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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娜]猛虎與玫瑰(雙黛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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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49:32 |倒序瀏覽 | x 2
猛虎與玫瑰【雙黛之一】作者:雷恩娜

從未想過一見鐘情的事會發生在他身上
只不過一眼她便將他的世界徹底翻覆
縱使佳人心有所愛他仍執意將她奪來
對她的感情不光是嘴巴說說更用行動表明
帶她去看山看水,讓她忘卻暗戀旳情傷
見她與別的男人談笑風生讓他嫉妒猛喝醋
遇危難時她共進退的態度讓他感動不已
好不容易這場愛情追逐戰況明朗時
偏偏她心目中的最佳男主角跑出來攪局
眼看著她毫不遲疑的投入情敵懷抱
唉,他這個丑角是否該下臺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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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0:09
第一章

  碧空如洗,一種藍得透徹的色調。

  此地蘭州,這座四合院式的平房是奇貌不揚、隨處可見的,土垛外生長著幾株針葉木,有一片水塘,塘邊是綠油油的瓜田,星羅棋布規畫得極好,瓜的種類甚多,橫躺著,袒露出半個渾圓的瓜肚,再往外延伸而去,土壤則乾燥灰黃、碎石遍布,已難耕作。

  微高的士垛上停歇著幾只烏鴉,有的慢條斯理地整理黑羽,有的則拿著混濁的黃眼,冷冷望住跨進四合院裏的一行人。

  他聽見雜沓的步伐往這邊來,薄唇微微扯動,將手中兩顆剛自裏摘取的白蘭瓜置在桌上,白底綠紋的杲實散發出成熟的甜氣。

  「頭兒,他們回來了,已逮到人。」一個褐臉的莊稼漢子先來知會,赤著腳丫,兩筒褲管卷至膝處,顯然剛由田裏趕回。

  「蒙哥兒,你來得正好。」他掉頭瞥了莊稼漢一眼,擰凈溼巾擦拭寬胸上的汗水,裸露出來的肌肉強而有力,泛著古銅光澤。他笑,黝黑面容上兩排牙潔白顯目,「外圍那塊地引水灌養著,我方才過去瞧了,狀況較去年好上許多,你撥個空瞧瞧,若可以,咱們先種些油菜。」油菜是不採收的,任它成長開花,再任它凋謝,落地成為厚實土壤的養分。

  蒙哥兒怔了怔尚未回話,外頭一行人已穿過寬敞大院、跨進廳中。

  「頭兒。」眾人此起彼落地喚。

  他朝大家微微頷首,黑眸細瞇,上一刻談著農作土質所顯露的笑容還在,卻復雜了起來,手中溼巾仍慢條斯理地擦拭胸膛。

  眾人稍讓,一名漢子被人由後頭架住雙臂拖了出來,他喉間發出哀號,因兩條腿骨已斷,他們毫不留情地拖扯著他,直直摜在那名被喚作頭兒的男子腳邊。

  「頭、頭兒……您聽我說、我、我沒有背叛大家,那條路線不是我泄漏的,我、我什麼都沒說啊!您信我、我真的沒說……」他匍匐著,驚恐地喊,抬頭見到眼前男子似笑非笑的神態,篤定而閒適,好整以暇地望住他,心中不由得一震,恐懼如濤如洪,瞬間明白自己那些見不得人、對不起弟兄的勾當全教這男子摸清了,暴露所有底細……男人不會饒他,絕對不會。

  體會到這個事實,他雙目瞠大,喉間發出無意識的「荷荷」聲響,反射性地往門口爬去,不到三尺,讓堵在門邊的人踹了回來。

  「頭兒,這叛徒太狡猾,咱們追過五泉山,又讓他逃到臨洮,幸得前頭已下埋伏,才在隴西縣逮住人。」說話的是一個高壯似熊的漢子,聲音如雷,他大腳一蹬,將地上那人踢得滿臉是血。「這事不是他做的、還能有誰?他心虛,見著咱們撒腿便跑,媽巴羔子!不知對頭給了他什麼好處?」氣不過,大腳丫再度踹來,踢得地上的人大翻跟頭,提起腳又要踢——

  「熊大,別急著弄死他。」他淡淡制止,擱下拭汗的巾子,「追貨要緊。」

  是的,追貨。往來河西走廊,這條中原與西北邊疆的交通要道,自古有絲路之稱,無數的商隊與求佛揚法的僧侶行經,使商業與文化俱盛。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懶得問也不想管,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簡單明確——

  在他地盤來往的人與貨,沒他的允準,誰也不能動。

  而這回貨由眼下過,對頭竟是劫貨傷人,因路線圖的泄漏,他下頭的幾隊人馬同時遭襲擊,無法在短時間內相互支援。貨丟了,猶可追回;但幾名手下因此送命,那些全是追隨他多年的弟兄,這個仇,他頂了下來。

  「貨在哪裏?」他頭微垂,問得極是平靜。

  「頭兒……我、我知道錯了……您大人大量,我是鬼迷心竅,才去貪那一萬兩白銀,我知道錯了,我、我賠不是、賠不是……」他磕頭,臉上有血有淚,已不敢再聲稱無辜。

  「貨在哪裏?」他又問,表情高深莫測。

  「是哈薩克族的巴裏,他、他領著自己的人馬……劫貨換、換銀兩、添刀購箭……頭兒,我是走投無路了,巴裏不講信用的……他想殺我,我真的走投無路!」那一萬兩白銀拿不到,卻引來兩邊的追殺。

  男子沉默不語,濃眉微挑,忽地臂肌擴張,一把將爛泥似的人提至桌上,讓他的頭與兩顆白蘭瓜並列著,「刷」地一聲不及眨眼,一道銀光掠過,他手中不知從何抽出一柄彎刀,刀光晃晃,「啪」地貼在桌上那顆瓜似的人頭。

  「媽的!羅哩吧唆!貨在哪裏?你最好別教我再問一次!」

  「頭、頭兒……別、別砍,我說我說……」他緊閉雙目直嚷,腦中打計量,「我告訴你們貨在何處,我說了,你你、你們就答應放我走,不殺我……」

  談條件?喝!

  持彎刀的男子忽爾輕笑,笑聲未止,刀光已砍將下來,削掉那人一耳,用的力道巧勁無比,動作迅捷如電,那只血耳飛離而去,先擊在墻上才落地,下一瞬那人終於意識到痛,血由傷口涌出,他發出殺豬似的驚恐叫喊。

  「啊!啊——我說我說!我什麼都說!頭兒,饒命啊——」

  「可惜我現在不想聽。」他道,彎刀揚高又落,「咚」地當頭砍下——

  一剖為二。

  甜蜜的香氣由分成兩半的白蘭瓜果肉中散發出來,而旁邊那顆人頭仍好端端地連著身軀,只是人已嚇得口吐白沫、厥了過去,以為小命已休。

  「頭兒,要一刀作了他嗎?」熊大滿臉鄙夷,在道上走踏,這種見利心喜、罔顧道義的雜碎最教人瞧不起。

  男子「唔」地牽動唇角,搖了搖頭緩慢地道:「把這家夥綁在旱地上,明日太陽升起,他就什麼都說了。」他的性子爽快而狠厲,最受不了別人婆婆媽媽、羅哩吧唆,不按他的規則玩,那就別玩,省得麻煩。如今正值五月仲夏,熾烈的日光如淬毒的箭,一般人挺不了多久的,更何況是一個意志不堅的叛徒。

  接著,他咧嘴笑開,煩邊有深深的酒窩,淩厲的輪廓因笑容柔和了起來,竟有幾分淘氣。他連番快手,兩顆白底綠紋的瓜果被均勻地劈成片,皮薄果肉鮮紅,汁液滴在桌面,成為難以抗拒的豐美。

  「今年豐收,吃甜瓜吧!」

  ※  ※  ※

  西安城東郊, 河和灞河之間,這丘陵地和緩起伏,如流動的波浪,一朵朵、一株株雪白的、乳白的、米白的花,將綠地織就成柔軟的顏色,一望無際的棉田。

  「靜姊!煜哥!」一匹栗色馬奔馳而至,馬背上的姑娘梳著而只麻花瓣,劉海教風吹亂了,露出整張粉嫩的蜜色小臉,眉細而濃,頗有英氣,一對亮燦燦的眸子,小巧的鼻、厚而傃的櫻唇。

  她輕巧地扯住馬鬃,沒有韁繩亦毋需鞍轡,她俐落而熟練地控制著坐騎,馬匹的高大雄壯,襯得她的身形格外嬌小。

  聽見她輕聲呼喚,棉田中工作的大叔大嬸們皆抬起頭觀望著,幾個離她近些的人笑嘻嘻地為她指了方向。

  「笑眉啊,你找大小姐和煜少爺?他們剛離開這兒,往後頭廠房去了。」

  「是呀。煜少爺採了幾朵米白棉,說是要做什麼……什麼試驗的,哎呀,不懂啦,應該是在棉廠,你去找找吧!」

  馬背上的姑娘眉開眼笑,釀了蜜的容顏,她的名字取得好,極是貼切。

  接著,她翻下身,拍拍栗馬的背脊和頸項,它自幼便跟在她身旁,已通靈性,嘶鳴一聲自顧踱開,在高低的陵地上尋找美草。

  「阿廣叔,秀芝姊的身體好些了嗎?我娘說若是您銀子不夠使,千萬得說出來,別再到廟裏求香灰和符咒,那是治不好的。」她一骨碌地蹲坐在棉田邊,也不嫌土塵灰地,湖綠色的褲裝清新可喜。

  「哦、喔……」被點到名的瘦小漢子撐起腰桿,他怔了怔,一會兒才道:「秀芝好多了,會認人了……謝謝老夫人關心,謝謝二小姐,我、我——」

  「呵呵,阿廣叔,別這麼生疏啦,你喊我笑眉就行了。」她酒窩跳動,邊接過一位大嬸遞來的鴨梨,在漂亮的衣料上隨便擦拭,張嘴清脆地咬進一口香甜。

  「二小姐,我我……很謝謝、很感激,我不知說什麼好!」

  「哎呀!阿廣啊,說話別這麼吞吞吐吐的!」一旁的大叔拍了拍阿廣叔的肩頭,「唉,你家秀芝的事咱們多少聽聞了,那童家仗著勢頭四處欺人,也不知幹下多少傷天害理的勾當?這次秀芝死裏逃生,沒教童大少欺負了去,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每個城鄉,總免不了這種惡霸,仗權勢、仗著有幾分錢財可使,便想只手遮天。那童家大少見秀芝貌美,欲要染指,暗地命人將她騙入童府,一進去便出不來了,後來紙包不住火,消息由童府裏細碎地傳出,阿廣叔上門要人,卻遭對方一陣毒打。

  棉田埂上的姑娘咬著香梨,略偏著小頭顱,陽光在她發梢蕩漾,那靜靜聽取的神態,有些稚氣,又有些無辜。

  一名大嬸接著道:「那童家沒一個好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和兒子一個德行,秀芝這丫頭也夠節烈了,竟上吊來保清白,唉……好不容易把她由鬼門關拉了回來,又生著場大病,總是這麼昏昏沉沉的。」

  阿廣叔挂了挂兩掌,雙目泛溼,慢道:「秀芝認得我了,她會轉好,能度過這劫,真的是老天有眼,是萬幸了……」

  他求救無門,以為再無希望、再也見不到乖女兒的面,事情卻出現轉機。

  那一夜,傾盆大雨。一個全身黑衣勁裝的蒙面客抱著秀芝回來,那條白綾雖松開,仍圈在她的頸上,氣息已弱,而那黑衣人肩頭沾了血,好似受傷,留下秀芝和一袋碎銀後,在雨幕中消失離去。

  手中鴨梨啃得僅剩果核,笑眉舔了舔唇,將殘核往後頭一甩,瀟灑的動作引發出刺疼,眉心不禁緊蹙了蹙,她抬起另一手,悄悄地撫按著泛疼的肩頭。

  這時,一名胖大嬸對往阿廣叔,臉上難掩熱情道:「提到你家的秀芝,王家村和張家莊就有好幾戶人家托我提親,雖然發生了這事,秀芝還病著,這時若訂個好姻緣,說不定喜事上門,把煞氣衝走了,秀芝整個人精神就來啦。」

  「對呀對呀!衝衝喜,這個法子挺管用的。阿廣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家秀芝也到年歲了,該要找戶人家啦!」

  「是啊,讓秀芝快些嫁了,要不那童大少再來糾纏,咱們惹不起啊……」

  「唉,聽說這回童家分別收購城南的棉田,反抗的幾戶人家全吃足了苦頭,最後拿不到銀子還要被逼著遷居,唉唉,老天有靈,就該下一道雷劈死他們……」

  蹲坐在棉田邊的姑娘悄悄起身,沒驚動誰,紅唇微抿,噙著一抹別有意味的弧形,湖綠色的身影沿著棉田邊緣走過,那些交談的聲音離得遠了,在身後漸漸模糊。

  陽光很暖,微帶燥熱,下了一個坡地後,華家的棉廠和紡織廠就在眼前。

  關中這地方經營著大片的棉花田,而華家更是其中的翹楚,由種棉、摘取、提榨、紡織,然後染色、裁制,華家棉和華家的成布向來享有美譽,與絲織刺繡繁華的江南鼎足而立。

  剛轉進棉廠入口,兩只踞守的龐然大物朝嬌小的人影兒拔山倒樹地撲來,她嬌聲一呼,身軀順勢往後仰躺,雙手不住地抵抗推拒,邊笑邊罵著:「臭黑仔,走開啦!你口水臟死啦!呵呵哈哈,花斑兒別、別搔人家的腰,好、好癢呵……」狼犬一頭黑亮一頭淡褐,露出的銳牙足可咬斷人的頸項,現下卻同一個小姑娘滾成團兒,「汪汪」興奮地吠著,喉間還發出「呼嚕嚕」的怪音。

  「唉啊——」她忽地吸氣,小臉皺著,肩上的肌肉不小心又扯疼了。

  「臭黑仔,臭花斑兒,都是你們啦,好痛耶——」她嘟著唇嬌軟地罵著,抬起手略略護住痛處。

  兩只狼犬被罵得有些莫名其妙,大頭東搖西晃,稍稍退了開來。

  見它們眨著眼、一臉無辜相,笑眉不由得噗哧一笑,壓低了聲音,「算啦算啦,不知者無罪。這是秘密,只有我們三個知道。」眸光瞄了瞄疼痛的肩頭,閃著神秘的光彩,覺得那是勇氣和膽識的象徵。

  少女,總有些心事不教誰知道,只藏在自己心中,那些私密的、奇異的、古靈精怪的念頭,和那些熱情的、美麗的、狂想的夢。

  「笑眉啊!」忽地,身後有人喚起。

  她回過頭,見一名六十來歲的老伯手持著彈棉大弓,瞇著眼望向這邊。

  「安師傅,您好哇!」她笑,俐落地站起身子,兩手拍著身上的塵灰,邊往裏頭走去。

  「好、好。」他笑著頷首,熟稔地道:「你這丫頭,今兒個是來幫我彈棉嗎?」

  「呵呵,安師傅,那是您的家傳絕技,我老早就想學了,可是您總嘴巴上說說,又不認真教我。」

  「喲,上回不知誰啊,拿著彈弓彈了一下午,棉絮沒彈軟,卻彈出滿屋子飛花兒,害得大夥猛打噴嚏。」另一名師傅探出身子,對著安老伯擠眉弄眼的。

  聞言,笑眉可人的臉蛋紅了紅,笑聲卻爽朗英氣。「劉師傅,您臉皮可厚啦,竟然欺負我一個小姑娘。哼,我找靜姊和煜哥去,不睬你啦。」

  劉師傅嘿嘿地笑了笑,回身繼續彈棉。

  「你找大小姐和煜少爺?他們倆在後頭場子。」安師傅道,習慣性抖了抖手中的大彈弓,皺紋滿布的老臉可親地笑著,「笑眉啊,等大小姐的婚事確定,再來就輪到你啦!呵呵……你都十八歲了,真快。」他在華家待了大半輩子,看著她們一對姊妹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還有那名教華家收養的少年,經過多年的調教,已成為能獨當一面、挑起大梁的男子。

  方寸沒來由窒了窒,唇邊的弧度略頓,她露齒笑開,不著痕跡地甩掉那難解的心緒。「靜姊還沒嫁呢!我瞧整個西安城,想找個配得上靜姊、夠格當我華笑眉姊夫的男子,只有三個字,難、難、難。」

  「難什麼!?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大夥都認定是煜少爺了,他們倆女的美男的俊,真真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天成佳偶。」

  是的。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天成的佳偶。

  笑眉知道的,一直清楚知悉。不深思,是胸懷中還隱著一個微乎其微的夢,這個愛作夢的年紀呵……她無法扼殺萌芽的情意,對那男子而言,她就是一個愛鬧愛笑、頑皮爽朗的小妹,單純至極的手足情誼,是自己對他起了遐念,是對?是錯?她已無法自主。

  心頭悶悶的,她向來要強,偏不讓那惱人的感覺顯露出來。

  往後頭場子的路上,她讓細濃有型的眉飛揚著、酒窩明亮地跳躍,和幾個迎面而來的人招呼著,偶爾停下來聊上幾句,他們習慣喚她名字,卻不稱她二小姐,這似乎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按著幾位大叔大嬸的指示,她繞過場子,轉進一處平房。這兒是供外頭工人午時小憩用的,裏邊十分寬敞,擺設不少的桌椅和大桶子的茶水。

  她腳步稍頓,手指下意識撫著臉蛋,輕捏著兩頰,讓膚色瞧起來紅潤一些,順著耳邊幾縷發絲,又撥了撥不愛聽話的劉海,是徒勞無功的,不管怎麼弄,它們仍舊變回原來的模樣。

  意識到這女為悅己者容的舉動,她怔了一怔,隨即苦笑——

  笑眉啊笑眉,你不是一向瀟灑坦率?面對心儀的男子,原來也同其他姑娘一個模樣,生了女兒家的嬌態呵!

  她胡亂想著,然後,屋內那中低的男子嗓音吸引了她。

  不躁不揚,永遠的溫和清朗,她眸光無言地投入窗內,心微震,身子佇定在窗子外頭,竟是……不敢現身。

  屋中,一男一女靠得極近,他執著她的小手似在審視,向來舒朗的眉淡蹙著。

  「受了傷怎麼不說?」他將女子的軟荑舉得更近,兩人的距離也更近了。

  「沒事的,煜哥。」女子溫柔地搖頭,白衫潔凈,黑發如雲,側顏秀美白曾,幽幽一嘆,「是方才讓彈棉弓割傷的,一個小口子,不打緊。」

  「都流血了,還說沒關係?」他取出乾凈的帕子為她包扎,動作輕和,眉眼間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呵護。「待會兒回府,得好好上藥才行。」

  「煜哥……」她輕喚,柳眉楚楚地擰著,「回府後,可不可以別張揚,這傷真的沒什麼……」

  男子沉吟,唇角了然地牽動。「怎麼?你怕駱斌知道?」

  聽見華家大總管的名字,女子下意識一顫,咬著唇又是嘆氣。

  「我真希望自己強壯一些,別這麼文弱,別總讓人當成病貓兒,換作是笑眉,絕不會這般輕易受傷。唉……我也想學些拳腳功夫,把身子練得壯些。」

  「你身子骨原就嬌弱,先把氣息調好為先,練武之事以後再說吧。」他愛憐地拍拍她的巧肩,頓了頓又道:「我會照顧你、護著你。還有笑眉。」

  窗外的人兒默默瞧著、默默聽著,可人而坦率的臉蛋沾上了落寞,唇邊依然有笑,苦苦的、澀澀的,勉強地維持著。此時,她想起安師傅說的那些話,一一印證在屋內男女身上,男俊女美,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而自己……

  她摸摸臉蛋又摸摸淩亂的劉海,低垂著眼,發現湖綠色的衣衫上沾著許多草屑灰印,呵呵,她是個野丫頭哩。

  該要如何?又能如何?她的少女的、初初的、迷蒙的夢呵。

  默默地,誰也不去驚動,她轉身走出不屬己的天地。

  ※  ※  ※

  兩頭狼犬極少這樣安靜。

  黑仔和花斑兒垂著尾巴跟隨著她,倣佛感同身受,知道這個開朗的姑娘有了奇怪的憂愁。

  走過一坡又一坡的丘陵地,像是要發泄旺盛的精力和心底厚重的惆悵,她走了好久,走了好遠,直到兩條腿發出抗議,她咚地一聲絆倒,神智才震了回來,轉身回望,那大片的棉田離得遠了,而自己正跌坐在上坡處的草地上,將底下的景色望得分明。

  她乾脆曲膝而坐,兩頭猛犬自動地蜷伏身畔,甚是眷戀。

  此刻已近黃昏時分,風穿林越丘而來,徐徐的、涼涼的,有著青草的腥味和野地裏特有的香氣。

  她不由得深深呼吸,極愛這種味道,一吸一呼閒,將胸臆中紊亂的煩悶一掃而空,她嘆息著,身軀往後躺成一個「大」字。

  「瞧,天上的雲呵……」她自喃著,明亮的眼瞳恢復些許生氣,雙臂自然地交疊在腦後。「風來了,它們就動著、變化著。」

  若沒有風,雲會如何?是不是跌入互古不前的時間和空間中,永遠永遠留在一個地方,哪裏也去不了?

  她不自覺思索著,腦中好似有根毫針輕刺著,每根思緒都泛著疼、活了起來。然後,她倣佛有些懂了——

  「靜姊是天上的白雲,清靈靈的,又柔又軟,而煜哥是風。」

  兩頭狼犬是聽不懂的,她說著,給適才傷心的自己一個解答。

  「雲要有風相伴才能飄得遠、走到天涯海角,靜姊嬌弱溫柔,只有煜哥才能全心全意待她,呵護著地、陪伴著她,若失去煜哥,靜姊該怎麼辦?」像失去風的孤雲,只能站在原地?

  「所以,這樣的結果實在太好啦!靜姊和煜哥、煜哥和靜姊,這樣再好不過了!」她咧嘴笑,猛地坐直身軀,兩頭大犬讓她的轉變逗得一愣愣的,就見她頭一甩,黑發飛揚,圓頰紅撲撲的,胸口的起伏快了些,而黑眸較以往清亮三分,卻透著怪異的水霧。

  她想,她不是雲,也不是風。

  她是一只飛鳥,有強壯的雙翅,只要心底願意,她就能飛到山的那一頭、海的那一邊,從來就不需要保護,她會迎著風,讓那無形吹凈眼中的溼意,然後,她又會是那個瀟灑的、坦率的、顧盼神飛、提得起放得下的華笑眉。

  「黑仔、花斑兒,跟我跑馬去!」

  她跳起來振奮喊著,兩指壓在舌側,發出一陣清脆遠長的哨音,響徹雲霄。

  ※  ※  ※

  突來的清哨壞了他的苦心。

  這匹馬無鞍無轡,是野生的、未經馴服的吧!?

  栗色毛無一雜質,厚實的胸肌、健美的四蹄,馬鬃長而濃密,一對眼野性未馴,它瞧住他,冷冷的、傲傲的,竟由鼻孔中噴氣。

  薄唇興味地勾勒,他亦在打量,不動聲色地打量,緩慢地移動步伐,安靜地靠近它,營造出不具威脅的氣氛,在安詳中切入,才能順利掌握。畢竟,一匹健壯又桀驁不馴的美獸,誰人不愛?

  「噓……」他低低安撫,深褐色的眼珠泛著奇異難得的溫柔,「乖女孩兒……」原來是頭牝馬,他幫自己的坐騎找到伴侶了,是個美姑娘,石龍會喜歡的。

  進入關中,是為那批貨,更為替弟兄討回公道。

  哈薩克族的巴裏不該在他地盤上撒野,死去的弟兄,他要親自為他們復仇,而那個教烈日灼掉一層皮的叛徒供出,巴裏的人馬把各地搶來的貨集中於此,西安城大而雜,各國的使節、商賈、僧侶來去,形成一個極佳的藏身所和銷貨處,貨物想在這裏脫手,確實不難。

  這幾日的追蹤毫無進展,陷入膠著狀態,適才剛結束與熊大他們的密會,眾人各自散去,剩他獨自一人,丘陵上的景致留住他的目光,由上往下俯看,延伸而去的棉田,形成碩大的美感,與蘭州那片翠綠瓜田有異曲同工之處。

  然後,就遇上這頭美麗的馬兒,算是附加的收獲,稍稍彌補了這些天無法享受甜瓜美味的遺憾。

  他修長的指順著馬背道走,已來到頸上長鬃,眼微垂,口中輕吟呢喃,是一曲新疆小調,分不清是哪個部族,悠揚悅耳,能緩心智。

  他打算先降低它的戒備,馴服它後再喚來石龍。一切盡在掌握,十分順利,直到那聲響亮的清哨驚動他掌下的馬匹。

  「該死!」他罵了句。

  機會稍縱即逝,下一瞬,他已扯住長鬃翻身上馬,跨坐在馬背上,動作俐落得不可思議,好似雙腿裝有彈簧機括,蹬高後又緊緊夾住馬腹。

  栗馬立起前蹄對空嘶鳴,揚首甩尾,衝破這陌生男子設下的迷境,所有的野性在此時爆發出來,四蹄狂蹬猛跳,硬要將背上的重量摔下,它極具靈性,認定只有一個主人,除了她,誰也不能駕馭它。

  一人一獸相互卯上了。

  他伏低身軀,技巧地將重量壓在馬匹頸項,忽地又傳來一聲長哨,栗馬以嘶鳴回應,接著撒蹄狂奔,疾似颶風、迅若閃電。

  風強大得幾要讓他睜不開眼,粗厲地打在臉上,每下都是利刃,他卻大笑起來,爽朗豪氣,知道胯下大馬正朝那哨音飛奔,亦想藉機將自己震落。

  悍妞兒!辣得緊!

  男子的笑聲更狂更烈,好強與好玩的心性張揚而起,夾緊馬腹,他鼓氣噘唇,發出的哨音渾厚獨特,不一會兒,側坡丘陵上一匹灰毛駿馬奔來,體型較栗馬粗獷,後腿勁力不容小覷,每回奔馳如跳如躍,它中途截上,速度比栗馬快,卻故意並駕齊驅,身軀強勢地靠近著、有意無意地推擠著,那栗馬聞到雄性的體味,四蹄雜沓,有些紛亂,速度不由得緩了緩,仍持續奔馳。

  「石龍,別嚇著姑娘!」

  衣襟教狂風吹開了,古銅色的胸膛結實強壯,肌理分明。他銳眸細瞇,咧嘴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酒窩迷人極了,揚聲對住灰馬大喊:「走!咱們瞧瞧,誰在同你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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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0:39
第二章

  情況有些古怪,常是她一聲清哨,琥珀即刻便到。

  她張望著,發出第二聲長哨,聽到不遠處傳來熟悉的馬蹄,嘶鳴聲不同於以往,倣佛受到驚嚇,變得銳利清厲。

  笑眉心一驚,撒腿便跑迎向前去,兩頭狼犬則訓練有素地跟上,一左一右護在她身邊。

  另一邊,灰馬的強勢氣息刺激了它,再加上背上的重量無法掙脫,而馬鬃絞在男子手中,栗毛馬的四蹄緩了緩,讓人控住方向。

  男子笑聲豪邁,大掌讚許似地撫著它柔軟皮毛,感覺這匹美獸壯健溫熱的肌理,一面朝直要靠近的灰馬道:「石龍,你的姑娘肯睬你啦!」

  「你!?偷馬賊!」忽地,嬌聲夾著怒氣,在黃昏霞紅下響起。

  栗馬見主人出現,雜亂的蹄步有了方向,它拒絕灰馬的親近,幾個起伏終於奔至笑眉身旁,連帶著,也將那名男子帶到她面前,前者跨在馬背,後者安慰地撫拍著馬頭,他聽見她那聲憤怒的指責,下一瞬,眼瞳中已映入她的面容,而她正揚著一雙亮燦如星的眸子,狠狠地瞪住他。

  一時間,霍希克說不出話。

  他的心臟打著鼓,咚咚、咚咚、咚咚,由慢而快,由快而慢,又快又慢,似快似慢,失去慣性的節奏,敲得雜亂無章。姑娘抬高的紅潤臉龐,那兩道不馴的眸光,熠熠生輝,穿過他的肉體,直直鑽進他的腦海,刺入他的心。

  這時間,霍希克懵了。

  吸引如此強烈,有某種熟悉泛上心頭,下意識在記憶中追尋,倣若許久、許久以前,他迷了路,在敦煌千百個石洞中迂回曲折,無意之問見到的那一面畫墻,熱情的,神秘而難以抗拒。

  是新疆高原族的男子?在對方打量自己的同時,笑眉亦暗暗猜測。

  西安城除了是與西北商業往來的集中處,外國人不少,城中更混雜著西北許多部落的族人。眼前男子膚色偏褐,濃眉有型,鼻梁直而挺,發包纏在頂帽中,她在城中見過類似的人,鼓是屬於西北部族,不同在於,這個陌生人深刻瘦削的輪廓上有一對深邃無端的眼眸,而他的眼睫太過濃密。

  接觸到男子狂烈奇異的目光,極端無禮,毫不掩蓋其中興趣,燒刺的灼感由頭灌至腳下十趾,笑眉臉蛋竟不自主地泛了紅。

  栗馬微嘶,鼻頭輕觸著她的頰,這一碰,神智終於攏回。

  這無禮的家夥!甩掉那亂七八糟、無理可循,兼之莫名其妙的羞澀,她放膽怒視,細濃的眉飛揚,下顎傲然挺著,小臉兒紅撲撲,口氣卻氣呼呼的。

  「男子漢大丈夫不做正當事,卻來幹這三流勾當!?你羞不羞!?快把琥珀還給我!」

  他不語,唇微勾,只顧著瞧她,從姑娘的發稍瞧到小鞋尖,在渾圓的胸脯逗留了會兒,在小腰肢上也停了會兒,猜想雙掌合握該能將她圈起,他看著、想著,末了,兩道視線又循回姑娘可人的臉蛋,這般地光明正大。

  「你看什麼看!?」笑眉腳一跺,討厭極了他的注視,雖說她的性子不拘小節、開朗豪情,但教一名陌生男子以那樣古裏古怪的眼神打量,任誰都要生氣。她臉蛋一下子變得好紅,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澀。

  霍希克咧嘴一笑,展現他露齒瞇眼的招牌笑容,低啞地道:「姑娘生得美,我自然是非看不可。」

  他邊說邊傾向前,峻臉貼在馬鬃旁,毫無預警拉近兩人距離,有意無意的,男性氣息溫熱地拂過笑眉拍撫馬頭的手背。

  她心猛震,迅捷地縮回手,又記起明明自己才是琥珀的主人,若放手,當下就輸了一著,要強的脾性此時卯了上來,不退反進,她兩臂陡地圈住馬頸,小嘴怒斥:「你胡說什麼!?嘴巴不乾不凈!這馬是我的,你下來!」

  他可親的笑容落入她的眼,全成可惡。

  「你再不下來,我、我不客氣了!」男子的臉有棱有角,離得太近了,原來,他的眼珠子不是黑的,偏褐,又帶點金,流轉著琥珀光。

  笑眉,你亂七八糟想些什麼?意識到出軌的心神,她急忙拉回,面頰一片燒熱。

  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太、太、太生氣了,這是首次,她遇上這般粗野不教的人。

  男子眉一挑,好笑地問:「哦,你打算怎麼對我不客氣?」

  說實話,這姑娘不頂美,卻有一股爛漫天真的熱情,從她清亮的眼中迸射而出,三分野性、三分稚氣,不知怎地,極想見她開朗大笑的模樣,定是萬分迷人。

  笑眉瞪眼,聽見黑仔和花斑兒蓄勢待發的低咆聲。「我放狗咬你!」

  「喔?」他瞥了眼兩頭大狼犬,又移回來鎖住姑娘的俏臉,嗓音低柔,「你的狗兒鬥不過我的馬。」石龍連草原狼都敢鬥,還怕兩只狼型的犬?

  那匹大灰馬很俊,從方才就在三尺外來回踱步,健壯的四蹄穩穩踩踏,流須尾緩動,它窺探著、評量著,那態度好生傲慢。

  「那也得鬥過才知!」笑眉冷哼。

  萬不得已,她不會唆使狼犬攻擊,因那利牙足可致人於死。

  「你下不下來?」她又問。

  他喜歡她的聲音,雖說生著氣,話氣不佳,可是好有精神,清清脆脆的,像在燥熱難當的盛夏,大口咬下冰鎮過的甜瓜,清涼衝刷過全身,舒暢。

  潔白的牙一閃一閃的,他柔聲問,全然地不由自主,「你叫什麼名字?」

  這臭家夥,把她的警告當成亂風過耳?心中怒火陡熾,她張口揚聲喚道:「黑仔、花斑兒!」

  「唬汪——」

  兩頭狼犬接到指示後,對住男子一前一後發動攻擊,它們後腿彈勁強,一個跳躍,眼見兩雙前腿已分別搭在他的背心和胸口,利齒森然——

  「別傷人!」新的指示陡響。

  他兩臂蓄勁,掌握成拳,原要在下一刻同時擊斃二犬,卻聽見她驚慌喊出,知她並非真要致他於死,嚇唬的成分多了些,胡裏胡涂地,心頭竟泛起柔軟之情。

  若殺了她的愛犬,她必定不歡。

  此刻短暫而兇險,他腦中已翻覆無數念頭,臨了卻不出手,而笑眉雖出口制止,狼犬的動作十分迅捷,要立即撤回萬不可能,銳牙仍貼著他的肌膚劃過。

  狼犬著地後,仍朝著馬背上的人低咆,齜牙咧嘴的,等著主子接下來的命令。

  此時,大灰馬發出淩厲的嘶鳴,似乎頗為不悅,又十分不解,但未得男子指示,它只能繼續踱步,鼻孔忿忿噴氣。

  笑眉喘息著,琥珀很不安,她想安撫,才知自己胸口亦跳得急促,她抬眼再度望他,見男子笑得一臉無謂,白牙閃爍。

  「你、你流血了。」她訥訥道,盯住一片壯闊的胸肌,瞧不出傷口的深淺,而血細碎的流,沿著塊塊的肌肉蜿蜒而下,敞開的衣襟亦沾得斑斑血點,胸前如此,背後應該也傷著了。

  「你為什麼不閃不躲?黑仔和花斑會咬死人的。」他瞧起來多少練過手腳功夫,腰側還配有一把彎刀,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挺直上身不移不動,等著狼犬近身?見他胸前流血,她竟生起罪惡感覺,明明是他的錯,他起的頭,他、他故意挑釁!

  可愛的姑娘呵……竟不懂得隱藏心事。霍希克在她眼中捕捉到一絲歉疚,或者,連她自己亦未曾察覺,這招苦肉計收到不錯的效果。

  「你不是存心要我的命,我知道。」他忽地翻身下馬,離笑眉僅一步之遙,雙臂抱胸,低聲問:「你不生氣了?」

  「我——」笑眉一怔,發現立在面前的他好高大,自己僅及他的胸口,而他流血的裸胸上除新傷外,還細細淺淺留著好幾道傷痕,在古銅肌膚上展現出某種氣勢,她瞠目結舌,忽地腦袋中轟聲大響,火燒上兩頰,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中竟暗數著胸墻上的痕跡。

  噢!天爺!她咬唇跺腳,眸光往上閃躲,卻直直對入他深邃的瞳裏。

  糟!他的酒窩為什麼……為什麼……教她好難呼吸!?

  從來沒有一個男子能引起她如此怪異的感覺。

  她知道自己喜愛煜哥,見著他心中喜樂,會生出依賴之情,會渴望他的呵護。她愛在外頭闖蕩,醉心江湖的豪情和俠義,亦結交過幾位男性的俠士,皆屬純粹的友誼。而性情中那些爽朗和瀟灑,在此刻卻抽離開來,變得不像華笑眉了。

  她發怔的模樣帶著嬌氣,紅潤的臉蛋,紅潤的唇瓣,眼眸有些迷蒙,他聞到姑娘身上清新的芳香,揉進大自然的氣味,甜甜雅雅的。

  「我不是偷馬賊。」他笑,也不懂為什麼想解釋,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行事作風。「你的馬,嗯……你喚它琥珀?它很漂亮,我以為是草原上的野馬,然後——」他略頓,目光須臾不離,「我的馬,石龍,它需要一個伴。」

  他善意的解釋讓笑眉有些無措,自己真是誤會他了!?

  咽咽喉頭,輕抿朱唇,她撫觸著琥珀,臉頰自然而然地偎著,與它相互摩挲。

  氣氛陡轉,兩人沉默無語,而大馬和狼犬都有些莫名其妙,讓自己的主子捉弄了,嘶鳴和低狺變得悻悻然的,最後乾脆自動縮口,等情勢明朗再說。

  望住她可愛的發漩,他心底一蕩,又憶及敦煌怫窟中那面偶遇的畫墻。

  「你叫什麼名字?」

  聞言,她動作微僵,思忖著說與不說。她從來不是扭捏作態的姑娘,武林江湖互報姓名是常有的事,她毋需過分在意吧。

  「問人姓名,不是應該先自報名號嗎?」她道,口氣略衝,想掩飾內心慌亂。

  他不以為意,朗聲大笑,「我叫霍希克。」他名字的念法音短而促,低啞嗓音微卷,很有西北部族言語的感覺。

  「你姓霍?」她想到西郊霍去病的墳冢,那位漢代驃騎將軍的戰功一直是她所欽慕的。

  他搖搖頭,「霍希克是我的名,直接譯成漢字的音,至於姓……」他眉心稍擰,似乎思索著一道難題,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我姓什麼。」

  「哪有人不知自己的姓?」她細眉挑起,以為他故意捉弄人。

  霍希克仍舊笑,輕描淡寫地解釋,「我是孤兒。」

  聞言,她又怔,見男子神色淡靜,抿了抿唇才道:「你沒見過你的爹爹和娘親嗎?要不,怎麼連姓都不知道?」

  「我沒見過。」眼神終於離開姑娘的俏顏,他拉攏一邊衣襟拭血,傷口並不嚴重,周遭的血已凝住。

  事實上,他是個棄嬰,連屬於哪個族落他也不知。

  前任的頭子在草原上拾到尚在襁褓中的他,從大狼和天雕嘴中搶下這塊肉,他活了下來,面對更惡劣的環境,接受更嚴厲的考驗,而人的一生,就是在永不歇止的考驗中撐過,他明白,深刻體會,人只有往前邁進,只有強壯自己,才能尊嚴的活著。

  多年以後,穿過塔克拉馬幹沙漠,往更遠的高原,他見過與自己長相有幾分雷同的外族,他想,給予他生命的那對男女,應有一個是大食人。

  「我叫華笑眉。」笑眉忽爾說出,恢復爽朗坦率的本性,心中戒意未除,但臉色已和緩許多。

  「你姓華?」換他挑眉,關中棉產以華氏家族馬首是瞻,如今在一望無際的棉田丘陵巧遇一位華姓姑娘,他自然而然心生聯想。

  「嗯,我姓華。笑、眉。」她指著唇邊的笑,又指著細濃的眉。

  「我又不是孤兒,當然有名有姓。」此話一出,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她是心直口快,並非瞧不起人,吐吐舌尖,她頭一甩,很快又說:「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

  對既定的事實,霍希克早已釋懷,他唔地沉吟卻不說話,有種恍惚的感覺,倣佛可以一直道麼瞧著她、靜默地看著,微紅的臉頰、小巧的界尖、豐潤的唇瓣,然後近近吸取她身上好聞的香氣,聽著地清脆圓潤的音珠,一直這樣下去,他可以沉迷其間,毋需清醒。

  笑眉以為他真生氣了,咬咬唇又抿抿唇,想想自己說出那樣的話是惡毒了些。

  「我——」

  「你——」

  「你先說。」

  「你先說。」

  沉默後,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止住,互瞪著,然後一同笑了出來。

  「你想說什麼?」笑眉問。覺得方才一笑削弱了男子高深莫測的神情。

  他不著痕跡地嘆息。

  他想問——

  姑娘家住何處?

  今年幾歲?

  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愛不愛吃甜瓜?

  願不願意跟他回蘭州?

  可不可能當他的女人?

  一切來得太快、太匆促,他知道,可心裏有股躁動,不僅石龍找到可人的伴侶,連自己也找到了,他與她初次相遇,直覺替他決定所有,告訴了自己的心,而他向來是行動派的,下了決心,就卯足勁往前行。

  「你願不願意——」

  「笑眉!笑眉!」關鍵時刻,身後丘陵線上出現一個騎馬的身影。

  「煜哥,我在這兒!」她眸光由他臉上抽離,朝著不遠處的影子揮動臂膀,語氣中夾有一絲陡現的欣喜,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了。

  「笑眉。」展煜驅馬而來,須臾已來到他們身邊,見笑眉與一名陌生男子靠近,他心中突兀,接著俐落地翻身下馬。

  「安師傅和劉師傅說你來了,怎麼沒找靜妹和我,卻獨自跑來這兒玩?」他說著,責備人時口氣依然平和,然後手掌極自然地托住她的手肘,不動聲色地將她拉近自己,因為,這個陌生男子不尋常,特別是他流連在笑眉身上的眼光,是計量而謀測的,正打著什麼主意。

  「煜哥,靜姊呢?你沒陪著她?」思及今日在窗外的所見所聞,暫且擺脫的落寞又悄然爬上眉心,他順遂他的動作,身子亳無異議地任他拉近。

  「駱總管遣人來接她回府了,我是出來尋你的。」他頭一調,兩名男子的眼神短兵相接,在極短時間內歸結出評價。他是生意人,面容輕易地挂上笑,神情舒緩。「這位是——」

  「他叫——」笑眉出聲。

  「霍希克。」他搶了她的話頭,自報姓名。他唇邊笑痕還在,卻深沉了起來,金褐的眼盯著笑眉主動攀附在男子臂上的手,信賴的神情,眉宇間怪異的輕愁,頰上似喜似嗔的嫣紅……他有些不是滋味,心頭鬱悶,該死地忘了考量——她有沒有心上人?

  「霍希克——你是銀毛虎!?」展煜微震,道出男子在江湖上的稱號。

  霍希克沒做回應,只深深凝視著笑眉,渴望她是投入他的懷中,而非靠在別的男子身畔,這般難以駕馭的狂情渴慕,連自己亦不能信服。

  「在下展煜,這位是我義妹。」他亦是男人,在這異族高大的男子眼中,明顯地分辨出其中的意味,針對一個姑娘展現出的興趣。

  「閣下前來,所為何事?」銀毛虎出現在關中,在華家棉產範圍,他不得不疑雲暗生,知事情必有蹊蹺,近來河西走廊出了亂子,他多少聽聞。

  「煜哥,他、他——」他的名號如雷貫耳,經提醒,笑眉這才想起:錄毛虎霍希克。她聽過許多關於他的事跡,有褒有貶,說他性情古怪狠厲,行事看重利益,然一旦最諾,矢志必達。下意識打量他的頂帽,她忍不住要去猜想,包裹在裏頭的發絲是否真如傳聞,每絲每縷都流轉銀白光輝?

  她罵他是偷馬賊,他笑。

  她要狼犬咬他,他八風不動,乖乖地讓黑仔和花斑佔上風。

  她心驚他胸膛上的傷口,他卻無所謂地聳肩,任血滴淌。

  她心直口快說了不好的話傷他,他不怒反笑,逕自地瞧著她不放。

  是古怪極了,可是狠厲?嗯……笑眉恍惚想著,不懂那些人為什麼用這個字詞形容他?

  此時,主人一個眼神示意,石龍輕跑過來,霍希克二話不說翻身上馬,對展煜視若無睹,目光真切地鎖在笑眉臉上,嗓音低沉中夾入誓言——

  「姑娘,我們會再相見。」

  在笑眉尚不及反應之際,他忽地傾身,迅雷不及掩耳取走她發上唯一的珠飾,是一朵手工打造的小紅花,含苞待放的熱情,他握在掌心。

  「你!?」笑眉一愣,抬手捂住發頂,眼睜睜見自己的玩意兒落入他手裏。

  「還來!」他、他什麼意思啦?怎麼可以這樣?煜哥都瞧見了!

  霍希克大笑,雙腿踢著馬腹,駕地一聲,灰馬已衝上丘陵線,載著他消失在夕陽西下的那一端,風中還隱隱約的回蕩著他豪邁的笑音。

  「霍希克!」她跺腳,忍不住大喚,身手爽利地跳上琥珀,正打算追擊而去,去要回她的珠花,馬匹尚未掉頭,一邊小手已教展煜握住扯緊,硬是不讓她策馬狂奔。

  「算了,笑眉。」他口氣雖說溫和,卻不容反駁。

  「可是他、他搶我的東西啊!」這個無賴!打開始動地愛馬的主意,她可以不計較,誰知道他變本加厲,搶取她的珠花,雖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可這口氣怎生吞忍!?這蠻子,半點也不懂尊重人!

  「他喜歡你。」展煜看著她,唇邊隱著抹笑,有些憂鬱。

  「什麼?」笑眉不懂,紅潤小臉罩在一層迷蒙中。

  「他喜歡你,你要當心。他不是普通人物,他真看上你,就一定會有所舉動。」

  誰?誰喜歡她!?他?霍希克!?

  不、不!她不要別的男子喜歡她,她只要、只要唯一的一個,不敢奢求的一個,屬於靜姊的那一個……

  「煜哥,我、我……你別亂說。」她困難地了著喉頭,小臉窘迫,「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又沒談上什麼話,我還放狗咬他呢,他做什麼喜、喜歡我?」話及此,那張異族粗獷的臉龐閃過腦海,深淵似的眼瞳,深邃無比地瞧著人,她一顫,方寸熱熱的。

  展煜不再多說,亦翻身上馬。

  「走吧,回家了。義母和靜眉等著我們用膳呢。」

  她瞥了眼那可惡男子消失的方向,下意識摸摸微亂的發絲,和不聽話的劉海,聽見煜哥再次催促,終於掉回頭,用力一甩又重重一嘆,將心頭亂七八糟的莫名感覺拋得遠了。

  ※  ※  ※

  晚膳結束,笑眉摸進廚房,從糖罐中挖出結塊的精糖,悄悄地來到馬廄。

  負責照顧華家馬匹的李大叔已不下百次警告兼請求,要笑眉別再拿糖「甜」死他的馬了,可是琥珀嗜食甜食,到得最後,她只得偷偷摸摸的,若教李大叔逮住,肯定耳根子不清靜。

  今夜的月色很不錯,溫潤迷蒙,可笑眉沒什麼心情欣賞,身於攀在木頭圍欄上,一手撫弄愛馬的皮毛,攤著另一只手,讓琥珀舔食掌心的糖塊。

  栗馬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著、想著,竟羨慕起動物的單純,容易滿足呵……

  「你最好了,少了人的七情六欲,就少掉許許多多的苦惱。」

  心頭苦苦悶悶的,白日發生的事擾亂她的心湖,先是煜哥的事,那是她心底的秘密,不能教誰知道,靜姊這麼好,煜哥這麼好,她喜歡的兩個人若能成雙,那是再好不過了,她會笑著視福他們,即使心中疼痛,時間會為她撫平,因她有強壯的心靈,可以瀟灑轉身。

  篤定了這一層的想法,她該要開懷,仍覺得不踏實,這種沒來由的不安定感全要歸咎於那個奪她珠花的異族男子。討厭!討厭啦!

  姑娘,我們會再相見。

  腦中閃過他誓言般堅定的話語,她呼了一聲。他們當然會再見,他搶她東西,對方不主動找來,她也會去尋他,索回己物。

  想得正入神,她耳朵靈敏,聽見腳步聲朝此過來,心虛,以為李大叔巡視來了,趕忙翻過半人高的木頭圍欄,「噓……」還不忘安撫一整排的馬兒,她趕忙縮起身子躲在陰暗角落。

  來的有兩人,煜哥和駱總管。笑眉聽聲辨人,唇微揚,本想跳出去大喊一聲捉弄他們,但兩人之間的對話卻吸引了她。

  「這是這個月來第三次遭竊。」駱斌的聲音粗啞,有種特殊的磁性。「聽國叔說,事發前的傍晚,他見到幾個外族漢子在倉庫徘徊,上前詢問,他們掉頭就走,神情頗為怪異。」

  「外族人?」展煜語氣懷疑。「可有瞧清是何族服飾?」

  「國叔形容過,就我判斷,屬哈薩克草原族。」

  「咦?哈薩克?我以為——」頓了一頓,好似思索著什麼,片刻,展煜聲音又起,「白日,我在東郊棉田附近的丘陵地遇上一個人。」

  「誰?」

  「銀毛虎霍希克。」

  「喔?」駱斌沒顯露太多情緒,靜問:「煜少爺認為他進入關中與華家連日來失竊大批成棉有關?」

  「很難不去聯想。」中低嗓音輕吐,「此事別讓靜眉和笑眉知悉,我不希望她們煩憂。」

  「煜少爺不應該大過保護兩位小姐,尤其是大小姐,她要管理華家產業,就不該躲在誰的背後。」雖說是「誰」,但所指何人已表露得再清楚不過。

  兩人都沒了聲音,笑眉咬唇傾聽,一顆心跳得好快。

  許久,展煜開口,慢吞吞的,一字字地問:「你這麼在意她,為什麼不說清楚?不明白地告訴她?你的心意隱瞞這麼多年,我當個旁觀者,一直想這段故事何時才能圓滿?」

  笑眉懷疑自己聽覺出了差錯。

  駱總管在意誰?什麼說清楚、講明白的?什麼圓不圓滿?心跳快上加快,她好難呼吸,想大口喘息又怕被他們察覺,整個臉蛋漲得通紅,身子隱隱顫抖,模糊知道,有一個很深、很深的秘密要被挖掘出來了。

  沉默更久、更緊繃,駱斌聲音響起,一貫的冷靜,察覺不出一絲端倪。

  「煜少爺的話太深奧,小的不懂。」他自稱「小的」,不知有意無意,竟在此時分割出主子和下屬的關係。

  展煜莫可奈何,低低輕嘆,「你還是這麼頑固。」

  他們接下來還說了什麼,笑眉已無心神記取。又躲片刻,直到兩名男子離開,她仍縮在馬廄的角落不移不動,眼眸瞠著,唇微張,思緒讓兩名男子最後的對話攪得一團胡涂,比華家總倉遭竊還教人愕然。

  駱總管有喜歡的人?

  可是、可是煜哥也喜歡她呵……

  但靜姊喜愛煜哥,不是嗎?

  而自己喜愛的是、是……

  笑眉揉了揉眉心,不懂世間男女是怎麼了,一個愛上一個,一個又愛上一個的,亂呵……有個溼潤的鼻頭頂著她的手臂,睜開眼,見琥珀甩著大馬頭,嘴張了合,合了張,似乎想討糖吃。

  她乾脆抱住馬的頭東搖西晃,煩躁地問:「你說,你喜歡誰?」

  他喜歡你。

  沒來由的,展煜在棉田丘陵對她說的話響起,真的是沒來由,完全沒半分徵兆,一句怪異的話就這麼竄進思緒中,讓她想起那個古怪的男子。

  好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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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1:10
第三章

  眉似的月被烏雲掩蓋,夜黑風高。

  睡去的西安城陷進一種凄惻的靜寂中,白日的繁華倣佛是夢。

  微颯中,幾聲犬吠稀疏響起,有近有遠,然後是打更人敲著竹節和響鑼,吆喝著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黑衣蒙面人貼緊石墻躲著,待城中巡夜的守衛經過,和那打更人聊了幾句,一隊官兵向朱雀大街而去後,黑衣人才悄悄探出身子。

  明亮的眼四下打量,藝高人膽大,他猛地發足奔跑,雙腿一蹬,身影躍得好高,已翻過一處大戶人家的高墻。

  墻內正是人家的花園,他在柔軟草地上翻了兩三個滾,無聲地消去跌落的力勁,忽地悶哼一聲,是左肩上的舊傷,又被扯疼了。

  靜伏著,他在等待,直到一種呼嚕嚕的獸類喘息聲由這邊過來。此次,他有了萬全準備,手伸入腰間的小包袱,他取出兩只大雞腿時,那兩頭大犬正好穿過低矮的樹叢,憑靈敏的嗅覺找到夜半入侵的人。

  蒙面下的嘴輕揚,他把雞腿往不同的兩邊丟出,拋得不遠不近,大犬嗚唬一聲,黑夜中閃動藍光的眼看看他又瞧瞧美食飛去的方向,顯得有些無辜,下一刻,兩頭體型雄壯的大獸達成協議放過他,憑著鼻子找雞腿去了。

  不敢耽擱,身子俐落地竄進有錢人家的庭閣臺榭,對大戶人家的建築結構,他大致描繪得出,何況這裏是童府,名聲臭到連臭蟲都要甘拜下風的童府,他已光顧過一次,這會兒再次光臨,當然是熟門熟戶的了。

  此次前來是為城南幾戶種棉為生的人家,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哪裏抵抗得了財大氣粗的土財主?那些被巧取豪奪的棉田地契,他定要設法取回。

  他恨恨想著,有些後悔上回對童家大少手下留情,那把刀應該正中一些,童家是歹竹出歹筍,上梁不正下梁更歪,閹了那臭家夥乾脆。

  效率極佳,在最短時間內找到童家老爺的寢房,他悄聲躲在窗下,想童老爺該已就寢,他日間挂在粗肥腰上那串金庫的鎖匙不知是否解下,若戴著睡覺,那可麻煩了。

  正自思索,隱隱約約的,裏邊傳來奇怪聲響,一陣陣,斷斷續擴,似痛苦又似歡愉,他不明就裏地皺眉,舌頭舔溼指尖,在紙窗上戳破一個洞眼,湊近去瞧。

  房中昏暗,床紗動得厲害,模糊瞧出兩個糾纏的人影,以一種教人臉紅心跳的姿勢交疊擁抱,底下的木頭床發出規律的吱嘎聲,床紗裏的女子陡地發出尖銳的叫喊,甜膩無端。

  「老爺,老、爺……嗯,啊——」

  蒙面下的臉倏地燒熱燙紅,他迅速別開臉,再如何懵懂,也猜測得到裏頭正進行什麼事。惱人的是,那串鑰匙,該怎麼下手?

  此時——

  「唬……唬唬……」獸類不友善的低咆對住他的方向。

  一抬豉,心中震驚,沒想到童府中多出幾頭大犬,似乎找到他藏匿之處,五六頭巨獸圍成扇形緩緩逼近,眼瞳在暗處閃著淩光。

  肩上的傷隱隱作痛,他上回吃過虧,想像得出利齒咬人肉中的疼痛,而這次童府增加爪牙……不能慌。他告訴自己。不動聲色地打量四周,尋找可能的出路,然後緩緩地移動身軀——

  「汪!唬汪!」

  「什麼人?」府內已受驚動。

  只有唯一的機會,稍有遲疑,絕對躲不過那些惡犬的撲擊。

  他斜裏竄飛出去,正慶幸石徑狹窄,可阻擋它們群起的攻擊,四周的燈籠一個接著一個點亮了,人聲喧囂而起。不能被逮住,若是教他們捉了,得知他的身分,後果不堪設想。

  拚命、拚命地跑,石墻出現在前,只需翻過,就能逃出生天。

  他奮力躍起,未料及一頭惡犬跟著跳躍,嘴一張,猛地咬住他的小腿。

  「啊!」好痛!身軀掉落下來,伏趴在草地上,饒是如此,他反應甚迅,揚起手掌打在惡犬的天靈蓋上,那只狗吃痛,哀號著松了口,但經這一頓,後頭更兇惡的一群已然趕上,他不及翻身,只得眼睜睜看著它們撲擊過來,森牙晃晃,就要將他四分五裂。

  「啊——」驚喊而出,竟是屬於女子清脆的聲音,她緊閉只眸,兩臂反射性地擋在臉前——

  預期的疼痛沒有降臨,笑眉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音,她微微睜開細縫,一個高大無比的身影擋在她前頭,她瞧見他赤裸的背,好寬好壯,臂膀肌肉僨起,糾結成塊,一頭淡色的發在夜下飄揚,奇異柔軟。

  那把彎刀在他掌中倣佛有了自主的生命,劃著一個個弧形,像是某個部族豪邁之舞,在令人讚嘆的美感中見血腥。

  這一轉,疾走如電。一群惡犬在眨眼間斷頭,無半聲哀鳴,一只只跌在地上,空氣中迅速讓黏稠的腥味佔領,一個狗頭還液在笑眉身邊,她瞠目結舌說不出話,瞪著、怔了,幾乎忘了腿上的傷。

  他終於轉過身,面容三分之二藏在暗中,顯露出來的部分線條嚴峻,好似隱忍著情緒,尚未接近,笑眉已深刻感受到他身上迸發而出的怒意。

  「你、你,霍希——啊!」他朝她步來,彎刀兀自滴血,笑眉心跳得飛快,想解釋些什麼,又莫名地想安撫他的怒氣,話尚未說完,身子已落入男子掌握,他僅用一臂,便把嬌小的她挾在腋下。

  「喂,你、你要做什麼啦?」她又不是孩童,這個姿態真傷她的自尊。

  「別動。」兩個字吐出來,警告意味濃得嗆人。

  燈火向這邊過來了,童家的仆役和護衛叫聲此起彼落,就快發現他們。

  「我做什麼?當然是來救你這個……這個……」他「這個」了很久,想不出罵她的貼切字眼,「該死!」他差些被她嚇死了。

  今夜,他上童家探看,而熊大等弟兄則分頭往童家在城南的幾處棉倉而去。巴裏極可能與童家共謀,一個用偷用搶,另一個則做為掩護,讓非正當手段取得的貨以高價售出。這些下流事,他才懶得理,他只為找到哈薩克族的巴裏,將他的頭割下種在蘭州瓜田裏。

  然後是驚天動地的犬吠阻撓他暗夜追查,趕來一探,尚未瞧清,一聲姑娘家的驚呼鑽進耳裏,難忘的、熟悉的、在腦中千回百轉,竟是他記挂於心的人兒。

  「你再掙扎,我真把你丟下!」唉,耍狠罷了,他才舍不得。

  笑眉哪知他的心思,情勢萬分危急,好像已有人發現被砍掉的狗頭了。

  「不、不!霍希克,快帶我走!」她不能想像娘親、煜哥和靜姊若得知她夜闖別人宅第,還失風被捕,臉上會有什麼表情。

  感覺她柔軟的兩手主動攀住自己,他怒火稍退,愛憐地嘆息,揚地一道寒光,彎刀還鞘,抱住她縱身跳至假山上,又一個翻身,越出童家的高墻。

  ※  ※  ※

  「為、為什麼停下來?」笑眉虛弱地問,覆面黑巾早已掉落,露出蒼白的一張臉,眼睛像無辜的小鹿。

  「你在流血。」他抱她躍出,石龍早在外頭等待,不需主人驅使,它四蹄撒奔如風,方向自辨,將他們帶離城中。

  「這裏是哪兒?我、我想回家……」

  「不行,你在流血。」他靜靜強調,在一處依山就勢挖建的窯居前下馬。

  「我不認識你,我想回家……」見過一次面,還算陌生人,她胡亂想著,不等霍希克扶持,整個人從馬背上栽下來,跌進等待的健臂裏。

  「我是霍希克。」她的話讓他很不是滋味,臉色陰鬱,動作卻十分輕和。

  笑眉深深吸氣,臂膀像兩條粉嫩的蛇,緊緊攀在他頸項,失血過多,她頭發昏,只知道自己必須抱緊這個男人,她不能落入童家手裏,會讓華家蒙羞的,她不要娘擔心,不要煜哥和靜姊失望……她要抱緊他,讓男人帶她走。

  「我知道你是誰,銀毛虎……可是我不認識你。」感覺他橫抱著她下了幾個階梯,四周昏暗,再往裏頭去,有人點燃燭光,周遭不知多了誰?

  「想睡就睡。醒來,我讓石龍帶你回家,好不?」他將她安置在炕上,溫柔的語氣和溫柔的神態差些嚇傻了一旁的老婦人。

  「霍希克,我腿好痛。」她不知自己在掉淚,昏昏沉沉的,手硬是捉住男子的大掌不放。「肩膀也痛……」

  「我讓苦大娘幫你瞧瞧,她很厲害,我以前受傷,都是她醫好的。」哄著,他挪了挪位置,眼神朝老婦示意,掌心仍包裹住姑娘主動攀附的柔荑。

  那老婦在霍希克用雙目瞪了第三回後,才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她靠了過來,二話不說,將笑眉讓鮮血染紅的褲管剪開至膝,小腿肚上印著清楚的牙痕,是獸類的尖牙,口子不大卻挺深的,才會一直冒血出來。

  「苦大娘,你動作可不可以快些?她好似很疼。」霍希克撫著姑娘汗溼的臉,情緊下,唇不自覺地印上,親她的手背、親她的香頰、親她的額、她的發。

  這位大娘恍若未聞,仍是慢條斯理的,精銳眼中卻是暗藏笑意。

  「我倒是有話問你。」她回身從矮櫃中取出錦袋,袋子裏都是對付外傷時派上用場的器具。她取起一針過火,守上牛筋制成的細線,輕松熟練地處理起笑眉的傷口,還能一邊問話:「這姑娘是華家的二小姐,你怎去招惹上了?還讓人家千金玉葉傷成這樣?」華家只黛,一靜一笑,在關中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笑眉天生野性爽朗,常騎愛馬出遊,會教人認出並不奇怪。

  針刺入肉中縫合傷口,笑眉雖然流淚,卻禁得起痛,沒喊得驚天動地的,只是咬牙悶聲,男子粗糙的拇指畫過她的豐唇,揉著、按著,敲開她的嘴探人,讓一排貝齒捺入自己肉裏。

  剪斷最後一針的線,苦大娘抬頭瞥了眼,處理其他小擦傷,戲謔道:「喲,小子,這回來真的啊?懂得心疼姑娘了,很好、很好,比你那個頭子爹強多了。」這世上可能只有她敢以「小子」兩字喚銀毛虎了。過去的思義他欠得太重,再加上他那個頭子爹,父債子還,至於其中原委,拉拉雜雜一堆,這不盡、說不完。

  「喂,你還沒回答問題。」她開始包扎傷口。

  聞言,霍希克咧嘴笑開,臉上的擔憂淡去幾分,像個大男孩。

  「惡犬咬人,我在童家救她出來。」稍頓了頓,又道:「我想要她跟我回蘭州。」

  苦大娘挑眉,不以為然。「你想?呵,姑娘可沒答應。人家家世好、生得俏,嬌花般的一個好姑娘,做什麼跟著你吃苦?回蘭州做啥?種瓜啊?」

  他靜默下來,倒不是自尊受傷,而是知道苦大娘向來反對他在河西走廊的勢力,正因如此,他的頭子爹失去了她。

  「脫上衣,我要瞧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忽地蹦出這話。

  霍希克皺眉,「我已經打赤膊了,你要瞧什麼?」天太熱,衣服能少就少。

  「瞧你做什麼?從小瞧到大,還不煩嗎?」她眸了句,「要脫也是脫姑娘的,她方才喊肩膀也痛,你沒聽見啊?」這完,她乾脆自個兒動手解開笑眉的衣襟。

  柔潤的頸露了出來,美好的弧度順延著,露出單邊的小香肩。恍惚間略有涼意,笑眉放松兩排齒兒,而男子的指尚在她口中未及時抽出,她輕含著,潤溼他的手,虛弱而模糊地問:「為什麼脫衣服……」

  「肩上有傷,你忘了嗎?」他瞧見了,那處傷口亦是犬類利齒留下的,沒妥善處理,已紅腫發炎了。他嘆了口氣,猜想她到底為何要夜探童家,把自己丟在險境裏?今夜若非他出手,他的姑娘該怎麼辦?

  笑眉記起來了,那日她扮成蒙面客去救阿廣叔家的秀芝,奔到花園時遇上兩頭惡犬,她抱著秀芝,一頭狗就這麼撲來咬住自己……

  苦大娘在傷上撒上生肌消毒散,會痛,笑眉又是悶哼,不自覺朝男子溫暖強壯的這方瑟縮,他臂膀圈住她,自然地在她耳邊哼著,是新疆小調。

  這柔軟與豪情兼具的異族曲調,在高原上、在沙漠裏、在每處珍貴的綠洲集,流傳了一代又一代,許久的從前,他那個頭子爹也對自己唱過。苦大娘想著,微乎其微地露笑,上好藥後,她也不幫笑眉穿回衣衫,只收拾好東西,留下一句——

  「要人家跟你回蘭州種瓜,光說想沒用的,要動腦,要會制造機會、把握機會,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去沒得折。」

  她步出窯洞,留下一對人兒。

  ※  ※  ※

  霍希克當然懂苦大娘的用意。

  眼微垂,躺在他赤稞懷中是一個嬌媚的身子,那件肚兜蓋不住她的凹凸,他瞧著,心跳飛快,欲望在體內勃發,他想要她,極想極想,渴望之情在第一眼遇上她時就澎湃如潮。

  許久,他嘆氣,到底壓抑了自己,他要她清醒地與自己歡愛,而不是乘人之危將她佔為已有。

  將軟軟垂靠的臉蛋輕移,讓她好好在炕上休息,靜靜端詳著他的姑娘,霍希克不由得嘲弄起自己。以往,他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心頭何曾在意過誰?河西走廊、綿延千裏而去的絲路,他是瀟灑豪邁的男兒,要風得風、要兩得兩,直到敦煌佛窟中那面畫墻變成真實,在心底綻開一朵紅花,熱情、坦率、爽朗、顧盼神姿,要他沉醉。

  笑眉半睡半醒,肩上和腿上的傷泛麻,痛感大減,她抿了抿唇,口中略微腥澀,卻不知那是自己咬破了一個男子指上所溢出的血。

  失去依靠的溫暖,她覺得涼,腦中許多影像跑過,模糊和清晰矛盾交疊——

  是前一個隆冬。

  一行人策馬上青嶺賞梅,靜姊縮在煜哥懷裏,共乘一騎,駱總管也去,自己也去了,好多的梅開滿山坡,靜姊在梅林中一直一直轉圈,她也跟著轉,然後雙雙笑得跌倒在地,風落梅花瓣,沾了滿衣滿裙,駱總管在不遠處的樹下淡淡瞧著,而煜哥笑著朝她們走近,伸出兩臂拉起她們倆……他的掌心這庭溫暖,這麼、這麼溫暖呵……

  「煜哥……」她輕喚,眼眸迷蒙地睜開細縫,以為握住自己小手的人由夢中走出,「煜哥……我、我真喜歡你,是真心的……我不要你苦惱、不要靜姊苦惱……你去靜姊身邊吧,我、我……煜哥……」

  包裹著小手的大掌猛地一緊,霍希克無言,只靜靜地瞧著,金褐色的眼瞳微沉,唇邊有笑,高深莫測。

  「你、你——」笑眉眼睛睜得更開,神智清醒了些,側過頭望向身畔的男子,小臉充滿迷惑,好似遺忘某段記憶。「你不是煜哥……」

  「不是。」他吐言,安靜卻堅定,「我是霍希克。」

  「霍希克。」她眨眨眼,神情頓時無辜,憨憨的,不知想些什麼,她望著他好一會兒才道:「我記得你……你的發好美,你是銀毛虎霍希克……」眸光悄移,來到他及肩散亂的淡色發絲。

  「笑眉……」他喚她的名,感情寄附在兩字上。「睡著吧,你累了。醒來,石龍會帶你回家,快睡。」傾身向前,吻落在她的眼瞼,然後是秀額。

  笑眉如他所願合上雙眼,他拉來薄被覆住她,又靜默地瞧了會兒,就在他要起身離開之際,卻聽見他的姑娘模糊地喃著:「把珠花還來……霍希克,你啊,為什麼……喜歡我……」

  「什麼!?」他眉一挑,瞬間浸在驚喜中,她知道他心意?體會到他喜歡的人是她?連忙坐回炕邊,他緊聲喚:「笑眉,你說什麼?」

  她終究沒醒,模糊呢喃著,陷入深沉睡夢。

  ※  ※  ※

  那是一面年代久遠的墻。

  墻上半刻半畫,是遠來觀音大士的雕塑,亦男亦女,眉目半垂,豐唇潤頰,額間印著一枚朱砂。祂手中持的不是玉瓶,而是托著一缽,另一只手拈著不是細青竹,而是一朵盛開的紅花,手勢下垂,正逗引一頭白毛黑紋的大虎。

  畫壁上的白虎栩栩如生,銅鈴眼直視著神只手中的紅花,虎嘴張得猙獰,立起後腿,前腿攀勾著,似乎想將那朵嬌傃擷下。

  後來,他終於知道,那朵紅花有個名字,叫玫瑰。熱情豪放,美麗瀟灑,像極他遇上的一個姑娘,然後,他知道,他化成畫壁上的白虎……

  靜謐牽動唇角,霍希克由冥想中醒來,油燈已熄滅,窯洞中昏暗不明,他暗自估量,外頭應已天明。

  他原是倚著土壁合眼養神,此時轉醒,單邊臂膀教姑娘抱在懷中,她蜷著身子,側面朝向他,微放的唇吸氣呼氣,暖暖的氣息噴在健臂上,輕播他皮膚上每一個細小毛孔。

  忍受不住,他抬起手,指尖畫過她的蜜頰,那觸感好得教他心悸,望著姑娘可愛的睡容,他一嘆,臂膀稍稍施力抱高地,嘴跟著迎上,去擷取一個柔軟的吻。

  笑眉原是迷迷糊糊的,窯洞中冬暖夏涼,炕上有股微烘過的熱意,感覺懷中抱著什麼,她攀附著不放,她喜歡那個「東西」散發出來的溫度,這一覺睡得好沉好甜,要不是昨夜至今她滴水未沾,引起喉中的乾澀不適,她會繼續睡著,任男子探索著自己的唇,醒來也不會記起。

  唇上的壓力陡重,笑眉猛地睜開眼睛,迷糊的神智在瞬間一轉清明——

  「唔嗯……唔唔……」她不是膽小的姑娘,但在此刻,身子讓一個高大男子箍住,他臉幾已貼上她的,而男性的唇舌深入,笑眉怔住,明眸瞠得圓大,等腦中的空白散去,她才明白這個可惡的人正對著自己做什麼!心中又急又怒、既驚且慌,她猛烈地掙扎起來,兩手推拒捶打,顧不得身上帶傷。

  「啊——」她猛地吸氣,小腿沒踢到人,卻弄疼自己。

  「小心!別亂動!」霍希克一手按住她的雙膝,一手撐住她的身子,昏暗中,他的輪廓有些模糊,但雙目亮晶晶,牙齒也亮晶晶,似是在笑。

  「傷口縫合了,還未消腫生肌,你醒來就亂踢亂動,若繃了線,又要流血。」

  笑眉痛皺了小臉,睡過一覺,精神已泰半恢復,她氣呼呼的瞪住他,瞳中燃燒兩把怒火,「你、你你……無恥!」

  「無齒!?」他挑眉,故意把嘴咧得更寬,兩排牙好潔白,「那這些是什麼?每顆都貨真價實,不信你摸摸。」他臉湊近她。

  反射揚手,笑眉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啪」地一聲清脆極了,四周卻陷入怪異的沉默中,互瞪著,誰也不說話。

  「我、我不會道歉的。」她下顎一揚,臉上有強裝的鎮定。

  霍希克沒立即回話,只是看著地,光線幽暗中,她的五官染著昏黃的微暈,有種可愛坦率的神氣。

  他視線慢慢下移,笑眉不想示弱,緊緊盯住他,卻發現他嘴角勾勒,微微笑著。有股衝動想問他看什麼?可嘴才嚅了嚅,憶起那日初遇在棉田丘陵,她問了同樣問題,而他答得不正不經——

  姑娘生得美,自然是非瞧不可了。

  討厭!

  她臉紅了,頭垂了下來,一瞧,雙眸再次瞠大,人都要暈了。

  原來、原來他是在瞧她裸露的肩頸,和胸前欲露不露的軟膩。

  「啊!」驚呼一聲,她捉住被子遮掩,往後退縮,可是炕就這麼點寬,再怎麼躲,離這個可惡的男子亦不出一臂之遙。

  果然,霍希克長臂一伸,輕而易舉將她連人帶被抱在懷裏。

  兩人倏地貼近,笑眉心跳如鼓,欲怒斥他放開,仰起頭,話卻卡在喉間,因他褐眼中的瞳心,金光流動,柔得幾要滴出水來,意欲難辨。然後胸口像是挨了一記重捶,她好難呼吸。

  「你喊著肩頭很疼,苦大娘才幫你除去衣衫查看,肩上的口子沒好好照料,都發紅發腫了,以後可能會留下傷疤。」他沒提自己的感覺,一字也未涉及,僅單純敘述著,但笑眉恍惚感覺,他的口氣,他的動作,好似……心疼著誰?

  「我想吻你。」他忽地嘆了口氣,不等姑娘拒絕,頭已俯下,密密啣住她的小嘴。

  好混亂,笑眉不懂自己是怎麼了?當他的唇落印,她以為雙手會如同方才那樣的推拒,雙腿會激烈地踢蹬,會厭惡而怒氣騰騰,結果事實全偏離正常,她的手捏緊被子,又放開被子,無所適從地重復相同的動作,她的腿緩緩曲起,腳底心像教人拿著羽絨搔癢癢,十只腳趾不住地動,而她的心呵……她不知道、不知道,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笑眉……」他在她唇上輕喚,低低啞啞的,見她沒有抵抗,微微一笑,他探出舌加深這個親吻,在她只齒間遊移,逗弄著地的丁香小舌。

  或許久,或須臾,霍希克抬起頭,額前淡發半覆峻顏,緩緩開口:「你的臉蛋好燙。」

  「你的胡喳好扎人!」她不甘示弱立即回道,又是心直口快,話一出口,臉更紅,幸好光線不明,掩蓋頰上的赭紅。

  男人忽地哈哈大笑,胸膛震得她嗡嗡作響。

  「放開我!我、我要回家。」她想躲開,最好不要看到他。

  笑聲歇息,他不理她的話,逕自問:「為什麼夜探童家?你知不知道,昨夜若非我及時出手,那些大犬足可把你碎屍萬段!?它們可不是你的黑仔和花斑兒!」

  他的口氣好瞧不起人,笑眉當然感激他的搭救,是該說些道謝的話,但他這麼一說,那些好話又讓她咽了下來,激上來的卻是要強不認輸的性子。

  「童家的人那麼壞,強搶良家婦女,霸佔小老百姓的棉田,而官方都沒人敢出來插手,他們狼狽為姦,收受賄賂——你、你不是神通廣大、眼線遍布嗎?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沒說我不知道。」他語氣持平,不經意地甩頭,將淡發甩至頰邊。「我要問,你為什麼只身前去童府?而且該死的還曾受過傷?」受一次傷,學一次乖,她偏偏不怕死,倔強要強。

  笑眉愣了愣,不太明白他是不是生氣,因為那句話夾著「該死」兩字,可是語氣又出奇平緩。隨即,她思緒又轉,自己做什麼要去猜測他的心思?做什麼怕他生氣?他氣暈了、氣炸了、氣死了最好!那才教自己稱心如意。

  「肩頭的傷是為了救出被童家大少搶去的民女,是阿廣叔的女兒秀芝,他們在華家做事,有了困難,當主子的自然要替他們出頭。腿上的傷是為了要偷回城南幾戶人家的棉田地契,他們雖不在華家工作,但童老爺把人家一家子逼得要上吊自盡,這種不平事自然要管。」夠清楚了吧?哼!

  原來是受她那熱情豪爽的性子所驅使。「你這次失敗了,還差些回不來。」他眼細瞇,猜測這小妮子莫非……

  「我會再去,非把東西得手不可!」等傷好些,她就帶一大包迷藥,童府若又養更多的狗,她就把每只迷昏,免得重蹈覆轍。

  果不其然。霍希克冷哼,「有勇無謀,去了也是白去。取回地契又如何?把它還給原主,然復再讓童家奪回?」

  聞言,她惱了起來,身子變得僵硬,想回嘴卻不知說什麼好,用一對美眸瞪住他,雙頰氣鼓鼓的,好一會兒才道:「你管我做什麼?你又不是我什麼人,對我而言,你什麼都不是!你、你放開我,把衣服還來,還有我的珠花,我要回家!」她氣得掙扎了起來。

  霍希克臉色鐵青,但抱住她的力道仍控制若,不願弄疼了她,聲音冷然道:「當然,我什麼都不是,更不是你心裏頭的煜哥,那個男人,你愛他很久了吧?」語氣雖靜,卻將笑眉的心神炸得四分五裂。

  「你胡說什麼!」

  「我沒有,是你親口說的。」坦然吧,去面對她心中已有別人的事實吧,他要將她奪來,橫刀割去她對那男子所有的愛戀,不留一絲半縷。

  「昨日昏迷,你口中念的都是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你胡說!」她嚇著了,真的是嚇著了,這個屬於自己的秘密,她從不告訴誰,也不能告訴誰,如今攤在他面前,毫無遮掩。笑眉蒼白著臉,堅定地指控,「你胡說、胡說!」

  霍希克不同她辯,俯首要去親吻她,還未觸及到她的唇,迎面又是一個巴掌,力道之大、氣憤之深,狠狠甩在他左臉,燒辣生疼。

  他稍頓,目光深沉莫辨,頭仍壓下,笑眉反手再一掌,掃過他的右臉。

  任她掌摑,男性的唇堅定無比地含住她的小嘴,強行撬開柔軟的兩瓣朱紅,逼她承受這折磨人的誘惑,要她口中吞吐自己的氣息,即便那男人已根深柢固理在她心底,他也要連根將之拔除。

  笑眉嗚咽著,她極少掉淚,應說自懂事以來,就不曾哭得如此傷心。

  一股委屈在心頭糾纏,秘密被知曉了,她好難堪、好無措,而他還這樣欺負她,想抗拒又無能為力,不只是體力上此拚不過,連自己的意志到得最後……也變得半推半就。

  終於,他主動放開她,望著姑娘帶淚的臉蛋,他神情雖凝,心已柔軟,靜靜地長嘆,「別哭了,姑娘。」

  這句話換來反效果。

  笑眉吸吸鼻子哭得更響,兩手猛地聯合攻擊,劈裏啪啦的一陣,左右開攻連甩了他好幾個巴掌。

  「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她喊著,胸口劇烈起伏,不知是否打累了,她終於停手,淚仍流著,眼睛亮澤無比。

  她看著眼前任自己捶打的男子,心沒來由一陣痛,卻不懂為的是什麼,見他直勾勾迎接她的目光,他的平靜和默然承受,是投入她心湖的一顆石子,引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不能遏止。

  「霍希克,你混蛋!」她還罵人。

  他笑,白牙閃爍,「這個混蛋為你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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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2:13
第四章

  夏季已過大半,暑氣消退不少,笑眉仰望天空,今天雲淡風清,枝頭上的小鳥吱吱喳喳,唱著好聽的歌音。她眉稍擰,俯下頭,拱橋下的鯉魚兒遊來遊去,色彩斑斕,圓嘴開著合著,滾出許多小氣泡。

  園子裏還是老樣子,鳥語花香、遊魚戲水。

  她探出身子,在碧波上瞧見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鵝蛋臉,兩邊梳著粗粗的麻花辮,卷卷的劉海總不聽話,她捏了捏臉頰,歪嘴擠眼的,對住倒影扮鬼臉,連續變換七八種模樣,還沒將看家本領全使出來,突地沒了興致,她垂下手,怔怔然,莫名地有些提不起勁。

  變了。自認識那只銀毛虎後,她變得不太像以前的華笑眉。

  那日的衝突,讓他突來的一句話截斷。

  煜哥說,他喜歡她;他說,他為她著述。

  也不知是真是假?嘻皮笑臉的,說話沒一句正經,而當時窯洞中光線幽暗,她望住他,心怦怦地跳著,只覺他臉上的笑真討厭!

  才第二次相遇呵,他救了自己,請那位爽利的大娘為她療傷,他、他還抱她、親她,知道了她藏在心底最隱密的事。而送她回來後,接連過了好幾日,他未再出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起他的吻,笑眉裏在軟鞋中的腳心倣佛癢了起來,不大自在,她掄起小拳頭捶了捶拱橋上的圓木,發泄似的,臉頰不知是因天熱還是怎麼的,泛著不尋常的紅潤。

  這只臭虎,憑什麼這麼對她?

  從沒誰吻過她,但笑眉知道,只有親密親愛的兩個人,才會把嘴對著嘴吸吮,才能互相擁抱,在彼此懷中棲息。然而,他又不是她什麼人,卻對她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無法無天的事,更糟的事,她竟然沒法反抗!

  下意識揮動小拳頭,把拱橋圓木當成假想敵了。

  她糾正自己,不是沒法反抗,是力氣天差地遠,她甩了他好幾下巴掌,不是嗎?她是討厭他的,不喜歡他的笑,不喜歡他的擁抱,更不喜歡他的親吻,她心裏只有一個人,永遠也不改變。

  正奮力整理心頭紊亂,園中另一頭傳來男女交談聲,笑眉回過神來,聲音入耳,已知來者是誰,當下一拐一拐地下橋,側身縮進池邊的大假山後。

  花木扶疏中,靜眉和駱斌一前一後步出,緩緩跨上拱橋,由笑眉藏身位置望去,恰巧能將他們兩人的神情分辨清明。

  笑眉會避開其實全憑意識。展煜和駱斌前些日子那段對談無意間教她聽取後,一個個疑惑在心中發泡,她開始去觀察姊姊、去觀察冷面冷心的駱總管,去瞧這一男一女相處的模樣,旁敲側擊想誘出點什麼,可是徒勞無功,駱斌依然冷淡,克盡職守,無丁點破綻。

  她想,煜哥肯定弄錯了,這冷冰冰、硬邦邦的男子,怎可能會愛上她那個嬌弱又聰慧無端的姊姊?固涸的旱地若無水無泥,怎庭養得活一株蓮花?即使有情,又能如何?

  橋上,女子身形裊娜,柳腰柔軟,她微傾上身瞧著碧波間的遊魚,男子負手立在身後,凝住她腦勺的目光復雜難辨,在對方回身相視時變得平靜無跡。

  「笑眉無故受傷,問她,又不肯說實話,只道是不小心被惡犬攻擊,然後讓人救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的,我很擔心呵,那個男人……」

  「他是銀毛虎,在江湖上有些名聲,不是宵小之輩。二姑娘豪爽英氣,會結交一些武林人士並不奇怪。」他面無表情的說。

  話題在自己身上兜轉,假山後的人兒不由得怔了怔。

  夜探童家那日,她一夜未歸,已急壞家中的人,次日一早,霍希克送回她,看門招呼的仆投見著了,趕緊通報,娘親、靜姊、煜哥和駱總管迎了出來,每個人都瞧見那只銀毛虎抱她下馬,登時,笑眉真想裝暈,在大庭廣眾下與他拉拉扯扯,要他放開自己,還不如暈在他懷裏乾脆。

  「你和煜哥說的……就是他?」靜眉輕語。

  駱斌頷首。「華家總倉遭竊之事,他答應幫忙。兩日前,他手下的人找到一批華家的成棉和成布,藏在童府城南新建的倉庫中。」

  「所以……咱們倉中這兩日多出的貨……」她擰著眉,有些難以置信。

  駱斌又頷首,話氣持平,「是他幾名手下替華家暗自搬回。」此事展煜和他皆參與了,而銀毛虎玩性一起,還一把火燒了童府幾處倉庫。

  「你和煜哥,事先怎不告訴我?」秀雅的臉龐凝了起來,口氣柔中帶剛。

  男子抿唇無語,他向來如此,靜然面對她的怒氣。

  靜眉望住他,兩人像拱橋上的圓木般杵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嘆出一口氣,幽幽地問:「是童家派人偷取咱們的棉和成布嗎?」不僅此次,類似的挑釁行為一而再、再而三,童府是把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

  「這其中牽涉甚廣,童家提供盜竊者圍放貨物之所,從中賺取暴利,真正的指使者,我們會繼續追查下去。」

  「嗯。」靜眉應了聲,沉吟片刻。「那個……銀毛虎,他為什麼肯幫咱們?」

  「他向煜少爺提出一個要求。」

  靜眉眉心微折,等待他的說明,而假山後的姑娘亦屏氣凝神、全神貫注。

  緩慢地,他這:「他要帶走二小姐。」

  靜眉睜著美眸,表情很是困惑,以為聽錯了。「他要帶什麼走?鵝白棉?」

  「是二小姐。」他堅定地吐出字,「他希望笑眉小姐跟他出關中,煜少爺答應,只要銀毛虎能讓二姑娘甘心追隨,華家樂觀其成,絕不阻撓。」

  他道出的事實震傻了兩個姑娘。

  ※  ※  ※

  想想,她真是一無是處。

  佔用了姊姊的繡床,笑眉曲著雙膝坐著,背靠著壁,小巧的兩肩沮喪地垮下,小頭顱幾要埋進膝中,無力地搖動著。一無是處阿……

  華家棉業,以往有爹頂著,爹過世後,又有煜哥和靜姊撐起,娘親專心禮佛,而她,華家二小姐,鎮日騎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練個三腳貓的功夫,也妾想學人家在江湖上行走,管盡一切不平事,吞吐胸中豪氣。

  華家的所有,她完全幫不上忙,她的存在,可有可無,對煜哥而言亦是相同,他可以把她當成條件交換,大大方方地應允給人,在他心中,也是可有可無。

  華笑眉,你是只大米蟲呵……

  一個女子步近,在床邊落坐,她抬手輕撫她的頭頂,溫柔地問:「怎麼了?懶懶散散的,一點也不像你。」

  「靜姊,我好煩啊——」她又煩又傷心,才會等她和駱斌離去後,又跑來姊姊的閨房裏。她們姊妹倆感情甚篤,從爹去世,娘親在自家蓋的佛堂中住下,帶發修行,兩姊妹總能相互安慰,此時的笑眉很需要誰陪在身邊。

  聞言,靜眉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實話,她心中亦是憂煩,聽過駱斌的話,她隱隱有股不安,覺得那個對笑眉興趣勃勃的異族男子像團謎,不知他會如何糾纏笑眉,要她跟著他去?

  「你在煩惱什麼?說不定我可以想到好法子替你解決。」她微笑,考量之下仍將事實隱藏,覺得不說破可能好些,笑眉若知悉,依她的性子又不知要鬧出什麼風波。她再如何心細如發,也料不到笑眉早知道內情,而且與那頭銀毛虎已有過許許多多的「糾纏」。

  笑眉的嘴動了動,「我……我……」她也不知怎麼說呵!

  「我、我腿痛。」掙扎好久,蹦出胡謅的理由。

  靜眉信以為真,趕忙掀高她的裙,邊念著:「傷口疼怎麼不早說?你啊,就愛人家擔心才快活。都大姑娘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三天兩頭的受傷。」

  以往聽這樣的評語,笑眉定會爽朗大笑,然後任著人叨念,把這些話拋到腦後,聽過就算。可現下她好沮喪,正視自己對華家的存在價值,她的自信與瀟灑躲起來了,覺得自己簡直糟透了!

  「靜姊……我、我——」她咬著的唇忽地松開,先是晶瑩的水澤潤溼眼眶,接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撲進姊姊懷中。「對不起——」

  「怎麼啦?笑眉,你、你別光哭,對不起什麼?你想說什麼?」靜眉嚇了一跳,雙臂攬著妹妹輕輕搖晃,雖然著急,話氣仍是柔柔軟軟的。

  笑眉痛哭,卻無法說明內心在傷痛些什麼。

  她不能說,她聽到駱斌的話,知道他們想隱瞞的一切了,那會讓她更尷尬、更難堪。她不能說,她心裏其實是喜愛煜哥,從很久很久就愛著,愛了好久好久,雖然她對自己說,她要煜哥跟姊姊在一起,決定已下,心中難免疼痛,但那是她的秘密,她不要誰知道。而她也不能說,這個秘密已被一個可惡的男子洞悉了,他還欺負她、取笑她,說一些似真似假的話捉弄她。

  她什麼都不能說,也說不出口。

  「笑眉……」

  「靜姊,我沒事,我、我只是想哭,只是想哭而已——」她稍稍平息,聲音模糊地由姊姊的懷中傳出。

  「你這樣真教人擔心。」她拍拍妹妹的背,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輕聲細問:「笑眉,你是不是在外頭認識了誰?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笑眉身軀陡地僵硬,吸吸鼻子,她離開姊姊的懷抱,兩只眼紅通通的。

  「靜姊別瞎猜,什麼心上人、心下人的!」沒來由的,那個淡發半垂的男性面容閃過腦海,眼睛亮燦燦的,牙齒也亮燦燦的,露出狂放的笑。她心裏冷哼,討厭自己怎又想起他。心」人?有!他就是她心上的一個大惡人。

  「你都十八了,情竇初開,有心上人也是自然。」她瞧著妹妹泛紅的臉頰,向來活潑的瞳中如幻似嘆,沾染了柔軟的情緒。靜眉愈想愈覺得可能。

  「我十八,靜姊都二十了,你自己呢?」如今尚未出嫁,再晚就老了。

  笑眉本想說些別的扯開話題,卻見姊姊聞言但笑不語,唇邊噙著意味深深的弧度,倣佛心中藏著一個秘密,腦中正想著這個秘密。

  「靜姊,你的心上人呢……他在哪兒?」這話自然地脫口而出,帶箸試探,帶著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緊繃,而黑暗的角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響起。

  靜眉覷了親妹一眼,神情柔雅中揉進嬌羞,連壓低的音調都沉迷得醉人。

  「我偷偷告訴你,你、你發誓不可以說喔。我心裏頭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也認識的……我已經喜歡他很久很久了,從小,我就想嫁他為妻……」

  那暗處來的聲音嘲弄著,笑眉聽得一清二楚了——

  笑眉,你還不清醒?不明白嗎?你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為何非要等到一個斷然的答覆才甘心?

  「我知道是誰。」笑眉忽地截斷姊姊的幽嘆,表情有些僵硬,她怔了怔,對姊姊扯出一個過分燦爛的笑容,而方才大哭未及拭凈的淚,竟讓臉上的笑擠出眼眶,順著香腮滑下。「靜姊,我、我真高興……我希望你和他天長地久,一輩子都幸福。」

  笑眉,清醒吧。那聲音告訴了她。

  ※  ※  ※

  腿上的傷讓笑眉悶在府中多日。

  那位苦大娘替她縫合處理過後,駱斌還請來西安城中的名醫,每日來華府為她換藥,開了幾帖恢復元氣、補血滋養的藥,已連喝好幾日,苦得都快喪失味覺。

  傷勢雖好了大半,踏在地上,小腿的肌肉仍微微刺疼,她無所謂地半跳半拐著,要不就挨著墻、扶著欄桿走,也不肯好好待在房中養傷。

  午後,府中靜了下來,陷入一種慵懶的氣氛裏,幾名休憩的仆役蹲在側門小院乘涼閒聊,趁著李大叔在後堂向駱總管報告馬匹的事,她悄悄溜到馬廄,琥珀瞧見主子,鼻中發出輕輕的嘶鳴。

  「噓……」她總算露笑,由懷中掏出方巾,裏頭包著精糖,遞到馬兒嘴下。

  「你愛吃的。」她拍撫愛馬,感覺溼潤的舌舔著掌心的糖。

  琥珀三兩下就吃光了,它甩動長尾,耳朵動了動,鼻子一直頂過來。

  笑眉笑聲鈴鈴。「你跟我一樣都快悶壞了吧?呵呵,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出去散散心,好不?」

  於是這個午後,藍天白雲,風拂得輕和,一人一馬來到東郊的棉田。

  許多大叔大嬸在棉田中工作,笑眉沒過去同他們話家常,遠遠瞧了會兒,她反倒策著馬直接上丘陵,沒讓誰察覺。

  以往,她是每個人的開心果,開朗活潑、率真可愛,性子直接而熱烈,旁人待她好,她回報雙倍,遇到惡人惡事,她要管天下不平,一直是勇敢向前的。

  可是,她從來不知,當面對最真實的自己——一個一無是處的華笑眉,她該要怎麼辦?她從不曾如此沮喪,可心中又有一股意志,她強撐著,假裝快樂,偏不讓人瞧出端倪,只除了一人獨處時……

  滑下馬背,她隨意坐在斜坡上,雙手抱膝,看著綿延而去的棉田,遠遠那邊,華家的棉廠佇立著,來來去去的人全縮成小影。心沉著、悶著,無情無緒望著坡下的景色,琥珀從她身邊踱開,低首尋找美味的嫩草,風在坡上嬉戲,她聽見它掠過耳際的聲音。

  「嘶嘶——」天地寂寥中,琥珀忽地仰首嘶鳴,似是受到外來的刺激。

  笑眉一震,迅速掉頭,見不遠處的丘陵線上立著一個騎馬大漠,在琥珀發出嘶鳴的同時,他驅動胯下大灰馬,風也似地來到她的面前。

  「你、你——」笑眉瞠目結舌,沒料及會在這兒遇上這惡人。記得初次見面,他亦是乘著大馬,在高高的馬背上用一種奇異的、狂熱的、又含意深遠的眼神打量人,她抬起下顎迎視著男子,發現他的眼神依舊,金褐色的光流轉。

  馬背上的男子對她咧嘴笑開,眼睛彎成細縫,酒窩跳動,「你的傷好啦?」

  笑眉瞪了他一眼,抿著唇不答,撇開頭,逕自抱膝而坐,將小巧的下顎擱在雙膝上,微微嘟著紅唇。

  她不睬他,但身上每處的感官卻敏銳了起來,感覺背後的男子翻身下馬,不知跟那匹同他一般可惡的灰馬咬什麼耳根,接著,就聽見琥珀淩亂的蹄聲踱來踱去,還不斷發出高亢的鳴叫。

  「你做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笑眉還是回過頭了,還是開口同他說話了。她立起身子,見大灰馬憑藉壯碩的體型擠迫著琥珀,步步為營,大板牙還過分至極咬著琥珀漂亮的馬鬃拉扯逗弄。「霍希克,你幹什麼?」她氣呼呼的揮著小拳頭。

  霍希克雙臂抱胸,笑得開朗無辜。「我乖乖站在這兒什麼都沒做啊!」

  「你、你——叫你的馬別騷擾我的!」

  此時,琥珀已等不及主子相救,四蹄一撒,往坡上跑去。姑娘溜走了,石龍立起後腿發出不滿的嘶叫,接著掉頭回身緊追而去,故意在琥珀左右,又不超前,琥珀快它也快,琥珀慢它亦慢,兩匹馬兒雙雙越過丘陵,另辟有情天地。

  沒了馬,想走也走不了。

  笑眉眸中燒著兩把火,執拗的性子張揚起來,愈是走不了,她愈要走,二話不說,舉步便往下坡去,雖然小腿仍感刺疼,步行猶如龜速,但邊走邊跳,一小步一小步,總能走回華家棉田。

  身後那名男子跟了過來,不遠不近,一下子在左,一下子在右,這瞬間,笑眉感覺自己好似琥珀,而那頭討人厭的大灰馬就這麼著尾隨不放。

  「嘿,笑眉——」

  「不要叫我!我不要跟你說話!」

  「姑娘,我想說——」他伸手探向她。

  「不聽不聽!你別碰我!」她嚷著,本欲擋開男子伸出的大掌,腳下卻踢到突起的土石,小腿的傷猛地抽痛,她支撐不住,哎呀一聲攀住霍希克提供的健臂。「好痛……」她吸著氣委坐下來,腿上疼,肩頭也跟著疼,那模樣可憐兮兮,既氣憤又無可奈何。

  「唉……我想說,前面的地不平,要你小心,誰知道……」他聳了聳肩,薄唇抿著一個要笑不笑的彎度。「你不聽我說。」

  她狠狠瞪了男子一眼,才發現自己的小手還捉住人家的掌,握得如此用力,像在茫茫海面上尋到一根浮木。她心跳加促,猛地放開,尚不及收回,霍希克反手一抓,大掌包裹住她的柔莫,掌心溫熱而堅定,透過小手上的毛孔,一股戰栗直直灌入笑眉心底。

  「你、你想幹嘛?」笑眉知道,這樣的問句實在很不高明,可兩個人貼得好近,他身上的氣息帶著青草的爽洌,幾縷淡發飄在峻頰邊,他對住她笑,酒窩該死的迷人,柔和著太過深刻的輪廓,讓她的思考大受影響。

  「我很想你,姑娘。」語氣低而啞,蕩在風中。

  他喚她「姑娘」,是一種親昵的稱呼,倣佛他是她的情郎。

  聽見表白,笑眉試著抽回小手,可惜徒勞無功,臉蛋雖紅,她也不示弱,鼓勇輕嚷著:「我不聽你胡說八道!你這個、這個——」她頓了會兒,想著適當的罵詞,「無賴!」上回罵他「無恥」,反被他將了一軍,這回斷不能重蹈覆轍。

  他爽朗地開口大笑,上身亳無預警往後躺下,連帶將姑娘帶進胸懷中。

  笑眉撞進他的胸口,抬起頭正要罵人,他另一掌已偷偷來到她的身後,按下她的腦勺,那股壓力讓她的臉蛋朝他俯下,兩張唇就這麼密密地接在一塊了。

  又是那種昏亂的感覺,心在瞬間被震飛到天雲外,又酥又麻。

  笑眉星眸微合,迷亂的神智在男性的手繞到酥胸前時陡然驚醒,她瞠大眼睛掙扎起來,未被握住的一手不住地捶打,她擺脫了糾纏的吻,人還在他懷中,玉手已然揚起,對住他的臉龐又是甩掌,「啪」地一聲清清脆脆、乾凈俐落,此刻陽光充足,與之前在窯洞中不同,笑眉看見他的臉頰上登時浮出紅紅的掌印。

  四周沉靜,一男一女又陷入對峙,他躺在草地,她伏在他身上,姿勢曖昧,眼神迷離,而風依舊頑皮,將兩人的氣息和著青草香氣傳進彼此的呼吸中。

  許久,霍希克嘆氣,舌在口腔中抵了抵挨摑的那面頰,平靜地道:「這回,你倒是留情了。」比之上回,這次是小巫見大巫。

  「留個頭!」急聲反駁,手二次揚起。

  她絕不是潑辣的姑娘,但不知是何原因,在這異族男子面前,她總是三兩下就被撩撥,他的一舉一動,暫且不論真實心思,入了她的眼,全成可惡可恨之舉。再然後,她的惡性便被挑起,怒火在方寸燃燒,一些反抗的動作未經思索,就隨著意識做出來了。

  霍希克可以輕易地將她制伏,可以輕易地躲過熱辣生疼的掌摑,可以對一個姑娘為所欲為,他不動,還是笑著,雙目直直地望住她。

  「你、你——」她作勢欲摑,手臂高高揚著,但見他坦率等待的模樣,心沒來由地擰著,這一掌如何也摑不下去。

  「為什麼不躲?」好畢,心情起起伏伏,真的好累。她問著,手終於放下,眼瞳中沾染著落寞和疲憊。

  男性的大掌爬近她的臉頰,將散在秀額前的烏絲撥至耳後,他端詳著,唇邊的笑加深了。「躲開,你打不著,心裏會不暢快的。」

  驀然,笑眉眼眶發熱,勉強又問:「我暢不暢快是我自個兒的事,同你不相幹,你又何必如此?」

  那對眼深深地瞧她,金褐的光芒閃爍,一明一滅,意味深遠。

  「我喜歡見你笑,無憂無慮地開懷暢笑,我想,那一定很動人。」他緩聲道,腦中描繪出景象,「你該笑的,不屬於哀傷……騎著大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眉間的神採教人著述,我很喜歡那樣的你。」

  「那樣的我一無是處。」不懂自己哪一點吸引著這個男子?

  她從未察覺自己有多可人嗎?似一朵紅玫瑰,熱情而瀟灑地綻放,在神只指中,靜靜化作猛虎永遠的渴慕。

  「我就愛那樣的你。」他安靜地結論,卻震得姑娘耳鼓生疼。

  陡地,笑眉懵了,怔怔然地看著他,兩張圓容離得好近,近到她在男子奇特的眼瞳中分明了兩個自己。臉頰熱熱癢癢的,她抬手去摸,沾了一手溼,才明白自己在掉淚。

  「我、我不愛哭……霍希克,我很少掉眼淚的……」她邊說邊拭,愈拭愈溼,聲音哽咽破碎,「我真的……不愛哭的,我、我……」

  「我知道。」他拉下她,讓她的小頭顱擱在胸口上,掌心緩緩撫著她的發,緩緩嘆息,「我都知道,姑娘。」

  他的胸膛厚實安全,他的掌心輕和溫暖,他的語氣低吟如歌,笑眉沒法抗拒,她靠著他,汲取這男子身上源源不絕的力量,心中的委屈、沮喪,和那段永遠圓滿不了的愛戀,點點滴滴被引誘出來。她深藏的秘密只有他知道,一時間,只覺得他這麼、這麼地親近自己的心,然後,不可抑制的,那股壓抑許久的哀傷就這麼爆發而出,她扯住他的前襟放聲痛哭。

  胸前迅速溼潤,他拍撫著她小小背脊,臉上帶著一種愛憐的神氣,微微笑著。

  「哭吧,笑眉。大笑的人就該懂得大哭,我喜歡你這樣……」

  他雙目直視天空,天很藍,雲都飄開了。

  ※  ※  ※

  兩人似乎都睡著了,在藍天之下。

  不知誰輕觸著她的頰,帶著溫熱氣息,下意識抬手格開,那種感覺不去,依然在她臉上流連。

  嚶嚀一聲,笑眉迷蒙地睜開眼,見琥珀垂下馬頸,正歪著頭打量自己,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一個呵欠,對自己的馬微笑,而那匹雄壯的大灰馬則立在琥珀後頭,兩匹馬好像發生了啥,又好像啥也沒發生。

  突地,她腦中一閃,倣佛想起什麼,上身整個彈坐起來。

  她……她竟在野地裏、在一個男人懷中睡得如此香甜!?

  摸摸自己的臉頰,她目光飄向仰躺的男子,月光如脂,在他的淡發上表著銀色流光,神秘而璀璨。靜然地,在自己未曾察覺下,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探去,帶著一種難解的心緒,碰觸著男子的發。

  她安靜地打量他,指尖揉著他的鬢角,又隨著粗獷有型的輪廓滑下。這個異族男子呵……她不懂,怎會與他牽扯在一塊?情不自禁地,她苦惱嘆息,卻聽見另一聲更沉更啞的輕吟逸出,她微愕,眼眸對入男子帶笑的瞳中。

  月夜下的坡地,不知名的蟲聲唧唧,笑眉別開臉,故作鎮定地打破沉默。

  「我要回家了。」

  她站起身拍拍琥珀的背脊,欲施勁翻身上馬,兩只男性的大掌卻由後頭伸出,合抱她的腰身,輕而易舉地將她抱上馬背。

  「傷口還沒完全復原,盡量別用力。」他仰首微笑,似有許多話要親,定定地瞧著馬背上的姑娘,薄唇淡抿,眉心有細微的皺折。

  「謝謝。」她小聲道謝,覺得月夜下的兩人好似那兩匹馬,有什麼感覺不同了,又倣佛一切未變。咬咬唇,她毅然掉馬回身,沒有縱蹄奔馳,而是讓琥珀緩緩地踱動,心頭生起莫名的空虛。

  走了一小段,她眉輕擰,有些不明白地回頭,見那大灰馬跟在後頭,不慌不忙的,而馬背上的男子靜靜望著自己。

  「你跟著我做什麼?」她忍不住問。

  「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大灰馬踱到她身邊,並駕齊驅。

  「喔。」輕應一聲,兩人繼續往前,馬連似乎更慢了。而一股暖意悄悄涌上笑眉的心頭,她臉微熱,隱約覺得他和她之間真的有些不一樣了。

  又走了一段,沉默中,兩人各自思索著什麼,笑眉偷覷著他,記起駱總管泄漏出來的事,煜哥已代華家應允了他,只要他肯幫忙追查棉倉失竊之事,他就能帶走她,在她心甘情願之下。

  這事確實傷害了她,分不清楚是氣煜哥多些,還是氣他多些,可心底深處又有一種自己也弄不懂的心緒,忍不住要去猜測他的想法、他的行為,和他最真實的、最深沉的心機。

  「霍希克……」她是藏不住問題的,有了疑慮,定要問清。「你、你真是……喜歡我?」臉微微轉開,讓風拂去燥熱,接著又說:「煜哥說,你喜歡我……我想知道為什麼?」

  短暫沉默,灰馬忽然斜跨出去,擋在她的面前。

  笑眉猛地抬頭,感覺他的膝碰觸著自己的腿側,想拉開距離,他不讓,大手橫了過來,笑眉不及反應,腰間忽地緊束,待回神,人已在灰馬背上,在他雙臂之中。

  男子對著地笑,夜這麼迷蒙,月這麼迷蒙,迷蒙了他一切的嚴峻,只留水似的溫柔。他淡淡啟口,音色低低啞啞,倣佛怕驚擾了誰。

  「喜歡一個人是瞬間決定的事,它告訴我,它喜歡這個姑娘,我沒有辦法左右。」他指著自己的左胸,那顆心雖在他體內,卻有自己的生命。

  笑眉聽見男子胸口韻律的心跳,眼眶泛熱,他那句「我沒有辦法左右」深深震動了她,因為,她亦是沒辦法左右自己,煜哥在她心底已經烙印。

  「我心裏頭已經有一個人了,你明知道的……」

  他咧嘴笑,諾氣持平,「我知道。但他的心裏沒有你,我有。」

  一個男子正向她表露渴慕之情,他說的一切,做的一切,坦然而大方,如此的理所當然,倣佛他遇上她,就理所當然心懸於她、非愛不可。

  她合上眼,怕眼淚流出,方寸酸澀,她下意識抬手按捺,弄不懂為何悲傷?為誰悲傷?是他,抑或是自己?

  他的唇輕柔印下,淺淺的吻有深刻的情,是他沒辦法左右的。

  「我的姑娘,不要悲傷。」

  笑眉緩緩睜開眼睛,他在笑,像個爽朗的大男孩,淡發隨風輕揚。

  這個男子呵……有著龐大的努力,和令人聞風喪膽的封號,那些人說,他性子古怪而狠厲,殺人不眨眼。但,為什麼偏對她如此溫柔?萬般的退讓?她罵過他、打過他,他為何總是笑著,瞧不出半點怒氣?

  「霍希克……」她輕喚,凝視著他,「煜哥答應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想我跟你出關中,和你在一起?」

  他點頭,手指難以自持地撫著她的頰,眼中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緊張。

  他不能在此久待,蘭州那兒尚有許多事等他回去處理,此次入關中,弟兄們已探出巴裏和童家之間的勾結,這些日子他沒能來見他的姑娘,正是忙著由童家這條線索去追蹤巴裏一於人的去處,而此時華家卻找上他,欲尋求幫助。

  這是一個好機會,他向華家那個男子宣告,他要帶走他的姑娘。

  他必須帶她走,讓她遠離這裏、遠離那個男子,讓她將心中原來的那個忘記,只看見他,只記住他——為一朵紅花心動的銀毛虎。

  「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問我的想法?」笑眉又道,月光在鵝蛋臉上跳動,眼眸勇敢地直視著,率直中有股難得的嫵媚。

  他必須回去了,弟兄們正等著他,要去追擊暗自遁逃回哈薩克族的巴裏。而童家,一心一意想壟斷關中棉業,將華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童家,他已為他的姑娘盡了力。

  「我想你跟我回蘭州,那兒有一大片的瓜田,種著好多種類的甜瓜,我最愛吃白蘭瓜和醉瓜,我想,你會喜歡的。」

  他掏出一疊紙交給她,就著輕柔的月光,笑眉見到紙上的宇,竟是城南那些被童家強取豪奪的棉田地契。

  「你、你……怎麼拿到的?」她又驚又喜,微喘著氣。

  男子仍咧嘴笑,「我開口跟童老爺說了,他便給我。」

  他說些輕松愜意,但笑眉心裏清楚,他定是用了什麼法子討回,如此而為,是為了要她開心嗎?方寸不由得一熱,感情柔軟了起來。

  「童家的事已經解決,你不用再去探險了,姑娘……」他喚著,低沉的嗓子如歌,問出纏繞在心的話:「你願不願意跟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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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2:33
第五章

  笑眉的決定,在華家引起不小的震撼。

  靜眉理所當然反對到底。以前,笑眉雖有過離家的經驗,卻未曾距離這麼遠,常是幾日便能轉回,但此次情況不同,靜眉在大力勸說無效之下,最後咬著牙,將銀毛虎對展煜所提之事全盤托出。

  但笑眉早已心知肚明,亦思索了許多,她是該離開的.去見見世面,闖蕩個幾年,蘭州、河西走廊,甚至是沿伸而去的千至,那些陌生之地會填滿她另一段生活,或者,她將學會淡然看待心中的情,由一個全然封閉的空間走出。

  而對於娘親,笑眉未把話說全,只開心地道,自己將隨江湖上的朋友去玩玩,去看西北荒涼無垠的沙漠和綠草青青的高原。

  至於展煜,他遵守與銀毛虎的約定,只要笑眉頷首,便不能出言阻撓。只是當笑眉做出抉擇,他好幾次要與她好好談談,想確定她真正的意思,卻都教笑眉避開了。

  就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拜別了娘親,笑盾將簡潔的行李綁在琥珀背上,斜係著長劍,一身湖綠勁裝,剛痊愈的小腿套上軟靴,靜眉扯著她的手淚眼漣漣送至大門,門外,霍希克乘著大馬已等待多時。

  「笑眉……笑眉……」

  「靜姊,別這樣,我是出去見世面、增長智慧,聽說西北那邊有許多好玩的地方,我去瞧瞧,往後有機會,也能帶你去啊。」笑眉心中嘆氣,臉上卻笑著,最怕靜姊這個模樣了,她雖不再出口勸阻,卻邊哭邊喚她的名,這教笑眉更難受。

  回頭瞥了大灰馬背上的男子一眼,又迅速掉回頭,笑眉安撫著親姊,「他雖然古怪了點,人還不壞,我只是接受他的邀請一起出關中,若覺得乏味,我認得回家的路……唉唉唉,靜姊,別哭了,行不?」她求救似地瞧了眼一旁靜默無語的展煜。

  「靜妹,讓她去吧。」展煜終於啟口,大掌握住笑眉的手,將它由靜眉手下救出。他沒放,望住笑眉靜靜地道:「我以為你會拒絕。」

  眼眶熱熱的,想哭。笑眉咽了咽喉頭,笑著搖頭。

  「煜哥,你要好好照顧娘親和靜姊,我知道我好任性,只想著出去外面瞧瞧,但我會回來的,到得那時,我就長大了,懂事了。」

  「嗯。」展煜微微一笑。「一切小心。」他放開手。

  笑眉翻身上馬,朝家人開心笑著,然後瀟灑地掉馬轉身,毅然朝大灰馬的方向去。馬上的高大男子對她笑得熱烈,深深瞥了眼她身後的展煜,二話不說,亦驅動坐騎掉頭,一男一女,灰馬與栗馬,雙雙離去。

  出了西安城,馬速仍慢,霍希克似乎無意趕路,笑眉跟著他,頭微垂,不知在想些什麼,直到他的聲音在耳畔低低響起,笑眉才茫然抬頭。

  「你說什麼……」捕捉到他的音浪,卻分辨不出話意。

  霍希克在她身邊,一伸手便能將她舉過來石龍背上,他穩住自己的馬,靜靜又道:「你後悔了?舍不得離開?」他雙目直視前方,側面的唇角微勾。

  「我沒有。」她沒後悔,只是……有點感傷。

  「有也好,沒有也罷,你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擄了,直接帶出關中。」不知是否說笑,他語氣嚴肅,眼神卻笑著,教人捉摸不定。

  「霍希克!」笑眉瞪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我答應跟你出關中,去蘭州、去許多不曾去過的地方,我是想出去散散心、去玩兒,我不是你的囚犯,如果……如果你欺負我,我就自己離開,我有能力自保。」

  他看著她卻不說話,目光不由自主柔和了起來。

  「你、你看什麼?做什麼不說話,怪裏怪氣的!」笑眉臉紅了紅,小手下意識揉著琥珀的軟毛。

  好一會兒,他終於放口:「這樣不是好多了?我喜歡充滿生氣的姑娘。」

  「啊?」她怔了怔,體會了他的話,心跳加促。他是故意逗弄她?不讓那離別的惆悵纏繞心頭嗎?她暗自思忖,心頭浮現暖意,又有一抹奇異的羞澀,她下顎一揚,忽爾道:「你欠我的東西快點還來!」

  霍希克濃眉挑高。

  「我的珠花。你還來!」她又沒要給他。

  「什麼珠花?」他笑得好可惡,一臉莫名其妙。「我一個大男人,拿姑娘的珠花做什麼?」說完,他「駕」地一聲,石龍高亢嘶鳴,四蹄猛地飛快。

  「霍希克!」她大喊,雙腿夾緊琥珀肚腹,亦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兩匹馬始終差著一個馬身的距離,一灰一栗,像兩團風追逐著,風中,有姑娘清脆的叫嚷,和男子豪爽的笑聲。

  ※  ※  ※

  跟著石龍的速度;奔跑了許久,琥珀猛地停佇下來。

  「霍希克,你——」笑眉本要罵人,卻見前方出現一隊人馬,不由得一楞。

  「頭兒。」他們對著霍希克招呼著,目光溜著、轉著,自然而然地飄到小姑娘身上了。

  笑眉瞧出他們的好奇和猜測,心中的忐忑漸漸平息,她勇敢地回眾人一個笑,在十多個大漢子中看見那個大娘,是那個曾替自己縫合傷口的婦人。

  「頭兒接到人了。」

  「就是這個姑娘嗎?她那匹栗馬生得不錯。好馬、好馬!」

  「誰教你看馬啦?是看馬上的姑娘,個兒還真嬌小。」

  「喂,咱們怎麼稱呼她?若是姑娘、姑娘的叫,太生疏了吧!」

  交談聲此起彼落,大漢們認為自己已壓低聲量,但天生嗓門大,每一句仍清楚地傳入笑眉耳中。她有些不自在,偷覷了身旁的男子,發現他正含笑地望住自己,忍不住把他瞪回去,小臉上薄怒薄赭。

  「頭兒,現在出發嗎?」開口的漢子長得像大熊一般,聲大如雷。

  霍希克頷首,眾人紛紛翻身上馬,此時,笑眉策馬靠近他,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喂——」

  他又挑眉,瞧著姑娘的小手,又瞧瞧姑娘的臉蛋。

  「你不幫我介紹,我怎麼認得他們?」

  「喔,是呀。」他恍然大悟地點頭,嘴邊的笑意加深,也不知是否又在捉弄人。他忽地指著眾家弟兄,一個個地介紹,「這位是熊大,力大無比,氣拔山河。」

  熊大咧嘴一笑,見笑眉笑得可愛,有些不知所措,手腳不知往哪裏擺。

  「他是鳳二、這個是魯三、顏四、趙五、張六、李七、八順子、鍾老九、田十全,還有……」霍希克將十多名手下快速說出,輪到最後一位,他頓了頓,笑著對笑眉道:「這位是苦大娘,你們之前見過的。」

  十多個漢子,名字怪得緊,笑眉一時間沒法完全記住,欲開口說些什麼,霍希克卻接著說下去,極自然地對眾人宣布道:「這是我的姑娘,華笑眉。你們多親近親近。」

  「霍希克!」她怒喚,一臉不敢置信,這男人臉皮夠厚的了。「誰是你的姑娘!?你不要胡說八道!」

  「哎呀,姑娘,別害臊啦!你受了傷,讓頭兒給救了,在苦大娘的窯洞裏和頭兒待了一晚,呵呵呵,這事大夥都知道,頭兒很有責任感的,他肯定會對你負責到底,你是他的姑娘,沒有亂說啦!」鍾老九搔搔落腮胡,顴骨紅通通的,好似酒喝多了。

  笑眉急紅小臉,欲要辯稱,另一位漢子又道:「是啊,小姑娘。害什麼臊啊?我鳳二瞧人最準了,你生得眼大圓亮,額寬鼻挺,個子雖說嬌小,精神很是爽健,頗有江湖俠女的氣勢,跟頭兒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好得不能再好啦!」

  「我、我——」真不知怎麼說,這些刀裏來劍裏去的大漢子,哪裏懂得女兒家的心態?笑眉百口莫辯,把怒氣統統發泄在那可惡的始作俑者身上,明亮的眼瞳幾要冒出火花,她怒目相向,抿著唇,二話不說掉轉馬頭。

  「你要去哪兒?」霍希克扯住她的手,緊聲問。

  「我不要跟你去,你只會欺負人。」想甩開他,可他的掌心扣得又緊又熱。

  他嘆了一口氣,揚聲朝那群看戲的弟兄道:「我的姑娘生氣了,被你們鬧走了。」

  「喔——不要啦!姑娘,別這樣啦,你真走,咱們可就慘了,從此沒好日子過,別走啦!咱們跟你賠罪,別走啦!拜托——」

  「你若走,頭兒會把我們整死的,你怎麼忍心?」

  「我們說錯話,你生我們的氣就好,別和頭兒鬧脾氣嘛!」

  後頭一陣此起彼落的哀怨聲,笑眉心中為難,覺得從未碰過這麼棘手的事。

  其實她大可不必在乎,要走便走,但身邊這個男子……她盯住扣住手腕的大掌,心中掙扎起來,不懂自己怎會如此反覆?

  「別走。」他靠得很近,聲音壓得極低極沉,只兩人能夠聽取,眼神如兩潭深淵,唇邊的笑意味難明。「你心裏還沒有我,但我的心裏全然是你呵……你真走,我要心碎的。」

  他又說這些模棱兩可、似虛似實的話了。是錯覺嗎?笑眉抬眼望他,竟覺男子的面容有些憂鬱,心微微泛痛,是突生的情緒,她尚未厘清自己。

  「別走,好不?」他笑著又道,似乎在笑眉眼中望見答案,然後松開大掌放她自由,自己則驅著馬向前,對弟兄們道:「出發吧!」

  笑眉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有些不甘心。

  這時,一匹大馬靠了過來,馬背上的婦人笑嘻嘻對住她道:「我還想,這次去蘭州得同這群家夥耗上幾日,沒想到有你同行,如此甚好,咱們路上相互作伴,我也不怕無聊啦!」

  「大娘。」她朝婦人頷首,那張笑紋滿布的臉很是親切。

  「他們都喊我苦大娘。」她策馬跟隨在眾人後頭,回頭說道。笑眉想同她說話,只得讓琥珀跟上,兩名女子並駕齊驅。

  前面的三個漢子掉頭對著笑眉濟眉弄眼一番,眼角又瞥了瞥最前頭的霍希克,好似要她別同頭兒鬥氣,其中一個還做出抹脖子、眼睛上吊的動作,意味很清楚了,若是頭兒生氣,他們可就遭殃了。笑眉看著,不由自主笑了出來,又趕緊咬唇忍住。

  「苦大娘,您怎麼也來了?」她同身邊的婦人說話。

  苦大娘笑道:「我要上隴山採些藥草,順道到蘭州吃瓜。」

  「吃瓜?」

  「是啊!」前頭一名漢子偷偷轉頭,若沒記錯,他應該是張六。「咱們蘭州有一大片瓜田,種了十幾種瓜果,什麼醉瓜、白蘭瓜、李香瓜、蛇瓜等,應有盡有,又香又甜,多汁味美,吃都吃不完哩。」

  另一名漢子補充道:「這還不值得說嘴。更厲害的是,咱們有一位首屈一指的種瓜高手,有本事將旱地改變土質,讓瓜種長得一回比一回好。」

  苦大娘但笑不語,笑眉倒是睜大眼,愣愣地問:「誰?」

  那漢子不說話,用下巴朝前方努了努。

  「他!?」不會吧?

  ※  ※  ※

  他是不是生氣了?因為自己說好要隨他出關中,臨了卻轉身要走,最後仍又跟來,這麼反反覆覆的,所以他不高興,不想同她說話了?

  笑眉發現,她真的不了解這個男人,該生氣時,他笑,不生氣時,他也笑,如今卻面無表情,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嚴肅。

  這一整日,霍希克一直在最前方領著,速度不快不慢,中間未曾停下休息,眾人都習慣了,肚餓,就自動掏出硬餅在馬背上解決,笑眉亦從苦大娘那兒分得一張耕,一日下來雖累極,她性子要強不認輸,終是咬牙忍下。

  黃昏,歸鳥群群,霍希克終於下令停馬,今晚在野地裏過宿。

  熊大提議去打獵,張羅幾味野食,幾個兄弟跟著去了,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就見他們扛回兩頭獐子和一頭野豬,剝皮放血的,又在附近的河畔清洗一番。

  有人教笑眉如何架起烤肉架,如何在野地生火,她興味十足地學著,大聲地與人說話,可目光總不知不覺地飄向一名男子,他獨自一個坐在不遠處的石上,淡色的發絲微亂,眼神若有所思,模糊著一抹憂鬱。

  他真的生氣,不理人嗎?笑眉暗暗擰眉,卻不知如何打破僵局,那股要強倔強的脾性又升了上來,不禁氣惱地想著:他不理人就拉倒,她也不要理他!

  架上的燒肉發出陣陣香味,要人食指大動,熊大招呼霍希克過來享用,笑眉以為他會同大夥一起坐下,但他只是走近,用小刀割去一塊肉,然後走遠了,也不知去了哪裏。

  「別擔心,他去散步而已,待會就回來啦。」苦大娘聲音持平,撕了塊獐子的後腿肉遞給笑眉。「吃吧,很嫩的。」

  「我、我才沒替他擔心!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幹我什麼事?」被人發現她目光糾纏著他,笑眉臉微微發熱,欲蓋彌彰地輕嚷,抓著那塊肉狠狠咬下一口。

  苦大娘也不戳破,只笑著搖搖頭。

  結果,霍希克這一去,好久都沒回來,熊大和眾家弟兄好似習以為常,也不緊張,吃完燒肉和硬餅,讓馬匹喝些水,眾人自個兒尋個地方睡下,留兩個弟兄輪流守著。

  笑眉和苦大娘躺在一塊,累了一日,以為睡神會很快來造訪,但她的心卻沒來由的浮躁,身子翻來轉去的,總尋不到一個入睡的好姿勢,怕吵醒苦大娘,她悄悄起身,在幾步之外的樹下坐了下來。

  透過枝椏,月娘被分割成好幾塊,她下意識數著,許許多多的事涌上心頭,覺得沉甸甸的,想起爹,想起娘,想起靜姊掉淚的模樣,還有煜哥,他總是包容地望著她,將她當成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妹妹,然後,是一個男子,不會妥協,就愛說些似真似假的話,明知她不愛聽,不想聽,聽了要胡思亂想,要猜東猜西的,討厭、討厭、討厭啦……

  似乎是睡著了,又倣佛醒著,半夢半醒間,臉頰熱熱癢癢的,她試著躲開,頭歪向另一邊,臉頰這麼順其自然地靠進一個寬闊的胸膛裏。

  她聽到熟悉的心跳聲,聞到好聞的男性體味,唇微微綻笑,雙眸迷迷糊糊地睜開,僅露出一條細縫,月光在他身上造成半暗半明的效果,笑眉沒費力去分辨他的表情,因為好累,想睡了。

  「霍希克,會冷……」她下意識喃著,眼睛又合起,在他胸口蹭了蹭。

  原在她臉上遊移的手指滑下,將她的巧肩攪得緊些,如同懷抱嬰兒般,另一掌輕輕撫著她的背脊,他垂著頭打量著姑娘可人的睡容。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以為她睡沉了,唇卻動著,提及困擾於心的問題。

  霍希克搖搖頭,隨即想起她雙眸合著瞧不見,遂緩緩啟口:「沒生氣。」只是有些悶,但她已在他身旁,跟著他到蘭州了,思及此處,心就開敞許多。

  「騙人。」她罵了句,小臉轉向他的胸肌,唇輕動,倣佛親吻著他,「我只能跟著你,我回不去了……要忘掉他,才能回去……」

  「我知道。」他的下顎磨著她的發,幾個吻落在發上,又親了親姑娘的香頰,低沉地道:「你會忘了他的,姑娘……」語氣雖輕,卻斬釘截鐵。

  懷中的姑娘沒再回話,真的睡熟了,小嘴微張,胸脯緩緩起伏,他端詳著,就著細致的月光瞧著她細致的五官,心中漲滿許多感情,抱著她,忍不住又俯下頭去偷了好幾個吻。

  然後,寂靜的夜裏,嘿嘿的笑聲此起彼落,他抬起頭瞪著,從右到左,從左再到右,那些夜半不睡、起來偷瞧的家夥,一個個教他瞪啞了,蒙著頭,嘿嘿的笑聲瞬間止住,過了會兒,換成呼嚕嚕的鼾聲。

  他抱著地,體溫相偎著,該睡了。

  ※  ※  ※

  笑眉起得甚早,醒來時,她上身靠著樹幹,屈著身子,野地上彌漫著薄薄的霧,她瞧見他霧中的身影,站在石龍和琥珀的旁邊,不知對兩匹馬說些什麼。

  記憶有些模糊,昨晚,他好像來到她身邊,與自己說了一些話,然後……然後……懊惱地敲了敲腦袋瓜,笑眉嘆了口氣,記不起事情的來龍去脈。

  到河邊簡單漱洗,眾人將昨日架上剩下的食物當早飯,此時天剛魚肚白,霍希克已下令要大夥出發。

  「野地露宿,睡得可好?」苦大娘問,笑容裏藏著一絲促狹。

  笑眉倒是心無城府地點頭。「很好啊,睡得很舒服。」

  騎在前頭的幾位漢子卻嘿嘿地低笑,鐘老九回過頭,壓低音量道:「讓頭兒抱在懷中,把他的闊胸當靠枕,睡得當然舒服啦!呵呵呵……」

  「啊?」笑眉不懂。

  「你不會全忘了吧?」張六瞪大眼。

  不、不!沒忘,她沒忘,她記起來了。

  昨夜他來了,與她說話,還抱著她、親了她!她記得他雙臂間的溫暖,和柔軟微冷的唇印在頰上的感覺……在他懷中,她睡沉了,感覺如此安全。

  莫怪,身體不覺酸痛,現下想想,屈就著一夜,又睡在冷硬的地上,怎可能毫無痛覺?他是否整夜抱住她,直到破曉,才將她移開?

  心中波濤洶涌,有羞澀、有感動、有懊惱。惱怒他不該在她無知之下對她做出親密的舉動,昨夜定有許多眼睛瞧見了,她羞得直想找洞鑽進去,可思及他溫暖的擁抱在月夜中為她擋寒,心便無端柔軟起來。

  笑眉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到底要以何種心緒待他?

  眾人又行一日,出了陜西,正式進入甘肅,一行人在此分成兩路,熊大領著眾弟兄直接奔回蘭州,而霍希克則陪同苦大娘上隴山採藥草,當然,身邊還帶著他的姑娘。

  人數頓時減少,三個人三匹馬,笑眉話也減少了,若只同苦大娘聊天而不理另一個,感覺好矯情,可又不知要同他說些什麼,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別扭,討厭死了,半點也不像原來的個性,她是瀟灑坦率、是豪氣爽朗的,不是嗎?怎會變得這個模樣?唉,笑眉不由得嘆氣。

  苦大娘已受不了他們兩個了,行了幾裏路,一個屁也不響,氣得她策馬奔到前頭,朝他們撂下話——

  「老娘先走!你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慢慢晃到隴山來吧。」話一落,她「駕」地一聲,人已在裏外。

  「苦大娘——」這下子,笑眉真的急了,挫敗地望著遠去的身影,然後快速瞥了霍希克一眼,急急道:「苦大娘獨自一個,若遇上危險就不好了,我們、我們快追上去吧。」她想追,小手又教人抓住。

  瞪住他的手好一會兒,笑眉竟不敢抬頭瞧他的眼,倣佛已想像出他眸中會閃爍著如何的光芒,心跳快了起來,臉頰燥熱,她熟悉這種感覺,知道自己對這個男子生出女兒家的情懷。

  離家才幾日,她怎麼可能將煜哥拋到腦後,而對另一個男子……對他……對他……思索不出適當的解釋,只覺得昏亂,亂呵……

  「為什麼捉著我不放?」深吸口氣,她視線鎖住他的寬胸。「你、你放開啦。」

  「為什麼不同我說話?」他低啞地問,依言放開她。

  沒料及他會按自己的意思而為,笑眉怔怔縮回手,感情卻有些莫名其妙的惆悵,自己也弄不明白是何心態。

  「你又不說話了。跟我說話真這麼難以忍受嗎?」他微笑,面容淡淡陰鬱。

  理會他在講些什麼,她連忙搖頭,不由得急嚷:「是你在生氣,不和我說話……這兩天你一直騎在前頭,連瞧也不瞧我一眼,你把我拋在後頭,都不理人,我、我想同你說話,又怕你擺臉色,你現在還誣賴我!」她扁扁嘴,一股委屈當頭罩來,眼眶登時紅了,吸吸鼻子,硬是不讓淚滾下來。

  「嘿!」霍希克輕呼了聲,兩手投降似地舉在胸前,唇邊的笑加深,眉心皺折,「你別哭,我沒有要欺負你,唉唉,姑娘一哭就醜了,一點也不漂亮了。」

  「我才沒有哭,你少胡說八道!」她揉了揉眼睛,又狠狠瞪著他,接著頭賭氣地扭向一旁。

  片刻,一只大掌悄悄伸來,穩穩的、不容拒絕地握住她的小手,她象徵性掙扎幾下,甩不掉,還是乖乖教他握著,那男子繞到她的面前。

  「笑眉,咱們不要鬧脾氣,好不?往後心裏頭有事,你別擱著,把所有話都告訴我,讓我知道你想些什麼,別教我猜來猜去,好不?你會喜歡蘭州的,我還要帶你去敦煌,那裏有一面畫墻,很值得去看。若有機會,我們可以穿過塔克拉馬幹沙溴,去拜訪我的朋友,我們要生活在一起很久很久,好不?」

  他的話語靜而柔、低而沉,如一首歌溫和響起,蕩漾著姑娘的心。

  聽著他接連問了三個「好不」,笑眉臉紅如霞,方寸已醉,趁他不注意時小手猛地抽開,又推了他胸膛一把——

  「誰要跟你生活在一起很久很久?少臭美了!」

  她哼了一聲,策馬奔馳,心情轉變得好快,沒來由的開朗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洋洋灑灑。

  男子搖頭淡笑,雙目深邃,他跟上,去追一朵愛笑的花。

  ※  ※  ※

  苦大娘的動作好快,一會兒工夫便不見人影,真不等他們,獨自一個人上隴山。

  霍希克知道她清楚山林的一切,並不十分擔心,他帶著笑眉進入山地,在林木蒼翠中來到一處簡陋的木屋。屋外,苦大娘的馬係在那兒。很顯然她快他們一步到達,而且絲毫不浪費時間,已步行採藥去了。

  「怎麼辦?我們要去尋苦大娘嗎?」笑眉東張西望,對四周高聳參天的林木興趣甚濃,不遠處山澗聲傳來,空氣中有一股沁涼味。

  兩人紛紛下馬,霍希克伸了個大懶腰,咧嘴笑開,「走,我教你捉魚。」他拉著她的手便跑。

  「啊?可是苦大娘怎麼辦?你不是要保護她的嗎?怎可以丟下她不管?這山裏肯定有許多野獸,不能丟下——」笑眉的話陡地停住,讓乍現眼前的景象攝去心魂,唇微啟,不由得緩緩一嘆,「好美……」

  繞過木屋,經過一叢大樹,山澗流水如白色緞帶鋪陳,林木青翠,天際湛藍,顏色絕對的明亮,分割出教人讚嘆的景致。

  「笑眉,快來。」霍希克跳進水流甚急的清溪中,回頭對住姑娘招喚,牙當潔白閃爍,兩朵酒窩浮現,像個大孩子。「快啊,這裏有魚呵!」

  笑眉一面走近水邊,仍不放心地提醒著,「苦大娘啦!」

  他挺起腰桿,莫可奈何地望著她,知道若不說清楚,她定要追問到底。

  「這一帶,苦大娘每年都要上來採藥草,有幾味對外傷愈合甚具療效的藥草只在隴山此地生長,她上來採擷,然後制成生肌藥膏,晚些,她會回來的。」

  「可是……遇到毒蛇猛獸怎麼辦?」

  「唉,姑娘。」他又嘆氣,淡發沾上水珠,在陽光下閃動光彩。「苦大娘曾徒手殺獅,曾力拚十三名劫匪,可不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連惡犬也躲不過,還受了兩次傷。」

  笑眉愣了一下才聽懂他在挖苦人,臉一紅,脾氣被逗弄上來,腳步往水裏衝,邊嚷著:「哇你這人真壞!嘴巴最毒了!哇——」剛靠近,臉上被人潑來大把的水,頭發和衣服全溼了。

  「霍希克!」她撥開頰上的溼發,不甘示弱,亦彎身潑水,同他打起水仗。

  男子哈哈大笑,不閃不躲,薄薄的單衣貼在膚上,將精壯的上半身完美展現。深邃眸中精光閃動,在姑娘靠近時,右腳一記勾拐,那嬌小的人兒站不穩,哇地一聲跌進水中,水位雖說不深,但笑眉仍吃了幾口,嗆得流淚又咳嗽。

  「你、你、你——」這下子真的全身溼透,她勉強撐起身子,見男子雙手支腰笑看著自己,不知該先罵人,還是先順暢呼吸。她不敢置倍地瞪住他,往前跨去一步,沒想到腳底又打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眼看就要再次浸水。

  「霍希克——」她驚叫著,雙手胡亂揮舞。

  千鈞一發之際,男性的手臂攬住她的小腰肢,抱緊她撲來的身子,豪爽的笑聲在耳邊隆隆響著,「霍希克在這兒,聽候姑娘差遺。」

  笑眉攀著他的寬肩,好不容易在水中站穩腳,頭一抬,美眸冒著人,「你把我的衣衫都弄溼了啦!」

  「唔……」他垂首瞧著,眼神陡地深沉,聲音微啞,「你也把我全身弄溼了。」

  他接住溼淋淋的她,兩人緊貼著,衣衫都薄,身體的曲線相互熨燙,明明是浸在冰涼水中,卻有一股熱潮淹沒過來。

  笑眉亦感受到了,發現他眼神的轉變,一顆心急遽震蕩,有些害怕,有些期待,有些羞澀,又有些無以名狀的情懷,她微微喘息,小手推拒了幾下,卻教他抱得更緊更密。

  「霍希——」聲音猛地便在喉間,那對深邃漂亮的眼望住她,瞳孔放大再放大,金褐色的目光像漩渦,將她卷了進去。慢慢的、緩緩的、靜靜的,帶著近乎虔誠的感情,他的眼合了起來,唇捕捉了她。

  笑眉嘆了一聲,倣佛內心已偷偷地期待著,她被動地讓他品嘗著,直到男子低吼一聲,加保這個吻,她方寸戰栗,不由自主地合住他的舌,藕臂終於主動在他頸後交攀,將身子的重量完全交給他。

  此時此刻,此景此情,在這個遠離家園的天地,笑眉已無力多想,心魂震撼,感受到的全是這個吻,這個擁抱,和這個教自己迷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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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3:05
第六章

  苦大娘在天色全暗的前一刻返回。

  在裏外便見火光,步出木林,木屋前的平地堆著營火,木架上申著幾尾烤魚,而一旁還有個臨時搭起的高架子,上頭披挂著男子和姑娘的衣衫長褲。瞧到這景象,許多假設在腦中翻滾,她隱隱笑著,朝火堆旁的男女走去。

  「苦大娘!」笑眉停下梳發的動作,見到婦人安全回來,高興地迎了上去。「您去了好久。」

  「有一味藥草生長在山壁,採擷時多花了些時間。」她卸下背上的竹籃,笑眉探頭去瞧,裏頭的植物全叫不出名。苦大娘笑著又值:「東西全齊了,咱們明日便可下山往蘭州去,鐘老九說,今年的瓜大豐收,非去嘗嘗不可。」

  「這麼快就要下山?」笑眉問這話倒沒什麼意思,原以為要停留幾日。

  苦大娘卻呵呵笑著,眼神若有所意地瞧瞧她,又瞧瞧靜坐一旁、專心烤魚的男子,隨即反問:「怎麼?舍不得離開這兒了,想多溫存?不錯、不錯,你們和好了,不鬧別扭了,我瞧得可歡喜,要不,明兒個我獨自下山,你們倆愛待多久就待多久。」

  「苦大娘,您、您胡說什麼?」笑眉頰如霞燒,瞄了眼男子,見他正噙著笑看向自己,山溪裏兩人纏綿的那一幕浮上腦海,她沒有拒絕,而是緊緊回抱,熱烈回吻,兩顆心相互激蕩,倣佛山那心甘情願的一吻後,她與他之間,許多事不同了,再也無法回頭。

  「我和他……本來就沒什麼。」坦承的本性躲藏起來了,她輕嚷一聲,故意瞪了霍希克一眼,後者卻咧嘴衝著她笑,那帥氣的面容教她心跳亂了拍。

  苦大娘不說話,只呵呵又嘿嘿地笑著。

  這晚,三個人將烤魚當作晚飯,又吃了苦大娘隨手摘回的果子,霍希克獨自守夜,讓兩名女子在屋中睡下。

  山上的夜清冷許多,林木深處,鴟 咕咕啼叫,更遠處隱約傳來野獸的唬吼。

  他朝火堆中投入幾根枯枝,「必剝」的燃燒聲聽起來十分溫暖,火光照亮他的面容,那一頭淡發似乎更淡,流轉著神秘的銀光。

  想歌唱呵……原來不僅是想,他不知覺已輕輕哼出,是自己最愛的新疆小曲,柔軟的一首情歌,他忘了怎麼學會的,小的時後,聽頭子爹唱過太多次了,歌詞他並不全部明白,他愛極那曲調,哼著它,心中便快活。

  目光一揚,石龍和它的姑娘在前方的樹下相依偎,兩匹馬的頰和頸項相互磨蹭著,在彼此身上尋找溫暖,長尾緩緩搖擺,似有無數歡愉。

  「幸運的家夥。」他輕嘆著,想起自己的姑娘,今夜月色朦朧,很適合談情說愛,為她唱一曲情歌。

  他忽地往後仰躺,雙臂交疊於腦後,雙目淡合,仍輕聲吟著小曲,腦中思及白日她在他懷中,唇在他唇下的感覺,以為這個吻結束之後,她會如以往,對住他無情而氣憤地甩來幾個巴掌,但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

  這意味著什麼?在姑娘的心田裏,有了他的影子?

  微微浮笑,然後是腳步聲踩得好輕好緩,來到他的身邊。

  睜開雙目,他看見她立在腰側,解開辮子的只有波浪的弧度,散在兩肩,長至腰際,臉蛋烘托在豐厚發中顯得好小,眼眸如星,靜靜與他相望。

  「霍希克,你睡了嗎……」她這個話問得很可愛,有些多此一舉。

  躺在草地上的男子搖搖頭,正經地回答:「我守夜,不睡。」他靜謐地牽唇,覺得火光中的她可人而柔媚,像山林中的仙子。「你呢?睡了嗎?」

  換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麼?」

  想了一會兒,她似乎在找一個絕佳的理由,「會冷。」

  她抿了抿唇,困惑閃過,倣佛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走出來?為何輾轉難眠?為何有股衝動想同他說話?

  難堪的心緒陡地浮上,她靜靜又說:「我出來烤火的,我、我進去了。」她掉頭要走,衣角讓人扯住,一個拖拉,下一瞬間,身子已跌進男子懷中,他將她按在寬闊的胸膛上,她伏在他的頸窩,聽見他低低的笑聲。

  「別走。屋裏頭沒有火可以烤,你又要睡不著。」他不管她步出木屋真正理由為何,重要的是,她在他雙臂之中,緊緊依附著自己,如同那兩匹馬,她是他的姑娘呵。

  「你、你這樣……我也睡不著。」他的臂膀好強壯,橫在她的腰上。

  霍希克呵呵笑著,「你不是冷嗎?我抱著你,一會兒就不冷了。快睡吧。」

  靜默了一會兒,兩人的呼吸緩而長,就在他以為笑眉已經入睡,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低低幽幽地輕問:「霍希克,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等不到回答,她在他胸上撐起身子,長發蓋住他大半的上身,抬起頭,對入男子熠熠有神的眼瞳中,他在笑,笑中藏著許多意味,峻顏柔和起來,如夜空上那抹朦朧的月,如枯木上因燃燒而跳舞的火光,明亮卻又耐人尋味。

  「你為什麼不說話?」她又問,小手自有意識,緩緩揉著他的淡發。

  「我很高興我們變成這樣。」他眨眨眼,微頓了會兒,「自第一次見到你,我心中已然清楚,我是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見到你心中便歡喜,直想將你佔為己有。我說過,你若不肯跟我出關中,我會擄你走,這些話是真的,無一字虛言,我說到做到,只想你在身邊。」

  若是以往,她聽見這樣的話,定要惱怒三分,因自主意識極高,認為誰也不能控制她的感情和意願。可現下,他與她之間真的不同了,笑眉聽見他的表白,雖然蠻橫又一相情願,她端詳著他認真的面容,心沒來由的抽痛。

  「你明知道我心裏頭有人了,你真傻、真傻……」

  「那你也傻,那個男子明明沒把你放在心上,傻笑眉,傻姑娘。」

  對他的話,笑眉沒有反駁,只輕輕罵了一句:「傻瓜。」然後,螓首再次枕在他的頸窩。以為提及心中那個男子,惆悵的心緒將如海潮般涌來,她等待那種感覺,卻什麼也沒有,她是心痛,卻不是為自己那段難以圓滿的暗戀,而是緊抱住自己的這個男人。為何喜歡她?為何對她這麼溫柔?為何要惹她心痛?

  「笑眉,不要拒絕我,我們試著在一起,好不?我會待你很好很好,讓你完全忘記他,然後,心裏頭只有我一個,好不?」他用問句,其實已確定想法,只是這樣問出,燙熱了一個姑娘的心。

  笑眉不語,只收縮雙臂,緊緊回抱他。

  這一夜,霍希克不斷地重復著那曲新疆情歌,一遍又一遍,在姑娘夢中響起。

  ※  ※  ※

  他說,蘭州這兒有一大片瓜日,他愛吃瓜。

  那些大漢子說,瓜的種類有好多,李香瓜、白蘭瓜、醉瓜、蛇瓜,應有盡有,汁多皮薄,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

  苦大娘說,她順道來吃瓜,聽說今年瓜果大豐收,非吃不可。

  然後,她終於來到了,在這一片廣大的瓜田前面。

  天空萬至無雲,陽光有些毒辣,土地上,綠油油一片,好多渾圓的瓜肚,綠底白紋的、黃皮淡點的、墨綠的、紫紅的,圓形、橢圓形、長條形,笑眉第一回瞧見種瓜人家,這麼多、這麼豐富,像展示一般,美不勝收。

  「去摘來吃吧。」見姑娘驚愕又興奮的模樣,霍希克忍不住哈哈大笑,翻身下馬後,又將愣在琥珀背上的笑眉抱下。

  「可以……摘嗎?」她從未摘過瓜,小臉亮了起來,心中躍躍欲試。

  「要選成熟的。我要白蘭瓜。」他笑著拋下話,人朝四合院步去。他晚了兩日回來,之前交代熊大等弟兄的事,他必須先與他們談談,了解狀況如何。

  土垛上仍然停著幾只烏鴉,一半整理羽毛,另一半則眨著小眼,直勾勾看著外頭卷起衣袖、蹲在瓜田裏東瞧西瞧的姑娘。

  她抬頭朝猶在馬背上的婦人喊著:「苦大娘,快下來呀,您不是想吃甜瓜嗎?」

  「呵呵呵,我想吃,冰鎮過的更好吃。你幫我摘顆李香瓜,我先把竹籃裏的藥草拿出來曬曬,當心點,別教太陽曬壞了。」

  「喔。」她應了聲,直到苦大娘走掉了,才記起一件事——

  「李香瓜長什麼模樣?嗯……還有白蘭瓜,長得像白色的蘭花嗎?咦……」

  ※  ※  ※

  熊大眾人先行返回,已將此次入關中所得結果說與留守蘭州的弟兄知悉。而今日,霍希克抵達,幾名手下已在四合院中等候,部分弟兄因接到哈薩克族的巴裏遁逃回西北族中尋求庇護,已追擊而去,欲在半途截殺。

  但消息陸續傳回,在往西北通新疆草原整修路線上,絲毫不見巴裏行蹤,猜測是哈薩克族已遣人出來接應,如此一來,事情將變得更為棘手。

  「薩爾欽既然將巴裏逐出哈薩克族,就表示不承認他是自己的族人,有可能還派人出來接應他嗎?」目前,所有的狀況都不確定,全屬假設。

  「難說啊。好歹也是自個兒的兒子,雖說被自己驅逐,但血親難斷。」

  「薩爾欽是哈薩克族的族長,而巴裏是哈薩克族的叛徒,他若真這麼做,一旦讓族人知道,將名譽掃地,被所有族人唾棄。」

  「頭兒,你認為?」過去大半個時辰,霍希克只是聽,神情高深莫測,直到一名弟兄問起。

  他搔搔下顎冒出的短髭,伸伸腰桿,緩緩露笑,「我與薩爾欽許久沒見,這幾日我會走一趙新疆,去拜訪老朋友。」

  「咦——」幾個弟兄瞪大眼,莫名其妙,「那我們呢?」

  他露出白牙,咧嘴笑開,「留在蘭州吃瓜吧。」

  四合院裏的人散去了,幾個直接回住的地方,幾個則挺聽話的,繞到瓜田摘來幾顆甜瓜再回家,他們都住在附近,有自個兒的三合院、四合院,倒是瓜田全連在一塊,一起種一起吃,沒怎麼區分。

  站在廳門口,抬頭瞧瞧無雲的藍天,霍希克正打算出去尋他的姑娘,剛跨出一步,就見他的姑娘跑得好快,衝進了四合院的大門口,手中還捧著兩個瓜。

  「霍希克,拿去!你要的白蘭瓜。」她跑到他面前,將綠底白紋的瓜丟給他,唇角愉悅地揚著,臉上沾著不少土灰,皮膚都被曬紅了。

  「是冰鎮過的喔,田裏來了一個人,他說他叫蒙哥兒,他教我把瓜摘下來,然後放在竹籃裏,係上一條繩子再把它們放進地底水裏,才一會兒,瓜就變冰的了。我也幫苦大娘冰了她的李香瓜,我要拿給她。」她興奮地說著,倣佛發現什麼重大秘密,眼睛發亮,瞧起來好可愛。「我告訴你,我知道好幾種瓜的名字了,原來蛇瓜是瓜皮上的綠紋生得像蛇,白蘭瓜是因為——」

  他俯下頭,密密地吻住了她。

  這個念頭,整日在他腦中盤旋不去,如今,他帶她來到蘭州,在自己的四合院中,只有他和他的姑娘,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將她抱在懷中,吻她。

  好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親親她的額角,低啞笑著,「把瓜給我。」

  「啊?」他突來的吻弄得笑眉迷迷糊糊的,直到他伸手接過她拽在懷裏的東西,才恍然大悟自己差些把那顆李香瓜掐破。

  一手輕松地捧著兩顆瓜,一手牽著姑娘,霍希克帶著她步進廳中,把瓜放在桌上,讓笑眉乖乖坐下,他又重到外頭擰來一條溼布巾,笑眉被動地坐著,不明就裏瞧著他的動作,直到他用布巾擦拭她的臉蛋,心中一緊,小手連忙抬起,按住那方在頰上遊移的瀑布。

  「你的臉都臟了。」他聲音持平,好似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再自然不過。

  「我自己來……」笑眉教他瞧得有些無措,故意清清喉嚨嚷著,「你不是想吃瓜?我都摘來了,你快吃呀!」

  他還是瞧著地,輕輕一嘆,憐愛地說:「你的臉曬傷了,可能要痛上幾天。」

  「不會痛啊。」笑眉捧著發紅的臉蛋搖搖頭,「我要吃瓜啦!」

  霍希克將那顆白蘭瓜微微舉起,朝桌角巧勁輕擊,響聲清脆,甜甜的香氣跟著散發出來,紅色果肉分成不規則的兩半,新鮮晶瑩。

  笑眉呵呵笑著,捧來一半的瓜,學著男子豪氣的吃法,她張嘴大口咬下,將臉蛋整個埋進果肉裏,大塊朵頤。

  「蒙哥兒說,瓜田本來只有幾畝,是你改良土質,才演變成現在的模樣。」她口中的瓜內尚未吞下,嘴邊沾著汁,一對眼好奇瞧著,「霍希克……你和你的手下到底以何為生?」她知道他的名號,聽過他許許多多的事,可是真正接觸了,卻模糊了心中原定的想像。

  「往後你就知道了。」他沒詳細回答,吃完最後一口,將瓜皮平飛擲出,土垛上幾只烏鴉被突如其來的瓜皮嚇得嘎嘎亂叫。過了會兒,又紛紛飛回。

  「換我來!」笑眉有樣學樣,把瓜皮擲去,她使勁地丟,可惜力道仍然不夠,在土垛前就掉下來了,一排的烏鴉不為所動。笑眉不甘心,直接跑了出去,雙手揮舞,還一邊發出怪叫,土垛上的那一群烏鴉受到二次驚嚇,掉了不少羽毛。

  霍希克捧腹大笑,眼角都流出淚來,他知道她可愛豪爽,不扭捏作態,卻是第一次見她這麼寶氣。

  「你做什麼笑不停?」笑眉掉轉回頭,臉上的嫣紅一部分是教太陽曬的,另一部分是瓜汁殘留,最後一部分是被他取笑而生的羞澀。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他嘴角仍高揚著,眼神轉深,「因為姑娘好可愛。」

  「哦?喔……」他心中的話總如此直接,笑眉有些不知所措,撥撥頭發又拉拉衣衫,視線東飄西飄,最後才鼓起勇氣迎向他熱烈的注視,抿抿唇道:「你……教我種瓜,很好吃……我若學會,等回到西安就可以自己種甜瓜吃了。」

  男子眼瞳中的熱切猛地一暗,他望著她,嘴角的弧度也平淡了許多。

  「你還是想回去?」

  笑眉微怔,隨即寧定,模糊地回答:「總會回去的。」

  空氣裏有絲惱人的沉悶,忽而,他頭用力一甩,將那沉重的感覺拋開,深深呼吸,臉上恢復爽朗的神態。

  「過幾天要出發往新疆草原,我的一些朋友住在那兒,我帶你拜訪他們去。你想學種瓜,也得等咱們回來再說。」

  「新疆草原!?」笑眉瞪大眼。

  「嗯。」他微微頜首,思索地道:「我們過河西走廊,沿途會經過幾個綠洲城,沿途你會看見許多風光,與關中大不相同。」等解決了巴裏的事,他想帶著地遊遍西北山河,去體驗沙漠與高原、去看雪山與湖泊,然後,他還要帶她去看那面壁畫,白虎與它的玫瑰,深藏在敦煌千百個石窟中。

  笑眉尚不知他心中冀篁,只覺得自己將要歷經一場探險似的旅程,她的臉更紅,眼睛更加清亮,豪邁瀟灑在心中高張,意氣風發。

  「新疆草原!哇——」她歡呼,忍不住又叫又跳。

  ※  ※  ※

  出發的這一日,笑眉才知此次西北之行只有自己和霍希克兩個。

  昨日,苦大娘在馬背上綁著幾顆甜瓜和曬乾的藥草,獨自回陜西去了,笑眉還寫了一封家書托她轉交。至於熊大、鳳二等幾個大漢子則一邊啃瓜,一邊曖昧地囑咐她要同頭兒好好玩、盡興地玩,蘭州這兒有他們照看著,玩個一年半載再回來也沒關係。

  與他們認識雖說才短短幾日,但笑眉性子本不同於一般姑娘,是英氣而爽朗,喜結交朋友,這幾日,很快便與大家混熟了。

  而臨行前,大夥說話的表情倒教她心生納悶、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自己與他獨處,心中才漸漸有所意識。

  在世俗眼中,一個大姑娘跟隨著一個男子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饒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在他那票弟兄眼裏,早將兩人視作一對了。

  教人這麼想著,笑眉心裏說不清是何感覺,他們已離蘭州遠了,即使想反駁熊大、鳳二那群大漢子的想法,也得等這趟行程結束。到得那時,或許已過好幾個月了,而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和他之間又將有如何的轉變?笑眉忍不住要去猜想,內心羞澀,竟隱隱懷抱著期待。

  一路上沿河西行去,中途經過兩三處小小的綠洲集,霍希克略作休息卻不停留,一直趕至武威,此處屬綠洲大城,隨處可見輪廓深刻的異族人和外國商人、甚至是傳教士。城中頗為繁榮,各項交易往來頻繁,駝鈴響叮當,充斥著各部族的語言,彌漫異族風情。

  笑眉自進城後小嘴便沒合上,幸而她騎著琥珀,即便被周道奇異有趣的玩意吸引目光而忘記跟上,琥珀仍隨在石龍身邊,慢慢朝城中一處客棧而去。

  「姑娘,下馬啦。」低沉的聲音帶笑。

  「什麼?」眨著眼回過神來,笑眉抬頭打量眼前酒旗飄揚的客棧,由門口望去,裏邊高朋滿坐,喧嘩吵嚷。

  「要我抱你下來嗎?」霍希克立在她的腿邊,仰首,似乎在玩賞著她小臉上可愛多變的表情。道完,兩只健臂覆在她的腰際。

  「不可以。」她瞪了他一眼,拍掉他的手,壓低音量這:「我現在是男人,是女扮男裝,你別對我毛手毛腳的,還有,不可以喊我姑娘。」

  他歪著頭,銳眸精光閃動。「你女扮男裝,所以不能毛手毛腳,意思是說若恢復女兒家的模樣,就可以毛手毛腳了?」

  什麼歪理啊!這個男人最擅長曲解她的話!

  「都不可以!」笑眉忍住羞澀,推開他的手,身手俐落地下馬。

  此時,客棧外負責看顧客倌坐騎的馬僮迎了上來,將馬匹帶至後頭,備有草糧清水。

  霍希克向掌櫃要了一間房,點了幾道食物,小二領著他們進房,剛離去,笑眉馬上包袱一丟,叉起腰興師問罪來了。

  「為什麼只要一間房?」床還是單人的,他這樣高大,躺了還嫌擠。她紅著臉收回視線,掉頭要走,「我去同掌櫃的多要一間。」

  「這是最後一間客房了,來往的商旅太多,你要不到的。」他懶懶地道,不知是真是假。方才他在櫃臺交涉時,她根本一字也沒聽進去,忙著東張西望。

  「可是、可是我——」她頭一甩,輕嚷著:「只有一張床啊!」

  「那又如何?」他無所謂地聳肩,「沒有床,咱們還不是照睡。」

  聞言,笑眉臉紅得跟熟透的番茄差不了多少。

  這幾日趕路,他們兩人都是露宿野地,睡在月夜星空之下,剛躺下去時,明明兩人是分處兩地的,等待晨曦降臨,笑眉卻發現自己總在他懷中醒來。他仍在原來的位置,是她不知怎地,或者怕冷、或者是習慣抱著什麼東西,睡著睡著,人就自動滾到他身邊了。

  「霍希克!我是認真的。」她跺腳,臉偏向一邊,掩蓋內心慌亂。

  他呵呵笑著,「我也是認真的。」目光跟著掃過房中簡單的擺設,淡淡地道:「別擔心,床讓給你。」

  「那你呢?睡哪兒?」

  「我睡床——」他語氣一頓,捉弄地笑著,「下的地板。」

  笑眉的神色稍弛,定定望住他,輕聲囁嚅著,「謝謝……」

  他眉微挑,懶懶地脫下上衣,長期在陽光底下暴曬的古銅肌肉精勁結實,布著細細的汗水。擰凈盆架上的布巾,他轉身步至她的面前。

  「你、你,霍希克——」笑眉雙眸瞬也不瞬,沒察覺自己的視線從他脫下衣衫後,就不曾離開過男子精壯的胸和肌理分明的背,心好急好快,每回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讓他抱在懷裏,她就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臉紅耳熱。

  「你沒穿衣服。」她指控,語氣有點軟弱。

  「我穿著褲子。你要我連褲子也脫嗎?」

  「不要!」

  他哈哈大笑,手中的布巾落在她臉上,動作如此自然,為她拭凈頰邊的灰塵。

  「待會兒買一條長巾,把你的臉蛋圍著,風沙很大,日照又強,你的臉會受傷的。」他說得極平淡,手指卻這麼溫柔,愛憐地撫著她的頰。「上回曬傷好不容易痊愈了,現下又脫皮了。」

  脫皮的肌膚在他碰觸下微微疼著,但她不想閃躲,有一道暖流由男子指尖傳遞過來,把她包圍著、簇擁著,漸漸將她淹沒。咬咬唇,一個問題想也沒想地問出:「我現在這個模樣……是不是很醜?」

  他笑意加深,竟有模有樣地打量起她來。

  為旅途上方便,她女扮男裝,長發全盤在頂帽裏頭,蜜色的頰因脫皮而泛著淡紅,細眉英挺,一雙眸子亮燦清靈,那件男裝守在她身上過於寬松,顯得束腰不盈一握,醜嗎?不!一點也不!

  「你說啊!」不知為什麼,她開始在意美醜的問題了。

  「嗯……」他稍稍後退,用拭凈她臉頰的布巾擦拭自己的身體,慢吞吞地道:「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啊?」微怔,隨即寧定,她悄臉凝著,透著緊張,「當然是聽真話!」嘴上說得肯定,心中卻難過起來——他是不是覺得她很醜?姑娘最寶貝的臉蛋她也顧及不到,全身亂七八糟,穿成這個德行,沒有姑娘家的嬌態,也沒有男子的剛壯,不男不女,肯定醜死了。

  「反正我就是個野丫頭,我不漂亮!你不說我也知道——」

  「你不醜,很漂亮,比誰都漂亮。」他靜靜地道。

  「我才不在乎,醜就醜,反正——咦……你、你方才說什麼?」她突地打住,眼中光輝又起,心兒怦怦地跳著,「霍希克,你說什麼?你——哎呀——」

  他轉身將布巾浸入盆中,揉洗後二次擰凈,她則邊問邊走近,而他恰巧此時再度旋過身來,笑眉煞不住腳,鼻子直接撞上他的胸膛,不及呼痛,腰間猛地緊縛,她讓他高高抱起,雙腳離地,兩人的眼眸相互對視著。

  「布巾掉地上,臟了。」好難呼吸,他的眼這麼漂亮,裏頭有兩個自己。

  「我知道。我的胸膛是乾凈的。」這話……未免文不對題。

  兩人又無語,氣息相互交錯,熱熱的、癢癢的,酥酥麻麻。

  「我要吻你。」他低聲宣告。

  「等會兒店家會送吃的上來,你不能——」話截斷,唇已讓他捕捉。

  笑眉嚶嚀一聲,小手扶著男子的寬肩,唇在他的引誘下開放,這親密的交融把她的神魂震到很遠很遠的天外,如何拒絕呵……這抱著她的男子,她無力推開,全然沒有了主張,只感受著他唇瓣的熾熱和身體的力量,原來,她也在期待,暗暗地期待這個吻到來。

  他的唇舌由淺而保,雙臂收縮,似要將她揉進身體合而為一,不知過去多久,他終於抬頭,氣息紊亂混濁,額際淡浮青筋,沒料到情況會這麼難以控制。

  他想得到她,不管是心,亦或軀體,他要一個完整的她,渴望得心痛。但,還不是時候,他必須確定,她心中只有他一個,再無他者,沒有後悔的餘地。

  「霍希克……」她輕聲喚著,這一瞬間,心中的感情泛濫起來,她迷亂了,弄不懂對他是何種心情?她該是喜歡他的,喜歡他豪爽的笑、喜歡他雙臂中的溫暖、喜歡他淡發上跳躍的陽光,和眼瞳中意味深刻的光芒,她該是喜歡他的吧……唉,誰能夠告訴她呵……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氣息稍見平復,唇邊有笑,淡淡道:「你要聽實話,我已經說了。」

  他說她不醜,很漂亮,比誰都漂亮。笑眉早聽清楚了,只是不相信。

  「哼,情人眼裏出西施。」對自己的臉蛋,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屬於漂亮的行列,但聽到他的話,心裏卻甜津津的。

  他微微一震,輕輕放下她,手指撫摸她的下顎,「是,你知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就好了。」

  笑眉意會到自己所說的話,臉又紅了,此時一陣叩門聲響起,店家將煮好的膳食送來了,那店小二把飯菜擺上,得了賞錢離開,經這一擾,倒將兩人之間親密卻又緊繃的氣氛驅散不少。

  「吃飯吧。」他坐了下來。

  「霍希克,我……」覺得諛說些什麼,可是又不確定要說些什麼。

  情人。

  他們適才提到這個字眼,簡單兩個字,卻這麼深奧,她向理不清自己的心,要如何理會他的?更何況,她心中早有一段情……不不,她不能想煜哥,她要把他忘記,煜哥是靜姊的,從來不屬於她。

  「趁熱快吃。吃飽了,還得上街替你買條長巾。」

  「嗯。」她跟著坐下,捧起碗筷,怔怔地看著他幫她添菜,他的側面英俊好看,嘴角有細細的笑紋,這個男子呵……那心痛的感覺又起,眼眶微熱,她趕忙深深吸氣,按捺住那股激動,不懂自己怎變得這麼愛哭?

  「快吃啊!」他笑著催促,自己夾了一塊肉,大口地咀嚼著。

  「霍希克。」

  「嗯?」他撕下一塊硬並。

  她瞧著碗中高高疊起的菜肴,又抬頭望著他,眼眸中有了溫柔神色。

  「你喜歡我,我都知道。」若能,她也願意喜歡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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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3:40
第七章

  打小,霍希克便隨著他的頭子爹縱橫在西北的山川大原,對每條路線、每處秘境、每個時節的轉變了如指掌。

  他帶著笑眉離開武威,穿越河西走廊,沿途又經幾個綠洲城,但他只在酒泉停留半日,與幾名弟兄匯聚聽取所得消息,隨後又帶著笑眉繼續趕路,走最短的捷徑,出敦煌,過玉門關,進入西北新疆豪邁的天地。

  笑眉隱約知道他有正事待辦,他不說明,她亦不過問,心中有個聲音告訴自己:不論有怎樣的危險橫在前頭,他定會保她周全。

  為什麼能如此肯定而真切?她不知道。但,她就是知道。

  跟隨著他,連日下來,笑眉已學會許多野地求生的技能。如何在沙漠中減少體內水分流失、如何尋找珍貴的水、如何捕捉藏匿在沙土中的小動物、如何生火烤食,許許多多的如何,她一點一滴由他身上學得,而這個男子太了解這片大地,太了解如何將自己安然地融入,那些經驗累積的智慧讓笑眉傾羨。

  往北又走了兩天路程,景致慢慢轉換,由荒旱的沙漠進入天山山脈,這一帶因受天山雪水灌善,山腳下綠草如茵,那鮮嫩的翠綠震撼人心,美不勝收。

  最興奮的除笑眉外,還有兩匹連啃了幾日乾葉的大馬。

  「霍希克!快看呵——好美呵——」姑娘笑聲如鈴,駕地一聲,琥珀追不及待飛揚四蹄,在這溫柔起伏的草原上暢然奔馳。

  他看著,目光柔和,焦點不在這片美麗的綠色,而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她粉藕色的長巾隨風飄揚,伴著可人的笑聲,驀然飛離她的臉蛋,他隨即策馬奔去,在長中飄落於地之前握在手中,趕上那個愛笑的姑娘。

  一會兒,兩匹馬同時放緩速度,在青青草原上慢踱,或俯首品嘗美草。

  「霍希克……」她側頭輕喚,臉龐因迎風奔馳而泛紅,眼睛亮晶晶的,胸口微微起伏,「這兒好美,我喜歡,琥珀也好喜歡。」

  他微笑不語,翻身下馬,也將她由琥珀背上抱下。

  「謝謝……」笑眉垂首細細地說。他好似很習慣抱她下馬,忘記這動作對笑眉來說易如反掌,以往,她總暗覺羞澀,會微微緊張,如今,那感受依然,只是她發覺自己愈來愈喜歡他大掌合握在腰肢上的感覺,他的手好大,她的腰好小,男與女的差別便是如此嗎?她還不懂。

  「冷不冷?」他問,將長巾為她裹上,只露出一對兔兒似的大眼。

  笑眉搖搖頭,沒來由的,心中有些失望,視線不由自主瞄向男子好看的唇形,她以為……以為……他要吻她了。唉……

  「你現下是男子的身分,這條長巾顏色只有姑娘家才會選,你裹著它,很容易就教旁人辨認出來的。」想起那日選購長巾,她堅持非要這條不可,那模樣稚氣可愛,像個孩子選中心愛的玩意見,非買不可。

  「人家本來就是姑娘家……我就是喜歡這個顏色。」她唇微嘟,可惜教長巾遮著,他沒瞧見,不過光聽聲音,霍希克也猜想得出。

  他忽地咧嘴笑開,撫摸她的頭,「姑娘家愛美,我知道。」

  愛美?心一緊,她下意識捉緊長巾,感情緩緩涌起。

  是女為悅已者容嗎?對他,她竟有了這般的心思。

  「你的朋友們就住在這兒?」她偏關頭張望四周,盡量將語氣持平。「咱們還要往哪兒走,才能遇上他們?」

  霍希克尚未回答,不遠處已傳來馬蹄聲,雜沓紛起,轉眼間,來了十幾匹草原駿馬。

  認出馬背上的帶頭者,他將笑眉拉近,靜靜道:「我們已經遇上了。」

  ※  ※  ※

  哈薩克族共有九萬餘人,逐水草而居,族長薩爾欽的妻子博雅曾是蒙古族的公主,有了這層關係,哈薩克與蒙古族素來交好,兩族聯盟,在新疆草原族裏聲勢最為強大。

  薩爾欽與博雅共育有兩男三女,大兒齊哈思,性情豪爽處事果斷,亦是下一任族長繼承者,二兒子巴至欲奪族長之位,多年來明爭暗鬥、步步相逼,齊哈思的忍讓教自己吃盡苦頭,此事薩爾欽心中了解,深知若不做出了斷,整個哈薩克族將大受影響,因此,才毅然決然地將巴裏逐出哈薩克族,以斷後患。

  琥珀與石龍跟隨十來匹前來迎接的駿馬奔過廣闊的綠野,爬上微傾的地勢,展現在眼前的是好多的圓形氈房,一個個整齊地架著,與蒙古包有些相似,數不清的牛羊成群,偶有幾只離了隊伍,四下聞晃。婦人們在圓氈外架鍋煮食,孩童們幫大人趕牛羊回欄。笑眉首次見到草原族的聚落,心興奮得飛揚了起來。

  「今年外遊的族人回來不少,現在是夏日,圓氈還夠住,冬天一到就得搬到平頂土房和木屋去,我擔心住的地方不夠。」齊哈思在坡頂停馬俯視,霍希克和笑眉跟在他身邊。

  「不能事前多搭建幾座土房或木屋嗎?」說話的是笑眉,眨著大眼,「我想,你們族裏肯定有許多擅長騎術的孩子,再加上有狗兒的幫忙,應該能應付放牧牲畜的問題,那你就能讓那些力氣大的男子先去蓋房子,冬天到來,就不怕挨凍了。」

  齊哈思側目瞧她,雙眼閃動驚喜,他咧嘴笑,牙齒幾乎和霍希克一樣潔白。

  「姑娘提的意見正是齊哈思打算去做的。你我的想法一樣,呵呵……在漢人的話裏有一句是說……嗯,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他對漢文化有興趣,但了解得還不夠透徹。

  「呃,不、不是……我沒有和你一點通,不、不是我。」她錯愕地揮動雙手,忍不住偷覷著石龍背上的男子,見他面無表情,只專注地凝視前方,對他們的談話好似不感興趣。

  自己是愈來愈在意他了。笑眉體會著,他的喜怒哀樂會直接影響到她的心緒起伏,不知不覺的,對他的感情就走到這一步,自己沒法控制。

  她咬著唇轉回視線,忽又想起什麼,猛地抬頭對住齊哈思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齊哈思爽朗笑著。「你雖然扮男裝,可是很不成功,衣服太大,腰太細,聲音清脆好聽,還有一點,男子不會用姑娘顏色的長巾。」他微頓,繼而又道:「我是齊哈思,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笑眉。」她愣愣地答,腦中想著另一事——什麼叫作姑娘顏色?

  「叫什麼?」齊哈思沒聽清楚地囁嚅著什麼,自然再問。

  此時,石龍忽地嘶嗚一聲,竟不理旁人,蹄速如離弦弓箭般往坡下衝。

  「霍希克——」笑眉不明就裏,反射性跟著策馬追趕,見石龍四足尚未完全停下,他已經翻身下馬,動作行雲流水,瀟灑萬分。她喚他,不知是他沒聽見還是故意相應不理,下了馬後他便直直往前走,將她拋在後頭。

  部族中好多好奇的眼睛盯著他們瞧,見到齊哈思和其他人跟在後頭,才知道原來是族中來了好朋友,好奇的注視中又添上親切之意。

  笑眉回應他們的笑,腳下又想跟上大步疾走的霍希克,注意力因而被分散開來,當追趕的男子突地停下腳步,她根本不及反應,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撞了上去,一陣眼冒金星,幸而後頭走來的齊哈思將她托住,才沒出更大的糗。

  終於,霍希克轉過身軀,見笑眉靠在別的男子懷中揉著額頭和鼻子,原先的面無表情一轉深沉,二話不說又掉回頭。

  「姑娘,你還好吧?」齊哈思自然是瞥見了好朋友難看的臉色,也自然清到是什麼原因,心中一樂,原來銀毛虎有了喜歡的姑娘啦。

  「不太好。」她皺著臉,離開他的扶持,不只額頭鼻子,覺得整排牙都撞得生疼,下巴也痛,而那個肇事者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霍希克——」她要理論,找他好好地說清楚、講明白,他是不是生氣?對誰生氣?又為什麼生氣?做什麼不理人?她受不了他這個樣子,一會兒也承受不住!

  「霍希克——」人群中,一個少女衝了出來,她邊喚邊跑,在笑眉恢復反應之前抱住霍希克一邊的衣袖,她愛嬌地搖晃他的手臂,美麗的臉龐笑意盈盈,那依戀的神態教笑眉腦中警鐘大作,注意力在瞬間緊繃了起來。

  「我聽說有人闖進部族領地,沒想到齊哈思帶回來的竟然是你。」她仰著臉,烏黑的發披散而下,發上的包巾裝飾著可人的小花,聲音很是嬌柔,是自然風韻而非作態。「你來了真好,再幾天就是族中的草原盛會,你會留到那個時候嗎?」

  「當然。」霍希克溫和一笑。他知道,背後的姑娘在看他,不,是瞪他,那兩道視線帶刺,在自己與喀綺絲身上遊移。他不想解釋,心中有股突生的惡意,亦帶著不自覺的試探,偏不許自己的眼神轉向笑眉。

  「這位是……」喀綺絲很難不去感覺身後那兩道注視,側眸打量著笑眉,只瞧見那對露在長巾外的眼睛,見裝扮是個男子,又直勾勾望住自己,眸中的探索亳不隱藏。她閱歷不豐,十六年來一直生活在族中,被族人保護得極好,從沒想過姑娘家為何要扮成男子模樣,還道笑眉真是個少年郎,而這個少年有一對攝人心魂的眼眸,正瞬也不瞬地瞧她,不由自主,心兒怦怦跳,臉龐嫣紅如霞。

  「是霍希克帶來的朋友。」齊哈思道,想起還沒問清楚姑娘的名字,隨即腦中一轉,覺得還是私下再問可能好些。

  喀綺絲聞言笑得動人無比,雖說外表嬌柔,她亦是勇敢的草原姑娘。「是好朋友的朋友,當然也是哈薩克族的好朋友。」方寸波動,她凝視笑眉片刻才掉頭對霍希克說:「阿爹在氈房裏等候,你們快去,我這就去煮奶酪茶,一會兒就送過去。」道完,她覷了笑眉一眼,翩然轉身,像只彩蝶般輕輕飛走。

  「她是我小妹喀綺絲。是草原之花。我大妹和二孫都已出嫁,她也到適婚年齡了,這次的草原盛會定有許多少年前來追求。」齊哈思自動自發向旁邊僵直著身子的姑娘解釋,真正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好美的姑娘。笑眉不禁如是想。她舉手投足間透著純真的熱情,面容姣美,身段窈窕,聲音如黃鶯出谷,柔柔軟軟,眼睛如此美麗,一凝視,魂魄便自動跌進她溫柔的漩渦裏。真的好美……咬咬唇,她竟覺自慚形穢,莫名的沮喪佔滿胸懷,難怪……難怪他一下馬就不理人,因為有朵美麗的草原之花。

  「走吧,族長等著見兩位。」齊哈思拍拍笑眉的肩,又輕推了推霍希克的背,領著兩人往族長薩爾欽的氈房而去。

  笑眉被動地走著,腦中胡思亂想,忍不住,眼角又悄悄飄向霍希克。

  為什麼不看她,為什麼不對她笑?為什麼一踏進這裏,整個人就變了模樣?他到底怎麼了?而自己又到底怎麼了?

  頭好亂,心會痛,她不知道,只是有點想哭。

  ※  ※  ※

  氈房裏冬暖夏涼,皮毛鋪在地上為床,一張矮腳小桌,和幾張羊皮墊子,擺設極為簡單,一盞羊脂燈靜靜燃著,房中有些昏暗。

  霍希克尚未入睡,撩開皮制的門簾,讓夜晚清冷的空氣流浪進來,他坐在門邊,半邊面容讓羊脂燈染得微暈,另外半邊則侵淫在草原上的月光裏,鑲著淡白。

  白日,他已與族長薩爾欽和齊哈思密談過了,所有的話開門見山地說出,也表明此次來訪的主要目的,與哈薩克族雖有多年交情,但巴裏已被逐出族,這次犯到他頭上,殘殺他的弟兄,他絕不留情面,誓必追擊、血債血償。

  身為一族族長,薩爾欽必須舍棄父親的私心,霍希克瞧得出他為一個逆子強忍心中痛楚,但此事非解決不可,自己先將醜話說在前頭,確認哈薩克族不會出手幹涉,如此,對雙方都好。

  他濃眉皺折,一手有意無意挂著門邊的小草,上頭沾著夜露,指尖微冷微溼。

  人在無法入眠時,許許多多的事自然而然地翻涌上來,有些早已確定,有些尚未確定,有些則不知如何確定,他討厭這個樣子,可思想非人所能控制,愈要排擠,它愈不教你躲避,不知不覺,轉到那令你煩悶的問題上來。

  他絕非器量狹小之人,但見他的姑娘同一個首次見面的男子有說有笑,心中是百味雜陳,不禁思及自己與她第一次相遇,他是懵了,滿腦子只想知道她的名、只想看著她宛如紅花的笑容、只想聽她爽朗清脆的聲音,但那一次,她對他定是無半點好感吧!

  苦苦一笑,大掌下意識摸了摸腰間之物,他將它取出在手中把玩,那是他強行取走的珠花,她已來討了好幾回,都教他裝傻蒙混過去。

  「好美的玩意兒啊。」姑娘家柔軟的語調響起,霍希克沉浸在思潮中,竟沒注意到喀綺絲來到他的身邊。

  「霍希克,你做什麼拿著它直發呆呵?」她問,忽又呵呵嬌笑,歪著小頭顱,「我知道了,你心裏想著一個姑娘嗎?這可是那位姑娘身上之物?」

  他望住她,毫不掩飾地點頭。「這珠花是我搶來的,她並不樂意給我。罵我是偷馬賊,還放狗咬人,對我又兇又狠……可是我心裏只有她。」

  聞言,喀綺絲笑倒在草地上,因她很難想像那幕場景。

  「可憐的霍希克……喀綺絲要夜夜為他祈禱,希望草原上的月亮憐憫,讓那個姑娘知道他的情意、回報他的情意。」她還在笑,眼神卻專注起來,小臉虔誠。

  「謝謝你啦,喀綺絲。」他收起珠花,心情放松不少。

  那位姑娘傾身靠近他,美眸睜得大大的,端詳著他臉上的線條,好似有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她嘆了一口氣。

  「霍希克,為什麼你心裏的姑娘不是我?我知道我長得美,性子也好,好多人都喜愛,為什麼你不?」

  他咧嘴一笑,拍拍她的頭。「我喜歡你,愛我心中的姑娘,這是兩回事。」

  「我知道。」他的解釋很短,但她心領神會,完全理解。「我也好喜歡你,像喜歡齊哈思那樣,我想……我可能跟你一樣,找到心愛的人啦。」她是草原上勇敢的姑娘,不懂扭捏作態。

  「真的?是哪個幸運的小子?」他眉一挑。

  「呵呵,不告訴你,等草原盛會時,你們就知道啦。」忽地一頓,她美顏上略有憂鬱,輕聲問:「霍希克,你說他會不會喜歡我?他如果不喜歡我,喜歡別個姑娘,該怎麼辦?」

  霍希克大笑,原來動情的人都是同個模樣,當無法確定對方心思時,受折磨的就是自己,他們倆算是同病相憐吧。

  拍了一下大腿,他豪氣幹雲地道:「他一定會喜歡你,他敢不喜歡你,我揍得他喜歡你為止。」

  喀綺絲讓他逗笑了,好自然地捉住他的手,像個愛撒嬌的孩子。

  「霍希克,你待我真好。我——」她話忽地停頓,感覺一個身影在幾步之遙的月光下,她側眸望去,臉蛋赭紅,立起身子輕輕地道:「你睡不著?是來找霍希克談天的吧……」糟糕,她忘了今晚我霍希克是為了詢問一個名字。唉唉……

  仍著男裝的笑眉已除去長巾,是難以入眠,她走出自己的圓氈,腳步不知不覺往他這邊來,只是沒預料那朵草原之花也在,這樣的月夜的確很適合談情說愛,她身軀微微一震,腦中轟亂,往後退了一小步,好似不知該繼續走來,還是直接掉頭走開比較好?

  「你們繼續……我、我隨便走走,我打擾你們了,對不起……」天啊!瞧她說了什麼?她怎能讓他們繼續?怎能?心中酸苦氣悶,她格著,有些明白這種難受的感覺,她在乎他,這麼這麼地在乎他呵……

  「不、不——」喀綺絲匆忙地跑過去阻止她離去,小手扯住她的衣袖,柔軟地道:「我和霍希克隨便聊聊的,你找他有事要談吧,我不打擾你們,我、我該回氈房去了。」

  笑眉被動地瞧著她細白的手,又被動瞧著地美麗的小臉,瞧得人家臉更紅、心更促,喀綺絲放開了她,道了一聲晚安,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夜是深了,哈薩克的族人早在圓氈中沉睡,靜寂的大地,羊群和牛只偶爾發出叫聲,那少女離開後,就只剩她與他兩個。

  霍希克不語,望著天際的月娘,想到適才喀綺絲的祈禱,嘴角微牽,夾雜苦澀,不知月娘幫不幫他。

  笑眉杵在那兒,心中委屈而難堪,有好多話想告訴他,一口氣梗在胸臆之間,上不去下不來,壓得這麼痛,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你要去哪兒?」他吹住掉頭欲走的她。

  背對著他,笑眉吸氣呼氣,好半晌才平穩地道:「我打擾到你和姑娘談天,對不起。我離開了,你還可以去找她。」這不是她想講的話,可是感情受煎熬,理智早不管用了。

  「你什麼意思?」諾調一轉陰沉,人已旋至她面前,阻住她的路。

  笑眉心一震,沒敢抬頭看他,只盯住他緊繃的下顎曲線,賭氣的話擋也擋不住地跑出來,「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提醒你,人家是哈薩克族草原之花,後頭有一大票人等著追求她,你若想角逐、想摘下她,就得加把勁,任何機會也不能錯放!」喘著氣,眼眶泛熱,她在心中勒令自己絕不可掉淚,雖說很想抱著誰痛哭一場。

  四周很靜,連牛羊都睡沉了,那個男子呼吸亦擔重起來,忽爾輕笑出聲,那笑聲好怪異,又低又沉,好重的嘲弄意味。

  「你明知我喜歡你,卻要我去追求另一名女子?呵呵……」他還是笑,搖了搖頭,眉心有些憂鬱,「笑眉,我的感情是不是帶給你很大的困擾?」

  聞言,笑眉驚心,不點頭也不搖頭,只緩緩抬起螓首,他的問題如一記重錘,狠狠敲入她的心扉——然後,與他從相遇到追隨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掠過,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她記得他說的每句話,記得他一貫豪邁的笑容,記得他為她做的每件事,記得他眼底縱容的溫柔,記得他喚她「我的姑娘」時,那熏人欲醉的語調……她記得,好多好多,數也數不清的他,將她的胸懷填得滿滿的,再無空隙。

  然而,她是教他寵壞了,習慣索取,卻忘了回應。

  「霍希克……」一定要說些什麼,她不要傷害他,不是存心傷害他的,可是心好亂、頭好昏,她怎麼這麼笨?什麼都做不好!

  忽然,他握住她的柔荑,柔軟的膚觸透著涼意,他輕輕揉著,希望大掌上的溫熱能傳遞過去。他垂首,面容模糊陰暗,金褐色的目光隱在長睫毛中,專注揉著她的手,倣佛這是件多麼隆重的事。

  笑眉曉得他正在思索某事,不禁屏氣凝神,心中七上八下的,又見他待自己依然溫柔,忍不住去猜——他應該不生氣了吧?他應該知道地方才說的話是意氣用事?她不要他去追求別的姑娘呵……

  這一瞬間,笑眉終於懂了,她是個多麼自私的人。

  他放下她的手,掌心改而撫上她的頰,笑眉瞧見他嘴邊的笑,帶著淺淺的、難以捉摸的憂悒,那好聽的聲音緩緩響起——

  「對不起,我只想要你快樂,沒想到卻帶來困擾。」

  他放開她,退後一步凝視住她,淡淡又道:「給我一些時間吧,姑娘,我想……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心沒來由地慌張,因他奇怪的神態和飄忽的話語。

  他刻意松開眉心,微微一頓,聲音持平,「去睡吧,你我都累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談吧。」然後,他轉身步進自己的氈房,那銀光下的背影透著詭譎的沉重,笑眉瞧著,整個心都抽痛起來。

  明天再談吧。

  是的,等她好好思清楚、確定自己的心意,她要告訴他,跟他解釋清楚。明天,他和她都冷靜下來,一切,等天明再說。

  ※  ※  ※

  結果,笑眉仍是沒機會說。

  為迎接一年一度的草原盛會,哈薩克族的族人無分男女老少,大夥忙成一團,處處散發歡樂氣息。而那位美麗可人的草原之花接連幾日伴在笑眉身邊,自動充當她的向導和解說,帶著笑眉更深一步認識哈薩克族的文化和習性。

  然而,笑眉是心不在焉的。

  那晚,和霍希克之間,她弄不懂這樣算不算吵架?弄不懂他是不是生氣?也弄不懂他的想法?她不想繼續這樣下去,卻找不到好時機同他說開。

  這幾日,他好似很忙,常不在氈房中,即使見到面也無法單獨相處,這教她沮喪不已,又莫可奈何。另一方面是這朵草原之花,她常跟隨在她左右,這些天相處下來,笑眉不得不承認,喀綺絲真的很討人喜歡,那自慚的感覺總是揮散不去,又忍不住想去比較,愈比愈心虛,心中不由得難過起來,若是霍希克真喜歡上喀綺絲,她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煜哥是靜姊的,所以她放棄他,不願癡纏,可以快意地成全他們,然後為自己的瀟灑喝採。她想像當時的華笑眉,那個集自信、率性、爽朗、豪氣於一身,提得起放得下的華笑眉,她試著以那時的心情來看待霍希克和喀綺絲,心卻這麼、這麼的痛,倣佛要將她撕裂,連想都不能想,也不敢想呵……

  然後這麼拖著,終於來到草原盛會這一日。

  在新疆草原上,這個節日有其特殊的意義,為慶祀平安的一年也為祈求來年的順遂,不僅是哈薩克族人,其他部落亦前來共襄盛舉,場面熱鬧非凡。

  在各項慶典中,最受注目的該屬「姑娘追」。

  未婚的草原姑娘可以挑選一個男子,一男一女騎著馬朝指定的目標前進,途中,男子被允許可以任意對姑娘開玩笑,輕扯姑娘的衣衫、巧取姑娘發上的小花、逗弄姑娘的坐騎等等,但千萬別被姑娘騎馬追上,若追上了,按習俗,姑娘便可鞭打那位男子。

  其實有許多小夥子是故意教姑娘追上,反正鞭打也是虛晃幾鞭,做做模樣,又能討姑娘歡心,經過一次的「姑娘追」,好幾對姻緣就此敲定。

  從喀綺絲那兒,笑眉得知這個有趣的活動,她坐在草地上等著即將開始的「姑娘追」,右手邊坐著齊哈思,左邊坐著霍希克,周遭亂烘烘的,以往,她最愛這種熱烈的場面,但如今……她垂眼偷覷著霍希克,見他目光放遠,不知看見什麼,笑得開朗無比,那豪邁的笑聲依舊,可笑眉就是覺得不對勁,渾身都不舒服,因為他雖然坐在她身邊,卻一句話也不說,她心中不由得一嘆,真希望現下靜悄悄,只有她和他兩個。

  「霍希克……」她鼓起勇氣喚著。

  「嗯?」他目光仍停留在別處,淡淡應聲。

  「我有些話想告訴你……是心裏頭的話。」

  他嘴邊的笑微僵,隨即緩和下來,「今天很熱鬧,有許多你沒瞧過的習俗和比賽,有什麼事等慶典過後再說吧。」

  「是啊,笑眉。」一旁的齊哈思湊過來說話,這幾日,他和她也「混」得挺熟了。「待會兒『姑娘追 要開始了,你想不想參加?現下還來得及,你可以挑一個喜歡的男子來場追逐,這是哈薩克族長久的傳統,很值得試試,說不定能找到如意的少年郎。」

  笑眉怔了怔,臉泛嫣紅,若能,她是想試試看的,而心裏喜歡的男子……

  她瞄了眼霍希克,見他仰頭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酥奶酒,神情高深莫測,若即若離,她想挑選的男子就在身畔,她卻喪失開口的勇氣。

  「不用了,我還穿著男裝,別的姑娘打扮得好漂亮,裏頭夾雜著我,好奇怪。」這次西北之行,她行李簡便,全都是男裝大衣。

  齊哈思繼續鼓動,眼角不動聲色覷了覷霍希克。「不打緊的,嗯……要不,我來讓你追好了,這真的很有意思,你初次見識,非玩不可。」呵呵,有人的嘴角在抽搐了,臉色鐵青,拳頭握緊再握緊,唉唉,他手中的杯子肯定變形了。

  「我不——呃——」

  「走,咱們去玩。」齊哈思不理笑眉的拒絕,充滿活力地躍起,回身正要將她拉起身時,一只大掌搶在他之前握住笑眉的手腕,讓他撲個空。

  「她要追我。」霍希克冷淡地道,一把將她拉向自己。

  「嗄!?」笑眉因他的話心跳加速,錯愕中又有些欣喜,因為他肯理人了,終於肯理她了,而非戴著面具,說一些言不及義的話。

  「嘿,這不公平。」齊哈思從撩撥中得到樂趣,高大的身軀擋在他們之前。「霍希克,雖然你我是好朋友中的好朋友,齊哈思和霍希克有困難一起闖,有好處一起分享,但草原上的『姑娘追 不是你我能決定的,選擇權在姑娘手上,她選中誰,誰才是那個幸運兒,不是嗎?」

  霍希克濃眉挑高,目光深邃,手依舊扣在笑眉腕上,絲毫沒有放開的意願。

  「姑娘,決定權在你。」齊哈思對她眨眨眼。

  「我……」當然是選心中那個人啊!笑眉正欲說出,一個美麗窈窕的身影風也似地來到身邊,她翻身下馬,盈盈而立。

  見著這朵草原之花,笑眉方寸一緊,腦中不由得想,她是來挑選心儀的男子?而且,她想選的正是霍希克!?不、不!他是她華笑眉的,誰也不能搶。下意識,她反握住他的大手,處於備戰狀態。

  喀綺絲握著鞭子笑看著,粉頰染著嫵媚的紅雲,柔軟而堅定地道:「我想問……你願不願和我一起參加下一個慶典?」下一個慶典便是「姑娘追」。

  半晌,沒有人回話。

  「你……不願意?」喀綺絲似乎快哭了,沒料及狀況會不受控制,這幾天的相處,她以為……以為他是喜歡她的,為什麼不給她答覆?

  又一會兒,終於有人出聲,笑眉緩緩地,不太確定地問:「喀綺絲,你為什麼要我和你一起參加?兩個姑娘也可以一起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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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4:14
第八章

  撩開皮制的垂簾,齊哈思一步跨出氈房,對立在外頭的姑娘道:「她一直哭,我實在沒轍,你進去看看她吧。」

  「嗯。」笑眉點點頭,無奈地瞥了眼身旁的淡發男子,後者笑了笑,沒打算陪她進去,反倒和齊哈思一起走掉,留她獨自解決這「女兒家」的私事。嘆了口氣,她還是硬著頭皮步進喀綺絲的氈房。

  一張獸皮上,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再如何鐵石心腸的人見到喀綺絲這模樣,也要變成繞指柔,更何況笑眉本就是個軟心腸的姑娘。

  「喀綺絲,別哭啦,是我不對,我跟你對不起啦。」腦中想家著靜姊抱著她、安慰她的神態和語氣,此時用在這個小自己兩歲的姑娘身上,倒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

  「別哭啦,我的喀綺絲,草原之花哭了,整個草原都要跟著掉眼淚啦。」心中一暖,想到自己竟用「我的喀綺絲」這個稱呼,霍希克若聽見了,定覺好笑,定會用一對深邃的眼戲謔地瞧著她。

  「你哭個不停,我也要跟著哭了,告訴你,我很會哭喔,一哭就不可收拾,哈薩克族的牛羊馬匹全要教我的眼淚淹沒,沙漠都變成汪洋——」

  喀綺絲忽地噗味一笑,斜瞪著她,見笑眉仍是一身男裝,紅唇抿了抿,那難堪的心緒再度纏繞上來,生氣的聲音帶著三分嬌意。

  「你教我出大糗啦。」

  見她臉色已緩,笑眉嘆著一聲,將頂帽取下,如雲的黑發爆泄下來。

  「對不起啦,喀綺絲……唉,我以為你早知我是個姑娘呢。」

  「又沒人同我說,怎會知道?」喀綺絲擦乾頰上的淚,大哭一場後,心情開敞許多。「你整天穿著男人的大袍,頭發藏在頂帽中,存心要騙人。」

  「沒有、沒有啦!霍希克說這個模樣方便旅行,所以我才女扮男裝,我的行囊裏都是男子的衣服,找不到其他的可以穿,不是欺騙你。」她頓了一頓,神情懊惱,幽幽地道:「即便我真是男子,你長得這樣美,怎麼會看上我?我以為……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是別人。」

  喀綺絲微怔,美眸還紅紅的,小鼻頭也紅紅的,唇忽地嘻嘻一笑,她打量人時,頭顱總喜歡歪著一邊。

  「你以為我喜歡誰呀?」

  「呃……」笑眉臉竟紅了。

  「我知道了。」美麗的小臉罩上神秘的顏色,心情放松,感覺也變得敏銳。「你以為我喜歡霍希克,沒想到我喜歡的是你呵。」她用肯定語句,問也不必問了。

  教人說中心事,笑眉羞澀不已,仍勇敢地回視地,悶悶地道:「他是喜歡你的。我也知道。」

  「是啊,他喜歡我。可是他說,他愛他心裏頭的姑娘。」喀綺絲又笑,容光傃麗。「至於他的姑娘是誰,我就不清楚啦,只見到他拿著人家的珠花怔怔看著,神魂都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他還說,那個姑娘罵他是偷馬賊,還放狗咬他,對他壞極了,可是沒辦法的,誰教他心裏頭有了她。」

  聞言,笑眉瞠目結舌,臉頰紅暈遍布,小嘴開開合合,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從未想過,他會在第三人面前談起他對她的感情,聽到喀綺絲的轉述,雖是簡單幾句話,卻重重壓在她的心田上,酸楚之情油然而生,思及那晚她賭氣的話和他苦惱的神態,以及這幾日撲朔迷離的衝突,不知不覺中,兩人倣佛離遠了,他刻意營造出來的淡漠將她推擠開來。

  我只想要你快樂,沒想到卻帶來困擾……

  給我一些時間吧……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思索著這些話,她不由得驚慌,有些明白他的打算。

  他想收回對她的感情嗎?不、不!那不是困擾呵,她這麼在乎他,她不允許、絕對不允許的!

  「喂……」喀綺絲在她眼前揮揮五指,招回笑眉的神智。「你是不是真的罵他,還放狗咬人?呵呵……你是他心裏頭那個姑娘吧?」對於笑眉女扮男裝的事已經釋懷,好奇的心性揚起,對旁人的故事興致勃勃,直想追問到底。「你倒是說呀,是不是?是不是呵?」

  笑眉苦苦一笑,又苦苦一嘆,「希望還是呵……」

  ※  ※  ※

  拋開所有顧忌,笑眉與喀綺絲年齡相若,性情相近,都是開朗可愛的姑娘,經過一番坦承,雨過天青,兩人已如同姊妹般規近,只除了一件事,尚擱在笑眉的心頭,扎得她難過。

  一出喀綺絲的氈房,笑眉便忙著四下尋找霍希克的人影。問了好多人,終於有人為她指出一個方向,說是見他與齊哈思說完話,獨自一個騎馬往另一頭的草原去了。

  她不知確切的地方,讓琥珀追尋石龍的氣味,奔馳了一段,草原盛會尚未結束,那喧囂熱鬧的聲音讓她拋在身後,而遠處,男子停馬靜佇,火紅的落日將他的身影烘托得不真不實,大地蒼茫,人影孤寂。

  笑眉方寸一緊,策馬奔去,融入那份飄忽當中,兩匹馬亳無顧忌地相互依戀著,她瞬也不瞬地望住他的側面,深深吸了口氣。

  「霍希克,我有話告訴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話……你一定要聽。」

  臉上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他嘴角噙著淡笑,有股滿不在乎的勁兒,目光微沉。

  笑眉將心中的沮喪趕走,咬唇輕問:「你是不是生我的氣?」

  「我沒有生氣。」那低沉的聲音依然好聽,緩緩蕩在黃昏中。

  「你騙人。」她輕喊一聲,仍是直勾勾地凝視住他,「你從來不曾這麼對待過我……你好冷漠,也不對我笑,故意不同我講話,你明明是生氣了!我、我討厭你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喜歡。」她是來表明心意的,卻沒想到此時的口氣聽起來好任性。

  「我有對你笑,也有跟你說話。你討厭我、不喜歡我,我知道。」

  「不是的!不是你說的那樣!」被他曲解一通,她急得快哭了。

  倏地,草原上吹來一陣肅殺之氣。

  霍希克銳目一揚,見東方一隊人馬靠近,鐵蹄錚錚,是經過訓練的戰馬,他面容冷凝,身上的肌肉骨節瞬間擴張,接連發出剝剝清響,蓄滿力量,右手接在彎刀刀柄,左手緩緩握住石龍的長鬃。

  他看向她,眸中感情已重,怎是說收回便能收回。「不要理我,快走。」

  「他們是誰?」笑眉慌亂,他趕她,她愈是不走。

  「非殺不可之人。」他毫無預警地側踢琥珀的肚腹,力道足勁,琥珀吃痛,嘶鳴一聲馱著笑眉放蹄狂奔。

  「霍希克!」她回頭大喚,見那隊突來的人馬已團團將他圍困,心裏又急又氣,而琥珀卻選在此時同她鬧別扭,發狂似地飛竄。

  「回族裏去,快!」霍希克張口狂喊,此時,刀劍相交之聲已然響起,十來名漢子並肩同上,分砍他的要害。

  一把彎刀如流星飛月、銀光霍霍,石龍穿梭靈活,甚為助力,四周詛咒聲此起彼落,短短時間,霍希克已在對方七、八人身上開了口子。

  「大家並肩子上啊!留情不留命,要命就別留情,砍翻他!」那哈薩克族男子操著流利的蒙古語,在一群蒙古勇士後頭放話鼓噪。

  霍希克豪邁狂笑,彎刀在揮動之間劃出奇異的美感,對這群蒙古族的勇士他未下殺手,逼退幾人後又以刀柄擊昏四人,一個大漢子猛地飛撲到石龍背上,雙臂如鐵鉗般由後頭緊抱住他。

  那哈薩克族男子見機不可失,狂喊著:「快、快!一刀了結他!」

  另一名蒙古人持刀撲至,霍希克臨危不亂壓低上身,石龍知其心意,跟著側回身軀,撲來的刀狠狠刺入抱住霍希克不放的那人背中,上身禁錮一松,他彎刀反托,將兩人重重擊昏。

  尚不及抬頭,四方又有人攻來,兩個大漢分別扣他腰脅和頸後,一個舉大刀砍至面門,最後一個持著流星錘分敲他胸背,天羅地網,避無可避。

  他彎刀橫在胸前先砍欲赤手捉握的兩人,上身微仰,以刀格開第三人的大刀,跟著長腿踢出,點中第四人轟至胸口的重錘,但背上那一下已難躲避,流星錘襲來,一股窒人的勁風已到。

  「當」地一響伴隨女子嬌斥,一柄劍為他擋將下來。

  他回首,見栗馬不知何時去而復返,衝到自己身邊,再見那馬背上的姑娘目中含淚,卻是英氣颯爽,兩頰融融。

  「你回來做什麼?」他又驚又愕。

  笑眉回瞪他一眼,持劍執拗地喊:「你在哪裏,我在哪裏。你再踢我的馬趕我走,我、我第一個不饒你。」適才,她差些暈了,以為救不到他,那一錘既沉又重,擊在背心定會傷及五臟六腑,她驚急萬分地拔出係在琥珀頸背上的長劍往前一送,真的好怕救不到他。

  「笑眉!」霍希克忘情狂喊,心中陡熱。

  此際千驚萬險,不容他們兩人多說。

  半數漢子躺在地上,餘下半數再次涌上,霍希克精神振奮,背後有笑眉為他守住,他彎刀攻擊多而防守,瞬間又擺平幾人,接著大喝一聲,一招「平沙大漠」將其餘之徒制伏,只見草原上躺著三三兩兩的蒙古勇士,多半暈厥不醒,有幾個受了重傷。

  那哈薩克族男子見狀不禁怔然,臉上流露出恐懼神色,二話不說策馬急馳,霍希克哪裏容得下他,胯下石龍如電疾走,斜裏打出阻住對方坐騎,馬匹受到驚嚇猛地摔倒,將背上男子狠甩在地上,狼狽至極。

  「霍希克,咱們、咱們有話好說。」那男子吃了一嘴草屑,俯趴著的身子欲要跳起,教霍希克怒目一瞪,嚇得高舉雙手不敢妄動。

  「你想說什麼就說,我聽著,現下不說,已無機會開口。」翻身下馬,彎刀隨意握住,他來到他面前,靜靜又道:「巴裏,你教我從蘭州追入關中,再從關中追至新疆,我那些弟兄的性命連本帶利,你該怎麼還?」

  巴裏臉一白,咬牙道:「你那群人在關中毀去我大半心血,又殺了我許多手下,咱們之間也鼓扯平了,你、你敢對我不利,我母族有成千上萬的蒙古勇士,你也吃不消。」

  「再殺你一個,咱們之間是扯平了。」他牽嘴笑著,笑意卻未達雙瞳。

  「霍希克,你、你不能殺我!我母親是蒙古族的公主,她就寵我一個,你欲殺我,她才不管你跟哈薩克族有什麼交情,她一定會報仇,一定會殺你……我、我不要死——我、我——你敢殺我,她會派出更多手下捉拿你,你想清楚,你、你別過來!」他邊說邊退。

  「你孤身逃回新疆,哈薩克族不能容你,你只得投入蒙族之下,我早已料及,若非你母親之助,我的弟兄早將你逮住。巴裏,我好不容易才引你出洞,等了這麼久……你說,我怎舍得不殺你?」

  「銀毛虎……你……」

  那柄彎刀撩出一個環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燒過巴裏的頸項,話尚在喉間,鮮血如泉急涌,他「荷荷」地發出怪音,雙手枉然地捂住頸上的血口,兩眼一瞪,終於倒地不起。

  石龍仰天嘶嗚,霍希克回過神來,回身尋找笑眉身影。

  馬背上,那姑娘仗劍挺身,直直地面向這邊,落日將她的影子拖得斜長。

  才經惡鬥,風中尚留血腥氣味,望著姑娘,霍希克心頭卻生出一股高亢而又柔軟的情愫,想大笑,想歌唱,想將姑娘抱在健臂裏親熱親吻。

  彎刀回鞘,他朝她邁開步伐,白牙如此燦爛。

  「霍希克……」可人的臉上略顯蒼白。

  他雙臂負在胸前,一頭淡發桀驁不馴地飛揚,雙目炯炯,情意深含。

  「你沒聽我的話。」

  「誰教你踢我的馬。」她氣弱地答。

  「往後不可再冒此險,我說什麼便是什麼,懂不懂?」

  她瞪住他不說話。

  「笑眉?」他要她承諾。

  馬背上的姑娘迷蒙地眨了眨眼,身子忽爾一軟,長劍由手中脫離。

  「笑眉!」冷靜的聲音變調,他連忙張臂抱住跌下馬背的軟軀,緊緊又喚:「笑眉,怎麼了,笑眉、醒醒,別嚇我……」

  由險境轉回,硬撐的勇氣在此刻盡泄,她容色雪白,勉力地瞠開一條細縫,瞧見霍希克緊張的神情,心一動,唇嚅了嚅,「你在哪裏……我在哪裏……」

  眼合著,她感覺到,他的雙臂將她抱得好緊。

  ※  ※  ※

  掌心好癢,好似琥珀貪食精糖,溼潤的舌舔過一遍又一遍。

  「別鬧呵……」她下意識輕喃著,咯咯低笑,迷迷糊糊睜開眸於,在火光中瞧見男子深刻的面容。「霍希克……」

  「是。」他回應,俯首親吻她的掌心,長指畫過她的頰。「覺得如何了?」

  她眨眼打量所處環境。「我沒事……這是哪裏?」

  「齊哈思幫我們安排的一處平房。」微微停頓,繼而又道:「我殺死巴裏,把弟兄的仇報了,還是不回哈薩克族較好,我找來齊哈思,他願意幫我。」這裏離哈薩克部落其實不遠,但十分隱密,他想,薩爾欽得知巴裏死在他手中定會難過,但不至於派人同他為難,該提防的是博雅,她雖嫁於哈薩克族,仍有一支效命的蒙古勇士,直接聽其命令。

  「好亂……好多事,我不太懂。」她皺眉,躺在他的臂彎中睨著。

  他低沉的笑音如歌,「不懂就別去想了,沒事了。」

  等笑眉精神轉好,他們便可離開此地。霍希克自是清楚,雖然巴裏是哈薩克族的叛徒,畢竟是薩爾欽的骨肉,他取走他親兒的性命,兩人已生嫌隙,將來亦毋需再見。

  「好多事你都不說,連有人要殺你、取你性命,你也不告訴我……我一點也不了解你,為什麼會喜愛你……」那小臉苦惱,眼神迷蒙。「霍希克,我手痛。」

  他忍不住收縮大掌握緊那只柔荑,因心中激動,見她神智昏沉,又不確定那小口中吐出的話語是否真心,胸膛已劇跳加鼓鳴,就盼望她睜開明眸,一字一字對他說分明。

  「笑眉,你喜愛我嗎?」他誘著,語調如魔。

  好半晌,她望住他什麼話也不說,眼神依替迷蒙,不知是夢著還是醒著。

  他嘆了一口氣,「我叫你走,你不聽。見你衝回我身邊,你不知那時我心中起伏,又喜又驚,直要難以把持。」稍頓了會兒,他繼而又開口,眉心似有苦惱,「你問我是不是生氣……姑娘,我不是生氣,只是心中鬱悶,我的感情教你困擾,可我又想不出解決的方法。」

  她還是望著他,沒被他握住的小手緩緩抬起,觸著他的面頰。

  「你的虎口震裂了,別動。」他迅速扣住伸來的手,上頭包裏著布條,微微滲出血來,是她今日以那把長劍擋架流星錘,反彈力道太強,將握劍處的虎口震傷了,接著地跌下馬背,手跟著松開長劍,血便冒了出來。

  「我替你裹上藥了,是苦大娘留給我的生肌膏,你別怕。」

  「我不怕。」她吐出一句,仍望著他。

  他對她咧嘴笑開,頰邊的酒窩迷人地跳躍。

  「霍希克,我有話要告訴你,你聽不聽?」

  「你說,我聽。」他眼眸中金褐色的光又在流竄。

  「是很重要的話,你不聽不可……你不聽,我也要說。」

  他唇角勾勒,靜靜又道:「你說,我聽。」

  她反倒抿起唇,一會兒才幽幽啟口。

  「那一晚,喀綺絲和你在一起,我見了……心裏好難過,我說了很多賭氣的話,霍希克……那些話不是真的,我、我不要你去追求誰,也不要你和哪個姑娘要好,你對我好冷漠,故意不理睬人,我、我心裏好難過、好想哭,我不要你這個樣子。霍希克……」她又喚,語氣輕輕啞啞,房中的油燈搖曳著火光,氣氛溫暖。

  「你知道的,有時我很任性,總弄不清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是我已經認真地想了好久好久,從我們第一次相遇到現在,我想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我知道……我真是喜愛你的,不知哪個時候開始,我就喜愛著你了,我、我是不是很遲鈍?」

  霍希克屏息聽著,唇上的笑紋愈來愈深,眸光愈來愈柔和,他長長嘆出一口氣,是一聲滿足、欣慰,而充滿熱情的嘆息,他猛地合上雙目,熾熱的唇瓣印在她的掌心和皓腕。

  突眉輕撫他臉龐的輪廓,細細地端詳著他,「霍希克,我想吻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教他傳染了,學會吻人之前先行宣告。然後,那只藕臂滑向他的頸項,將他按下,她的唇如願以償地貼住他的,輕輕啃咬。

  男子稍稍一怔,發出低聲啞吼,改被動為主動,他加深兩人的接觸,熱切無比地探索,吻得笑眉腳心又發癢起來,可愛的腳趾一會兒蜷曲一會兒放開,整顆心輕飄飄,似在一望無際的海上飄蕩。

  「笑眉、笑眉……我的姑娘……」他喚著,醉意醺然。

  臂彎中的姑娘雙頰傃如霞紅,呼吸急促。他瞧著她,見到她桃紅般的臉蛋,水汪汪的明眸,還有剛教自己吮吻過、顯得更為紅傃的唇……他再難克制,俯下身去,無數的吻落在她的臉、她的嘴,落在她柔膩的頸項和小巧的耳垂。

  「唉……」笑眉嘆了一聲卻不反抗,倣佛心底深處早等著此刻的降臨,她雙臂下意識攬住他,沿著男子強壯的肩胛滑下,在肌裏分明的虎背上遊移眷戀。

  「霍希克,我、我……不知道……」想說些什麼,又不確定到底要說什麼,她星眸半合輕搖螓首,只覺肚腹中升起一股熱氣,流竄到四肢百骸,把體內所有的力氣都抽走了,全身軟綿綿,直想依靠住他。

  「笑眉……我只想要你快樂。」他在她耳邊低喃,大掌探入她袍衣的襟口,撫觸那柔軟滑膩的肌膚,兩人的體溫在瞬間高張,氣息愈見沉混。

  她身子顫抖起來,喉間發出細碎的嬌吟,慌亂不安的心因他的話而堅定。

  他待她好,千方百計要她快樂;他將她帶離關中,從煜哥的身邊走開,帶著她去看山、看水,走過平沙大漠和青青高原,教會她許多的事,讓她體會了珍貴的情感,他只要她快樂,而她相信他,不再懷疑。

  「我不怕……」他在身邊,她不怕的,知道他會護著她,絕不會傷害她。

  霍希克低笑,脫去衣抱,精壯的雙臂再度擁她入懷。

  「笑眉,你是我的了,永遠是銀毛虎的姑娘……」

  夜深沉,在遙遠寂靜的天山腳下,這一處隱密的小小的平房中,微弱的火光將纏綿的人影投射在木墻上,一個姑娘在男子身下初嘗雲雨,此時此際,銷魂萬千,她心裏清清楚楚,只有他一個男人。

  ※  ※  ※

  經這一夜,所有的事都不同了。

  霍希克開放了姑娘心中另一扇門,在她方寸中立定生根。

  至於笑眉,這段感情由懵懂漸至體認,學會女兒家柔軟婉轉的心思,她將自己交付給他,是自然而然認定了他,而心中原有的那個男子形象仍深——煜哥……她以純然的親情思念著,不曾忘懷。

  在山腳下的這處平房,齊哈思又秘密地來過一次,兩個男子談了許多,有些話題笑眉不十分懂,她怕霍希克有危險,私底下詢問,卻讓吻弄得暈頭轉向,他豪氣爽朗的笑容印在她的心田,酒窩該死的迷人,如今兩人親密,感情不再矜持、不再模糊不定,她感受著他深刻的情意,才知自己以往如何辜負他。

  「我要帶著你遊遍千山萬水。」他這麼對她說。

  從關中到蘭州,由蘭州至新疆,笑眉一直就是追隨著他。如今,他要帶著她踏遍西北山川,領略萬物風情,笑眉欣然相隨,他在哪裏,她便在哪裏。

  自此,兩人行蹤由北至南,天山上鏡似的澄池,映照天空的蔚藍和棉絮般的雲朵,也映照著一對男女容顏;草原上與風追逐,駿馬一灰一栗,馬背上的姑娘撒落無數銀鈴般的笑音,引領著男子滿腔柔情;沙漠隱泉,他們來到嗚沙山的月牙池旁,沙丘層疊起伏,風暴來時,聽見沙礫在狂風中相互摩擦的獵獵鳴聲,如千軍萬馬雜沓紛爭。那一晚,在遮蔽的沙丘下,姑娘躲在男子懷中,風沙狂妄,觸膚如割,她埋進他的胸懷,臉頰緊緊貼住他強壯的胸肌,天地中,只有他的氣息和一聲聲強而有力的心鼓。

  又然後,他帶著他的姑娘,在敦煌千百個石窟中穿走,來到那面壁墻之前。

  石壁上,觀音依然慈眉善目,輕拈一朵紅花,花顏如昔,多少的歲月過去,那頭白虎的目光渴求不變,像是要用盡全部的氣力,只為一聞香氣。

  黃昏日照,斜斜由洞口迤邐進來,笑眉立在那面石壁前,乍見時的悸動緩緩平復下來,引發出心底更深更重的感情,所有的瀟灑率性轉為善感多情,她幽幽嘆息,將身子倚向男子,輕輕靠著他的肩頭。

  「你是因這幅壁畫而喜愛上我?」

  男子低笑,大掌攬住她小巧的肩,吻了吻她的發。

  「我第一次見到你,腦中想起的就是這面畫壁,是觀音手中的紅花,和一頭白底黑紋的大虎。」

  笑眉笑聲清脆,下一刻卻側過眼睛瞪住他,板起臉蛋,輕哼地道:「你說,你到底是喜歡石壁上的紅花,還是喜歡我?」

  他恍若未聞,也不回答,薄唇彎著一個捉弄人的弧度,雙目逕自打量壁畫。

  「霍希克!」她捶著他的胸,鼓著腮幫子,覺得這個男人真是可惡透了,就愛捉弄她,撩撥她,把她的心高高懸著。

  他哈哈大笑,笑聲在石窟中低低回旋,握住她掄著的小拳頭,目光認真。

  「對你、對紅花,我都是一見鐘情。只是,我比石壁上的白虎幸運,我把我的姑娘抱在懷裏了,一輩子也不教她跑開。」

  又是那種心痛的感覺,笑眉輕輕戰栗,她踮高腳,雙唇印上了他。

  纏綿的身影稍稍分離,她望住他,雙頰嫣紅如霞,眼瞳盈盈如水。

  「霍希克,我想吃一種東西,好想好想,想得心痛。」

  「什麼?」他的額只住她的,語氣夾著笑意,猜她小腦袋中想著啥怪主意。

  「我好想吃甜瓜,好想好想,想得心痛呵……」

  離開蘭州時正值甜瓜豐收的夏季,後來前往哈薩克族,解決了恩怨,他帶著他的姑娘遊山玩水,偶爾在綠洲集和幾名前來的弟兄會聚。

  四季輪替,蘭州那片瓜田又栽新苗,一顆顆的白蘭瓜、李香瓜、蛇瓜、醉瓜慢慢長成渾圓,這一年的夏已經來臨。

  他朗聲笑道:「好,我們回蘭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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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8 00:54:43
第九章

  去年夏日,她首次來到這片綠油油的瓜田,傻呼呼地站在田埂邊,讓渾圓豐碩的果實映滿眼簾,聯想到華家在西安城東郊一望無際的棉田,只是瓜更帶香氣,壓著地面綿延而去,像張織就的錦綠毯子,而棉花高及腰肢,綻放柔軟的綿白,像一波波的海浪。兩者都因碩大而顯得美麗。

  今年夏日,她回到這片瓜田,景致未變,甜瓜好多好大,依然乖乖地躺在地上,她興奮地跳下馬背,快手快腳摘了兩顆白蘭瓜,對住灰馬上的男子歡笑。

  「霍希克,你最愛的。」

  「頭兒回來啦!」幾名在土垛旁閒聊的漢子瞧向這邊,大聲喚著。

  「頭兒回來啦!」又有人喊著,一個知會一個,聲音此起彼落,片刻已傳盡眾家漢子耳中,紛紛由自家的三合院、四合院跑出。

  「呵呵……玩這麼久,也該回來啦!」

  「是呀,跟姑娘出去了一趟,瞧來挺快活的。」

  「這喜酒是不是該辦一辦,把姑娘的名分給訂下來?」

  好些人迎了上來,目光帶笑,在霍希克和笑眉身上打轉,偷偷議論著。

  霍希克翻身下馬朝眾人頷首招呼。

  此時笑眉由田裏跳出,跑到他身邊,懷中還揣著兩顆瓜,她笑嘻嘻地回視大家,揚聲道:「眾家大哥,我回來吃瓜啦。」

  熊大聽了哈哈大笑,跟著問:「姑娘,你不是回來嫁人嗎?咱們等著喝頭兒和你的喜酒,足足等了一年阿!」

  「這一年也夠逍遙啦,幾回和頭兒聯係,一會兒在天山南麓,一會兒在塔克拉馬幹,一會兒又到青康藏,還轉到玉門、敦煌,嘖嘖嘖,終於回來啦!咱們瞧,先把親事辦了,說不準,就快有小娃娃了。」

  「是啊。」鐘老九在旁幫腔,「你們終於回來了,姑娘,恰好你關中來了親人,要他作主,把你嫁來蘭州好啦。」

  笑眉沒料及剛回來就得應付如此的場面,而霍希克似是不以為意,自顧地笑得可惡,也不替她解圍。她忙著臉紅,忙著瞪人,忙著不知所措,卻聽見有親人從關中而來,心猛地震撼,待要問個清楚,就見一個熟悉的、思念的身形出現在前,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直直地看著自己。

  「煜哥——」她喜極地喊著,未經思索,兩顆瓜丟到霍希克懷中,身子朝展煜衝去,歡喜地抱住了他。

  兩個極端的反應,一喜一怒。

  笑眉身後,那個抱著瓜的男子臉色陡沉,唇緊抿,銳利的瞳中罩上冷光,陰鬱地瞧著欣喜重逢的人。

  ※  ※  ※

  展煜是隨苦大娘一同前來的,在蘭州已待上十來天,他放下華家的生意,堅持在此住下,就是要等笑眉回來,他由關中帶來一個消息,親口告訴了笑眉——

  兩個月前,春天時分,華家辦了一個盛大無比的喜宴,轟動整個西安城,是靜眉嫁了人,與駱斌結為夫妻。

  初聽此事,笑眉鉻愕至極,傻俊的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心想,靜姊不嫁煜哥,反倒嫁給駱總管,難怪煜哥獨自一個跑了出來,莫不是心裏難過?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她想著靜姊為何不要煜哥?想著煜哥為何沒力爭到底?想著許許多多的事,想得她頭昏腦脹。

  四合院的檐前小階,笑眉坐在那兒,下顎頂著雙膝,蘭州的月光別有一番風情,溫潤的色調鑲著她一身。而思緒千絲萬縷,她想得真切,忽地一雙大掌由後頭伸來,緊緊攬住她的腰,她輕呼一聲,不及轉頭,男性的氣息已包裹過來。

  「是我,姑娘。」他啃咬著她的耳垂,臉頰摩挲著她的。

  「霍希克,你怎麼了?」腰間的力道好強,他的呼吸吞吐顯得急躁,好似抱不牢靠,懷中的人便會離去。

  他不語,唇和雙手在她身上探索,氣息轉為粗嘎。

  「霍希克!不要這樣!」

  她有些害怕,身於扭動掙扎著,轉過頭去,瞧見他陰鬱的金褐色眼瞳,不笑時,他下顎的輪廓又剛又硬,月光半掩面容,分不清他真正的心思。

  凝視片刻,他的頭二次傾靠過來,唇在吻上她的同時又被推開。

  「你到底怎麼了?陰陽怪氣的,都不說話——」大掌按住她的後腦勺,他終於深刻地吻住她,截斷地的話語,在姑娘芬芳的小口中尋求慰藉,纏綿不斷,他的手悄悄探向她的衣襟,不安分地揉弄著。笑眉心中一驚,終於由沉醉中清醒,躲避他一波又一波的進擊。

  「不要這樣,霍希克,我生氣了!」她紅著臉,熠熠地瞪著。

  「不要怎樣?」濃眉挑高,他神色陰沉,語氣悶悶的。

  「不要我吻你、抱你?不要我觸碰你?最好也不要靠近你?你擔心讓誰瞧見嗎?你的煜哥?」

  「你在說什麼?我、我不要跟你吵架!」她推了他胸膛一把。

  霍希克冷哼,「好啊!連架也不想吵了!跟我出關中,你心中是不是懊悔萬分,寧願這一年,你我之間從不相識?」

  笑眉怔怔地張大眼睛,困惑又氣憤,不明白男人是怎麼了,回來蘭州不到一日,性情大變。「我做什麼要後悔?你亂七八糟說些什麼?你、你——」說不想吵,脾氣一來,聲音不由得提高。

  「你不後悔嗎?」他唇揚著,那笑與以往大不相同,冷冷的,沉沉的,話如刺,扎得人心痛。「你的靜姊嫁給別人,你的煜哥終於屬於你的了,再也沒誰同你爭搶,你心裏有他,始終有他,是也不是?你想回到他身邊,想把滿腹的情意告訴他,想與他雙宿雙飛,是也不是?」

  半晌,笑眉說不出話,臉色有些蒼白,唇細細顫抖著,好一會兒才勉強開口。

  「我、我不要跟你吵架……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要吵架……」

  「我說什麼,我自己再清楚不過。反倒是你……」他端詳著她的臉蛋,眉心細結著憂悒,「姑娘,我只是道出你心中所想的,為何你不敢面對?」

  「你聰明、自以為是,你又知道我心中想些什麼?」胸口劇烈起伏,她輕嚷著,淚珠沿著香腮滾下。

  「你一見到他,就跳進他懷裏,根本沒把我放在心上!」他咬牙恨聲,樣子任性而危險。「他是你心中的主角,那你跟我的這一段又算什麼?你親口說過,你要忘掉他,要忘得一乾二凈……你不知我聽到這話,心中有多高興,以為你的注意力轉移,總有一天會體會我的苦心,呵呵呵……現下主角出現了,我這個醜角是否該鞠躬下臺?」

  「你、你——不要這樣說……」她哭著,心中不太明白,只覺得委屈萬分,被他這樣誤解,心如刀割。「我、我不要你抱我,你走開、走開啦……」

  霍希克如果低聲下氣地安慰,笑眉必然無法抵擋,可兩人脾氣都在風頭上,稍稍一句話就會引燃更劇烈的爭執。

  在笑眉心中,以為兩個已經這麼要好了,他為何還心有懷疑?用這麼惡劣的態度和不容辯駁的語氣指責她。

  是的,她是為煜哥傷神迷醉,直到一個異族男子,他狂放豪氣,待她萬分柔情,他帶著她遠走,用層層的情網將她捆獲,佔領一片的心田,她心中依然有煜哥,只是想著他、念著他、甚至重逢了,她的心是自己的,那段暗戀情懷變得虛無縹緲,而沉淀下來是另一個男人的面容。

  她喜愛他呵……這麼、這麼的喜愛他,為何他不能感受她的情意?

  「你不要我抱你,要你的煜哥嗎?可惜這裏只有我。」

  他臉色鐵青,雙臂蓄足可怕的力量,將又推又打的姑娘一把橫抱起來,根本不管她招呼在身上的拳頭,轉身火爆地踢開門板,直直往內房走去。

  「你想怎樣?我不要睡這兒的四合院,我要找苦大娘,我要我煜哥!」

  苦大娘和展煜被安排在另一處房子,在水塘過去那裏。笑眉這麼喊著只是心中害怕,想找第三人救命,沒料到霍希克聽到她要找展煜,登時火冒三千丈,像被惡鬼附身,氣得全身發顫,惡意陡生。

  他將她拋到床上,笑眉掉進一團軟被裏,沒有跌疼,自尊卻受傷了。她忙要爬起,霍希克高大的身軀已如惡虎撲羊壓向她,她驚喘一聲,四肢拳打腳踢,男性熾熱的唇瘋狂吮著她的臉、她的喉頸,口一張,密密罩住她柔軟的小嘴。

  「唔……霍希……」笑眉說不出話,他的舌侵襲進來,幾要霸佔她的呼吸。

  這本該是個甜蜜的纏繞,可是心這麼痛,她愈是心痛愈要推拒他,而他愈受推拒愈要去佔有,僵持著,不明就裏,只為心中難平的憤恨和困惑。

  身下的姑娘似乎妥協了,他微微起身審視她,目中泛著明顯的情欲和深沉的陰鬱……

  一切來得太突然,她揚手甩來,清脆的聲音響起,打在他的竣顏上,那火辣辣的感覺依舊,如同一年多前他與她相遇,那時,姑娘的心中沒有他,而今一切未變,她仍然不屬己。

  氣氛沉窒,一觸即發。

  笑眉倣佛也教自己的舉動嚇住了,小嘴紅紅傃傃輕啟,眼睛瞪得大大的,怔然地盯住他,心跳得好急好促,她不要他這個樣子,完全不像她認得的男人,她要心中的霍希克回來。

  忽爾,他放聲大笑,唇邊卻壓抑著苦澀,神智處於半瘋狂狀態,她這一巴掌將他的惡性徹徹底底地引出。

  大掌在下一瞬緊緊扣住她的雙腕,拉高過頭,將她制伏,力道之強已在笑眉的肌膚上捺下指印。

  「啊——」她忍不住喊出,淚眼盈盈,卻無法安撫他,邊哭邊罵:「你走開……嗚嗚嗚……走開,放開我!你混蛋!走開啦——」

  接著她驚呼出來,胸前的布碎裂成片,他俯首,以唇折磨著她,在柔軟的膚上印下粗魯的記號。

  不管笑眉如何扭動,雙手已在他的禁錮之下,兩腿讓他分開壓住,他的身軀懸宕在她身上,點燃可怕的烈焰,逃不開,如何也躲不過的。

  張著迷蒙的淚眼,絕望一點一滴涌來,正因心中有他,在承受這樣的欺陵時,方寸加倍的痛楚,像是一股力量將她由四面八方同時拉扯,撕裂了肉體,絞碎了一顆心。

  「霍希克,我會恨你的……一定會,你混蛋……」哭著罵著,神智昏昏沉沉,情欲是自然而然的,它漫漫而來,只是她不要承認,因他的舉動已傷害了她。

  霍希克恍若未聞,挾著怒濤,理智滾到很遠很遠的天外。

  他瘋了似地在女子裸裎的嬌軀上尋找慰藉,將赤裸的自己深深埋進她的溫暖裏,這一刻,他有種錯覺,以為掌握著她的心,和她的神魂成為一體。

  他喉間呼出負傷野獸的低咆,絕望而痛苦,在她耳邊響起——

  「恨吧!我也恨我自己!」

  這一夜,錯綜難明,兩個交纏的人兒,兩顆分離的心。

  ※  ※  ※

  他做了什麼?

  雜鳴聲由遠處傳來,夏季,天醒得特別早,外頭已魚肚白。

  他做了什麼?

  掉頭看向身旁的姑娘,她靜謐地趴著,秀發淩亂,頰邊猶有淚痕,唇瓣微腫,裸露著一片背背,就著微弱的光線,玉背上一處處的青紫竟如此顯目,在在指控著他的暴行。

  他到底做了什麼!?

  你傷害了她,以一種最下流、最齷齪的方式對待心愛的姑娘,霍希克,你下流卑鄙,該死一千次、一萬次,該受千刀萬剮,你是個混蛋!混蛋!混蛋!

  腦中,那個聲音嚴厲地指責他,他已無話可說、無言可辯。

  霍希克,我恨你、恨死你了——我恨你、恨你、恨你——

  一聲聲的怒罵回響,震蕩著整個心靈,這就是他要的結果?她心中終於有了他,不是為愛,而是恨之入骨,牢牢地不會忘記。

  有一股想笑的衝動,他真的笑了,低低啞啞的,斷斷續續,雙目竟流出淚來。

  銀毛虎也會流淚。倣佛是件極為滑稽的事,他扶著額低笑搖頭,又在剎那間止住笑聲,面容轉為憂鬱沉寂。

  緩緩支起身軀,他極盡溫柔地將她翻過身子,見到胸前印下的痕跡,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昨晚,他肯定瘋了,化成一頭亳無人性的野獸,她憤恨的罵聲在腦中響起,他的姑娘呵……再也、再也不會對他笑了。

  笑眉累得提不起半分氣力,感覺有人翻弄著她的身子,力道很輕很柔,揉捏著她又酸又痛的肌肉,迷迷糊糊的,心中竟覺委屈,很想抱著誰大哭一場,她嚶嚀著,淚珠滾了下來,半夢半醒問,記起恐懼傷心的情緒。

  「我恨……霍希克,我恨你……煜哥,煜哥……」她傷心哭泣,想到許久以前心中有了委屈,煜哥會摟著她、安慰著她,還有靜姊,她想找他們去,從那個傷害她的男子身邊走來,再也不理睬他。

  霍希克默然聽著,唇邊的弧度澀然無比,他翻身下床,在旁邊的盆架上取來一條布巾,沾水揉凈,回到床邊來。他長嘆一聲,輕手輕腳擦拭她沾滿淚痕的小臉,將被子拉高蓋住她的單薄,長指梳弄著她的發,心情復雜無端。

  她恨他。很好——他也根死自己。

  「唔……」她眉心輕擰,胡亂喃著,眼睛眨了眨,合起片刻終於睜開。

  男子的面容如此憂鬱,笑眉腦海中有短暫的空白,似是在思索他為何這樣看著她?帶著懊喪和憐惜,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他手伸了過來,欲要握住她,又不敢握住她,濃眉糾結著,那神色好痛苦。

  「對不起,姑娘……」掙扎著,他吐出一句話。對不起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笑眉一怔,腦中瞬間清醒,整張臉倏地慘白,雙眸大大地瞠著,昨晚的一幕幕鮮明掠過,這麼難堪,不留半點尊嚴。

  「笑眉,說話……讓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他的語氣近乎哀求。

  他想撫摸地的臉頰,以往,她喜歡像小貓般用軟頰磨蹭他粗糙的掌心,他伸手過去,卻見她下意識往床內瑟縮,眼眸中升起戒備——他的姑娘怕他。

  霍希克無法解釋這樣的心情,比拿刀刺入心臟更教人難以忍受。那只大掌在半途停格,他唇角又笑,緩緩收回手。

  「笑眉,跟我說話,好不好?」他受不了這樣沉默著。

  她瞪著他,唇咬得好緊,胸口起伏喘息,許久才說:「我恨死你了。我說過我會恨你,我一定會。」

  這話像利刃當面擲來,他聽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吐出:「我知道。」

  他知道,他的姑娘跑得更遠了。

  他的渴求太過強烈,傷害了她,難以彌補。而那朵紅花永遠在觀音手中,不會落在白虎懷裏。

  他知道。

  ※  ※  ※

  霍希克搬離自己的四合院,將空間完全留個笑眉。

  她氣他、恨他、怕他,光想到這些,他的心沉入地底,生平第一次,他竟然害怕見一個姑娘,怕她眼中反射出來的恐懼。他躲,遠遠的,不讓她看見自己,而他就在她的四周,默默地守著她。

  除了當事者,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了啥事,怎麼回蘭州這兒才過一夜,蜜裏調油的兩個人變得怪至怪氣,一個躲著一個,即使笑著,那神情好勉強,笑容裏帶著愁,眉心也給著愁,沉沉悶悶的讓人看了好生難受。

  努力地旁敲側擊,想探出點兒蛛絲馬跡,兩人卻都守口如瓶,頭兒是拿著利眼瞪人,而姑娘則紅透臉蛋,支吾其詞,教一群手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好幾天不見霍希克的蹤影,笑眉要自己別去想,可是好難。

  她故意將精神花在別的事上,讓自己忙碌,例如,她會纏著展煜,問他許多華府發生的事,問娘親的狀況、問靜姊和駱斌,或是纏著苦大娘學醫理,辨藥草,也會故作輕松、蹦蹦跳跳來到瓜田,要蒙哥兒教她許多種瓜的技巧。

  展煜首回來到此地,她摘下甜瓜冰鎮,直要給他吃,說是白蘭瓜鮮甜無比,是她最喜歡的,然後,心情不由得一蕩,記起霍希克也最愛白蘭瓜。

  晚飯,苦大娘親自下廚,招呼大夥到她住的院落吃頓好的,好多人都來了,還攜家帶眷,熱熱鬧鬧的,唯獨霍希克沒有出現。

  席間,笑眉喝了酒,她酒量還算不錯,幾個大漢子見她不讓須眉,竟與她劃起酒拳,一罰就一大碗,到得最後是展煜替她擋下,不教她繼續,而笑眉只顧著笑,笑到流淚,也不知是否醉酒。

  「走好,當心!」他扶著她走往四合院,四周蟲聲唧唧。

  「煜哥,我沒醉。」想醉,不省人事最好,可惜神智仍然清醒。她聲音啞啞的、輕輕的,腳步放緩下來。

  展煜放開她,微微一笑。「笑眉,你怎麼了?為什麼不快樂?是不是跟霍希克吵架了,因為我?」

  「煜哥。」她臉上閃過錯愕。

  「他喜歡你,對我懷有敵意,一開始就把我當成情敵,當初他對華家提出要求,想把你帶出關中時,我已經知道……他不要你瞧見我,只有帶走你,才有機會攻佔你的心,把我從你心田上抹去。是不是,笑眉?」

  「煜哥……你都知道?我、我從前……我偷偷喜歡你的事?」

  「嗯。」他點點頭,神情溫和中夾著奇異的憂鬱,深深看著笑眉。「那是從前的事了,對不對?他真的成功了,你的心裏只剩下他,在乎的也是他。笑眉……你愛著他。」

  笑眉雙眸瞠大,兩頰因酒氣泛紅,身子不可抑止地輕顫,從未想過會聽到這樣的一番話。片刻,驚悸慢慢沉淀,她唇邊浮出一抹笑。

  「煜哥,我心裏想些什麼,你都知道了。」

  兩人步伐停頓下來,夜風拂來,暑氣全消。

  笑眉深吸一口氣,覺得心頭的沉悶似乎輕了些,她轉移話題問道:「煜哥,你為什麼來這兒,難道只為了親口將靜姊和駱總管的婚事告訴我?」

  他看著她良久,眼眉溫和,聲音輕而低,模糊地道:「已經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我不該讓他帶走你……」

  「煜哥,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只覺得他好像有滿腹心事。

  「沒什麼。」他略略振作,再度拾步,臉色已然寧定,「笑眉,再過兩日我要回關中,你跟不跟我回去?義母和靜妹若見到你,不知會如何歡喜。」

  笑眉又是怔然,離家已一年多,當初是為成全靜姊和煜哥,讓自己走得遠遠的,拋開心底的依戀,跳出枷鎖。

  而今,事情的演變出乎意料,她該回去了,從一個男子身旁走開,重回原來的地方……她想著,心痛了起來,自己若回關中,那他和她將如何?即便要離開這兒,她也不能走得不明不白,他欺負她,又存心躲她,她恨死他了,怎可能善罷甘休?

  兩人停在四合院外的土垛旁,展煜見她神色不定,心中有幾分了然。

  「你們吵得很兇嗎?唉,我實不該來這兒。」

  笑眉搖搖頭,本來不想哭,可是心中委屈經人一提點,像山洪暴發般不可收拾,她吸了吸鼻子,眼眶迅速轉紅。「他、他從來不會這麼對待我,又兇又惡,說一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他、他還——」哽咽著,臉泛潮紅,想到那一晚發生的事,她羞得無法啟口。

  「他打你?」展煜口氣陡凝。

  「他才舍不得打我!」姑娘家善變,剛剛才在數落他的不是,現下卻站過來他這邊,「都是我打他,每回都教我甩巴掌。」

  展煜不可置信地挑眉,「你打他巴掌?臉上?」

  她點點頭,忽然覺得內疚,好內疚好內疚,她從沒對誰做過這種惡劣的舉動,獨獨好幾次用來對付他。而他總是不以為意地笑著,要不就拿著深沉的眼盯著她,唯有那晚她打的那一巴掌,真真切切地引爆他的怒火。

  「笑眉,那個男人真的很喜愛你。」靜夜中,月光下,他的聲音緩和平淡,道出簡單明了的事實,他摸摸她的頭,長聲嘆息。「他若做了什麼害你傷心,他肯定比你痛苦雙倍,因他如此喜愛你,絕不願意見你傷心難過。」

  這番話如當頭棒喝,倣佛人站立在瀑布底下,清冽由腦門直接灌進。

  笑眉擦掉眼淚,靜靜地道:「煜哥,謝謝你……」

  溫和的眼眉再度閃過莫名的憂鬱,是微乎其微的,他笑了笑,「回家的事你考慮一下,若能,跟霍希克談談吧,這麼僵著也不是辦法。」

  「嗯。」她頷首。

  「進去吧,天晚了。」道完,他轉身朝來時路走回,消失在另一端。

  笑眉又站了好些時候,草叢裏、瓜田下,一些不知名的蟲兒鳴叫著,她下意識側耳傾聽,心緒飄蕩,捉不穩自己在想些什麼。

  慢慢地走過四合院前的空地,她步進內房,這兒原是男人的房間,卻沾染了女兒家的氣息,一些單調的擺設顯得活潑許多。

  將油燈點燃,扇熄火摺子,室內瞬間亮起。

  忽地,她愣住了,雙眸直勾勾瞪著桌面,一塊巴掌見方的軟布巾,上頭安然躺著一物,小小巧巧的,光澤流轉,瞧來被保存著極好,那是她的珠花。

  初遇時,他強行取走,好幾回她向他索討,怎麼也要不回來,不是教他三言兩語唬弄了去,就是讓他顧左右而言他地岔開主題,久而久之,她都要忘了,此時此際卻突兀地出現在眼前……

  這是什麼意思?他究竟要如何?他把珠花送來,不動聲色地放在這裏,卻不出面說明,他怎能這麼惡劣?

  隱隱約約猜到他的用意,她不敢多想,心魂痛不可當,方寸跳得又快又急,她抓著珠花衝了出來,想他定還在這周遭,只是躲起來不見人。

  「霍希克!你出來!你到底想怎樣?」她揚聲喊著,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不聽話地流了滿腮。

  「霍希克——」擦掉淚,她再喊。

  漆黑而空蕩蕩的院落,什麼人也沒有,只有她和影子兩個,矮墻旁的樹讓風拂得沙沙作響,低低地回應箸她。

  沮喪如潮涌來,心中又氣又苦,她腳一跺,將手中的珠花狠狠摜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狠狠把它踢開。接著,一屁股坐在檐前的小階,她咬著唇將頭理在雙膝裏,剛開始還能忍著,雙肩隨著啜泣微微起伏,後來再難忍耐,她哇地放聲大哭,整個院落,清清楚楚回蕩著她的哭聲,倣佛承受了萬般委屈,無誰可以訴說。

  不知過去多久,她哭得累了、倦了,加上喝了不少酒,後勁可觀,整個人昏昏沉沉,竟坐在小階、倚著木柱子睡著了。

  月光把姑娘的影兒斜印在地上,孤孤單單的,然後一個黑影移了過來,靜靜與她重疊,那男子來到她的身邊。

  腳步輕緩得無一聲響,淡發在月華下泛出柔軟的銀光,他俯視她,眉眼憂鬱,不由得深深嘆息。見她上身就要歪倒下來,趕忙伸出雙臂順勢接住她,然後將她嬌小的身子橫抱了起來,往內房走去。

  「你混蛋,霍希克……你混蛋、混蛋……」她眼眸合著,小嘴卻在罵人,接著嚶嚀了聲,臉蛋轉向男子的胸膛蹭了蹭,睡得更沉。

  男子聽著,澀然一笑,莫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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