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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薰 -【童養夫之四】世族有名~家寶拐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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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薰 -【童養夫之四】世族有名~家寶拐夫


【內容簡介】

杜家三公子甫出生便名滿天下,原因正是他的好運氣──
零歲讓垂死的爹重新活跳跳,九歲打跑縣令兒子不僅沒事,
還替幼妹與三品大官孫子定了親,
總之就是所有壞事遇上他,全都會成為無厘頭好事就是,
可近來杜三公子卻有一件煩惱事,就是自家老爹開始逼親了,
居然不惜聯合外人來設計他,想來場捉姦在床的千古冤戲,
幸好他家貼侍聰明絕頂,早早提出和他共眠以預防萬一,
瞧,這下不就把那堆瘋狂想爬上他床的飢渴女人全擺平了?
可是,設計不到他,也不該轉念要染指他的貼侍吧?
雖然冊雲比他高大也比他帥氣,但是他是他的啊……
嗄?他好龍陽?開玩笑,
有人說「公子」就一定得是男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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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6 10:49: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江南杜家,是皇朝有名的書香世家。

  除了世代男丁都能考上個舉人秀才之外,遠從老老老老老太爺起,便以製作筆墨聞名,經過百年,「杜家筆」,「杜家墨」已成了文士必須,不少舉人秀才皆會特地至杜家莊訂製文房四寶,到了杜有松這一代,更因受到皇上的青睞而成了御用筆莊。

  據聞,皇上對杜家筆的柔勁讚不絕口,對於飽滿的墨色也極為滿意,不但命其為御用筆莊,甚至賜了「銳齊圓健」的匾額。

  東漢《筆賦》曰:「筆有四德,尖齊圓健」,這塊匾額幾乎也昭告了天下,此乃第一書香世家。

  當家杜有松,年四十有六,畏妻如虎,府中無侍妾,妻子陳氏共生四子一女,長子次子皆夭折,因而府中只剩三公子杜初雪,以及杜生煙,杜生香這對龍鳳胎,加上年近六十的杜老太,一家三代,共六口人。

  府中奴僕五十餘,筆坊墨坊的工人近千,家業有成,膝下有後,人生至此,杜有松也算對祖宗有了交代。

  只是……只是……

  唉……

  「老爺怎麼又歎氣了?」陳氏一進大堂就看到丈夫對著外頭搖頭,順手斟了下人剛送上的新茶,「有什麼事情說出來,別一個人搖頭搖不停,天大的問題,總能想出辦法。」

  陳氏是武師的女兒,個性乾脆直爽,見丈夫這幾日動不動就咳聲歎氣,原本不想過問,但是眼看丈夫氣歎得越來越誇張,明明是春暖花開好時節,當家的卻一天到晚唉唉唉,聽得實在難過,因此開口。

  「今年臘月,初雪就要十七了。」

  陳氏點點頭,拿起茶盞,等著丈夫繼續說下去。

  「我在想……是不是該給初雪訂親娶媳婦……」

  噗——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居然噴茶水?

  雖然夫人不是什麼名門淑女,但成親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把嘴巴中的東西吐出來。

  「沒事。」陳氏掏出絲帕,強作鎮定的抿了抿,「你剛剛說……」

  「給初雪娶媳婦。」

  「好好的,突然講什麼訂親。」陳氏揮揮手,讓下人把桌子收拾了,「我告訴你,別胡亂給初雪訂親。」

  「怎麼能說我胡亂,初雪都十六了,將來得慢慢接手城西大莊的生意,出去見人,也得讓他跟那些獵戶們說說話,喝喝酒,這樣人家才會把好的狸毛狼毛留給咱筆莊,不能再放在家裡了……」

  「初雪哪裡放在家裡了?」脾氣頗大的陳氏一下打斷了丈夫的話,「他不一天到晚往外跑嗎?夏天就遊湖,騎馬,春天就跟著去打獵,一個月裡面他倒有一半的時間往外跑,什麼叫放在家裡?」

  「他沒見過外人哪,夫人。」杜有松苦著一張臉,「他去哪都是冊雲在打點,外頭誰看過他?」

  「那又怎麼樣?初雪是我的寶貝兒子,出去自然是要人安排打點,冊雲雖然是個孤兒,但做事一向穩當,有他打點初雪的一切我很放心,出去不是乘轎騎馬,難不成要抬著遊街讓大家瞧瞧杜家三公子長這模樣?你以為別人是在哪見到一些大戶公子的相貌?」

  講得火起,陳氏的聲音也大了,「孫劍玉那個不成材的傢伙迷上春風樓的唱曲姑娘,天天去聽歌,所以大家知道孫尚書的公子長這樣子,賀天定喜歡鬥蟋蟀,所以大家知道賀家大少爺長這樣子,還有張師爺的兒子,季先生的兒子,一個比一個還愛玩,初雪不像他們那樣沒出息。」

  初雪從五歲起便開始到城西大莊的筆院墨院,學習分辨羊毫狼毫有什麼不同,狸毛怎麼鋪,香星子毛怎麼綁,山兔毛跟豬鬃得怎麼配,雖然好動,可是該做的功課一天也不曾偷懶,五歲的小短手,筷子都還不會拿就先學梳毛—— 在她這個當娘的眼中,初雪真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兒子了。

  現在丈夫居然把她認真又聽話的寶貝兒子跟那幾個紈絝子弟比,真是豈有此理!

  「唉,夫人,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說說是什麼意思?」

  「這……唉……」

  「這什麼這,唉什麼唉,文天寺的解籤先生就說過了,初雪八字雖好,可惜就是婚配不能強求,別給他訂親,他會自己找到意中之人—— 這些你也是知道的,十六歲又有什麼大不了,我娘家的甥兒們好幾個都是十八才娶親,孫嬸的女兒還快二十才過門呢,急什麼。」

  杜有松一雙濃眉更八字了,「我都說了是為他好……」

  「老爺,你口口聲聲為他好,但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我能服氣嗎?何況這事別說我反對,婆婆也不會贊成的,我們初雪一表人才,相貌堂堂,還怕娶不到媳婦?」

  聞言,杜有松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他想給初雪訂親,絕絕對對是為了他著想,只是這原因……這原因……唉……

  說來話長。

  一切要從杜初雪出生時說起。

  當年陳氏連折二子,幾年後好不容易三度有妊,因此別說杜老太跟杜有松都對這孩子期待,連陳氏自己都是小心翼翼,尤其天氣漸涼後,為避免風寒,幾乎是大門不出,對好動的陳氏來說雖然頗悶,但見肚子一日大過一日,孩子在腹中伸手踢腳,便覺得再怎麼辛苦都能忍耐了。

  懷到七八個月時,杜有松因為外出不慎,染上風寒。

  原本以為吃幾帖藥便會好,沒想到卻日漸病重,剛開始只是發熱咳嗽,到後來竟是連血都咳出來,病情一日重過一日,才一個多月,就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換了幾個大夫,也一點起色都沒有,睡時多,醒時少,每天也只肯喝一點湯水,眼見就快要不行。

  杜老太跟陳氏心中有數,清楚時日無多,兩代的杜夫人也不敢奢望有什麼奇跡,只期盼他熬到孩子出世,好歹得讓他們父子見上一面……

  就這樣拖著,熬著,臘月初雪的那個早上,陳氏終於產下一子。

  洗過澡後,杜老太連忙把媳婦新生的孩子抱到兒子房間,「有松,你看看,是小子,睜開眼睛,是個小子啊。」

  聽到是兒子,一直因為沒能傳香煙而覺得愧對祖宗的杜有鬆鬆了一口氣,勉力睜開眼睛。

  錦被中的孩子正哇哇大哭。

  有別於前兩個兒子出生時的聲音微弱,這孩子一出生就哭聲嘹亮,小手小腳踢蹬不休。

  接生的孫嬸說,她接生了那麼多孩子,還沒見過像三公子這樣健壯的。

  「你看看。」杜老太將小嬰兒放在枕邊,「這小子比他兩個哥哥胖多了。」

  真的是胖得很多。

  小嬰兒裹著錦被放在他身側,還沒餵奶,因此餓得直哭,大滴大滴的眼淚一直掉下來。

  氣息奄奄的杜有松看著剛剛出生的兒子,不知道哪來的力氣,舉起手,輕輕摸了摸他大哭不止皺成一團的小臉,又拉了拉他揮舞不停的小手。

  「娘。」

  「怎麼?」

  「給這孩子……起名叫……叫初雪。」

  杜老太點點頭,「好。」

  前兩個兒子取名「如龍」,「勝虎」,但都沒能活過滿月,希望這女兒名字能保得三兒子平安,讓杜家有後。

  給孩子取好名,杜有松便又昏過去。

  眼見老爺最掛念的心事已經了結,現在又睡去,幾個服侍的下人眼中不免泛淚,他們都覺得這個好老爺大概差不多了,就連杜老太也覺得兒子差不多了。

  大夫說過很多次,多一天是一天。

  沒想到幾個時辰後,杜有松又自己醒來,精神不但好了些,還主動說想喝點湯水。

  喝了一碗人參雞湯,他又讓人去把初雪抱來,父子同在一張床上,他看兒子呼呼大睡的樣子,足足看了一整個時辰,才又睡去。

  此後,日日如此。

  一醒來就要看兒子,直到倦困。

  飲食也從參湯,開始進一些米水,白煮蔬肉。

  大夫說,他是人逢喜事,因此才得以慢慢恢復。

  初夏時,杜有松已經能自己下床,秋天時完全恢復精神,除了消瘦些,精神體力一如往昔。

  挑得吉日,杜老太與陳氏去文天寺還願,跟寺中解籤的先生談起這事,先生看過八字後說,這初雪公子乃強運之人,雖然才智平庸,卻是吉星高照,能逢凶化吉,庇蔭家族,一弟一妹附其下,衣食無憂。

  當時旁邊另有其他香客,都覺這解籤先生未免太過誇張—— 杜有松年近三十才得一子,眼見陳氏年紀也大,又不讓納妾,有這孩兒已經是上天垂憐,現在居然還要「一弟一妹附其下」?

  甚至有人說解籤先生是為了貪圖賞錢所以才說得天花亂墜,氣得那白鬍子先生擲筆大怒,抖著手指說:「你們,你們就睜大眼睛看,看看老朽是神佛開眼替人解惑之輩,還是貪圖賞錢信口開河之輩!」

  圍觀眾人半信半疑,但是此後十年,杜初雪用他的強運替解籤先生說了話,證明他的確有過人之處。

  第一,他一出生,原本病得快死的父親因喜病癒。

  兩年後,陳氏產下龍鳳胎,男孩命名「生煙」,女孩命名「生香」,給杜家添人口,應驗其下有一弟一妹之說。

  五歲時,杜初雪第一次跟隨父親去了城西大莊中的墨院,當時墨房中那幾個三十幾年經驗的老師傅正在趕製一批學士墨,初雪調皮,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檀香,半瓦罐的粉末全進入了正在攪和的大鍋,因時間已來不及重制,杜有松也只好硬著頭皮送上皇城,沒想到這檀香墨卻受到好評,那些專門整理典籍的學士們都說,比起以前用麝香或者藿香調墨的味道更穩重。

  一個月後,因為學士們的推薦,皇上也開始用起了這批檀香墨,後來連批奏章用的硃砂都由杜家莊專門製作,甚至賜下牌匾,杜府從此成了御用筆莊——到這幾乎已經是傳說了,但強運之事,仍然繼續。

  杜初雪九歲那年,縣大人帶著八歲麼子至府中作客,縣大人於酒酣耳熱之際跟杜有松提到,自家麼兒跟生香也算門當戶對,不如就給他們訂下娃娃親吧。

  就在此際,縣大人八歲的麼兒卻哭著從前院跑至涼亭跟父親哭訴,指著頭上的腫包說,杜初雪用玉如意猛打他的頭,還說他只會靠著父親的名字狐假虎威,是沒用到極點的傢伙。

  這下,親事自然談不成了。

  杜有松雖然可惜,但也無可奈何。

  數日後,朝中三品文官路經江南,順道至杜府作客,見生香長得可愛乖巧,聰明活潑,便開口替十歲的長孫求了親。

  杜有松跟陳氏聽了又驚又喜,這大人可是朝中三品大官,三品啊,而且是長孫呢,將來的當家啊……

  當下滿口答應,大官留下家傳玉珮給了生香當信物,為表慎重,一個月後,那三品大官居然又來了一趟,不但有媒有聘,還連同小孫子都帶來了,讓這對十歲跟七歲的未婚夫妻見了面,兩家相談甚歡,只待生香及笄,便抬花轎來迎人。

  這下江南人都知道了,七歲的杜家小姐有了婚配,未來夫家可是朝中大官,不知羨煞多少人。

  而說到底,杜生香能有這門好親事,都是因為杜初雪當時用玉如意打了縣太爺的公子,導致兩家不快,不然杜生香就只能是縣太爺麼媳,而不能成為三品大官的長孫媳婦了。

  連下人們都說,他們這三公子鐵定是福星轉世,不然怎麼會有如此運氣,每每能轉禍為福。

  有子如此,杜有松自然十分感激,只是……只是……

  唉……

  這初雪……

  當初為了避免他跟兩個哥哥一樣早夭,他才給他取了女孩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這兒子越大越像女孩兒。

  皮膚白皙,五官也十分貌美,身形秀雅,這……這要帶出去,好一點的是言語調笑,差一點的,只怕會淪為茶餘飯後話題。

  杜有松會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年輕時常跟幾個文人來往,當時有秀才也是個男身女相,平常跟他們在一起倒沒什麼,如果是上酒樓吃飯,或者是搭船遊湖,遇到外人難免被打量,被取笑為娘兒們是常有的事情,有時甚至會有醉客跑過來問他該不會是個好龍陽的吧,眼光猥褻得讓人看不下去。

  直到秀才成親,生子,「丈夫」跟「父親」的身份,才終於讓那些閒話淡去。

  杜有松不想初雪因為美貌而被調笑,更不願意自己的兒子被懷疑好龍陽,所以才想快點給他娶妻過門,等孩子生出來,別人就沒閒話可說—— 但很顯然,他們夫妻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大相逕庭。

  在他吞吞吐吐講完原因後,陳氏不以為然的說:「在我看來,當初老爺的朋友之所以被調笑,並不是因為他長相文秀,而是因為他身家單薄,既沒背景,也沒功名,別人說起閒話自然不顧忌,可初雪不同,我們杜家有皇上親賜匾額,他是將來的當家,加上老爺你跟朝中大學士交好,生香又是宋大人未來的孫媳,我就不信誰敢當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哼!」

  ***

  杜初雪還沒進到大廳,便聽見母親大人雷霆萬鈞的那句「我就不信誰敢當面取笑初雪男身女相」。

  一頓,伸出的腳又縮回來,對跟在身邊的冊雲做了個手勢,旋即轉了彎,往後走—— 嗓門這樣大,身體鐵定是好的,今日不用請安了。

  轉出迴廊,長長的吁了一口氣,笑道:「還好我娘年輕時長得美,不說話時一張臉可以騙騙人,不然這種火爆脾氣,肯定是要當老姑婆的。」

  冊雲跟在他身邊久了,自然早聽習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因此也不以為意,見他髮冠似乎有點歪,伸手替他調了一下,「小冬是怎麼替你梳頭的,連個髮冠都沒戴緊?」

  初雪乖乖站著讓他繫緊,「她啊,有心上人了,早上我問她那人姓什麼,叫什麼,大概是被我問得害羞,所以沒弄好。」

  說完,見冊雲只是隨便點了點頭,顯然一點都不在意,又忍不住說:「你怎麼不問問我,小冬喜歡上誰了?」

  冊雲其實對府中丫鬟喜歡上誰這種事情並不感興趣,但看初雪一臉要人問的樣子,因此順其心意問道:「小冬喜歡上誰了?」

  「喜歡上墨院新來的學徒唄,我就覺得奇怪,怎麼最近老是跟著我去城西大莊,到筆院就一臉失落,去墨院就笑逐顏開,弄髒衣服也還是笑咪咪的,總算讓我問清楚了,原來是心上人在裡面。」初雪笑說,「不過想來,她最近的確很怪,不但端過幾次鹹點心,前兩日還把燕窩給加了鹽,差點鹹死我,這麼心不在焉,我早該發現了。」

  聞言,冊雲皺了皺眉。

  有喜歡的人固然是好事,但忘記分內的工作就不配當貼身丫鬟——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吃完早飯後便乘轎去城西大莊習筆墨技藝,到中飯時隔得久,因此中間會小食一次,冰糖燕窩,桂花湯圓,松子甜餅,香酥蜜糕……小食一定是甜湯甜糕,如果端上的是鹹餅鹹糕,那他就只會咬個兩口意思意思。

  小冬在杜府也有七八年,不可能不知道這習慣。

  頭髮一兩次梳不好是無所謂,現在連飲食起居都有問題,他得找個時間點點她,別忘記丫頭本分。

  「為什麼女孩子一到十五六,就會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想起小冬臉上那兩團粉紅,初雪滿臉不解,「以前菊姊是這樣,現在小冬也是這樣。」

  「不是到十五六會變了個人,而是因為有了喜歡的人,才變了個人。」

  「那萬一我有喜歡的人,該不會也變得整天呆呆的對天空傻笑吧?」

  冊雲端詳他的臉,「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沒有。」

  「那擔心什麼。」

  「我擔心的事情可多了,生煙迷上說書,三天兩頭往茶館跑,我怕他交上壞朋友,生香再過兩年就要出嫁,可現在連自己的繡花鞋都弄不出來,我怕宋大人發現她是個草包後會叫孫子寫休書,還有,你沒聽剛剛爹爹說要幫我娶妻。」

  初雪特地又強調了一次,「不只是訂親,還要『娶妻』,雖然奶奶跟娘絕對不會同意,可我爹的個性你也知道,當年只不過是喝了幾杯酒,就要把生香許給縣太爺那個臭兒子,萬一哪天他又跟人相談甚歡,幾杯老酒下肚,就給我訂親了怎麼辦?我怎麼可能娶妻啦。」

  相對於他巴拉巴拉的一陣暴躁,冊雲卻顯得氣定神閒,「那茶樓我已經讓人看著了,生煙有什麼奇怪的事情會跟我報告,生香的女紅是夫人親授,夫人自己的功夫不到家,生香怎麼可能學得好?我會另外請人來教,至於你的婚事,」他笑了笑,「放心吧,夫人跟老太太不會准的。」

  初雪被他笑得突然說不出話來—— 每次看冊雲說話這麼篤定,他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他很急很氣的事情,冊雲永遠有辦法隨手就解決,府裡的丫頭小廝對自己還沒有對冊雲恭敬,有時想出去散心,只要冊雲說了不許牽馬出來,還真的就沒人敢把馬牽出馬廄……雖然有點不服氣,但誠實來說,這幾年要不是他在身邊打點大小事,自己的日子恐怕也沒這樣舒坦,畢竟千金裝公子這種事情,沒人掩護可沒辦法這樣平安多年……

  沒錯,她,杜初雪,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

  名義上的杜三公子,實際上的大千金。

  性別錯亂十六年,這秘密,整個杜府,不,整個江南,只有五個人知道:她自己,奶奶,親娘,產婆孫嬸,還有眼前這個人。

  他是孫嬸的義子,九歲被帶入杜府。

  幼年時是她的陪伴,長大時成了她的護衛,每年只有孫叔孫嬸生日,以及過年的時候他會請假回家,其他的日子,他都一直在她身邊。

  初雪從來不知道他姓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所有人都喊孫嬸撿到他時給他取的名字,冊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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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6 10:5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說起來,也不知道該怪誰,奶奶跟她說,她出生時爹爹病重,為了讓爹爹瞑目,所以才騙他生的是兒子,沒想到……

  等到爹爹病癒,整個江南的人都聽說杜府終於生了一位公子,因為丟不起這個臉,只好一路錯下去,而基於「越少人知道越不會洩漏」,杜老太跟陳氏商量過後,連老爺都不給知道。

  所以雖然是大戶「公子」,但她從小洗澡著衣,甚至是換尿布這種事情,兩代杜夫人都不讓下人插手。

  初雪懵懵懂懂,男女之別也不太明瞭,只知道自己是哥哥,跟弟弟一樣是男孩,爹常說,讓他快快長大,快快娶親,多生幾個孩子,好給杜家開枝散葉。

  直到六歲那年夏末時節,有次生煙貪玩,游進小塘撈魚,上岸時一身濕淋淋,由於小塘到最近的院落也要一盞茶時分,陳氏擔心四歲的小兒子染上風寒,快手除下濕衣服,再用大褂包起,初雪在亭子裡看到光溜溜的弟弟,才覺得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

  「娘,怎麼我跟弟弟不一樣?」

  陳氏一臉被雷劈到,她當然知道所謂的不一樣是哪裡不一樣。

  自從決定初雪是「三公子」那天起,她跟婆婆就很注意兩件事,第一,別讓其他人看到初雪洗澡更衣,第二,別讓初雪見到其他人洗澡更衣。

  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生煙會溜入小塘抓魚,而她怕孩子染上風寒,一時忘了初雪也在亭子裡……

  當天下午,初雪被陳氏攜入杜老太的院落,散去所有丫頭媽子,兩代杜夫人努力跟她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

  因為……

  所以……

  真的是沒辦法……

  初雪睜大眼睛,「所以說,我是姊姊?」

  陳氏點點頭。

  「可是,我得說我是哥哥?」

  杜老太摸著她的頭,既是心疼又是愧疚,「我們都知道這事不能長久隱瞞,你漸漸長大,總有一天會懂事,再說,一個大姑娘家要怎麼裝成公子哥?原本我們也想過乾脆坦白承認杜家當年生的是一位小姐,無論丟不丟得起臉,也都只能頂著,可是,唉。」

  杜老太重重歎了一口氣,「沒想到皇帝在賜下匾額時,知道那檀香墨跟杜家三公子有關,便賜了髮冠下來,欽差大爺說了,是御賜給三公子的,這下好了,已經不是臉皮的問題,而是人頭的問題,杜府丟得起臉,但丟不起項上人頭。」

  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也懂得自己是男是女這件事情,關係著杜家是否欺君。

  書上說了,皇上乃天下萬民之首,身份尊貴無比,欺君,是要滿門抄斬的。

  她不能是小姐,她只能是公子。

  「奶奶,娘,你們別難過,當哥哥就當哥哥吧……其實,當男孩子才好呢,可以到處去玩不是嗎,爹還說,等我大一些,就會帶我一起進京,如果是女孩子,就得像生香那樣,哪裡都不能去,那我才不要。」初雪伸手替陳氏擦了眼淚,「娘你別難受,我喜歡當兒子。」

  聰明如杜老太跟陳氏,又怎麼會看不出初雪在安慰她們?

  「委屈你了,孩子。」

  幾個字,正式宣告初雪的公子人生。

  ***

  幾日後,陳氏又將初雪帶到杜老太的院子。

  一如「身世大白」那天,丫鬟跟老媽子被屏退個乾乾淨淨,夏末初秋的院落有幾株早開的桂花,飄著桂花香氣的小亭中,只有杜老太,孫嬸,還有另一個男孩。

  初雪認得孫嬸,那是接生自己的產婆,生煙生香也是由她接生的,孫嬸跟奶奶認識十幾年了,算是朋友,偶爾會來府中作客。

  至於那男孩,倒是第一次見到。

  他比自己高了一個頭,衣服雖然普通,但眼睛卻有神的很—— 夫子說過,眼睛乃人之精魂,雙眼有神方能成大事,雙眼無神則多庸碌。

  男孩有一雙成大事的眼。

  初雪讓陳氏攜著過去。

  「奶奶,孫嬸。」

  「三公子,好久不見,您又長高啦。」孫嬸笑道,「這是我的義子,叫冊雲,奉老太太之命帶進府中,給公子作伴。」

  說完,孫嬸便講起冊雲的來歷。

  孫嬸說,五年前回娘家探親時,見到這孩子衣衫破爛的坐在路邊草叢中,滿臉驚惶,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跟著親娘還有哥哥回鄉探視外公外婆,中途卻遇見山賊,一陣混亂後他被山賊擄走。

  山賊將他關在小房間裡,給飯吃,也給水喝,但除了茅房,哪都不能去,前幾天趁著看守不嚴逃了出來,已經在山中困了幾日,不知道該怎麼出去。

  孫嬸聽著可憐,便讓這孩子上了牛車一起走。

  原想問清楚他出身哪裡,姓什名啥,便讓人送他回家,但沒想到這孩子受驚過度,自己姓什麼都不記得,對親娘跟哥哥似乎也想不太起來樣貌,連從哪裡來都說不清楚,但腰上有一塊小玉牌,上頭有祥雲圖案,刻了「冊」這個字。

  「以後,就叫你冊雲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

  「既然沒地方去,就到我家來吧,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家,但多一口人不是問題。」

  丈夫跟女兒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四歲幼兒雖然頗有意外,但聽他身世可憐,也很快就接受他,及笄的女兒晴娘更是把他當親生弟弟般疼愛,過年後,孫嬸跟丈夫便正式收他為義子。

  母子相稱五年,孫嬸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

  冊雲很孝順,也很懂事,喜歡讀書寫字,對天下之事感興趣,在客棧或者街上,只要遇到有南北來往的商人說起當地風土民情,總會停下腳步聆聽。

  對金銀雖然精明,卻不貪財。

  重信守諾,但並非毫無道理的死腦筋。

  有點小聰明,可絕對不惡劣。

  因此,當杜老太跟夫人要她找個口風緊,可以信得過的人時,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義子。

  大概介紹完出身後,孫嬸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冊雲,這位就是娘跟你說過的杜公子。」

  那男孩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說:「冊雲見過公子。」

  初雪有點無措——雖然府裡跟城西大莊的人見到她也是喊公子,但這樣慎重其事,倒是第一次。

  六歲的娃兒看看奶奶,又看看娘,不知道該怎麼辦,猶豫了一下,想到爹爹常說杜家是書香世家,絕不能失禮,於是也欠了欠身,學著對方的語氣,照樣來了一句,「初雪見過公子。」

  有趣的舉動趕走了原本嚴肅的氣氛,三個臉龐緊繃的大人總算微有笑意。

  杜老太先開口,「好,兩人都見過對方了,冊雲,你知道以後在府中要做些什麼嗎?」

  「冊雲知道。」九歲男孩的聲音很是清朗,「公子身邊不方便有太多人,冊雲會學著替公子打點瑣事,兩人年紀相近,也能作伴。」

  杜老太點頭,很是滿意——女扮男裝並不是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就好,初雪得學習男孩子說話的方式,講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感興趣的事物,有個小伴讓她模仿,能夠讓她更像男孩子。

  「聽你娘說,你喜歡讀書是嗎?」

  「是。」

  「初雪每日四更起床,五更要到城西大莊學習筆墨技藝,大概要一個時辰,這中間你就隨護院們練武強身,雖然咱不準備讓初雪考功名,不過做完該做的事情就會回府讀書上課,書冊筆墨我都會命人多準備一份,兩人一起讀書寫字,工錢比照各院落的小管家,待初雪滿十八,無論你想上京考功名,還是想娶新媳婦,咱會全力幫忙,這樣可好?」

  「謝謝老太太。」

  杜老太見這孩子一臉欲言又止,問道:「怎麼了?有話直說無妨。」

  「冊雲大膽。家裡有些日子淹水,把晴娘姐姐的嫁妝都泡壞了,預備送給姐夫家的雞鴨也死了大半,冊雲……想跟老太太預支一年工錢給姐姐重買嫁妝,免得姐姐兩手空空過門,讓夫家瞧不起。」

  杜老太看了孫嬸一眼,略有責怪,「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跟我說?」

  孫嬸漲紅了臉,「老孫去年生病,老夫人讓風大夫過來看病送藥已經是大恩大德了,我怎麼還有臉來借錢,晴娘……晴娘若沒嫁妝,也只能怪那場水,這不是什麼生死大事不敢來勞煩老夫人。」

  「你都快四十歲的人了,見事還沒九歲的孩子清楚,晴娘快二十歲才過門,又沒嫁妝,這日子還要過嗎?光是冷言冷語就夠她受了!」說了孫嬸幾句,杜老太又轉向冊雲,看這孩子大膽重情,只覺得更喜歡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出來很好,救了你晴娘姐姐大半輩子,孩子,你聽老太太說,臉皮不算什麼,日子才是真實的,為了至親至愛的人低頭,這才是男子漢。」

  「是。」

  杜老太又對初雪說道:「以後,他會跟在你身邊,有什麼事都不用瞞他。」

  孫嬸連忙點頭,「是,冊雲從來不多話,請小姐放心。」

  初雪有些彆扭——雖然已經知道自己是女兒身,但當孫嬸說出「小姐」這兩個字時,又有種說不出的奇怪,脖子涼涼的,頭皮麻麻的。

  孫嬸不知道初雪在彆扭「小姐」二字,以為她只是單純的面對陌生人覺得不安,於是又說:「我幫人接生十幾年了,什麼樣的人都看過,有獐頭鼠目的大善人,也有一表人才的薄倖少爺,相貌是天生的,但是眼睛不會說謊,冊雲這孩子眼神端正,會好好守護小姐的。」

  ***

  身邊多了一個人的感覺,嗯……

  初雪雖然不明白這樣安排的原因,但是知道奶奶之命不可拒,再怎麼不想,再怎麼覺得奇怪,也只能接受。

  一起吃早飯,一起在隨伴跟丫頭的護送下到城西大莊,她學技藝,他練武強身,然後一起回府,聽先生講課。

  這一年的江南,罕見的有大雪。

  無法在室外練習武藝的日子,冊雲就會跟她一起練習筆墨製作的基本功,不是在筆院幫那些毛除脂頓壓,裝頭掛繩,就是在墨院浸油篩煙,出灰修墨,當然也包括了初雪最討厭的「蒸煮」。

  不僅又熱又悶,整個人還會被熏得又黑又髒。

  以前還不知道一個小黑人有多好笑,冊雲來後,初雪終於知道為什麼每次蒸煮,那些師傅就笑得合不攏嘴。

  真醜。

  不過算了,既然是手續中之需要,也沒什麼好抱怨。

  她是將來的當家,這些練習都是必經的過程。

  當年爹爹是這樣,祖父是這樣,太祖父是這樣,太太太祖父也是這樣,百年如此,她身為長子嫡孫,絕對不能污了杜家的招牌。

  忍耐,忍耐。

  而相對於她的勉勵忍耐,冊雲顯然是個天生好手。

  沒人真的教過他,他就是在旁邊看著看著,幾次後,經過老師傅同意他開始動手做。

  「是,是,就是這樣。」老師傅顯然很欣賞,「這,『整尖』很重要,眼睛得大,要有耐心。」

  就看到冊雲的手慢慢調整,老師傅的嘴角也慢慢上揚。

  「對,沒錯,蠻力是不成的,要用的是柔勁。」

  冊雲第一個成品出來,居然……居然就很不錯。

  雖然還不及格,但是完成度絕對超過一個初學者的能力所及。

  初雪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會這樣?

  冊雲特別聰明?還是說自己特別笨?

  制筆需要高度集中力,制墨需要極大的耐力,都不是簡單活,自己學了一年多才勉強能做出個樣子,沒想到冊雲進來幾次,就已經抓到竅門,連老師傅都說他有天賦,不出兩個月,他做出來的無論筆還是墨,都將超過初雪。

  初雪孩子心性,想贏回來,可是勝負心越強,心情越是浮躁,做出來的筆不是掉毛,就是叉尖,壓出來的墨不是太淡,就是滯筆,總而言之,只能扔進廢籮,完全不能用。

  老師傅笑笑,要她收心。

  她知道該收心,可是心思已亂,氣息不平,一年多時間練出來的定力好像都不見了,手僵硬得像入門生。

  冊雲很快把她的情況看在眼中,他沒有笑話她,也沒刺激她 ,只是在她開始這不能間斷之功時,在她旁邊,模仿著老師傅說的那些話。

  「是,就是這樣,一道一道的梳。」

  「手放軟,不要用力。」

  「銀箔慢慢攪下去,很好,就是這樣……」

  初雪剛開始還會想著才不要他教,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聲音又一種奇怪的平穩,平穩到她不由自主開始聽他的話。

  定心,定性。

  半個月後,終於恢復手感。

  當老師傅終於對它點頭時,她第一次對冊雲笑了。

  那日,大雪初晴,兩人從筆院出來,洗完手臉,丫頭正要給她繫上披風,冊雲卻接過手,「我來。」

  雖然覺得有些彆扭,但她還是乖乖站著讓他幫自己系披風。

  後來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幫自己系披風,此後一年又一年,他不只幫她系披風,戴髮冠,還教她騎馬,駕車,打獵。

  他呵護她一如女孩兒,卻教導著他如何成為一個男孩。

  ***

  十六歲的初雪想起那一幕,總覺得還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不管是娘亂七八糟想跟她解釋為什麼她跟弟弟不一樣的時候,還是奶奶說「孩子,委屈你了」的時候。

  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委屈,妹妹生香是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所以活得像一隻籠中鳥,這輩子除了到佛寺進香,沒去過其他地方,除了嫁人,也不能離開家鄉,自己拜了那個錯誤的福氣,反而能到處亂跑。

  雖然女扮男裝會有些不方便,但她身邊有冊雲這個萬能之人,平心而論,日子過得很舒坦。

  想來緣分也真的很奇怪。

  兩人開始做伴時,自己才六歲,說實話,怎麼樣都不懂為什麼奶奶跟娘要安排一個男孩子在自己身邊——雖然孫嬸一再拍胸脯保證說「冊雲這孩子口風非常緊,絕對不會洩露小姐的秘密」,可是丫頭中也有口風緊又衷心的哪,何況為什麼他非得跟一個男生一起長大呢?

  她可是小姐哎。

  是小姐,是女孩子家。

  即使奶奶說冊雲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可以讓他去做,但這些事情她可不好意思讓男孩子來。

  越大,越懂得男女有別。

  所以每天,她都是在拍門聲中睜開雙眼,自己起床,換上衣服,開門,梳洗過後讓丫頭給她梳頭戴冠,接著乘轎到城西打樁。

  晚上呢,自己解髮冠,褪衣服,脫鞋子,爬上床,放下帳子,半夜口渴得自己下床倒水喝,冬天的地板涼得很,就連茶壺裡的水都是冰的……

  她知道,府中人都說三公子為人謙遜,能自己做的從不假他人之手,跟著他的下人從來不用半夜起來服侍,人人都能一覺到天亮……其實,那些下人哪知道,她這三公子不是謙遜也不是勤勞,只是很單純的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其實是個女孩兒,逼不得已只好如此勤勞,以免暴露真身。

  她曾經問過奶奶,怎麼不給她再找個口風緊的丫頭,夏天就算了,冬天衣服還得自己穿好麻煩,洗澡時也不方便,有次一個新丫頭不知道「三少爺洗澡時不喜歡別人在旁邊」的規矩,進來問她要不要加點熱水,把她嚇得魂飛天外。

  饒是這樣,奶奶跟娘也沒有退讓,起居丫頭一如往常,貼身丫頭想都別想,沒有主人家命令,誰也不准進她房間一步,因為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初雪不死心又問,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怎麼又找冊雲來?

  奶奶說,「這個現在跟你解釋,你也不懂,等將來長大就知道」——但直到她十五歲,奶奶都一直逃避這個問題。

  倒是前一陣子春遊賞花,她無意中提起時,冊雲告訴她答案。

  「因為你是三公子。」

  這是什麼答案?說跟沒說一樣。

  初雪不滿,「說清楚點。」

  「你是三公子,慢慢會開始接受莊子上的事情,跟老爺進京貢墨,跟江南文士來往,或者跟皮毛商人到酒樓談事,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個丫頭進出酒樓,開船遊湖?」

  她搖了搖頭。

  「那你可看過哪一家少爺帶著隨從進出酒樓,開船遊湖?」

  「……每家公子都這樣。」

  冊雲笑了笑,臉上寫著:這不就清楚明白了嗎?

  「那……」

  「那什麼,丫頭不能跟你出門談生意,不能跟你進出酒樓,不能跟你一同跟文人春遊吟詩,何況讓你跟丫頭在一起,只怕你會越來越像個丫頭,所以老太太才讓你跟著我,好讓你更像個公子,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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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秋去冬來,又是一年春。

  轉眼,冊雲已經在杜府待了十一年,無意考功名,也尚未娶妻,倒是今年年初,將多年掛在帳上的工錢一併取出,替義父義母在城郊買了住處,距杜府不過半日路程,方便他去探視。

  雖然不過兩個房間一個小院,不過比起昔日舊居河漲淹水的日子好多了。

  小院裡養雞養鴨。後面一塊地能種種菜,冊雲每半個月回去一趟,給兩老買米買鹽,在那裡吃過午飯後才回來。

  附近的老實農家看冊雲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又孝順,家裡有女兒的都想問問親事,每當這種時候,老孫夫妻總照著冊雲的交代說,這孩子受杜府栽培, 既讀書又習武,受到很多恩惠,主人家的公字都尚未婚配,因此他暫時沒打算成親。

  人家父母這麼說,當然也只好算了。

  一方面, 相對於初雪的不聰明,與生煙的不細心,冊雲簡直是太聰明太細心,杜有松跟陳氏商量過後,決定這兩年慢慢會交代他做其他的事情,府內,府外,或多或少都有參與一些,至於商人送來制墨用的牡丹皮,薰草豆,甘松等等,已經完全文由他收貨點貨。

  走在外面,城中人也都知道這是杜府的冊雲公子。

  這公子什麼來歷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家老爺信任他,甚至幾次杜生煙在茶樓聽曲忘了回家,都是由這冊雲公子來逮人回去的。

  沒錯,是逮。

  茶樓的小二說,待在二樓雅座的杜生煙跟隨從一見冊雲上樓,立刻付錢走人。前後不過幾口茶時間,比以前小廝來三催四請有用多了。

  至於杜府未來當家的三公子,見過的人就沒那樣多。

  有人說其身材高大,爾雅不凡,有人說其個性爽朗,不拘小節,但後來發現身材高大爾雅不凡的冊雲,個性爽朗不拘小節的是杜生煙,眾說紛紜中,只有城西幾個漁人漁婦能真的說出初雪的樣貌。

  「那公子個頭不是太高,不過長得很俊俏。」

  「沒大戶人家的架子,挺好相處。」

  「做什麼?沒做什麼啊,這漁舟多大,想多放兩個籮子都沒地方,杜公子跟他的隨伴總是站在前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說這公子比起畫舫詩船,更愛漁人小舟,天氣好時便愛跟著一起出湖,回到岸邊,無論那舟子上多少魚貨,都會一併買下,因此湖邊漁人漁婦見到他,都會主動招呼上船。

  即便如此,初雪的遭遇也沒有比杜生煙好多少。時間晚了,傳說中的冊雲公子,一樣會催人回家,差別在於,杜生煙他是去到茶樓催,而杜初雪,他是一直在身邊,直接要舟子回頭。

  語氣,總是沒有商量餘地。

  初雪習慣了。

  他,也習慣了。

  剛開始幾年,他是她的影子,後來這幾年。他把她當小尾巴一樣拴在身邊,照顧她,愛護她,也管束她。

  在府巾過著衣食無憂生活的兩個人,並沒有歷經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最了不起也就是初雪有時頑皮會挨罵幾句。

  讀書,習字,生活算是順風順水。

  他們就是一直看著對方長大。

  雖然近兩年來冊雲漸忙,不再像以前一樣幾乎都在初雪身邊,但有一點是沒有改變的,只要她出府,他便會陪著。

  而這陪伴,十一年來不曾間斷。

  ***

  這日,冊雲剛從外頭回來,才穿過門庭,便有個小廝迎上,「冊雲公子,汪管家請您去大廳一趟。」

  「有什麼事嗎?」

  「有客人到訪,是拿著老爺跟夫人的請柬來的,但是早到了幾日,老爺夫人正好不在,汪管家命人去城西大莊找三公子, 又讓小的在這等 ,說如果您回來,讓您去大廳一趟。」

  「我知道了。」

  過一陣子便是杜老太大壽,杜家忙著張羅宴請親友的事宜,因此杜有松跟陳氏最近都很忙,證據就是事必躬親的杜有松,開始把一些不太能交代別人的事情交給冊雲做。

  約莫半個月前,他將冊雲叫過去,說實在抽不出時間了,讓他這陣子先別管初雪,也暫時先停止收貨點貨,帶他去給獵戶們送春禮。

  每戶一擔子,裡面有兩匹布,一盒鮮果,一盒乾果,新米兩包。

  除了送禮,也跟獵戶們寒暄寒暄,先多謝幾聲,獵戶們若捕到比較少有的野生石獾跟野生香狸,卸了毛自然會送來杜家筆莊。

  杜有松說,這是當家的基本功,年年都要做,不能省。

  照說應該由初雪這個兒子去送的,不過每次提到這事陳氏都會發火。 杜有松不敢逆妻子的命令,所以便讓他去。

  「這事就交給你了。」

  「是,我會辦理妥當。」

  剛來的那幾年,他日日跟初雪同進同出,但這一兩年開始慢慢幫老爺做事,而且還是不能假手他人的大事,府中下人都在說,大管家的位置遲早會換冊雲公子做。

  這流言在他十五六歲時便已傳開,這兩年則甚囂塵上,而他替杜有鬆去送春禮,這件事情,更把可信度推到了高點。

  以前若只有五分信,現在可就有九分信了。

  證據就是,以前是說「冊雲」,「你」,現在變成「冊雲公子」,「您」。

  在門口等他的小廝,一路您不停。

  「冊雲公子,老爺跟夫人去臨縣,恐怕要很晚才回來,不過知縣大人剛剛命人傳話,說晚上在河邊與幾位好友小宴,請老爺去一趟,您看該怎麼辦才好呢?」

  「派人到紹興酒樓買兩罈陳年酒送過去,就說老爺跟夫人去外地訪友,不及趕回,這點心意當作是賠罪,另外再去春風樓,請裡面彈琴的姑娘過去彈琴助興,琴錢多給她一點。」

  「是。」

  冊雲邊走邊吩咐。

  一進大廳,便見到紫檀桌邊坐著一個中年婦女跟一個綠衫少女,兩人低聲說話,神色頗有趕路後的疲倦,桌上的茶水乾果去了一半有餘,看來已經待了好一會兒。

  汪管家坐在遠一點的下首,見他進來,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公子您來了。」

  冊雲笑,「汪管家辛苦。」

  汪管家年紀大了,一把老骨頭,陪客人坐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很折磨,何況又是兩名女客,不能隨便搭話,只顯沉悶。

  「公子,我給您介紹一下——」

  汪管家話還沒說完,那中年婦人已經先迎上來,十分熱情地說,「哎呀,這肯定是初雪吧,都長這麼大了,要是在外面見到,怕都不認識了。」

  「您是?」

  「不認得我啦,我是竹縣的族姑哪,小時候還買過糖葫蘆給你的。」中年婦人看著他,滿臉堆笑地左看右看。「來,讓我瞧瞧,不愧是杜府的少爺,真是豐神俊雅,一表人才,銀荷,你說是不是?」

  只見綠衣少女害羞地點了點頭。

  冊雲覺得有點好笑,「夫人誤會,我不是初雪公——」

  「剛剛明明見那幾個下人都對你畢恭畢敬的,身材這樣高大,神情這樣威嚴,不是杜家公子還會有誰,何況那老管家也叫你公子了不是?你這孩子想捉弄族姑?族姑不會上當的。」那中年婦女完全沒給冊雲說話的機會,一句接一句,「銀荷啊,你看你初雪哥哥多愛開玩……」

  話還沒說完,便聽見另一個聲音從廊邊過來,「汪管家,我雕字才雕到一半呢。什麼事情非得回來?李師傅見我半途離開很不高興。念了我好幾句,明天肯定要我連梳一小時豬鬃才肯放人了。」

  只見珠簾一掀,一個俊俏的少年走了進來。

  行得急了,頭髮一下被珠簾纏住, 唉的一聲,又退了回去,伸手拉了拉,才又走回廳上。

  身材不高大, 神情也不威嚴,但衣服卻是昂貴的絲綃裁成,山水刺繡腰帶,中間縫著一顆大翡翠,翠綠晶透,一看就知價值非凡,頭上束著一個金色髮冠。

  脾氣顯然浮躁,五官略顯稚氣。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那族姑一下說不出話來。

  看看那從珠簾後走出來的金冠少年,又看看剛剛從大門進來的那個相貌堂堂男孩……是相貌堂堂沒錯,但不比那金冠少年的富貴氣息,何況那金冠少年後面還跟著一個丫頭,手臂上挽著一件白色袍子,看來是外出時的披風。

  該不會先前那個真的不是初雪吧……

  就像給她解答似的, 老管家迎了上去,微微欠身說,「初雪公子,有客人來了,是您的族姑。」

  初雪轉過頭,「族姑?」

  她的族姑少說二十餘人,是哪一個?

  「竹縣的九族姑,夫家姓沈,那位是沈府千金,沈銀荷。」 冊雲完全懂她在想什麼,很快的跟她解釋,「小時候我們跟老爺夫人一起去沈家做過客,沈夫人知道你愛吃甜食,還特別上街給你買了糖葫蘆跟蜜餅。」

  夫家姓沈的族姑……

  這樣講來,好像曾經有那麼一回事,叫做杜……杜秋滿吧?

  但是,那個族姑是長這個樣子嗎?她……沒這麼老吧,明明小了爹爹快十歲,怎麼會看起來比爹爹還老?

  算了,她又不是族姑丈, 管族姑長什麼樣子呢, 既然冊雲跟汪管家都說她是族姑,那就是了。

  初雪一拱手,「族姑請坐。」

  杜秋滿至此終於回過神來,「唉,你看,我高興得都傻了, 還沒給你們做過介紹呢,來,這是我的獨生女兒,叫銀荷。」

  雖然認錯人有點糗,不過沒關係——她這遠房堂哥只有兩個兒子,眼前這個是初雪,而剛剛那個從前門進來的少年顯然大個二三歲 ,因此絕對不可能是生煙。

  不是大兒子,也不是小兒子,自然就是府中的幫手或者陪讀。

  自己雖然也不是主子,好歹是主子家的親戚,需待之以禮,何況他看來也算穩重,想來不會多嚼舌根。

  想到這裡,覺得心情稍好了一些,杜秋滿轉向那綠衣少女,「銀荷,這就是你初雪哥哥。」

  銀荷一笑,「初雪哥哥。」

  被喊的人一陣頭皮發麻,什麼初雪哥哥啊,又不是演大戲,這兩母女也太親熱了吧。

  不熟裝熟,沒好事。

  初雪不著痕跡地扯了扯冊雲的衣服。

  冊雲知她心意,遂往前一步,「沈夫人,沈姑娘一路辛苦。」

  杜秋滿雖然已經知道眼前的少年不是堂哥的兒子,但見他一路進來都頗有派勢,倒也不敢太過無禮,「這位公子怎麼稱呼?」

  「在下冊雲,是府上的管事之一,家主不知道沈夫人與沈姑娘會提前先到,因此沒能在府中接待, 很是抱歉。不過為了接待幾日後的諸位客人,客房都已經打掃乾淨,兩位遠從竹縣而來。想必已然勞累,不如讓冊雲先帶二位至客房,順便讓丫頭送些熱水,讓夫人與姑娘洗洗手臉,休息一下,明日待老爺夫人回府,再請老爺夫人與二位敘舊可好?」

  ***

  「小冬,給我去拿些百合糕來。」

  「是。」

  「等等,還是給我拿碗燕窩吧。」

  汪管家突然把她從城西大莊召回來見這個根本不記得模樣的族姑,什麼初雪哥哥啊,嚇得她口乾舌燥,得喝點燕窩,潤潤喉。

  「是,公子。」

  她知道冊雲安頓好那兩母女就會回這裡來找她,因此便在廳上等著。

  「明日待老爺夫人回府,再請老爺夫人與二位敘舊可好」——想到那兩母女跟他離開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想笑。

  還好冊雲一口氣說完堵住她們的話,不然看她們一副很想跟她聊聊的樣子,基於主人家的禮貌,她恐怕就得真的陪她們聊聊,她並不是怕生,也不是自閉,可一想到到沈銀荷那愛嬌萬千的 「初雪哥哥」,她就怎麼樣都聊不下去。

  不一會,小冬便捧著她的冰糖燕窩回來了——她就愛吃這甜甜滑滑的東西,娘也愛,奶奶也愛,因此杜家的廚房小灶上永遠有隔水溫著的燕窩,免得想吃時還要等上幾個時辰。

  一碗燕窩還沒吃完,冊雲便已經回到廳上,看到她拿著白匙羹舀燕窩,吃得眉眼含笑,忍不住覺得心情好,「這麼大的人還老吃這些甜品。」

  「奶奶也愛吃的。」

  聽她這麼說。他又笑,揮揮手讓小冬下去,兩人好談話。

  「我讓她們在戊院休息。」冊雲給自己斟了茶,「沈姑娘話不太多,沈夫人倒是很……健談。」

  初雪嗤的一笑,她當然知道冊雲口中的健談是什麼意思,「那她都跟你談了什麼?」

  「我沒讓她跟我談什麼,我倒是跟她淡了一些。」

  初雪點點頭,意思是,他什麼都沒回答,但套了一些話出來。

  「沈老爺幾年前病逝,因此家中大小事情由沈二爺做主,二爺從小被老太爺管,長大又被哥哥管,好不容易當了家,卻只聽那一群酒肉朋友的話,不過幾年,已經將家產敗得差不多,沈家幾代家業, 就只剩下那棟宅子,我想兩母女在沈府的子子並不是太好過。

  初雪哎的一聲,就說嘛……

  奶奶大壽還有二旬呢,怎麼這麼早就來了,竹縣離這也不過才四五天路程,算錯時間也不合理,但如果……

  是說,也難怪她覺得那人不像族姑。

  雖然說也忘記了族姑長什麼樣子,但就覺得不該那樣蒼老,她看起來比爹爹還大上幾歲……

  「族姑看我的時候,眼睛特別大,樣子又很開心,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

  「 我猜不到。 」

  「想你也猜不到。」初雪拿下湯匙,「每次只要我手上拿著魚,白蹄兒就會那樣瞧著我。」

  白蹄兒是生香的貓,通體黑色,偏偏四隻腳掌上一寸的地放全白,因此取名白蹄兒。

  那貓被生香寵壞了,對別人凶得很,就算是她也不給抱,除非手上有魚,不然想都別想。

  冊雲笑了笑——老太太跟夫人總是想保護初雪,因為想保護,所以甚少讓她見外人,但即便如此,初雪依然敏銳。

  她很單純,卻不是傻子。

  「你覺得沈夫人為什麼那樣看你?」

  「白蹄兒那樣看我,是因為我手上有魚,族姑這樣看我,當然是因為我身上有她想要的東西啦。」

  「猜猜,她想要什麼?」

  「這有什麼好猜的,把我當成乘龍快婿唄。」

  「初雪挺聰明的哪。」

  「不要用那種哄小孩的語氣跟我說話啦。」 歎了一口氣,「 居然提早了二十天,看來對我這個女婿是勢在必得。」

  冊雲自然也注意到了,杜秋滿說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瞄著初雪腰帶上那塊翡翠——他印象中的杜秋滿並不是這樣的,想來,沈家這幾年真的不好過。

  「從今天開始,我去你房裡睡。」

  「那我睡哪?」

  「地上。」

  「我才不要睡地上。」

  冊雲似乎早知道她要發火, 好整以暇地說,「那就睡床上吧。」

  「那你呢?」

  「屏風外面加張小榻就行。」

  「可這樣會不會很奇怪?府中人都知道我房間不許有別人的。」

  冊雲笑了笑,「我是別人嗎?」

  看到他笑成那樣,初雪突然有種想打他的感覺——他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了,對她像在逗貓似的。

  別人……唉,也是。

  冊雲都快要是她的影子了,怎麼樣也不能說是別人。

  「就像你說的,沈夫人對你這個女婿勢在必得,而你的房間是你進門才鎖的 ,你能保證沈銀荷不會在白天先進去藏身 ,等著你晚上要睡時誣賴你對她不規矩,要求你負責?」

  初雪睜大眼睛,「不會吧?」

  「不會?」

  「族姑出閣前都是很好過的,沈銀荷她是名門出身,這麼大膽的事情,應該不太可能……「

  說到後來,她自己已經先底氣不足。

  因為她突然想起,張師爺之前娶的那房續絃,聽說是個丫頭出身,雖然當時張師爺只差沒斬雞頭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對這丫頭不規矩,但誰讓她衣衫不整地出現在師爺床上,而且還尖叫得讓好幾個下人—起衝進來……

  眼見為憑,師爺只好負責。

  萬一族姑跟她女兒也如法炮製,那她這個男子漢也只能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娶了這個遠房族妹,成親是很簡單啦,但洞房花燭夜該怎麼辦?說自己不喜女色也不對,說自己不能人道也不對,就算能借酒逃過大喜之日,但總不能每天喝得醉醺醺回間房吧……

  想到那麼可怕的後果,初雪突然覺得之前的顧慮都沒關係了。

  就算府中的人都知道她房中不許有別人,那又怎麼樣,三少爺突然怕鬼所以要人陪不行嗎?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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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杜秋滿跟沈銀荷突然早到那日,初雪還覺得那只是族姑的陰謀,但經過幾日,她發現那不叫陰謀,那叫陽謀——絕對是跟爹爹串通好的。

  奶奶到大壽前都會住在寺院吃齋,爹爹就把娘帶到臨縣去,家中無大人的時候,堂祖姑駕到,她這個一家之主也只能負起招待客人的責任。

  說來,也是自己反應慢,春遊過後她就覺得自己的爹爹在密謀什麼事情似的,偶爾還會在他臉上看到一種「孩子,別怪爹,爹是為你好」的神情,原來是……就說嘛,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爹娘前腳一走,族姑後腳駕到,派去鄰縣的人還回話說,老爺和夫人在趙老爺家住得開心,打算多住個七八日才回來。

  她一定什麼都不知道。

  爹……一定什麼都知道。

  娘不許她定親,抱孫心切的爹爹就趁著奶奶大壽之名來這一招,大概是想讓她跟銀荷多多相處,最好是她色心大變,來不及許婚就先對著這族妹不規矩——要是她真的這樣,只怕爹爹要開心的翻跟頭了吧。

  平心而論,銀荷是挺美的,但她是個假公子,總不可能娶了這真族妹吧,兩個女人家是要怎麼傳承香火?

  現在呢,她已經幾天沒去城西大莊了。

  第一天,陪族姑跟族妹在杜府走走,這府中雖然只有幾口人,不過歷經百年,宅子極大,主院數落,客院數十落,魚塘,涼亭,梅園,荷花池,還有巧匠設計四季都有花開的花園,前院到後門得走上半個時辰,身為主人家,自然得帶客人走一走,以盡地主之誼。

  下午時,去鄰縣的人回來了,說老爺夫人要再多待幾天,吩咐她這個未來當家,好好招呼族姑跟族妹。

  族妹說,聽說江南春光極美,想遊湖看這初春顏色。

  於是她叫來琴閣的遊湖畫舫,上面除了服侍的僕人還有琴師數名,茶水乾果,江南的富貴小店一一奉上,琴娘們映著這湖光山色,彈著波瀾壯闊的曲子,杜秋滿自然大力稱讚這江南美景,銀荷沒多說話,不過初雪看得出來,她這族妹眼睛很亮,嘴角邊上還有一點點笑,看來是真心喜歡。

  當然,如果她這少根筋的都看得出來,冊雲自然也看出來了。

  這緣湖跟一般湖泊有些不同,春天時煙波瀰漫,加上時有濃霧,眼前所及山色淡,湖色淡,一如水墨畫,喜歡的人少,嫌無趣的人多,一直要到夏秋二季,圓湖恢復艷山艷水之色,遊客才漸增。

  冊雲說:「沈銀荷能欣賞緣湖的山水墨色,倒也難得。」

  外人聽起來不過簡單幾句,但初雪跟他相處十幾年,知道這幾句話已經算是極大的讚美。

  她看了看冊雲,又看了看族妹,想了想,問:「你覺得這銀荷特別?」

  「我都說了,是『難得』。」

  「跟特別有什麼不同?」

  「難得可以有幾個,特別只會有一個。」冊雲又是一副看小孩子的神情,「懂了嗎?」

  知道那是「幾個」,而不是「一個」,初雪莫名感到一些放心,便沒有繼續這個問題。

  畫舫行至湖中,此時將望過去,只有山,沒有岸,一片蒼茫,後來銀荷跟琴師借了位,彈了一段長江曲。

  初雪常聽曲兒,自然知道銀荷這曲子彈得紮實,也不知道花多少時間練來的,又見她手上戴著指套,知道那指套不能彎,套口又圈得緊,真不知道她怎麼受得了。

  杜秋滿見這三公子看著自己女兒,頗為得意說:「銀荷從小習琴,怕手指弄粗了,總是戴著指套,練起來分外辛苦。」

  講完不由分說地拉過銀荷,讓初雪瞧瞧女兒的手。

  纖纖十指,白嫩得像青蔥似的,初雪脫口而出,「真漂亮。」

  「是吧。」杜秋滿頗得意,「這姑娘家,絕對不能做粗重的事情,免得將來夫家不喜歡,我連字都不敢讓她多寫,怕筆拿久了,手會長出繭子。」

  初雪想起自己的手,一樣是姑娘家,跟銀荷卻是天壤之別。

  五歲起她就制筆做墨,每天一時辰,六歲開始習字,五張大字兩張小字,手心粗,手指上也有筆繭,騎馬打獵握韁拿弓,更把手磨得跟男孩子似的。

  看著銀荷白白嫩嫩的手掌,初雪第一次有種羨慕的感覺。

  原來,那就是姑娘家的手……

  ***

  晚飯過後,她跟冊雲在花園品茗賞月,講起這件事情,因為她太認真了,倒是換來他一頓好笑,「手是拿來做事的,為了保持漂亮而什麼都不做,豈不是浪費。」

  「女孩子家的手,那樣真的很漂亮啦。」

  「羨慕?」

  她彆扭了一下,承認了。

  她已經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以前對男女之事還不太懂,可是近一兩年,她有時候也會小小的幻想一下自己穿上絲裙小襖,頭插髮釵的模樣,穿繡鞋,抹胭脂,當一下千金小姐……

  「吶,你不覺得,姑娘家還是要有姑娘家的樣子比較好嗎?銀荷整個人都是香的。」

  「從不覺得。」

  「你早上明明就看了銀荷好幾眼。」

  冊雲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你早上又看著我做什麼?」

  初雪被他問得語塞,又不想承認自己早上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看銀荷多少眼,所以才一直數。

  她太瞭解冊雲,這種事情講出來只會讓他覺得好笑。

  銀荷讓他覺得難得有優雅,自己卻只能讓他發笑,她才不要讓他知道呢。

  「倒茶。」

  聽得自家公子大吼,站在亭子外的小冬連忙進來伺候。初雪往嘴巴塞了口玫瑰糕,嚼嚼嚼,假裝沒聽到。

  月明星稀,冊雲臉上出現了淡淡的笑意,「你羨慕沈姑娘,不過照我看,沈姑娘還羨慕你呢。」

  初雪頗有懷疑,「我有什麼好羨慕?」

  「沈姑娘跟生香一樣,因為是名門千金,所以注定只能當漂亮的籠中鳥,婚前在家中端養著,婚後,趕緊給夫家生孩子,說好聽是傳承香火,實際上是穩定自己的地位,一旦年輕小妾進門,人生的喜悅大概也只剩下等孩子長大,誠實來說,一點都不好,你能想像杜初雪這一輩子的希望就是看著肚皮,希望生的是兒子,然後等著兒子長大,等著兒子生孩子,等著孫子喊你奶奶嗎?」

  初雪突然有種惡寒,這——雖然千金皆如此,自己的奶奶跟娘也是這樣,但就是有種……

  如果她是以小姐的身份長大,現在應該已是某戶人家的夫人,人生最大的盼頭大概也就是生兒子,萬一丈夫婚後不喜歡他,或原本喜歡她,但隨時光過去,色衰愛弛,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她卻受限於千金教育,只會繡繡花,讀讀書,那太可怕了。

  冊雲伸手按了按她皺起來的眉心,給她倒了一杯春茶,「比起嫁得門當戶對,當少奶奶,能做事,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才叫真富貴。」

  初雪呆呆地看著他。

  她好像有點懂冊雲想跟她說什麼了。

  「想想看,你會做的事情,跟做的好的事情,這些年來,你是被逼著吃苦,還是真心喜歡,所以能忍受其苦?」

  初雪看看自己的掌心,粗糙,繭子,還有一些燙傷跟刻刀不慎留下的疤痕,難看是真的很難看,可是……經她雙手而成的筆墨,已經是一品。

  兩年前,她開始做硃砂墨,進貢到京城,成了皇帝批奏章用的。

  這種事情不會昭告天下,可是她很開心,那次,為了讓墨濃輕走,她在搗杵上加倍用心,掌心起了一個又一個黃豆大小的水泡,痛得她咬牙,但就是不肯縮減半點功夫,上藥纏起布後又繼續搗杵,爹爹說,她可是杜家百年來最年輕的御墨作手。

  她的水泡足足快半個月才好,一旦碰到水更是疼得不行,可是,她真的很驕傲,她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可是,她做到了別人家孩子做不到的事。

  這些傷疤跟繭子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消,但……

  「討厭自己的手嗎?」冊雲問她。

  初雪怔了怔,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真奇怪,每次不管她在鑽什麼牛角尖,他總能很快發現,然後給她開扇門,讓她走出那個地方。

  就在一會兒之前,她還覺得自己的手難看,現在卻覺得自己的手漂亮得天下無雙。

  銀荷那不染陽春水的手非常美,但天下間凡富貴人家小姐都是那樣的一雙手,她的手雖然滿是疤痕繭子,但百年內卻只有她能在弱冠前成為御墨制手。

  她沒有天分,這是十年來,日日四更起床換來的。

  面對冊雲的疑問,初雪心情突然好了起來,「不討厭。」

  「只是不討厭?」

  「我很喜歡。」

  這次,換他笑了,月色下,他有神的雙眼看著她,「初雪,老爺跟夫人很以你為傲,你也要以自己為傲。」

  初雪撫著自己比下人還要難看的手,這是十年功夫換來的……

  好奇怪,原本以為手就是手,從來沒去留心應該是什麼樣子,早上在畫舫上看到銀荷的纖纖十指,只覺得好漂亮,好羨慕,真希望自己的也那樣柔美,可是現在,看著粗糙至極的十指與長滿繭子的掌心,她真的覺得自己的手……最美。

  ***

  爹爹跟娘說要在趙老爺家住上八日,回來前一天,族姑跟她說,難得到了天下聞名的杜府做客,想去城西大莊看看。

  初雪一呆——去城西大莊當然不成問題,廠子裡近千個工人在做事,也沒什麼好秘密,不過萬一族姑說要去筆院跟墨院,該怎麼樣才好?

  筆院跟墨院都是二十年以上的老師傅才能進去的地方,專門做「御品」與「學士品」,不比廠子裡工人做的一般筆墨,這可就秘密了,加什麼添香,加什麼添色,香狸毛跟鹿毛要怎麼配,羊毛跟狼毛又如何分比,那是出了院子就不能講的事情。

  只能說,提出這個要求,九族姑,算你臉皮厚。

  「九族姑又不是外人。」杜秋滿一臉笑意,「何況不過是看看而已,應該不要緊吧。」

  「這……」

  沒記錯的話,這堂祖姑的親哥哥也是在做筆墨的呀。

  百年前大家所學都是一樣的,只是她的太爺聰明了些,爺爺也聰明了些,爹爹也聰明了些,百年下來,其他支收的收,改行的改行,只剩下少數幾戶在做,做歸做,但能做到「尖齊圓健」就只有杜有松這一支了。

  就算她小人好了,她就是覺得到時候族姑會說要進筆院跟墨院瞧瞧,然後回頭便把看到的東西跟自己的哥哥說。

  「城西大莊的都是辛苦活兒,族姑跟族妹還是別去了。」

  「怎麼說我也是姓杜,看到自家哥哥生意做得這樣好,當然得去看看本家到底怎麼做事哪。」她從竹縣出發前,哥哥還再三交代,讓她有機會去城西大莊看看,不管看到什麼回來都告訴他——百年前是一樣的功夫,怎麼現在一個成了書香世家,他卻只能被當成一般商人,雖然也是有三十四工人在做事,但人家年年上京會文人學士,他卻只能賣窮酸人家買的便宜貨。

  她當然知道這事情絕對不簡單,也知道她亟欲討好的這個杜三公子肯定不高興,但有什麼辦法,丈夫過世後,她在夫家生活並不好過,小叔甚至刻意不給月銀,這幾年要不是哥哥接濟,她跟銀荷的日子恐怕連裁剪新衣都困難,為了報答哥哥,無論如何,她也得走這一趟。

  何況,堂哥跟堂嫂明日既歸,如果現在不能用長輩的身份讓初雪陪她去,等堂哥回來時,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姑姑是長輩,初雪這一回就聽姑姑的吧。」

  初雪正在想是否該裝肚子疼,先躲過今日再說的時候,便聽到外面一陣喧嘩。

  她隱約看到大門大開,兩頂紺色轎子停在門外,冊雲領頭,後面跟著幾個丫頭小廝,一群人就這樣進入大廳。

  「你們怎麼還在這?」

  屋內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汪管家連忙說:「早上忙著準備水果香燭,忘了跟三公子還有沈夫人,沈姑娘說,今日該去點燈。」

  冊雲笑:「三公子莫不是忘了今日該點春燈吧?」

  「春燈?」銀荷顯然被引起了興致,望著冊雲,「那是什麼?」

  初雪看向冊雲,眼中閃著相同的疑問,那是什麼?

  只見他一臉笑意,「沈夫人,沈姑娘,今天是文天寺一年一度點春燈的日子,午時乃最吉之時,往年是老爺跟夫人去的,不過今年老爺跟夫人不在,因此由三公子替代,夫人跟姑娘若有興趣,不如一起前往,點完春燈,還可以到文天寺後的竹林逛逛,那竹林百年受到香煙浸潤,就算走得遠了,也聞得到檀香味,很特別。」

  杜秋滿皺眉,一年一次的日子……既然這樣,也就不能在今日去城西大莊了,想到剛剛初雪可能有些不快,她想都不想就說:「那好,我們就去那文天寺吧。」

  半個時辰後,丫頭們來報一切準備就緒,一行人便更衣出發。

  ***

  青山小徑間,兩頂紺帳轎子穩穩地往文天寺移動。

  轎子前是兩匹駿馬,初雪跟冊雲各執一轡。

  轎子後跟著幾個丫頭小廝,手上各挽著竹籃,裡頭放著香燭水果,顯然是要上文天寺拜拜去的。

  「爹娘以前真的有點春燈?」

  「那是我編出來的。」

  「也還好你編了這個。」初雪大概將早上的事情說了一下,「不好答應,又不太好拒絕,我連肚子疼這招都想了,你要是再晚一點進來,就會看到我捂著肚子狂叫風大夫。」

  「倒也不是剛好,早上戊院的大丫頭來說,聽見她們母女倆在商量要怎麼讓你帶去城西大莊,我想她是長輩,不好推辭,所以就叫人去準備這些香燭水果,再請來汪管家,假裝是他忘了告訴你。」

  初雪覺得有點好笑,但老實說,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他的習慣是放眼線,讓眼線來報告大事小事,他再決定要怎麼做。

  「那萬一她們到了上面,卻沒有什麼點春燈怎麼辦?」

  冊雲笑了笑,「單程要一個多小時的山路,轎子又顛簸,不習慣的只怕不到三分之一路程就開始暈,就算能撐到石階下,沈夫人跟沈姑娘也沒那力氣上三百多級的石階。」

  初雪想想也是,轎子走平地還好,走山路是晃得胸悶,她曾乘過轎子上文天寺,暈得厲害,後來乾脆下來走路還比較神清氣爽。

  族姑跟族妹若是不習慣,只怕也好不到哪去。

  「如果沈夫人與沈姑娘真有力氣上文天寺,那就說我記錯日子便行。」冊雲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無論如何把時間磨掉,就算立刻回頭,也不可能有時間去城西大莊了,事情拖過,等到明天老爺夫人回來就好。」

  初雪想想也是,心情很快由陰轉晴。

  隨著轎夫喝嘿喝黑的聲音,一行人在長石階前停下。

  兩人翻身下馬,初雪前往第一頂轎子招呼杜秋滿,冊雲則往第二頂轎子招呼銀荷。

  「山路顛簸,族姑還好嗎?」

  「還好。」

  「族妹呢?可辛苦?」

  沈銀荷搖了搖頭,「坐轎子來,不辛苦的。」

  看她一臉蒼白,初雪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沈家母女已經在府上住了幾日,坦白說,雖然她不喜歡族姑,但對這族妹還是有幾分喜歡的。

  她很安靜,也挺乖巧。

  除非族姑以眼示意,不然族妹幾乎是不要求也不抱怨,個性似乎還有些害羞,也因為這樣,她對她的感覺不錯,幾乎可以肯定,「初雪哥哥」這種看似親切,其實恐怖的叫法是族姑逼她的。

  此時,初雪見她臉色不好,眉心微蹙,覺得不太忍心,便道:「若顛得厲害,就在茶鋪歇一會吧。」

  銀荷還來不及回答,杜秋滿已經搶先說:「不要緊,點燈有良辰吉時,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真的不要緊嗎?初雪怎麼看都覺得銀荷快吐了……

  就在她想著要用什麼理由休息的時候,冊雲開口,「不如我跟公子先上去捻香,沈夫人與沈姑娘就在此喝杯茶,等體力恢復再上山如何?」

  文天寺在山頂,從石獅處攀上,要過三百級階梯,馬匹跟轎子都得停在山腰,久而久之,便有幾戶人家在這設了小攤,提供點心跟茶水給轎夫或者一些想休息的香客,也幫忙給馬尾草刷毛,賺一些賞錢。

  杜秋滿頗有疑慮,「這樣行嗎?」

  冊雲笑了笑,「在吉時點上燈就行,何況要從此地上去文天寺,石階共有三百來級,夫人跟小姐一路辛苦,不妨先行歇息。」

  「那好吧。」

  老實說,那山路顛得她真有些吃不消,但由於早上她堅持要去城西大莊的事情讓初雪為難,現在為了不讓他覺得自己兩母女麻煩,只好硬忍著,既然能休息一下,是最好了。

  見杜秋滿不再堅持,冊雲轉身對從府中帶出來的丫頭小廝說:「你們幾個都留下來,琴娘,春芳,你們二人給沈夫人跟沈姑娘鬆鬆手腳。」

  「是。」

  「夫人跟姑娘身體好了再上來就好,不必催促,還有,這幾日春雨濕滑,待會小心伺候兩位走石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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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2-26 10:5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初雪在旁邊看著,突然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冊雲發號施令是沒什麼,但銀荷那表情是……

  不會吧。

  她當下覺得應該是眼花,銀荷是害羞姑娘,怎麼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咧咧地瞟了冊雲一眼又一眼?但她現在的確一眼又一眼地看著,還嘴角含笑,總不會是剛好。

  耶?這……

  是,這幾天為了盡地主之誼,冊雲都跟她們同出同入,但銀荷的第一目標不應該是她嗎?什麼時候……

  初雪看著冊雲。

  他相貌好看不用說,發落事情有條不紊,溫和的語氣中自有一番威嚴,平心而論,是很迷人,尤其是對於深閨姑娘來說,有點致命——比起來,她這三公子雖然家大業大,但站起來還沒銀荷高,講話也沒人理,相形之下,冊雲的確比較可能會得到青睞。

  正在驚疑不定,茶鋪老闆的小孩已聽見人聲,快步走了過來,滿臉堆笑,「三公子,冊雲公子,今天什麼好日子,二位一起過來了?」

  冊雲取出一顆銀珠給那八九歲的孩兒,「這是我們家公子的族姑娘跟族妹,山路顛簸,轎子坐久了有點暈,你好生照應著。」

  孩子收下銀珠,眉開眼笑,「是,我去讓娘打些乾淨的水來給夫人小姐洗洗手臉,再拿清涼油抹一抹,保證夫人跟小姐很快不暈。」

  銀荷始終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冊雲,即使族姑已經強烈暗示地瞪著她,但她似乎渾然未覺,嘴角那彎彎的笑意,在冊雲替她取來披風時到達頂點。

  「沈姑娘這兩日有點咳嗽,還是披著吧。「

  「謝冊雲公子。」

  「沈姑娘太客氣了。」

  銀荷接過披風,臉上又是一抹含羞笑意。

  初雪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完全無法反應過來。

  族妹喜歡上自己以外的人,應該是鬆了一口氣,畢竟她怎麼樣也不想成為沈家的好女婿,可是很奇怪的是,看到她對冊雲笑意盈盈,內心還真不舒服。

  還有冊雲,冊雲是她的隨伴,幹嗎管沈銀荷啦!帶來的丫頭可是七八個呢,還有四個男丁,這麼一圈子人,總不可能連兩個人都照顧不好。

  眼前這什麼奇怪的氛圍啊,算了,眼不見為淨。

  她正準備招呼冊雲上文天寺,卻聽銀荷怯生生地問:「冊雲公子,能不能……」

  還沒說完,臉已經漲得通紅。

  期期艾艾,儼然難以啟齒。

  「沈姑娘有什麼吩咐,直說無妨。」

  「吩咐不敢,只是……只是銀荷有些問題想請教冊雲公子,不知道能不能請公子暫留山下,待會兒……再一起上文天寺?」

  冊雲微微一笑後,便跟著在茶鋪坐了下來,「謹遵吩咐。」

  初雪瞪大眼睛,謹遵吩咐?那她呢?

  他的意思是,要跟銀荷說話,所以讓她一個人上文天寺?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冊雲說:「阿忠、阿福、春桃、百花、小冬、你們五個跟三公子同去。」

  初雪瞇起眼睛。他未免也太慇勤了吧?又是要人鬆鬆手腳,又是披風保暖,現在還要陪同聊天?

  以前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他說喜歡爽朗些,活潑些的,最害怕那種嬌滴滴,走到哪都要人服侍,還說生平最不想娶千金小姐,現在看來根不是這麼一回事嘛!銀荷又嬌又弱,他卻對銀荷好得很……

  可惡!自己去就自己去,這文天寺她從小到大來過百回以上,難不成沒了他,她還無法自己上去了?

  哼。

  ***

  初雪決定把一肚子悶氣全發洩在這三百石階之上。

  昨日剛下過雨,石階上還殘留雨水以及一些打落的葉子,有些濕滑,她左腳踩上那三百石階的第一階,吸了一口氣,接著維持著一定的速度,開始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剛開始五人都能跟著,過五十級之後,春桃,百花跟小冬已經落了下來,到了中間,連阿忠跟阿福也落在後頭,一聲一聲的「公子等等我們」完全無法讓初雪停下腳步。

  她沒有加速,只是,也沒有減緩。

  就這樣不疾不徐到了文天寺入口,再吸一口氣,突然有些後悔了。走這麼快幹嗎呢,吃的喝的都在春桃小冬那幾個的身上,她現在口渴得很……

  看了看文天寺的供茶小亭,那杯子一人喝過,另一人又接著用……惡……

  走到石階緣往下看了一眼,那五人全部都還是小點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爬得上來,初雪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正覺得心情糟,突然有個丫頭走過來對她一福,「見過杜公子,我家少爺在望景亭,想請您過去一敘。」

  誰啊?

  望景亭離石階緣並不遠,她看得很清楚,那人……不認識。

  「我家少爺是朝中孫尚書的獨子,為了學醫,所以多年來都暫住在風大夫的藥館,少爺說跟您見過幾次,可惜無緣交談,今日在文天寺偶遇,所以想交個朋友。」

  朝中孫尚書的獨子……不就是那個一天到晚流連春風樓的孫劍玉嗎?

  娘每次提起他,結語總是「只會丟他父親臉的紈褲子弟」,聽說他是身體不好,受不得北方嚴寒,所以才長年住在江南一帶,每年只有夏秋才會返京居住,什麼時候又變成為了要學醫啊?

  但不管怎麼樣,孫劍玉的醫術好像也略有所聞,風大夫說過,這寄宿徒兒頗有天賦,已盡得他的功夫……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自己壓根兒沒見過他啊……可他又認得自己……

  管他呢。

  她現在渴得很,肚子又有點餓,看那觀景亭的桌子上有茶水有乾果,既然要交朋友,總不可能連杯茶都不給他喝吧。

  想想,初雪便擺出世家公子的模樣,對著那丫頭一笑,「有勞姑娘引路。」

  望景亭中見面,自有一番客套。

  剛開始,她只是想過來喝個水,解渴後便告辭,但沒想到孫劍玉說話還挺有趣,不知不覺便談了起來,孫劍玉甚至很坦白地告訴她,身體不好是真的,學醫也是真的,不過學醫並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理想,只是純粹想打發時間,也不是什麼興趣,他真的有興趣的是在春風樓聽姐兒唱曲。

  跟冊雲這種莫測高深的人相處久了,突然遇到一個完全相反的類型,初雪覺得既有趣又新鮮,便忘了剛開始時喝完茶就走人的初衷,真正地說起話來。

  等到自家丫頭小廝終於爬上來時,都已經兩巡茶過去,桌上的茶點也有一半進了她的肚子。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墨院小門跟醫館側門相距不過十餘步,兩人其實常在出入時間碰上,孫劍玉很早就認得她,只是她有冊雲陪伴,自然就只顧著跟他說話,向來不會留心旁邊人物……呃。啊,她幹嗎又想起那傢伙?一定是在一起太久了,才會這麼不習慣身邊沒有他。

  不知道他們在山下的茶鋪都談些什麼?

  冊雲說過,銀荷很難得。

  她不知道銀荷有多難得,但知道要得到他的稱讚,那真是很難得了。

  一定是自己看起來已經是個男人,冊雲沒興趣對著她這個男人,所以才會想陪著銀荷那樣的女人……不過這樣講也很奇怪,她當公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他怎麼今天忽然就重色輕友了……

  腦中胡思亂想,她口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孫劍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阿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鞠了個躬,「公子,冊雲公子要我上來說,沈姑娘剛才又在咳嗽,應該不會上來了。」

  「好,我知道了。」

  「那個……冊雲公子說,沈姑娘大概是得了風寒,得回去找大夫,所以請您下山,大夥一塊回府。」

  初雪一來聊得正高興,二來也還在為了冊雲選擇陪銀荷而不高興,頭也不抬地說:「你下去告訴他,留一匹馬給我,我自己會回去。」

  「公子……」

  見阿堂動也沒動,初雪突然間上了火——不知道哪裡來的脾氣,總之,她大爺現在不想看到銀荷,更不想看到冊雲。

  放下杯子,她秀眉一挑,「你是真沒聽見,還是假裝沒聽見?」語氣不冷不熱,但已是少見的嚴峻。

  那阿堂苦著一張臉,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從不發脾氣的公子突然發了脾氣,說他自己會回去,可是山下的頭兒又說,讓他務必把公子帶下來,他只是個下人,現在是該聽誰的好?

  「公子,我們還是下山吧。」春桃服侍初雪久了,比較敢說話,「老爺夫人不在,您就是當家大主,族夫人跟族小姐是為了老太太大壽而來,總不能怠慢了二位,現在受了風寒,卻讓他們自己回府,說出去總不好聽。」

  初雪皺了皺眉。還當家大主?自己都要比白蹄兒還不如了,白蹄兒不高興時誰都不理,她現在卻是不得不理。

  她好不容易有人說話解悶,卻要因為銀荷咳嗽而回府,而且她還得在府中等大夫,那才叫尊重。

  見狀,孫劍玉連忙堆笑,「杜公子,我在風大夫家學醫二十年,大病大痛我不敢說,小病小痛倒是有幾分把握,不如我隨你下山瞧瞧那位沈姑娘,看要開什麼藥就順道寫給你,讓那位姑娘早些喝藥休息。」

  也是。

  發了幾句脾氣,初雪氣也消了,想著,光回到城中就得一個時辰,然後請大夫來,等大夫來,開藥,取藥,煎藥……就算原本只有小咳,等來等去都要大咳了,如果孫劍玉隨她下山,一起開了藥方,讓下人快馬回城中拿藥,等轎子回到府中,銀荷剛好可以喝,那豈不快得多?

  「那就有請孫公子了。」

  山下的一群人見到五人上山卻變成二十幾人大隊回來,自然是有些意外,族姑跟銀荷兩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冊雲看起來則顯然不高興。

  初雪假裝沒看見,稍微介紹一下誰是誰,彎身便對銀河說:「族妹身體不適,剛好我在文天寺遇見風大夫的得意門生,讓他給族妹看看。」

  銀荷低下頭,「不用了。」

  「姑娘若覺得不妥,便在腕上鋪塊絲帕吧。」

  銀荷見無法拒絕,也只好伸手。

  把過脈,孫劍玉命人取來隨身筆墨,寫了方子,初雪隨手交給阿堂,命他快馬回城買藥煎藥。

  兩批人馬,一住城西,一住城南,相攜走了一小段路子便岔開,不到一盞茶時分,後面又有人追來,「杜公子請留步。」

  初雪看著一人快馬過來,認得那是孫劍玉的隨伴之一。

  只見他將一個紙結恭敬地捧過,低聲說:「我家少爺給公子的,請公子一人時再看。」

  ***

  回到府中,初雪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很氣,很累,很想睡。

  所以也不管了,脫了衣服鞋子便往床上倒,瞇著眼睛迷迷糊糊之際,外頭突然傳來拍門的聲音,小冬說:「公子,冊雲公子問您在哪呢。」

  「我這不是躺著休息嗎?」

  「冊雲公子說……」

  「說你找不到我就好了。」

  反正一定又是跟她說,她是杜家長子嫡孫,既然府中有客,要基於書香世家的禮儀去問一下銀荷身體如何,問一下族姑還有什麼需要……

  「公子……」

  「再拍一次門就讓你去廚房幫忙。」

  廚房是苦差,小冬果然不敢再拍。

  約莫一個食頃,初雪聽見銅扣轉開的聲音——她的房門有鎖,是奶奶重金請來西域的巧手工匠親制,銅製的大鎖扣,內鑲四道折環,不管是門內門外,都可用同一支鎖匙開關。

  鎖匙共四支,奶奶,娘,她各有一支,另一支則在冊雲身上。

  奶奶在寺廟,娘在臨縣,她在自己閨房床上,會開門進來的有誰,不用想也知道。

  門開了,一串腳步身進來。

  初雪翻了個身,裝睡。

  領頭的那個腳步聲在她床畔坐下,大手摸上她的額頭,又摸摸她的頸子。

  「你們幾個人怎麼照顧人的,怎麼才半天回來就發熱了?」

  初雪忍不住奇怪,發熱?她嗎?難怪這麼累,皮膚又有點痛痛的。

  「三公子……走得太快了,我們跟不上。」百花在旁邊唯唯諾諾地說,「大概是公子走快出了汗,又沒能換上乾衣服,加上,加上昨天才下過雨,天氣還有點涼,所以便發熱了。」

  「那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冊雲說話雖然語調平平,但卻自有一番威嚴,一說完,那幾個腳步聲便匆匆出去,一下喊著要請大夫,一下喊說要冷水布巾。

  門又被關了起來,腳步聲再度走到床邊。

  「衣服換過了嗎?」

  初雪不講話。

  「別裝,我知道你沒睡。」

  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回答,「換掉了。」

  「怎麼不睜開眼睛?」

  「不想睜開。」

  冊雲突然笑出來,給她拂開額前散發,「怎麼突然脾氣這樣大?」

  「要你管。」

  「我不管你,誰管你?」

  這種話,自從初雪十二三歲便開始聽多了,原本也沒什麼感覺,但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的關係,耳朵突然覺得有點燙。

  仔細想來,這句話……還挺奇怪的……

  奶奶跟娘對她的管教是費心辛苦,記得讓她知道女兒身之事,又不希望她懂太多,免得一個不小心開了情竇,不過千防萬防,也防不了她身邊一堆年齡相仿的丫頭。

  那幾個丫頭,有幾個都有互相意愛的人,丫頭們講話聲音大,有時她就算不想聽,也聽得一清二楚,那些小情小愛,打情罵俏……

  「管」這個字在男女關係上來說,算曖昧吧,不過她又不能說是真正的女孩兒,如果她跟冊雲,這叫男男意愛,還是男女情愛?

  腦袋正在胡思亂想,初雪不意對上冊雲的眼神,他半瞇著眼睛,好像想看穿她似的。

  初雪被他看得有點奇怪,「你幹嗎這樣看我啦?」

  「早上,孫劍玉給你的字條上謝了什麼?」

  不問還好,一問初雪又火大了,「那早上銀荷又在山腳下問了你什麼?」

  冊雲笑,「這麼不喜歡我跟沈姑娘在一起?」

  「當然不喜歡。」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因為不出個所以然來。

  人生……唉……

  不知道生煙跟生香的孩子,會不會知道杜家曾有個以男人身份過了一輩子的奇女子?大概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以後生煙的孩子,只會覺得大伯很奇怪,明明是個男人怎麼像個娘兒們似的,不愛女色,也不長鬍子,整日大門不出,說想專心學佛,卻連《金剛經》都背不出來。

  生香的孩子,就會知道自己有個終身未婚的舅舅,聽說是個老孤僻,不喜歡別人近身,毛病多得很。

  但這群蘿蔔頭又怎麼會知道,她這荒謬的一生都是為了杜家的人頭。

  小時候沒感覺,前幾年也不覺得,近幾年,她開始慢慢瞭解痛苦之處。

  痛苦不在於她必須學男孩之事,也不在於她不能對女兒之事感到興趣,而是她能做的一切,都必須與心意相背,為了不讓奶奶跟娘難過,她還必須很樂在其中,其實,她也想穿穿繡鞋,也想穿穿羅裙,她很喜歡生香那件桃色的小襖,也想試試梳女子髮式。

  葵水來時腹痛難當,束胸總讓她覺得不舒服。

  因為什麼?

  因為……沒什麼好因為,她是一個男人,冊雲也是一個男人。

  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杜府,成親,生子,或者去找尋失散的親人,也或許就在這裡落地生根,無論如何,那都不是她所能干涉的……

  她雖沒講話,冊雲卻看得明白,「初雪。」

  「我想睡了。」

  「大白天的睡什麼?我們說說話吧。」

  「我都生病了還不讓我睡?」她一下坐了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想聊天找別人去。」

  「這事我只能跟你聊。」

  初雪看他說的慎重,也認真起來,「你想說什麼?等一下,我先講清楚,不要又倒回孫劍玉身上。」

  冊雲笑,「這件事情恐怕只有你能回答我。」

  這下連初雪自己也奇怪了,萬能冊雲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初雪。」

  「嗯?」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啊?」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初雪呆住,這問題……太犯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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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個平地一聲雷般的問題過後,初雪躲了冊雲幾日。

  杜有松跟陳氏從臨縣訪友回來後,就開始著心於老夫人的大壽,受邀的親戚們陸續到達杜府,加上早些來訪的沈家母女,客人一多,兩夫妻自然沒心力去注意到其他事情,初雪也樂得當烏龜,發揮「縮」字訣極限。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

  那天,她當然沒有回答他——堂堂三少爺,怎麼可以像個姑娘家回答這種問題?所以,她一個字也不吭。

  但是,雖然她一個字也不吭,可是當冊雲突然伸手抱她的時候,她沒大叫,也沒推開他。

  他親她的臉頰時,她還是沒大叫,還是沒推開他。

  她很想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太習慣他在身邊,所以才沒有反抗,那些都是習慣,可是,胸口那怦怦怦怦的感覺,很難自欺欺人。

  她懂人事以來就一直在自欺欺人,幾乎可以說每一天都是騙著自己過日子,但在這個瞬間,她多年的功力似乎都消失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冊雲就這樣抱著她,一下一下地親吻著她的臉頰跟頸子,輕咬她的耳朵低聲問:「初雪,你喜歡我吧。」

  「……」

  「我跟沈姑娘接近,你在吃醋對不對?」

  「……」

  「笨丫頭。」

  「……你才笨丫頭。」

  聽她這麼說,冊雲低聲笑了笑,將她抱得更緊——真是笨丫頭,可是,卻是讓他心疼的笨丫頭。

  老夫人跟夫人的話,就像她心頭上的一道鎖,她不敢表現出七情六慾,她做得很好,好到即使親近如他,都看不出她是真的無慾無求,還是不得已的無慾無求。

  他已經二十,義父義母都希望他早點成親,甚至府中也有人想幫他作媒,但他心裡有了初雪……

  喜歡她,可是卻看不出她對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思。

  是單純的信賴,還是更多?

  剛好沈家母女來到,他刻意與她們一起同進同出,偶爾稱讚一下沈銀荷,一次兩次,每回他誇完沈銀荷,初雪總會有一時半刻不跟他說話。

  不跟她上文天寺,自然也是故意的。

  看她氣呼呼地走人,他必須承認,自己很高興。

  初雪喜歡他——她可能還不清楚,但那抿著小嘴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

  此刻,他將她環在懷中,一向不讓任何人近身的她也沒反抗。

  「初雪。」冊雲抱著她,「我跟沈姑娘沒什麼的,我沒喜歡她。」

  「喔。」

  「你不覺得應該跟我說些什麼嗎?」

  「……我跟銀荷也沒什麼,我也沒喜歡她。」

  他莞爾,「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那你想聽什麼?」

  冊雲笑笑,算了。

  雖然已經十七,但初雪來往的人不多,從小到大,每次見面的就那麼幾人,內心其實跟個小孩兒沒兩樣,她不明白自己喜歡他沒關係,他現在明白就好。

  內心有個底,他才好知道以後該怎麼做。

  「初雪,你聽我說,我知道你今天跟孫劍玉碰上是意外,不過,如果以後他約你,別跟他出去。」

  那個孫劍玉極好聲色,既愛女姬,也愛小倌,進出墨院小門時偶爾會見到他,他打量初雪的目光並不正直,何況他是朝中權貴之子,萬一看出個什麼,總是麻煩。

  「初雪,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有。」她的臉枕在他的肩膀,好一會才說:「那你以後也不能單獨見銀荷。」

  「好。」

  「還有,花街以後也不能去。」

  冊雲一笑,「我又沒去過幾次。」

  「可你還是去了啊。」

  「好,以後不去。」

  初雪這才滿意——雖然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高興,但總之,很高興就對了。

  她很不喜歡冊雲上花街。

  雖然她知道爹爹也會去,生煙也會去,整個省城除了杜家三公子以外的男子大概都愛得不得了,可她就是不喜歡冊雲去,尤其是每次回來身上沾有脂粉香氣,她都會很不想看到他。

  當然,她也不是沒想過要跟他說這件事情,但總不能因為自己不能去,就讓他不要去吧?何況,他們名義上雖是主從,但他又不是打了賣身契,根本不可能限制他上哪不上哪。

  不見孫劍玉就不見,反正也不過萍水相逢,比起他答應的事情,初雪覺得自己要做的簡直太容易了。

  初雪就這樣靜靜枕在他的肩膀上,一直到百花在外面說風大夫來了,才回魂似的睜開眼睛。

  對上冊雲的笑眼,耳朵又是一陣熱,她連忙推開他,往床上一躺,立刻縮進繡被中。

  冊雲去開門了。

  在鎖匙轉動的聲音中,初雪突然想起,連大夫都來了,那他們抱在一起很久了吧?

  方纔換衣服時她早把束胸取下,少爺的衣櫃當然也不會有兜兒,所以剛剛……剛剛……難怪他剛剛摟她樓得那樣緊……

  她以後沒臉見人了。

  想到孤男寡女只隔著一件單衣抱在一起,就有種說不出的彆扭,自然而然,便像老鼠躲貓一樣。

  幸好爹娘已經從臨縣訪友歸來,家中有大人,她不必再勉強出現。

  中間,孫劍玉寫過幾次信,她禮貌回了紙條,沒想到隔幾天他突然來訪。孫劍玉的爹是朝中大官,連巡撫都給他幾分面子,她又怎麼好裝死呢,於是很快換裝出去,但推說身體不適,因此只在府中的花園走走,至於他說些什麼,老實說她也不太記得,總之大概是說天氣漸暖,春雨也下得差不多了,要約她出去玩。

  她借口奶奶生日快到,一一婉拒,他倒也沒生氣,直說下次有機會。

  有機會的意思就是還要再來煩她就對了。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候再說吧。

  而且說不定到時候,變成是她自己想出去玩了。

  陳氏雖然覺得這兒子有點奇怪,不過一來府中事務多,二來為婆婆祝壽的客人漸至,實在也沒時間理,只好有事裝沒事。

  就在這樣的忙碌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終於,杜老太的大壽之日到來。

  杜老太生日,杜府席開十五桌。

  由於杜老太是女子,因此請的都是親戚,並無來往的文人或官宦,在座的親朋好友大多多年不見,講起話來自然熱鬧。初夏天氣涼爽宜人,花園中有隱隱花香。

  說起杜老太,長一輩的幾乎都羨慕不已。

  說,杜初雪的筆墨手藝已盡得真傳,杜生煙雖然活潑好動,不過天性聰穎,將來考個功名決不成問題,唯一的千金杜生香未來夫家又是朝中大官……說來說去,結論都是好福氣。

  初雪坐在奶奶身邊,看著一個又一個晚輩來跟奶奶賀壽敬酒,一個又一個的長輩說奶奶是有福之人,敬完奶奶,當然也要順便誇誇她這個孫子,什麼玉樹臨風,卓爾不凡,也有人直接問她婚配了沒……

  她覺得自己好像一塊豬肉,人人都在打她主意。

  幾日不見,族姑依然不遺餘力地跟她示好,還說什麼銀荷其實對她很有好感,但怕被認為是不自重之人,所以不敢主動親近。除了族姑之外,剛剛一個表姨聽說她尚未婚配,馬上眼睛一亮,說自己有個女兒今年十四,端莊秀麗,能詩善琴,改日讓他們通通書信……

  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第六個將她視為最佳女婿的長輩,不過搞笑的是這表姨把人認錯,以為她身邊的冊雲是杜三公子,兩隻眼睛猛盯著他瞧,一邊瞧還一邊誇「不愧是世家公子,身長玉立,器宇非凡」等等。

  主桌一陣尷尬。

  杜有松跟陳氏笑得臉快僵了,生煙似乎也憋得難受,整張臉皺成一團,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這遠方親戚,這個「一看就是世家公子」的人其實是侍從,旁邊那個「沒規矩坐錯位置的小子」才是正港三少爺。

  初雪已經好幾日不敢看冊雲的眼睛,但情況尷尬,還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

  他沒理她。

  桌下,她悄悄地踢了踢他的腳。

  男人嘴邊勾起一點點笑。

  初雪又戳了戳他的腿。

  冊雲笑意更明顯。

  「公子的風寒這幾日才剛好,酒還是別飲太多。」冊雲笑著拿起她的酒杯,轉身問旁邊的丫頭,「醒酒湯呢?」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表姨可以聽到。

  聞言,丫頭立刻打開暖石上的小竹籃,取出了白色茶盞放在桌上,「請公子趁熱喝。」

  啜了一口,初雪忍不住皺了皺鼻子,「怎麼這樣苦?」

  「公子剛剛僅吃甜糕甜餅,自然覺得茶湯苦。」冊雲刻意對著表姨一笑,「雖然味道不好,不過還是請公子喝完吧,不然明天要頭痛了。」

  就見初雪咕噥一聲,然後慢慢地一口一口吞。

  味道真不好,不過冊雲說得對,不喝明天等著頭疼,然後是一整日的不舒服,比起來,把醒酒湯喝完還容易得多。

  半真半假的戲一下說明了主從關係,表姨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到,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小心陪笑。

  初雪正覺得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廂表姨才消停,隔壁桌的遠房舅舅見有機可乘,一下子衝出來說,他的閨女珠兒比那個表姨的女兒更端莊秀麗,更能詩善琴,不如……

  不如就讓她出家吧,初雪沒好氣地想。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些問題了。

  唉。

  放下杯盞,接過丫環給的乾淨棉巾,印了印嘴角,她朝遠房舅舅禮貌地笑了笑。

  以前還能說年紀小,等長大再說,但現在她都十七了,放眼整個江南,除了沒錢娶妻的窮小子之外,大概就只剩下她還沒娶老婆,有錢有家世卻無婚配,除了準備出家,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情。

  但出家也很麻煩,是要住去和尚廟還是尼姑庵?

  「初雪,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就來舅舅家玩吧。」遠房舅舅還在努力推銷自己的閨女,「舅舅家不遠,坐馬車兩天就到了,也不是我自誇,珠兒的相貌,那可是沒話說的……」

  就算珠兒長得天下無雙,我也不能娶她啊。

  假公子娶真姑娘,像話嗎?

  初雪是滿肚子無奈,但為了不讓奶奶難過內疚,還不能露出一點點難過的樣子,想了一下,她只好那生香當墊背。

  先打打官腔,「多謝舅舅好意。」

  再來個轉折,「不過呢,生香明年就要出嫁,未來夫家是朝中大臣,府中親戚就有二十幾口人,加上同住京城的旁親加起來接近百人,禮俗嫁妝都不能馬虎,此時如果家中還要娶新媳,怕要累壞爹娘。」

  最後來個完美結尾,「因此初雪暫時不考慮婚事。」

  推辭也要有個起承轉合,這番推辭合情合理,既顯示有手足之情,也表現出孝順之意。

  「這……也可便宜行事,舅舅不是愛慕虛榮的人……」婚禮不算什麼,重要的是珠兒嫁得好,只要一生衣食無虞,婚禮簡單點無所謂。

  「舅舅此言差矣,我們杜家百餘年來,代代都有人考上大小功名,大堂上還掛著皇上親賜牌匾,何況再過幾日,初雪便要帶著貢墨進京面聖,要說我們杜家是江南首屈一指的書香世家也不為過。」初雪頓了頓,「我既是世家的長子嫡孫,成親之事自然要照禮俗來,就算是一鞋一被,也決不便宜行事。」

  杜老太拍了拍她的手,笑說:「我們杜家上次娶媳婦可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自然得辦得熱鬧些,別說聘禮宴客,還得整地蓋個院子好迎新媳,這算算,也得一兩年時間。」

  「是啊,表哥。」陳氏也開口了,「一邊是生香要嫁,一邊是初雪要娶,要一起辦,只怕是都弄不好,男孩子就算二十才成親也不打緊,女孩晚個一兩年就成老姑娘了,這可不行,初雪自小便疼生香這妹妹,自然是讓妹妹先嫁了。」

  此話一出,總算暫時打消那些長輩的念頭。

  初雪見奶奶臉上出現愧疚神情,笑了笑,低聲說:「奶奶別難過,我的日子舒服著,從小到大吃好的,穿好的,出門丫頭小廝十幾個圍在身邊,要什麼吩咐一聲,自然有人送上,冬天穿繡棉,夏天穿涼絲,熱了有人扇扇子,冷了有人添暖石,整個江南不知道多少人羨慕我。」

  杜老太歎息一聲,拍了拍她的手背。

  就算是錦衣玉食,一個千金小姐都十七歲了,還沒抹過一次胭脂,沒撲過一次香粉,為了傳承家藝,一雙手粗得跟男孩子似的……

  ***

  鎖上房門,初雪褪了衣服,整個人侵入熱水中。

  過幾天就是端午,天氣漸熱,即使是晚上的筵席,依然流了汗,小冬知道她的習慣,早在壽宴快結束時便開始準備熱水,等她回房,馬上可以沐浴。

  拿起小木勺一邊舀水,一邊哼歌,突然間聽到喀拉一聲——有人開門了。

  這時間奶奶早睡了,娘更是不知道做了幾個夢,她的鑰匙放在旁邊的小凳上,那麼會進來的,也就只有冊雲了。

  當然,他不是沒有在她洗澡時進來過,兩人會隔著屏風說說話,不過今天不同——雖然晚宴時她先理他了,但心中仍然很彆扭。

  文天寺之罪啊,唉。

  真是,她一定是燒得暈了,才會讓他在身上亂摸一通。

  後來想起自己曾經軟聲軟氣地要他以後不能去花街,真是……堂堂一個三公子,怎麼會有這麼娘的舉動?不像話……

  「在裡面多久了?」

  「才一下。」

  「轉個身,我拿東西給你。」

  初雪連忙縮進水中。

  腳步聲進入屏風,很快的,又走了出去。

  「好了,放在旁邊的小凳子上。」

  初雪伸出濕漉漉的手抓起小凳子上的金盆,一看便笑了——小盆子裡放著玫瑰花瓣。

  把花瓣倒入水中,新鮮花瓣在熱水蒸騰下,隱隱散出玫瑰香味。

  撥弄著水,初雪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初雪。」

  「嗯。」

  「以後別躲我了。」

  「誰讓你問我那麼奇怪的問題。」

  「奇怪嗎?」

  「當然奇怪。」

  她看著屏風,燭火隱隱勾勒出冊雲的樣子——這模樣,她從小看到大,但現在感覺卻特別複雜。

  喜歡又怎麼樣,不喜歡又怎麼樣?

  「沈夫人剛剛跟我說,若我不介意她無法給沈姑娘太多嫁妝,她願意將獨生女許配給我。」

  初雪呆了呆。族姑想把銀荷許給冊雲?

  大概是她今晚拒絕得太徹底,加上銀荷本來就心儀冊雲,所以族姑才把女婿目標由她轉向冊雲吧,他年級也不小了,早該成親……平心而論,他們是郎才女貌,可是……可是……

  用水潑了潑臉,她吸了一口氣,「你怎麼說?」

  「我說要想一下。」

  「那你打算怎麼回答?娶,還是不娶?」

  「你希望我娶,我便娶,你不希望我娶,我便不娶。」

  冊雲聲音如常,初雪卻聽得百般難受。

  她又不是沒生心肝,怎會不知道他對自己好,這麼多年來,他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沒點破這張窗紙,她也樂得裝傻,好像,不去觸碰這個問題,那麼問題就不存在。

  可以的話,她希望他永遠不娶妻,永遠待在自己身邊,但她知道,這樣想的自己太自私,他自小跟親人失散,她知道,他想要一個自己的家……

  冊雲輕叨了一下屏風,初雪知道他要進來,於是轉了個身,背對他。

  他在小凳上坐下,拿起小木勺,像以前那樣,一勺一勺地給她從頸子後面澆上水。

  燭火透過屏風,將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

  初雪看著兩人的影子,想起剛剛的問題,說不出「娶」,也說不出「別娶」。

  眼睛酸得難受,眨了眨眼睛,沒想到有東西從眼中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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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初雪從小到大,看過奶奶哭,看過娘、生香哭,爹總笑說女人家眼淚多,她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哭。

  原來眼淚很鹹,原來淚水滑過臉頰時會燙,哭完時眼睛會酸,會倦,會想睡。

  她穿好衣服,應該是要睡了,但沒說出個娶不娶,總不安心,但要她說出娶不娶,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坐在床沿,拉著他的手,她大大的眼睛看著他。

  冊雲就像小時候那樣,笑得溫暖,「再不睡,明天四更要起不來了。」

  「你想好明天怎麼回答姑姑了嗎?」

  「你想好希望我怎麼回答沈夫人了嗎?」

  初雪動了動嘴巴,沒講話,只將他的手握得更緊。

  「你知不知道一男一女共處一室,我還替你攏發穿衣,這樣若傳了出去,就是傷風敗俗,除非你不嫁,不然就只能嫁我?」

  初雪抿了抿小嘴,她當然知道,要不然省城中大戶人家的姑娘為什麼老是在避嫌——雖然是瓜田李下,不過前提是一男一女嘛,她又不算女人,別說穿衣攏發,就算同床而臥,也算不得什麼傷風敗俗。

  「冊雲,你……別娶銀荷。」

  「好。」

  看他答應得爽快,初雪又覺得罪惡,想想,還是加上一句,「等我出家,你再成親吧。」

  冊雲摸摸她的頭髮,「夫人跟你講過這事?」

  「還沒有,可是我想大概差不多時候了,等生香過門,我也十八,沒有理由再拖著,講親的如果是一般人家也就罷了,萬一是大官大戶,不能拒絕,又無法答應,豈不糟糕。我出家的話,就沒有這些問題了。」她低下頭,「最多也就一年,你再陪陪我……」

  話未說完,已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耳邊聽見那熟悉的聲音跟她說:「我不會讓你出家的。」

  「真的嗎?」

  出家是無可奈何,可以的話,她當然不希望那樣。

  雖然說是「府中出家」,不必事事遵守,但是那銅獅大門是不可能再踏出去的,她會變成一隻籠中鳥,除了筆院墨院,以及上京貢墨這樣的例行公事之外,哪也不能去,哪也去不了。

  別說她生性好動,就算一出生便接受千金教育,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怕也是受不了的。

  「我有辦法。」他親了親她的臉頰,「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語畢,他悄聲在她耳邊說。

  初雪聽完,雖然覺得不太妥,但是,她相信他。

  她六歲那年為了好勝而失定性,做出的僅是雜筆雜墨,是靠著冊雲一聲一句才慢慢又找回手感的。

  他滿腹詩書,卻沒去考功名,容貌俊俏,卻尚未婚配。二十歲,一般人家連孩子都四五歲大了,他卻依然一個人。

  這人在她身邊十一年,什麼都是為了她。

  初雪點點頭,「好。」

  那日過後,兩人便恢復以前的相處方式,不同的是,他沒有搬回隔壁房間,而是一直在她房中的小榻睡。

  初雪也不得不佩服他有先見之明。

  原本這是為了避免族姑硬塞銀荷進她房間,然後要求她負責的防範之計,沒想到族姑沒這樣做,表舅倒是在奶奶生日宴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三天之內讓女兒也到府上做客。

  杜三公子的院落也不用找,東邊那個種滿竹子的就是。

  那天她因為癸水腹痛,所以早早便上床躺著,跟冊雲一進房,燭火都還沒點,表舅跟表舅媽就衝了進來,劈頭一句,「女兒別怕,萬事爹媽給你做主。」

  初雪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便聽到一陣女人的啜泣,嚇得整個人往冊雲背後縮,一句「有鬼」還沒喊出,便讓他摀住了嘴巴,在她耳邊說:「別怕,房內是人,不是鬼。」

  初雪定了定神,「是誰?」

  冊雲趁黑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地鬆開,掌燈。

  兩支大蠟燭一點上,初雪真的呆了。

  她床上的帳子已經放下一半,床下一對紅色繡鞋,青花帳子微微地動著,裡面明顯有人,門口站著表舅夫妻,一左一右地張開雙臂,好像怕她趁亂逃逸似的剛好擋住門口,冊雲站著裡面,表舅夫妻一時間沒看到他,開始喊人,「珠兒,是不是你在房裡?」

  「嗚嗚嗚,爹……」

  「你怎麼會在你表哥房裡?」

  「族哥他……他跟我說……嗚嗚……」

  小院的丫頭聽到喧嘩,紛紛出來看個究竟。

  見狀,表舅特意提氣,大聲說:「珠兒別怕,爹娘就站著門口,誰也出不去,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慢慢講清楚。」

  「族哥他……他說有事要和我說,讓我到他房間,沒想到……卻突然熄了燭火,伸手抱住我,還,還伸手摸我的臉,爹,女兒……女兒……」

  初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她輕薄遠房族妹?

  她肚子疼得直打鼓,腰還有點酸,別說今日下午才見過面的遠房族妹,就算是潘安宋玉就在眼前,她大概也無心調戲。

  再說調戲好了,她真要非禮女子,好歹也會把門鎖起來,哪會大咧咧地開著門讓人抓?

  以前聽張師爺家的丫環怎麼飛上枝頭,她只當茶餘飯後的閒聊,沒想到這種事情居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珠兒還在抽抽噎噎個沒完。

  表舅一臉開心,但嘴上卻又是一本正經,「初雪,你倒是告訴舅舅,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珠兒會在你房裡?你要知道,這女孩子的清白比什麼都重要,孤男寡女,在你房間待了這麼段時候,這……這珠兒怕也只能嫁給你了。」

  「表舅,珠兒不是我叫來房裡的,我也沒對她怎麼樣,中間怕是有誤會。」

  帳子裡的女人聞言,哭得更大聲。

  表舅媽聽了,假意歎了一口氣,「舅媽見你是世家公子,沒想到也是這樣不負責任,唉,雖然有點晚了,可也沒辦法,大家只好請老太太來評評……」話未說完,突然見到冊雲,一驚,「你、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冊雲笑了笑,點了第三枝燭火,「兩位一直站在門口,誰又進得來?當然是跟公子一起進來的。」

  「你們一起進來的?」

  「是。」點上第四枝燭火,「我還能證明,這絕對是一場誤會。」

  「什麼誤會,我親眼看見,外頭這麼多丫環也都聽見珠兒說是她族哥要她來的,怎麼還會是誤會。」

  「既然是私會,那敢問珠兒姑娘,我家公子今天穿什麼顏色的衣服,質料是絲,是緞,還是涼麻?頭上是戴玉冠還是金冠?姑娘說我家公子抱住你,敢問我家公子身長比姑娘高,比姑娘矮?高又高幾寸,矮又矮幾寸?我家公子生來只有九指,既然用雙手摸了姑娘的臉,敢問姑娘,是少了哪一指?」

  前面這對夫妻一時傻了眼,就連帳子裡的哭聲都陡然停住。

  「表哥……」珠兒努力回想下午見面時杜初雪的穿著,「族哥穿藍色絲袍,頭戴玉冠……」

  當時他是坐著,看不出身長,不過生煙這個弟弟既然那樣魁梧,那麼身為初雪的哥哥大概也不會差多少,「身材很是高大……」

  手……

  珠兒繼續想著,對了,當時說話說到一半,下人送了一盒鬆糕上來,他拿了一塊,當時用的是……是左手,左手看來並無異常,「手……右手少一指……」

  初雪噗的一笑,表舅夫妻則一臉尷尬。

  珠兒說的是下午見面時她身上的裝束,但後來她走路不小心踩到小泥窪,弄髒了下擺,所以換了件綠色絲衫。

  春桃又說,衣服綠色又戴玉冠,整個人綠通通的太難看,便將她的髮冠也一併換過。

  「舅老爺跟夫人可都看清楚了。」冊雲點上第五枝燭火,半帶笑意地說,「表小姐親口說輕薄她的人穿藍袍戴玉冠,身材高大,右手又少上一指,可我家公子卻是綠衫金冠,身長略矮,十指俱全——不管表小姐跟誰人在此私會,能肯定的是絕對不是我家公子。」

  表舅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話已經說得嚴重,要傳出去,珠兒這輩子就不用嫁人了。

  「舅老爺還是帶妻小回房休息吧,至於今晚之事,就當一場誤會,可好?」

  「這,當然是誤會,誤會。這、珠兒肯定是喝酒喝多了,走錯房間。」表舅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珠兒她娘,還不趕快去帶她過來!」

  一家三口落荒而逃,隔天早早便離開,連告辭都沒有,只留了信說家中有事得先走。

  杜有松跟陳氏從下人口中聽到這事,都是又生氣又好笑,想著,還好初雪吉星高照,那日見這孩子在院子一腳踩進小泥窪,他們還笑說這麼大人了,走路還不小心,催他去換件乾淨衣服好吃晚飯,沒想到居然避掉一場麻煩。

  要讓珠兒說對衣服顏色,恐怕那對夫妻會緊抓這點不放,無論如何總是糾纏吧。

  隨著初夏到來,客人逐漸散去,杜府也開始準備上京——自從被欽點為御墨御筆制手,杜有松年年都會親自上京,除了面聖謝恩,還會跟京城中交好的學士文人見個面,算是例行公事了,不過今年,他打算帶著初雪一同。

  他年紀漸大,生煙一心想考功名,這杜家的擔子,只能由初雪擔起。

  上京之事非同小可,過往總要花個十餘日做準備,今年由於船期延誤,好些物品無法添足,足足花了月餘時間,才將一切打點妥當,只撿得吉日,便要出發。

  ***

  上京的前一日,杜老夫人剛午睡起來,便聽得丫頭說,夫人跟三公子在院裡等著要見她。

  梳洗過後見涼亭裡除了媳婦陳氏,初雪之外,冊雲也在。

  「怎麼一起過來找我這個老太太?」

  陳氏揮揮手,讓丫頭們全下去——簡單的動作,但杜老太已經知道大概要談什麼了。

  「怎麼了?」

  陳氏扶著杜老太坐下,「冊雲有話跟我們講。」

  杜老太看著神色坦然的冊雲,又看看儼然搞不清楚狀況的初雪,歎了口氣,喝了口媳婦遞上的熱茶,「說吧。」

  冊雲端正了身子,「冊雲當年進府時,老夫人曾說,等我滿十八之時,無論欲娶親還是欲考功名,杜家一定會盡全力幫忙,不知此話,是否依然有效?」

  「當然有。」杜老太瞇起眼睛,「你要娶親,還是想跟生煙一起上省城考試?」

  「娶親。」

  一旁正在喝茶的初雪聞言,「噗」的一聲,接著大咳起來。

  陳氏連忙掏出手帕給她擦拭,「怎麼啦?突然嗆到了是不是?」

  初雪一把抓住冊雲的袖子,「你……咳咳……」

  他明明答應要再多陪她一年,還有那日,她都……現在居然跟奶奶說要娶親?

  「咳咳……」初雪一邊咳,一邊繼續揪著他的袖子問:「你要娶誰?」

  冊雲一笑,伸手給她拍背,「娶杜家姑娘。」

  杜家姑……娘……姑娘?

  呃,他們家只有兩個姑娘,小杜姑娘早在多年前許給宋大人家,那,唉,咳咳咳……唉?

  好不容易等她順了氣,卻見眼前三人表情各自有異——奶奶十分驚喜,娘親十分驚嚇,冊雲則是氣定神閒得讓她完全說不出話來。

  見她不咳了,他轉向杜老太和陳氏,「冊雲想請老夫人和夫人將初雪許給我。」

  初雪怔了怔,耳朵突然一陣發熱,「你……你在說什麼?」

  「我在請老夫人跟夫人將你許給我。」

  「你、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初雪!」杜老太開口了,「你先別說話。」

  「奶奶。」

  「乖,安靜點。」

  「可是……」

  奶奶瞪了她一眼,初雪終於乖乖聽話。

  她,唉……

  是因為他們這十幾日很親密的關係嗎?

  雖然覺得很不應該也很不像話,但他的胸口又好好躺,那天晚上他抱著她睡之後,屏風外的小榻就形同虛設了。

  她當然知道一男一女同床而臥,女子除了這男人之外,就不能另嫁他人,可是她的身份可是堂堂三公子,怎麼可能嫁給他啊,雖然當今天子盛名,但也還沒准許男婚男嫁這種事……

  只見杜老太一臉嚴肅地問冊雲,「你沒忘記初雪為什麼要以男孩子的身份長大吧?」

  「冊雲沒忘。」

  「為了我們杜家,她是不能嫁人的。」

  「冊雲知道,要成親,就得離開江南。」

  杜老太點點頭,「你們要去哪?」

  「嶺南。」

  初雪聽得一頭霧水,但奶奶好像完全明白他想說什麼,瞇著眼睛點點頭,表情絲毫不顯意外。

  「比起北方,那裡和江南更像,只要願意工作,生活不算困難。」冊雲頓了頓,「我們會在那裡落地生根,永遠不會回來。」

  陳氏叫了出來,「永,永遠?」

  「是。」冊雲轉向陳氏,「因為杜三公子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不願見舊友,也不理俗事,所以我們會走得很遠,以後男耕女織,做平凡夫妻,老夫人和夫人請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冊雲頓了頓,很鄭重地說:「不會讓她餓著凍著,即使無所出,也不會娶妾。」

  初雪懵了。

  嶺南……那是什麼地方?還有,他居然連三公子消失的原因都想好了……可見他對這事決不可能是短時間的起意……

  奶奶……奶奶是不是早知道些什麼?

  想到他也許計劃了很久,初雪心中突然生出一種柔軟的感覺。她不是不知道他對自己好,只是沒想到他想得這樣多。

  她看了看奶奶,杜老太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好,明年生香過了門,我就會開始辦生煙的婚事,等初雪喝過新娘子的奉茶,你就帶她走吧。」

  「謝老夫人。」

  「媳婦兒,這事就這樣決定了,知道嗎?」

  陳氏張了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沒想過初雪的將來,也跟婆婆商量過,「一心向佛」是最好的開脫模式,到時候便在杜府中蓋個小佛堂,萬一有人來,也好裝裝樣子騙別人,至於初雪,只好委屈她不嫁不娶,在府中過一輩子。

  雖然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有時想想,總是很心痛,為了一個謊言被關在府中,到老死都得一個人,一盞燈,無兒無女,努力維持杜家家業,卻又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現在還有她,婆婆,以及冊雲,將來她們兩老總有一天會走,冊雲也不可能永遠待在府中,到那個時候,這孩子要怎麼辦……

  「媳婦兒,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陳氏回過神,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冊雲,眼眶一下紅了,「你會好好待她吧?」

  「夫人放心。」

  「我有個哥哥是做生意的,你去跟他學做生意,我手邊有一些積蓄,你就——」

  「老夫人跟夫人既將初雪許給我,那便是我家的人,我不會餓著她,但也不會拿夫人一分錢。」

  「好,好。」杜老太笑的欣慰,拍拍媳婦的手說:「這孩子這麼有骨氣,我很放心,你也放心吧。」

  「杜老太喝了口茶,十幾年的希望,總算如願——冊雲開口求親,這就是她一開始找小伴讀要的結果。

  冊雲名義上雖然是初雪的隨伴,但自入府以來,就沒有做下人的工作,同桌吃飯,衣食出入也都比照主人家。

  她花了好多心思栽培他。

  初雪才智平庸,一篇古文得教個三五天,還讀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卻是一講就懂,甚至能舉一反三,見他聰明,她甚至另外請了先生來教,免得初雪學得慢耽誤了他。

  她當然也是喜歡冊雲這孩子的,但她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只是一個奶奶,一個為了讓兒子瞑目而撒謊,害了孫女這輩子的奶奶,無論如何她都想補償初雪。

  所以她要給初雪找一個童養夫。

  讓他們有理由在一起生活,然後自然產生感情。

  如果他能喜歡上初雪那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會求他看在多年杜府對他照顧的份上,帶初雪離開。

  所以當年,她用伴讀的名義見過不少小男孩,但那些孩子不是資質不佳,就是太過貪婪,倒是冊雲,第一次見到她就很喜歡,加上他當時為晴娘要求預支工錢,她便覺得這孩子天性重情,很適合當初雪的童養夫。

  因此她對冊雲很好,不只是衣食照顧,也給他機會學文學武,一年兩次回孫家小住時,總會替他準備好給老孫家的柴米油鹽,她知道像這樣重情重義的孩子,就算以後不喜歡初雪,也會因為受到杜府諸多恩惠而答應帶她遠走。

  現在冊雲能喜歡初雪,那真是再好也不過了。

  杜老太伸手,摸了摸孫女的頭髮,「初雪,你聽清楚了,奶奶把你許給冊雲,奶奶……沒辦法用八人大轎送你出門,不過從今天起,他就是你的丈夫,你要好好聽他的話。」

  初雪看看奶奶,娘,又看看冊雲,眼睛突然又熱了,「奶奶……」

  「在府中,你還是三公子,以後到了嶺南,記得學學女紅跟煮飯,好好侍奉丈夫,給冊雲多生幾個孩子,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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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翌日,杜家一行人浩浩蕩蕩北上,不多日,便抵達京城。

  天子腳下,自由一番別於江南的熱鬧。

  初雪第一次出遠門,事事新鮮,倒也沖淡了一些新嫁娘的害羞感——是的,新嫁娘。

  奶奶說了,喝過奉茶以後,他們就是夫妻。

  所以現在,她是跟她的夫婿大人一起坐在馬車中。

  她是越北上越緊張,夫婿大人似乎也有一些些不一樣,尤其是入京之後,感覺更是明顯,雖然他臉上表情如常,不過兩人十一年來相處的時間可不是相處假的,她知道,他心中有波瀾。

  想問話,不過車裡還有個小冬,只好忍著,直到進入客棧,關起房門,初雪才問他,是怎麼了。

  冊雲沒回答她,倒是摸了摸她的頭髮,「怎麼這麼問?」

  「別跟我打官腔。」

  見瞞她不過,男人笑了笑,「你記得我是跟家人失散,所以才被義母撿到的對吧?」

  「嗯,孫嬸還說,原本想送你回鄉,可是你當時年紀小,受驚過度,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冊雲坐了下來,斟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遞給她,「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隨著一路北行,我慢慢想起來以前的事情,在勤縣的時候想起一些,過山天阪時又想起一些,入京後聽到京城口音,突然想起自己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

  初雪一呆,立即抓住他,「真的?」

  「真的。」

  能想起來就太好了。

  她知道冊雲一直想知道自己到底姓什麼,來自哪裡,家中有些什麼人,那樣小就走散了,家人是不是還在找……

  他想告訴自己的家人,那個被山賊擄去的孩子不但沒死,還長大了。

  「你想起了什麼?」

  「家裡還挺大的,有小樓,有院子,爹……除了大娘外,還有好幾個妾室,兄弟姐妹很多……太多了,所以不太親,我的同母手足只有一個哥哥,是長子,大我好多歲,能文能武,爹很疼他,常說以後家裡就交給他……大娘每次聽到這種話就會不高興,可也沒辦法,誰讓她連生三個都是女兒……我還記得她老是來院子裡找我娘的麻煩,還好哥哥是長子,所以她也不敢太超過……雖然是這樣,但還是挺討人厭的,大概就這樣。」

  初雪高興地拉起他的手,「這樣已經很多了,能娶到幾房妾,至少也是大戶人家,十幾年前有掉過孩子,當時一定有很多人會拿來當茶餘飯後的話題……我們往客棧酒樓問問吧!何況,你身上還有塊玉珮,那樣好的玉,李先生說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第二塊那樣通透的,上面的祥雲圖案說不定是家徽,那個『冊』字也許是姓氏,也或者是店名商號……如果我們運氣好一點,說不定三五天之內就會有眉目了。」

  冊雲看她這樣高興,心中一下溫暖起來——雖然她已經十七,但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丫頭。

  性子有點粗疏,可是卻對他真心真意。

  許婚那日,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從老夫人的院子出來後,也沒追問將來如何度日。

  從小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富貴錦繡生活,卻對他所說的「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完全不顯擔憂,好像跟他在一起才叫天經地義——這不只是信任,已是情深,不管日子好壞,只要跟他在一起便行。

  也許她心中還不太懂,不過他懂。

  「如果我的家人真的在京城,你以後就跟我住這裡了。」

  「嗯。」

  看她「嗯」的這樣直接,他忍不住想逗逗她,「萬一問出來我爹在經營青樓,或者是在走私米鹽,你怎麼辦?」

  前者有違她書香世家出身的教育,講出來總不好聽,後者則是跟朝廷作對,是殺頭生意,一旦被剿,就是死路一條。

  「什麼怎麼辦,奶奶那天要我奉茶給你,你也喝了,我們就是……就是……」

  「是什麼?」

  「是……」初雪動了動嘴巴,「夫妻」二字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反正,我換個名字跟著你就是了。」

  冊雲只覺得她這模樣真是可愛極了。

  他這個小娘子不是沒張心眼,只是自小被當成男孩子養,個性大而化之,那些女兒家的姿態打死她也做不來,有事相求的時候,也就是一雙大眼睛盯著人瞧,雙眼哀光,但嘴巴上半句懇求的話也不會說。

  多年為伴,他自然也不奢望她會跟他撒嬌玩鬧,能夠臉紅,已經很有趣了。

  也就是剛剛,他想起自己為什麼不喜歡嬌滴滴的女孩兒——爹的那些侍妾,一個比一個嬌,但是心眼一個比一個壞。

  記憶的開關在入京後完全打開。

  熟悉的京城腔調,慢慢喚醒了記憶,只要再給他多幾天時間,說不定就能靠自己想起來姓甚名啥。哥哥大他那麼多歲,應該娶親了吧,小時候很疼他的娘,不知道還在不在……

  ***

  入京的第四天,初雪終於跟爹入宮面聖。

  說「面聖」其實有點太過,因為從頭到尾,她都只看到泥金磚鋪出的地面,雖然聽見皇上的聲音,但因為爹爹耳提面命,天子身份尊貴無比,若沒皇上的命令,絕對不能抬頭直視,所以她是駝著背進宮,跪下起來後,又駝著背用倒退的方式退出御書房的。

  當時她心想,晚上冊雲回客棧後,她一定要告訴他,原來爹過去幾年都在胡吹,什麼面聖嘛,是面磚。

  將近一盞茶的時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眼前那塊泥金磚,而且還動都不能動,中間皇上誇了她幾句,她其實很想說,皇上您真識貨,為了挑出最好的香狸毛,我可是梳毛梳得眼睛都快鬥雞眼,還有,這批御墨的顏色漂亮吧?用來增色澤的可不是什麼茜草,紫草那些便宜的東西,而是珍珠,每顆珍珠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全部都是三年內的新珠,親自磨粉,用以潤色,寫出來的字天下無雙……

  但是,如果這樣講,不要皇帝開口,大概旁邊的太監就會先喊「大膽」,然後把她拖出去,所以面對天子的誇獎,正確的響應是再度彎腰,誠惶誠恐地說出「草民惶恐」四個字,但沒想到她一時緊張過度,說成了「澡民完恐」,結果引來皇帝一陣大笑。

  眼見兒子如此緊張,杜有松連汗都出來了,「皇上恕罪。」

  「你家公子還挺有趣的。」皇帝的聲音還是帶著笑意,「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初雪聞言,站直身子,抬起頭,但還是不敢直視那御桌後的人。

  「今年幾歲了?」

  「回皇上,草民今年十七。」

  「可有婚配?」

  初雪頭皮一麻。不會吧,連第一次見面的天子也對她的終身大事感興趣嗎?

  昨日晚上冊雲跟她說起時,她還覺得不可能,皇上日理萬機,就算只是順口問問都不太可能……

  現在看來,冊雲真是神准。

  萬一將來兩人在嶺南日子難過,她會考慮叫他去廟口擺攤。

  「回皇上,草民尚未婚配。」想想,又覺得不妥,皇上是金口,萬一他突然來個興致想把誰家千金許給她,拒不得,娶不得,他們杜家就完了,看來也只能照冊雲教的,雖然有點丟杜家的臉,但丟臉好過丟人頭,「草民……草民……因為幼時從馬背摔落,已經……已經不算個男人,因此……打算終身不娶。」

  杜有松一驚。當年初雪墜馬時,他人在京城,是回到家中才知道兒子從馬上跌下,在床上躺了十幾天,當時妻子跟他說是傷了腿,風大夫說得休息一個月,他以為只是皮肉苦,躺躺就好,沒想到居然受了那樣嚴重的傷……

  他跟生煙都是高頭大馬,偏偏初雪卻比生香還矮上一些,想來是小時候墜馬所致,至於遲遲不肯訂親娶妻,自然也是因為這樣了。

  難怪每次他說要娶媳婦,母親跟妻子都會阻止,妻子甚至會威脅他如果敢給初雪訂親,她就帶兒子回娘家,跟他一刀兩斷。

  原來兒子早就……

  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前陣子還趁著母親大壽時,讓族妹帶女兒先到,想讓他們產生感情……

  「初雪,這麼嚴重的事情你怎麼不跟爹說?」他內心有愧,一下子忘記身在哪裡,「爹……爹……」

  「爹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娘不想你擔心,我也不想爹擔心。」雖然並不是同一件事,但「兒子是女人」跟「兒子不能人道」應該都很令人頭大吧。「爹你別難過了,我們現在在御書房呢。」

  說完,轉身又對皇上一揖,「草民因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不能娶妻,此事本不足與外人道,只是皇上開口,草民不敢有所隱瞞。」

  她落落大方的態度,倒讓皇帝覺得略有歉意。

  「問了這事,是朕沒考慮周詳,這樣吧,你有沒有什麼想做的事情,說出來,若是能力所及,朕便替你完成。」

  朕便替你完成——初雪聽得心口砰砰亂跳,她運氣也太好了,胡言亂語居然換來皇上金口?

  文天寺的解籤先生真是神准,她這輩子真是吉星高照的強運者。

  拿玉如意打人,換得生香好姻緣,打翻檀香,卻讓杜家墨聲名大噪,前陣子在自家宅院跌倒,避掉表舅一家的陽謀,剛剛只是希望皇上別因為一時興起給他許親,沒想到啊沒想到……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說要幫她做一件事情呢。

  奶奶跟娘老說她是杜家之寶,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到她手上,總能轉禍為福,現在看來,她可不是普通家寶,而是超級家寶。

  皇上金口一出,要找個人還不容易?若能給冊雲找到家人,了他多年心事,那就太好了。

  「謝皇上,皇上對杜家已是聖恩隆重,草民……」說到這裡,她突然想起,假若冊雲家做的真的是殺人放火的生意可怎麼辦。

  京城乃是非之地,禍福都是一日,最經典的就是皇家——七八年前老皇帝病逝,太子登基,登基第一件事情是尊生母彤妃為祥真太后,第二件事情就是賜死當了二十餘年皇后的天喜太后,九族無論男女一律發配邊疆,連帶親近的朝臣都被摘了烏紗帽,由於遭受牽連的近千人,因此就算是江南,消息也都傳得沸沸揚揚。

  沒人知道當年的皇后是怎麼得罪了彤妃所生的太子,只知這太子恨極皇后,連帶皇后所生的公主們,雖是他的同父姐妹,也無法倖免的被貶為庶民,終生不得入京。

  那日聽冊雲說起家中舊事,能有那麼多妻妾,家中非富即貴,若運氣不好,偏偏是天喜太后的族人,豈不害了他?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妥當點。

  轉念一想,生香明年就要出嫁,京城與江南,那是千山萬水的距離,宋家對她好,是她命好,宋家要對她不好,那也是無可奈何。

  娘家雖說是書香世家,但百年來考試都是考個名聲,沒人真正拿過官印,無權無勢,又遠在江南,能為她做的恐怕也不多。

  「草民的妹妹明年即將嫁與宋品宣大人的長孫為妻,敢請皇上賜予鳳冠一頂,霞帔一件,讓妹妹風光出嫁。」

  皇帝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杜家絕對不是買不起女兒嫁衣,想到剛才讓一個男人親口說出無法娶妻的原因,內心實在有歉。

  眼下他既然開口替妹妹要了嫁衣,自然得給個最好的,想想,便對旁邊一個監兒道:「陳福,傳令下去,朕要送杜家千金一套嫁衣,讓尚衣總管派幾個人隨著回到江南去量身,務必做到讓杜家千金滿意,另外,傳個口諭給宋品宣,說朕很喜歡杜家公子,所以孫媳過門後,找一天帶兩夫妻進宮磕頭吧,朕有東西賞給他們。」

  初雪跟杜有松兩人聞言大喜,一起跪下,「謝皇上。」

  ***

  從皇宮出來,初雪覺得腰酸背痛到不行。

  不是彎腰拱背,就是跪下磕頭,真虧得爹每次要上京都這麼開心。

  出了宮門,看到自家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等著,初雪立刻手腳並用地爬上後面那輛,往軟墊上一倒,大大地呼了一口氣。

  冊雲見人上了車,立即催促車伕回客棧,伸手將帳子放下,「怎麼看起來活像跑過兩個山頭似的?」

  「因為累嘛,一下跪下,一下起來,一下跪下,一下又起來。」車中沒有其他人,她動了動,將臉枕在冊雲的膝蓋上,「你真聰明,居然猜出皇上一定會問我娶妻沒。」

  初雪親暱的動作讓冊雲的心情很好,「你照我教的回答了嗎?」

  「嗯,結果把我爹嚇得半死,他內疚得好像眼淚都快流出來,大概是想起族姑跟銀荷的事情吧,啊,還有,珠兒的事情其實他也有份,明明知道表舅想做什麼,居然不阻止……我說自己不能人道後,連皇上看起來都好像很不好意思,說要幫我做一件事情,原本想求他幫你找親人的,可是突然間想起天喜太后的事情,就覺得還是算了。」

  「那你要了什麼?」

  「我要了生香的嫁衣,皇上還叫公公去跟宋大人說,娶了孫媳後,讓他帶小夫妻進宮磕頭,宋家如果能喜歡她當然最好了,就是不喜歡她,至少也不會太過冷淡。等我回去就跟娘還有奶奶說,讓她們放心……」講到這裡,初雪突然坐了起來,「你今天有沒有想起多一點事情?」

  「有。」

  「又想起什麼了?」

  「暫時……還不好跟你說……不過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那人還在,可以聯繫上我的哥哥……」

  初雪聽著聽著,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等一下,你、你是不是全想起來了?」

  冊雲不想騙她,於是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

  「也沒什麼確切的時候——」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

  看她微怒的樣子,冊雲莞爾,「我都還沒說完,你自己性子急打斷我的話,又賴我打官腔?」

  「那我不打岔了,你快點說。」

  「我不是告訴過你,在勤縣的時候想起一些,過山天阪時又想起一些嗎?入京之後,聽到京城人的腔調,突然很懷念,當我想起原來自己以前是這樣說話的時候,好像什麼地方被點通了,跟著想起聽過的話,想起聽過的話,慢慢就有了畫面,前兩天跟你說宅子很大的時候,當時真的只想得起宅子很大,不過現在,我想得起宅子全部的樣子,甚至想起爹的書房——」

  男人的臉孔出現一抹懷念的神色,「一進去左邊是架子,放著四書五經,右邊靠門的地方放著錦繡小榻,他有時累了,就會在那邊小睡一下;靠裡邊的地方放著書桌,筆架在左,硯台在右,泥金磚總是擦得很亮很亮,因為擦得太乾淨,我小時候還在那裡跌倒過兩三次……」

  初雪越聽越覺得熟悉。

  左邊架子是四書五經,右邊裡面是書桌,靠門是小榻,書桌嘛,左首是筆架,右首是硯台——今天她跪個不停的御書房不就是這樣?

  冊雲是從皇宮走失的嗎?

  不可能吧。

  皇宮的小孩只能是皇子,要是不見了皇子,那老皇帝不把天下翻過來找?這種事情就算過了五十年也還會是茶樓的熱門話題,可是她聽也沒聽過。

  何況孫嬸說,當時冊雲被撿到時,還記得自己是跟娘還有哥哥回鄉探視外公的,歷代的妃子要出宮已經是千難萬難,至於出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大概京城人都喜歡把書房擺飾成那個樣子吧。

  「既然都想起來了,為什麼暫時還不好跟我說?」

  「別知道那麼多比較輕鬆。」

  他既然這樣講了,初雪也不疑有他,「你剛講要帶我去哪?」

  「我哥哥的伴讀家。」冊雲笑了笑,「還好他們還住在京城,早上稍微打聽了一下,是在城南,從這邊過去,還要一小段時間,你昨晚都沒怎麼睡,補補眠吧,到了我再叫你。」

  ***

  馬車停在一棟大宅子前面。

  圍牆約莫十丈高,朱紅色大門,金銅環扣,兩側各一石獅,開起來極是氣派,上面黑匾金字提著「李宅」。

  冊雲拉起金銅環,敲了三聲。

  門很快的打開,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出來問要找誰。

  「我找你家大公子,煩請跟他說,東紫書院的舊友來訪。」

  小廝聽到「東紫書院」四字,露出些微詫異的表情,原本不大看得起人的態度一下恭敬起來,立即請他們入廳,不一會便奉上茶水乾果。

  又一會,另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家進來。「大公子今日剛好有事外出,已經命人去通報,可能需要一些時間,要請貴客多擔待。」

  冊雲對那老人家說:「那倒是無妨,先生請自便。」

  老人家離去後,初雪問道:「東紫書院是什麼地方?」

  「我跟哥哥以前讀書的地方。」

  「讀書?孫嬸說那時你才四歲。」

  「我三歲就開始進書院。」

  初雪啞然——她以為自己五歲開始學做筆墨已經很早了,沒想到人家三歲就進書院。

  「既然你都想起來了,為什麼不直接回家呢?」

  「我家是深門大戶,下人勢力得很,一般人是進不去的,得請人帶。」冊雲頓了頓,「初雪,該告訴你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現在不講,只是想你輕鬆一點,懂嗎?」

  初雪動了動嘴巴,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地點點頭。

  那天,他們終究沒等到李公子,去傳消息的小廝來說,公子出城圍獵,一路西行,已經追不上,圍獵少則五六日,多則十天半個月,說不得准,請他們留個字條,等他們公子回來會立刻轉交。

  回到客棧,杜有松說,那監兒陳福才剛走,他們也得走了。

  總之,因為皇上開了金口,為表慎重,尚衣總管已經點了十名巧手工匠,包袱抖已經收拾妥當,明日會跟著一道南下。

  初雪聞言,頓時間又有一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感覺。

  跟冊雲商量後,決定她先跟爹爹還有尚衣工匠回江南,冊雲則留在京城,跟李公子見完面之後,再回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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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待冊雲回到江南,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情。

  李家廣圍獵範圍跑得太遠,讓他又多等好幾日,不過幸好,李家廣跟他印象中一樣,很謹慎,很細心,認出他後,更是毫不遲疑地決定幫忙。

  原本想就在李府等消息,但中間他給初雪寫了幾次信,她都沒回,總讓他有些不安,於是他留下書信以及玉珮,請李家廣轉交,隔日便策馬南下。

  此時江南已是盛暑,趕起路來自有一番辛苦,可是想起初雪的眼睛,他還是忍著,一路狂奔。

  就算只是早一時半刻見到她都好……

  剛進大門,門童便跟他說,夫人交代了,若他回來,請他去見她。

  原本冊雲想先見見初雪再去拜見杜有松跟陳氏,但既然陳氏這樣說,他自然先去大廳候著,然後請丫頭去主屋傳話。

  約莫半柱香時間,陳氏便在丫頭的陪伴下出現。

  見她眉頭緊鎖,神色之間很是煩憂,冊雲心知有異,於是說:「聽汪管家說,府裡荷花已開,不如冊雲陪夫人去荷花池走走吧。」

  陳氏點點頭,吩咐丫頭,「你們自己找事情做吧,不用跟來了。」

  由於杜有松的爺爺酷愛荷花,因此當時初蓋宅子時,就特意空了一塊地方,經過巧手工匠特意設計,長寬約有兩箭之遙,上有曲橋,池中有小亭,是說話的好地方。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亭子裡,陳氏坐了下來。

  「我是武師的女兒,生性比較直接,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說了。」陳氏轉向他,「你和初雪,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何以這麼問?」

  「她上京前都還很開心,回來卻變了一個人,我問老爺,老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到京城第三天面聖,因為尚衣總管的人都已經準備妥當,所以隔日立刻回江南,他告訴我,初雪雖然有些掛念你,但也還好,可是這孩子,明明就不是出發前的樣子。」

  「她怎麼了?」

  「你知道她生性外向,做完例行功課就想玩,今年春天多雨,哪裡都不好去,早把她悶壞,好不容易到了夏天,依照以往,她不大玩特玩?可是她卻哪也不去,每天四更到城西大莊,直到中午才回來吃午飯,吃完午飯便在書房寫大字,一直寫到晚上。」

  「她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做功課?」

  陳氏點點頭,「你說奇不奇怪?」

  冊雲聽了蹙了蹙眉心,這不像初雪的個性。

  每日一時辰基本功,每日五張大字,已經是她的極限,怎可能一整天就只做這兩件事?

  「明明桌子上都是她喜歡的菜,偏偏只吃幾口就說飽,連平日愛吃的冰糖燕窩,桂花鬆糕,都只肯吃幾口,整個下巴都尖了,問她,她又說沒事,問急了,她就說身體不舒服要睡,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就更奇怪了。

  她從小到大吃多睡多,即使偶爾風寒,都不影響食慾,飯可能少吃,甜食一定是會吃完,現在居然連甜品都不愛……

  「她呢,什麼事都不跟我說,我才想問問你,是不是在京城……」陳氏歎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在京城很好,倒是請夫人想想,初雪跟老爺回府後,有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

  「就是帶了尚衣的工匠回府,雖然說是工匠,但也不好怠慢,忙了一整下午才安頓好,幸好前陣子婆婆大壽,客房剛剛整治過,不然突然來了這麼群人,還不好安置。」

  「除此之外呢?」

  「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就是例行公事。」

  冊雲知道陳氏一定有遺漏些什麼,而遺漏的。可能就在這些所謂的「例行公事」中。

  初雪性子丕變,絕不可能事出無因。

  雖然急著想見她,但得先弄清楚發生什麼事情。

  「這樣吧,請夫人逐日告訴我,老爺跟初雪回府的第一天發生什麼事,第二天又發生什麼事,就算只是很小的事情都可以。」

  陳氏想了想,「被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他們回府的第二天,剛好就有請柬,忘了是巡撫還是縣大人,總之,是得罪不起的,老爺當時不在府中,初雪帶了幾個人便前去赴約,直到快晚上才回來……不過以前初雪也替老爺赴過約,所以應該不是吧,何況也只是吃個飯而已……」

  「請夫人想想,是巡撫,還是縣大人?」

  「是……」陳氏突然啊的一聲,「不對,雖然是縣太爺家的僕人拿來的,但請柬上是孫尚書,他奉旨往南海,途經此地,暫住在縣大人府中……」

  冊雲蹙了蹙眉頭,孫尚書,就是孫劍玉的父親。

  以前進出墨院時,他便已不喜歡他打量初雪的目光,聽說此人熱衷馭女之術,又通醫理,初雪身子不高,相貌又美,他總有些擔心會被他看出什麼,因此進出之時,才總是跟初雪說話,讓她別瞧向他。

  孫劍玉曾寫過幾次信,但都被他給攔了下來。

  只是沒想到兩人會在文天寺遇上,孫劍玉似乎也學聰明了,之後信不再由杜府總管處進出,而是請人直接拿給初雪的丫環。

  甚至,老夫人大壽前幾日,他親自登門拜訪,初雪基於主人家禮儀,因此接待他至花園一敘,聽說,途中好幾次想支開其他人,不過幸好初雪頗堅持,說天氣已近夏,江南又多水,沒丫頭在旁邊是扇子可受不了,才讓他打消獨處念頭。

  現在,孫尚書剛好人在江南,孫劍玉豈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

  書香世家說到底,也就是個好名,但終究不比朝廷命官,那是萬萬得罪不起的,老爺不在,初雪也只能赴約。

  但又怎麼會這樣巧,剛好就挑到老爺不在的時候……

  「初雪赴過孫尚書的飯局後回來,還發生了什麼事?」

  「她讓汪管家把小冬的賣身契拿來,連人帶信,當晚便送去給孫劍玉,問她怎麼了,她說人家對小冬有意,既然如此,她便成人之美。」

  對小冬有意?

  孫劍玉自負風流才子,幾房小妾都是讀書之人,怎會看上小冬那種大字不識一個的丫頭?

  「夫人放心,我這就去看初雪。」

  陳氏點點頭,「好。」

  見她似乎欲言又止,冊雲又問道:「夫人有話直說無妨。」

  「你去問問她吧,但若初雪不肯講,別勉強她……這孩子看似粗枝大葉,但其實脾氣倔得很,我怕逼得急了,她就連那應付我的幾口飯都不肯吃了。」

  ***

  就像陳氏說的,初雪正在房間寫大字。

  端身,提腕,臨著字帖,一筆一劃慢慢寫下。

  「初雪。」他喚她。

  只見她身子一凝,慢慢放下筆,抬起頭,原本不過巴掌大小的臉似乎更尖了,眼中神色黯淡,身形也消瘦不少。

  冊雲走近,看到她拿著毛筆的手指斑斑點點都是新傷——她剛學習筆桿刻字時,曾有了三個月是這樣的,後來抓住訣竅,即便筆桿再細,字再小,她也不會讓刻刀劃傷自己。

  此刻,她一雙手除了繭子,還有大大小小七八處傷口。

  刻字對她早不是難事,如今她指尖的大小刻痕都說明了一件事情,她心思浮躁,才會把自己生成這個樣子。

  瞬間,他只覺得很心痛,看她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變成這樣,很捨不得。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蹲下,順手拉下她,習字台很大,他們就蹲在後面,自隔成一個小世界。

  「初雪。」他又喚她,「怎麼了?」

  初雪動了動嘴巴,又看看他,突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小小的臉枕在他的肩膀上,「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李家廣圍獵走太遠,多耽誤了一些時間。」他摟緊她的腰,一下便感覺出來她清減了不少,「我寫了信,怎麼不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又不是考試,隨便寫寫就好了。」他抱緊她,「為什麼不回我?」

  「……」

  「因為你一直沒信,我很擔心,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沒來得及見我娘跟我哥哥,便先回江南了。」

  初雪沒吭聲。

  冊雲靜靜等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你……你對我還是這麼好……」

  「你是我的娘子,將來要替我生孩子的人,我當然要對你好。」

  「……我……我可能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還好早有心理準備,知道她必定遇上大事,要不突然聽見她這麼說,只怕自己會當場說不出話來。

  冊雲鬆開抱著她的手,扶著他的肩膀,直視她黯然的雙眼,「初雪,我要你知道,這些年,我留在府中不是貪圖富貴,也不是奢望能從杜家拿到什麼好處,我是為了你。」

  咬著下唇,她眼中浮上一層水氣。

  「我要你記得一件事,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要娶你為妻。」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

  「就算……就算我……被人糟蹋了……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

  見他回答得如此之快,初雪心裡更覺得難受。 總覺得很對不起他,忍了月餘的情緒終於潰堤,眼淚一下落下來。

  他說沒關係……沒關係呢……可是……

  「你心裡只有我不是嗎?」

  「嗯。」

  「那就好,我只在意這個。」他又將她攬回懷中,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你是不是誰也不敢說,所以一直忍著?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

  「我們回江南後……隔天,爹說有事要出門……」

  初雪睡的斷斷續續、顛顛倒倒,直到聽了大半,冊雲才知道一個梗概。

  原來一行人回到江南後的隔日,杜有松便因為採購制墨必需的松枝出了門,結果前腳才出去,後腳縣大人的帖子便到。

  貼中洋洋灑灑先是說了一番客套話,最後則是講,孫通?孫尚書因洽公路經此地,聽聞杜家乃書香世家,因此邀請一敘。

  陳氏原本不想理,但最後那句,說孫大人乃朝廷命官,切勿推辭,感覺總有些不太好。

  她跟初雪商量過後,結論是:民不與官鬥。

  他們既然愛排場,就去充個場,反正吃的是午飯,總不可能請來歌女,也不可能硬是留人喝酒賞月。

  於是初雪換過衣服,帶著小廝丫環三五人便去赴約。

  原本以為至少會擺個七八桌,大肆宴客,沒想到由下人引到縣大人府中花園後,居然就只有一張桌子。

  縣大人,孫尚書,孫劍玉,還有她。

  初雪平時酒量不錯,但這次卻是兩巡過後便頭暈,起身想告辭,還沒站起來已經昏過去。

  下午醒來,是在陌生的房間。

  衣服雖然穿的好好的,不過,束胸纏布的方向卻反了。

  有人解了她的衣服。

  至此,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大概也知道了。

  酒菜被人下了藥。

  正當她驚怒不定時,卻聽得有人說話,於是她趕緊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進來的是孫劍玉和小冬。

  原來。小冬以往喜歡跟著她去城西大莊,不是喜歡上了新學徒,而是喜歡上了暫居在風大夫家的孫劍玉。

  孫劍玉閱女無數,自然也看出小丫環那點心思,便告訴她,只要她幫他做一件事情,他便會向杜府討人,收她做妾。

  本來下藥這件事情,是他上次去杜府時便想做的,小冬也答應在自家的酒水中摻迷藥,到時只要將丫頭們支開,讓她喝下迷藥,他跟小冬就可以大大方方攙她進房間。

  沒想到那日她死不讓下人走,一下說熱,一下說要人捏捏手臂肩膀,身邊圍著七八個丫頭,只好作罷。

  後來孫尚書途經此地,又那麼剛好他們提前回江南,孫劍玉便改變了計策,告訴小冬說,等哪一日杜有松出門,立刻通知他。

  於是,便有了後來的事情。

  杜有松前腳出門,小冬立刻傳了消息給孫劍玉,不到一個時辰,縣太爺的請柬便到……

  初雪只聽得發涼。

  原來孫劍玉早懷疑她是女兒身。

  原來出賣她的,居然是她多年信任的小丫環。

  就聽見孫劍玉說:「我早覺得奇怪,哪有男人能長得這樣美,別說江南,在京城也找不出你家公子這麼漂亮的臉,不近女色,不好小倌,對吃穿又這樣講究,也不像六根清淨,原來是女扮男裝。」

  說完,又摸上她的臉,「你說她喜歡吃燕窩?難怪臉蛋摸起來像水做的一樣。」

  兩人說了一陣,孫劍玉要小冬去幫他拿東西。

  初雪一陣害怕,卻聽得他說:「杜公子若醒了,不妨睜開眼睛。」

  聞言,初雪眼睛閉的更緊。

  耳邊只聽他一陣笑,「你不想睜眼也無妨,我爹明日便會南下替皇上辦事,接著會回京,我呢,會跟我爹一道回去,到時還請杜公子一同北上,在我孫家小住一陣——當然,若杜公子不願也無妨,只是,我有時會關不住自己的嘴巴,萬一一個不小心說出杜有松帶去面聖的公子其實是個女兒身,這可就不好了,還請公子好好考慮。」

  雖是邀請,實則是威脅。

  在孫家小住,又能有什麼好事?

  等他膩了,厭了,再放她回江南,可是,那樣的她,怎麼還能跟冊雲在一起?

  孫尚書約莫三五旬便從南海回來,這表示她時間不多——初雪既害怕,又生氣,痛苦,自厭,隨著時間經過,多種複雜情緒也讓她焦躁一日過一日。

  那日遇到的羞辱,她只能忍在心裡,誰也不敢講……

  「初雪,別擔心,一切有我,這件事情我會解決。」冊雲輕拍她的背,「等事情過後,我們不等生煙生香成親,即刻離開江南。」

  「怎麼解決?孫通棋就這個兒子,什麼都寵著他……」

  「我有辦法。」

  聽他說得篤定,初雪突然有點怕,抬起頭,見他神色之間有股陌生的凶殘,忍不住問:「你,你不會是想殺了他吧……不要,殺了他你這輩子也毀了……別,別這樣做……」

  「殺了他還便宜他了。」冊雲低下頭,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從小到大,我可沒騙過你,放心吧。」

  初雪想想,忍不住又問:「你……真的……還要我?」

  「初雪,你要知道,發生這件事情,是孫劍玉和小冬不好,不是你不好,有錯的人是他們,不是你。我很生氣,但是我要發怒的對象是他們——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是場面話,還是真心話,你想一想就會明白。」

  「至於孫劍玉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去殺人放火,也不會讓他帶走你,這幾日沒我陪著,哪都別去,如果有信,都拿給我……」

  頓了頓,他放輕語氣。「還有,多吃點飯,夫人很擔心你。」

  ***

  幾日後,孫劍玉果然登門拜訪。

  冊雲早有準備,在偏廳接待他與隨行的侍從。

  他得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不要衝動亂事——打這畜生一頓很簡單,但是他想要的不只是這樣。

  這個人帶給初雪的羞辱,他要數倍地還回去。

  金銀珠寶,家世背景,當做依靠的父親官銜,要拿這些東西,這個敗類才會感到痛苦。

  一無所有對他來說,才是最大的懲罰。

  為了讓孫劍玉得到該有的報應,即使冊雲內心怒火中燒,外表也得雲淡風輕。

  「我家公子最近身體微恙,請孫公子過些日子再來訪吧。」

  「微恙?」孫劍玉笑笑。似乎也不是很意外,「既然如此,我應該去小樓探探,免得他日後說我不夠朋友。」

  「公子說了,現在不見任何人。」

  「不過怎麼辦呢,我跟你家公子,可不是一般交情呢。」他說完就要起身,一臉無賴,「還是去看看好吧。」

  「這是杜府,並非孫家,何況,府中有宋大人即將過門的孫媳,孫公子這樣擅自亂闖,就算是尚書之子,恐怕也與禮不合。」冊雲笑著擋住孫劍玉的路,「不過孫公子要做什麼,小的倒也明白,還請孫尚書在江南多待幾日,下月初二,再備馬車來接人吧。」

  孫劍玉看他原本不願意,正要拿出官家威嚴,沒想到會話鋒一轉,讓他改日再來。

  今日都月底了,到下月初二算算也才四天時間,有什麼差嗎?

  似乎看出他的疑問,冊雲又道:「不過也就幾日時間而已,就當準備隨身小物所需,我家公子此番前去做客,大抵也要數月,下月初二,還請孫尚書一併到來,讓我家老爺夫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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