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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年年慶有餘(皆大歡喜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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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5:51 |倒序瀏覽 | x 1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15 07:17 編輯

年年慶有餘【皆大歡喜之一】作者:雷恩那

這算「踏破鐵鞋無覓處」嗎?
她辛守餘帶著妹子、帶著爹臨危前交付的信,一路躲躲藏藏到武漢,
欲尋找一名喚年宗騰的公子,尋求庇護,
可正渡船至武漢的當頭,殺手忽地放箭從四面八方襲來,
一陣兵荒馬亂間,一名黝黑高壯漢子挺身救了她--正是她尋找之人!
交付了信,不想連累年宗騰欲告辭離開,他卻道:
「我喜歡妳連累我,妳越來連累我,我越是開心。」
這話……好曖昧,害她忍不住心跳加速臉發燙,
窘然間,她點頭應好,接下來的日子就在養傷中度過,
不時要應付眾人的熱情,應付眾人牽紅線的尷尬,
還要應付自己越來越被豪氣爽朗的年宗騰吸引的心,
古人有云:「大恩不言謝。」那……以身相許不知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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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8:12
第一章

  江漢平原,水道縱橫,湖泊星羅棋佈。

  黃梅時節家家雨,六、七月雨勢最盛,連綿一陣,打落了不少青梅子,即便日陽露出臉來,常也是曇花一現。

  八月乍臨,雨絲變得細柔秀氣,收斂了先前的霸態。

  空氣中已嗅得出季節悄轉,濕潤水氣裏帶著不知從何處吹蕩開來的桂花香,土道兩旁,一株株挺立的水杉枝椏昂揚,葉尖兒在夾著桂花香味的風裏欲染輕紅。

  江河越近下游處,按理說來,江面該要漸趨寬敞。

  然而,漢水匯入長江之處的下游河口,卻因河道越趨狹窄,一反尋常時候薄霧氤氳、水面如鏡的姿態,若非熟悉河道變化和底間曲折的老手,極難掌控船隻行走的方向。

  因此,若欲在河道兩岸做個擺渡人家,靠的可不僅是強健體魄和驚人臂力,還得懂得運用巧勁,以及長年累月累積所得的寶貴經驗。

  此一時際,霞光在遠天處冉冉,織就出一方奇邈,細雨終是靜歇。

  漢水江上,幾戶擺渡人家撐竿搖櫓,隨著掠過天頂的歸鳥,往炊煙嫋嫋的方向而去,隱約間,不知是從哪艘小船上傳來的樸拙小調,未經修飾的沙嗄嗓音回蕩在莽莽江河上──

  喂噫──

  那山外山上的小兒郎

  腰間的笛上呀

  沾囉誰家的糖

  你騎著馬兒跑遍山崗

  風穿過那腰間笛呀

  吹出的滋味在誰家心裏蕩漾──

  那歌音自得其樂,別有一番情境,儘管聲拙,卻意味深長。

  「戚老爹,不如我也來扯嗓高唱一曲,和這不知名的朋友對對口,正所謂一來一往,有來有往,豈不熱鬧?」黝黑漢子佇立在船尾,上身只套著一件深青色的粗布背心,露出兩條肌肉糾結的臂膀,腰間和粗腕皆打著黑綁巾,一條褲子雖已洗得褪了顏色,倒不見補丁,褲管安分地塞進兩隻半筒黑靴裏。

  他生得虎背熊腰,異常壯碩,那根掌握船隻方向的長竿落在他手裏,像是大人錯拿孩童的玩意兒,他隨意一撐,船身便往前疾行一大段,既穩又快。

  蹲坐在船頭的瘦小老兒灰眉抬也未抬,頂上的寬圓竹笠歪歪斜斜,像是戴得心不甘、情不願,有些無精打采的。

  枯瘦雙手只管慢條斯理地理著煙絲,跟著,小老兒將長嘴煙斗湊向扁唇,吞雲吐霧了一番,才慢吞吞地道:「你那破鑼嗓子別拿出來丟人現眼,嚇著咱船上的客人那可不美。」

  黑漢子朗聲笑道:「您沒聽我唱過,怎曉得我嗓子不成材?」

  小老兒半瞇老眼,抬起一手,將竹笠往下輕壓,道:「早聽過八百回啦!你每回找咱兒喝酒,喝到忘我,就開始抱著酒埕子鬼吼鬼叫,歌不成歌、調不成調的,嚇得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全避之唯恐不及。聽咱兒勸,你還是省省吧,別荼毒其他人。」

  這艘約莫能容十人的渡船上,除船尾、船首的黑漢子和小老兒外,中間拱形的烏篷下尚坐著一名年約二十七、八的公子爺,和隨行的一名貼身小廝,另外,還有一對書生模樣、長相卻過分秀氣的兄弟。

  這對年歲好輕的小兄弟似乎不想引起任何注意,適才在對岸渡頭上船,當兄長的那位便拉著一臉好奇的弟弟鑽進烏篷裏,兄弟倆撿了個地方,肩靠著肩,緊窩在一塊兒。

  由黑漢子立在船尾的位置瞅去,恰能瞥見那名書生兄長斂眉垂首的側顏,那姿態甚雅,若有所思;然後,是挨在他身邊坐著的弟弟忽然將頭斜靠在他肩上,撒嬌似地蹭了蹭,就見他微微牽唇,舉袖輕撫著弟弟的頰,那神態與動作皆帶著顯而易見的寵愛,護衛之姿甚是明顯。

  彷彿察覺到不尋常的注目,書生兄長雅容困惑地抬起,正巧和船尾上的黑漢子兩兩相望,後者長眉略挑,方唇顯笑,雙臂仍持續撐船,書生兄長倒像驚弓之鳥,忙垂下衣袖,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地端坐。

  黑漢子甩甩頭,不太明白為何見著那對小兄弟後,自個兒的眼像被下了咒,全然不聽使喚,打方才就飄呀飄的,直往人家身上瞧去。

  尤其是當兄長的那一位,面若白玉,潤秀雅氣,瞳眸幽幽然,似在言語。

  對方的言行舉止再如何細微,亦能牽引他的注意,這情狀對他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害他越想越納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到底是哪根筋不對勁兒。

  唉唉,光想著將人家送至岸上,待下渡船,說不準便是萬里江河,無緣再聚,他心頭竟覺淡淡惆然。

  古怪啊──內心苦笑歸苦笑,他嘴一咧,倒發出渾厚的笑聲,「戚老爹,我幫您撐了今兒個最後一趟渡船,您倒好,就只會當眾削我臉面,唉唉,以怨報德,人心不古啊!」

  戚老爹半句不吭,寬圓的竹笠遮住他大半瘦臉,一團團的白煙由他口鼻噴出,竟是邊抽著水煙,邊打起盹兒來了。

  黑漢子也不以為意,雙目看向那名公子爺打扮的客人,朗聲問道:「這位兄台可是初到武漢?」

  「非也。」公子爺盤腿而坐,理了理蔥綠軟衫,眼神恰如拂過楊柳的二月春風,銳利得教人打哆嗦。

  黑漢子語氣依舊,笑意似乎加深了,「原來是舊地重臨,那挺好,武漢確實是個好所在,很值得再次到訪,可惜就夏季悶熱了些,呵呵呵~~兄台肯定清楚此地的時節變更,才懂得選在這時分前來遊玩。」

  「我命不好,哪來閒情逸致遊山玩水?」公子爺這話說得有些咬牙切齒,一旁的貼身小廝雙肩抖動,忽地悶笑出來,見公子爺瞪人,又連忙垂下頭,拚命忍住嘴角的抽搐。

  黑漢子健臂熟練地揮動,船隻避開湍急處,待穩住,他又道:「兄台何必自謙?閣下腰纏萬貫,身系一族興榮,三百餘口皆仰賴扶持,依我看,是大富大貴之相,命豈有不好?」

  公子爺冷哼了聲,「替人作牛作馬,大江南北勞碌奔波,即便賺進萬千家產,那又如何?宗族裏偏偏就出了這麼一位長輩,興與人方便,從沒把錢當錢來使,銀兩是有借不求償,要他出門收趟租金,忙了大半日,依舊兩袖清風,他雜七雜八的江湖朋友著實不少,每每找上門來,花在酒飯上的開銷可真不小。」他笑了笑,皮抽肉不動,有些咄咄逼人。

  「這位兄台你且說說,我那長輩是不是糊塗得緊?縱使我本領再強,也禁不住他這般揮霍。」

  「呃──」

  公子爺滿腹牢騷,不吐不快,又道:「此次前來,便是為了收拾他惹出的爛攤子,怕好不容易在武漢一帶打下的根基,不明不白要毀在他手裏,你再給評評,我命哪里好了?」

  「呃──這個嘛──」黑漢子寬唇往兩邊咧出白牙,嘿嘿地笑了兩聲,黝黑臉膚可疑地浮現絳紅,清清喉嚨道:「銀子這玩意兒呀,反正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千金散盡還複來呀!你那長輩儘管糊塗,可你精明,能者多勞,你就多擔待些,知道你要來,往後武漢的一切由你接手,他落得無事一身輕,肯定快活得要飛上天,作夢也會笑哩。」

  公子爺撇撇嘴,又來一記冷哼。

  黑漢子沒將對方冷臉放在心上,爽朗再道:「相信兄台的那位長輩拿著自家錢財,也絕非是去花天酒地,總之,是人貴有情,許多形勢總免不了要出手幫襯,就如同咱們幾個這等緣分,修得十年才能同船共渡,這情,可是用銀子也買不到,哈哈哈~~裏頭那位小兄弟,你說是不?」

  黑漢子此話一出,原端坐在烏篷裏的書生兄長立即領受到幾道突來的注視,他背脊一挺,下意識地擋在弟弟前面,雅容閃過微乎其微的慌亂。

  氣息略促,書生兄長暗自調適,清澈眸光迅速掃過公子爺和貼身小廝,最後落在船尾的黑漢子臉上。

  他嚇著人家了嗎?黑漢子內心唉唉地苦歎。沒法兒呀,誰教他生得魁梧高大,渾身肌理突騰顯著、塊壘分明,他拳頭一握,沒準兒比人家秀秀氣氣的頭顱還大。

  說穿了,他只不過想同對方說上幾句,若相談歡暢,沒準兒能套出些什麼。例如──

  人家姓啥名啥?

  家住何處?

  離此地遠否?

  又例如,今年貴庚?

  生肖屬啥兒?

  可曾與人婚配?

  再例如,為何好好的姑娘家不當,偏要束髮帶冠,扮作少年書生?

  那五官、那身段,有時流露出來的女兒家姿態,除非瞎了雙眼,才會瞧不出這些天大的破綻。

  被那黝黑大漢瞧得心跳如鼓,兼之一圈圈裹住胸房的布條纏得人氣息好不順暢,辛守餘儘管努力地深呼吸,仍覺頭持續犯暈,膚頰帶著燒意。

  她應是病了,從昨晚喉頭就覺疼痛,忽冷忽熱的,但絕不能停下好好休息,一旦在同一地方停留太久,就越容易曝露行蹤。

  緊握雙手,指甲在柔潤手心裏捺出紅痕,借著疼痛,她努力讓神智清醒。

  適才趕到岸邊渡頭,若不是其餘的擺渡人家皆已歇息,僅剩此船過河,她也不會大膽地拉著妹妹上這黝黑大漢的船。

  原以為他就是一名岸邊的擺渡人,單純得很,可在聽過他與船首那位老丈的對話後,這才明白,他同她一般,亦要渡過河去。

  過河,趕在天黑前入城,她心中如此打算,而船上的幾人想必也與她同樣心思,這說明了,待會兒到對岸下船後,那黑漢子仍會與她們同行一小段路,除非他想夜宿郊野。

  說不上是何因由,他目光雖正派神俊,卻教她心慌心悸,總覺他有意無意地將注意力放在她們姊妹身上。

  然而,她目前最不需要的便是旁人的注目。

  從京城而來,一路上顛險難計,若非低調行事,她們姊妹倆如何能活命至今?就快到了,這兩個多月來,帶著倚安不斷的趕路、躲藏,沒一夜好眠,她真的是累了──


  「守餘──有人跟咱們說話。」她身後探出半張粉臉,軟嗓猶帶稚音。「你穿得好單薄,不冷嗎?」最後這一句是直接沖著船尾的黑漢子發問。

  「倚安,別出聲。」辛守餘微怔,隨即輕聲斥喝,肩膀往左移動,試著要阻擋妹妹的視線。

  黑漢子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和公子爺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跟著,聽那稚氣未除的軟嗓困惑回道:

  「為什麼別出聲?守餘,有人跟咱們說話,咱們若不跟他們說說話,是不是不對?阿爹說過,這叫作──叫作禮尚往來,是不是?有人送妳一份禮,妳好開心、好快活,也得記得準備一份禮回送給那人,讓他也好開心、好快活,守餘,我說的對不對?我沒有記錯,阿爹教過我這個成語,我會寫這四個字,我會寫喔,守餘──」

  「對,妳沒有記錯,倚安好用心,阿爹教過的東西,妳全都牢牢記住了。」辛守餘低聲安撫。

  「守餘,妳抓痛我了。」

  「啊~~」聞言,辛守餘忙放鬆手勁,見妹妹細腕上已捺出紅痕,心不禁一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心緒繃得太緊,怕自個兒沒能耐護她周全。

  「不打緊的,其實也不是真的很痛,守餘,妳別不開心。」

  「嗯──」她試著微笑,「我沒有不開心。」

  「呵呵~~那很好啊,守餘,我喜歡妳開心,守餘開心,倚安也開心──守餘,剛才跟咱們說話的那位大哥,他是好心腸的人,倚安知道,守餘也知道。阿爹教過的,倚安記得很牢。」

  他是好心腸的人嗎?辛守餘微微怔忡,一絲苦在喉間泛開。以往,她會相信阿爹所教過的那些,若非遭逢劇變,多所經歷,她或者能相信──

  此時,船尾上的壯碩黑漢忽地發出朗笑,瞬間吸引眾人目光。

  「這位小小兄弟很夠意思,咱們素昧平生,今日初次相見,你就送了年某這好大的面子,教我還真有些受不起。」

  腦中有短暫空白,辛守餘眨動霧眸,一會兒才領略了黑漢子的話。

  年某?他姓年?

  暗覺訝然,她下意識摀住襟口,那懷裏藏有一物,是阿爹奉召入宮前交到她手裏,要她帶著倚安連夜離開,往武漢尋一位年姓小友。

  他和擺渡為生的老丈甚是相熟,想必已在武漢一帶居住多時,恰又姓年,可不可能也識得阿爹口中的那位年姓友人?

  她心裏猶豫,不知該不該向他打聽,分神之際可管不太住妹妹了,沒來得及出聲制止,辛倚安又探出粉嫩小臉,明眸對住黑漢子,坦率且好奇地問:「你是在同我說話嗎?」

  黑漢子眨眨深目,笑道:「咱們禮尚往來,小小兄弟同年某說話,年某自然也同妳說話。妳家阿爹教導有方,讓小小兄弟隨意幾眼的功夫,就瞧出我是好心腸的人,年某很承這個情呀!」

  在旁冷眼旁觀的公子爺驀地又丟來一聲冷哼,「是,確實是好心腸的人,只可惜好好的心腸全爛啦,是個爛好人。」

  這話不知怎地竟逗得辛倚安咯咯輕笑,小手扯著她姊姊的白袖,軟聲道:「守餘,這位公子爺也是好心腸的人,是不是?公子爺和撐船的大哥都是好心腸的人,守餘知道的,倚安也知道的,阿爹教過,倚安記得很牢,他們都是好心腸的人,是不是?守餘,是不是?」

  黑漢子猛地仰天大笑,哇哈哈哈的,笑得公子爺俊秀臉龐一陣青一陣紅。

  「我惡毒得很,尖酸刻薄,才不是什麼好心腸的人。」公子爺沖口便出。

  辛倚安偏著頭打量,跟著搖了搖,「不是的,你是好人,阿爹教過的,倚安知道,你也是好心腸的人,不會錯的,是不是?守餘、守餘,妳同他說,他也是好心腸的人,妳同他說。」

  辛守餘胸口發熱,拍了拍妹妹的手背,正欲啟唇安撫,底下江浪卻忽地一個急湧,打得船隻劇烈晃動。

  「啊──」她驚呼一聲,整個撲向妹妹,耳邊緊接著響起一陣咚咚咚的促音。

  待眼角餘光一瞥,瞬息間已嚇出一背冷汗,倘若她不是及時伏低身軀,此時插入烏篷上的四、五支羽箭應是射進她胸腹,成了箭靶子。

  那些人追上來了嗎?

  逃呀!阿爹要她帶著倚安逃開,可莽莽江河,她想逃,能逃往何處?

  頭暈目眩,辛守餘茫茫然抬頭,一時間分辨不出勢態,只覺面目泛寒,彷彿滿江寒氣正撲面而來。

  「小心!」黑漢子厲聲大喝。

  她神魂一震,渾身戰慄,然後,是男子如大熊般壯碩的身軀隨著那聲厲喊映入眼簾。

  他疾撲而至,猿臂暴長,五指運勁一抓,就在離她僅餘半尺之處,硬生生握住一支對準她胸口射來的羽箭。

  她瞠目結舌,忘記呼吸,好近、好近地望入他眼底。

  生死瞬間,她潤玉般臉容不禁血色盡退,蒼白若紙。

  「宗騰,是子母箭!」戚老爹不知何時已躍到船尾,長竿在手,穩住渡船,寬圓竹笠下的雙目精明有神,與先前行將就木的模樣相差十萬八千里。

  聽見提點,年宗騰雙眉飛挑。

  無奈事情起於呼息之間,快得教人不及防備。

  就見那支讓他緊握在手的羽箭輕嗤一響,錐狀的銳利箭頭頓時分離,藏在前端的另一支小箭「颼」地射出。

  「姑娘!危險──」


  年宗騰大駭,千鈞一髮之際,另一掌陡地壓上她左胸,那支小箭隨即由他手背射入,穿透厚掌,將他的大手釘在她胸上。

  震驚一波接連一波,衝擊著辛守餘原就茫然的思緒,順著黝黑大漢壓來的力道往後一倒,她後腦勺「咚」地撞上硬船板。

  腦中亂轟轟,左胸亦漫開刺疼,她無暇理會,眼眸依舊瞠得圓大,眨也未眨,直勾勾瞅著他。

  「你姓年──年宗騰,你、你便是年宗騰──」

  「小阿叔!」烏篷外,公子爺抓起船上繩纜疾揮,打掉不少羽箭,側首朝篷中狂呼。

  年宗騰恍若未聞,掌心一灼,那血中已奇異地混入二人的溫熱。

  「姑娘──」該死!箭仍是傷了她。他粗眉乍擰,不敢動作,怕她箭傷更劇。

  忽地,辛守餘雙手按住他壓在胸上的巨掌,怕下一刻,他便要消失不見一般,她壓得好緊,對著他喃喃細語:「我尋到你了,阿爹他──他要我來尋你,我尋到你了──」

  「姑娘?」

  「守餘,妳怎麼了?守餘──嗚嗚嗚──拜託妳別死,守餘,我不要妳死,不要,我不要!守餘,我不要──嗚嗚嗚──」

  倚安挨在她身邊哭著,她隱約聽見了,視線卻變得好模糊,只覺得累,累得沒丁點力氣撐開眼皮,亦累得再難擠出話語。

  當神魂完全沉進黑夢的前一刻,她腦中模糊地想著──

  他怎地改口稱呼她「姑娘」,不叫小兄弟了?他早瞧出她女扮男裝嗎?

  還有──還有──他的厚掌,怎地釘在她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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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8:35
第二章

  打更的梆子聲清脆響起,夜已深沉。

  廂房外,細雨又落,夜風由窗縫滲入,微乎其微地夾帶著淡淡青草腥香,拂過房中用以照明的四、五盞燈火,那困在燈油裏的火焰受到搧動,紛紛拉長火舌往上竄燃,將廂房裏一女二男的臉容映得更為清明。

  女子安躺在軟榻上兀自昏睡,錦被蓋至下顎,僅露出一張鵝蛋形的雪白臉容,原作男子束髮的綁巾已然卸去,髮似流泉,柔順地散在枕上,那扇睫在雪膚上投落陰影,鼻唇秀致,自有一股憐弱氣質。

  年宗騰就坐在榻邊,炯目正瞬也不瞬地瞧著榻上的姑娘,他箭傷已然處理,左掌包裹著厚厚的乾淨布條,右手則抓著一封書信。

  信是在姑娘懷裏發現的,不僅以漆泥封住封口,信封兩面皆塗抹防水的桐油,上頭寫著兩行大字--

  年家太極武漢行會

  年宗騰  親啟

  不及等待姑娘清醒,他以指勁掐碎漆泥,攤開信紙一目十行,裏頭的內容卻教他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另一邊,離床榻約莫三大步距離,擺著水杉木做成的雕花桌椅,公子爺坐得四平八穩,好整以暇地卷起蔥綠軟衫的衣袖,為自個兒倒了杯濃茶。

  了得!他就愛這老茶王的厚味兒。再舉杯飲過幾口,公子爺瞧向賴在榻邊發怔的壯碩黑大漢,啟唇道:「你大手壓住人家姑娘胸脯大半個時辰,還一路由城外渡頭飛奔回來,適才落霞幫她剪開衣衫療傷,你手仍釘在她身上,要說你沒睜大雙眼瞧她,可沒誰相信了,呵呵呵~~反正你是摸也摸過,抱也抱了,不該看的也全入了眼,索性就應了那封信裏的請求,娶了人家便是,還躊躇些什麼?」

  年宗騰倏地調過臉,瞇起銳眸,「你這小子,年家十九代裏就屬你年永昌嘴巴最毒!」黝黑膚底隱約泛出暗紅,由粗頸一路往上沖。

  年永昌嘿了聲,「要不是瞧在你是我小阿叔份上,我才懶得開口。姑娘家名節最為重要,壞了便是壞了,你想粉飾太平呀?還有,依我瞧,這位辛家姑娘配你,確實有那麼點鮮花和牛糞的意味兒,她阿爹在信裏硬將閨女兒塞進你懷裏,所謂恭敬不如從命,你接受便是。」

  他們二人其實是叔侄關係。

  年宗騰在年家太極裏,是第十八代「宗」字輩中排行最末的子孫,雖僅較十九代的年永昌虛長兩歲,但中國人向來論輩不論歲。

  儘管如此,這對叔侄也常是叔不成叔、侄不像侄。

  開封年家太極在江湖上頗具名望,族眾三百餘人,現居於開封年家大宅的子孫約莫三十幾位,其餘若非遠遊在外,便是散居在各地的行會。

  所謂行會,包括的範圍甚廣,性質也不全然相同,常依照當地特有產物作大宗買賣,例如,設在四川成都的年家行會以藥市為主,江南一帶則將重心放在養蠶取絲、刺繡織錦,以及茶葉等等,北方便著重在採參與皮毛。

  至於武漢的年家行會,因水道縱橫,通運迅捷,靠此地域之便,做的正是貨物集散、互通有無的買賣。

  武漢的年家行會有貨船、有倉庫、有熟悉河道的老手,這些年在年宗騰手裏早已建立名聲。

  信用佳,生意自然上門,錢財該是滾滾而來,可翻開武漢行會近年來的帳本,雖不至於落魄到賠錢地步,也不見有多可觀的盈餘,思量再三,就只能把個中因由歸咎於行會主爺天生粗獷爽朗、沒把錢當錢使的江湖脾性。

  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現今,年永昌在宗族裏已成拔尖的聚財能手,審視各地行會運作之事自然落在他肩上,此次前來武漢,在漢水渡頭巧遇剛由武當山返回的小阿叔年宗騰,至於碰上辛家二位姑娘和江河上的那陣箭雨,倒是始料未及。

  聞言,年宗騰悶哼,瞅瞅手裏的信,又再次注視沉睡的姑娘,片刻才道:「我猜……她並不知曉。」

  年永昌挑眉,「不知曉何事?」

  「關於信中所提之事。」他語調沉緩,被姑娘沉靜睡顏微微眩惑,「這封信封存甚是嚴謹,漆泥完整,她不可能打開讀過。」

  「是又如何?辛爺『神算子』的名號響遁京師,說不準已幫你和自家閨女兒合過八字,更說不準,也已得到辛大姑娘首肯。」

  年宗騰眉頭陡擰,「她與我從未打過照面,怎可能答應這門婚事?」

  「怎地不能?」年永昌咂了口濃茶,別具深意地道:「女子的婚姻大事皆由爹娘作主,何況,辛爺在當時定知自己在劫難逃,才會要辛大姑娘帶著她那個傻氣妹子前來投靠,她有求於你,自然也會願意委身於你,不是嗎?」

  「這成什麼?落井下石?還是趁火打劫?」年宗騰原已成巒的眉頭皺折更深,胸中燃起一把火。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轍。」年永昌雙手一攤。他是標準的生意人,衡量事態,早有自個兒一貫的思維。

  年宗騰抿唇不語,下顎緊繃了繃,腦中浮掠過不少疑慮。

  年永昌忽地唉聲嘆氣:「還說我命好?我瞧你才真命好,無意間和那位名動京師的『神算子』攀了點關係,人家掏心掏肺的,拿你當真漢子看待,臨了,還大膽地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送來當你媳婦兒,小阿叔,這可不羨煞旁人?」

  「羨你個大頭鬼!」年宗騰虎目一瞪。

  「別說你沒喜歡人家姑娘!就算說了,也是言不由衷。」年永昌來了招「先聲奪人」。

  「你說夠了沒?」

  「還沒。先前上渡船時,你一雙眼明裏暗裏就直往人家身上溜轉,咱旁觀者清,瞧得再明白不過。」

  果然是叔不叔、侄不侄。

  暗紅溫潮佈滿頸臉,連兩隻大耳也給席捲,渾身熱烘烘,年宗騰猛地立起,魁梧身軀充滿壓迫感,大踏步走向年永昌。

  「喂喂喂,該不是惱羞成怒吧?」這會兒,年永昌可維持不了富貴公子爺該有的閒適從容,嘴角抽搐,下一瞬,襟口被一隻巨掌拎得好高。

  年宗騰晃著缽大的拳頭,警告意味濃得嗆人,沖著那張俊臉噴氣道:「關於辛爺在信中所提之事,不准你對辛家姑娘透露半句,聽見沒有?」他適才是太過震驚,一時不察,才教這小子有機可乘,將信給「摸」走讀過。

  「唔……」

  「唔啥兒唔?」他炯目細瞇,哼了兩聲,又道:「要讓我知道你說漏嘴,我保證,絕對一拳送你回開封。」

  真要動武,以他長年在外奔波、勞心勞力的狀態,怎勝得過自幼精習年家太極,後又入武當山習藝的小阿叔?年永昌咕嚕咕嚕地吞咽唾沫,點頭如搗蒜。

  唔……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此時此刻,還是封口為妙。

                

  羽睫掀開,清光眩耀。

  緩緩眨動雙眸,適應這一屋晴陽,好半晌,辛守餘動也不動,僅能靜睇背靠在床柱旁假寐的黝黑漢子。

  出於本能與長年耳濡目染下的習性,她不由自主地深究起那張臉。

  男子雙眉濃且長,極具英氣卻不顯嚴厲,有仁者相。

  他寬額飽滿,印堂微鼓,兼之兩耳厚實,是能享後福之征。

  再細究他的五官,生得著實端正,由印堂往下,眉間清朗,鼻樑挺直,而鼻頭狀如懸膽,修長人中下的雙唇略方且厚,暗赭帶金,顎下正中處微捺,形成雙顎之相,按理,應是感情豐沛、胸懷開闊之人……

  想到這兒,她腦中陡然泛麻。按理?按什麼理?是阿爹教過、說過,窮極一生鑽研的那一套論命之學嗎?

  單憑幾眼,便要推論一人的命運禍福,既要「相命」,亦要「算命」,她原也樂在其中,卻是不懂,阿爹機關算盡,為何仍無法為自己趨吉避凶?

  她面無表情,卻以為自個兒在笑,帶著淡淡嘲弄的那一種諷笑。

  「醒了?」黑漢子粗獷輪廓忽地放大,她瞧見他的眼,神俊細長,笑時,彎作深邃的兩道。

  「妳左胸有傷,幸好不深,僅傷及皮肉,我已請人為妳止血包紮了,不過昨晚妳一直發燒昏迷,想是感染風寒。」那對細長炯目直盯著她,關懷之情滿溢,問道:「妳現下覺得如何?」

  她似乎聽不懂他的言語,怔怔然的。

  對望著,喉間微緊,她下意識地抿唇輕咳,胸脯隨即一陣刺疼,這才陡地將她的神智喚醒,記起漢水江上的遭遇。

  那些人追來了,如影隨形,他們追來了……要逃呀!

  「倚安她……她……呵呃!」痛!她急著從榻上坐起,再次扯疼箭傷。

  年宗騰一驚,忙探出粗臂扶持,「辛二姑娘沒事,我托人照顧她,沒事的,妳躺好,別亂動。」

  辛守餘氣息輕喘,待忍過那陣暈眩,扇睫掀顫,瞧見自己雙手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扶在男子強壯臂膀上。

  她膚色白皙如瓷,與他的古銅黝黑形成鮮明比較,心中愕然,正欲撤回,卻瞥見他左掌結實纏繞的布條,上頭還滲出血點,隨即,她的記憶終於完整地連貫起來。

  「你、你的手被箭射穿了……」而那支箭,原是對準她胸口。

  年宗騰低晤了聲,不以為意地道:「不打緊,頂多是個小窟窿,擦過生肌膏藥,過幾天就不礙事了。其實是我的錯,沒提防箭中有箭,幸好妳胸前還捆著白布,厚厚一大圈,多少也能擋下那支子母箭的力道……」

  一時間,他沒察覺嘴巴說出什麼,只是好生困惑,想著姑娘家是否天生真個冰肌玉骨,總有辦法讓自個兒聞起來這麼香噴噴的。

  溫潮漫湧,辛守餘暫態間漲紅臉容,忙收回手,低垂螓首不敢瞧他。

  她錦被下僅著中衣,未加外衫,裹胸用的綁巾早巳解下,有些兒空蕩蕩,似乎……連姑娘家的貼身肚兜也沒穿。

  老天!她心中輕呼,將錦被抓得死緊,直抵著下巴。

  她已過雙十,若以一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面言,這年歲確實老了,卻還是頭一遭與阿爹以外的男子同坐在床榻上,二人間的距離不出一臂,她甚至能嗅到全然不同於自己的粗獷氣味。

  腳底心彷彿被人拿著羽毛來回輕搔,她忍不住扭動腳趾兒,發覺那怪異的麻癢往上攀爬,忽地鑽進心窩,又竄到腦門,教人渾身戰慄。

  年宗騰不知她心中感受,見她垂首鎖眉,小臉紅赭,還道她在忍痛。

  那種被絞緊心口、胸腔悶疼的詭異感再次升起,他傾靠過去,彎下身急欲瞧清她的模樣,未想到這突如其來的貼近會嚇著人家姑娘。

  她絕絕對對不是故意的。待定下心神,她整個人已縮向床角,懷裏還不忘扯著錦被。

  可能是他體型太過壯碩,隨意一動,便帶來不容忽略的壓迫感,也或者這短短兩個多月的經歷,她與倚安東躲西藏走得辛苦,不知覺間敏銳了她所有感受,稍有動靜,便如驚弓之鳥。

  「別怕,妳別怕,我絕無惡意。」年宗騰連忙出聲安撫,迅捷地退回原位,拉開距離。

  「我呃……我沒想幹啥,只是要看看妳的傷。」咦?這話似乎不太對勁兒,姑娘的箭傷在左胸心窩,他要瞧那傷處,不就意味著他想瞧人家軟軟胸脯嗎?

  「不不不,我沒這意思!我、我我不是這意思,我沒、沒沒要看妳的胸脯,妳明白的,那口子剛好在妳胸脯上,我是要看傷口,不是要看胸脯,其實妳的胸脯我我我只是……只是……」只是啥兒?他左一個「胸脯」,右一個「胸脯」,鬧騰不出個所以然來,倒越描越黑。

  懊惱!懊惱啊!蒼天有眼,下一道雷劈昏他吧!

  以往,他再如何愚拙,也未曾像今日這般,在這姑娘面前,他的本事全給狗啃了似的,像頭傻呼呼的大笨熊,教他怎能不懊喪悔惱?

  他唉唉唉地大歎,搔著下顎隱約冒出的青髭,又是抓耳又是扯髮,沖著頭部快垂到胸前的辛守餘嚷道:

  「我雖然壓到妳的胸脯,但不是存心的,當時勢態緊急,就沒能管那麼多了。不過妳別怕,我壓到就像沒壓到,妳胸脯捆的布夠厚、夠扎實,平得很,還有,昨夜脫妳衣衫、幫妳止血療傷的是我落霞妹子,她是我結拜義妹,也是名大夫,剪妳胸前捆布時,她把妳的胸脯遮得很好,我什麼也沒瞧見……」

  還有比現下這情狀更教人尷尬無措的嗎?

  辛守餘越聽,越是羞澀難當,到得最後,鵝蛋臉猶如浸在大紅顏色的染缸中三天三夜般,紅得都快冒煙了。

  年宗騰陡地止聲,黑底面皮也不禁泛熱,心裏,他已把自個兒由頭至腳罵了一百回。

  沒事作啥兒猛提她的胸脯?提得他也跟著渾身不自在,難不成……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他拚命否認,腦子裏其實想得很?

  不不不!他堂堂七尺男兒,光明磊落,心胸開闊,怎能有此番下流念想?

  「辛姑娘,妳別誤會,我其實……我……」

  「別說了。」辛守餘終是啟唇,粉頰若霞,盈盈眸光中有掩飾不去的羞赧,「我明白,當時漢水江上千鈞一刻,年爺是為了救我……」抿抿唇,她瞄向他的手,「是我們姊妹二人連累年爺,害你受傷,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年宗騰寬嘴張了張,半晌才拉回神智,忙道:「辛姑娘千萬別這麼說,這、這未免太過見外。」糟糕、糟糕!怎覺得呼吸不太順暢?他假咳,雙手安分地擱在膝上,沉吟了會兒又道:「落霞妹子在妳身上找到一封以桐油和漆泥封存的書信,是令尊寫給我的,我已拆閱。」

  聞言,辛守餘擁被坐直身軀,如畫眉目直勾勾迎向他,「那……阿爹在信裏說了些什麼?我能知道嗎?」

  他豐唇淡牽,溫聲道:「除大致說明因由外,辛爺特意托我好好照顧妳們姊妹二人,要妳和辛二姑娘留在武漢,把這兒當作家。」

  「啊?」她無辜地眨眨眼,「信裏……沒再提其他事嗎?」

  「呃……是呀!」他避重就輕,希望她沒瞧出來,「五年前,我上京城辦事,因緣際會間,和辛爺在東門道的『富貴樓』上有過一場鬥酒,第一天咱倆兒喝得意猶未盡,約隔日再次較量,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此連鬥五日,話也越談越投機。他長我二十餘歲,見識豐富,靈藝之術無人能出其右,絲毫不見讀書人那股子酸氣,我向來敬重他的為人,卻未料到,他會遭宮裏奪權之爭所波及……」

  辛守餘小手不自覺絞緊錦被,霧眸迷蒙,幽幽道:

  「阿爹他……我頭一回瞧見他那模樣。那一日,家裏來了兩名在宮裏當差的人,是當今最得皇上聖寵的謹妃娘娘私下派來,要阿爹隨他們進宮一趟,說是要為剛出生的小皇子批命卜卦,阿爹請那兩位宮人在廳上稍坐,回書房寫下那封信交給了我,他要我快逃,帶著倚安趕緊離開京城,並囑咐我,無論如何都得將信送到你手裏,我不明白,被他嚴肅神情急得都哭了,隱約知道事態嚴重,我求阿爹一塊兒走,邊哭邊求,他只是歎氣搖頭,說自個兒運勢如此,在劫難逃,命中註定有此一劫,若逃,更會連累到我和倚安……」

  「命」是什麼?「運」是什麼?「劫」又是什麼?

  「我不懂……」她搖了搖頭,「即便是在劫難逃、是命中註定,就只能束手無策,宿命地接受嗎?」她怎麼也想不通透,凝視住他,慘慘一笑。

  「當晚,我帶著倚安離開京師,在城郊十裏外一處農家借住,阿爹要我走,我心裏總不踏實,隔日,我給了農家的大娘一些碎銀,托她看顧倚安,我獨自返回城裏想悄悄打聽消息,卻見東門道的大街石牆上已貼出告示,說昨夜宮裏有蒙面刺客潛入,欲謀害謹妃娘娘和小皇子二人,最後刺客雖被侍衛當場擊斃,但昨日入宮替小皇子論命卜運、名震京師的『神算子』卻在混亂中被刺客所傷,一刀斃命。」

  她在發顫,如雲長髮中分而下,烘托著鵝蛋臉倍顯蒼白。

  年宗騰左胸悶痛,十指緊緊一握,掌上箭傷因過分施勁又滲出血來。

  他想安慰她,卻不敢踰矩,只得暗自調整沉鬱的氣息,語重心長地道:「謹妃欲讓自己所出的小皇子繼任太子一事,辛爺在信中大致提過,傳他入宮,美其名是論命卜運,卻是要辛爺運用陰陽五行之學,為小皇子改運,且不說辛爺能否辦到,他知曉此事,被牽扯進去,便是天大麻煩。」

  靈藝之術對他而言太過虛浮,什麼相命、算命、陰陽五行之術、卜卦測字等等,他應付下來這些複雜學問,還是習慣腳踏實地、命運操之在我。

  歎了口氣,他再次出聲:「妳與辛二姑娘就好好在這兒住下,先休息一陣,暫時別多想。」

  辛守餘卻是搖首,「不成的,年爺。」在男子深深注視下,頰邊又起灼潮,她有些費力地平穩語調,「會連累你的,這次害你受傷,我、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就算再為她被箭射出百八十個窟窿,他也甘之如飴的。年宗騰被心中突現的強烈體認嚇一大跳,傻愣愣拿她直瞧,只知不妙,原來他真這麼中意人家姑娘,這不妙……太不妙……

  辛爺此舉算是臨危托孤,在信中明白表示欲將大閨女兒嫁許,這確實太抬舉他,但如此提議他怎能接受?更不敢教她知曉,怕她父命難違,真要委屈自個兒配他這個大老粗。

  唉唉唉,巧婦伴拙夫,誤了姑娘家大好青春,這又何苦?略頓,他臉皮暗赭,收斂了心神,把剛冒出頭的想望拋到腦後,道:「辛爺是瞧得起在下,才會要我照看妳們姊妹二人,無論如何,我是絕不會任妳們離去,妳和辛二姑娘儘管安心住下,至於那批亂放箭的臭傢伙,他們不來,我也得尋他們去。」漢水江上遇襲,他已讓底下人著手追查。

  「可是年爺……」

  「沒什麼好可是,別再說妳要走。」他粗魯地截斷她的話,「妳要走,又能避至何處?更何況還有辛二姑娘,妳不為自己著想,難不成要她也跟著妳躲躲藏藏、吃盡苦頭、顛沛流離嗎?」

  辛守餘教他堵得啞口無言。仔細思量,現下這勢態,她確實很需要他的幫助,也僅能求助於他。

  世間人情債最難償還。娘親早逝,爹又遭難身亡,如今就剩倚安一個親人,她也想妹妹一生平安喜樂,所以這人情債,她註定是非欠不可了。

  見她秀眉輕鎖,若有所思,年宗騰讀不出姑娘心中轉折,還道她仍舊不願留下,一急,他忽地沖口而出:「我喜歡妳連累我,妳越來連累我,我越是開心,反正是……是多多益善!」

  「啊?」鵝蛋臉揚起,她軟唇微張,定定瞅著他。

  「我是說……我、我我的意思是……」唉唉唉,他還想解釋個啥勁兒?算了、算了,他是多說多錯。

  手腳都不知擺哪兒好,頭一甩,他大熊般魁壯身軀陡地立起,腦袋瓜還險些撞到床柱,「總之,妳不能走,我、我我走。」

  「年爺?」他臉紅了嗎?辛守餘有些訝異,見兩團深赭色越來越清晰,在男人俊頰上浮現。

  「我、我走,我去廚房看看,落霞妹子忙著幫妳煨藥湯,這下也該好了,妳、妳妳多休息。」丟下話,他沒敢再瞧她,動作迅捷得驚人,眨眼已躍出房外。

  辛守餘聽見笑聲,先是一驚,才意識到是自個兒所發出。

  她摸摸臉容,指尖停在勾起的唇瓣上。自阿爹出事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尋回笑音,全然不同於在倚安面前的強顏歡笑。

  年宗騰……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能教阿爹有所託付,應是頂天立地的真漢子吧!

  搗著左胸房的輕傷,她不禁又滿面紅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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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8:55
第三章

  這幾日,下雨的時分少了,秋息已起,將武漢夏季餘留的苦熱一古腦兒全然拂散。

  行會後院如尋常般寧靜,四方天井透進澄明天光,廊簷下,垂掛著一串串碩長鮮紅的辣椒,猶如鞭炮,亮燦燦地佈滿石牆。

  斜倚著廊道上的木柱,眸光由那片熱烈的火紅收回,辛守餘循著足音瞧向朝這邊走近的修長身影。

  她站直身軀,對著來人露笑,微微歎氣,「落霞姑娘,又麻煩妳送藥過來。」

  頭一回與年宗騰口中的落霞妹子打了照面,她還以為對方是哪里來的書生相公。

  皆因落霞長年作男子裝扮,而她的身長在女子當中算是十分高挑,腰板秀挺,手足修長,儘管容姿僅稱得上清秀,氣韻卻耐人尋味,不出聲時,眉宇間挺有幾分憂鬱公子的模樣,總惹得一些不知情的姑娘家為之心疼。

  「不是說過,喚名字便好,別稱呼我姑娘,聽了好不習慣。」落霞將小小託盤擱在木欄上,端起上頭冒煙的小碗,輕輕吹氣。

  辛守餘輕應一聲,臉容靦腆,「落霞……我自個兒來便行,妳別這樣伺候我。」她伸過手欲接下那碗藥汁。

  這幾日在此療傷養病,她和倚安麻煩人家的地方已夠多的了。

  落霞淡淡牽唇,「妳們姊妹倆是騰哥的貴客,更何況妳感染風寒還受了傷,我不好生伺候,怕是要被人大刑伺候。」

  「嗄?」

  秀唇一抿,落霞眨了眨眼,把碗遞去,「不那麼燙了,快喝吧!」

  辛守餘當然明白她口中的「騰哥」指的是何人,不知是否自個兒多想,竟覺落霞的言語裏似有玩味兒。

  捧著那碗藥汁,她乖乖地啜飲,雖苦,仍是皺著小臉喝個精光。她若不願再給旁人添麻煩,首件事就是得把身體養好,快些復原。

  見她好生配合,落霞輕揚嘴角,接過空碗放回託盤上,道:「安大娘正在廚房裏幫妳煨湯,我瞧過食材,今兒個用的排骨和牛肉很嫩,蓮藕、百合和冬瓜也新鮮得很,全放進小陶盆裏用小火慢慢煨,香得不得了,妳待會兒要多喝些,補補身子。」

  辛守餘苦笑,「再這麼下去,成天只吃不動,遲早要變得腦滿腸肥。」

  「真是那樣,騰哥心裏可樂了。」捉弄人時,落霞嗓音仍舊持平,「他就怕妳瘦伶伶的不長肉,一個沒留神真要被風吹跑,才會托安大娘每日煨湯,想把妳養得白白胖胖。他的一番心意,妳可千萬別辜負。」

  啊?他的……什麼心意?

  越想,辛守餘胸房越是灼燙,落霞的話如落進她心湖的石頭,來得突兀,攪亂她不願細思的某一處,讓她無法回應。

  自那日,那黝黑高大的身影急匆匆、略顯狼狽地從她床榻邊跑開,她待在房中休養的這些天,他便不曾再踏進一步。

  偶爾由敞開的窗瞥見他的行蹤,她想出聲喚他,想與他問候幾句,臉皮卻薄,常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他人已離開後院,忙其他的事情去了。

  「我……我心裏自然很感激年爺,還有妳,當然,還有行會裏的其他人。」她芙頰若燒,輕語:「往後若有機會,定當結草銜環以報恩德。」

  「我和其他人所做的算得上什麼?」落霞渾不在意地揮揮袖,「真要感激,妳把騰哥的恩情放在心裏便是。妳被帶回來這兒時,身上有傷、渾身發燙,一直昏迷不醒,他可緊張了,在妳榻邊守了一整夜……」秀目瞟向對面廊簷下、懸了滿牆的辣椒串,又靜靜回到身旁姑娘的鵝蛋臉容上,也覺對方的小臉紅得跟辣椒一般顏色。

  略頓,落霞再次啟唇:「目前武漢行會裏的大小事務,騰哥大都丟給那個年永昌管著,這陣子,他可花了好大功夫追查當日在漢水江上遇襲一事,那些欲取妳們姊妹二人性命的殺手來歷,他追得極勤,再者,他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朋友一籮筐,有那些人相幫,想解決這事就簡單許多……」

  聞言,辛守餘感激又覺歉然,儘管落霞說得雲淡風輕,也知年宗騰因她姊妹二人,得欠著他那些江湖朋友不少人情,而她欠他的,恐怕怎麼也還不清了。

  她斂眉沉吟,幽幽思索,不知怎地,腦中竟浮現他那日在她床榻旁,搔頭抓耳、手足無措的模樣。

  我喜歡妳連累我,妳越來連累我,我越是開心,反正是……是多多益善……

  想到此,她胸懷陡熾,心跳得促急,雙手忽地捧住發燙的臉容。

  「怎麼了?不舒服?」落霞問。

  她連忙搖首,「沒事,我、我很好。」只是雙腿有些虛浮,宛若在雲間踩踏。

  落霞深瞅著眼前姑娘,半強迫地讓她坐在廊道上的木欄、背倚著木柱後,她忽地靜語:「妳當真要報答,那也毋須等到往後,眼下就有一個大好機會,只怕妳心裏躊躇。」

  「妳說。若守餘能力所及,怎可能不願?」

  一路躲躲藏藏來到武漢,僅憑阿爹一封書信,人家不怕受累便應承了一切,擔起照顧她們姊妹二人的責任,這恩情可貴,非比尋常,她自然要償,怕的只是沒那能耐。

  落霞一袖端起託盤,一袖隨意拂衫,她星眸閃爍,神態慵甯且具深意,道:

  「那我直說了。騰哥都快三十,依舊光棍一個,早先,也有媒婆上咱們行會來,打算幫他撮合親事,可那些姑娘一瞧見他那模樣,個個便如躲瘟神似的,跑得比風還快,膽子小些的甚至還給嚇暈過去。唉,姑娘家都愛斯文相公,愛潘安、宋玉般的英俊兒郎,試問有哪家閨女兒願意嫁給一頭大黑熊?」

  她眉心莫可奈何地輕折,見那張鵝蛋臉好生迷惑,卻又淺笑,問:「他有恩於妳,妳以身相許,如何?」

                

  以身相許?

  這真是報恩嗎?

  倘若,人家對她壓根兒兒沒轉過這般念頭,她卻一廂情願,貿貿然迎將過去,只怕恩沒報成,反倒教他困擾,讓兩人都尷尬了。

  更何況,要她主動啟唇提及此事,她……她、她她如何說得出口?

  可,僅是說不出口,可她心底並未排拒,是不?對於落霞這近乎荒唐的報恩方法,她著實被嚇著了,但仔細思量,沉澱再沉澱,其實她憂慮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方是否真有這意願?耳畔,有個聲音悄悄地、不斷地問著,問得辛守餘面紅耳赤,不知該何以自處。

  過午,廚房安大娘送來一盅煨湯,那是人家的好意,她不能辜負,邊同安大娘閒聊,好努力地把整盅湯喝得精光;安大娘見狀大樂,眉開眼笑的,說是明兒個要再幫她煨不一樣的湯品補元氣。

  安大娘前腳剛離開,妹妹倚安隨即興奮地衝進房中,不由分說拉著她的手往門外走,說是要騎大馬玩兒去,要姊姊也一塊出去玩。

  從倚安口中很難問出個所以然來,待兩姊妹穿過後院廊道,越過前院大廳來到大門口,門前階梯下果真有一匹高大駿馬,她瞧見駿馬背上的黑壯大漢,四目交接,心驀地漏跳一拍,蓮步不禁遲頓。

  年宗騰的反應也沒比她鎮定多少,胯下大馬彷彿感受到他心中的波瀾,粗大鼻孔噴著氣,躁動地甩頭嘶鳴。

  「噓……」他連忙安撫,大掌溫柔地拍撫馬頸,雙目再次移向辛守餘。

  她長髮梳成簡單樣式,髮尾任其披泄,不再作男裝打扮,一身素雅軟衫,應是病中初愈,粉帶輕系的腰身顯得不盈一握。

  他打量人家姑娘,姑娘也同樣瞅著他。

  這麼瞅著瞅著,今早落霞說的那些話、提的那件事又在辛守餘腦中清楚浮現,未語,她雙頰便已霞燒。

  「守餘、守餘,瞧!真的有馬,我沒騙妳,撐船大哥說要騎馬帶倚安玩兒去,我沒騙妳,真的有馬,妳瞧!」辛倚安拉著姊姊跨下門前臺階,仰著小臉,笑嘻嘻望著年宗騰。

  辛守餘輕扯著妹妹衣袖,軟聲指責:「不是同妳說過,要稱呼他年爺,不是什麼撐船大哥。」

  「可他就是撐船大哥啊!」辛倚安小臉疑惑,怎麼也鬧不明白,只知這撐船大哥既高且壯,笑聲好響,他救了守餘,讓她們住在這兒,吃好吃的,睡在軟軟床榻上,偶爾還會陪她說話,逗她發笑,他是好心腸的人。

  他心腸很好、很好、很好,所以守餘身子才會越來越強壯,才能下床走動,所以,守餘又會對她笑了,是那種不讓她感到難過的笑。

  她喜歡守餘的笑,不喜歡守餘假裝的笑,也不喜歡守餘躲起來偷偷流眼淚,全因為他是個好心腸的人,讓守餘不偷哭了,她心裏真歡喜。

  辛守餘咬咬軟唇,正要再次糾正,馬背上的黑大漢倒開了口:「不打緊,就隨倚安的意,別勉強她。」略頓,他咧嘴笑開,黝瞳炯炯,「更何況,叫撐船大哥比年爺聽起來要年輕得多,挺好的,我挺喜歡的。」

  辛倚安笑嘻嘻:心無城府地道:「那好呀!往後,守餘也來喚你撐船大哥,多一個人這麼喚你,你歡喜不歡喜?」

  「倚安,別胡鬧。」鵝蛋臉儘是窘色。

  年宗騰亦是一怔,隨即搔搔下顎大笑,「唔……這也不錯,說不準哪天,我把這兒的大小事全丟下,買一艘篷船,就在漢水江上撐船搖櫓,每日沽幾鬥酒、抽幾口水煙,閑來無事還能胡編個小調自娛娛人,到得那時,便成貨真價實的撐船大哥啦!」

  辛守餘抿唇不語,兀自思索著他口中的描述。他話中未提妻兒,是不打算娶妻生子?抑或是有這樣的念想,卻尋不到合意的姑娘?

  落霞說,那些安排來與他相親的人家,瞧見他的模樣,不是嚇得落荒而逃,便是當場暈厥了事。

  可她不明白,他僅是較尋常漢子高壯魁梧、笑聲渾厚了些,他是膚黝如炭、五官粗獷,即便不屬於溫柔相公,也是有擔當的好兒郎。

  那些尋覓良緣的姑娘們,怎麼就瞧不到他的好處?

  胸口有些悶塞,像壓著一塊好重的大石,想到他曾與那麼多女孩兒相親,辛守餘也不僅為什麼自個兒會有這般反應。

  行會敞開的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名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門僮,見兩個混小子一副興然嘴臉,正拿眼角餘光偷瞄,年宗騰黝臉一熱,忽地沖著那二人道:
「三福,快去準備馬車!廣子也一塊兒幫忙去。」

  三福笑嘻嘻,「爺,您不是打算騎馬載姑娘出遊嗎?」

  廣子嘻嘻笑,「雖然又多出一位,但咱敢擔保,『旋風』絕對載得動爺和兩位姑娘,用不著再備馬車,那多費事?」旋風正是年宗騰胯下座騎。

  「媽的!遊你個大頭鬼,我這是要上碼頭去,才想順道帶人家姑娘出去走走,兩個混小子,要你們做點事還這麼推三阻四的,太久沒吃我的拳頭了嗎?」

  見年宗騰雙目噴火,作勢欲要下馬,三福和廣子嚇得抱頭鼠竄,亂喳呼著--

  「哇啊!爺,咱們也是為您著想,一心維護您的福祉呀!」

  「福你個蛋!」黝黑大漢如鷹撲兔,出手即中。

  「爺!有姑娘在場,別這麼粗野,會討不到老婆的,您您您忘記先前的教訓了嗎?哇哇哇!別勒咱脖子,嗚~~」

  「什麼先前的教訓?我先教訓你們兩個!」

  辛守餘就立在原地,一手還抓著辛倚安衣袖,秀眸瞠圓,瞅著門前的騷動。

  這是……怎麼回事?

  年宗騰左右兩邊的粗臂各勒住三福和廣子的頸項,他立在那兒如一座大山,吼聲如雷,讓兩顆頭顱互頂,還相互磨來磨去,磨得那兩名少年髮髻散得亂七八糟,哀哀胡叫。

  隱忍不住,在短暫的錯愕過後,辛守餘忽地掩唇笑出聲來。

  她一笑,身旁的辛倚安也跟著笑開了,姊妹倆兒的笑音清脆層迭,一是柔軟,一是天真。

  年宗騰微怔,黝臉陡抬,定定地望著辛守餘帶笑雪顏。

  她笑起來真美,比條條豐潤鮮紅的辣椒還美,由喉頭直嗆到他心底。

  他不覺自個兒用在她身上的形容詞哪兒古怪,也不覺與她並肩而立的倚安笑起來較她還美,或者是物以稀為貴的心態作祟,就覺她那朵笑純然歡喜、純然愜意,美得教人屏息,至少……已讓他忘記呼吸。

  「呼--」他漲紅臉,陡地吐出重喘,胸肺裏的緊繃終於得以抒解。

  辛守餘臉微熱,淡淡斂下笑意,啟唇輕語:「年爺,你帶著倚安出去便好,我就不去了,用不著再讓人備車……你放開兩位小哥吧!」

  姑娘的話猶如聖旨,一入耳,年宗騰粗臂倏地放鬆。

  抓著機會,三福和廣子連忙分向兩邊跳開,抱著頭,哭喪著臉,還要嗚嗚亂鳴著--

  「辛大姑娘,您不去不成,真要不去,爺會勒死咱倆的。」

  「勒死事小,辣死事大,爺惡毒起來,還要罰咱倆吞辣椒,上回辣得咱屁眼都快開花,嗚嗚嗚……」

  原來那些成串的辣椒還有這等用途。辛守餘欲要笑出,連忙忍住。

  這會子,不僅是臉龐,連頸子也漲紅了、年宗騰瞇起細長雙目,沖著那兩個不知死活的混小子低咆:「這回,我包你們倆屁眼肯定開花!」

  哇啊~~「馬車、馬車,馬上有車!」三福和廣子扯嗓喳呼,連忙跳起來要去備車,兩個還險些撞作一團。

  見狀,辛守餘本欲再次出聲婉拒,不願又添此麻煩,卻聽見一男子清嗓由門內傳出:「那也不必。我正打算隨小阿叔上碼頭瞧瞧,若不嫌棄,在下很願意與辛大姑娘共乘一騎。」

  一雙錦靴跨出大門門檻,年永昌身後還跟著自個兒的貼身小廝傳銀,後者懷裏捧著一大迭剛與帳房的幾名先生一塊兒核對過的帳本子。

  他和顏悅色地朝著辛家大姑娘微笑,笑得斯文無害,可一旁,另一名年家男子卻是劍眉成巒,雙目瞇得更細。

  這號稱年家十九代子弟中,最為奸險惡毒的小子,到底耍啥兒把戲?

  年宗騰暗自磨牙,掌心發癢,竟有股子衝動,想一個箭步過去,抬手遮住鵝蛋臉姑娘的美目,要她別去瞧那小子暗藏奸策的笑。

  不僅如此,他更想健臂暴伸,雙手拽起年永昌的錦衫領子往天際奮力一擲,拋得越遠越好,最好直接拋回開封……

                

  事情最後的定案教辛守餘好生愕然。

  她仍舊出了行會,仍舊來到貨物集散、熱鬧喧囂的碼頭區。

  她沒搭馬車,更沒與年永昌共乘一騎,卻是被那名魁梧大漢不由分說地抱上馬,過大街、出城門,一路來到江邊。

  「別擔心,永昌會照顧好倚安,不會讓她摔下馬。」在辛守餘不知第幾次回首時,年宗騰忽地出聲。

  以他們的座騎為首,後頭年永昌的馬背上載著辛倚安,至於年永昌的貼身小廝傳銀則自乘一騎尾隨。

  辛守餘忙縮回小臉,沒敢再亂動。

  其實,她並非擔憂年家的那位永昌少爺沒能照顧好倚安,而是她坐在這男人身前,他雙臂輕握韁繩,宛如擁她入懷,隨著馬蹄踩踏,她身子頻頻撞上他的胸牆,害她手足無措。

  「妳身子若覺不適千萬要說,別隱忍。」年宗騰垂首瞅著她秀氣的髮漩,一股奇異的柔情在心底滋長。

  她在他懷裏,如此纖細輕盈,與他的粗獷魁梧全然不同。

  他開始感到前所未有的矛盾。

  他想,他並不適合她,她值得更好的男人,既已如此認定,就不該燒騰出太多的熱情,更何況,與她才相識多久?

  難道他對她,真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他黝臉驀地泛熱,甩甩頭,忙將那剛要萌生的念想壓下。

  受人之托,理應忠人之事。與辛爺相交一場,承蒙對方看重,才在即要蒙難之際,將一對掌上明珠託付,至於信中所提許配之事,他年宗騰尚有自知之明,不敢委屈人家姑娘。

  身子沒絲毫不適,就只是暖烘烘的,心跳得有些兒促急……辛守餘抬眸覷著他,暗暗調整氣息,朱唇輕掀,「我很好。」她眸光緩緩下移,停在他胡青淡現的下顎,小聲問著:「你掌上的傷痊癒了嗎?還痛不痛?我很是擔心……」

  年宗騰左胸瞬間被撞了一下。

  姑娘正慰問著他?她在關懷他嗎?

  沒察覺自個兒正傻咧著嘴、露出呆樣,他開口便道:「我好啦,呵呵~~早不痛了,落霞調製的生肌金創膏好用得不得了,更何況我皮粗肉厚、筋骨強壯,復原力十足,我、我我我真的不疼了,不信妳瞧。」他把一掌現寶似地攤到她面前。

  他的五指修長,指尖略作方狀,掌心厚實略長且多縱紋,每個指節堅硬有結,在五行當中恰是屬「木」之人該有的掌相。

  唉唉,她又拿靈藝之學那一套來「相人」了!微乎其微地歎氣,她牽動嘴角,「不是這一手,是另外那一隻。」

  「嗄?喔……是。」年宗騰頓時醒悟過來,熱著臉收回右手,改把左掌攤在她眼下。

  那個箭傷造成的小窟窿呈現殷紅色,肉已長出,但傷處仍舊明顯,彷彿在他粗掌上點了一團朱砂。

  她捧住那隻大掌,翻過來瞧著他的手背,那手背上的傷雖生新膚,卻皺折難看。

  她方寸一繃,柔荑不由得緊握,「恐怕要留下傷疤。」

  不知是要讓姑娘繼續握住手,抑或不動聲色地抽離好,年宗騰心臟咚咚胡跳,沒法子細思,腦子裏轉些啥兒,嘴巴已跟著喃喃道出:「不打緊,男子身上有傷、有疤稀鬆平常得很,無所謂的。這傷留在我手背和掌心上,總比留在妳胸脯上好太多,女兒家渾身白白嫩嫩,像杏仁豆腐那樣兒,多美呀,有了疤痕就可惜了……」

  突地,兩人陷入某種詭異的沉默中。

  哇啊、啊、啊!他說啥兒了?他又說出啥兒來啦?

  他又提姑娘家的胸脯嗎?天--他沒事盡提她胸脯作啥兒呀?

  慘慘慘!他有病啊?

  漲紅臉,天辣的灼感往腦門上沖,他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我沒想冒犯妳,是先前落霞同我提過,妳胸脯上的口子不深,只要按時換藥、別碰水,好生照看,結痂脫落後就就就不會留下難看的疤,我掌上的血洞跟妳胸脯的傷不同,加上自個兒懶得照顧,所以……所以難免有疤……」呃?咦……他是不是又提到人家的胸了?唉唉唉。

  辛守餘螓首拾也不敢抬,幾要垂到胸口。

  她明白他並非有意,但她畢竟是姑娘家,聽得這般話語,怎可能不面紅耳赤?

  可縱使心下羞澀難當,他越道越亂、越描越黑的窘態又教人感到好笑。

  「待回到行會,我同落霞取些生肌金創膏幫你敷上,這傷口沒全結痂,周遭尚有些兒紅腫,不可能不疼的。」她輕聲言語,像唱曲兒,透著近乎憐惜的味兒,「你懶得照顧那也不成,我會跟落霞說,往後就由我日日幫你換藥、替你盯著,直到傷口完全復原為止。」

  「嗄?」年宗騰濃眉飛揚。

  這點兒皮肉傷,他是真的不覺疼痛,特別是姑娘家柔軟手心兒,像捧著啥珍奇玩意兒般地握著他的粗掌,教她碰觸的地方熱烘烘的,既麻又酥,他哪痛得起來?

  盯著她低垂的螓首傻笑,他著迷地嗅著她身上、發上的淡淡甜味兒,然後又被她微露出一小節的細白後頸,以及雪嫩的耳背引走目光。

  非禮勿視,但此時此刻,他發覺要當一個君子實在大不易。

  正當沉醉之際,後頭馬匹已驅策過來,馬背上的人也全都翻身而下。

  「小阿叔,你到底來碼頭幹啥兒?再不下馬,船全開跑,天也要黑啦!」

  聞聲,年宗騰寬肩一震,如夢初醒,就見年永昌立在一旁挑著俊眉,欲笑不笑的神態好生欠揍。

  辛倚安就站在年永昌身邊,仰視的美臉上儘是好奇,眨眨明亮眸子,開心地道:「守餘,妳抓著撐船大哥的手幹什麼?妳在幫他瞧掌紋嗎?呵呵呵,阿爹教過,倚安全記住了,倚安也會瞧,守餘,倚安也會瞧。」

  這會兒,換辛守餘巧肩一顫,忙放開男人大掌。

  她秀目抬起,被眼前陣仗嚇了一跳。

  她和年宗騰尚坐在馬背上,不知何時兩人一馬竟成為碼頭區最顯眼的景物,除年永昌和倚安外,都數不清還有多少隻眼睛正拿著他們猛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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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9:13
第四章

  東西交匯,南北對流,武漢碼頭區人聲鼎沸,往來船隻多如過江之鯽,實為九省通衙。

  江邊,以寬條硬板搭起五十餘座木道,每一座便成一處裝卸貨物的泊船碼頭,而光是年家武漢行會的碼頭,約莫已佔了所有的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二則由武漢十幾家水路通運行瓜分。

  在這秋意漸濃的時節,江風已帶清寒,碼頭上的搬運工人以及隨船上工的大小漢子,皆是頭綁汗巾、衣衫單薄,卻還滲出滿額、滿背的汗珠,有些甚至熱得連上衣也脫了去,只在肩頭墊塊粗布,扛貨上肩。

  這繁鬧景象豈是在京城中可見?辛守餘難掩好奇地瞅著周遭事物。

  半個時辰前,在碼頭上好些人的注目下,她的腰身教年宗騰合掌握住,抱下馬來,雖仍努力自持著,一顆心依舊撲通撲通地急跳,好一會兒才勉強穩住。

  放開膽子打量著眼前一切,此處的繁華與京師全然不同,是樸實卻也豪氣,混集著四面八方的豐饒。

  她粗略數了數聚集在此的貨物,桐油、苧麻、棉花、茶葉、稻米麥類、藥材乾貨等等,種類著實繁雜,教人眼花撩亂。

  「我小阿叔哪兒不對勁?怎想帶妳來碼頭一帶胡晃?依我瞧,這地方壓根兒不適合姑娘家來。」適才,透過年宗騰穿針引線,年永昌剛與幾位工頭見過面,說了一會兒話,此時他頓下步伐,雙目仍平視著江邊鬧景,俊唇似笑非笑。

  辛守餘羅裙輕斂,避過一處水窪,微微笑著。

  「我想是倚安見年爺騎在馬上,才吵著要跟,後來又多我一個,年爺被鬧得推辭不掉,他心腸軟,不忍心拒絕倚安的。」輕聲言語,她眸光側移,見辛倚安正和小傳銀挨在一處賣肉包子、肉丸子的小攤前,伸長頸項,瞧著擺攤大叔揉麵團、杆面皮兒的好功夫。

  碼頭這一帶除搬運工和船工外,擺攤販子也特別多,大多賣些能填飽肚皮的尋常吃食,如饅頭、肉包子、蒸糕,要不就是蔥油餅、糖火燒、玉米餅這些扎實有嚼勁兒的食物,給上幾塊銅錢便能吃得盡興。

  她臉容略偏,將視線再次調回泊船的江邊。

  不遠處的一座木道碼頭上,兩名分屬不同工頭帶領的工人先前不知怎地起了衝突,鬧得兩邊工頭為了替自家工人出頭,臉紅脖子粗地相互叫罵,眼見抄出傢伙就要鬥上,偏教一名魁梧的黑漢子硬生生擋在中間。

  有他出面,情勢陡地緩和下來。

  周遭太過喧囂吵雜,辛守餘傾耳去聽,仍沒法清楚聽見年宗騰對兩名工頭以及那些工人說了些什麼,只見他雙掌各按住兩名工頭拿在手裏的粗木棍,長眉飛揚,黝臉咧出白牙,豪爽中自有教人信服的神采。

  一旁,年永昌亦注視著木道碼頭上那處漸受控制的騷動,道:「是,我小阿叔的確心腸過軟。他雖長得高大粗壯,黝黑似炭,卻是心腸如雪,滿腔熱忱,愛把江湖道義擺在前頭,還道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什麼除暴安良、鋤奸扶弱,諸如此類等等,全是俠義之輩應有的作為,可依他這脾性,再怎麼著也成不了拔尖兒的經商能手。」

  辛守餘將髮絲塞在耳後,注意到起衝突的雙方人馬已各讓一步,沒再劍拔弩張,此時,魁梧大漢取走兩名工頭手裏的粗棍,隨手丟下,拍拍兩人肩膀,還拉來二人的粗掌,江湖好朋友般地交迭在一塊兒。

  握手言和了嗎?她眨眨眼,唇邊弧度不自覺地加深,淡淡應道:「年爺確實不適合從商。」

  年永昌挑眉,「辛大姑娘不為我小阿叔叫屈嗎?」

  她飛快地看向他,不太明白,「叫什麼屈?」

  「武漢行會這兒的大小事務本由小阿叔打理,可我一來就接手大部分生意,連帳務也落入我手裏,小阿叔怎麼也算得上是妳的救命恩人,我現下這般待他,妳不覺失了分寸嗎?」

  辛守餘先是一怔,隨即笑出聲,搖了搖螓首。

  「唔……我想,年爺是巴不得有誰快來替他處理那些雜務。他清楚你本事有多大,也明白你這方面的才幹強過他,你能來,他心上的大石放下,肩頭的重擔也沒了,落得一身輕,他心裏頭歡喜,何需旁人為他叫屈?」

  年永昌眉挑得更高,似是驚奇,又帶一絲玩味。

  跟著,他見姑娘家面頰微赧,朱唇掀動卻隨即抿住,欲言又止的模樣教他興然至極,雙目不禁細瞇。

  「辛大姑娘有話不妨直說,我這人別的好處沒有,還挺能守口如瓶。」

  她再次淺笑搖頭,一手輕撫襟口,沉吟了會兒才道:「也不是什麼秘密。我僅是認為……若憑年公子你一人要擔起整個武漢行會,恐怕還是不成的。」

  「不成?!」他眉心陡擰,「妳方才不也說,我本領大,經商才幹又強過我小阿叔,他都能勉強扛起,我怎地不成了?若我出馬,肯定辦得較他好上百倍、千倍不止。」

  她也不急著辯駁,緩緩調勻氣息,見碼頭上兩名工頭早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正回身吆喝著自家班底的工人繼續做事,快快趕時搬貨,至於那名魁梧黑漢子,此時竟也撩起衫襬一角塞進腰間,俐落地躍到船頭,替工人們將一袋袋貨物接進船篷裏堆疊。

  她又是一笑,語氣柔軟地道:「你定也留心了,這些在碼頭上、船上討生活的人,他們很喜歡年爺。他們喜歡他,並非他的身分,而是因為他能自然地與他們親近,同他們每一個交朋友,是真心誠意,可以同甘共苦的那一種,他們把他視作自己人,正因是自己人,一旦有話、有事就絕不藏著,大夥兒能在他面前坦然說開,有錯就陪個不是,有過就趕緊想法子彌補,若分不出誰對誰錯,那就尋個雙贏的路來走。」

  「我想,年爺說不準自個兒也鬧不明白,為何旁人起衝突,總要他出面當和事佬……」略頓,她擱在襟口的小手感領著左胸房下的浮動,籲出溫息,她終是由那魁梧黑漢身上收回眸光,轉向一旁的年永昌。

  「這是年爺天生脾性使然,因豪氣爽朗、度量開闊,自然讓人傾心敬服,武漢行會既以碼頭裝卸和船隻通運為營生,工人尤其重要,配合調度得好,相處愉快,便不易出錯,年爺能陪他們吃苦、為他們著想,他們自然對他推心置腹,肯為他賣命。這一點,就算年公子再有本事,也難及年爺一半能耐,所以,若少了年爺支撐,年家的武漢行會……會演變成什麼局面,也很難說了。」

  年永昌定定瞪住人家,瞪得她忐忑不安。

  「這些僅是守餘的淺見,我隨便說說,年公子馬虎聽聽,就當作亂風過耳……」她在心底歎氣。阿爹常說她心性聰穎、見微知著,偏說話太過老實,不懂迂回,不自覺間要得罪人的。

  未料及,年永昌不惱反笑,還把她從頭到腳好生打量了遍。

  「辛大姑娘真神人也,才短短幾日,就把咱們武漢行會瞧得透徹,連我小阿叔也難逃姑娘慧眼,令尊神算子在靈藝之術上可謂當代獨秀,想必辛大姑娘也已盡得真傳。」

  她微微怔然,嚅語著:「我、我不是……」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自阿爹在宮中遇刺身亡,她領著倚安一路避到武漢,她已甚少回想以往孜孜不倦鑽探的那門藝能。

  年永昌沒發覺她微乎其微的神情變化,逕自又道:「辛大姑娘雖把我小阿叔的江湖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可就不知是否瞧出,為何當日在漢水江上追殺妳姊妹倆的凶徒尚未尋出底細,碼頭區龍蛇混雜,小阿叔卻敢讓妳們二人來江邊走走、透口氣兒?」

  這話再次敦辛守餘發怔,答不上來。

  年永昌似乎也沒想教她作答,好快地解開謎底,「正如辛大姑娘適才所說,這裏的人喜歡小阿叔,將他視作自己人,對他推心置腹,肯為他賣命,他僅要隨口一出,碼頭區的工人們全成他的眼線,時時刻刻密切地注意著妳和辛二姑娘的安危。」

  稍頓,他單袖拂衫,瀟灑地負在腰後,俊唇戲謔地勾起。

  「嗯……興許,根本用不著小阿叔開口提點,碼頭工人們已見著妳與他共乘一騎、著實親熱的模樣,心裏早有譜,雪亮得很,也明白該替誰看顧妳。」

  嗄?!她瞠目,掀動唇瓣,偏擠不出話語,窘得小臉通紅。

  忽地--

  「媽的臭小子!我就曉得你這張利嘴不說些惡毒言語欺負人、擠兌得人啞口無言,心裏就不暢快!」年宗騰幫那批碼頭工人趕完一船貨物,幾個飛身,人已來到姑娘身旁。

  年永昌略嫌誇張地大呼:「天地良心哪,小阿叔,你別不分青紅皂白就來冤我,心也太偏了吧?我是怕辛大姑娘無聊,才說故事給她聽,不信你自個兒問她去。」

  見黝黑臉龐陡然回首,那對目瞳流光閃耀,好近地捕捉了她,辛守餘方寸猛然一漾,原已通紅的雙腮更是燙得幾要騰出一層熱霧。

  「妳聽這臭小子說故事?」年宗騰老大不信,長眉飛挑,「他說啥兒了?妳臉怎麼紅成這模樣?身子不舒服嗎?」

  「我我我很好,沒事……他他他說、說……」她吞吞吐吐,神情無辜。會臉紅,還不是因為他呀,唉……

  年永昌卻涼涼地道:「我同她說了一個粗獷魁梧的黑大漢,和一位冰清玉潔的好姑娘的故事,辛大姑娘聽到最精彩、最高潮之處,臉當然會紅啦!哼哼,就算是小阿叔來聽,咱也保你非臉紅不可。」

  辛守餘輕抽一口涼氣,即便對男女間的親密事兒不甚明瞭,也隱約聽得出其間曖昧之處。

  「年永昌!」這臭小子!黑臉漢子這下子臉更黑了。

  若非年永昌用來保命的輕身功夫「太極四象步」練得幾近爐火純青之境,兼已伺機而動,恐怕早被青筋暴浮、太陽穴暴跳的年宗騰粗掌一抓,分筋挫骨給大卸三百塊囉。

                

  粗糙手掌緊握住她的柔荑,男人在前頭疾走,步伐好大,害她得小跑步才能跟上。

  剛開始,辛守餘隻專注著他的怒氣,後來為配合他的疾步,她又專注起兩人步伐的差異,然後走著、跟著,他身上那股張揚的火氣,似乎教每個重踏出去的腳步給踩弱了勢頭。

  他仍舊走著,她依然跟隨。

  再然後,她發現讓他牽握的小手透出詭譎的麻熱。

  她很難不去感受,肌膚相貼處,那團麻熱愈益擴散,彷彿順著血盈嗽流到四肢百骸,攪弄著、騰囂著、煽燃著,要她專注著他厚掌的觸覺,記住他握住她軟荑時,在她心窩處引起的悸動。

  「往後,別再聽那臭小子說故事。」驀地,年宗騰駐足旋身,沖口丟出一句。

  「啊!」沒料及他會毫無預警、說停便停,辛守餘一時間煞不住腳,整個人撞進他懷裏。

  年宗騰反應迅捷,一掌仍握住她的小手未放,隨即探出一臂環住她的素腰,將她安穩地攬在胸前。

  他俯首,她貼著他胸牆仰望,四目交接,氣息交融,兩顆心皆亂了原有的節拍。

  「年爺,你……你放我下來……拜託……」她腰腹緊挨著他,腳尖離地,覺得頭有些兒暈眩,血液全往腦門上沖。

  姑娘家的語氣近乎哀求,聽起來楚楚可憐,年宗騰壓根兒沒法子說不。

  縱使內心蠢蠢欲動,縱使理智與感情正處於天人交戰的局面,縱使姑娘家的身子抱起來該死的舒服,一波波鑽進他鼻腔中的發香、體香又甜美得教他渾身戰慄,他仍舊不能無視於她的意願,繼續放任對她的踰矩。

  重重咬牙,他輕輕將她放下,炯目仍瞬也不瞬地俯視住她。

  「還有手……」辛守餘聲如蚊蚋,臉容不禁半垂。

  「啥?」他入迷地瞅著她額前髮,那柔軟瀏海輕蕩,似在雪膚上漫舞,十分可人。

  唉!「你、你能不能鬆開手?」忍不住悄歎,說這話時,她羞澀難當,表面上像是推拒了他,可心裏卻是清楚,並非討厭他的碰觸,而是……周遭還有好多人。

  方才在碼頭邊,他沒逮著年永昌,反倒二話不說拉著她就走。

  走離碼頭區,兩旁擺攤的小販多了起來,應是武漢的市集所在,買賣的東西不再只是能填飽肚皮的尋常熱食,像是一些女人家的腮脂水粉、發簪珠花,孩童們的小玩意兒,用來擺飾的瓷器花瓶,以及鍋碗瓢盆、竹籃掃帚等等家用之物,全能在這兒尋到。

  見她朱唇輕嚅,年宗騰順著她的視線下移,終於瞧見那只握住姑娘家香手的粗掌,握得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壯。

  他怔了怔,有些兒想不通透,下一瞬,腦門宛如遭受雷擊,趕忙鬆開五指,整個人還矯枉過正地往後跳開一大步。

  「對不住,辛大姑娘,我我我……」他漲紅臉,為自己猶如登徒子的行徑感到慚愧,「我我我對不住。」

  他喚倚安名字,連「姑娘」二字也已省略,卻還稱呼她「辛大姑娘」?心裏說不出是何滋味,辛守餘抿了抿唇,輕搖螓首。

  見她不語,年宗騰心中無措,緊貼著大腿兩側的雙掌暗暗握成拳頭。

  他內心大歎,硬著頭皮道:「若是……永昌方才說了什麼冒犯了妳,我替他向妳賠罪,若是我……冒犯妳,我、我也在這兒向妳賠不是。」

  聞言,鵝蛋秀容陡抬,她訝然地望住他,那粗獷輪廓有些憂鬱,她瞅著,心湖幽幽地漾開某種奇妙情愫,微甜微酸……

  她忽地笑開,臉紅心熱,不意間對他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態,輕聲道:「年公子是同年爺鬧著玩的,他很好,哪裡冒犯了我?至於年爺你……你待倚安好,待我也好,你一直很仁慈,你、你一直這麼好,我心裏好生感激,都不曉得該為你做些什麼,你卻要向我謝罪、賠不是?你這麼說……教我又該如何自處?」

  這會兒,換年宗騰不言不語了。

  每回這姑娘一笑,他三魂七魄就往上飄,像無人掌舵的船兒,在江心裏自在悠轉,全然不知周遭事。

  辛守餘教他直勾勾的眼神瞧得膚頰生暈,不禁一喚:「年爺……」

  「啥?喔--啊?」他陡然回神,甩甩頭又眨眨雙目,連忙挺直腰板。

  他身型高壯如山,又大咧咧地杵在市集街上,根本是鶴立雞群,早成為往來百姓們注目的焦點。

  此刻他驀地抬首環顧,周遭看「戲」看得正興頭上的眾人動作一致,全撇開臉,閒聊的閒聊,喊價的喊價,吃東西的吃東西,忙碌得不得了。

  「你不生年公子的氣了?」辛守餘忽地問,唇線柔和。

  他低晤了聲,撇撇豐唇,回想他把人家姑娘拖著便走的可笑行徑,他不生年永昌的氣,倒惱起自個兒來了。

  姑娘柔聲又道:「那我們回碼頭那兒去吧!」

  「妳不想四處逛逛嗎?」反正都走到這裏了。他目光在她毫無裝飾的發上和巧耳逗留了會兒,又瞄過她纖素細腕,「姑娘家大都愛梳妝打扮,我陪妳走走,順便買些珠釵髮簪,或是耳環、手鐲等等飾物。」

  他黝膚下悄然地漫開灼溫,暗暗自持著,清清喉嚨又道:「我本想買來送給妳……當然,還有倚安,可我怕眼光不好,挑不到合用的玩意兒,妳若能親自挑選,那就再好不過了。」

  辛守餘不禁怔然,「不用的,年爺。我、我不能再讓你破費,更何況,我覺得這樣很好,用不著佩戴那些東西。」

  他猛搖頭,「上回請裁縫店的師傅送布疋過來,準備挑幾疋布做些冬衣,落霞妹子說,妳只肯讓裁縫師傅幫倚安量身裁衣,自己一件也不肯做,妳不肯要,冬天來了怎麼辦?要天天躲在被窩裏嗎?我答應替辛爺好好照看妳們姊妹二人,不能讓妳們其中一個受了委屈。」

  「我沒受委屈。」她頭搖得比他還猛,「我自個兒就有一件襖衣,再加上那日落霞整理衣櫃子,清出好幾件姑娘家的冬衣,她說她用不著,全給了我,那些衣服還十分簇新,款式也好,有那些就足夠了,何必還要浪費銀子裁新裝?你、你你待我很好,其他人也是,我沒受委屈……」

  心裏,她明白的,他當然是個重然諾、重道義的人。

  他與阿爹君子相交,僅憑一封書信就擔下這責任,可她想知道呀,他待她好,就只為了成全朋友間的道義嗎?思索著,她方寸好似被某種力量掐住,有些兒緊,有些兒悶。

  「那就讓我再待妳更好一些。」年宗騰沖著她咧嘴笑開。

  那神俊黑瞳有著奇異的溫柔,辛守餘一時間說不出話,喉嚨好緊,竟覺熱流烘暖著眼眶,雙眸迷蒙了起來。

  她是怎麼了?心酸、心醉,卻又感到微微抽疼……是箭傷之故嗎?撫住胸口,她深深呼吸,努力不在他面前出糗。

  年宗騰以為她默許了,笑容更深,「我曾想為落霞妹子買些女兒家的東西,好好寵她一番,可妳也瞧見了,落霞她偏愛男裝,性子又清冷了些,我想寵,都不知該怎麼才好?」他難掩靦腆地搔搔腦袋瓜,又道:「現下,妳和倚安來到這兒,我想妳們長久住下,妳和倚安……就如同我妹子,像……像是落霞那樣,我這當兄長的自然要好好對待妳們。」

  妹子和……兄長嗎?

  她的心緒隨著他的言語起起伏伏,一會兒似在雲端,一會兒又宛墜地面。

  微乎其微地籲出口氣,胸中窒悶仍在,她卻微微笑了,「既是如此,年爺喚倚安名字,就不該再喚我辛大姑娘,那聽起來好生疏。」

  年宗騰濃眉挑起,拊掌大樂,「妳說得很是。往後,我喚妳名字,像喚落霞妹子和倚安那般,妳也得改改口,別再年爺、年爺地喊。」

  「那麼,我也來喊你撐船大哥嗎?」她難得俏皮,視線卻幽幽輕垂,沒再與他相凝。

  聞言,年宗騰雙目一瞠,笑得好響,「將來,我要真成了擺渡人家,天天在漢水江上送往迎來,寄之餘生,到得那時,妳在身旁喊我一聲撐船大哥,也才名副其實。」

  這話落在姑娘家的心湖上,又畫出層層漣漪。

  到得那時,又是何時?

  他將如何?

  她又身在何處?

  她牽唇淺笑,並否言語,他卻道:「妳若不介懷,也學落霞妹子那樣,喚我一聲騰哥吧!」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咬著唇,跟著頷首輕應了聲。

  該要歡喜的……該要歡喜的……

  從此往後,多了一位兄長疼惜,這是她和倚安的福分,如此珍貴,千萬難得,怎能不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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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9:34
第五章

  在得到充足休養與落霞細心的調理下,辛守餘胸前的箭傷已全然癒合,結痂脫落後,僅在膚上留著一小塊淡紅顏色。

  落霞為此還特別調製了膏藥,叮嚀她每晚沐浴過後,得挖些膏藥在胸前塗勻,說是能完全除去那塊紅痕。

  對於那塊箭傷留下的痕跡,能否除去,回復原來的雪白,辛守餘倒不在意。偶爾,心中會浮現某種荒唐念想,她似乎是喜愛那塊淡痕的,每每垂眸凝視,她指尖在痕上逗留,漢水江上他疾撲而至的那一幕,總在她腦中不斷縈回……

  他撐船的模樣、他說話的姿態、他豪爽的笑音,然後,是他好近好近凝視住她,那細長黝瞳清明卻又深邃,在她記憶裏,似乎從未遇見過那樣的眼,教她想瞧得透徹,又怕他將她瞧得透徹。

  「傷處仍覺痛嗎?」

  辛守餘「啊」了聲,瞧向與她相對而坐的落霞。

  此時,她們在馬車中,車輪子平緩滾動,由撩起一小角的窗簾子瞧出去,外頭正是武漢城內最為興鬧的大街。

  見鵝蛋臉容滿是迷惑,落霞菱唇淡揚,似笑非笑,「妳指尖撫個不停,又顰眉沉思,我還以為傷處在疼。」

  經她點明,辛守餘才發覺自個兒小手正擱在左胸,或重或輕,不住地畫壓。

  心一促,連忙收手端坐,她臉容靦腆,「我沒事……」只是思緒太過專注在那男子身上。

  自那日由碼頭返回後,這陣子,他變得十分忙碌,早出晚歸不說,三天前,她幫著廚房的安大娘摘桂花釀酒,才從安大娘那兒得知,年宗騰竟已出門兩日了,不在行會裏。

  「哎呀,爺時常如此的,不是上武當山見他師父,就為了朋友的事吧,反正啊,爺江湖上的朋友幾牛車也載不完,就咱兒之前瞧見,那些來過咱們行會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主兒,呵呵呵,妳將來住久了,肯定也能見著。」

  安大娘圓臉笑嘻嘻,她回給她一抹淺笑,心裏正因他的不告而別有些兒難受,又覺這樣的難受好生荒謬、好沒來由。

  安大娘還道:「這會兒,爺終於帶姑娘回行會來啦,咱兒心裏都不知多歡喜哩!守餘姑娘,妳在老家那兒還沒訂親吧?呵呵呵,沒有呀,那太好了,唉唉唉,妳都不知咱們家爺多悲慘、多辛酸,連連幾回相親,把人家媒婆帶來的姑娘嚇得跑的跑、暈的暈,再這麼下去,怎討得到媳婦?可憐喔……」

  關於他相親不成一事,落霞也曾提過,她心再次悄沉,想明白其中因由,全怪自個兒臉皮嫩薄,躊躇著,不知該如何問出。

  馬車中,落霞複又啟唇,問:「我給妳用來除痕的膏藥,妳日日按時塗抹了嗎?」

  辛守餘乖乖頷首。

  「成效如何?」落霞再問。

  不知是否自己多想了,辛守餘隱約覺得眼前這男裝姑娘神情有些古怪。抿抿唇,她雙頰生暈,嗓音中略微羞窘,「疤痕淡了些,可是,每晚塗抹過後,翌日醒來……胸脯就、就感到有點不太一樣……」是鼓脹感,像葵水來時,胸脯飽挺、輕疼的感覺。

  柳眉飛揚,落霞仍是似笑非笑,即使辛守餘沒說全,她早了然於心似的。

  「妳塗完左邊後,就再抹抹右邊,腰不長肉無妨,多生些在胸前便行,塗完我給妳的那一大罐膏藥,再加上安大娘三不五時幫妳煨的補湯,嗯……妳胸脯應當長得不錯了,恰合騰哥的手掌。」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辛守餘如瞬間被點穴般,瞠目結舌,動也動不了,好半晌,終於喊出一句:「落霞!」白頰猶如燒紅的烙鐵,真能燙著人似的,她輕喘著氣,忍不住結巴:「妳妳妳……妳妳……」

  落霞氣定神閑地回道:「我是為妳和騰哥好。妳太嬌小,騰哥又太魁梧,我沒法讓他變小,只得委屈妳變大。」稍頓,她直勾勾瞅著火紅的鵝蛋臉兒,聲音持平又道:「妳不是心心念念著要報恩嗎?騰哥什麼也不缺,就缺一個媳婦兒,我這是為妳和他美好的將來鋪路。」

  辛守餘真要厥了。年宗騰常說他的落霞妹子性情清冷、不苟言笑,可她識得的落霞壓根兒不是這麼回事。

  方寸間來了頭小鹿,撞得又凶又猛,她緊抓前襟,耳中鼓噪著自個兒的心音,虛弱地討饒:「落霞……別再鬧我了,騰哥他……他只把我當作妹子。」應年宗騰所求,她已改口喚他「騰哥」,剛開始還不太習慣,嘗試了幾回,現下終是順口許多。

  「那妳當他是什麼?」落霞問得犀利。

  深吸了口氣,辛守餘迎向她的眸光,微微笑,「我感激他,尊敬他,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他是我的大恩人。」

  馬車內沉靜無聲,落霞依然似笑非笑,她垂下眉目輕理軟衫,片刻過去,卻是移轉了話題。

  「待會兒到舊街鵲橋巷那兒,我下去李家瞧瞧,就讓興武駕著車先送妳回行會去,他再來尋我。」

  辛守餘一怔,臉猶紅,沉吟了會兒,不禁啟唇問出:「為什麼要如此麻煩?妳幫人瞧病,我雖沒妳本事,待在一旁多少也能幫上點忙的,何況我身子早巳康復,並不覺累。」

  帶著倚安從京城來到武漢,她不想留下也已留下,不想欠下人情,也已非己所能掌握,但至少,她能幫上點忙,不想終日無所從,她字跡清秀乾淨,可以為落霞抄寫古醫書,也能幫落霞整理一些藥方子。

  再者,年永昌無意間已發現倚安對數字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度,攤開一長串數字,她隨意瞄過,結果便出來了,準確至極。

  知道倚安這等能耐,年永昌近來竟時常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在帳房裏待著,便是上碼頭區的倉庫盤點。

  正因倚安不再如以往那樣時刻黏著她,她空閒時候更多了,今日才能與落霞乘車出來,目的並非遊玩,而是要到幾戶貧家作義診,馬車內尚準備了好些藥材,可讓落霞立即配藥、煎熬。

  對於辛守餘的疑慮,落霞淡然道:「有妳幫忙當然方便許多,可瞧完李大娘的病後,接下來尚有城郊外的七、八戶人家,我不好帶著妳出城,雖然興武拳腳功夫不弱,也不能擔保妳絕不出事。」

  辛守餘眉心輕蹙。這些日子,她和倚安受到妥善照顧,身體恢復後又跟在落霞身邊學習,平靜的生活教她差些忘記那些躲在暗處的危機。

  此時,落霞以兩指撩開車窗簾子,望向窗外,秀目微瞇,「況且,妳若隨我出城義診,不幸被某人得知,這位某人捨不得對妳發脾氣,卻准要將我大卸八塊,我前思後慮了一番,何必自討苦吃?我說得是不?騰哥--」

  聽見喚聲,辛守餘方寸促跳,立時順著落霞眸光往窗外瞧去,乍見一隻粗掌攀住窗沿,那黝黑漢子不曉得何時正騎著大馬跟在車旁。

  年宗騰略伏身,粗獷面容隱有風塵,眉目卻依舊明朗。

  也不知有否聽見落霞的問話,他目光溜進馬車裏,瞧見姑娘家的鵝蛋臉容,他寬嘴一咧,只管著笑。

                

  大街上,粗壯漢子和姑娘家並肩而行,一匹高駿大馬教漢子牽住韁繩,格噠、格噠地踩著緩步跟在身後。

  偶爾大馬頭會踰矩地探到兩人中間,胡甩幾下,鼻孔噴出粗息,想提點主人自個兒的存在,卻總教漢子以單掌倒推回去,根本不把牠放在眼裏。

  「這些天身子還好嗎?」年宗騰忽地打破沉默。他剛回武漢,一人城便在大街上瞥見自家馬車,見駕車的是興武,便知曉裏頭載的定是落霞,卻有些意外辛守餘也同她一塊兒。

  見著這姑娘,他心底自然湧起愉悅,這瞬息間的反應讓他驚奇,亦同要教他暗自苦笑。

  慘慘慘!該如何是好?他想是太喜愛人家,再這麼下去,遲早怕要隱忍不住,要在她面前露餡兒,讓她瞧清他年宗騰原來也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傢伙,口口聲聲要把她當妹子看待,腦子裏卻淨轉著齷齪的念想。

  不成!不成!辛爺當他是至交,她當他是條好漢,他真讓那「非分之想」坐大,就該死的對不住人家。

  辛守餘不知他心中轉折,螓首微頷,輕語:「很好。」

  「那……倚安呢?」

  「倚安也好。」

  年宗騰不知第幾次推開擋在二人之間的馬頭,又問:「真的不騎馬嗎?」這麼著……唉唉唉,會不會太像老嬤嬤,囉哩囉唆的?

  她瞅著他一眼,唇角柔彎,搖了搖頭。

  適才年宗騰一現身,落霞就像急著要拋掉燙手山芋般趕著她下馬車,要她隨他回行會去。

  「由這兒到行會還有一小段路,腳會酸的。」他偷覷著姑娘柔婉的側顏,猜測著她的心事,「要不,妳上去坐著,我幫妳牽馬?」兩人上回共乘一騎,在碼頭區那兒引起不小騷動,她是在意這事兒吧?

  辛守餘仍是搖首,「這樣很好。」她還偷偷盼著,這條街越長越好,卻為這心思羞澀不已。

  「騰哥……」她忽地輕喚,年宗騰陡地一震,險些打跌,待狼狽地站穩腳步,雙目直勾勾望住她,笑得有些憨氣。

  「把左手給我瞅瞅。」她道,見他乖乖伸出一掌,不禁歎氣,「不是這一隻。」

  咦?不是嗎?「呃……」年宗騰忙收回手抓抓大耳,把裹著布條的左掌遞去。

  那布條原是純白顏色,不知怎生受他折騰,淨白已變作灰黃。

  辛守餘再次歎息,知他壓根兒沒將掌心上的箭傷瞧在眼底,這幾日在外,他定又隨著它去。

  她也不言語,只低垂臉容,輕巧地解開他掌上的結,把那布條一圈圈取下。

  「我沒留神,就把布弄髒了。」年宗騰腰板微彎,黝臉稍偏,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神情,姑娘不言不語,害他心吊得老高,怕她惱他。

  清清喉嚨,他呵呵地笑了兩聲,右手搔頭抓耳的,「妳之前連著好幾日幫我照顧傷口,早好了八、九分,我這人反正是嬌貴不來,妳別再替我在意這傷了。」

  辛守餘輕撫那凸起的疤痕。他的掌心縱紋居多,如今因那處箭傷所留下的痕跡,起了不同的紋路,他的命線、情線出現轉折,如漩渦般轉進疤痕裏,也似由疤痕中往外旋出。

  所有的牽扯,追根究底,全因那一箭嗎?

  是她把他帶進自己的生命裏,抑或是他將她捲進他的?

  又或者,她根本想錯了,他命線與情線的變化,最終是為了另外的女子,至於她,僅是促成這一切的開端罷了?

  她心一怔,隨即嘲弄起自己。她又「惡習」難改了,光瞅著他的掌紋變化,就搬弄出一長串的推論。

  阿爹曾說她天資過人,能傳他衣缽,但她不是神,她僅是個人,一個最最尋常的姑娘,要如何「神算」?如何「解運」?又要怎麼「趨吉避凶」?

  人怎可能有那樣的能耐來扭轉乾坤?

  她曾經深崇的,到頭來其實是迷信。

  由袖裏掏出乾淨的帕子,她手勁極輕地為他包紮,在他掌心細細留結。

  「布條髒了,不好一直包著,待會兒回到行會,我再替你清理。」她靜靜言語,眼眶微熱,想起阿爹和京城的那些日子,當時的她太過單純,從未質疑過任何事。

  年宗騰瞅著掌上的淨帕,心田流過暖意,想看清她的小臉,卻發現姑娘有意無意地回避他的目光。

  「怎麼了?」他上身前傾,歪著頭由下往上瞧,不禁愕然,「妳……妳妳妳眼眶怎麼紅紅的?」

  他無措地舉起手,欲要抬起她的下顎,辛守餘倒快他一步揚起臉容,眸中仍有紅痕,卻沖著他牽唇一笑。

  「是沙子掉進眼裏了。」

  「讓我瞅瞅。」

  她搖頭,「已經沒事,我把它眨出來了。」

  他狐疑挑眉,唇抿了抿,「讓我瞅瞅。」

  粗掌正要探近,辛守餘忽地提裙往前疾邁了四、五步,回眸,笑容可掬,「騰哥,前頭巷口不知發生何事,好些人聚在那兒,挺熱鬧的,咱們也過去瞧瞧。」

  她明明不愛湊熱鬧,脾性雖不似落霞清冷,亦也沉靜自持,現下卻急著往人多的地方奔,以為轉移注意力,便能搪塞他嗎?年宗騰眉心淡攏,目光精亮,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翩然輕移的背影。

  她到底在煩惱些什麼?

  為何怕他瞧見她的淚?

                

  一群人聚在一塊兒,團團圍住了什麼。

  辛守餘一徑地往前擠,假裝興致勃勃,不想年宗騰還來對她泛紅的雙眸追根究底,可待她微喘著氣息鑽到最裏邊,不禁怔然。

  教這些男女老幼團團圍觀的,竟是一個打著「鐵口直斷」、「字卦神絕」的相命攤子。

  她反射地挺直腰,倒退了一小步,男性寬厚大掌在此時扶住她僵硬的雙肩,她回首,倉皇眸底近近地映入年宗騰深刻的輪廓。

  她臉色蒼白,瞧起來似要暈厥。

  換作以往,年宗騰定是心急如焚且形於色,說不準要抱著她往行會飛奔,再把落霞逮到她榻前,要人家將她從頭到腳趾兒好好診治一番。

  可現下他倒是一反常態,抵在她背後不讓她退縮。

  「原來妳對這個感興趣,那也難怪。」他垂首道,語氣持平,微灼氣息拂動她耳畔柔絲。

  他輕放在她肩上的雙掌,以及貼住她身背的寬膛,充滿著強烈的存在感,彷彿護衛著她,輕應了聲,辛守餘緩緩逸出胸口瞬間凝聚的緊繃,不自禁往後貼靠。

  她合起眼睫,複又張開,蒼白臉容終於稍見血色,暗自苦笑了笑。

  辛守餘呀辛守餘,這反應未免太過。

  她何需如此?就只是對這門學問起了無數的懷疑,只是突然感到錯愕、感到震驚,原來深信的只是一種藝能、一種伎倆,當作娛樂很好,可以說得天花亂墜,唬弄得人團團轉,要想鐵口直斷、神算古今,說到底,就僅是妄圖而已。

  心緒漸穩,她巧顎揚起,注視著那相命先生、坐在攤邊的一位書生相公和一名老婦。

  相命先生約莫五十餘歲,他摸摸唇上的八字鬍,又撚了撚下顎的山羊須,半瞇著眼,若有所思地瞅著白紙上一個墨色未乾的字。

  見相命先生眉頭深鎖,兀自沉吟,一旁的書生相公頭一甩,對著老婦道:「娘親,這根本是兒戲,今日且不管這位張半仙說了什麼,反正我已和茆兒私訂終身,非卿不取了。」

  老婦神態激動,似乎已為這事惱了許久,「兒戲?!你也曉得啥是兒戲嗎?你誰不喜愛,偏要那個女人,咱們木家家聲全讓你給毀了!」

  「娘,我和茆兒是真心相愛,她是好女人,她會孝順您的。」

  老婦冷哼了聲,尚未回話,圍觀人群裏突然起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讓開,一名素衫姑娘終於擠到前頭,她氣息輕喘,唇瓣幾無血色,一對麗眸卻黑幽幽的。

  「茆兒?妳怎麼來了?」書生相公倏地立起,欲要迎將過來,卻被他娘親緊抓住衣袖不放。

  「你給我坐下!」老婦狠狠一瞪,又迅速將目光調向那名素衫姑娘。

  素衫姑娘身子明顯一顫,仍朝那老婦福了福身,怯怯地喚了聲:「娘……」

  老婦罵道:「別叫得那麼好聽,反正這醜事已鬧得咱們武漢人盡皆知,索性就鬧得再凶一些。妳來得正好,別說我不給妳路走,咱們今兒個就請這位張半仙卜卦測字,瞧妳和咱們木家有緣無緣。」

  「娘啊!」書生相公急得不得了,娘親發怒,自個兒心上人又在人前受委屈,他夾在中間,著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圍觀百姓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年宗騰雙目輕垂,覷著立在他胸前的姑娘,她神情專注,雪容淡泛紅暈,正瞬也不瞬地盯著那位張半仙拿在手裏的白紙黑字。

  感覺她肩頸的肌理已柔軟鬆弛,他淡淡牽唇,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貼靠,亦將目光重新放回那相命攤位。

  「木家大娘別急也別惱,大家安靜些,聽咱兒說幾句。」張半仙終於啟唇,眾人注意力一下子被引了過去,他假咳了咳清清喉嚨,把手裏白紙端放下來,雙手探進兩邊寬袖裏,眼皮依然半瞇著,道:「這個『茆』字,是木公子方才寫下的,用來測這段姻緣的吉凶禍福……」

  張半仙尚未道完,木家公子已急急道:「我不想測字,不管好壞,我就娶茆兒一個。」若非娘親以死強逼,他絕不會來這兒,更不會寫什麼鬼字。

  木家大娘老臉鐵青,名喚茆兒的素衫姑娘則目眶泛紅,正含情脈脈地與那木家公子相凝。

  張半仙低唔一聲,又道:「天命不可違,木公子不願測字,也已寫下,一切禍福便全系於此字,咱有幾句忠告要說與你知。」

  「您說!張半仙,您快說!」木家大娘語氣高揚,瞧著張半仙似睡非睡的臉。

  張半仙慢吞吞道:「要問婚姻,木公子這個『茆』字下筆草率,形斜尾破,瞧來,這段姻緣重在私心,非父母之命,亦無媒妁之言,必是難成。若是將字拆開來看,一個『艸』字頭再加底下一個『卯』,唉唉唉,全是『殘花敗柳』之相,這姑娘是個妓女沒錯吧?木公子一表人才,為何偏對她留戀難舍?」

  周遭瞧熱鬧的百姓們不禁譁然,好幾雙眼睛全瞅向那位茆兒姑娘,她出身確實不好,是武漢「醉香閣」的頭牌姑娘。

  張半仙如老僧入定般動也未動,直待眾人喧囂稍歇,又慢條斯理地道:「公子姓木,『卯』無『木』不成『柳』,『柳』音與『留』字相近,古人常道『折柳相贈』,意思便是希望能留住對方,所以木公子若執意與這姑娘成親,定難長久將她留在身邊。」

  「您意思是說……她極有可能紅杏出牆嗎?!」木家大娘瞪大雙眼,「就算我兒替她贖身從良,她也是本性難改,遲早要做出對不起咱們木家的事來?」

  張半仙迂回地道:「木公子這『茆』字舍『木』從『艸』,『艸』為『花』之首、『草』之頭,自有『撚花惹草』之意。」

  此話一出,圍觀眾人又是一陣喧騰。

  木家公子猛地立起身軀,衣袖忿甩,堅定地走向小臉慘白的心上人,不由分說地握住她的手,掉頭欲走。

  「鑫兒!」木家大娘亦忙站起,揚聲喚住他,顫著唇,指著他身邊的素衫姑娘,紅著眼眶喊著:「你還執迷不悟?為了這女人,你連娘都不要了嗎?嗚嗚嗚……你爹死得早,娘含辛茹苦拉拔你長大,現下,你翅膀硬了,可以為著一個外人把娘踢得遠遠的,嗚嗚嗚……咱一個寡婦人家將來還能靠誰呀?天爺呀!咱命苦呀--」

  「娘,您別這樣,我求求您了……」木家公子進退維谷,仍不願放開心上人的手。

  見狀,木家大娘更是呼天搶地,乾脆伏在地上大哭特哭,惹得周遭百姓也為之心酸,紛紛勸阻--

  「木公子,大丈夫何患無妻,可老娘親就這麼一個,你怎能傷木大娘的心呀?」

  「是呀、是呀,何況張半仙也說了,這位茆兒姑娘嗯……畢竟是煙花女子,你真娶她過門,往後少不了煩惱的,何必要自討苦吃?」

  「你真要娶媳婦兒,咱與東街『一線牽』的王媒婆相識,她信譽佳、眼光奇好,兼之古道熱腸,定能尋到合你心意的姑娘,你就聽木大娘一回,別這麼固執。」

  「你們……」木家公子怒視那些過度熱心的百姓,氣惱歸氣惱,卻不知能說些什麼好,在此時,他握住姑娘的手卻被使勁兒掙開了,心頭一驚,他倏地調過臉來,「茆兒!」

  那姑娘退開一大步,站得挺直,卻慘慘笑著:「木郎,他們說得對,娘親只有一個,你……你你別教你娘傷心,我、我是殘花敗柳,早巳習慣送往迎來,即便現下跟了你,你也留不住我,有一天,我、我會紅杏出牆,會做出對不住你的事,張半仙測字奇准,既知將來,就該趨吉避凶,你好心一些,就放過咱們彼此吧!」說罷,她旋身要走。

  「茆兒!」

  聽見情郎傷心欲絕地喚著她的名字,她忍不住淚如泉湧,原以為圍觀的眾人會主動讓出一條小道任她離去,可有人卻不動如山地擋在她面前。

  她困惑地揚起淚睫,是一位氣質清雅的鵝蛋臉姑娘,姑娘對她微微一笑,遞來一條白巾,柔嗓略啞地道:「妳別傷心,他們都說錯的。」

  茆兒怔怔然,頰邊的淚猶如珍珠,發現鵝蛋臉姑娘身後真有一座山,那男子魁梧高大得不象話,也咧開嘴沖著她笑。

  然後,當在場所有的目光移轉過來,年宗騰有些驚奇地意識到,立在他胸前的姑娘潔顎輕揚,雪容罩上一層柔和的自信風采,沉靜目瞳尤其迷人,以一種他從未見識過的姿態,似要顛倒眾生。

  辛守餘用白巾輕拭茆兒的淚頰,淡淡靜語:「相信我,妳不會紅杏出牆,更不會撚花惹草,木家公子若能娶妳進門,是木家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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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19:56
第六章

  好傢伙!

  上門踢館、拆招牌啦!

  張半仙半瞇的眼皮陡地瞠開,見攔住那青樓女子、出聲反駁的是名柔弱姑娘,一聲輕哼正要打鼻孔裏噴出,可眼一瞄,瞥見她身後挺拔的黑漢子,眉頭不禁蹙起。

  他日日在這街頭巷口擺攤,怎可能不識得年家武漢行會裏的大主爺?更何況年宗騰身型高大壯碩,較尋常男子突出,只要見過一眼,便不易忘懷。

  他硬生生將哼聲頓住,雙手仍插在袖裏,短短光景已恢復彷彿能洞燭先機的沉靜,眼皮再次半垂。

  辛守餘乾脆將白巾塞進茆兒手裏,拉著她踱近攤子,眾目睽睽下,對著張半仙啟唇輕語:「可否借字一看?」

  「姑娘請便。」張半仙以下巴努了努。

  取來那張紙,她臉容略偏地瞧著上頭的墨字,穎眸輕爍,菱唇漾開淺弧,「我說先生測得不對。這『茆』字由這位木家公子寫下,正是大吉之兆。」

  周遭響起預期中的譁然,連伏在地上邊嚎啕、邊打滾兒的木家大娘也暫停哭勢,不知這如程咬金半途殺出的姑娘耍啥兒把戲。

  「哦?」張半仙半瞇的眼皮微乎其微地顫動,嘴角抽搐,仍道:「姑娘有何高見?願聞其詳。」

  辛守餘由筆架上取了一枝毛筆,沾著墨,就著那個「茆」字,邊圈畫著邊講解起來:「先生說此字上『艸』下『卯』,原也沒錯。花不成花,柳不成柳,是『殘花敗柳』之相,也確實如此。但諸位瞧瞧,這『茆』字卻也是『萍』字頭、『節』字尾……」

  她手中筆故意將「茆」字的「ㄗ」大大圈起。

  「末筆與『節』相同,從『節』而終,這意指著茆兒姑娘與木家公子原非青梅竹馬,是『萍水相逢』,但她自識得木公子後,便『自此守節』,雖出身青樓,嫁作人婦,定能從一而終,謹守貞節。倘若錯過這個媳婦兒,可是你木家天大的損失,木公子可知曉?」

  她側顏問著呆立一旁、兀自發怔的木家公子,後者雙肩一震,頓時明白她有意相幫,不禁面露喜色,點頭如搗蒜。

  「是、是,姑娘說得極是。」

  辛守餘掩袖笑出聲來,略略頷首,「你問也不問理由,直盼著娶茆兒姑娘入門,瞧來,你待她亦是真心誠意。」這書呆子呵,也不懂得配合她一下下,話要有問有答,如唱雙簧,這點也不懂嗎?

  「為什麼?」忽地,低沉嗓音壓過四周竊竊私語所聚成的嗡嗡雜響,好清楚地問:「木家公子一表人才,偏不能娶別家姑娘嗎?」

  辛守餘回眸一瞥,便見年宗騰雙臂抱在胸前,黝瞳中迅雷不及掩耳地閃過捉弄人的輝芒,似是曉得她心中計較,要來與她串連一塊兒。

  模糊的,她耳邊竟有個聲音悄悄輕喃: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哪……

  他知妳,妳亦明其意,眼波才動被人猜,真是靈犀相通……

  方寸如小鹿亂撞,辛守餘雙頰燒著,費了些氣力才捺住思緒。

  此時,木家大娘終於在兒子的攙扶下爬了起來,聽聞年宗騰這一問,亦如夢初醒,不服氣地道:「是,為什麼咱們家鑫兒沒了她,就、就是天大損失?難道咱不信張半仙,要來信妳這小姑娘不成?」

  鵝蛋臉清雅沉靜,辛守餘緩緩一笑,「大娘稍安勿躁,這測字之術我也隨名師學過幾年,所謂『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相術、卦測這一行本不論年歲,重在天資,我雖較這位張半仙小上許多,但自覺頗得名家真傳,您且聽聽,有個比較不也周全些?」

  她不曾如此外顯,語氣與姿態雖甚恭謙,話意卻十足自信,今日這一「戰」,她是護定那對苦命有情人了。年宗騰豐唇暗噙著自個兒才懂的笑弧,注視著她不同尋常的姿采。

  木家大娘撇撇嘴,終沒嚅出聲音,辛守餘繼而輕語:「茆兒姑娘既能守節,大娘就毋須擔憂她會不會紅杏出牆,若說撚花惹草,那更教人不以為然。她是女子,在測字術中,女子暗指『花』,她自己已是一朵花,又要如何去撚花?難不成茆兒姑娘喜愛的是女子嗎?這說不過去。」這話惹得眾人發笑。

  她抿唇,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張半仙,後者老臉微青,八字加山羊胡全暗暗顫動,應是氣得不輕,卻還故作姿態。

  年宗騰亦隨著大夥兒笑開,抓抓耳朵,好配合地問:「可在我瞧來,木家不讓這位茆兒姑娘進門,也沒其他損失啊!她能守節,咱們武漢的待嫁姑娘有誰不能?」

  「是呀是呀……」眾人又把目光移向辛守餘。

  方寸湧出熱流,她凝望他,有股奇異的蜜味靜緩地發酵,將一開始的驚慌、排拒、迷惘,悄然無聲地擠出心房外。

  為何這男人有如此能耐?

  是因為她信任他、敬服他,有他相伴,心已穩若泰山嗎?除此以外,還有些什麼……她若有所思,霧眸似夢,然後,明白了一件事兒!

  原來,她真喜愛他。

  不知不覺間,心裏已有了他的影兒,她真是喜愛他的……

  怎會在這時分有了這番醒悟?說來就來,讓人措手不及,攪亂了她的心神,實在太不應該呵……

  「怎麼?啞口無言了?」年宗騰健臂再度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雖輕鬆揚唇,卻對她的遲滯和暈紅的小臉感到納悶。

  辛守餘倏地回過神來,心底悄歎,對著自個兒苦笑。

  她先是深吸了口氣,斯文秀氣地環顧圍觀人群,最後,眸光溫柔似水地投向那魁梧黑漢,「不是啞口無言,是這樁姻緣好處太多說不盡。」

  她輕持毛筆,在白紙上邊寫字,邊說明:「『茆』字『艸』為始,正為『花』之首,意指木家公子合該娶進美嬌娘,茆兒姑娘姿容美麗,豔冠群芳,恰合此意。再者,『艸』亦是『藝』之頭,暗指木公子這媳婦兒除容貌絕美外,更懷有長才,靠著這門『藝』,定能興旺夫家,因『艸』字也為『蔭』之初,她定能為夫家開枝散葉,庇蔭家道。」

  說著,鵝蛋臉容略抬,瞄向木家大娘與公子,清淺一笑:「這『艸』字由木公子寫出,要測姻緣,當真再好不過。諸位瞧,這『木』加『茆』成了什麼?」她從容地在紙上的「茆」字左側加了「木」邊。

  聽她如此一問,男女老少更是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直瞅。

  「不就是柳樹上還長草嗎?」一名扛著插滿糖葫蘆竹把子的小少年沖口而出,跟著皺了皺鼻頭,「可咱們中國文字裏,有這個字嗎?」

  辛守餘仍是笑著,「這小哥問得好,此字在古書中原是有的,這柳上長草的字原讀作『茂』,指的是茂盛、繁榮之意,咱們常說『青青楊柳』、『柳條垂青』,青出於藍更勝藍,現下柳樹是青色,草亦是青色,那是『青上加青』,木公子與茆兒姑娘若能成婚配對,定能好事成雙,轉禍為福,使家業興旺,為家中長輩添福添壽。」

  「那孩子呢?她能不能生?」木家大娘隨即問出,話剛落,見不少眼睛瞧向她,老臉不禁有些靦腆。

  「不僅能生,還是多子多孫之相。」辛守餘道。

  木家大娘「咦」了一聲,方才嚎哭時的淚還留在圓頰邊,下巴和衣裙也沾了不少塵灰,她沒來得及擦,就拿著嶄新又奇異的眸光直往茆兒臉上、身上打量。

  茆兒被瞧得好不自在,絞著辛守餘幾刻鐘前遞給她的白巾,她咬咬唇,忽地挨到木家公子身旁,悄悄將白巾遞去,「木郎,幫你娘親她擦擦臉吧!」木郎的娘親不喜愛她,她不敢直接示好。

  木家公子怔了怔,正要接過,辛守餘頓時笑出聲來,清脆如鈴。

  眾人對她突兀的反應感到好奇,那笑音落入年宗騰耳中,令他長眉淡挑,別具深意地瞧著她舉袖掩嘴的姿態,知她又有奇招欲出。

  「二位且暫時打住。」辛守餘溫婉要求,茆兒和木家公子皆是一愣,真如蠟人般定住不動。

  她轉向同樣愣住不動的木家大娘,靜問:「大娘,我適才聽您出聲喚住木公子,請問,他名字當中是否與『金』字相關?」

  木家大娘回道:「他名字尾字為『鑫』,三個金迭在一塊兒。」

  「這便是了。」辛守餘眨動秀睫,「您瞧,茆兒姑娘遞到木公子手裏的東西是什麼?」

  「一條白巾嘛。」木家大娘沒來得及回話,一旁百姓已替她道出。

  辛守餘點點頭,「是。正是一條白巾,卻暗喻著有趣的事兒。」她再次提筆書寫,道:「『白巾』二字可成『帛』,正是『皇』頭『帝』足,茆兒姑娘將此物遞向木公子,木公子名中一字為『鑫』,『鑫』即『金』,『金』加『帛』成「錦」字,女子便是『花』,這會兒,不僅是好事成雙、轉禍為福,還多了個『錦上添花』的吉兆。」

  略頓,她輕歎了口氣,「木大娘,這麼好的兒媳婦,您當真不要?」

  木家大娘支支吾吾道:「咱兒……呃……其實也、也不是不要,是、是張半仙說的同妳不一樣,這一時半刻的,也不知該信誰才是……」聽了這樁姻緣許多好處,又見辛守餘自信過人、一臉聰慧相,教她不由得懷疑張半仙之前的測字。

  便在此際,端坐不動的張半仙再也按捺不住,眼皮陡掀,藏在袖裏的兩手使勁兒掐握自個兒的雙腕,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一進場就說老夫不對,下足了馬威,一張嘴更是機巧,說得頭頭是道,卻不知姑娘師承何處?是哪位高人門下?」今日教這不知打哪兒蹦出來的女娃娃削盡臉面,即便對那年宗騰有些兒忌憚,可為著他「鐵口直斷張半仙」的名號,怎麼也得拚搏一番。

  年宗騰心一急,怕她溫柔仁厚,要招架不住人家惡意的對待,正欲替她出面緩頰,辛守餘卻輕啟軟唇,吐氣如蘭地道:「先生說得太嚴重了,今日的確是我冒昧,在這兒,我得跟您賠個不是,望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她盈盈福身,張半仙輕哼了聲,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她沉吟著欲要再道,人群中不知誰叫喊出來,恍然大悟地嚷著:「哎呀,咱記起來啦!莫怪覺得這姑娘眼熟,原來是『神算子』辛寄農辛老師家的女公子!」

  「嗄?這位老兄,你是指那位名震京師、受御賜封號的『神算子』嗎?」

  「就是他。去年春,辛老師在自家院內開課授徒,咱兒費盡千辛萬苦才籌到旅費,趕著上京聽他講課,當時的確見過這位辛大姑娘,她隨在辛老師身邊習藝,年歲雖輕,天資驚人,唉唉唉,教人好生佩服,依咱瞧來,她真是盡得辛老師真傳,也是個不世出的奇才。」

  圍觀百姓投注過來的目光充滿興然與好奇,熱灼灼地猛打量著她,毫無預警地被人認出身分,辛守餘頓覺倉皇,不由得倒退一步。

  暫態,熟悉的男性粗掌再次由身後按在她肩上,她下意識回眸,瞥見年宗騰煦朗的笑,是溫暖耀目的……原來,他一直都在,穩如山嶽地安撫著她。

  「姑娘真是辛老師的閨女兒?」此時,張半仙雙手終於從袖中攤出,撐在桌上。

  他陡地立起,鬍鬚輕顫,興奮得眼珠子幾要瞪出眼眶,與方才不屑的神態竟是兩張嘴臉,他聲音微顫地道:「辛老師寫下的『縱橫靈藝』與『易經闡釋』兩冊,咱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弄到手,其中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辛姑娘肯定爛熟於心,咱想請教,那個……」

  見張半仙越挨越近,老臉血紅,差些沒探手來抓,年宗騰雙眉不悅地糾結起來,眾目睽睽下,他展臂挾住辛守餘的腰,抱住姑娘掉頭便走。

  大夥兒瞪大眼仰望著這尊托塔天王,他拔山倒樹迎面而至,沒人有那膽量敢擋住去路,你推我擠的,眨眼間已讓出一條康莊大道,恭送二人離去。

  這一方,木家公子率先收回視線,改而注視著身旁的美姑娘,情癡癡地道:「茆兒,我發誓,我絕不負妳,娘既然不讓我娶妳進門,我就終身不娶。」

  「木郎,你別這樣……」

  「啪答」一響,木家公子後腦勺挨了娘親一記鐵沙掌。

  「見鬼啦!誰說咱兒不讓茆兒進門?你這不孝子,要敢不娶她,老娘……老娘死給你看!」

                

  男人跨步疾奔,行速好快,辛守餘不知這是否便是武藝中的輕身功夫,只覺風由耳際飛掠,吹揚烏軟發絲。

  她下意識將臉貼近那寬闊胸懷,汲取他身上沉穩的氣息,小手原扯著他的衣衫,他忽地一個躍拔,她輕呼了聲,藕臂隨即環在他的腰身。

  約莫過了一刻鐘,他步履回緩,辛守餘掀開眼睫,發現兩人已返回行會。

  他猶挾抱著她經過前院、大廳和回廊,往後院步去,待跨進廂房,辛守餘臉容便如垂掛在外邊的辣椒串,燒紅火辣,因行會裏已有不少底下人瞧見他的行徑,適才在回廊轉角,甚至還遇上安大娘,想著她驚奇、戲謔的眼神,辛守餘不禁暗自呻吟。

  房中寧靜,男子鬆開健臂,終教她雙腳落地。

  他深眸俯視,她仰首回凝,靜謐謐的氛圍散漫著微妙的情愫,彷彿要將彼此看進神魂深幽處。

  「馬……」她似在歎息。

  「什麼?」

  「你把馬留在大街上了。」

  年宗騰「咦」了一聲,咧開嘴,「妳不提我倒忘了。不過,旋風自個兒尋得到路回來,現下說不準已在門口。」

  「……那、那很好。」她點點頭。

  兩人又沉默下來,那微妙情愫較先前更濃郁,連呼吸都不禁小心翼翼起來。

  忽地,年宗騰低語:「妳不鳴則已,一開口就拆了那位張半仙的招牌,往後,恐怕沒誰要上他的相命攤子測字問卜了。」

  她小嘴微張,試著要出聲,一時間卻找不到話,只是迷惑著,他為何站得這麼近?近得那體熱已溫燙了她,在這深秋裏,她感受不到一絲絲寒涼,額與背竟似要沁出薄汗。

  臉好熱,她欲要抬手碰觸,此一時刻才陡然醒覺,並非他故意貼近,而是她一雙玉臂仍緊攬他腰際不放。

  「啊!」如同他身上塗滿毒液,輕呼一聲,她撤得極快,兩手甚至還矯枉過正地藏在身後。

  「留神,別撞到桌角。」年宗騰出手如電地扶了她一把,見她猶如驚弓之鳥,心一沉,雙掌沒敢在姑娘素腰上多停留。

  對他才有的奇妙情懷,辛守餘此刻已然明白,每一次的接觸和靠近,在在震盪著她的心魂,可現下要自己鎮靜,裝作若無其事,較先前任何時候都要困難。

  她心裏好氣,氣自個兒膽小如鼠、這麼優柔寡斷、這麼裹足不前。

  站定,她鼻息微促,不安地咬了咬軟唇,終是輕歎道:「騰哥……我、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我得罪了那位張半仙,你又護著我,他會把帳也一塊兒記到你頭上的,今天這事,我強出頭,是不是太衝動了?」

  年宗騰穩下意志,隱忍著想碰觸她的欲念,笑道:「這麻煩惹得好,妳強出頭出得好,見妳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我都不知有多欽服。」

  她雙頰又熱,靦腆地瞅向他,「那僅是巧辯,這測字之術人人皆能解,懂得其中技巧,靠著臨機應變,自能說得天花亂墜,又有什麼值得說嘴?」

  見她眸底升起落寞,年宗騰沉吟著,忽地問:「從小到大,除測字之術外,妳還向辛爺學了什麼?」

  辛守餘狐疑地眨動麗睫,仍乖乖回道:「批八字、紫微鬥數、手面相、姓名學、擇日與風水,還有卜卦和易經等等,而奇門遁甲只學了點皮毛……」

  「那好。」他頷首,「妳也替我測字。」迅速環顧四周,尋下到筆紙,他乾脆倒出一杯茶水,以指沾茶,直接在桌面寫下。

  「就測這個字。」

  辛守餘怔怔垂眸,這一瞧,不禁目瞪口呆,又是一個「茆」字。

  「……你要問什麼?」

  「能測出什麼,便問什麼。」他回得瀟灑也籠統。

  定了定神,她軟唇輕啟,憑著本能,一長串的釋意流泄而出:

  「此字上『艸』下『卯』,『艸』為『菜』之首、『果』之頭,在陰陽五行中,『卯』又意指『金』,論季節則是秋季,正是現下這個時節,反映在五臟內腑上,指的便是腸道。意思就是說,今年秋天,可能將因燥熱的關係,使得腸道運作不順暢,要多食野菜鮮果,少食肉,要不然……出恭的時候可能……嗯……」鵝蛋臉像要蒸出一層紅霧。

  這會兒,換年宗騰發怔,似乎沒料到她會說出這些。

  對視片刻,他忽地仰頭朗笑,那過響的笑聲震得辛守餘輕跳起來。

  「妳是說,我八成得在茅房裏蹲上大半天囉?」他搔搔頭,黝黑臉龐隱隱暗紅,現下早已秋末,她有無說中,也只有他自個兒清楚。

  菱唇抿住笑弧,辛守餘輕應了聲,眸光在他臉上遊移,細究著他的眼耳鼻口,專注得教年宗騰左胸悸跳,膚下的暗紅淡淡透出。

  「怎麼了?妳、妳這麼看我?」鎮定!沉著!他努力克制著呼吸,怕嗅進太多屬於她的女性香氣。

  「騰哥……我能摸摸你的臉嗎?」

  「啊?呃……」細長雙目掠過訝然,他心底苦笑,卻是道:「妳若不怕教我紮疼手心,愛摸便摸吧!」

  隨即,姑娘家的柔荑探近,他瞥見她的淺笑與眸中的凝注,當那溫軟觸感夾帶馨香襲來時,年宗騰只覺喉頭一弛,幾要逸出歎息。

  他雙目眨也未眨,定定俯視。她的手先是在他額上探究,然後順著眼窩遊走,在兩邊顴骨停留了會兒,又揉捏著他的眉心和鼻樑,跟著來到人中,她避開他的唇,直撫他的下顎,教他心中滑過古怪的失落感……

  唉唉,他太齷齪、太卑鄙,腦子裏轉著啥兒念頭,他其實清楚得很,只怕她再不撒手,他喉間滾出的粗嗄呻吟恐怕要嚇著她。

  男子淡泛胡青的下巴摸起來確實粗糙,微紮著辛守餘的柔軟掌心,那感覺好生奇異,竟教她流連難走。

  然後,她啟唇低語,像是在對自己說話,「額骨寬高,髮鬢多且清,兼之雙眉濃長,而左眉裏還藏著一顆小小黑痣,這般面相常是心腸仁厚之人;再有,目長而深,眉間清朗,鼻骨挺俊而顴骨圓潤,顎骨中心一捺,作雙顎之相……」她緩緩望住他的眼,道:「這般模樣的人,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感情。」

  靜了片刻,他似在笑,低嗄道:「這便是相由心生吧?內心有情,貌必隨之。在我瞧來,重感情並無不好,人對感情的牽掛,往往比什麼都要厲害,人對於周遭一切的人事物,久而久之都會生情、會留戀,這是本性。」

  她像在瞬間被點住了周身穴位,定止不動地注視著他,霧瞳卻湧起薄光。

  年宗騰濃眉低斂,歎道:「這是辛爺曾與我說過的話,我只是原封不動地道出。」

  辛守餘陡地意會過來,輕籲出口氣,低語出聲:「是的……這些話,阿爹也曾對我說過,人對感情的牽掛,往往最厲害。世間萬物皆有情,靈藝五術亦有情,因為情是現實的東西,不管是善情還是惡情,都是最最真實的,而人便是受心中情所左右,成就自身的命運……」

  所以,命運操之在手、操之在情,情在心中波動,分開正反,有了陰與陽,所以陰陽不死,相交相感,相反柑成,相合柑惡,相克相生,又所以,對中有對錯,錯中也有對錯,都不是絕對的,只有情是真。

  她似是若有所悟,腦中思緒多而模糊,仍待細思。

  年宗騰微微一笑,尚不清楚是否已幫她厘清了什麼,但見她眉心溫柔,臉容寧祥,心便如在一汪溫潮裏悠然浮蕩。

  「辛爺說的那些話,我原不甚明白,可今日妳已教會了我。」

  辛守餘不明究裏,微眩在男子粗獷有情的眉目中,聽他又道:「木家公子與那位茆兒姑娘之間的男女之情,牽動了妳的惻隱之情,讓妳願意為這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妳說我太重感情,妳自個兒又何嘗不是?人對情牽掛,受情影響,往往要改變許多事物,甚至改變了旁人一生運勢……」

  一切的一切,因情而變?是嗎?那她由京城而來,遇上了這樣的他,流連不走,心已非常心,意已非常意,說到底,也關乎著情了……

  思緒再次翻湧,她醒悟一個,還有一個,環環相掃著,直到……溫熱氣息一下下噴在她指腹和手心兒上,引起微麻、微癢的古怪感覺,她迷眸眨動,瞧見他黝深如淵的眼,也瞧見自個兒原是探索他臉骨的小手,竟摸著摸著,摸上了他的嘴,拇指在那兩片豐唇上蹭著、撫著,還賴著不走?!

  她低聲驚呼,欲要撤回,男性大掌卻猛地包住她的手,壓在那豐唇上。

  辛守餘快要暈了,臉紅心熱,以為周身血液全往頭頂沖去。

  該怎麼做呵?

  還有,他、他他想做什麼?

  她欲要出聲,可是口乾舌燥,半句話也擠不出來,只能傻怔怔緊盯著他,然後,男人的臉越來越近,緩緩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

  就在她緊張萬分地閉起雙眸,心提到喉頭,全身顫得如風中可憐的孤葉時,男人卻突然放開她。

  怎麼回事?辛守餘茫茫然睜開眼,小嘴微張,見那魁梧身軀動作迅捷,倏地掠過她,閃向門口。

  「妳……妳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帶妳見一個人去。」年宗騰此時已立在廂房外,說完話,他也不走,就隔個一段距離盯著房裏佳人直瞧。

  哇啊~~到底在幹什麼呀?他內心大歎,從不曾躊躇至此。

  「我、我走啦!」丟下這毫無意義的話,他頭狼狽一甩,這會兒才當真大踏步伐離去。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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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20:16
第七章

  她見過那樣的舉動。

  男子與女子面對著面靠得好近,他扯著她不放,可能攬住她的腰、按住她的肩,又或者,緊緊拉住她的手,他們會專注地相凝許久,似要將對方最細微的神態印在腦海中,永不忘懷。

  然後,男子臉龐會緩緩俯下、緩緩傾近,直到與女子的臉容相貼……

  那是去年在京城的時候,阿爹帶著她和倚安訪友,那個大宅第的後花園便如迷宮,她往裏邊尋找倚安,卻無意間覷見一座造景的石洞中,一名當府家丁就這麼擁著一名美婢……

  非禮勿視。

  可當時的她雙足如被釘住,動也動不了,只能愣在原地,面紅耳赤地覷著一切,就像……就像那高壯魁梧的男子昨日壓住她的手,朝她臉容傾靠時,她手心冒汗,胸口猶如擂鼓,同樣是動也動不了。

  昨晚,辛守餘一夜輾轉,難以成眠。

  腦中思緒浮動,她試著整理,卻無時無刻竄出一個聲音,困惑地問著--

  他不是要親吻她嗎?

  那舉動、那神態,讓她以為,他下一瞬就要觸上她的唇,為何卻在她隱隱期待又輕輕發顫時,驀然撤退?

  他不想親吻她嗎?在他心裏,可有丁點兒她的影?

  疑惑一個緊接著一個,不問出,怎麼也找不到答案,可要她厚著臉皮問出,她如何做得到?

  「到了。」男子微沉嗓音響起,為她撩開厚重的車簾子,他背光而立,教人瞧不清面容。

  辛守餘咬唇抿住歎息,以為他會伸手過來扶持,可他僅是撩高車簾等在一旁,讓她自個兒有些笨拙地鑽出篷子,跨下馬車。

  此處已是誠郊之外,抬眼望去,不遠處儘是層層梯田,如今秋收完了。農家在田土上擱著一捆捆乾草,孩童們相互追逐的身影兒在成捆的乾草堆間穿梭,隱隱約約,聽得見那如鈴的嬉鬧聲,隨風在耳畔吹弄。

  行會的馬車就停在一道矮牆邊,牆裏是一座簡樸的三合院。

  「騰哥,你要帶我見誰?」辛守餘難掩疑惑。

  「進去就知道了。」待她站妥,年宗騰舉步便走。

  今日的他,一直有意無意地閃避著她的眸光。之前往碼頭去時,他將她環在胸前共乘一騎,現下亦是兩人出遊,他卻大費周章把馬車也備上。

  是為著昨日那尷尬的、曖昧的、渾沌不清的氣氛吧?

  胸口好悶,悶得有些兒發疼,她咬咬唇振作精神,忙跟了上去。

  這一方,年宗騰也沒快活自在到哪里去,真要比較,他昨日至今所受的折磨絕不亞於她,同樣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在這姑娘面前,他越來越看不清自己,以往太極與內家武道的清修全是假的,一遇上這樣的她,心偏移而去,已騷亂得教他自覺難堪。

  三合院內,兩隻蜷伏在日陽下的虎斑犬嗅到陌生氣味,陡地立起,沖著一男一女咆吠。

  年宗騰倏地擋在面前,這護衛的動作讓辛守餘胸中一暖,竟拋掉矜持,有些兒故意地挨近他。

  「別怕,牠們不會過來的。」

  「嗯……」就算兩隻猛犬真要撲來,她心裏清楚,他定會護住她。

  三合院的正廳門內,在此時傳出一陣熟悉笑音,辛守餘臉容抬起,見到踏出門檻的清瘦老者,不禁既驚且喜。

  「杜伯伯!」她喚出,哪里還管得到那兩頭虎斑犬,倏地迎將過去。

  那老者滿頭花白,蓄著美髯,一身淡青長衫,頗像世外高人,扶住辛守餘雙臂,他笑眼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頷首道:「幾月不見,咱們家小餘兒還是白白淨淨,一般模樣,看來,妳家阿爹把妳們姊妹倆託付對人了,很好很好呀……」

  「杜伯伯!|」不提還好,一提到親爹,辛守餘眼淚再難忍住,猛地撲進老者懷裏,像小女娃般地嗚嗚哭泣。

  老者名叫杜正楓,原是皇朝御醫,與「神算子」辛寄農是多年知交,他妻室早亡,又未曾續弦,膝下無兒無女,早將辛家姊妹二人視作親生。

  拍拍辛守餘抽顫的肩頭,他下由得歎氣,「你阿爹奉召進宮那晚,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現下要追究是難了。後宮種種便如一灘穢泥,越是攪弄只會弄得自個兒也骯髒不堪,妳阿爹名聲太響,本就樹大招風,那些人以為利用他的能耐便能篡命改運,即便他真有手段助他們達成目的,他已知悉內情,那些人定要封口,怎能留他性命?」他在御醫司三十餘年,廟堂之上與後宮當中的爭權奪利,一樁又一樁層出不窮,早了然於心。

  「好了,別站在外頭吹風,其他的事進來再說吧!」他朝由始至終不發一語、眉心成巒的年宗騰頷首示意,領著哭成淚人兒的辛守餘轉進屋裏。

  屋中擺設雖甚簡樸,倒也十分乾淨,屋角擱著兩筐尚未處理過的青草藥,飄散著淡淡草腥味兒,門邊角落則架著一個小小土爐,爐火上放著一隻陶土大茶壺,正咕嚕咕嚕地冒出白煙。

  「你們兩個坐著,我去沖壺茶過來。」杜正楓道。

  「我去。」原已在長凳上落座的年宗騰站了起來,接過老人手裏的茶壺和茶罐子,逕自走到角落燒滾著開水的土爐邊。

  望著那身材魁梧得不象話、動作卻仔細無比的男人,杜正楓微微一笑,坐回四方桌邊,而一旁的辛守餘雖平靜許多,眼眶仍通紅,頰邊猶掛清淚,雙肩難以抑止地抽搐。

  屋內沉默著,直到年宗騰沖好茶,端著茶壺回到四方桌邊,杜正楓從桌面上的茶盤裏取出三隻茶杯,讓他分別注入八分滿的清茶。

  待年宗騰重新落座,嫋嫋茶煙裏,老人啜了幾口潤喉,才由袖中掏出兩張方紙,推到辛守餘面前。

  「這是妳爹出事前三日,為他自身和妳們姊妹二人所卜的卦象,妳且看看。」

  辛守餘眨動淚眸,忙抬袖擦掉頰邊的淚,拿來那兩張方紙。

  她迅速讀著紙上由陰陽兩儀所組成的卦象,微愕地喃著:「是『星震卦』和『無數卦』。」

  年宗騰不解,杜正楓接著道:「是。『星震卦』五卦皆陽,『無數卦』五卦通陰,前者是吉卦之極,後者卻是凶卦之最,我聽你阿爹說過,要得皆陽與通陰的卦象並不容易,更何況是兩者一起。」

  辛守餘怔怔瞅著,氣息微亂,片刻才出聲:「……陰陽兩極的卦象同出,中間必有顛險。」

  「吉在顛險中,非求不可,得之則柳暗花明,若求之不可得,一切盡如無數,再壞的事都有可能發生。」老人緩緩啜了口茶,微微一笑,「這是妳阿爹說與我知的,他想要求的,便是保妳和倚安兩個平安無事。」

  一聽,辛守餘眼眶又熱,「那一晚,我哭著求阿爹一道走,他不肯,他就是不肯,偏要跟那些人進宮……」

  「他若不奉召入宮,反倒帶著妳們倆連夜離京,恐怕尚未走出東門道,便要被謹妃安排在那兒的人馬逮住。到得那時,賠上的是三條性命。」

  辛守餘抿唇不語,神情有些兒倔強,有些兒迷惘。

  杜正楓歎道:「你阿爹人稱『神算子』,一生心血全用在鑽研靈藝五術上頭,旁人以為他能知天命、釋因果,能替人轉禍為福、化險為夷,其實他心中再清楚不過,運與果都不是絕對的,絕對的是善與惡。

  「要為善、要作惡全操之在己,要進、要退也在己,要孤注一擲、要束手就擒同樣也在己,靈藝五術所展現出來的,僅是當下的一種狀態,像是給人提個醒兒,該小心什麼,該注意什麼,又該去反省什麼……」

  略頓,他輕扶美髯,目光在年宗騰專注的黝臉上停留了會兒,又轉向辛守餘,「妳對妳阿爹想是有些兒不諒解,以為他既是神算,就該為自個兒趨吉避凶,而非坐以待斃,妳心裏頭好生迷惑,是不?這事兒,這位年家兄弟之前同伯伯提起過。」

  聞言,姑娘的霧眸倏地瞄向沉默否言的男子,他舉杯飲茶,茶湯冒出的團團白煙朦朧他的五官,她沒法兒望進他的眼,沒法兒猜測他在想些什麼。

  一旁,老人緩緩又道:「守餘兒,以妳的聰穎,難道還瞧不清楚,妳阿爹並非坐以待斃,他要爭的,就是妳和倚安能逃出生天,對他而言,這便是顛險當中求得的大吉,妳該要懂得……」

  吉在險中求。腦門一涼,那瞬間醒悟的感覺沿著後頸竄至背脊,周身膚穴宛受針紮,這滋味不好受,但來得好,她就需要這麼疼痛一番。

  這也是情吧!她斂眉,微微牽唇。

  原來,阿爹鑽研一生、她沉醉十餘載的東西,古往今來,變來變去,全都是一般模樣,那些測古今、卜吉凶、斷禍福的靈藝,一門比一門還要精深、還要耐人尋味,機關算盡,最後的結果卻全憑己心。

  因為情在心中。對人之情,對物之情,對事之情,就算能知古今、測成敗,當下要如何抉擇,全在人心。

  想得有些出了神,她放開那兩張方紙,小手擱在茶杯上,下意識轉動。

  屋中沉靜,角落爐火架上的陶土大茶壺發出的咕嚕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兩頭虎斑犬此時就蜷在門檻邊,眼珠黑溜溜,瞧起來無辜又溫馴。

  老人假咳了咳,忽地打破沉默,慢條斯理地道:「妳阿爹相人的本事教我好生佩服,臨危託付,他沒要妳們姊妹倆來找我,我心裏原是納悶又氣惱,可見著這位年兄弟,大致也明白妳阿爹的想法啦!」

  阿爹還有什麼想法嗎?辛守餘不甚瞭解,小臉迷惑。

  年宗騰亦是暗暗吃驚,立即聯想到之前在辛守餘身上找到的那封書信,裏邊,辛爺提過欲將自家大閨女兒許配給他的事。

  「杜老前輩……」他不知杜正楓是否曉得此事,若教老人道出,恐怕對姑娘家不好,往後兩人見面就更不自在了。

  老人瞥了他一眼,美髯下的唇弧有著贊許意味,朝辛守餘繼而又道:「他為了妳阿爹這朋友也算煞費苦心,先是托人在京城裏明查暗訪,連宮裏都藏了埋伏,妳阿爹出事,我欲要尋妳們二人,早想向朝廷辭去御醫司裏的職務,這位年兄弟安排在後宮的人恰來與我接頭,說是妳們姊妹現今已到武漢,後來,我又在京城東門道的富貴樓與年兄弟一會,談了些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這才隨他到此,準備在這兒養老啦!」

  辛守餘越聽越驚,沒料想年宗騰竟為她與倚安做了這麼多事,心湖泛波,動盪不已,她調過頭看向他,幽眸直勾勾的,瞧得男子黝臉暗燒,不能躲避。

  「騰哥,你、你什麼也不提……」只默默地護著她和倚安。他做得夠多了,他待她的恩、待她的好,要她這一輩子該如何償報?

  年宗騰有些慌急,不太懂得該怎麼應付她那樣的眼神。


  「這幾日我不在行會,走往京城一趟,便是為與杜老前輩一會,也和長年在宮裏的一位朋友私下見過面,探聽一些宮裏消息,我不是不說,是想……待順利接來杜老前輩之後,妳與他相見,自然就知道了,也用不著多提。」

  不想多提的事還不僅此件,他動用了江湖上的關係,一直在追謹妃安排在宮外的殺手組織,許多事便如滾雪球般,越接近核心,答案越是驚人。

  在他的認知裏,江湖上的事是「男人」的事,她嬌嬌弱弱的姑娘家,只管躲在他這個「男人」身後,他來守著她、保護她,這便對了。

  大口大口地飲茶,渾不覺燙似的,他把整杯灌得精光,放下茶杯,姑娘泛霧的眸子仍瞬也不瞬地望住他,害他險些倒嗆。

  唉唉,別拿那般眸光看他呀……他心跳得太快,腦子快如火爐上滾燙的開水,燒得頭暈目眩,說不準又要在她面前出糗。

  撇開臉,年宗騰握著拳抵在唇邊咳了幾聲,聽見老人對著辛守餘道:「對了,妳阿爹的骨灰現下就安置在京師城外的『廣安塔』,妳是他大閨女兒,還得問妳意思,是要幫他遷來此地親身供奉,抑或有朝一日,妳要返回京城?」

  聽到「有朝一日」、「返回京城」幾個字,年宗騰咳聲頓止,炯目瞠得圓大。

  她要走?她不是想走了,帶著倚安在武漢長久住下?

  況且回到京城,那兒又有誰在等著她?

  心裏焦急,他掀唇欲言,辛守餘卻激動地扯住老人衣袖,「杜伯伯,我阿爹……我阿爹他、他的骨灰是您給安置的?」問這話時,她盡力控制語調,眼眸已流出兩行淚來,「阿爹要我帶著倚安連夜離京,我把倚安帶出城後,又偷偷一個人溜回城裏,知道阿爹在宮裏出事,我原想留下來找他的屍身,可是又擔心倚安……」

  她小口小口地喘息,她擦去流至下巴的淚,眼中卻冒出更多,是喜極而泣。 「杜伯伯……我很感激,我、我很感激……」

  老人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微微笑道:「辦成這事的不是伯伯。妳阿爹被運出宮燒化後,一名宮裏的小太監曾受過他恩惠,偷偷將他的骨灰壇帶回宮裏供奉,這事原也難查,全賴這位年兄弟幫忙,才取回妳阿爹的骨灰,將他安置在廣安塔,也是年兄弟給辦妥的,妳該感激的人是他。」

  還有什麼事,是他未替她做的?辛守餘合起雙眸,長睫沾淚,蠢蠢欲動的一汪情懷幾要把持不住了。

  此時此際,太多言語哽在喉間,她無法一一道出。

  大恩不言謝,她對他除了感恩外,還衍生了男女間的情愛,他為她做了這許多,她又能為他做些什麼?

  她掀開眼睫,霧眸似有千言萬語,再次凝視著端坐一旁的黝黑男子。

  唉唉,別再這樣瞧他啦!像是來了成千上萬的螞蟻,在他身上爬呀蹭的,連心窩都騷癢不已……年宗騰開始覺得坐立難安了,搔搔頭、抓抓耳,跟著又撫著微捺的雙顎。

  驀地,他站起身軀,「我、我把茶壺拿去加些熱水。」巨掌一抓,差些沒將那隻小茶壺的提手握斷。

  他略嫌狼狽地咧嘴一笑,剛轉身,窩在門邊的兩隻虎斑犬忽地抬起頭,往三合院外瞧去。

  外邊,一頭騾子拖著滿載乾柴的板車在院外停下,趕著騾子的老翁抬高寬邊的斗笠,朝裏邊嚷著:「杜神醫,咱在半路撿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傻丫頭,您給治治,也不知這丫頭得了啥兒毛病,一問三不知,只說要找什麼撐船大哥,還有什麼……什麼熟魚的?」

  屋裏的人聞聲迎將出來,和乾柴一塊窩在板車上的小姑娘見狀,倏地跳躍而下,歡喜喚著:「守餘!守餘--」

  「倚安?!」辛守餘錯愕萬分,下意識接住妹妹撲來的身子,「妳怎麼來這兒了?」

  辛倚安沒回答她的話,因眼角餘光已瞄到姊姊身後的美髯老人,更是欣喜驚呼:「伯伯!你在這兒呀!伯伯,你來瞧守餘和倚安嗎?伯伯--」她小臉因興奮而通紅,從姊姊懷裏跳到杜正楓懷裏,緊抓著老人衣袖又叫又跳。

  老人呵呵笑著,和辛倚安閒話家常,好脾氣地回答她連珠炮的問題。

  趕騾子的老翁跟著笑歎:「原來是您家的舊識,那倒巧啦,還好教咱兒撿到,要換作別人,都不知要載到哪里去了?」

  老翁話剛落,年宗騰雙目陡銳,猛地大叫:「進屋去!快!」同一時際,他飛身疾馳,迅雷不及掩耳奔向老翁,將對方整個抱起,又飛快奔回,他長腿勾帶,兩扇屋門在身後「砰」地緊閉,下一瞬,屋外「啄啄」聲連響,三、四根羽箭由門外釘入,露出一半尖銳箭頭。

  「哇啊~~咱的騾子呀!天老爺……」老翁騾子的肚腹被三根羽箭射穿,哀鳴幾聲,已倒地不起。

  「是謹妃的人?」辛守餘擁住辛倚安,急問。

  「伏低。」年宗騰神色凝肅,長臂暴伸,忙將姊妹二人攬近。

  鼻中嗅到焦味,射來的羽箭上點燃了桐油,兩扇木門已然著火。

  風助長火勢,白煙頓起,年宗騰眉心更擰,心中清楚再過不久,整座三合院便要陷入火海。

  「往後門去!」他大喊,一臂挾著雙腿發軟的老翁,一手攬住兩個姑娘。

  杜正楓邊咳邊嚷:「沒有後門。快往左邊的門走,通到左翼屋子,咳咳咳……那裏有門可以出院子。」


  年宗騰跟在老人身後,剛穿過一房欲往左拐,一支點火的羽箭「颼」地射破窗子,正巧對住老人頸側。

  辛守餘與辛倚安同時驚叫,瞬間,年宗騰長腿疾揚,「帕」地厲響,將那支淬滿桐油的羽箭倒踢出去。

  「你的靴子著火了!」些許桐油沾在他靴頭,火跟著燒起。辛守餘心驚膽跳,掙開他的臂膀,蹲下去便要用手去拍熄,卻被年宗騰硬生生拉住。

  「會受傷的!」

  「你才會受傷!」她嚷回去,眼眶通紅,又固執地要蹲下身。

  年宗騰頭一甩,抬起另一隻腳在著火的靴上踩了兩、三下,再次緊抓住辛守餘,吼道:「快走!」

  四周越來越熱,木材燃燒聲越來越響,煙起得極快,嗆得人眼淚直流。

  「就到了!」杜正楓叫道,搶開通往左翼的房門。

  「等等--」年宗騰厲聲提點,已然不及,門一開,火舌夾著巨量濃煙倒竄進來,若不是年宗騰反應驚人,立即將門踹回,遂又運勁踢動一隻農家常用來貯水或醃菜的大陶甕壓住門板,杜正楓全身上下,恐怕不是只有美髯遭毀而已。

  退路被封,火舌四竄,看來沖出去拚鬥一場,或者還有些勝算。

  「不要!」真是心有靈犀吧!辛守餘似是看穿他的思緒,小手緊扯住他,深深望進他黝瞳裏,「不要!」

  年宗騰恍若未聞,沉聲道:「記住,等會兒跟在我身後出去,一到門外就往院後跑,我會設法擋住對方。」他現下擔心的,是不知對方有多少人馬。

  這事太過蹊蹺,前幾日由京城回武漢途中,他才與那個殺手組織的頭兒見面,彼此深談過,交換了條件,對方現下是反悔嗎?

  辛守餘搖頭,拚命地搖頭,「不要!」

  「聽話!」他忽地兇狠起來。

  「不要!」

  「放手!」

  「不要!」

  一嚷,她目中又流出兩行淚來,眸光卻瞬也不瞬,「要擋,我跟你一起擋。」

  這姑娘到底在說些什麼?手無縛雞之力,嬌嬌弱弱,教他捧在掌心裏呵護都來不及,她想幫他擋什麼?

  磨磨牙,年宗騰正欲甩開她的手,一旁的辛倚安突然指著房屋角落稀奇大叫:「伯伯、撐船大哥,有一個洞!守餘,那兒有個洞!」

  眾人紛紛調過頭望去,那處角落正是適才擺放大陶缸之處,地面真有一個方洞,有石階往下,大小可容一人進出,像是尋常農家用來貯存乾糧、擺放酒釀的地空口。

  這三合院是杜正楓從一對農家夫婦手中買下的,那對夫婦教經商成功的兒子接到江南享福去了,因此這三合院他剛過手不久,大部分擺設和用具全是之前留下,對於屋中結構,他尚未摸透。

  「你們兩個別再大眼瞪小眼,火勢越來越大,先避到下面去吧!」杜正楓開口,拉著辛倚安迅速地爬下石階,裏邊竟頗為寬敞且陰涼,地窖壁上還掛著臘腸和風乾的辣椒串。

  年宗騰先將已咳得半暈的老翁送下地窖,緊接著,他合掌握住辛守餘的腰,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下那方僅容一人進出的地洞。

  「你快下來!」辛守餘硬是站在洞口下的石階上等待,仰著被煙熏紅的小臉,直勾勾瞪著他。

  「你快下來!」她嚷聲中夾帶好重的鼻音,又氣又急,聽見木材燒得旺盛的嗶剝聲響,火舌已竄燒進來。

  年宗騰抿唇不答,他蹲下身來,讓人以為他是要跨下石階,沒想到他卻推來一塊橫放在壁角的大石磨,打算將地窖口封起,不讓煙跑入。

  「不要!」辛守餘猛然意會,大步跨到石階上層,洞就要封住,她嚇得探出雙臂,牢牢勾住年宗騰伏低的頸項,「騰哥!騰哥!」

  「快放開,妳手想被壓斷嗎?」年宗騰大驚,被她和淚的叫喚扯得心一陣疼。這地窖只能由外封住,他若跟著下去,待會兒四周騰燒起來,他們沒被燒死也會先被嗆死。

  「你把我壓斷好了!」她哭著,手不放就是不放,怕他要強拉她放下,頭頂更是奮力往僅餘的洞口鑽,秀額和眉角擦過石磨邊緣,滲出血來。

  「守餘--」簡直就像拿刀刺他胸口。年宗騰炯目大瞠,心又燒又痛,全然無法多想。

  推開石磨,他將她拉起。

  她撲向他抱住,他順勢往後一躺,兩人滾倒在地上。

  此際,屋頂上一團著火的乾草飛墜而下,年宗騰長腿疾踹,終於將那塊大石磨踹到地窖正上方,完全地堵住。

  他護住懷裏的姑娘往旁邊較為安全的角落翻滾,她就伏在他身上,鵝蛋臉髒了,發絲亂了,但眉眼有情,情絲成網,好近、好近地瞅著他,無形地將他團團圍困。

  「妳妳妳……該死!」後頭的詛咒,他是在罵自個兒、罵這整個局勢。

  他抱她出來,心又悔了。

  他應該抱起她後,直接將她丟進地窖裏,再迅速將石磨子推上,而非讓她一塊兒身陷險境。

  辛守餘卻笑了,又哭又笑,把臉兒整個埋進他頸窩,喃喃道:「若為你死,我心裏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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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20:35
第八章

  轟隆--

  漫天的飛火,嗆鼻的氣味,濃灼白煙熏痛雙眼,驚人熱流在周遭亂竄,像誓死要烤幹身體裏的每一滴汗水與血液,很痛苦,很難受,肌膚幾要龜裂開來,但她不怕……她不怕……

  只要能抱緊他,不分離,她不怕……

  轟隆--

  陡然間,她由那個火紅狂燒的夢境醒覺,胸脯不住地起伏,她急促地輕喘著,每一口空氣都如此珍貴。

  雙眸瞪得圓大,好半晌,辛守餘似乎還不太清楚現下身在何處,夢境延伸而出,她膚上彷彿還留著高熱,直到落霞男裝打扮的清雅姿態映進她怔愣的眸裏,一方軟帕輕觸她薄汗滿泛的額,才真拉了她一把,將她觸動。

  耳畔,那沉柔嗓音響起--

  「出汗好,多出些汗,身子裏的髒東西就跟著排出,精神也會好些。」

  「……屋頂塌下來了,落霞……屋頂塌下來,到處都是火……」那是她暈厥之前,最後一幕的記憶。

  落霞微笑,「沒事了,屋頂雖然塌了,可騰哥抱著妳躍出來,現下咱們行會的屋頂堅實得很,沒那麼容易塌壞的。」

  聞言,辛守餘神智倏地收攏,記起那男人密實的懷抱。

  「騰哥--」她喚出,隨即欲要坐起,腦中卻是一陣暈眩,雙肩立時便被落霞壓住,將她重新推回榻上安躺。

  「躺平了,別妄動。騰哥福大命大,好得很,只有幾處灼傷,已好生處理過了,倒是妳,不僅嗆傷了,連額邊和眉角也擦出好幾道紅痕來。」落霞皺起眉,覺得她鵝蛋臉上那些傷,雖已上過透凝的消腫藥膏,可怎麼看就怎麼礙眼。

  待腦中不適稍緩,辛守餘掀唇問:「那其他人呢?我杜伯伯和倚安,還有那個受到牽連的老伯伯,他們全安好嗎?」

  落霞點點頭,幫她收攏著散髮。

  「倚安喝了寧神茶,已經睡下,那位杜神醫的三合院被燒得精光,如今也搬進行會裏了,至於那位老伯也讓人送回家裏安養,騰哥還送給人家一輛馬車和一筆銀兩。其實,騰哥抱妳躍出的同時,永昌和騰哥的一位江湖朋友已一塊領人趕至,我聽永昌說,因火勢綿延過大,大夥兒從外頭水塘那兒接水過來,僅針對地窖所在的那個屋子滅火,降低熱度後,騰哥和其他人便沖進去救人了。」

  略頓,她為辛守餘蓋妥被子,又道:「永昌是因為發覺倚安不見了,忙教底下人分散搜尋,這才一路追到那兒去,至於騰哥的那位江湖友人,瞧起來有些兒邪門,我也不太清楚對方底細……此時,他們幾個說不準還待在騰哥房裏說話。」

  辛守餘怔怔聽著,忽地道:「我想過去瞧瞧騰哥。」

  那著火的屋頂整個塌落,她竟無丁點燒傷,那他呢?

  落霞口中的「只有幾處灼傷」,到底有幾處?又到底灼傷到什麼程度?

  更何況,他還冒著高溫、高熱,跑回去救杜伯伯他們出來。

  落霞聞言挑眉,嘴唇微勾,「妳要過去瞧他也行,先把安大娘煮的什錦粥喝下,再把我熬的藥湯喝完,妳要有力氣下榻,上哪兒都行。」她目中一貫靜然,嘴角卻拉得更高,瞧起來也有些兒邪門,「屆時,就算妳想爬下床榻,往騰哥房裏去,在裏邊窩個一整夜,我也沒能反對。」

  呃……說什麼呀?這、這這這姑娘心腸真壞啊……辛守餘欲辯無從辯,臉容已紅透。

                

  已二更天左右,落霞回去休息了,此時房中寧靜。

  桌上的小油燈尚未熄滅,辛守餘收回直視床頂的視線,從榻上坐起。

  藥湯的苦味尚在舌尖盤桓,她舔了舔唇,跟著將秀足套進鞋裏,來到桌邊,倒了杯茶飲下,將口中的藥味沖淨。

  深吸了口氣,秋末冬初的夜,空氣涼寒,她輕輕一顫,心口卻翻滾著前所未有的灼漿。

  下意識,她蓮足往門口走去,跨出門外,循著行會的後院回廊輕緩而去,今晚的圓月當空皓潔,月光溫潤地照著她的單薄身,隱隱柔撫。

  走近位在天井另一端的廂房,紙窗仍透出淡淡鵝黃光線,越靠近門邊,裏頭交談聲越是清晰。

  她咬咬唇,秀眉微擰,心想著:都這麼晚了,裏邊的人仍在談事嗎?今日也算受了不少折騰,就算他身強體壯,多少也該靜神休息了。

  怔忡間,面前的門忽然由裏邊打開。

  辛守餘眼眸抬起,心不禁一凜。

  身前的男子一身勁黑,五官如刀鑿般淩厲冷峻,特別是那對黑眸,無情陰冷,正直勾勾地瞪住她。

  不太爭氣地倒退了一步,她眼中戒備頓起,暫態間,腦中思緒銳閃,還以為對方是潛入行會的殺手。

  粉臉一白,她連忙側身往廂房裏瞧去,恰好對上年宗騰伸長脖子瞧向外頭的黝臉。

  「媽的你這傢伙,別老擺著那張死臉,你嚇著她了。」邊罵著,魁梧身軀已由榻上掀被坐起。

  那冷臉男依舊面無表情,舉步跨出門檻,陡然一躍,踩在回廊欄杆上借力使力。

  他身軀斜沖,飛上屋瓦,黑色披風在月下張揚,宛若玄翼,眨眼間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賣弄……」年宗騰嘀咕了聲,視線收回,便見那姑娘立在門邊,若有所思地瞅著他。

  糟糟糟!這姑娘不躺在自個兒房裏休息,還來這麼瞧他?

  慘慘慘!他心音八成要開始胡跳亂竄,氣息要跟著不順暢,腦子又要一片空白了。

  辛守餘沒等他出聲,逕自走入,順手關起房門,然後靜靜地來到榻前。

  男人此刻的神情脫不了一個「呆」字。

  他傻傻盯著,當姑娘獨有的軟香迎面而來,悄悄沾染了他周身的空氣,他鼻息一會兒緊一會兒深,貪婪地想多聞聞那股子香氣,可屬於正義又君子的另一方卻把自己罵個半死、

  他齷齪、下流、卑鄙、無恥!

  他是好色之徒!

  哇啊~~不成、不成!頭好暈……他快不成了!

  狠狠地吐出口氣,他忽地像斷線的傀儡猛地往後仰,「砰」一聲倒到床榻上。

  「騰哥!」辛守餘驚愕萬分,匆促間,鞋也不及脫去,雙膝已爬上床楊跪著,俯身瞧他,「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很痛啊?」

  近距離打量,這才發覺他右頰、下顎有灼傷的痕跡,頸項的燒傷還延至單衣裏,她心頭一震,無暇多思,小手已伸去拉開他原就鬆垮垮的襟口。

  心痛呵……除了心痛,還是心痛。

  他雙肩和胸膛上有著八、九處大大小小的灼傷,而右肩那一塊特別嚴重,既紅又腫,皮都給焦融了,著實觸目驚心。

  她掩住嘴,怕哭出聲來,目眶卻已迅速泛紅。

  「每隔三個時辰就得塗抹一次,你身上的藥味變淡了,一定早就超過時辰。」她又吸吸鼻子,吞咽著喉間無形的緊澀,「躺下,我先擦你胸前的傷。」

  開玩笑!這怎麼成?他炯目瞪得奇大,竟開始口乾舌燥。

  「不、不用……很晚了,妳快回房裏休息,妳把自個兒照顧好,要抹藥,我、我自己來便行。」

  她還能為他做什麼,心底,她幽幽自問。

  當一個姑娘家喜愛上一個男人,那男人重情重義,待這姑娘萬般兒的好,而生死幾回,已非「恩情」二字能解,那麼,她到底能為他做些什麼?

  她不說話,輕垂玉頸跪在那兒,只是吸著鼻子、紅著眼眶,無聲地掉著淚,這般落淚的方式,十二萬分地適合她。

  慘慘慘!他真是不成了。

  「好、好,抹!我讓妳抹!」唉唉……年宗騰牙一咬,終於脫掉單衣乖乖側躺,乾脆連虎背也貢獻出來。

  辛守餘忙抓著衣袖胡亂擦乾眼淚,破涕為笑,可一瞧見男人寬背上也留下了點點灼傷,咬著軟唇,方寸又是絞疼。

  她雙膝跪移了過去,挖起冰涼藥膏小心翼翼抹在傷上,緩緩塗勻。

  房中陷入奇異且靜謐的氛圍裏,她聽見他略沉的呼吸,似會傳染一般,她的氣息也有些兒不穩。

  這情景實在太過曖昧。年宗騰直瞪著投顯在床榻內側壁上的兩人身影,挨得這麼近,不知是他迭著她,抑或是她蓋住他……唉唉唉,現下發生何事?這姑娘怎麼跑到他床上來了?

  他腦中胡思亂想,猛地竄過她在那火燒屋中,硬是抱住他頸項下放,與他雙雙滾倒在地時說過的話--

  若為你死,我心裏也歡喜……

  她又哭又笑,那千鈞一刻,她神情虔誠無比,美得救他屏息。

  她有那樣的心思,他能理解。

  在她心裏,定是將他視作大恩人,自覺無以回報,就算要她一條性命,她也絕無二話。

  但是啊但是,他就怕她這種心思,待她好、為她做那些事,是理所當然亦是義不容辭,他甘心情願,何需她來回報?

  若為他死,她心裏也歡喜,可他又如何捨得?

  「騰哥……剛才那一身黑的人,是你的江湖友人嗎?」辛守餘靜靜地打破沉默,上妥背部的藥膏,她展袖為他輕瘺,讓透凝膏快些滲入膚裏,在傷處形成薄而透明的保護膜。

  年宗騰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抿了抿過於乾燥的豐唇道:「謹妃在宮外養著一批殺手,他是那個殺手組織的頭頭。」

  嗄?!辛守餘瘺舞的袖驀然停頓,小臉一轉蒼白。

  年宗騰側首瞧她,見那驚愕模樣,急忙解釋:「不是妳所想的那樣。當日在漢水江上,他雖曾暗下殺手,但在三合院外放箭攻擊的人並非是他,妳莫驚慌。幾日前,我與他曾有過一晤,彼此談過,只要我讓人相幫,替他把謹妃身邊的一名宮女偷運出宮,他便能斷謹妃在宮外的一切勢力。」

  鵝蛋臉容怔怔出神,她雙眸瞬也未瞬。

  年宗騰繼而又道:「在三合院外安排暗襲的人是他底下的四名殺手,那四人知他對謹妃起異心,串連部分組織成員,對咱們和他那方分下殺手,打算藉此向謹妃邀功。我抱妳竄出火場時,他和永昌各領人馬趕至,迅速便已掌控了一切,此次,他組織裏雖起內訌,弄得元氣大傷,倒也不是件壞事,至少能藉此機會統合內部,去蕪存菁。」

  未料到事情的前因後果竟是如此,辛守餘臉容稍複血色,緩緩籲出口氣。

  背上藥膏已然透凝,她小手輕推男子健臂,要他仰躺。

  這一次,他乖乖照做,讓她繼續挖著泛涼的藥在他胸前遊移,繼續教他淪陷在既痛苦又奇甜的折磨裏。

  「那是他喜歡的姑娘嗎?」忽地,她靜問。

  「什麼?」他輕吸了口氣。

  她瞅了他一眼,「那個宮女。他喜歡謹妃身邊的那個宮女,是不?」

  「唔……也許吧。」那冷臉傢伙也有心上人嗎?他挺懷疑。

  辛守餘微微牽唇,眸光似水,「騰哥,我覺得阿爹說的真對。人對感情的牽掛,往往最厲害,那東西深藏心底,有著奇特的能耐,常教人在最不可思議處,做出全然不同的抉擇。」略頓,她頰若紅芙,「騰哥,你會幫他的忙,把那姑娘從宮裏帶出來嗎?」

  「我已對他承諾,定當辦到。」當日會面後,他便已著手進行,只是此事需得做得天衣無縫,要入宮劫人不難,難的是要清斷可能隨之而來的麻煩。

  她溫柔一笑,「謝謝你……」

  年宗騰挑眉,怔怔然的,「謝我作啥?」

  「謝謝你做的這一切。」上完藥,她再次攤開衣袖,緩緩朝他胸膛輕搧。

  心隨著她搧動的衣袖,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他訥訥不能成言,定瞅著那姑娘朱唇又啟:「騰哥,你記得不?第一次咱們遇上了,在漢水江上同船而渡,那時倚安直說你是好心腸的人,是很好、很好的人,你記得不?」

  「嗯……」他低應了聲,發覺似乎該撐起身軀,別躺平才好。

  姑娘家長長的香髮有意無意地在他裸膚上搔弄,也不知是否他多思了,竟覺她靠得較適才更近,眼眸如兩汪秋水,小嘴吐出軟軟話音,黑溜溜的眼珠子也在對他傾訴。

  可想歸想,他卻動彈不了,渾身力氣彷彿給抽光殆盡。

  她露出羞澀笑意,點了點頭,「倚安一見著你就這麼說,是因為阿爹教過她相人的技巧,觀五官、聞語調、辨體態,她一直學得很好,阿爹說她心思澄澈,異能天生,往往一眼就能望進人心,知對方腦子裏想些什麼。騰哥,你總是這麼好,這麼、這麼的好……」她眉眼輕斂,頰邊渲染開來兩朵美好的紅暈,吐氣如蘭,「你這麼的好,為什麼那些姑娘……與你相了親,卻不來嫁你?」

  啥兒?誰?哪位?

  熱氣在黝黑臉皮下悶燒,年宗騰眨了眨細長雙目,唇掀動了幾次,終於擠出聲音:「……什、什麼姑娘?」

  辛守餘鼓起勇氣,勇敢迎視他。

  「落霞同我說過,安大娘也跟我提及了,她們說……先前有媒婆想來幫你牽線,可人家姑娘瞧見你,不是嚇得掉頭便跑,就是……就是當場厥了過去,害得你怎麼也討不到媳婦兒……」

  她不懂武漢的待嫁姑娘是怎麼回事,竟瞧不見他的好處。

  可此時此刻,她由衷感激那些姑娘的「盲目」,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能毫無顧忌地走近他身邊。

  聞言,年宗騰長眉挑得飛高,黑瞳不住地打轉,跟著又細瞇起來,終是恍然大悟。

  他猛搖頭,急急解釋:「沒有,我沒跟姑娘相過親。先前幾回,的確有媒人過府說媒,熱心熱懷地要幫我配姻緣,可我沒答應,後來也不知怎麼地,連著三、四回,那媒人婆竟自個兒領著姑娘到碼頭區去,指著我給人家看……」

  他越說越無辜,見她毫無動靜,心裏更急,「真的!是真的!剛開始我還不知曉,那姑娘跟著媒婆來了,遠遠躲在一旁,那一日碼頭區有位大娘被當眾行搶,我忙抓人,那小賊對這一帶瞭若指掌,身手刁鑽得很,在人群裏竄來彎去,我要逮他,他倒是先逮住那個專程來瞧我的姑娘,等我把小賊揍倒,那姑娘也跟著暈倒了。」

  辛守餘唇微張,仍是無語,眸底如夜湖上瀲灩的點點月光。

  黝臉上的眉心皺折,他真怕她誤解,緊接又道:

  「真是這樣的。隔不久,一樣在碼頭區,那日午後下起大雨,趙老三家有船泊進,他們家的木道碼頭底下早被蟲子和江水給侵蝕得搖搖欲墜,我幾番好意提點過,他們也不理睬,那一日大雨一來,江水高漲,整座碼頭瞬間被衝垮,上頭冒雨趕工的人一下子全被沖進江河裏,大夥兒忙著救人,我也跳了下去,見一個拉一個,等救完人我爬上岸,又瞧見那媒婆帶著另一個姑娘撐著傘站在我跟前,媒婆陪笑地指了指我,那姑娘一副像見到鬼似的,也不怕雨淋,掉頭便跑了,把我弄得滿頭霧水。」

  他頓了頓,「後來回到行會裏,照了鏡子才知,原來我滿頭滿臉滿身裹得全是江底的爛泥巴,乍看之下,還挺像山裏跑出來的妖魔鬼怪。再後來又有一回,那個媒婆她……」

  姑娘突地掩唇笑出,笑音雖短,卻教他緊繃的心緒稍稍一弛。

  他臉皮泛熱,訥訥又道:「我、我我沒跟姑娘家相過親,是真的,沒騙妳,她們雖然跑來瞧我,可是……我根本記不得人家生成什麼模樣。」他所記得的,記得清清楚楚的,就算夢裏深處也能精細地描繪出女兒家每一處秀麗的姑娘,就只有那麼一個,唯一的一個,眼前的這一個。

  完了完了完了!他已經喜愛她,喜愛到這般程度啦!

  周遭飄浮著某種無形甜味,辛守餘也不回應,思索了會兒,卻突兀地道:「騰哥,你替我們辛家做的已經夠多了,再把那位宮女姑娘帶出宮後,就別再去蹚後宮那灘渾水,別再管這些事了,好不?」

  年宗騰一怔,深幽地望住她。

  咬咬唇,她低語:「我不知你私下是否還謀畫著什麼,但阿爹的死,我不要你為他報仇,我想阿爹也沒這個意思的。宮裏那些惡人,自會有其他惡人來懲治,所謂惡有惡報,自作孽不可活……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能一直……讓我陪在身邊……」越喃越細,鵝蛋臉展露前所未有的嬌麗。

  年宗騰發覺自己耳朵八成出問題了。

  他又開始在這姑娘面前發傻,嘴張開合起,合起又張開,活像離開水面的魚,還是最粗肥的那款大錦鯉。

  「騰哥……」她低柔再喚,氣息有些兒促急,眼眸瞧著他的胸、他粗頸上滾動的喉結、他的雙顎,緩慢而堅定地迎向他的注視,「你別去跟其他的姑娘相親,也別理會那些跑來瞧你的姑娘,你、你若想要一個媳婦兒,我是說,倘若你真的、真的想要,可不可以……就、就讓我跟著你……」

  「嗄?!」他肯定,他耳力絕對出問題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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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15 07:20:57
第九章

  顧不得狼狽,年宗騰撐起上半身往床榻角落速移,因姑娘就跪坐在床邊,他若要衝下床去,勢必得推開她、撞倒她、擠飛她,可這些「豬狗不如」的行徑,他對她哪做得出來?

  「是不是永昌那小子對妳說過什麼?」他瞪住神態沉靜、眉眸卻染羞意的姑娘。

  人家姑娘儘管羞澀,兩泉眸光仍是坦然、直率,瞧得他直想快快把赤裸的身軀裹好,可自個兒的單衣正被她壓在膝下,他進退維谷,黝臉爆紅,腰下那玩意兒……似乎起了反應,嚇得他趕忙扯來被子蓋住下身,還把木枕壓在上頭。

  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她再待下去,他的禮義廉恥真成卑鄙無恥了。

  辛守餘從不知自個兒竟能如此大膽,那意念在腦中、在心中斟酌盤桓,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非她所能抑止,此刻對他道出,意念堅定了,燥熱雖包裹著她一身,方寸間不尋常的急跳卻己漸漸平緩。

  「他該對我說什麼嗎?」她反問。

  「說妳阿爹那封信……」他陡地頓下,胸膛起伏甚劇。

  鵝蛋臉容略偏,她眉間浮現困惑。

  年宗騰頭忽地一甩,粗聲粗氣地道:「沒什麼。很晚了,若已無事,妳……妳也該回房休息。」

  辛守餘雙手交迭在大腿上,十根指兒暗暗絞擰,微抿下唇,雙眼黑幽幽,似乎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做著好大的決定。

  沉靜地跪坐了會兒,她手突然往後伸去,將繡花鞋給脫將下來,丟在底下。

  「妳做啥?」黝臉一怔。

  她再次面對他,輕輕地跪步過來,膝蓋已隔著他裹身的床被,碰觸到他盤坐的腿。

  「騰哥,我其實……其實還、還有件事想做。」她話說得期期艾艾,眼汪汪,雙頰宛若紅霞。

  「……什麼事?」明知不該介面,可想歸想,他嘴巴已不自覺問出。

  她並未立即回答。

  深吸了口氣,她臉容輕垂,小手微微發顫地解著腰帶上的結,試過三回才拆開,腰帶一鬆,胸前襟口亦隨即鬆開,她小手摸索著腰側的衣結,輕輕一拉,當著男人的面緩緩地褪下外衣和中衣,露出雪滑香肩和藕臂,以及最裏邊的水藍色肚兜兒。

  她聽見粗嗄地抽氣聲,心兒一凜,咬了咬軟唇,她索性全豁出去了,不讓自個兒有後悔的機會,抬起手撩開烏絲,跟著迅速地扯掉後頸和纖背上的蝴蝶小結,任由水藍顏色往下溜滑。

  男子的抽氣聲更響,那喉間更逸出近乎痛苦的呻吟。

  有些兒涼冷,接觸到空氣的肌膚泛起一顆顆細小疙瘩,她不禁瑟然,卻拚命地克制住想要以雙臂環抱自己的欲望。

  這確實是太大膽妄為、太不知矜持,但因為是他,讓她有足夠勇氣去爭取,想奪得在他身伴的唯一位置。

  「騰哥……」她輕啞喚出,再次深深呼吸,勇敢抬起臉蛋,「我、我左胸上……有留下箭傷的疤痕嗎?」

  她尚不知裸露的肌膚正迅速被一種迷人的嫣紅麗色侵染,隨著每一下的呼吸,她胸脯亦隨之起伏……還有較眼前景象更刺激人的嗎?

  年宗騰炯目直勾勾,瞬也未瞬,越是去瞧,他左胸跳得越快,狠狠地撞擊肋骨,騷痛得他直想扯開喉嚨大叫,偏偏頸項彷彿被誰緊緊給掐住,那痛就只能在身體中悶炙。

  見他不答,辛守餘又問:「你還說過……姑娘家的身子得白白嫩嫩的,像杏仁豆腐……我、我瞧起來是嗎?」

  「妳瞧起來比……比杏仁豆腐還好吃……」他像被下了符咒般無意識地低喃,那聲音不像是他,又像是他,可倘若真是他,怎會說出這麼下流、無恥、淫惡的話?

  猛然間,後腦勺似挨了一記重槌,打得他眼冒金星,把不知往哪兒遠遊的神魂一下子給拉了回竅。

  他動作迅雷不及掩耳,朝她傾身,拉起姑娘家的衣衫,將她胸脯盈潤的春光盡掩。

  他粗指緊扣姑娘衣襟,不敢放開,雙目望進那對欲語還休的美眸裏,四目靜對,鼻息都有些兒促緊,熱熱地拂過彼此臉膚。

  「妳妳妳……這是幹什麼?」他忍不住氣急敗壞地低吼,「下床,回妳房裏去。」

  她咬唇,凝睇,「你不喜愛我嗎?」

  他又倒抽了口氣,黝臉漲紅,忙拉開兩人距離。

  辛守餘心裏明白,這麼做是卑鄙了些,爬上他的床,硬是在他面前寬衣解帶,強迫他看著她的裸身,姑娘家的貞節算是毀在他手裏,依他脾性,定會對她擔起責任,她是卑鄙,可……可不如此而為,對他的情意莫非要一直一直地掩藏,然後等著他喜愛上別家的姑娘嗎?

  情在心中波動呵……

  人對情之牽掛,往往最是厲害……便是這般,她不願再去猜測與他的緣與分,就依心而為,循情直往,一生至此,這是她最離經叛道,也最值得她勇往直前的時候。

  她不放開他的眼,專注凝眸,此時,掃住前襟的男性粗掌已撤,她纖背挺直,又把衣衫給扯將下來。

  年宗騰粗嗄低喘,忙瞥開視線,她卻跪移得更近,教他避無可避。

  這簡直……簡直是「欺人太甚」!

  他低吼一聲,乾脆抓起被子撲向她的裸胸,密密地將她包裹,僅露出一張溫潤赭紅的鵝蛋臉,和一頭鳥溜溜的香髮。

  「該死的!妳是被煙給嗆昏頭了嗎?還是受到驚嚇,到現在還沒回魂?妳、妳妳妳……該死的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真會被這姑娘折磨至死。

  雖隔著被子,辛守餘仍能感受到男人強而有力的雙臂,他擁住她,氣急敗壞地發脾氣,這是他第二次同她生氣,第一次是在火燒屋中,她不顧他赴險,他卻硬要她放開。

  可她不怕他的壞脾氣,他對她惱怒,常是因心裏在乎她、對她關懷。

  她從沒一刻如此清楚,明白自己心裏所念。

  驀然間,她仰高小臉,合起眼睫,柔軟瑰唇密密地貼住他的嘴。

  那不算真正的親吻,她也不知什麼模樣才是男女間情欲交相的親吻,只是學著她偷瞧過的一些動作,張開小嘴,努力地含住他的豐唇。

  暈眩隨即而至,全身血液皆往腦門上沖,年宗騰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他雙目瞪大猶如牛眼,直瞪住近在毫釐的美臉兒,黝膚燙到極處,似要從毛孔中滲出血珠子來。

  老天……老天……他快沒命了吧?為什麼胸口悶到爆痛?他眉頭皺折,不禁無力地閉起眼睛。

  緊繃感覺由胸臆往上攀爬,堵塞他的口、他的鼻、他的耳,教他連一絲絲空氣也吸取不了……

  他快沒命了嗎?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忽地,像是溺水昏迷者,在搶救過後回復呼吸,猛然狠抽一口氣般,他憑著本能大口吸氣,沒有預期的爽冽,竄進口鼻的全是女兒家獨有的馨香,溫溫軟軟,甜甜暖暖。

  然後,他的舌又憑著本能探出,主動鑽進姑娘的檀口裏,雙臂如懷抱繈褓裏的小娃兒,將她緊攬在胸前。

  不對!她做了什麼?他又對她做了什麼?

  驚駭如濤,年宗騰雙目暴睜,迅捷如電地抬起臉龐。

  他氣息粗嗄,心跳如雷鳴,愣瞪著臂彎裏皎美的潤容,半晌不能出聲。

  「騰哥……你不喜愛我嗎?」辛守餘再也沒半分矜持可言了,一輩子的膽識差不多在今夜全用盡了。

  儘管臉容沉靜中帶著羞澀,可內心裏,她亦是惶惶然,怕他真要拒絕到底,怕他當真沒將她放在心裏,怕他只把她瞧作對阿爹應盡的江湖道義,真以兄妹之情待她。

  他真喜愛她。年宗騰嘴上未出,心已有答案。

  他在江湖上走踏多年,見過的女子有豪爽、有清雅,有精明深沉足能擔一國相位,也有溫婉如江南雨蓮,卻是遇上她這樣的一個姑娘,堅強也柔弱,聰穎且赤誠,笑時要他心也開花,落出的淚卻有本事燒痛他四肢百骸。

  他怎是不喜愛她?

  見他依然沉默,似是教她的話問倒,辛守餘心裏苦笑,輕眨眼睫,嗓音更柔:「……你不想要我作媳婦兒嗎?」

  他想。當然想。年宗騰抿唇,面容嚴肅無比。

  她眸光在他粗獷的五官間遊移,瞧得好仔細,若她不是被一張被子全然裹住,此時此刻,她真想伸手撫觸他的臉,用指尖描繪他的長眉和眼窩,還有那張猶沾染著她的濕潤的唇。

  放縱螓首貼靠著他的胸口,她微微一笑,「騰哥,不打緊的,我並非要你一定得娶我,我只是想……想跟在你身邊,想兩個人在一塊兒,我想……這樣就很好了。」

  「妳說什麼鬼話!」怒氣來勢洶洶,猛地炸開,年宗騰沖著她低吼,「我不需要妳這樣委曲求全,不需要妳拿自個兒的身子來報答,更不需要妳滿口胡話,說什麼想跟在我身邊、想兩個人在一塊兒,還說若為我死,妳心裏也歡喜!妳歡喜,我不歡喜,我做的一切自是我甘願為之,妳這般待我,是把我瞧小了。」驀地,他放開她,逕自下床。

  辛守餘連忙掙扎爬起,見他背對自己,雙臂握作拳頭,肌理繃得死緊,正奮力調整著呼吸,方寸不禁絞痛。

  淚在眸中,順頰靜落,她輕喘著,也同樣奮力地調整氣息,「對不起,騰哥……我、我是真的,我說的那些話……全是真的,不是胡話,我沒要小瞧你,我只是……只是好喜愛你,心裏有你,想和你在一起,我當然感激你,可那是不一樣的,我分辨得出,那是全然不同的東西,我、我沒想要小瞧你,我沒有……我真的……對不起……」

  那高大魁梧的身軀陡地調轉過來,男人如遭電擊,愣在原地動也難動。

  她適才說了什麼?

  她說……她說……

  她喜愛他!

  好喜愛他!

  不是因為感激。

  她心裏有他!

  姑娘像是傷心無比,雖然僅是靜靜落淚、不住地落淚,偶爾會難以自製地抽噎,但那眉眼神傷,臉容通紅,真是好生難受的模樣。

  老天……老天……原來姑娘真是在對他表白情意,他傻呼呼、呆愣愣,全然沒能意會,卻只會黑著臉凶她,粗著嗓子指責她,他笨啊、笨啊!簡直笨到姥姥家!

  「守餘……」他重重歎氣,懊惱得不得了。

  兩個大跨步又倏地折回床榻邊,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對她說出好多好多心裏話,卻是站在那兒搔頭抓耳,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不懂為何,見他靠近,聽得他一聲啞喚,辛守餘眼淚落得更急、更凶,勇氣盡泄,只覺委屈難堪。

  「妳別哭啊,守餘,妳別哭,我我我……」男人在旁邊急得跳腳。

  「對不起……」她忽地捂住嘴,一手還壓住胸前被子,長髮遮掩著雙肩和裸背大部分的春光。

  「是我對不起妳!」他抱額一吼,房門突然「咿呀」一聲被人由外推開。

  「小阿叔,你對不起誰呀?這麼晚還在跟那個冷臉男……哇啊~~」迎面飛近一物,來勢淩厲。

  「滾出去!」裏邊傳來暴吼。

  年永昌遇險,逃命用的太極四象步立即使上,堪堪避過,竟是一隻黑靴。

  他雖然被迫「滾」了出去,眼力可好得不得了,隨意一瞥,房中情景已瞧得一清二楚,也不管是否會擾人清夢,立在回廊上笑聲朗朗--

  「小阿叔,出招不手軟,果然了得。哈哈哈,原來你早想答應辛爺所求,娶人家閨女兒過門啦!」

                

  經年永昌這一攪和,疑點頓出。

  辛守餘對阿爹先前寫下、囑咐她由京師帶出的那封信,原就心存疑慮,原以為便如年宗騰先前所說,除將情勢說明外,就是請他代為照看她和倚安兩個,未料及阿爹所指的「照看」,早有將她許給年宗騰之意。

  雖人定勝天,可偶爾有時,亦是人算不如天算。

  對那姑娘已隱瞞了好些時候,年宗騰原沒打算教她知情,但「事蹟敗露」,紙包不住火了,他和她之間尚有誤會待解,又有滿肚子的話急著要對她道出,如今卻再添此一件,頓時攪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即便出聲,也是不知所謂。

  更何況當晚,年永昌被一隻黑靴暗器趕出廂房外後,像要存心把事鬧騰開來,半夜扯嗓鬼叫,把行會裏半數以上的人全給吵醒,好幾個連鞋也不及穿,忙沖出來瞧著自家主爺半裸身軀,把人家姑娘裹在被裏,從自個兒房裏抱出。

  試問如此情境,天、地、人沒一方和合,他心裏再有話,也只能硬往肚腹裏吞。

  事情演變至此,姑娘是非嫁他不可了。

  她說,她心裏有他,是真心喜愛他,因那份真情真愛,所以想跟在他身旁,一直在一塊兒。

  唉唉唉……唉唉唉……聽得這話,他歡喜得幾要發瘋、發狂、發癡、發癲,顆心像被灌飽元氣,想扯嗓高歌,想仰天豪笑,想伸長臂膀,鎖擁她一身溫軟。

  可他為何會蠢笨如斯?怎惹得她委屈落淚,哭得那樣傷心?

  他笨啊!一句好聽話也不會說,全然沒將姑娘的表白當作一回事。他該明白,依她那害羞、矜持的性子,要她主動來到他面前,做出那些大膽的、驚世駭俗又教人驚心動魄的事,該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他對不起她。

  他喜愛著她。

  他可恥!情在心中,早該表達,一個大男人竟然拖拖拉拉、忸忸怩,想愛不敢愛,想抱不敢抱,想親吻竟也由姑娘主動!他的確可恥。

  四、五日過去,心緒沉澱而下,手邊大大小小的事全教他丟到一旁。今日,他打算提早回行會,找到那個教他縈懷在心的姑娘,將兩人之間的事做個全盤通解。

  反正她是非嫁他不可。

  米已成炊,他壞了她的名節,姑娘不嫁他,還能嫁誰?

  更何況,她本就喜愛他,他倆兒怎麼也是兩情相悅。

  再過一個多月便到年底,待解釋清楚,表明心意,他真能討個老婆好過年了,可以光明正大把她軟呼呼的身子抱在懷裏,親親她好甜的嘴兒,跟著再親親她好香的胸脯,然後再……再……

  武漢碼頭人聲鼎沸,貨船進出,幾個背上扛物、忙著趕時卸貨的工人若非反應過人,真要迎頭撞上像山一般杵在木道上的壯碩男子。

  「年爺,您哪不對勁兒?作啥杵在這兒傻笑?」

  「咦?咱瞧這日頭溫吞得可以,不可能是中暑了吧?」

  「那怎麼可能?再過一陣子都要過冬了,武漢火爐般折騰人的夏季,也沒見年爺中暑過哩!咱瞧他八成想到啥兒好事,笑得真賊!」

  「哇啊--年爺,您別流口水呀!完啦完啦,肯定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給勾了魂魄啦!」

  「狗子,去找永昌少爺過來呀!」

  「好、好--」

  「不用,我人在這兒。」軟衫公子爺偷得一點空閒,剛帶著自家小廝在前頭攤子喝過熱麵茶,此時正踩著悠閒步伐踱近。

  另一邊,感覺好些粗嗓在耳邊胡吼胡叫,好幾隻手正亂呼他巴掌,年宗騰陡地回神,雙臂護在胸前,兩眼睜大如銅鈴,「喂喂喂!你們作啥?這麼多人扁我一個,算啥兒英雄好漢?」

  「年爺,您心裏頭想啥兒呀?您也知道自個兒生得魁梧巨大,這木道就這麼丁點兒寬,您哪兒不去偏要在這裏神遊,難道還是咱們的錯呀?」

  「是呀,要不是瞧您是咱們年爺,咱才懶得動手呼您巴掌,呃……不是,是根本不想管您出啥事、哪邊不對勁哩。」

  「呃……」年宗騰登時氣弱,記起適才腦中轉的念想,黝臉更是熱呼呼的,寬嘴一咧,忍不住又要傻笑兼流口水。

  此時,立在一旁的年永昌朝眾位抱了抱拳,清徐開口:「不好意思,失禮失禮,我小阿叔年已三十,至今還未成家,他今兒個反常若此,全因心裏想著姑娘,怕人家姑娘不理會他,要他打一輩子光棍……」

  「喔~~」碼頭工人們點點頭,恍然大悟直瞧著年宗騰。

  「早說嘛,年爺,男人想姑娘是好事,尋常得很,不想那才叫糟哩!」

  「難怪要流口水啦,真這麼心癢癢,就快些上門提親,往後有媳婦兒抱,還不爽快!」

  年宗騰百口莫辯,更何況,他真被說中了,確實想辛姑娘想得心癢癢。

  那情愛他未曾嘗過,如今在心中蕩漾,想她一回,便震盪一回,一回又一回,不能抑止。

  他雙掌忽然「啪」一聲拍在兩頰,集中精神,跟著頭一甩,出手便把住年永昌手腕穴位,不由分說硬將他給拖走,害得小傳銀在兩人身後追得氣喘吁吁。

  「喂喂喂,小阿叔,有話好說,您這是為了哪般?」年永昌挑眉,暗自苦歎未曾在武藝上好好下功夫。

  到得一旁樹下,年宗騰終於鬆開,轉過身來面對他,雙手握拳抵在腰間。

  「全是你給害的。」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

  年永昌俊目微瞇,「我害誰呀我?」

  黑臉撇撇嘴,「你你……你害得我討不到媳婦兒。這幾天,守餘似是躲著我。那晚要不是你胡亂闖進,還嚷嚷那麼多人來看,我、我我早把事情對她說明白了,也不會拖到現下,惹得她氣我、惱我。」他的滿腔熱血、滿懷意愛,還沒來得及回應,兩人就給行會裏的老少當作好戲看了。

  年永昌低唔了聲,抓起插在腰間的書扇搔了搔後頸,神色有些詭異。

  年宗騰雙臂改抱在胸前,頗有逼喝的意味,「我不管,限你一個時辰,不,半個時辰之內,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作啥兒?」

  「作啥兒?你問我作啥兒?」他黑臉更黑,「當然是讓守餘點頭嫁我,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地嫁我作媳婦兒,讓你將功補過!」要不然……嘿嘿嘿……他抬起一隻缽大巨拳,在年永昌俊臉前晃動,「這般大的拳頭,你瞧過沒有?」

  年永昌頭頸趕忙往後仰,陪著笑,還沒出聲,一旁挨著樹幹喘氣的傳銀已搶了話:「小叔爺,您在這兒逼著少爺想法子,還不如快些趕去渡頭那兒!守餘姑娘和倚安姑娘全跟著那位姓杜的神醫老爺走啦,說是要回京城去。」

  「什、麼?!」

  他怎地全然不知?年宗騰雙目暴瞠,握作巨拳的指節頓時喀喀亂響,嚇得傳銀脖子一縮,忙抱住樹幹。

  「喔……是、是這個樣子的,嗯……這件事說來話長,小叔爺,您得讓傳銀想想,該打哪兒說起較對,嗯……好像是是是那天晚上那個……咦?耶?呃?小叔爺,您不聽啦?咱剛起了個頭……」

  再聽下去,有人要發瘋、發狂、發癡兼發癲了。

  那魁梧巨漢動作疾如迅雷,往碼頭邊拴馬的地方快奔疾馳,一躍而上,「駕」地一聲,往渡頭方向縱蹄狂奔。

  樹下這一邊,年永昌甩了甩適才被扣住穴脈的手腕,又慢條斯理地輕拂軟衫,整理儀容,這才斜眼笑睨著自個兒的貼身小廝,淡道:「傳銀,說得很不錯嘛,已聽不出來有心虛的味道,眉眼表情也好,呵呵呵……再這麼下去,有朝一日,你必得我真傳。」

  「爺~~您饒了我吧~~」嗚~~什麼主子嘛?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他誆騙人,他也是千百個不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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