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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後,她更孤獨了。
阿敘離開家,而賀青珩沒有搬進來。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出現。
什麼時候才是必要?很簡單,就是公公婆婆、爺爺奶奶來訪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有上上下下跳動不停的股票數字和一隻和她一樣慵懶的貓。
賺錢已經無法帶給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時的興奮感已隨時間漸漸淡去,她賺錢已經賺得膩味。目前,支持著她繼續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搶回她想要的藍氏企業的股份。
究竟,與賀青珩的那場婚禮,對阿雪有沒有收穫?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熱心牽線下,她與爺爺、奶奶的關係冰釋。
她雖刻意扮演雪后,卻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期待著太陽的溫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見坐著輪椅的爺爺,而奶奶滿是皺紋的雙手握上她手的瞬間,兒時的記憶紛紛回籠。那些曾經被寵被哄被疼的感受破繭而出,將她寒冽的心團團包裹。
婚後,爺爺、奶奶經常到公寓裡,帶補品給她、與她說話。
阿雪並不曉得,品駽在背後極力修補她和親人間的關係。但她知道,爺爺、奶奶三句話不離品駽,他們把品駽當成真正的孫兒,老說他有多孝順、多貼心,比自己的女兒和其他外孫們強過許多。
爺爺說,品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從小沒有家人,是你們給了我親情溫暖,我當然要特別珍惜。
很諷刺對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極力想丟棄的。
下雨了,她走到陽台,彎身靠在欄杆上。風吹過,雨絲斜飛,一絲一縷打在她臉上,帶來陣陣涼意。
真是久違的感覺,她上次淋雨是什麼時候?記得是在她國小二年級的時候。那次她沒帶傘到學校,而品駽因為有個考試而沒辦法來接她。
當時她獨自蹲在走廊上,眼見雨越下越大,雨像簾幕,一匹匹自天際垂下。學校裡的同學們都離開了,空蕩蕩的校園裡只有她和傾盆大雨僵持著。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寂寞。她覺得爛透了,並發誓這輩子都不要讓自己遇上寂寞。
誰曉得誓言和夢境一樣,都是與現實人生作對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該誓言享受寂寞。
記得那天最後,她在走廊上無助落淚,直到全身濕透的品駽出現面前。她問:「你不是要去參加考試?」
他卻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笑得滿面陽光,回答:「考試不重要。」
阿雪聽得懂,雖然她只有國小二年級,但她聽懂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在我心裡,阿雪比考試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試可以不到,念書可以放著,但不可以讓阿雪難過。因為他這樣長期努力著,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他不會將自己擺在第二位。
然而,他擺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再然後,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選擇了後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不確定,是自己的個性,還是周遭環境,讓他們兩人越離越遠。
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點發燒,但去看醫生……算了,懶。
前幾天,賀青珩打電話來。他說二姑姑投降了,問她願意用多少錢買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開了個殺人的數字,成心為難他。
對,她總是在為難人,不管是賀青珩或藍品駽。
有人說,日子不好過的人,總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辛苦難熬。
因此,她對誰都想盡辦法為難。
她是個讓人討厭的女人,她想。也好,討人厭的男人加上討人厭的女人,她和賀青珩是天生一對、最佳拍檔。
然而下一刻,阿雪笑開,驕傲地做出無聊反駁——誰說她的日子不好過?她是誰啊,她是冰山美人藍伊雪。這麼偉大的女性,何必在意自己在藍品駽心底的排名,就算她已經結婚,可仍有多少男人爭先恐後地,想把她這個又美又富的女人排在第一位。
她一面笑著,一面挺身出去,迎向風雨。她仰著頭,像初發芽的種籽般,貪婪地享受雨水的滋潤。冰涼的雨水打濕她的臉、她的發、她的身子,她冷嗎?雪后豈會害怕冰寒浸潤?
她想著即將投降的二姑姑,想著熬受不住的其他親人,她努力令自己開心,卻發現勝利的滋味並沒有想像中愉快。
為什麼?這不是她積極想要的結果嗎?她不是非常憎恨姑姑們的勢利現實?她不是痛恨姑姑們在父親的喪禮上,心無哀戚,只有算計,算計著如何瓜分她父親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多麼令人怨恨的事啊,為什麼她們即將得到報應,她卻無法為此興高采烈?
她拼命想著、分析著,終於讓她分析出些蛛絲馬跡。
原來,最撕裂她的,不是姑姑們的貪婪,而是品駽的背叛……
他的離開,讓她恐懼憂悒,讓孤軍奮戰、腹背受敵的她覺得連天地都放棄了自己。她關起心門,戴上冷酷面具,淡漠地面對每張親人的嘴臉,她用無數的恨解釋自己對他們的心情。
這個晚上她發燒得更嚴重了,喉嚨像被迫吞下一盆滾燙熱湯,灼熱地疼痛著。
她頭痛欲裂,全身酸乏無力,女傭做好的晚餐在桌上漸漸冰冷,而她蜷在沙發上,無力地望著不斷旋轉的天花板,然後嘲笑地想著,等它們旋轉的速度像螺旋槳那樣快時,這屋子會不會帶領她,奔向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彼端有什麼?有星星、有隕石,有寂寥與冷清,那裡沒有人類的喧嘩,最適合孤僻的雪后……
阿雪不回房睡,因為她怕鬼。阿敘不在,空洞的百坪公寓裡,所有的鬼通通集合到床底下了。所以,她寧願睡在沙發上,讓阿飛的尾巴時而輕拂著她的腳板,讓她接觸到一絲絲的溫暖。
她無力地垂下手,摸摸阿飛的頭。「我們家阿飛是只會吃鬼的貓呢。」
阿飛喵喵應了兩聲,她吸氣,閉上眼睛。
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天就會好。
當賀青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超過了九點半。
他按了半天門鈴,卻沒人來應。藍伊雪不在?
他從公事包中找出鑰匙。他之所以過來,是為了要將藍家老二的股份讓渡書送給阿雪,並且同她商量,如果不害怕罵名的話,可以把豪宅收回來。當對方少了豪宅租金的這筆收入,他併購起其他人的股票會更迅速順利。
他比藍伊雪更冷血、更缺心少肺。阿雪的長輩們責備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婚姻都可以出賣,卻並不曉得真正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奉為人生準則的人是他。
只有那四姑姑才是將他看得最清楚透徹的那個人。她說:「你們的性格如出一轍,還真是匹配登對。」
然而在賀青珩眼底,阿雪還稱不上冷血,她頂多是隻……裝腔作勢的狐狸。如果真的冷血,她早該在她父親去世那天,把所有不樂意見到的人,通通驅逐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哪裡容得了他們在面前叫囂。
打開門,賀青珩進屋,那隻懶貓象徵性地叫了兩聲。
她在家,為什麼不應門?
賀青珩皺眉,脫下外套,朝沙發上的阿雪走去。等他走得夠近,才發現她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且呼吸喘促,頻頻咳嗽,睡得極不安穩。
生病了嗎?他彎下身,輕觸她的額,炙人的熱度燙了他的掌心。
「藍伊雪,你醒醒。」
他推她,她沒反應,等他將她整個人拉起來,她才勉強睜眼,模糊不清地咕噥一句。「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會好才怪!他俯身將阿雪抱起,走出房門,而那隻懶貓竟像他要偷走什麼似的,緊緊跟在他腳邊。
他瞪阿飛一眼,冷冷丟下一句,「你給我待著。」
他放話像丟刀子,阿飛竟然嚇到了,它乖乖縮回沙發,享受著主人留下的體溫。
※ ※ ※
品駽拿著紙袋走向董事長辦公室。
紙袋裡是一盒芋泥餅,這是阿雪最喜歡的零食。只不過店鋪離她的家太遠,往返一次要兩個多鐘頭,阿雪懶,而他不在,她大概有好幾年沒吃了。
昨天他一時興起,開著車子去買,一路上,回想起當年他帶著她去旅遊的情景。那時她還好小,一坐上車就吱吱喳喳說不停,也不管司機叔叔會不會笑。
阿雪說:「品駽,我高興得整個晚上沒睡,好高興哦,可以和你一起出門。」
她開心地窩進他懷裡,而他把自己的太陽眼鏡戴在她的臉上,遮去她的熊貓眼。
他們去旅遊,拍下很多照片,每張照片裡,阿雪都有一張張揚笑臉。
然後,他們發現那家店,她嘗到芋泥餅,而且一吃上癮。她吃得滿嘴渣渣,笑著說:「這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滋味。」
他不確定芋泥餅還能不能勾起阿雪的幸福感覺,他只希望,這餅能讓不笑的阿雪,別遺忘快樂的記憶。
婚禮那天,他送給她一串珍珠項鏈。
因為阿雪曾經說過:「珍珠是人魚姑娘的眼淚,而愛情往往是由很多的眼淚匯聚而成。」
說這話的那年,她才十四歲,一個對愛情尚且懵懂的少女。
因為阿雪的話,他買下珍珠項鏈,用他的愛情祝福她的婚姻。
可惜阿雪不領情,她冷冷地說:「你給我再多的東西,為我做再多的事都沒用,因為你已經決定……離開。」
一旦離開就回不來了,是嗎?不論他做再多的努力,不管他從未將她自心底卸去,她就是要在兩人之間橫上一堵無法穿透的牆壁?
他皺眉、吸氣,固執地告訴自己,不管她是否築牆,他偏要在那牆上打透一扇窗,將他的關懷、疼惜送進窗裡,讓她知道,他的心對她,從未離棄。
他在董事長辦公室內遇見賀青珩的秘書江瑀棻。她是個親切溫柔的女人,聽說她從賀青珩還在烽應電子時,就跟在他身邊了。能跟賀青珩那麼久,足見她是個有耐心、能力又高的女人。
因為他……實在不是個討喜的上司。
「藍副理,你找董事長嗎?他今天沒來上班。」她柔柔地說著,眼底掩不去一抹憂鬱。
「為什麼?」
賀青珩是個連假日都要待在公司裡加班到深夜的男人,是什麼原因讓事業心強烈的他請了一天假?
「聽說董事長夫人生病住院,所以我現在要把公文送過去給他。」她拍拍手上的牛皮紙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我幫你送。」品駽想也不想,問明醫院地址,抽走公文,便飛快往外衝。
※ ※ ※
病房裡,賀青珩坐在病床邊,雙手橫胸凝視著沉睡的阿雪。
她固執到讓人很想揍她一頓。昨夜她醒來,發現自己在加護病房,隨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掉點滴,他連阻止都來不及。
看見他滿面寒霜,她竟還巴結笑道:「我好了,回去吧。」
當時他半句話不答,光是靜靜看她,而她發覺巴結無效,立刻拿出那張冷若冰霜的尊容對他。但北極會畏懼冰箱的寒冷嗎?當然不,於是兩人用目光做拉鋸戰。
她是他見過堅持度最高的女人,只不過到最後他還是贏了,因此她留下。而擔心她中途逃跑,所以他也留下了。
阿雪病得很厲害,裝著氧氣罩仍經常喘不過氣。醫生沒多說什麼,就是一臉的凝重,原說要她再繼續住加護病房觀察情形,但阿雪強烈掙扎且拒絕,這次,她贏了醫生。
藥一顆一顆地吞,點滴一瓶一瓶地打,他不曉得她小小的身子裡面要塞進多少抗生素,才能把導致她肺炎的頑固病毒給消滅殆盡。偏偏不知死活的她只要一清醒,就會抓著人問:「我可以回家嗎?」
他冷笑說:「幹麼急著回家?房子又不會讓人偷走。」
「阿飛……」她才說兩個字,他就截下話。
「別騙我你沒聘鐘點女傭。」
「股票……」還是一樣兩個字,他又插話。他好像沒有耐心把別人的話聽完的習慣。
「你已經夠有錢,少賺一點不會死。」接著,他瞄一眼那瓶黃澄澄的點滴,意思是:這些藥少打兩瓶就真的會要人命。
她苦著臉,抓抓頭髮,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嚷兩句,「你不知道,床底下有鬼。」
聽力絕佳的賀青珩聽見了,但他沒說「不怕,我幫你抓鬼。」他的回答是一陣充滿鄙夷的嗤笑,然後說:「我以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
他看見她臉上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麼?他不知道。
基本上,他們倆太生疏,生疏到無法了解對方在想什麼,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夫妻。不知道哪裡浮上的罪惡感,讓賀青珩想要對她說:以後,我會多找一點時間「回家」。
而阿雪也不曉得從哪裡來的默契,話衝出口。
「不要,這樣就好。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往後你完成合約要說再見時,才不會有太多的不捨和留戀。」
她的人生充斥著許許多多的分離。母親、父親、品駽、阿敘,如無意外,賀青珩將是下一個。
之後呢……是阿飛吧?貓總歸是活不贏人。她早已習慣離別,就算拼命想留下什麼,最終,他們還是會頭也不回地離去,不管她願意或不願意。
這就是人生。而對付讓人痛恨的離別,最好的招數是什麼?
就是冷漠,冷漠地看他們轉身,冷漠地看著他們走出自己的生命,連「再見」都不必說。
這是第一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脆弱。
他的訝異並不過分。二十一歲的女孩,本該有二十一歲的脆弱,只是她太有錢、太強勢、太自主、太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少女。
他垂下眉睫,對她說:「安心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這句話顯然比「智能不足」那句要好得多,於是阿雪安心地閉上眼,把床底下的鬼交給賀青珩去對付。
※ ※ ※
當品駽火燒屁股似地奔進病房,他繞過賀青珩,逕自轉往病床邊,大掌撫上阿雪的額頭,就貼在那邊,一動不動。
她的燒還沒退,時不時還聽見她的咳嗽聲,而他的兩道濃眉因她快速卻輕淺起伏的胸口而扭絞。這不是普通的感冒。品駽轉身,怒氣熨貼在額間,話未出口,賀青珩搶先一步開口,「醫生說是肺炎。」
「為什麼會是肺炎?她又感冒好幾天,拖著不看醫生?還是又跑去淋雨,把自己弄得全身濕答答?她雖然很怕看醫生,但就算勉強,都要硬拉她上醫院才行。」品駽的口氣咄咄逼人,媲美質詢官員的立法委員。
她得肺炎是感冒卻不肯看醫生,還是淋雨所致?賀青珩實在沒辦法回答,因為距離他上次見到阿雪已經有二十八、九天。聚少離多的相處模式,他真的無法了解她有多害怕看醫生。
不過昨晚……經過昨晚,他了解了。
他得再次承認,自己是個不合格丈夫,阿雪的二十億花得有些冤枉,因為他只忙著完成契約上的工作,急著想從婚姻當中脫身,並沒認真想過丈夫這個身份伴隨著怎樣的責任,而此刻他的罪惡感因品駽的質詢而提升。
賀青珩的沉默讓品駽更加生氣,他看了一眼江瑀棻所交付的紙袋,心中一股無明火竄燒。事業對他就這麼重要,重要到連妻子住院,還要把工作往病房帶?
到底,他想娶的是藥罐子,還是阿雪爸爸留下來的公司。
品駽口氣惡劣,將紙袋往賀青珩手上一塞。「如果你忙得需要在病房裡工作,那就回去吧,這裡有我。」
賀青珩望向品駽。他就是那個讓阿雪想對每個人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以免有太多不捨眷戀的男人?
品駽也沒客氣,目光直接而坦然地與他對望。
在藍氏企業共事一段時間了,他和賀青珩在公司中接觸的機會相當多。基本上,他們是迥然不同的兩個男人。賀青珩冷酷嚴厲,而他溫暖親切,若將公司從上層的主管級人物到基層的清潔阿桑做一次匿名投票,票選最受歡迎與最讓人敬畏退避、不願接觸的人,藍品駽肯定是前面獎項的第一名,而賀青珩則穩占後項冠軍。
所有人都喜歡藍品駽,據說他還是公司女同事的最佳性幻想人物。上個月公司要推派代表接受雜誌採訪,有九成的人都贊成推派他出去。
果然這期雜誌推出,他成為當期的封面人物,不但替公司做了一次成功的行銷宣傳,之後還陸續接受幾次電視媒體的邀訪,儼然成了名人。
「藍品駽魅力,無人能敵」這是最近在公司內部廣為流傳的一句話。
女同事為他瘋狂,男同事與他交好,上司看重他的才幹,下屬服從他的領導。
這樣的人對想整肅公司現況的賀青珩而言,是阻力也是助力,至於要他成為助力或阻力……就得看賀青珩的態度了。
賀青珩接過牛皮紙袋,考慮了兩秒鐘,便點點頭,說:「我先回公司。有事的話打手機給我,而阿雪床底下的鬼就留給你對付了。」
賀青珩沒有給他回應的時間,拿起西裝外套和牛皮紙袋隨即離開。
他……他還真的說走就走?溫和的品駽,額際瞬間爆出青筋,雙眼冒著熊熊大火,緊握的拳頭咯咯作響。
他算什麼丈夫?阿雪怎麼會選這樣的冷血男人做丈夫!
好,賀青珩不在乎阿雪,他在乎!他不管她的生死,他來管,有本事把阿雪晾在旁邊,就別怕他「趁虛而入」。
連連吸幾口氣,品駽撫著阿雪的臉頰,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輕聲說:「怎麼還是怕鬼?都長得那麼大了呀,不過不要害怕,有品駽在,我會把讓阿雪害怕的鬼通通消滅。」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他類似宣誓的言語,阿雪竟然笑了。
夢裡,她回到了那個夏季,爸爸還在、她仍被眾人捧在掌心裡呵護的夏季。在那夏日裡,有一張大大的公主床,床上有個拿著故事書的王子,他身上沒有劍,但床底下的鬼被嚇得翻出牆外,不敢再叨擾公主的美夢。
第四章
藍品駽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我是你的哥哥。」
因為「哥哥」是一種合理的身份,合理得讓他可以時常出現在她的眼前。所以他來了,他待下,他照顧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愛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從不給他好臉色看,只是冷冷、淺淺地,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彷彿他於自己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就只是路人甲乙丙,擦過了肩便忘。
但品駽對她就不同了。他溫和、體貼、寵溺、疼愛,那態度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求換她一張笑臉,並且態度堅定得讓人無法拒絕。
阿雪還在咳,咳得臉紅脖子粗,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來似的。
醫生說,你的健保卡只是擺著裝飾的嗎?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還真不是普通的本領。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淺笑回話,「我不喜歡到醫院,因為我的眼睛很特別,常常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不該看的東西,什麼意思?」
「比方……我看見醫生後面有個吐舌頭的長頭髮女生,醫生不覺得後領的地方有些陰涼沉重嗎?」
她的口氣很冷、表情很猙獰,醫生不清楚她說的是真是假,卻倏地斂起臉色,轉身把病歷交給護士,吩咐說:「我換了新藥。」
她贏了嗎?不知道,但這天過後,醫生幫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許多,也不會有事沒事就嘲笑她兩句。
她微嘆氣,縱使贏了醫生,她卻贏不了意志力堅定的藍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燉雪梨,阿雪感到很頭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員工每個都像他這樣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呵欠、翻過身,不想看他。
「吃一點,聽說燉梨子對肺很好,奶奶特別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軟聲哄她。
「你幹麼告訴奶奶我生病?」聽見他的話,她忍不住,猛地坐起身,又連連咳過好一陣。
「你擔心奶奶緊張?放心,我只告訴奶奶你有點小咳嗽,沒說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類」,還笑著揉揉她的頭髮問:「頭髮有點打結了,吃完梨子,我幫你洗頭好不好?」
打結?還不是他揉的。她撇撇嘴,轉開頭。
她轉開頭,他就跟著轉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願意將就他,只好由他來將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奶奶說,你和舅舅一樣,肺部功能不太好,從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時候你該少吃點冰,冬天再找中醫,好好幫你保養。」
品駽的話讓她聯想到小時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賞她兩口冰淇淋吃。
他猶豫再猶豫,既心疼她的身體,卻又捨不得讓她失望。就這樣,在兩難中,他異想天開地把冰淇淋拿到陽光底下曝曬,曬出一團糊糊爛爛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嗎?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她吃進肚子裡的,是他滿滿的疼惜與寵愛。
回憶讓她減了少許的堅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對肺很好的食物」。雖然她還是在心裡OS:如果吃雪梨有用,給她一車子,她馬上出院。
見她乖乖把東西吃掉,品駽像對待小孩那樣,替她擦擦臉,還給她一瓶礦泉水漱口。這待遇,只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有過。
品駽從浴室裡拿出洗髮乳、水桶和毛巾,「家私」備得很齊。
他笑著對阿雪說:「先坐在床上洗,洗乾淨了,我們再進浴室沖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別過頭,做最後的反抗。
「乖一點,你頭髮這樣油膩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體也會跟著不舒服,身體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講,像嘮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順的口吻、溫柔的表情,讓人無法與他對峙,無法對他發脾氣。
她沒說話,他便當作她默許。
他打開電視,轉到阿雪最喜歡的旅遊台,節目裡正播放著加拿大的鮭魚迴游,那景象壯觀得讓阿雪微微張口。整條藍色的大河因為大批鮭魚的湧入變成紅色,觀光客在這岸驚呼,熊在對岸捕魚,鮭魚的數量多到……她終於理解「水洩不通」該在什麼時候使用。
在她驚訝不已時,一股暖流流過她的頭頂,他沒經過她的同意,就開始幫她洗頭。
她本來要說:不必麻煩,等我老公來,他會幫我洗。
她本來要說:如果你沒事做,請快點回公司,免得小麻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來要說的話被迴游鮭魚塞進肚子,而他,洗得謹慎小心,半點水都沒滴進她的衣領。品駽不是學美髮的,但因為用心,那股流到她頭頂的暖流,順著頭髮進入腦子再入了她的心,溫溫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閉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間傳來的溫柔情意,彷彿她是世間最貴重的寶物般,需要仔細珍惜。
這段時間裡,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惱那個錯誤決定。他說:「阿雪,你太固執,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已經搬出家裡?」
「說了又如何?你會趕回來嗎?」不會,他是四姑姑最聽話的兒子,他永遠會順著四姑姑的意思行動。
「我會,還會帶你一起出國。」阿雪十八歲的聖誕節,他錯失了她的行蹤,也錯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機會。之後,他在電話裡提過千百遍,而她,始終是保持沉默的聽眾。
「那時你沒有開公司,打工賺的錢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養一隻小麻雀不夠,還想添上一隻懶貓?」可是諷刺的句子在他溫柔的手指穿過髮間時,凝住。
「我沒有錢,你有啊。」
「既然這樣,為什麼一開始不說要帶我出去?」
她問到重點了,他低下頭,好半晌才抬眼,「因為我對自己不夠自信,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連自己適應都有困難,沒把握能夠保護你。」
可若知道她會離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會把她帶在身邊。
「然後呢?我和你一起出國,會有什改變嗎?」
「至少你不會過得這麼寂寞。」不會變得憤世嫉俗,不會刻意避開人們的好心,不會和他變得疏離。
「我並不寂寞,我有阿敘。」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敘訓練得和她一樣,一樣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樣不讓感情輕易流露。他懷疑,那個孩子將來要怎麼愛人或被愛?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說道,好像講得夠用力就可以說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並沒有「寂寞」這個形容詞。
他不同她爭辯,這是對病人的尊重與體諒。他繼續清洗她的頭髮,換上新話題。「阿雪,醫生說爺爺老化得很嚴重,他可以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回,輪到她不言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姑姑、姑丈們,可他們終究是你血脈割不斷的至親。」
所以他們可以像水蛭,盡情在她身上吸取利益?她不需要這種親人。
她沒說話,但憎惡表情說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協。
「如果你不願意回老家、不願意見到他們,不如我利用休假,開車帶你和爺爺、奶奶四處走走,好不好?」他提議。
她不應。
品駽沒因此打退堂鼓。
「聽說拉拉山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那裡的檜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後,我們帶爺爺、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古木參天的景象躍入腦海。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旅遊,那麼這段旅程將不只是旅程,它是經歷,是一段讓人在下意識裡,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
書上的話讓阿雪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將這個笑容解釋為——她願意。
就這樣,三個星期後,他們去了拉拉山,買回十幾箱水蜜桃。
那段時間,阿雪覺得自己連「嗯嗯」都帶有淡淡的水蜜桃香。
也許是吃太多水蜜桃的關係,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悅——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為這個足以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裡,有爺爺、奶奶、有品駽、有阿雪,卻沒有「其他鳥類」加入——於是經過這次的美好經驗,她毫不猶豫地允諾了下一個旅程。
一個月後,他們來到清境農場。
爺爺、奶奶看著阿雪在陽光下、在綠草間,追著綿羊奔跑,銀鈴似的清脆笑聲,笑亮了他們的心,彷彿他們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時期,嬌憨地賴在膝前,幾個笑容,便笑出他們的幸福喜悅。
之後是阿里山。小火車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裡,換上了熱熱的笑臉,偶爾還會講個網路笑話,逗得爺爺笑皺老皮。阿里山的日出最有名,品駽帶著阿雪在濃濃的雲海中等待太陽升起。當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聽見鏗地一聲,硬硬的心房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逐漸融化……
溪頭、台東、花蓮、墾丁、烏來……在每個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帶著「全家人」台灣走透透。無數的足跡、數不清的照片,每個笑臉、每張歡顏,重疊又重疊,重疊出甜蜜軌跡。
就這樣,三、四年過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漸消褪,她不再像刺蝟,見到人便張牙舞爪,而爺爺、奶奶也因為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後一段,充滿欣慰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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