒掉!」

  「嘿——」她大聲抗議。

  「不准反對。」他把那盆零食全推給她。「吃你的洋芋片!」

  「項阿康,我最近常常覺得胸悶,」她愀然不樂地喀啦喀啦咬著洋芋片,「我想我應該也被傳染……得了心臟病吧?」

  「心臟病不會傳染。」他失笑。

  「誰說的?」她對他皺眉頭,臉上表情很是陰鬱。「明明就會……不然我心臟這邊怎麼會覺得越來越難受?」

  項康的笑意剎那間消失,怔怔地注視著她。

  「有時候也覺得好辛苦……」她打了個小小的酒嗝,一手托支著下巴,喃喃自語,「為什麼活著會變得這麼累呢?」

  「陳蘭齊,我不准你胡思亂想!」他聽得心驚膽戰,臉色都變了。

  「我知道啊,」她疲倦地改趴在吧檯上,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那杯柳橙汁,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描繪著杯座。「我從來就不敢胡亂奢望什麼,你放心,你是很安全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心一痛,聲音有些沙啞。

  「我明白,完全明白。」陳蘭齊側過頭去,眼神悵然又溫柔地望著他。「你知道嗎?聽說世上有一種珍貴稀有的紫色水仙花,當花開的時候,幽香沁人肺腑,綻放的香氣能夠給守護它的人帶來幸福。」

  「紫色的水仙花?」他凝視著她清秀卻蒼白的臉蛋,胸口不禁絞擰疼楚了起來。

  難道心臟病真的會傳染……

  「如果真的有這種花就好了,那麼……」她輕輕歎了口氣,伏在吧檯上,聲音低微,然後就睡著了。

  雖然她的聲音細小若蚊,項康還是聽清楚了,眼底浮現一抹疼惜。

  如果真的有這種花就好了,那麼,也許有人就會願意愛我了……

  ★☆★

  才喝了一瓶又兩口的啤酒就嚴重宿醉得腦袋活像被老虎鉗夾住,陳蘭齊在睡醒的那一剎那,還真是恨不得把自己的頭摘掉。

  她呻吟著慢慢翻身下床,幸虧床墊距離地面很近,否則扛著像脹成了兩倍大的頭,難保不會一個重心不穩又摔得腦震盪,然後舉步艱難地蹭進浴室裡「大解放」。

  正當她一邊捧著像是隨時要掉下來的沉重腦袋,一邊勉強刷牙的當兒,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她只得匆匆漱口,胡亂擦了臉,小心翼翼地踩著虛浮的腳步,到桌邊接起了手機。

  「喂?」她氣若游絲。

  「蘭齊,天大好消息!」如姊快樂地大喊。

  她腦袋痛得瑟縮了下,把手機拿離耳朵遠一點。「真的嗎?有什麼好消息?」

  「你的『影子公主』不是去法蘭克福參展嗎?德國一間童書出版社已經買下版權,要翻譯成德文版發行哦!」

  「真、真的嗎?!」陳蘭齊驚喜得心臟幾乎停了。

  簡直……簡直像在作夢一樣。

  不,也許這本來就是夢境,她只是以為自己醒著,但其實她是睡著了,而且還大作美夢……陳蘭齊用力捏了一下自己大腿,隨即痛得差點喊出來。

  不是夢,是真的!

  「老闆剛剛從德國傳回來的好消息,怎麼會有假?」如姊笑得合不攏嘴。「而且德國方面想請你畫一張800cm×110cm的彩色手繪圖,他們要做宣傳海報用。老闆要我問你,大概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半個月,不,十天,十天就可以了!」她興奮得聲音都顫抖了。

  「老闆還說,想請你到德國去配合巡迴簽名及朗讀會,大概為期一個月。你知道嗎?他們國外宣傳活動都很注重作者親自上陣,尤其是童書,在一堆有爸爸媽媽陪同下的小孩面前朗讀、說故事,往往可以達到很好的銷售效果哦!」

  「可是我不會說德文……」她心跳得好快,囁嚅道。

  「德國那邊會有翻譯啦!」

  「可是……」她又是心動,又是忐忑躊躇。

  「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真的能親身參與宣傳,對你後續作品推上國際有很大的幫助,假如這次『影子公主』在德國能大賣,你以後就是國際童書作家了,那就大紅大紫了耶!」如姊比她還興奮萬分。

  「我……想想……」陳蘭齊還是很猶豫。

  能夠出國巡迴宣傳她的作品,這簡直是作了一輩子的美夢終於成真。可是一去就要一個月,在這一個月內都不能看見項康……

  打從國小認識開始,除了他出國唸書的那幾年外,他們兩個從來沒有過一個月都不聯絡、沒碰面的。

  驚慌隱隱啃咬著她的胃,她心知肚明自己真正在害怕什麼——她怕極了自己遠在德國的這段期間,他和官香華的戀情會迅速開花結果。

  雖然她並不確定留在台灣,就能阻止些什麼。

  「拜託你積極的想!而且聽老闆的口氣,關於你那一部分的簽約金,好像有幾十萬跑不掉耶……」如姊的聲音突然壓低,「到時候你千萬別忘記請我們童書部門的編輯吃下午茶哦!」

  「沒問題,一定一定。」她用力點頭。

  「就這麼說定了。不過現在還是正事要緊,別忘記快趕圖,我們等著要呢!」

  「我馬上動工!」

  結束通話後,什麼憂鬱、宿醉、頭痛、暈車現象統統不見了。

  天,她的作品真的即將在德回出版了!

  頭一個竄過腦海的念頭,就是想告訴項康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可是上次可怕的經驗浮現眼前,她撥電話的動作僵住,隨即像被燙著了般,猛地把手機丟回桌上。

  「算了。」她搖搖頭,甩去腦袋裡又突然飛來的一片烏雲,改為高興地拿起椅子上的「海賊王」抱枕,對著露出雪白牙齒和大大笑容的魯夫傻笑。

  「魯夫,我們成功了!我們真的成功了!」

  ★☆★

  毫無意外的,一個星期後,由項康升任×大醫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心臟科主任。

  當天中午,項康拿著外帶咖啡,緩緩走到醫院中庭的荷花池畔,在大理石椅上坐了下來。

  他掏出手機,按了一組熟悉的號碼。

  「喂?」電話那端傳來一個心不在焉的嗓音。

  「中飯吃了沒?」他饒是心情沉重,一聽見陳蘭齊的聲音,嘴角還是不禁微微上揚。

  「中飯?」電話那頭可疑地停頓了幾秒鐘,「……吃了。」

  他登時不悅的皺起眉心。「是嗎?」

  「……等一下就吃。」她承認。「有什麼事嗎?」

  「你在幹嘛?」

  「畫圖。」

  「後天晚上七點,到晶華酒店地下三樓的晶英會館。」

  「為什麼?」

  「我升職了,」他輕描淡寫地道:「所以有個簡單的慶祝餐會,我們選在晶華酒店地下三樓的晶英會館,用餐方式是你最喜歡的Buffet,穿著簡單舒服大方就好……你不是有件米色洋裝嗎?穿那件挺好看的,後天就這麼穿吧。」

  「恭喜你升職。」她遲疑了一下,歉然道:「但是我後天恐怕不能去。」

  他作夢都沒想到陳蘭齊會有拒絕他的時候,不禁愣了好半晌,回過神後不由得臉色一沉。「為什麼不去?」

  「呃,我得趕一張圖……」

  「有差那三個小時嗎?」他心底渾不是滋味,明顯不高興了起來。

  這次升職雖是他職場生涯上的一大勝利,卻建立在至今仍臥病在床的徐醫師的失敗和痛苦之上,像這樣的升職酒宴,對他而言何等諷刺?

  如果不是礙於交際上該盡的禮儀,他根本不願這麼大張旗鼓地慶祝。

  所以要是陳蘭齊當天晚上能去,那麼在衣香鬢影卻虛情假意的交際應酬中,他至少還能有個可以真心說說話的人……卻沒想到她連考慮也不考慮,一口就回絕。

  「你……」她心不一慌,有些小心翼翼的問:「生氣了?」

  「沒有。我是那麼器量狹窄的人嗎?」他冷冷地道。

  明明就在生氣……

  電話那端的陳蘭齊,既苦惱又猶豫地看著手頭上進度嚴重落後的圖稿。

  也許是太在意、太想讓德國出版社有個好印象,所以她這幾天來扔掉了無數張鉛筆草稿和彩稿,還壓力大到胃酸逆流,每天只能啃蘇打餅乾充飢。

  眼看十天的期限即將截止,她大後天就得交圖了,可是手頭上這張才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我去!」她一咬牙,心一橫。

  「我沒要你那麼勉強。」又不是要押她上手術台。項康不悅地皺起眉心。

  「不勉強,一點都不勉強。」她急急陪笑道,「我非常榮幸能夠參加您的就職典禮——」

  「陳蘭齊,我是升職做主任,不是就任當總統。」他捏捏鼻樑,抑下忍俊不住的笑意。

  「沒睡飽,所以有點精神恍惚……」她尷尬地乾笑。「不好意思。」

  又沒睡飽?

  項康正要追問,手機收到來自護理站電話插撥的訊息,他只得匆匆結束通話,起身大步走回醫療大樓。

  陳蘭齊慢慢把手機放回桌上,看著筆下那個一身雪白透著金色光芒、笑容燦爛的陽光王子,和背對著他,一身深紫如黑夜、神情憂傷的影子公主……心,不由得泛起一抹疼。

  童話繪本裡的影子公主,最後還是被王子看見了,他們在曙光乍現的那一剎那,觸摸到了彼此。

  可是在現實的世界裡,幸福的夢想,會有實現的一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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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34: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隔天一大早,門鈴就叮咚叮咚地狂擾人清眠。

  陳蘭齊做完工作到凌晨四點,是在再也撐不住沉重的眼皮,才累癱在床上睡了不到三個小時,瞬間又被門鈴給驚醒。

  嚴重缺乏睡眠的心臟狂跳不已,她冒著冷汗地坐了起來,一時間還分不清出那個吵死人不償命的嗓音是什麼。

  稍定了定神,她拖著沉重遲緩的腳步走向大門,湊近鷹眼一看——

  項康?他來做什麼?

  「現在幾點了?」她拉開門,腦子裡還是一片漿糊。

  「七點。」他揚揚手上提著的東西。「陪我吃永和豆漿。」

  「啊?」他愣愣地看著他逕自大步走進屋裡,半晌後才想起要關門。

  項康把一整袋東西放在靠窗邊的茶几上,打開袋子拿出一杯溫豆漿遞給她。

  她有些遲鈍地接過,慢慢插吸管,慢慢地喝著。

  「你怎麼了?」她終於發覺她的異狀。

  「嗯?喔,沒什麼。」她努力保持不讓眼皮掉下來,努力睜大眼睛對準焦距看著他。「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下午的診。早上只有九點一個會議,等吃完再去。」

  「噢。」她點點頭,繼續低頭喝豆漿。

  他凝視著她,「你這幾天在忙什麼?」

  「畫圖。」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你是畫圖還是拚命?」他濃眉斜挑,面色微顯不悅。「是不是又連續熬好幾個晚上了?」

  她心虛的笑了笑。

  「陳蘭齊,你想爆肝過勞死嗎?」他臉色越發難看。

  「不會啦,我有找時間睡覺。」她小小聲解釋。

  他仍鐵青著臉,「我看你就是過勞死的高危險群。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必須要把自己整死?」

  「我很以我的工作為榮。」她的自尊心有些受傷。

  項康看著她,強忍下滿滿焦灼的擔憂和惱火,放緩了語氣,「光喝豆漿會飽嗎?這裡有燒餅油條和蛋餅,最少要吃完一樣,吃完了以後會有禮物。」

  她乖乖接過一套燒餅油條,咬了酥香的食物一口。「什麼禮物?」

  「先吃完再告訴你。」他一臉神秘兮兮。

  她眨了眨眼睛,迷惑地望著他,見他完全沒有要透露半點口風的樣子,只得依言低頭吃她的燒餅油條配豆漿。

  匆匆吃完了早餐,陳蘭齊抽了張面紙擦了擦嘴巴,拍拍手道:「好了,我準備好了,是什麼?」

  「是——」

  「等一下!」她一臉狐疑的瞅著他。「該不會要送我什麼一日健檢,還是電子血壓計吧?」

  項康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猜中了?」她很沮喪。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會那麼沒創意嗎?」他揶揄,將一隻牛皮紙提袋遞給她。「自己看。」

  「到底什麼禮物這麼神秘?」她興奮好奇又期待,小心翼翼地拿出提袋裡的物事,看清楚了之後不由得一愣。「你送我一盆蒜頭?」

  項康得意的笑容瞬間垮了下來,隨即有些氣急敗壞的嚷道:「什麼蒜頭?你看清楚,有長得這麼、這麼清秀的蒜頭嗎?」

  「不是蒜頭,那這是什麼?」她左看右看,滿臉疑惑。

  「傳說中的紫色水仙花。」他一個字一個字鄭重地道。

  陳蘭齊一震,不敢置信地仰視著他。「你說什麼?」

  「你不是想要一盆傳說中能令人幸福的紫色水仙花嗎?」項康眼神溫柔的看著她,「我托種花的朋友打聽到,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有個花農種植成功,國際快遞剛剛送到。」

  她雙手微微顫抖的抱著那盆紫色水仙,看著那冒出來的雪白色小芽,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鼻頭發酸,感動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送她紫色水仙花,他真的送她紫色水仙花!

  那晚她喝醉時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他竟然放在心上,而且還替她實現了。

  這是不是代表……代表他想要送給她幸福?

  經過這麼多年,他終於看見她了?

  陳蘭齊淚眼迷濛地望著他,心頭悸動,鼻頭紅紅,「項康……」

  「你這麼好,老天一定會給予你想要的幸福。」他輕輕摸著她的頭,眼神好溫暖,笑容好溫柔。「相信我,嗯?」

  恍惚迷離間,她像是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心,早已瘋狂悸動震盪得一塌糊塗。

  ★☆★

  拋下了尚有三分之一待完成的重要彩圖,陳蘭齊在晚上七點鐘準時趕到了晶華酒店的晶英會館。

  她將一頭烏黑長髮梳得光滑柔順,纖細身段穿著一套淡紫色洋裝,腰間繫了條金色寬版編案只腰帶,更顯得腰肢不盈一握,在紫色高跟涼鞋的緩緩前進間,繡著小花的裙擺款款輕拂著,彷彿每走一步就舞動了一抹春風。

  今晚對項康而言意義重大,無論如何,她都要站在他身邊,陪伴他,祝賀他,見證他最光榮和驕傲的時刻。

  這是深愛著他的她,應該要為他做到的。

  而且他昨天親手送了「幸福」給她,今晚她就更有理由、更有立場前來支持他了,不是嗎?

  帶著忐忑又喜悅的心,她還是難掩緊張地按下地下三樓的按鈕,待電梯抵達、開啟的剎那,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踏出去。

  時尚典雅的晶英會館分A區B區,項康的場子是A區,在門口就看見了祝賀的精緻名牌和燦爛繽紛的羅馬花柱。

  樂聲悠揚,衣香鬢影,陳蘭齊緩緩走進那個與自己生活異常遙遠的美麗浮華世界——上流菁英人士的世界。

  可是為了項康,她會學習著適應這樣的貴族級社交團,她不可以再躲在自己單純的童話生活裡,從這一刻起,應該勇敢地、真正地走進他的人生。

  「冷靜,微笑,你一定做得到的。」她不斷自我打氣,環視著穿著打扮華貴而正式的陌生男男女女,努力不在對他們身上自然而然散發的驕傲高貴氣息時,感到自慚形穢。

  制服筆挺的侍者捧著香檳穿梭其間,她忍不住拿了一杯,喝了幾口帶著氣泡的冰涼醇美液體,努力鎮定心情。

  項康在哪裡呢?

  她極目四望,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高大挺拔的他!

  心,再度不由自主的狂跳了起來,渾身發熱,這為他情難自禁、傾倒著迷的症狀,真是一年比一年嚴重了。

  她的雙腳自由意識的朝他的方向擠去,在人群中,她眼底。心底都只有光芒萬丈如太陽的他。

  他正低頭對著某個人微笑,那笑容充滿了親匿與柔情。

  陳蘭齊的腳步猛然停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美麗的官香華偎在他身邊,燦爛地對他笑著,兩人郎才女貌、舉止親密宛如交頸天鵝。

  陳蘭齊全身的溫度像是從腳底漸漸流失,腦際轟然作響,意識到有某種可怕的錯誤正在發生……

  「陳蘭齊,你來了!」項康終於看見她,眼神亮了起來。

  她整個人陷入某種麻木狀態,卻本能地對著他擠出笑容。「嗯,我來了。」

  「我跟各位介紹,」官香華壓下怒氣,揚起親切大方的甜笑,主動牽起她的手,向週遭的人們說:「她是陳蘭齊,是我和項康的好朋友。蘭齊,歡迎你來參加我們的慶祝會,待會兒要多吃點多喝點,別客氣哦!」

  「……我會的。」她眸光怔怔地望著項康。

  這是怎麼回事?

  他深邃的黑眸裡掠過一絲不自在後,隨即坦然微笑回視,並沒有刻意迴避她的眼神。

  「我很高興你來了。」他笑道。

  「是『我們』很高興你來了。」官香華愛嬌地睨了他一眼,笑吟吟補述。

  「……我也很高興我來了。」她幾近麻痺的喃喃。「我……先去吃點東西,就不打擾你們了。」

  「等等!」官香華嫣然一笑,塗著精緻蔻丹的纖細手指牢牢抓住她,目光直逼她。「不要去太久喔,待會兒我和項康要宣佈訂婚的好消息,你是『我們』的好朋友,可不能缺席。」

  訂……婚?

  陳蘭齊如遭雷殛的望著項康,嘴唇不禁顫抖哆嗦。「是——真的嗎?」

  「咳!」他胸口一緊,清了清喉嚨,強笑著解釋道:「我們最近是有再談訂婚的事,不過我沒打算今晚就宣佈。香華,你是不是太心急了點?」

  「有什麼關係?」官香華笑得好美、好甜蜜。「幸福就是要跟好朋友分享啊,我相信蘭齊也會為我們高興的,對不對?蘭齊?」

  「當然。」她迅速垂下眼瞳,掩住所有真正的情感,雙腳慢慢向後退。「我……餓了,我要先去……去填飽肚子……待、待會兒見。」

  「陳蘭齊!」在那一瞬間,項康呼吸一窒,心臟也像是忘了跳動。「我們……待會兒談談。」

  「恭喜你們。」她甚至還能擠出笑容,對他做了個「沒問題,一切都在掌控下」的手勢,然後轉身擠進——該說是進入更恰當——人群裡。

  項康渾身僵冷地佇立在原地。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更不知道此時此刻,無論怎麼努力也吸不到空氣的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

  陳蘭齊逃出晶華酒店,逃進了夜色沉沉的大街上。

  她視而不見的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沒有方向感,也沒有目的地,她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下起雨,而且雨勢傾盆如柱,冰冷地打在她發上、身上,一下子就將她全身淋濕。

  她覺得冷,但不是十分明白這冷究竟是因為冰冷的雨,還是因為已經涼透了的心?

  陳蘭齊顫抖地抱住自己,閉上了雙眼。

  「小姐,你瘋了嗎?」

  一個驚喊傳來,下一瞬間,有人為她遮去了那打得渾身生疼的冰寒大雨。

  她置若罔聞,恍恍惚惚間,突然被一股力量硬生生拉著往前走。

  「你跟我進來!」

  陳蘭齊被塞進椅子裡,然後一條厚厚大毛巾落在身上,她出於求生本能緊緊抓住了那一抹溫暖,迷濛的意識逐漸回籠了。

  「來,喝下它。」一名短髮女子遞給她一杯香味四溢的咖啡。「身體會暖一點。」

  「謝、謝謝你。」她纖細的指尖都冰冷得泛青了,牙關打顫地低聲道。

  「別客氣。無論那個人是誰,都不值得你這樣糟蹋自己。」短髮女子的語氣裡有著藏不住的溫柔憐憫。

  陳蘭齊一震,緩緩抬眼望向她,悲傷的眸光盛滿感激。

  「謝謝你。」她慢慢地點頭,嘴角揚起一絲蒼白的微笑。「我……就是想讓大雨打醒自己。」

  短髮女子凝視著她,不語。

  她滿懷感激對方給予的這份沒有多問什麼的安靜,就這樣,讓她可以默默喝完咖啡,默默致謝,又默默離去……

  可是陳蘭齊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善良好心的短髮女子,在她幾乎沒頂的這一刻,對她伸手相救的這份溫暖。

  ★☆★

  陳蘭齊很驕傲自己沒有哭,也沒有全面崩潰。

  雖然意識彷彿漂浮在冰冷的大海裡,好像什麼都很模糊、麻木、不清楚,但是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深夜,她回到家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慢慢地把頭髮吹乾,穿著厚厚的睡袍,煮了一壺濃濃的咖啡,然後打開檯燈,開始趕畫稿。

  她關掉手機,拔掉室內電話線,把套房的門鎖鎖上,就這樣一直畫,直到隔天下午三點,近乎神蹟地趕完了整張圖,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用吹風機的冷風吹乾圖,捲起放入塑膠畫筒裡。

  她臉色蒼白,神情卻十分平靜地換了外出服,背著畫筒打開門,才一跨步,腳下突然踢到了某樣東西。

  是一盒包裝精緻的蛋糕禮盒,上面還貼了張字條。

  陳蘭齊:

  這是你最喜歡的那家重乳酪蛋糕,吃完了以後,打個電話給我。

  PS: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一談。

  項康

  她麻木地看著那只禮盒,隨即拎著走。

  到了出版社交畫稿的時候,她順便把那盒蛋糕送給童書部門的編輯們,並且告訴她的責任編輯如姐——

  「我隨時可以出發到德國,如果他們真的需要我派上用場的話。」

  「太好了!我馬上打電話給老闆!」如姐忍不住歡呼。

  回家時經過便利商店,陳蘭齊進去要了一個大紙箱,回到家後,通知鎖匠來換鎖,最後坐下來,把歷年來項康留在這兒、以及她為他準備的每一樣東西,一樣一樣地裝進紙箱裡。

  包括他送的那罐早已用盡了,她卻連瓶子也捨不得丟的「清秀佳人」香水,他去美國開會時替她帶回來的「彼得潘與小鈴鐺」雪花球,他和上上一任女友去峇里島玩,順道買回來送給她的一件淡紫鑲金邊的沙龍……林林總總共十幾樣,都是她珍惜得像稀世珍寶的禮物。

  在紙箱的最上面,她放上了給項康準備的那只綠色的胖耳杯,還有他最喜歡聽的幾片艾維斯.卡斯提洛《Elvis Costello》的CD,以及半磅他最喜愛的爪哇咖啡豆。

  她在紙箱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了他家地址,然後在封箱之前,寫了一張字條放進去——

  對不起,我想我不適合再做你的好朋友了。

  陳蘭齊慢慢地將箱口貼好、封住,指尖冷得像冰,卻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停頓。

  她必須自救。

  在心因絕望與羞愧而痛苦得碎裂成千千萬萬片時,就算顫抖著手,也必須自己一片片把它撿回來。

  從國小到現在,她整整暗戀了他二十年。

  如果她花了二十年的時光還是不足以讓一個男人看見她、欣賞她、並且愛上她,那麼這份癡戀,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她真的好累好累了。

  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與失望,心動與心碎……

  她再也無法強迫自己在聽著他與新女友之間的點點滴滴情事時,露出感興趣的笑容,再也無法強迫自己不去可憐地巴望著他每回戀情結束時,暗自祈禱著,或許他下一個戀人就是自己?

  而且,這次真的不一樣。

  他已經找到他生命裡的溫蒂……

  他就要結婚了。

  突如其來的劇痛狠狠踢中她的心口,陳蘭齊緊緊揪著衣襟,死命憋住險些崩潰決堤的哭泣衝動,痛苦到痙攣得彎了腰——

  不。她不哭。她不會哭。

  這二十年來,她已經為了自己的一廂情願流了夠多的眼淚,甚至,超過了她這一生應有的淚水配額。

  她雙眼乾澀目光平靜地環顧屋裡一圈,確定沒有漏失掉任何屬於他的東西,直到目光落在窗台前,突然一震——

  那盆未開花的紫色水仙花。

  傳說中,花開的時候,香氣會替守護它的人帶來幸福……

  陳蘭齊眼裡湧現濛濛水霧,鼻頭一酸,喉頭一哽。

  可是,她等不到花開了。

  於是當晚,陳蘭齊將它送給了「衝浪板PUB」那個好心的短髮女子,希望這盆紫色水仙花能夠在她手中綻放,為她帶來自己從沒能擁有過的幸福。

  然後,她帶著行李箱到了一家旅館投宿,直到辦好了德國簽證後,隨即搭上飛機離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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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35: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陳蘭齊失蹤了!

  打從「慶祝宴」那晚開始,他猛打手機給陳蘭齊,她無論如何就是不接,偏偏官香華還因為他不願意在宴會上宣佈訂婚的事,跟他鬧了一整夜。

  隔天他有重要的會議要開,下午也有診,好不容易中午抽空飛車去買了陳蘭齊最愛的重乳酪蛋糕向她「賠罪」——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並且留下一張字條,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她回電。

  就連她家的鑰匙都派不上用場。

  可惡!他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

  「陳蘭齊這傢伙!」項康焦躁不安如囚在籠中的怒獅,氣憤的抬手爬爬頭髮,「連家裡的鎖都換了,她到底吃錯什麼藥?到底在搞什麼鬼?」

  好,就算他和香華談論訂婚的事沒有事先向她報備,這點的確不夠朋友、不夠意思,但是、但是……她不是早就知道他這次和香華是認真的嗎?

  虧她還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好朋友,為什麼連半點生氣的預兆也沒有,就突然間在他頭上扔了個這麼大的炸彈,炸得他頭痛欲裂、五內俱焚。

  這算什麼二十年知心好朋友?

  他忿忿地將手機重重一甩,在屋裡躁鬱地來回踱步。

  可最最火上澆油的是,接下來快遞送來的那一大箱東西。

  「這是什麼?」他煩躁地簽收,接過那只沉重的箱子,目光落在上頭娟秀的熟悉字體時,心倏地一緊。

  項康迫不及待地拆開箱子,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只胖胖的綠色咖啡耳杯,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胸口,他僵在原地,直到彷彿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緩慢辰光後,他終於伸手碰觸那只綠色耳杯。

  他的專屬杯子。為什麼會在這裡?

  所有物件的最上頭有一張紙條,可是他恐懼著不願意拾起那張紙條,不願意去讀上面的宇……也許只要當作沒看見,它就不存在了。

  他像被催眠了般一樣一樣拿起箱子裡頭的東西,有的是他送陳蘭齊的,有的是她替他準備的,包括雪花球、耳杯、香水瓶、CD——他最愛的艾維斯.卡斯提洛。

  項康取出其中一片,手指有些冰冷的將那片CD放進音響唱盤裡。

  She

  May be the face I can’t forget

  The trace of Pleasure or regret

  May be my treasure or the price I have to pay

  (她的臉我永難忘懷,是快樂或悔恨的痕跡,是我的寶藏,或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She

  May be the song that summer sings

  May be the chill that autumn brings

  May be a hundred different things

  Within the measure of a day

  (她是夏天喝著的歌,是秋天的涼意,也許是千百種化身,在一天的時間內)

  She

  May  be the beauty or the beast

  May be the famine or the feast

  May turn each day into a heaven or a hell

  She may be the  mirror of my dreams

  The smile reflected  in a stream

  She may not  be what she may seem

  She may not  be what she may smile

  Inside her  shell

  (她可以是美人或野獸,是饑荒或盛宴,可以把每天變成地獄或天堂。她可以是我夢想的鏡子,在小溪中的微笑倒影,她不是她藏在殼內的模樣)

  She

  Who always seems so happy in a crowd

  Whose eves can be so private and so proud

  NO one's allowed to see them when they cry

  (她總是在人群中表現得那樣快樂,她的雙眼如此自我又如此驕傲,從不讓任何人看見淚水)

  She

  May be the  love that cannot hope to last

  May come to me from shadows of the past

  That I'll  remember till the day I die……

  (她也許是無望繼續的愛情,也許成為我過往的陰影,直到我死去那天,我都會記得……)

  ——歌名:She 作詞:Herbert Kretzmer

  在艾維斯.卡斯提洛醇厚深情的嗓音下,項康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拿起了那張紙條,當目光落在紙上,瞬間如遭雷殛,完全被奪走了呼吸——

  對不起,我想我不適合再做你的好朋友了。

  在這電光石火間,他彷彿覺察、頓悟到,像是有某種珍貴美好的事物自他生命中剝離而去,再也回不來了!

  ★☆★

  陳蘭齊的童書巡迴簽名朗讀會,在德國「童話屋」出版社的安排下,沿著著名的德國童話大道的定點書店出發,由北部不菜梅順著威悉河南下,經卡塞爾,到德國中部法蘭克福的哈瑙——這是為了紀念德國童話大師格林兄弟而成的一條旅遊路線。

  「童話屋」雖然不是德國數一數二的大出版社,卻是家老字號書店,自一九六年開始經營到現在,今年更是大規模與亞洲出版界合作,積極引進圖文並茂、細膩動人的童書作品。

  陳蘭齊作夢也沒想到,在台灣彷彿遭到棄置於書店角落的童話故事書,竟然在德國擁有這麼廣大的市場。

  人們成群結隊地參加朗讀會,對於這個來自東方的陌生面孔、默默無聞的童書作家,絲毫不吝惜報以熱烈的掌聲鼓舞、激勵她。

  爸爸媽媽帶著小孩子,專心地坐在松木長椅上,在翻譯的輔助下傾聽著她溫柔的導讀,一起為著影子公主在愛情裡的曲折、辛酸、快樂與最後的圓滿結局,時而歎息,對而歡笑。

  原來——她們都懂。

  原本預計只停留一個月,在巡迴簽書會活動結束後,陳蘭齊選擇在德國留了下來,住在出版社替她找的民宿小屋裡。

  她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的未來。

  這一個多月來豐富而熱鬧的活動充實了她的生活,也拓展了她的視野,可是每當入夜之後,萬籟俱寂,坐在窗邊看著外頭的星星,她還是強烈地想念著他,始終無法忘懷。

  但是,她也領悟到一件事——人沒有緣分相愛,並不是誰的過錯。

  所以他不愛她,不是他的錯,她愛了他這麼多年,也不是他的責任,他從來就沒有要求她像個影子般黏著他不放。

  是她,始終苦苦追逐著他的身影,到了終子該放手的時俟,卻還像個失去了心愛糖果的孩子般賴在地上哭泣。

  恨他怨他怪他,都是不對的。

  他打從一開始就說過,他是不會愛上「好朋友」的。

  可是理智上「知道」,並不代表心已經能真正「放下」了。

  陳蘭齊把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漫步在美麗的緬因河畔。

  無論有多艱苦漫長,她都得努力忘了這份愛情。

  「死去的東西,就該好好埋葬,不能讓它堆在心底繼續腐壞發臭……」她喃喃自語。

  她深深呼了一口氣,仰頭望著蔚藍得像海的天空。

  現在,他在做什麼呢?

  「陳蘭齊,爭氣!你要爭氣啊!」她用力甩甩頭,把項康的身影甩出腦海。

  不能再想了,她得把握停留在德國的時間,多到郊外拍一些古堡和田野風光的照片,以後可以在畫畫時做參考用。

  別再去想他,還有他們是不是已經訂婚、甚至開始籌備婚禮……

  陳蘭齊低著頭,鞋子輕踢著河邊道路上的小石子,心裡還是無限落寞。

  ★☆★

  每天一樣上班、看診、開會、開刀、看報告、帶實習醫師巡查病房……

  日復一日,他做著相同的日常事務。

  但,總覺得少了什麼。

  也一樣和官香華碰面、約會、看電影、聽音樂會……

  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戀情依舊在進行中。

  但,還是覺得少了什麼。

  兩個多月的時間足以令項康體會出缺少的是什麼,但他仍舊將一切的混亂與失常歸咎於「習慣」。

  他只是不習慣少了陳蘭齊這個能說話的老朋友。

  為了彌補生命裡這突然出現的巨大空白,他努力加強和院內主任及醫師們的互動,每次餐會都參加,甚至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交際應酬的場合,他也有空必到。

  他每天把自己忙得幾乎頭一沾枕就睡著了,為的就是能夠不去感覺心底那塊漸漸擴大崩裂的部分……

  「我們到底什麼時侯要訂婚?」

  這天晚上,在高雅日式懷石科理餐廳用餐的當兒,官香華再也忍不住發火了。

  項康夾起一片櫻花色的新鮮鮪魚腹肉,沾了點特製桔醋汁,放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咀嚼吞嚥之後,才放下筷子,抬頭正色看著她。

  「婚姻是終身大事,我們才交往半年多,該等瞭解對方多一點、久一點,再做這樣重要的決定。」

  「你這是什麼意思?」官香華筒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我上次說訂婚,你也沒反對,又不是我逼你的,現在是怎樣?你要悔婚嗎?」

  「我並沒有後悔,但我記得上次我們是在『談』關於訂婚這件事,而不是我們就要訂婚了。」在當時,他的確覺得無可無不可,但是這兩個月來,他突然不想再進行這種趕鴨子上架的匆促結婚法。

  尤其在他的心還沒整理出個所以然來時,貿然結婚,只會把情況搞得更加複雜混亂。

  事實上,最近心情實在起伏太大,異常得讓他不禁想去做個徹底仔細的心臟檢查。

  好像他一向熟悉並能掌握的世界,在兩個月前開始顛倒過來,並且迅速失控、下墜……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種措手不及、什麼也抓不住的恐懼感。

  「項康?項康?」宮香華已幾近翻臉了。

  他回過神來:「你還想點別的什麼嗎?」

  官香華深深吸了一口氣,給了他一個「我很不爽,但我們可以用成年人的方式解決」的凌厲眼神。

  曾經,那是他很砍賞的一種內斂、優雅、壓抑得完美的態度,但是他現在只想跟誰好好地對吼一場……

  「對不起。」他揉了揉眉心,「最近工作太忙,我累到有點失常了。」

  宮香華的眼神緩和許多,帶著一絲施恩的寬容意味,微笑點頭:「這次就放過你,下次再敢對我這麼不尊重,別想我原諒你。」

  項康勉強一笑,低下頭繼續用餐。

  只是再鮮美如凝脂的生魚片吃在嘴裡,再無半點滋味。

  還是像少了點什麼……鹽巴嗎?

  ★☆★

  在時序進入初秋的那天,帶著滿滿豐富收穫的陳蘭齊終於返回台灣。

  她臉色還是很蒼白,而且因為不適應德國食物的關係,變得更清瘦了,但是精神卻很好,嘴角帶著一抹見慣世情後豁達的淡然微笑。

  但是她沒有回到台北的小套房,而是帶著行囊,一路自桃園流浪到了台中。

  拜德國「童話屋」出版社買下她作品的德國版權所賜,讓她的銀行戶頭有著這輩子前所未有的豐盈充沛,雖然和身家雄厚的項康相比,那筆錢不過是他存款裡的一個小小零頭,但已經足以讓她過上一整年不需要為錢煩惱的「流浪生涯」了。

  更好的是,「童話屋」也簽下了未來她每一本童書繪本的國外版權,他們真的很喜歡她的作品,並且有信心繼廣受歡迎的「影子公主」之後,得以讓她躋身進穩定長銷型童書作家的行列裡。

  她突然有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苦盡甘來感。

  但,為什麼她還是覺得像是少了什麼呢?

  好像成就感少了一半,幸福也始終缺了一大角……

  手上拖著行李箱,她走過一家醫院的門口,卻突地停下腳步。

  她的視線被貼在一旁衛教宣傳公佈欄上的那幾個字眼吸引住——本院自九月一日起禮聘心臟外科主治醫師×××長駐服務……

  她揉了揉眼睛,努力命令胸腔裡那跳得好快好快的心臟安靜些,不要看到「心臟外科主治醫師」這八個宇就跳得一塌糊塗!

  深呼吸,慢慢吐氣……她可以的,在德國這三個多月來,她不是已經慢慢地將他的身影逐出腦海了嗎?她不是已經可以在想起項康這個名字的時侯不激動、不想哭也不心痛了嗎?

  「陳蘭齊,你已經整理完畢了,你不會有事的……」她喃喃自語,神情堅決,「你已經好了,全好了。」

  只不過她還是握緊行李箱的提把,低頭快步遠離這棟建築物。

  她走了很久很久,始終未能決定到底今晚要在哪裡落腳。

  陳蘭齊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早上在台中火車站看到的那張奇怪的招租啟事——

  時間:二0—0年

  地點:中部某大城市

  建築物:六0年代巴洛克舊洋房

  地扯:自由路X段××號1-3F

  招租啟事:歡迎各界舉凡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等等婚姻適應不良者參觀入住(逃婚者尤佳),環境出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

  房東兼保全簡介:為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資歷豐富,經驗可靠。

  意者電洽:(04)××××××××

  或E-mail:Who cares@yahoo.com.tw

  PS:非誠勿擾

  「那是貼著好玩的吧?如果世上真的有這麼棒的『女性避難所』,那該有多好!只可惜裁連人家女朋友都稱不上,更別提老婆,甚至是逃妻了。」

  為什麼在這世上的各項正統關係裡,她總是條件不符、格格不入的那個?

  就因為她不想和家裡的每個人一樣做個國小老師,保守固執的父母便認定了她是家族裡叛逃的黑羊,就因為她不是個合對宜的、優雅大方動人的氣質淑女,所以項康這輩子永遠不可能為她動心。

  現在,就連這則看起來這麼有意思、像童話或魔法般充滿了吸引力的招租啟事,也沒她的份。

  陳蘭齊無聲地歎了口氣,黯然神傷地坐在行李箱上。

  「你是哪一種?」一個甜美的嗓音凶巴巴地響起。

  她嚇了一跳地抬起頭來,來不及藏起臉上那抹走失了般的迷路茫然之色。

  「什、什麼?」她有些結巴。

  因為眼前的……少女?少婦?呃,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區分,既純真又性惑的女孩——或女人——活脫脫像是X級版的童話故事人物。

  像是「玩具總動員」裡的牧羊女穿上了芭比的農服,或是芭比穿上了牧羊女的農服……她到底在不知所云些什麼東西啊?

  「哪一種的?」性惑小婦人眉毛一挑,有種暴走族的殺氣騰騰感,「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

  「呃……對不起。」陳蘭齊似被一箭穿心,感傷地低下頭,自己承認,「我資格不符。」

  「那就不要站在我家門口浪費我的時間。」

  「抱歉,我馬上就走。」她這才知道自己竟然誤打誤撞來到了招租啟事上的那棟巴洛克式老洋房前。

  就在陳蘭齊落寞地拖著行李箱要離開時,眉頭深鎖的性惑小婦人突然又喚住了她。

  「喂!」

  她怔怔回頭。

  「你看起來像被十噸半重的軍用大卡車輾過。」性感小婦人毫不留情的批評。

  「……有一點。」陳蘭齊想起剛才在醫院前遭受的重大衝擊,那一剎那,的確像被大卡車當頭撞上一樣。

  「失戀?」性惑小婦人眼裡浮現感興趣的光芒。

  她沉默了半晌。「……對。」

  「說來聽聽。」

  「呃……」

  「這是房東的面試。」性惑小婦人微挑一邊眉毛。

  向來不太習慣跟別人傾吐心事的陳蘭齊猶豫了,她看著面前完全是陌生人的性感小婦人,腦海又閃過招租啟事上的字字句句,心底突然浮起一個模模糊糊的感覺——

  她會懂的。

  「我暗戀好友二十年,」隨著話說出口,她心湖再起漣瀾,「從國小一年級開始到現在。可是他要結婚了,我的心再也沒有去處,我的人也是。所以我在德國流浪了三個月,昨天回國,現在還是不知道該去哪裡……」

  「那你現在想怎樣?」性惑小婦人興致濃厚地問。

  「我想好好生活,把心歸零。」她唇畔笑容隱約帶著苦澀,「我想要……再見到他的時候不會心動,不再若有所盼,從今以後,我們兩個人就只是普通的老同學、老朋友。就是這樣而已。」

  性感小婦人摩挲著下巴沉吟,半晌後,終於忍痛開口:「好吧!」

  陳蘭齊不解的看著她,心頭浮現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

  「顯然我是越混越回去了,」性感小婦人忍不住嘀咕抱怨,「貼個招募逃妻啟事,來的三個就有兩個不合規定,都是春光一開始就『帶塞』,壞了風水……沒關係,妻債夫償,改天我就揍她家翟恩出出氣好了。」

  「所以這是不是表示……」雖然不是很聽得懂她的意思,但陳蘭齊逐是忍不住期盼地開口,「我可以住在這裡了?」

  「不然我幹嘛站在這裡跟你廢話一大堆?」性惑小婦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呃,好。」她愣了下,趕緊補充了一句:「謝謝。」

  「月租七千含水電,每個月五號交房租,押金一個月,包三餐另外再貼三千,我煮什麼就吃什麼。」性惑小婦人露出鯊魚笑容。「最重要的一點,禁止攜帶寵物入屋,尤其是『男人』,你OK嗎?」

  陳蘭齊趕緊點頭。

  「記住,狗與男人進入者,殺無數。」性惑小婦人突然上下打量她,「你肚子裡有懷了什麼嗎?趁早講出來,我要分一杯羹。」

  搶錢搶糧搶小孩是她的新嗜好——乾兒子乾女兒當然是越多越好。

  「只有冒酸。」她苦笑。「抱歉,讓你失望了。」

  「好吧,反正我今天也夠倒霉了。」性惑小婦人一邊帶路,一邊嘮叨抱怨。「你房間在樓上走廊最後一間,前面那間的房客叫貝念品,不是紀念品……」

  就這樣,陳蘭齊跟在那個充滿了矛盾與神奇組合的房東身後,一腳踩進了那幢比童話還要魔幻的六年代巴洛克大宅裡。

  而且有那麼一剎那,她突然有種終子回到了家的荒謬歸屬感。

  ★☆★

  他的辦公室窗口,正對外頭一大片梧桐樹。

  夏天,那是一片鬱鬱青翠的綠意盎然,可是秋天一到,心型的葉子轉為金黃,漸漸化為傷心的銅銹色……

  像是誰的心一片片開始凋零。

  見鬼了,他從來不是詩情畫意、心思纖細敏感的文學家,傷春悲秋也不是他這類人的專長。

  但是為什麼他一個早上都站在窗前對著梧桐樹發呆?把滿桌醫學報告、教學研究、病歷檔案都晾在一旁。

  「呃,項主任。」門上傳來幾下輕敲,一名年輕女醫師探頭進來,臉上難掩崇拜愛慕地望著他。

  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穿著優雅的絲質襯衫加醫師白袍的項主任看起來活脫脫是「惡作劇之吻」裡的江直樹、「白色巨塔」裡的蘇怡華啊!

  項康回頭,濃眉微蹙,「什麼事?」

  年輕女醫師勉強抑下心中小鹿亂撞:「報告主任,開會時間到了。」

  「知道了。」他點點頭。

  開完一個下午冗長的心臟科內部會議後,項康疲憊地步向員工餐廳,打算隨便吃點什麼打發晚餐,好接續晚上的夜診。

  晚上十點半,他終於回到家。

  洗完澡,項康換上白色休閒服坐在小吧檯前,在僅開了一盞暈黃落地燈的陪伴下,斟了杯威士忌加冰,緩緩喝了起來。

  再度品嚐寂寞。

  手機裡的未接來電和訊息都是官香華。生氣的、質問的、撒嬌的、討好的……

  他知道自己很糟糕,很混蛋,他應該給香華一個答覆——從婚事到星期天究竟要不要陪她去陽明山上行館泡溫泉,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情。

  他想起今天早上,終子再也忍不住打電話到陳蘭齊的童書出版社,去詢問她的消息。

  他痛恨這種必須向別人詢問地行蹤的事,因為這二十年來,他都是陳蘭齊最親近的人,從來不需要藉助外力及外人,才能知道她人在哪裡,以及在做些什麼。

  可是事到如今,他已束手無策,只得採取亂槍打鳥的戰略。

  不過,他從那間童書出版社只得到一個該死的官方說法——作者的隱私不方便向外透露。

  「可惡!」他喝了一大口灼熱又冰冷的威士忌,感覺到火焰自喉頭向下一路竄燒至胃底。

  難道她真的打算就此避不見面,永遠消失在他的生活裡嗎?

  就因為他打算跟香華訂婚?就只是因為這樣,她就連他們二十年的情誼都不要了?

  項康捧住沉重的腦袋,太陽穴突然劇痛,心臟的不規律跳動方式已瀕臨危險邊緣。

  他很清楚自己上個月的健檢報告一切正常,所以他十分確定自己沒有得了突發性心臟病。

  但他不確定的是,這樣失衡的異常狀態究竟會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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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住的房間佈置成鄉村風格,卻搭上了一盞銅鑲金邊的古董立燈和一張織金緞面沙發椅,明明是突兀的兩種風情,卻搭配得出奇美麗,也格外有味道。

  更令陳蘭齊驚喜萬分的是,她居然在一樓的餐室窗台看到了她那盆紫色水仙花!

  「它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敢置信地看看性感小婦人——房東管娃。「我不是把它送給了……」

  「你說這盆蒜頭?」管娃像對付仇人般用力打著蛋糊,斜睨了那盆依然保持球根狀態的「水仙花」一眼,嗤之以鼻。

  「它不是蒜頭啦。」陳蘭齊眨了眨眼睛,卻也只敢小小聲抗議。

  「這盆蒜頭是春光——就是已經被老公拐回去的前任房客——留下來的,她說這是花開的時候就會給人帶來幸福的紫色水仙花。」管娃聳聳肩。「依我看八成在唬爛。她說是一個女孩送給她的,她轉送給我和念品,希望也能給我們帶來幸福。我是覺得懷孕的女人因為荷爾蒙分泌都會怪怪的,所以她的話你隨便聽聽就好,不用太認真。」

  「原來她叫春光。」陳蘭齊嘴角往上揚,難掩喜悅熱切地問:「她現在得到屬於她的幸福了嗎?她現在是幸福的嗎?」

  「那頭笨蛋大野狼不敢不讓她幸福的啦,」管娃一臉得意洋洋。「我可是警告過他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忍不住淚盈於睫,感動又歡喜。

  「你犯得著感動成這樣嗎?」管娃終於會過意來,瞇起雙眼。「該不會——那個送她蒜頭的女孩就是你吧?」

  陳蘭齊噙著眼淚笑出來,點了點頭。

  「哇。」管娃也有說不出話的時候。

  「真沒想到它會在這裡……」她憐爰地輕觸著那小小的芽。

  「下次我決定幫它澆點酒,看它到底要不要長大開花。」管娃用鍋鏟咄咄咄地翻炒著奶油炒蛋。「你打算把它拿回房間嗎?」

  「不。」她的指頭像被燙著了般縮回,後退了一步。「不用了,它在這邊……挺好的。」

  管娃凝視她半晌,隨即聳聳肩。「隨便。」

  「需要我幫你什麼忙嗎?」也該是轉移話題的時候了。

  ★☆★

  陳蘭齊的責任編輯今天因為睡過頭遲到了,當她氣喘吁吁的跑進公司,才一踏進童書部,就被裡頭人聲鼎沸的興奮喧鬧嚇了一大跳。

  「如姐,你終於來了!」接線生小美強抑下開心的尖叫,一把抓住她。「有一個好帥好帥的大帥哥來找你耶!他在會議室等半個小時了。記得幫我們打探他有女朋友了沒?拜託你囉!」

  什麼跟什麼呀?

  如姐滿臉狐疑地穿過一群突然變身成花癡的同事,每個人都在對她擠眉弄眼狂比手勢,直到她踏進會議室,一眼看見那個高大修長、一身白衣黑褲的男人時,也不禁倒抽了口氣。

  極品啊啊啊……

  「請問……有什麼事嗎?」她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己經結婚了。

  「你好,我是項康。」他禮貌地朝她伸出手。「我是陳蘭齊的朋友。」

  「原來是蘭齊的朋友啊……」這個蘭齊也太不夠意思了,有這種偶像明星般的帥哥朋友也不早點帶來給大家分享……默,是認識一下。

  話說回來,為什麼眼前這位高挑的帥哥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昨天早上有打過電話,」項康深邃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她,誠懇地開口,「如果不麻煩的話,我想請你幫我找到蘭齊,你可以聯絡得到她嗎?」

  如姐有些驚訝。「咦,你打她手機不通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裡有一絲憂傷。「她不肯接我的電話。」

  「呃,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當了蘭齊四年的責任編輯,我們是朋友,我也希望她快樂。」如姐遲疑地看著他,「如果你們是朋友,為什麼蘭齊不肯接你電話?」

  「我們之間有誤會。」

  「你是她男朋友?你們吵架了?」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他微微皺起眉,還是溫和地回答。「而且我們也沒有吵架,只是她誤會了一些事,所以我希望能夠和她當面解釋清楚。」

  嘖,原來不是男朋友啊?

  如姐難掩一臉惋惜。

  「她三個多月沒回家了,我很擔心她。」他眼神憂鬱,害她心跳一時漏了好幾拍。

  「你不用太擔心,她去了德國……」啊,說溜嘴了!

  「德國?」他一臉愕然。

  「呃,對啦。」如姐索性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最後不忘補了一句:「不過她一個禮拜前就回台灣了,有打一通電話給我,說她現在人在台中,但是其他的就沒說了。」

  「台中?」他微蹙眉,「她去台中做什麼?」

  「說是散心,好像沒那麼快回台北。」

  「那麼我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項康語帶懇求,溫柔的眸光險些令她心臟麻痺。

  「當然——」她勉強拉回理智,語帶戒備地問:「哪種忙?」

  「我想知道她在台中的地扯。」

  「這……」

  「拜託你了。」

  眼前這款殺傷力委實太過驚人,如姐死命抵禦了十秒鐘,最後逐是忍不住敗下陣來。

  「我盡力。」

  「謝謝你。」他鬆了口氣,不禁揚唇微笑。

  啊,就是這個氣質、這個味道……

  如姐心念一動,衝動道:「我想有件事你該知道!」

  項康困惑地看著她。「請說。」

  「你看過蘭齊這次的童話繪本『影子公主』嗎?」

  「抱歉,我平常沒有看童話繪本的習慣。」他搖了搖頭,覺得有些奇怪。「我應該看嗎?」

  「我建議你一定要看。」如姐直視著他,口氣無比嚴肅。「非看不可。」

  ★☆★

  陳蘭齊蹲在台中美術館前碧草如茵的綠地角落,專注地用數位相機捕捉一叢小巧美麗的薔薇花的神韻。

  雖然是入秋了,可是陽光普照的台中天氣極好,她只穿著一件七分袖的白色棉T和灰色寬鬆棉褲。斜背的大包包裡裝了小錢包、素描簿和一盒專業粉彩筆,還有她早上自家裡帶出來的鮮蔬火腿三明治。

  她的長髮綁成了兩條辮子,頭上戴了頂白底藍邊帆布帽,蹲著的專心橫樣像極了去戶外觀察植物的小學生。

  在遠遠另一頭的大樹底下,項康修長挺拔的身軀靜靜佇立著,目光直直注視著那個睽違了像有一生之久的熟悉清秀身影。

  他屏住呼吸,唯恐稍稍喘氣大一點就會再度嚇跑她。

  這種陌生的忐忑、心慌,前所未有,生平第一次,他害怕了。

  害怕只要一靠近,她會撥腿就跑,更害怕當她看見他的時侯,表情冷淡,像是從來不認識他……

  項康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但他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平常的冷靜和理智都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嗨。」終於,他逐是鼓起勇氣走近她身邊,溫和地開口。

  陳蘭齊接著快門的手指一僵,慢慢抬起頭,望入他充滿濃濃思念的黑眸裡,她整個人向後跌坐在草地上。

  「……嗨。」半晌後,她低聲道。

  「最近好嗎?」項康學她坐在草地上,輕聲問。

  還是一頭濃密黑髮,英俊臉龐散發專業人士的書卷味氣質,寬肩、豎實的胸膛、窄腰長腿,就算只是簡單白色線衫和牛仔褲,依然將他渾身上下的迷人風格表露無遺。

  她以為自己又會心中小鹿亂跳個沒完沒了,甚至是不爭氣地一看到他就哭了。但是,當她發現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還是那麼親近、喜悅,就是一個相知相交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在異多偶然重逢時,會出現在眸底的那種驚喜和感動,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在這一剎那,陳蘭齊領悟到一個事實——

  無論兜兜轉轉多少圖,他們都是好朋友,也永遠只有做朋友的緣分。

  這是二十年來她不願面對的事實,也是她說服了自己整整三個月又九天該相信的事實。

  那麼,此時此刻,或許該是正式對心頭那不切實際的迷戀,真正放手的時候了。

  她直直地看著他很久、很久,慢慢的,心底那種熟悉的、像有一千隻蝴蝶振翅飛舞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反而有股溫柔卻感傷的平靜慢慢浮現胸口……

  那麼,就這樣吧。

  「還不錯。」她對他笑笑,「你呢?又治癒了很多病患嗎?」

  「是不少。」項康喉頭莫名一哽,眸光緊緊盯著她,突然有種想要抓住她肩膀一陣猛搖,搖掉她臉上那淡然自在的笑容的衝動。

  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喜歡他。她一直以來都是喜歡他的,所以才會對他即將訂婚的消息反應這麼強烈,甚至消失在他的生活裡!

  他也看了她的童話繪本「影子公主」。絲毫不需要任何導讀提醒,就可以百分之百看懂——她書中的男主角是他,而她說的這個故事就是關於他們倆。

  他不諱言,在看完了「影子公主」後,受到很大的震憾,雖然還不十分確定自己想怎麼做、又該怎麼做,但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她……他必須找到她,他必須再見到她。

  可是他終於找到她,也見到他了,她給予他的回應和神情竟然是這麼的——平常?

  完全令他措手不足也無法接受!

  「吃過早餐了嗎?」她問。

  項康的從容鎮靜有一絲的鬆動,他定了定神,才擠出一抹微笑。「還沒有,我剛下高鐵。」

  陳蘭齊點點頭,起身拍了拍沾在褲子上的乾草灰塵。「我帶你去樂群街吃有名的三角蔥餅,走吧!」

  「陳蘭齊。」他喚住她。

  「嗯?」她回頭。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的嗎?」項康知道自己問得很多餘,但是不知怎的,就是對於她的渾不在意感到莫名的不舒服。

  「很重要嗎?」她莢看著他,「反正你就是找到我了。」

  台灣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一個人要有心找另外一個人,無論花多長的時間,總有極大的可能找得到。

  況且,她的行蹤並不算隱密,只要從出版社那兒下手,以他的「才貌雙全」,是可以很輕易打探到的。

  換作以前,她會高興呆了,誤以為他是對自己有情,這才千里迢迢追趕而來。

  可是現在她清醒了,再也不會把關心當作愛情、習慣當成思念……

  「當然重要。」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胸口越發抽緊。

  「項康,我們都餓了,可以先去吃頓早餐,再敘舊嗎?」

  他呼出憋得老久的一口氣,揉了揉隱隱作疼的太陽穴。「好,但是等吃完飯後,我們得好好談一談。」

  「沒問題。」

  ★☆★

  吃完了內餡蔥香、外皮軟Q的三角蔥餅,陳蘭齊還有半杯冰豆漿沒喝完,就被項康急匆匆的拉到了亞致飯店的咖啡坊。

  「我晚上還有門診。」他神情嚴肅地看著她,「我會搭下午四點的高鐵回台北,所以我們有……」他瞥了眼腕表,「整整六個小時的時間可以說話。」

  陳蘭齊眸光低垂,神情平靜地微笑。「你要跟我談什麼?」

  「我知道你在生氣。」

  她眨了眨眼睛。

  「我知道是我不對,但是你這場氣未免也生得太久了,整整三個多月不跟我聯絡,連一通電話也不肯接,有必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嚴重嗎?」項康越說越憤慨。

  以前的陳蘭齊會覺得備受曲解、心如刀割,但現在的她,卻只有淡淡的蒼涼和失笑感。

  「我同意。」她嘴角微微上揚,也有些感觸慨歎。「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搞不和、鬧翻臉,的確很奇怪。我跟你道歉。」

  他怔住了。

  這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對了,你們應該已經舉行過訂婚典禮了吧?」陳蘭齊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起,那時候我人在國外,沒能趕得及為你們祝賀。等下次回台北的時候,我請你和香華吃飯,就當作賠罪,好嗎?」

  項康突然有種呼吸不順、胃部絞擰的感覺。

  關於他的「訂婚」,她就只有這些話想對他說?就這樣?

  「我們沒有訂婚。」腦中那頭名為「驚慌」的野獸拚命啃咬著他,項康費盡力氣才抑下所有失常的情緒,努力保持聲音平穩。

  「噢。」她沉默半晌,隨即語調輕快地安慰道:「沒關係啦,反正好事多磨嘛,改天要訂婚的時候再通知我一聲。」

  「陳——蘭——齊。」他再也忍不住,咬牙切齒的吐出她的名字。

  「幹嘛?」她一臉愕然。

  「我趕到台中來,不是為了要聽你講這些客套的廢話!」

  她反問他。「那你來,是為了聽我說什麼樣的話?」

  項康一時語結。

  「我知道你擔心我自己一個人跑到台中,不知道過得好不好。」她只能以「好朋友」的角度去揣測他的心思,並對他笑了笑。「你放心,我在這裡一切都很好,真的。」

  「我現在腦子很亂,頭也很痛……」他一手支著沉重的腦袋,低聲喃喃。

  「你是不是都睡得不夠?」她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忍不住關懷地問,「最近醫院還是那麼忙嗎?病人固然重要,你也得顧好自己的身體啊!」

  她短短兩三句的關心,頓時令他疲累苦惱的黑眸亮了起來。

  「你擔心我的身體?」

  「廢話。」陳蘭齊抑下苦笑的衝動,語氣好不灑脫,「我們是好朋友嘛!」

  不管怎樣,畢竟這麼多年的好友情誼,她也不可能對他完全無動於衷、漠不關心。

  只是她再也不會傻傻地一味自作多情了。

  可是說也奇怪,項康聽了她這麼說之後,臉色非但又沉了下來,還越發鐵青難看。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她奇怪地看著他。

  「你關心我,就只因為我們是『好朋友』?」不知怎的,他突然對「好朋友」這個詞感到刺耳。

  「不然呢?」

  他再度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口氣堵在胸口,真的非常、非常不爽。

  陳蘭齊歎了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臂:「項康,說真的,你是個非常優秀的醫生,社會大眾非常需要你精湛的醫術,所以你千萬不要把自己搞到英年早逝,那就太可惜了。」

  他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瞪了她一眼。「為什麼我一點都沒有被安慰到的感覺?」

  「做人不要太貪心。」

  他看著她,眼底的苦惱因眼前熟悉的親切感而退去,在這一瞬,他感覺到兩個人像是回到了過去鬥嘴歡笑的好時光……

  要命,他真是想念極了這種滋味。

  「幹嘛?」她被他熱切的表情嚇到。

  「我很想你。」

  陳蘭齊下巴險些掉了下來,呆了好幾秒才記得要呼吸。「……喔。」

  喔?

  「就這樣?」他眉頭又打結了。

  「你確定你沒事嗎?我覺得你真的怪怪的。」她小心翼翼的問:「你……該不會是受到什麼打擊吧?怎麼,和香華吵架了?」

  「沒錯,我是受了重大打擊。」項康有一絲賭氣地開口,「認識二十年的老朋友突然不告而別,三個多月來對我不聞不問,是人都會傷心的,好嗎?」

  明明就是個天才,為什麼鬧起彆扭會跟個幼稚園大班的小男孩沒兩樣?

  她又想歎氣了。

  「還有,為什麼把東西都退回給我?」他決心追究到底。

  「我覺得我們是時候保持距離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固執地不想去懂。

  「項康,就算是好朋友,也沒有一天到晚膩在一起的道理,何況你已經有女朋友,你們就快要結婚了,不管從哪方面看,我們都不宜再那麼親近。」陳蘭齊平靜地、就事論事地道,「我不想再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我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她秀氣眉毛微挑:「你忘了,以前你也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你還是在生我的氣。」他直直盯著她,想看出她平靜外表下真正的心思。

  「沒有。」撇去心底深處那一丁點殘留的悵然不提,她現在所說的話字字都是真心的。「這三個多月來我想了很多。我發現你說得對,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除了友情之外,實在不適合有其他的選項。」

  她的話令項康啞然無言,卻一點也不覺得好過。

  「所以你專心工作,專心談戀愛,專心經營自己未來的婚姻和人生吧,也不用太掛念我這個老朋友了。」她朝他微笑,「你看,我現在真的過得很好,說不定在台中住久了,還能遇到我的真命天子呢!」

  不知怎的,當他聽見她說「說不定在台中住久了,還能遇到我的真命天子」時,整個人突然像被一列載貨火車當頭撞上,眼前世界轟然塌陷……

  「待會兒回台北,路上小心。」陳蘭齊努力不去看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的他,好像她剛剛狠甩了他一巴掌似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話說完,害怕自己平靜的心再被牽動起波瀾,她匆匆離開咖啡坊,進到外頭溫暖燦爛的陽光下,留下項康獨自坐在沙發座裡。

  他應該提前回台北,要到高鐵台中站換票,並聯絡助理,把原本取消的會議重新卡進下午的行程……

  但是他好像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動不了。

  ★☆★

  陳蘭齊搭上搖搖晃晃的公車,往回家的方向前進。

  車上的人很多,她抓著拉環,勢力站穩身子,卻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膝蓋像煮得過熟的麵條般癱軟,幾乎支撐不住全身的重量。

  所有極力維持的冷靜和鎮定隨著消退的腎上腺素遠去,她雙手緊緊抓著拄環,不斷深呼吸,試圖把敢在胸口那股不爭氣的脆弱感推出體外。

  陳蘭齊,你剛剛做得很好,你成功了九成,你已經不再像個花癡一樣巴著他不放,不再只為得到他的一個微笑,什麼都願意做……

  有朝一日,她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完全做到對他的「無動於衷」!

  「對,就是這樣,」她喃喃自語,「一定沒問題的。」

  公車到站,她下了車,腳步慢吞吞的,若有所思地往老洋房方向走。

  「蘭齊,你回來了?」貝念品站在鑄鐵大門前,臉上微帶焦急之色的張望著,在看到她時,不禁鬆了一口氣。「你還好嗎?」

  「我很好,」她有一絲疑惑,「怎麼了?」

  「我……對不起!」貝念品滿臉愧疚,緊握著她的手道:「我不應該沒有問過你,就擅自告訴那位項先生你到美術館去——」

  「沒的事。」她一怔,隨即笑了,安慰道:「這一點都不會給我帶來困擾,真的。」

  貝念品凝視著她,溫桑地問:「蘭齊,項先生就是那個『他』吧?」

  她點點頭。

  「他看起來非常關心你,而且我感覺得出來,他比他知道的還要在乎你。」貝念品說出自己觀察到的。

  「項康一向是個說服力十足的男人,你知道他最大的殺傷力是什麼嗎?就是當他看著一個人的時侯,會讓對方完全相信他眼底有自己。」

  「蘭齊……」貝念品欲言又止,最後輕歎一聲。「我希望你快樂,也希望你不會錯失幸福。」

  「如果那份幸福真的屬予我的話。」陳蘭齊露出苦笑。

  貝念品臉上掩不住一抹惑傷。「其實我很羨慕你。」

  「羨慕我?」

  「我從沒在我丈夫臉上看過,像項先生那樣緊張、在意的神情……」

  她低垂的睫毛輕顫。「哪怕只有一秒鐘也好。」

  陳蘭齊心下一緊,不禁攬住她的肩,安慰道:「會的。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明白你對他有多重要的。」

  「我已經沒有等待的力氣了。」貝念品笑容如風中凋零的落葉。

  陳蘭齊無言以對,眼底流露出一抹心疼之色。

  為什麼在愛情和婚姻裡,注定受傷的都是這些好女孩?

  她們究竟是太愛對方,所以就忘了愛自己?

  還是傾盡全力去愛人,是她們唯一所知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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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晚的台北,華麗如繁星鋪地。

  結束看診的項康,驅車趕到了信義區一家法國餐廳,坐進靠窗邊,能將美麗璀璨夜景盡收眼底的VIP座位。

  他望著窗外景致,沉默不語。

  官香華一貫姍姍來遲。

  「下次別讓人家自己開車出門,這顯得我好像很沒行情似的。」她一坐下便嬌嗔道,「還有,我那些姐妹淘說你每次都不願意參加我們的聚會,你肯定是不夠愛我。」

  「對不起。」項康眸光複雜地直視著她,「先點些東西吧。」

  「這麼晚了吃消夜會胖的。」官香華對著菜單微皺眉,「我要一杯玫瑰茶就好。」

  「麻煩你,玫瑰茶。」他對侍者微微一笑,「請給我海鮮濃湯和熱咖啡,謝謝。」

  「好的,請稍候。」

  待侍者離開後,官香華再也忍不住諷刺道:「怎麼?終於想起我了?我還以為你眼裡只有你的病人。」

  「香華,我想談談關於我們的事。」

  「如果你是要跟我談婚事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經過了你這幾個月的冷落,我已經在慎重考慮不嫁給你了。」她哼了一聲,「我不是可以讓你高興就摸摸頭,不高興就晾在一旁的那種毫無存在感的女人。」

  「我知道。」他眸光深沉而感慨地盯著她,有一絲艱難地開口,「香華,我很抱歉……」

  官香華這時對感覺到情況不太對勁,滿心的不滿收斂許多。「其實我也不是真的生你氣,只要你承認錯了,並跟我保證以後絕對不再為了工作冷落我,我就原諒你。我還是會勉強答應你的求婚的。」

  「讓事情演變到今天這樣的局面,是我的錯。」他凝視著她,「但是我不能跟你結婚。」

  官香華愣住,旋即倒抽了一口氣,幾乎抑不住尖叫的衝動。「你——你在說什麼鬼話?」

  送餐來的侍者微微後退了一步,趕緊把東西放好,火速離開。

  海鮮濃湯很香,玫瑰茶很香,咖啡也很香,卻沒人有胃口了。

  「香華,你真的很美,談吐優雅落落大方,又有女性的嬌媚,我曾經以為你就是最適合我的女人,我也一直以為這就是我想要的。」他的噪音低沉沙啞,「但是,我錯了。」

  「別、別開玩笑了。」官香華臉色蒼白,整個人登時慌了。「我當然是最適合你的對象……你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我又有哪點配不上你了?」

  「你很好,我們之間也沒有誰配不配得上誰的問題。我只是突然發現,我當初喜歡的是一切外在條件都符合我理想的你,但,這就是真正的愛情嗎?」項康的眼神有一絲迷惘和惆悵。「光憑這一點就選擇走入婚姻、共度一生,真的就夠了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官香華面色陰沉,聲音有些顫抖,「我們兩個就是最適合彼此的人,我們社會背景相同,也在同一個社交圈,無論是外貌還是內在,都搭配得天衣無縫……我們是最完美的一對。」

  「你曾試過用手而不用刀叉餐盤吃披薩嗎?」他突然問。

  官香華一愣,嬌眉不滿地高高挑起。「你在說什麼——」

  「剛出爐的披薩,撒了雙倍起司,和番茄醬融成一團,用手拿起來送進嘴裡時,又熱又糊又香軟,起司奔流四溢……」項康那雙黑眸因回憶而越發深邃迷濛,嘴角噙著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會沾得嘴巴、手指到處都是,很粗魯,一點也不整潔衛生,可是就是覺得無比的對味、滿足,好像一切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官香華瞪著他。

  「我唸書時念的是資優班,然後出國留學,回國後進入大醫院服務,我的工作,我的人生,一直以來都充滿理智、效率,永遠都要超越在眾人之前。」

  「那就是你讓我最欣賞的優點之一。」官香華迫不及待接口,「你永遠那麼優秀、那麼有才華,什麼事到你手裡都可以順利解決,而且我有信心,你會是台灣醫學史上第一個最年輕的院長——」

  「也許有一天,我的確會坐上那個位置,但那是我的人生計劃之一,卻不是我人生的全部。」他思索地道:「有的時候,生活中除了嚴謹精密的計算之外,偶爾也該像用手拿披薩、吃得恣意痛快的那樣自在舒服……這些年來,我終於慢慢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官香華瞪著他良久,最後毫不掩飾憤怒和嘲諷地道:「為什麼我覺得你不願意跟我結婚的原因其實只有一個?」

  他抬起頭,微帶不解的看著她。

  「陳、蘭、齊。」官香華語若寒霜,一個字一個字自齒間迸出。

  他一震。

  「她就是你那片亂七八糟的披薩,還是個該死的幽靈,永遠陰魂不散地卡在我們中間,不管你想什麼、做什麼、說什麼,都跟她有關,都有她的影子在。」官香華咬牙切齒的說著,握著杯耳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如果你們兩個早就搞在一起了,就不該拿我當白癡耍!」

  項康腦中一片空白,臉上露出一絲茫然和無措。

  「對不起, 我並沒有耍弄你的意思。」他終於開口。「對於陳蘭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和他的一切都脫離了他長久以來一貫的認知,去到了一個他全然陌生卻又不由自主牽掛惦記的奇幻世界。

  「不要虛偽矯情地告訴我,你壓根兒不知道你們這麼多年來都在搞暖味吧?」官香華語氣裡諷刺意味尖刻得像刀子刮在骨頭上。「對於愛情,你有那麼愚蠢無知嗎?」

  項康沒有生氣,反而陷入深思,仔細思索著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她就是你那片亂七八糟的披薩……你不知道你們這麼多年來都在搞暖昧……對於愛情,你有那麼愚蠢無知嗎?

  這些話,在他腦海中不斷震盪、迴響。

  「我不知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道:「但我會去弄清楚。」

  「我早就知道,像你這種愛搞曖昧的混球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官香華深感遭受羞辱,再也忍不住地站了起來,手中玫瑰茶整都潑到他臉上。「我跟你玩完了!」

  她可是社交界之花,還是彩妝保養界的女神,想追她的男人疊起來起碼有一一大樓那麼高,誰希罕他?

  「對不起。」他低聲致歉。

  官香華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失控舉動嚇到了,一時間即不捨又憤怒又沮喪,可最後為了維護僅存的驕傲自尊,還是咬牙撂下話來——

  「將來就算你跪著求我,我也不會回頭。我發誓,你一定會後悔的!」

  項康目送她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心裡除了滿滿的愧疚外,竟還有一絲莫名釋然。

  好像,他早就該這麼做了。

  「我果然是個混球。」他歎了一口氣。

  不過有件事他猜對了,以條件為前提的交往,在分手時受到打擊的往往是自尊,而不是情感。

  感謝天!

  ★☆★

  在那幢巴洛克老洋房,充滿六年代上海風情的大客廳裡,管娃硬拖著陳蘭齊站在一片雪白牆壁前面壁……呃,研究。

  「就畫穿著旗袍、懶洋洋靠在沙發上的阮玲玉好了。」

  「我很想幫上你的忙,只是人物肖像畫真的不是我的長項。」陳蘭齊有些汗顏。「不過我可以畫白雪公主、壞皇后、小美人魚……隨你選。」

  「那就先來一隻綠色的史瑞克好了。」

  「你確定?」她愕然。

  「廢話!能看嗎?」管娃瞪了她一眼。

  「我想也是。」她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風格搭不太起來。」

  「不然我犧牲一點,就畫我叨根煙,煙視媚行地靠在沙發上好了。」管娃靈光乍現,興奮地擊掌。

  陳蘭齊張大的嘴巴始終合不起來——就說了她真的不擅長畫人物肖像啊!

  正大傷腦筋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趁這娃去接電話,她不由得鬆了口氣,連忙躡手躡腳往大門口方向移動。

  「阿娃,等你想好確定了再跟我說!」下一瞬,膽小鬼又飛快溜之大吉。

  才一出鑄鐵大門,她就看到項康佇立在面前。

  陳蘭齊心跳漏了好幾拍,幾乎來不及掩飾內心真正的感覺。

  「這麼早?」她暗暗換了口氣,露出笑容。「不過,你在這裡做什麼?」

  「從今天起,請多指教。」項康微笑地伸出手。

  她茫然困惑地望著他。

  「我自願申請外調到台中分院,剛剛向院長報到完。」他的眼神閃映著笑意。「明天正式上班,所以今天有一天的時間可以熟悉大台中的環境,你可以充當我的嚮導嗎?」

  陳蘭齊下巴掉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不會反對。」他長臂一勾,就這樣將她「拖」走了。

  他一定是她命中的魔星。

  為什麼每當她收拾好了心情,把所有對他的愛戀全數收進心底深處的那個抽屜裡,這輩子再也不打算打開,偏偏他就會選在這個時候,再一次跳進她的生活裡攪得天翻地覆。

  不過這次,她不會再讓他,抑或是自己那無可救藥的癡心妄想得逞了。

  但話又說回來——

  「我們為什麼要來台中公園划船?」她看著坐在綠色小舟對面的他,滿心不解。

  「這不是到台中旅遊的必做行程嗎?」項康一派優閒地划著船。

  船舟緩緩蕩漾在綠色湖面上,一旁就是著名的紅頂白牆建築的湖心亭,秋天的微風緩緩吹過,湖面略現圈圈漣漪。

  雖然是很俗氣的老調牙玩法,但項康記不起自己上一次這麼優閒自在是什麼時候了。

  「項康——」

  「晚點我們到台中春水堂的首店『陽羨春水堂』,喝大杯珍珠奶茶。聽說他們的大杯,是真的像養金魚的那中尺寸的大酒杯。」他無限嚮往。

  陳蘭齊瞪著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項康,你……還好嗎?」

  「從來沒有這麼好過。」他對她露齒一笑,「而且感覺好像會越來越好。」

  在他放下抗拒,推翻「只是好朋友」的迷思,決心來到台中把一切弄清楚之後,突然發現頭也不痛、胸口也不悶,就連偶然發作的胃痙攣現象都神奇的不藥而癒了。

  連台北總醫院的院長日前那一番苦苦規勸到近乎哀求的話,也被他輕鬆的拋到腦後,居然連一丁點愧疚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變了,卻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對」過。

  「你該不會是在台北出了什麼事,這才被下放到台中來吧?」她倒抽了一口氣,忘形地一把攀住他的手臂。「難道你開錯刀、醫死人了?」

  他頓時啼笑皆非。「陳蘭齊同學,你未免對我太沒有信心了?還有,什麼下放不下放的,當心台中分院的院長聽見了跟你拚命。」

  「還好。」她鬆了口氣,依然難掩滿臉困惑。「那為什麼——」

  「別想了。」他笑著,抬手親匿地、再自然不過地揉了揉她的頭。「不用浪費腦細胞在思考這種事情上頭。」

  陳蘭齊往後避開他的手,「喂!」

  「我姓項名康,不叫喂。」

  「你、你到底有沒有把我上次說的話聽進去?」她雙頰可疑地發燙,卻也有些火了。

  「有一些有,有一些沒有。」

  他的回答令她氣結。

  「你又曬出雀斑了,不過很可愛。」項康愉快地點了點她的鼻頭。「我們上岸去喝珍珠奶茶吧!」

  她心下一震,渾身戰慄僵硬,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

  那天,他們去陽羨春水堂喝了巨大杯的波霸珍珠奶茶,也去了綠意盎然、古色古香的東海大學散步,還在路思義教堂拍照,晚上沒到人潮擠爆的逢甲夜市,反而就近在東海夜市吃有名的雞翅和蓮心冰。

  「你不覺得無聊、幼稚嗎?」陳蘭齊手上拿著烤香腸,邊走邊咬,略感疑惑地望著身旁那個高大英俊、鶴立雞群的傢伙。

  「不會啊!」項康一臉新鮮地環顧四周熱鬧攤販和人群,「像是回到學生時代。」

  「喔。」她總覺得他怪怪的,卻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怪。

  一個上流社會的菁英分子,鑽石王老五,優秀卓絕的年輕名醫,跟她一起擠夜市,感覺起來好……不搭軋。

  不過她注意到僅穿著簡單白襯衫和牛仔褲的項康,還是人潮中萬眾矚目、深深驚艷的聚光體。

  秋天還穿得很辣的女大學生們亦步亦趨跟在他們後頭,還自以為偽裝得很好,可是陣陣交頭接耳的興奮尖叫聲,只怕連聾子都聽得見。

  而項康還是一如往常,根本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多少騷動和注目。

  陳蘭齊面上表現得很坦然、渾不在意,但肚子裡還是忍不住有些冒酸泡泡。

  不行,她得做點什麼好消除胃酸現象,並且讓身邊這個萬人迷「自製」一點。

  她的目光掃見了一旁氣球攤上的絨毛布娃娃——啊哈!

  「我要玩這個。」她扯扯他的袖子。

  「好呀。」項康很自然地掏出皮夾,付了錢給老闆。「你不怕氣球破掉的聲音嗎?要不要我幫你?」

  「射氣球是我的強項。」她把烤香腸遞給他,扳了扳十指,稍微暖了個身。「看我的!」

  項康興味深厚地陪在她身邊,既驚訝又好笑地看著她簡直是百步穿楊的鏢法,一局五十元,兩局就射破了大部分的氣球,最後保麗龍板上只倖存一顆完好無缺的氣球。

  「哇,小姐,你有練過哦!」氣球攤老闆咋舌。

  「運氣好、運氣好。」她謙虛道。

  「嘖嘖嘖!」他搖搖頭。「陳蘭齊,提醒我以後千萬別得罪你。」

  「老闆,我要那只『海賊王』的麋鹿喬巴,謝謝。」她開心地接過那超大只的可愛喬巴,一轉頭就塞進他懷裡。「喏,送你。」

  「我?」他一愣。

  「對,就是你。」她啃著剩下的半根烤香腸,繼續往前走。

  項康笨拙地將那隻大喬巴夾在腋下,兩三步追上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嘿,這不應該是給我吧?」

  「哪會?你拿著挺合適的啊!」她不懷好意地衝著他笑。

  「可是……」他彆扭地瞥了眼卡在手臂和身體間的麋鹿。

  「喬巴是你同儕,麻煩往後好好待它。」陳蘭齊愛憐地拍了拍喬巴的粉紅色帽子。

  他聽得一頭霧水。

  ★☆★

  一早,巴洛克老洋房的餐室裡瀰漫著甜甜的奶油香和一股詭異的氣氛。

  管娃剷起用玉米粉和奶油、雞蛋做出的玉米餅,動作粗魯地倒進麵包籃子裡。

  「快吃!」她將一壺冰鮮奶砰地放在桌上,自己用力叉起一片玉米餅塞進嘴裡。「吃完召開緊急會議。」

  「緊急會議?」陳蘭齊和貝念品面面相覷。

  「近日發現敵人滲透。」管娃目光如電,掃過表情突然變得異常心虛的另外兩個人。「把我一個好好的逃妻俱樂部都快搞成了破鏡重圓福利社——每個進來拿了商品就走。是怎樣?沒政府了?」

  「……對不起。」貝念品囁嚅。

  「呃……應該不至於啦!」陳蘭齊趕緊替兩人澄清。「念品那個是意外,她有很努力在擺臉色給她老公看了。至於我……我已經跟項康講清楚、劃清界線,我們兩個之間什麼都沒有,真的。」

  「我看就你最危險,肯定跟春光那傢伙一樣沒骨氣。」管娃嬌眉高高挑起。「搞不好人家勾勾手指頭,你就乖乖跟著走了。」

  想起昨天的「台中一日游」,陳蘭齊差點被口裡的玉米餅噎到,連忙低頭喝鮮奶。「咳咳,不,不會啦,對我有點信心嘛!」

  話才說完,手機鈴聲突然大作。

  六顆眼珠子不約而同直直盯向手機螢幕上,那不斷閃爍的來電者名字——項康。

  陳蘭齊二話不說關掉手機,笑容顫抖的說:「打錯的,打錯的。」

  「嗯——哼?」管娃拉長的嗓音裡充滿了威脅。

  「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乾脆起身衝向冰箱。「有沒有人要吃培根?」

  最後,在陳蘭齊舉雙手誓死效忠、絕不背叛的強力保證下,才好不容易吃完了這一頓地雷處處、險象環生的早餐。

  她背著裝著相機和素描本的大袋子走出大門,在鎖上鑄鐵大門的當兒,下意識地左顧右盼,好像在找什麼。

  陳蘭齊當然不承認自己是在期待某個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現。她稍嫌用力地將大袋子重重甩在背後,深呼吸了一口氣,開步走。

  今天在美術館有個彩膠畫的展覽,她會一整天都待在裡面,連半秒鐘都不會想到項康在台中分院看診的頭一天究竟順利不順利的那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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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4 10:40: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他的門診爆滿。

  她就知道。

  戴著頂壓低的漁夫帽,鬼鬼祟祟混在人群裡的陳蘭齊,心頭浮現與有榮焉的感動與驕傲,卻也對那些老是藉機開診間的門,送些有的沒的單子的護士,感到極不是滋味。

  現在都快十二點半了,怎麼病人還是大排長龍?還有,那些護士都沒別的事好做了嗎?也該去吃午餐了吧?

  陳蘭齊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偷偷摸摸貼在牆角、一臉氣憤的表情有多丟人。

  不是說了再也不會為項康的「一顰一笑」而團團轉了嗎?

  「我這只是在關心,合理的關心。」她喃喃自我安慰,「只要確定他能適應這裡,那我就放心了,以後他的事就真的不干我事了。」

  就這樣繼續「關心」了十五分鐘後,肚子實在餓得咕嚕直叫,陳蘭齊才甘願離開醫院。

  項康在下午一點四十分,終於結束看診。

  「項主任。」隨診護士紅著臉,熱切地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飯?我可以順道帶您熟悉一下醫院的環境。」

  「謝謝,我還要回辦公室處理事情。」他將聽診器收起來,對她一笑,「今天辛苦你了,你先去用餐吧。」

  「可是……」

  「再見。」他優雅的邁步離去,留下隨診護士滿臉失望。

  項康回到了窗明几淨、佈置清爽的十二坪大辦公室,脫下醫師白袍掛在角落的衣架座上,走向窗邊,拿起澆水器替幾盆綠色小盆栽噴了噴水。

  不知道陳蘭齊現在在做什麼?

  他瞥向擺放在沙發一角的大麋鹿喬巴,走過去拍了拍它頭上的角:「為什麼你是我的同儕呢?」

  喬巴笑咪咪地回視著他,粉紅色的帽子怎麼看怎麼逗人,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叩叩!門口傳來兩下輕敲聲。

  「請進。」他揚聲道。

  是護士長送了一大疊病歷報告進來。儘管已經年近五十,還是三個孩子的媽了,護士長還是難掩臉紅、興奮地望著他,「主任,這是您要的病歷資科。」

  「謝謝你。」他微笑接過。

  「不客氣,呵呵呵……」護士長的目光落在喬巴身上,不禁詫異驚呼:「主任,你也喜歡『海賊王』嗎?我兒子也好喜歡耶!而且他最愛醫術精湛的喬巴了。」

  「這只麋鹿是醫生?」他一怔。

  「對啊,原來主任不知道嗎?」護士長有些迷惑,隨即恍然大悟,「哦……這只喬巴是女朋友送您的吧?」

  女朋友送的……

  不知怎的,這五個字令他心下一暖,整個人莫名地心滿意足、飛揚快樂了起來。

  女朋友送的。

  唔,他挺喜歡這種說法的,要是陳蘭齊真的是他的女朋友的話……

  項康突然心跳加快,英俊臉龐浮起一抹傻笑。

  「這主意好像也不賴。」他摩挲著下巴,笑容滿面地陷入沉吟。

  好朋友變成女朋友,好像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那他以前到底在矜持抗拒個什麼東西?

  在這一瞬間,他那堅持好友之間只「談心不談情」的萬年原則,突然變得荒謬可笑。

  「項主任?主任?」護士長好奇地頻頻在他面前擺手。

  咦,主任居然在發呆耶!

  ★☆★

  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而且一不小心還會演變成了空口說白話。

  陳蘭齊才剛在管娃面前為自己和貝念品信誓旦旦的保證,絕對會堅守陣地、跟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切八段,沒想到誓言還維持不到兩天,其中一個就破了功!

  原本以為要和丈夫回台北辦理離婚手續的貝念品,滿心惆悵地上了人家的車,結果晚上就打電話回來,說她被丈夫真心真意的感人求婚誓詞再度打動了,所以決定再給他們的婚姻和愛情一個幸福的機會。

  收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陳蘭齊實在是衷心的為貝念品高興,而且是高興到了極點,但是在她內心深處,還是免不了有種被孤零零拋在火車月台上的感覺。

  怎麼在她還沒發現前,幸福的火車就這樣噗嚕嚕地載著念品走了……

  「阿娃,你放心,我會陪著你的。」她拿著一罐可樂,跟管娃乾杯。

  「幹嘛講得那麼感傷?」管娃灌了一大口可樂,睬起的眸子裡有一絲可疑的水光。「好像我手底下的小姐都從良去了,只剩下我這個壞心的老鴇。」

  「我知道,你其實很為念品開心。」

  管娃扔了一把爆米花進嘴裡,咬牙切齒道:「我只是開心又多了一個可以被我恐嚇撂話的對象,胡宣原要是膽敢對念品不好,老娘就殺上台北,用手刀劈死他!」

  陳蘭齊被可樂嗆到:「咳咳咳……」

  「你那個醫生『好友』呢?」管娃不懷好意地斜睨她一眼,「最近可還有來騷擾你?」

  「沒有。」她努力不讓表情顯得沮喪。

  「爭氣點好不好?」管娃忍不住大翻白眼,「要死了,我這屋裡的房客沒一個有骨氣的!」

  「你放心啦!」陳蘭齊沒精打彩地撥弄著大碗裡的奶油爆米花。「我和項康是萬年好朋友,關係比塑膠花更持久不變。」

  「你的口氣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是真的!」她吁了一口氣,語氣很平靜卻算不上高興,「我有二十年的經驗以茲證明。」

  「我的房子中了魔咒,」管娃還是很不變地嘮叨,「從『油炸綠番茄』的女性主義電影,變成適合闔家觀賞的週日愛情偶像劇,昨天還有個什麼鬼劇組打來問我可不可以把房子借給他們拍片?什麼鬼啊?拍鬼片我就借啦!」

  「真的嗎?」陳蘭齊眼晴一亮,興致勃勃的問:「哪個劇組?拍什麼的?」

  「拍你個大頭鬼啦!」管娃越想越煩,索性去餐室拿了瓶煮菜用的雪莉酒開來喝。

  陳蘭齊吐了吐舌,無比同情的望著管娃。

  ★☆★

  為了貫徹「只做好朋友」的中心思想,陳蘭齊告誡自己,絕對不要有任何刻意迴避項康的舉動。

  躲著他,好像就是怕了他。

  最有出息的作法就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陳蘭齊坐在忠孝夜市專賣黑豆花的攤子前,慢吞吞地把一是滑口甜美的豆花送進嘴裡,不忘狐疑地瞅著坐在她對面,吃著紅豆雪花冰吃得不亦樂乎的項康。

  她還是覺得一整個怪到底。

  「喂!」

  「怎麼了?」碩康抬頭,笑看著她,「想試試我的嗎?」

  「不是。」她放下湯匙,忍不住問:「項康,你不是一向都走米其林星級餐廳路線嗎?」

  「我已經厭倦了給人這種刻板的既定印象。」他一直對著她笑,笑容親切又溫柔,讓她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這傢伙果然是危險人物。

  「如果你最近有遇到什麼重大打擊,憋不住想說的話,我還是願意洗耳恭聽的。」她趕緊又補了一句:「誰教我們是好朋友嘛!」

  「你不是早三、四個月前就不跟我做好朋友了嗎?」

  打從國小一年級起認識他到現在,陳蘭齊還從來沒有這麼摸不透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過。

  「你和香華之間出了什麼事嗎?」

  「我們分手了。」項康微挑濃眉,「我沒告訴過你嗎?」

  陳蘭齊腦子轟地一聲,不敢置信地猛眨眼。過了很久,她還是擠不出半個字來。

  「你的黑豆花看起來很好吃!」他逕自從她碗裡舀走了一大匙,送入口中細細品嚐,「嗯,滋味挺特別的。」

  「你……她……我是說你們……」她說得結結巴巴。

  冷靜!陳蘭齊,冷靜!就算他們倆分手了也不代表什麼,這二十年來難道你還少見過他跟女友分手了?

  過了半晌,她總算恢復鎮定,先吃一口豆花才道:「我很抱歉問起你的傷心事。」

  「說也奇怪,我理應傷心的,不過或許分手是由我提出的,所以我對香華只有歉意,其他什麼感覺都沒有。」他繼續吃紅豆雪花冰,語氣尋常得就像和他的「溫蒂」分手,不過是小菜一碟。

  「為什麼分手?」她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問出口。

  「因為我發現我其實也沒那麼愛溫蒂……」項康終於抬起頭,深邃黑眸笑吟吟地凝視著她,「原來,我心裡最想念的還是那個一天到晚跟在我後頭團團轉的小鈴鐺。」

  在人聲鼎沸的夜市裡吃豆花的時候突然被人告白,對方還是她心儀癡慕了多年的男人,究竟該有什麼樣的反應才好?

  陳蘭齊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間像見著了萬發煙火齊放、美妙的教堂鐘聲在耳邊噹噹噹地迴盪,心跳得好快好快,臉漲得好紅好紅,有種想跳上桌面像舞王金凱利般狂跳踢踏舞的衝動,但……

  最後,一切又恢復正常。

  「別逗了。」她繼續吃著就快見底的黑豆花,像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快吃,等一下我要去吃鼎王麻辣鍋,它的總店就在忠孝夜市這邊,聽說湯頭更濃,還不用趕時間呢……咦?你發什麼呆?快吃啊,光瞪著我看幹嘛?」

  項康曾不只一次設想過,當自己真的開口向她告白,她該會有怎樣驚喜萬分的表情和反應。

  但就算想破了頭,他也沒想過她的反應竟會是這麼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讓向來勝券在握的他,破天荒傻眼在當場。

  「這攤我請,你是好野人,待會兒鼎王給你請。」陳蘭齊喝完最後一口豆花,滿足地咂咂舌,這才注意到仍舊呈現呆滯狀態的他。

  「喂?哈囉?有人在家嗎?」她疑惑地在他面前猛揮手。

  「陳蘭齊。」他終於回過神來,也找回聲音。

  「怎樣?」

  「你剛剛沒聽見我說了什麼嗎?」他問得有些咬牙切齒,頸項青筋可疑地冒出來。

  「有啊。」她耳朵又沒問題。「然後呢?」

  「你……不打算說點什麼嗎?」項康溫文爾雅的氣質消逝無蹤,看起來好像想找人決鬥的樣子。「我剛剛說我喜歡你,那你呢?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也許是因為這種情景二十年來在白日夢裡幻想過太多次了,以至子陳蘭齊早已經對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幸福」產生了——「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好事」的疑心病。

  這種不現實的事情,又叫人怎麼會有真實惑?

  「……少開玩笑了?」她試著回答正確答案。

  項康用手捧著好像不勝負荷的沉重腦袋,胸瞠劇烈起伏,正極力壓抑住如火山爆發般的怒氣。

  但怎麼壓也壓制不住的,卻是自內心深處不斷狂湧而出的濃濃失落和挫敗感。

  「我是認真的。」他終於抬起頭,緊緊盯著她,一臉嚴肅到近乎兇惡,「我喜歡你。」

  他的告白讓陳蘭齊也開始緊張起來,手心搭上他的顏頭。「你還好嗎?你、你有點嚇到我了。」

  他的眼神緩和溫柔了些許,嗓音低沉地道:「陳蘭齊,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我居然用了二十年的時間才發現,我心裡最在乎、最想要的人,原來一直是你。」

  她一時間啞口無言,儘管心窩燙燙的、甜甜的,腦袋暈暈的,很感動,而且感動得要死,但是——以為她就會這樣上當嗎?

  不要以為她不知道,他會突然像被雷打到一樣告白,是出自一種失戀症侯群所引起的——「原來身邊最溫柔體貼的那一個才是我的真愛」的短暫渴情型迷思現象。

  筒單來說,就是要不到母親奶水的嬰兒,也可以暫時用奶嘴來安撫的同樣意思。

  「項康,把我當奶嘴吸也太下流了吧?」她有些不滿。

  他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不過聽到「當奶嘴吸」這幾個暖昧字眼,他的眸光立得更加深幽熾熱,盯得她忽然喘不過氣來,胃部騷動、背脊慄然,她不假思索地往後縮。

  「小心!」項康伸手穩住她往後傾倒的身子,讓她免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窘樣。

  可是他靠靠靠……靠太近了,她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沐浴過後的香皂清新味,他又熱又性感的呼吸氣息,還有他強壯結實的胸膛……停!她腦中哨音狂嗶,猛亮紅牌!

  「我以為你從小二起就知道不能坐三腳椅了,還有……」他還很可惡地對著她壞壞地、懶洋洋地一笑。「要躺下來也不是在這裡。」

  陳蘭齊臉蛋瞬間炸紅了,一把推開他,急急站了起來,「我我我還有事,我要先回去了,再見!」

  「陳蘭齊——」項康又好氣又好笑,放下錢,大步追在她後頭。「你是膽小鬼嗎?」

  「吵死了!」她兩手摀住耳朵,低頭疾步快走。

  「陳蘭齊。」

  「又幹嘛啦?」她凶巴巴回頭瞪他。

  「你願意不只做我『一輩子的好朋友』,還做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女朋友』嗎?」他停下腳步,兩手圈起放在嘴邊大喊。

  「你說什麼我聽不到啦……」她隨即逃得不見蹤影。

  她的反應可愛到爆,項康差點笑彎了腰。

  不過話說回來,自己真是那個當年醫科第一名畢業的聰明資優生嗎?他怎麼會蠢到今時今日才清楚體悟到——

  原來這二十年來他會過得這麼快樂,全是因為有陳蘭齊在身邊!

  ★☆★

  什麼躲著他,好像就是怕了他。

  什麼最有出息的作法就是,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陳蘭齊揉著突突劇痛的太陽穴,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德國行拍攝的古堡照片,鬧哄哄的腦袋瓜怎麼也沒辦法冷靜下來,讓她能安心找靈感,打出新畫稿的草圖。

  她就是怕了他了,行嗎?

  每次當她以為對他的迷戀已經痊癒了、免疫了,偏偏他就會找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弱點處,攻她個措手不及。

  接下來,她還能逃到哪裡去?火星嗎?

  「他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怎麼會突然想跟我告白呢?」她呻吟著趴在桌上。

  明天太陽該不會打從西邊出來吧?

  手機突然傳來有簡訊的提示音,陳蘭齊有氣無力地抓過手機,才看了一眼就霍地坐直身體——

  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天也沒有下紅雨,我跟你告白也不是吃錯了什麼藥,更不是拿你當治療情傷的替代品,和香華分手雖算不上愉快,也沒什麼好感傷的。還有,認清事實吧!我談過的每場戀愛,你都在。

  「什、什麼東西啊?」她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則簡訊又來了——

  你送我的定情物喬巴過得很好,明天晚上我們「三個」一起吃晚餐,如果你明天給我的是「我願意」以外的回答,它會幫我提醒你——「口是心非」對心臟的健康損害有多大。

  「噗!」饒是心緒煩亂不佳,她還是忍不住笑出來。「竟然連喬巴都用上了咧!」

  笑著笑著,她又開始眉頭糾結、心事重重。

  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太習慣因為癡心而感到傷心,也太熟悉每當想對他寄予滿滿的希望時,最後還是會被隨之而來的深深失望,弄得整個人淒慘落魄。

  這一次,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一點信心都沒有。

  陳蘭齊對著手機螢幕上的字句發了好一會兒呆,最後,她鼓起勇氣回覆——

  你花了二十年說服我,我們永遠是好朋友。現在是怎樣?就因為你疑似被萬磁王抓去洗腦做實驗品,就突然發現你其實爰上我很久了?別搞笑了。孩子,卡早困卡有眠啦!

  PS:明天晚上我「並沒有」要跟你們共進晚餐。

  按下傳送鍵後,她立刻關機,並把手機扔到一旁,繼續趴在書桌上呈現假死狀態。

  煩哪!

  ★☆★

  真糟糕。

  項康摘下手術口罩,用消毒液和洗手乳刷洗乾淨雙手,略顯疲累的英俊臉龐上滿是苦惱之色。

  他從來不知道陳蘭齊也有固執如驢子的時候。

  這應該是他的報應吧,誰教以前他對子陳蘭齊的一切都太輕而易舉,理所當然爰怎麼樣就怎麼樣,她永遠會順從配合他。結果現在呢?就是落得這樣可靠度逼近零的窘迫危機。

  看來,他應該去書店找找有沒有那種「如何證明你愛她?」,或是「求愛成功的一八種方法」等教戰手冊。

  他回到辦公室,換上醫師白袍,翻開了待處理的公文,才看了沒幾頁,思緒又忍不住跳回到困擾了他昨天一整晚的首要難題——

  今天究竟怎麼樣才能把陳蘭齊順利拐出來吃晚餐?

  最重要的,該怎麼樣才能讓她相信他是真的愛上她了呢?

  「看樣子,下班後還得先繞去那間『好幸福花店』,選一大束會令她感動的花吧!」他沉吟。

  聽醫院裡的同事介紹,那一間「好幸福花店」的花很漂亮,還有種特殊的幸運,最容易打動女孩子的芳心,所以舉凡有求婚戲碼在醫院裡上演,用的都是哪家的花,據說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

  現在的他,最需要的就是好運了。

  ★☆★

  當一大束美得像愛情電影裡才會出現的花束出現在她面前時,陳蘭齊頭一個反應是——

  「就這樣?」她的臉不禁垮了下來。

  「呃……」項康有些手足無措地低頭看了看懷裡盛開得燦爛、花香撲鼻的玫瑰與香水百合,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像個清純少年似的抱著花,傻傻站在女人的面前。

  所以,他是漏了什麼重要步驟嗎?那個所謂的「特殊的幸運」、「高速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又到哪裡去了?

  還有,她不是應該很感動的嗎?

  就算是氣候宜人的台中,秋天的晚上還是夜涼如水,陳蘭齊套了件洗得鬆鬆垮垮的及膝毛衣,灰色棉褲,腳上還踩著雙人字拖,抱臂皺眉地仰頭盯著他。

  一束花就想證明他不是腦袋被雷劈到,才要跟她告白的?

  她是童書繪本的作者,不表示她的智商就跟幼稚園小朋友一樣天真好騙。

  「你不喜歡這束花?」他略顯遲疑地問。

  「也不算是啦,好吧,花給我。」她伸手從面露喜色的他手中按過花束,「你可以走了。」

  「等等!」這次換他錯愕了,「就這樣?」

  「回去查查你收到的筒訊,」她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脖,「我們今晚沒有要共進晚餐,拜!」

  「可是——嘿,等等!」項康阻止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轉身走進那棟有著可怕巫婆……呢,暴力房東的西洋老屋裡。

  稍早前他接門鈴的時候,出來的並不是上次看見的那個溫柔善良的好心女子,而是個看起來甜美性感、臉上卻有著「殺遍天下薄情郎」表情的女人。

  傻傻地伸手進鱷魚池、還不知死到臨頭就是這種感覺吧?

  當他禮貌地跟她握手時,她握住他手的力道大得幾乎讓他想去骨科掛急診。幸虧陳蘭齊聞聲出門來「搭救」,否則他這位號稱有黃金右手的心臟外科大夫恐怕不死也殘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放棄的。」他直盯盯地望著那座彷彿隱沒在薔薇花叢和樹影掩映間的白色老洋房,目光灼灼地鎖著透著暈黃燈光的那一扇窗戶。

  那是她住的房間。

  「蘭齊,祝你今晚有個充滿花香的好夢!」他圈起雙手放在嘴邊大喊,「我愛你——」

  安靜了幾秒鐘之後,屋裡驀然爆出一聲凶巴巴的嬌吼——

  「見鬼啊?現在才七點,是誰鬼吼鬼叫打擾老娘吃晚餐!姓項的,你還沒滾嗎?」

  「差不多要滾了。」他苦笑一聲,又揚聲道:「抱歉打擾了,我改日再來拜訪。」

  「走走走!」

  項康有那麼一絲憂鬱懊惱地走回停在街邊的轎車,打開駕駛座,瞥見後座大刺刺對他咧嘴笑的喬巴。

   「喬巴,怎麼辦?今晚只有我和你了……要來一瓶海尼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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