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安揚總共換過六位管家,伍白梅正是第六個。
第一任管家是在美國念書時的布朗太太,徐安揚學成歸國後,他就介紹布朗太太到他美國的朋友家去,布朗太太逢年過節還會和徐安揚通電話,當然不是因為被新雇主虐待來訴苦,徐安揚當初介紹布朗太太過去,就是確定朋友會善待這個胖老太太。
第二任管家是個中年男子,老實說兩人有點不對盤,因為那男人實在是龜毛又有潔癖,而且不苟言笑,後來男人回到自己放棄已久的跑道——飯店經理人,兩人也偶有聯絡,當然是唇槍舌戰、斗嘴的情況居多。
第三任管家他決定找個不那麼龜毛的,卻找上做了幾個月就被兒女接回加拿大養老的翁老先生,這位翁老先生每次因為太無聊而離家出走時,都會來找徐安揚,然後沒兩天他兒子媳婦就會哭著追過來再把老人家帶回去。
第四任管家是個和徐安揚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子,她活潑開朗,跟徐安揚頗有話聊。
他們談戀愛了嗎?或者徐安揚把魔爪伸向她?
不可思議的是,並沒有,那女人是伍白梅的學姐,伍白梅就是因為學姐的關系才會當起徐安揚的管家,而學姐透過徐安揚認識了現在的老公,跟徐安揚一樣也是個電腦工程師,被辭掉的原因是她懷孕了。
伍白梅並不知道,懷孕只是學姐辭職的其中一個原因,學姐有幾次來串門子,或打電話來聊天時,都跟徐安揚揶揄說媒人禮要包大包一點,伍白梅一直以為“媒人”指的是徐安揚,卻不知道其實學姐才是徐安揚的“媒人”,也是徐安揚能找到她的恩人。
而第五任管家……
“東西帶來了沒有?”坐在輪椅上,神色肅穆凝重的白發老翁沉聲問道。
徐安揚一臉猶豫和不安。
“老白,這……不好吧?”
“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子!”白發老翁咬著牙,陰狠狠地道,“你忘了是誰每次都替你收拾爛攤子了嗎?”
“可是……”徐安揚仍是有些遲疑。
“可是什麼?”老翁厲聲喝道,“我明白了,我老了,不中用了,死在路邊也沒人理了……”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能不能換別句?”徐安揚嘆口氣,把一桶炸雞從袋子裡拿出來,“拿去,別被看到了,不然我等一下又要被罵。”
“這還差不多。”老先生笑逐顏開地接過炸雞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伍白梅無言地看著這一老一少,瞥見不遠處聞到炸雞香味殺氣騰騰而來的護士小姐,想要出聲提醒他們,卻已經來不及。
“白老先生,你又偷吃炸雞!”白衣天使盛怒如母夜叉。“徐先生,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樣不是對白老先生好,而是害他!”說著,她悍然搶過炸雞桶,連老先生咬了一口的雞腿也不放過。
白發老翁一臉泫然欲泣。
“虐待老人啊!”他悲憤大喊,“沒天良啊!”幾乎要滾地哭號。
“你這招已經用過一百零一次,沒用了。”護士小姐冷冷地轉身,果然花園裡其他醫護人員或病人一個個見怪不怪,看了一眼這邊後,笑著搖搖頭,接著繼續自己手邊的事。
白老先生失望地垂下頭,然後突然身體一震,一手捂著心口,另一手顫抖地舉起。
“安……安揚……記得……把我跟我老伴……葬在一起……”
“老白!老白,你不能死啊!”徐安揚大喊,然後伏在輪椅邊。
好熟的一幕,應該說,這種誇張作戲的模樣好像在過去三個多月來她每天都在看,伍白梅挑高一眉,這一老一少簡直可以去唱雙簧了。
老先生用力喘氣,“要是……要是在死之前……能再吃一口炸雞……該有多好……”手抖得更大力了。
“老白,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炸雞……”徐安揚痛哭失聲。
護士小姐抱著炸雞桶看著這一老一少耍寶,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把雞腿遞過去。
“就這塊,其他要沒收。”
老先生像接到聖旨大赦般,感激零涕地拿回他的雞腿,這會兒手不抖了,氣也不喘了。
“老白最喜歡吃炸雞,他那肯德基爺爺般的身材就是這麼來的。”離開醫院在回家的路上,徐安揚邊開車邊說,“我問過醫生,他說老白最近血壓控制的比較好了,不過油膩的東西還是不能多吃。”
“他的子女呢?”剛才老先生和她講述徐安揚和前幾位管家的一些趣事,關於他自己卻說的不多。
“他有個孫子,現在還在念高中,本來都是靠老白當管家養他自己和孫子。”
伍白梅垂下眼,為那樣一個愛耍寶又愛鬧的老人家有些難過。
“那現在呢?”老人家的孫子怎麼辦?
徐安揚沒有馬上回答,不過她大概也猜到了,今天兩人到醫院來,他還付清了接下來半年的看護與醫療費用,她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別看老白那樣,他不喜歡接受同情,我跟老白說他中了樂透頭獎,那些錢足夠支付他所有住院費和醫葯費,還能供他孫子上大學。”
伍白梅無言了,卻又忍不住覺得好笑又動容。
這麼蠢的謊也只有他才想得出來。
可是啊,這麼愚蠢又可笑的謊言背後,卻是一顆溫柔又善良的心啊!
她湊向正在開車的徐安揚,在他頰邊親了親。
徐安揚一臉受寵若驚,難掩開心卻又不得不專心開車,故意板著臉,耳根子老實地紅了起來。
“怎麼了?”他正經八百的問,不想讓喜悅的情緒洩漏太多。
他老愛對她撒嬌,會不會讓她覺得他沒安全感?不夠穩重?他決定從今天開始多多表現自己成熟的一面。
雖然他其實很想直接黏到她身上,要她再多親幾下。
“沒事。”伍白梅斂著笑,怎會沒發覺身旁的男人雖然故作正經,臉卻越來越紅?她心裡溢滿溫柔的情愫。
那天早上,天沒亮,徐安揚就被一通電話急召出門了。
伍白梅一向醒得早,當她睜開眼就見徐安揚已經梳洗穿戴好,差點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你再睡會兒,我中午前就回來。”他在她唇上親了親,“乖乖的,別亂跑哦!”他戀戀不捨地又在她額上吻了一下,接著不待她多問什麼,就十萬火急的沖出門。
伍白梅坐在床上呆了呆,然後她才發現不尋常的不只是徐安揚的早起,他竟然隨便穿了件衣服,沒經過精心打扮就出門了。
所以一整個早上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時時刻刻地朝門口張望。
還沒到中午,一個打扮素凈,長發飄逸的女人來訪。
伍白梅看著那張和徐安揚有些許神似的臉,防備先卸下幾分。
“你是伍白梅吧?”女人笑了笑,神態跟徐安揚一樣有種病弱的蒼白,這樣的蒼白在一個女人臉上,競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美感。
“我是徐飛雨,安的姐姐。”她主動朝伍白梅伸出手。
徐飛雨,伍白梅對這名字有些印象,並不是徐安揚曾經向她提過,事實上他從來不曾說過關於他的家人與過去……
不過這也沒什麼,因為她也沒跟徐安揚提過自己的事,所以她也不甚在意。
她會記得這名字是因為高中時候,徐飛雨大他們五屆,但在她入學時,仍然有一部分高年級的學長學姐們將她的事跡掛在嘴邊,華中當年那麼熱中於校園偶像的崇拜,就是由徐飛雨那屆開始。
她也知道,徐安揚是徐飛雨的弟弟。
只不過眼前這女人,別說看起來像大她五歲,兩人走在一起搞不好人家會覺得徐飛雨更年輕些。
伍白梅伸手回握她的,卻驚覺這水一般的女人,卻有著粗糙的手。
“安揚不在,不過他說中午前會回來,你先進來坐坐。”她招呼道。
“我知道。”徐飛雨又笑,她一笑起來,那種不真實的、像在夢中的感覺更深刻了。“是安叫我過來的,他今天就是接了他姐夫的電話,不過我們臨時決定要一起吃個午飯,安和他姐夫還有點重要的事要談,所以他讓我過來接你。”
“是嗎?”伍白梅有些怔仲,突然間要和安揚的姐姐與姐夫吃飯,她忍不住有些緊張,“我得先換件衣服。”
徐飛雨微笑著點頭,“去吧,不過別讓他們等太久,他們兩個大概都餓了,早上沒用餐就顧著談公事。”
伍白梅滿心緊張,但還是很快地換了件像樣的衣服,梳理了一下頭發,思考了兩秒鐘決定不上妝,不敢讓徐飛雨等太久。
徐飛雨開著白色保時捷,車子的感覺和她很配。
“安說你九月就當他的管家了?”
“嗯。”不知道徐安揚和他姐姐說了多少?伍白梅突然有點怨他,沒給她一點準備就要和他的家人吃飯。
“除了布朗太太,你大概是待在他身邊最久的。”徐飛雨笑道:“照顧他很頭疼吧?”
“是有一點。”伍白梅老實道。
“我父親很嚴厲,母親在管教上一直都順從我父親的方式,你知道嗎?安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夜裡被雷聲嚇哭了,我父親竟然把他關到頂樓天台上,那個夜裡雷電交加,安縮在天台邊唯一能躲雨的角落,等第二天早上傭人把他抱下來時,他嗓子早哭啞了,足足發燒三天三夜。”
伍白梅聽到這裡,心都揪疼了。
這是虐待兒童吧,他才三歲啊!
也難怪長大的徐安揚始終克服不了那樣的心理障礙。
也許是擔心伍白梅怕生,徐飛雨開始說著她弟弟的一些往事,伍白梅原想聽徐安揚親口對她說,可是聽著聽著也忍不住入迷了,畢竟徐安揚從來不願談起自己,要從他口中聽到這些,恐怕等到頭發白了都未必能如願。
“安高中畢業那年出了場嚴重的意外,受了重傷,讓他整整休養了一年,而那場意外造成的傷讓他失去了一年內的記憶。”
“什麼樣的意外?”竟然要修養一年……
“我就猜安不會和你說,他自己避諱著不講,不過也沒什麼,就是一些黑道恩怨……”
一路上,開著車的徐飛雨,開始將那些徐安揚不願面對的往事娓娓道來。
三十年前,十紋蘭的八個堂口分散在東南亞各個大城市,在徐安揚他們這代陸續出生後,幫主將八個堂口的堂主全部召回身邊,有人說這是為了防止八個堂口各自獨立,枝大干衰,但這麼做雖然能把力量集中,卻也會削弱十紋蘭在其他國家的勢力。
但十紋蘭仍是穩坐亞洲黑幫龍頭之位,風光了將近二十年。
要解散一個有著八個火力強大堂口的黑道組織,就要深入每一個堂口,逐個擊破,八年前十紋蘭八個堂口分別被以不同方式擊垮,其中“風”、“火”二堂,是先被自家人斗垮的,原因則是中了離間計。
“防不勝防啊!他們要斗垮一個帝國,當然不可能只計畫一天兩天,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在我父親身邊安排了間諜……”
那個間諜不是別人,就是徐安揚和徐飛雨的母親。
在十紋蘭垮台後,舊日手下的弟兄們不甘心被自家兄弟背叛,風火兩堂簡直成了過街老鼠,他們沒辦法投靠敵人,因為心底仍向著十紋蘭,卻又被自家兄弟當仇人。
“終於有一天,有幾個曾是十紋蘭旗下的兄弟找上門來說要清理門戶,那時父親剛死,徐家能走的都走光了,剩下我和安,還有母親,那些人追著我和母親要打,安護著我們,結果被砍了十幾二十刀……”
徐飛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聲音輕得像幽靈,伍白梅聽著,背脊忍不住竄過一股寒顫,但真正讓她心寒的卻是他們的遭遇。
黑道畢竟是黑道。
“十紋蘭八個堂口的男孩子都有習武,獨獨安沒有,他從以前就不喜歡那些暴力的東西,就算被砍也還不了手,渾身血淋淋的還想要阻擋那些來尋仇的人,充其量不過是讓人砍好玩的肉砧罷了,為了我和母親,他像沒了痛覺似的,但終究不是那些人的對手,倒下去之前還差點被砸爛腦袋……”
伍白梅捂住口鼻,胃部有些翻滾,心裡的寒冷刺得她發抖,她不敢相信徐安揚經曆過這些。
“到了。”沒理會她的反應,徐飛雨將車子停在碼頭邊。
“這裡是……”伍白梅下了車,左右張望著,卻找不到像餐廳的建築,離這裡最近的是成排的倉庫。
“安和我老公在游艇上,我們習慣開著私人游艇到處旅行。”徐飛雨笑道,“走吧,游艇停在外海,我們開快艇過去。”她挽著伍白梅的手朝停靠在碼頭邊的一艘快艇走去。
“你放心吧。”瞧出伍白梅眼裡有些遲疑,她又笑道:“我可是有開快艇執照的,要不怎麼能開著船環游世界?”
果然,她們爬上一艘私人快艇,徐飛雨動作熟練地啟動,當快艇乘風破浪地前進,伍白梅總算相信徐飛雨的駕駛能力。
這不能怪她,誰見了這麼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人,都不太可能相信她駕起快艇會這麼像個專業級的老手。
引擎聲和海浪聲讓她們沒有再開口,沒多久伍白梅已經可以看見那停在碧海上,她作夢都不敢想像的氣派游艇。
攀著游艇邊緣的鐵梯住上,伍白梅先是好奇地想探看所謂私人游艇內部到底長什麼模樣,以前她只在雜志上看過照片,且大多拍的是外觀,很少有游艇內部的照片。
隨即,她就發現有些不對勁。
這艘船未免也太安靜了點。
“安揚他們呢?”她轉頭問,徐飛雨安置好快艇,也爬上來。
徐飛雨指向她背後,“不就在那兒?”
伍白梅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轉過頭,接著——
徐飛雨拿著手帕捂住她的口鼻,在她驚嚇地想反抗時,意識卻很快地陷入昏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