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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絹 - 活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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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2: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6
席絹 - 活路

【內容簡介】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  
恁地再高貴的煩惱,也輪不到他來煩,  
打小身弱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毀容啊……容貌不是女人的第二生命嗎?  
那他這位未過門的媳婦,怎麼辦可好?  
他憂著呢,可她,似乎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容貌,  
反倒……有些慶幸自己的毀容?  
她,到底是……德容兼備的落敗豪門千金?  
聰慧的伴讀丫鬟?抑或……  
這般費事,只為……一條活路?  
有趣!原本只是了卻一樁傳宗接代的事罷了,  
如今竟教他上了心……  
不管她究竟何人、所為何事,總之,他對她好奇極了!  
這輩子,他終於有了值得一煩的事了……  
感覺,還不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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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3:1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走!快走!馬上離開!」急迫的聲音滿是疲憊到了極點的沙啞,而滿滿的恐慌,讓聲音的主人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憑本能的逃。中年女子雖然是奴僕身份,但卻是最為體面的那種,身為主母身邊最得力且受寵信的嬤嬤,從小到大,也是好吃好喝的被供養長大的,說是比起一般殷實之家的大小姐過得還富貴也不為過,幾曾吃過這樣的苦楚。

  「可……可是……阿爹他,沒回來……唔!」

  「噤聲!」沙啞的聲音幾乎已無力再發出更多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在割著喉嚨發出來的,如此艱難,字字帶血。「這些帶著!往南邊的角門跑!應該有人在那邊等妳,妳跟那人走!聽明白了嗎!」中年女子將一個小包袱塞在女孩手中。然後更慎重地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只被綢布包得密密實實的細長條物,像是個小畫軸什麼的,扯開小女孩衣服,讓她貼身放置。很嚴肅、很凌厲地直視著小女孩,道:「這個,絕對不能丟!死也不能丟,明白嗎?」

  「這、這個,娘,我不明白……」即使是天性較為沉穩的小女孩,也在今日這樣緊迫而詭異的情況下,難以控制自己滿臉的驚慌失措。還想說些什麼,卻因為被母親狠狠牢牢地箝住雙肩的力道而嚇得無法言語……她從沒見過沉穩得像天塌下來也能不動聲色的母親有過這樣的驚懼而猙獰的表情!

  「妳不用明白!只要活著,明白嗎?活下來!那才是妳這輩子唯一該記得的事!」

  「我、我不明白……為什麼……」

  「快走!」婦人用力將女孩往外推著走。

  「我不……」小女孩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就被外頭慌張逃竄的人潮給撞跌在地,險些被人踩踏在腳下。

  「小……小心!」婦人驚叫著將小女孩摟起,緊緊抱在懷中,不住地閃躲衝撞,顧不得渾身發痛,終於連滾帶爬地帶著小女孩縮在牆角。然後再一吋一吋地爬挪回屋內。

  放眼望去,發現此刻的情況已然混亂到一發不可收拾。

  四面八方傳來各種尖號、各種慘叫,一陣陣血腥味伴著燃燒的味道飄過來,中年婦女整張臉從原來的青白更向灰敗而去,恐懼成了她眼中唯一的色彩,但這還不足以讓她像其他此刻在周邊倉皇奔來跑去、無頭蒼蠅一般的男男女女僕從那樣失去所有神智,只會六神無主地瞎跑。

  很明確的情況,如果婦人仍然堅持小女孩自己一個人逃出生天,恐怕跑不到三兩步,就會被這些人潮踩成肉泥!

  所以,她必須帶著小女孩一同去!無論如何計量,小女孩活下來才是她必需做到的,其它的想法都得押後!

  婦人狠狠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讓自己有足夠的力氣起身,並咬牙抓著小女孩的手衝出房間,朝南邊跑去。中途雖然不時被亂跑的佣僕給撞得東倒西歪,但方向始終沒變,就是那唯一有機會逃出去的生天!

  中年婦女帶著小女孩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到南邊角門——但那個平常只是用來提供人收泔水垃圾的角門,如今也擠滿了拼命想往外逃命的佣僕!

  更可怕的是角門外,還有一列披著鐵甲的士兵橫刀而立,高叫:「若有企圖趁亂脫逃者——立斬!」

  「娘……」女孩低喘出聲。

  「別出聲,跟我走!」顯然眼下的情況早已在婦人的預料下,她摟著小女孩,閃進假山後方,朝一排種在圍牆邊的矮樹叢走去。

  「娘?」

  婦人臉色嚴峻,沒有出聲,跪坐在地,撥開茂密的草堆,摸索好一會,才在某個暗處摸到一道小門,用力扳開。

  「爬進去!快!」不讓小女孩有發問的時間,邊說著,便已將女孩壓下,讓她朝那個小洞爬進去。「朝這個洞一直爬,雖然有點遠,但出去的地方是安全的,紀嬤嬤會在那邊接應妳,妳快走!」

  洞口很小,小到剛好足以讓小女孩匍匐著身軀活動,若是大人的身量,怕是容不下的。小女孩勉強回身,急聲叫:

  「娘,那妳呢?還有爹,爹他,還有哥哥,還有姥姥……」

  「那些妳都不用管!他們都不重要——包括我,妳都不用掛念!記住,只要妳活下來就好,活著!無論如何!活下來!」

  「可是——」

  「沒有可是!妳才是最重要的,無論如何,活下來!」

  小女孩還想說些什麼,但婦人再也不給她開口的機會,重重將她朝裡頭推了一把,小女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跌去。然後洞口的門便被大力推上,留小女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洞穴裡,隔開外頭的驚吼哭號與所有恐怖喧囂。

  女孩不好容易爬起來,朝那門用力拍打著,卻沒辦法將那門打動分毫。正想放聲喊叫,將母親給叫回來,卻聽得外頭,在很近的地方傳來淒厲無比的慘叫,一聲聲,有男有女……

  在這些淒厲慘號中,傳來粗獷的號令聲,聲音來自很遠的地方,卻能輕易蓋過各種號叫,也清晰傳進小洞裡女孩的耳中——

  「這些只是奴僕,都殺了,一個也別放過!殺完了,一把火全燒了!」

  「是!」

  小女孩張大了嘴,想尖叫出她的驚怖,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渾身無力地跪在洞裡,任由外邊那彷如修羅地獄般的慘叫不時地傳進耳裡……

  她一直聽著,聽著,木然地接收著所有聲音,直到她的體力與精神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昏厥過去後,腦中的所有雜音,全化為母親最後的交代——

  無論如何,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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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4: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但凡大戶人家,為了彰顯身分,排場總是氣派非凡的。而身為開國功勳之一的鳳城沈家,更是當之無愧的箇中翹楚,即使百年來,出仕子弟漸少,人丁逐漸凋零,甚至可說徹底退出京師的政治中心已有二十餘年,如今偏安於祖籍鳳城一隅,曾經赫赫聲名的開國三十六功臣之一,如今對那些朝廷新舊顯貴而言,不過是湮沒於歷史的一筆記憶,沾著無數塵埃,不具有什麼談論價值。

  不過,曾經顯赫過數十年,被皇室優待過的世族大家,就算失去了政治舞台,遠離了京城權利核心,在權貴眼中顯得落魄不已,也依然有足夠的金錢與聲望,在祖籍地保有應有的尊榮與華貴的生活。

  所謂的「鳳陽沈家」,正是這樣的存在。沈家在鳳陽城裡擁有崇高的地位,就算是歷任的州牧太守什麼的大員來此就任,即使是作作秀、過過場,也理所當然得將前來沈家拜訪當成上任第一件必做的任務。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落魄的王公仍然是平頭百姓堆裡的天皇老子,遠離京城,就是個被允許存在的土皇帝,只要不叛國、不張揚地草菅人命弄得人盡皆知什麼的,大抵來說,國家都會極之優容之。

  所以,鳳陽沈家對鳳陽人來說,是擁有潑天富貴的、是尊榮無比的,無論怎樣奢侈揮霍都是合理而正常的。

  人丁凋零、子息艱難的沈家,在這一代,只餘下一名獨生女——沈雲端。

  沈雲端是沈家第六代唯一的孩子,也是嫡女,沈家第五代的獨苗虛弱到沒有來得及留下庶子庶女,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稱幸。她的父親生來體弱,幾乎不曾下過榻,可說是用各種名貴珍稀的補品藥品給勉強灌大的。然而即使是這樣,這根沈家獨苗依然沒能活過十七歲,留下才迎娶半年的妻子,以及兩個月的遺腹子,撒手人寰。

  曾經有已然出五服的旁支親戚企圖挾著本家同源的威勢,與家族族長共同謀奪沈家的巨大財富與地位,強勢欲將幾名宗族子弟給過繼入沈家,號稱不忍赫赫沈家香火斷絕,日後列祖列宗無人祭祀供饗,正大光明地打算以此機會將沈家瓜分一空,但幸而皇家不允許,沈家剩餘的老弱婦孺拼死頂住了這些蝗蟲一般的親族,就差點沒親自上京城告御狀了。開玩笑,開國功臣的家族豈是那麼容易染指繼承的?無論是基於哪方面的考量,皇室都不會允許的。

  沈家的奢華,展現在任何一方面,並且不介意天下皆知。

  擁有的良田土地店舖幾乎占據了鳳陽的一半,並且是最好的。

  宅邸占地廣闊,處處雕梁畫棟,每一處院落都有專屬的假山水池的園林造景,幾乎像是要將天下各地的美景都囊括於其中。任何一個有幸進來參觀過的人都得驚呼:皇宮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沈家的主子很少,至少目前有資格居住在沈氏大宅被服侍的正經主子也就三個,但服侍的管事婆子丫鬟等各式職等的佣僕就超過三百個人。

  三百多個佣僕聽起來很多,但每當沈家舉辦宴會時,仍然會呼喊著人手不夠用,還得將外頭店舖、莊園的夥計佣僕給調過來幫手。

  或許不見得每一個佣人都被合理的使用了勞動力,被冗置的人手一抓就一大把,但這一點也沒人在乎,重要的是沈家的臉面,絕不容許丟份的排場!

  自從沈家退居鳳陽之後,每一代的沈家人都是這樣做的——愈奢華愈好,聲勢絕不可疲弱;無法在京城立足,至少得是鳳陽第一!

  可以說,就算是伺候在姨奶奶那種半主子之類的人身邊的佣僕,最不濟的也有六個人的配備。而正經主子——沈老太君、沈夫人,以及沈家如今唯一的指望沈雲端,這三名理所當然應該享用沈家一切榮光的人,配備在身邊伺候的佣僕至少都有三十個人以上,這還不包括專門的車夫、轎夫、馬夫這類待在外門,隨時等候驅使的粗使佣人。

  而沈夫人自從拼死生下女兒之後,身體一直虛弱,始終沒法調養好,可能正如太醫所言,心思鬱結,心病大於體病,終究將原本就不健旺的身體給拖垮成藥石罔效。據太醫明言,沈夫人的身體,再能拖,也就是這半年內的事罷了。

  年邁的老太君、病弱的夫人,無男丁支撐的家業,最後的一點念想,不過就是希望沈家最後的一點骨血,可以配得一樁良緣,並且藉由良緣,延續沈家的榮光。

  這樣重大的責任放在一名女子身上,照理說是不應該的。女子卑弱,這是自古以來以男性為主的社會所形成的共識,牢不可破,雖是壓抑了女性的發展,但同時也保護女子不被冷酷的世道傷害。將她們圈在一個小小的後宅天地裡,一生就這樣過去,就是對她們最好的保護——至少男人們都是這樣想的。

  而沈家這樣的特例,實屬不得已,但也算情有可原。整個社會都會默許沈家為此籌謀的。

  然而,老人家為家族延續而苦苦盤算的心思,身為沈家未來希望的沈大姑娘並不一定有相同的想法。

  沈雲端小姐,出身高貴,自小被如珠如寶地疼愛著長大,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廣宇華廈,屋裡隨意放著賞玩的皆是奇珍異寶。就算偶爾跟祖母出門禮佛,放眼所見都是對著沈家氣派排場躬身敬禮的人。沈家是鳳陽第一世家,見官不拜不說,城裡最大的官還反倒得親自來拜見。

  她習慣了高高在上,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切的特權與享受都是她生來該得的。她當然讀過天朝的開國史,主要是為了讓她了解沈家祖先身為開國功臣之一的榮光。打從她五歲開蒙以來,圍著她轉的教授先生就有二十來個,其中有四個男先生教她國史、四書五經、琴棋書畫;另外十七個女先生,教她女四書,以及所有身為完美淑女該學會的所有一切,所有德言容功相關的,全都得會!

  因為她是沈家最後的希望。所以她必須學那些其他高門大戶淑女不會學的四書五經,甚至德言容功相關的課程,也不會有人像她這樣學得繁雜而多樣,並且被要求全都得做到!

  沈雲端今年十六歲,已經到了再不議婚就太遲了的年歲。雖然一般來說,國朝的女子在十八歲以前出嫁都不算晚婚,但任何一個稍有名望的家族,其子女的婚配對象,向來是在孩子十歲左右就四處挑選相看,並且在十四歲就會訂下婚約,在十八歲之前完婚。而沈家,因為情況特殊,所以才耽擱至今。

  雖然有點晚,但沒有人會覺得沈家小姐會因此而嫁得不理想。

  就算不看在沈家驚人的財富,純粹從沈雲端小姐驚人的教師群,以及不小心從那些教師口中偶爾流傳出來的,關於沈家小姐的功課評價,雖僅是隻字片語,但也足以讓那些打聽的貴婦們明白——那沈家小姐可是國朝最標準的淑女兼才女!絕對是最高標準的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在家賢妻、在外貴婦!她的出色,就算放到京城與那些正興旺的名門千金相比,也不會有絲毫遜色,甚至可說是去給皇家當媳婦都非常夠資格的了。

  所以,沈雲端小姐絕對不愁嫁,更不愁高嫁不被接納。她太出色了!

  當然,沈雲端小姐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 ※ ※

  沈雲端小姐因為是沈家未來的希望,更因為尚未出生就失去了父親,自然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深受祖母與母親完全無保留的溺愛,從小到大,絕對的慣著順著,斷不容許任何人冒犯她,連一絲一毫的違逆都是不允許的。

  當然,這些指的是功課以外的任何事。

  如果沈雲端不是個女子,而是男兒,恐怕定然會被慣成鳳陽城一霸,欺男霸女、殺人放火什麼的,想來也不會有人敢管。幸而她是個女子,如若養成驕橫性子,也頂多窩在自家宅邸裡刁難丫鬟、罵罵嬤嬤婆子什麼的。

  當然如此顯赫門庭的沈家,通常自幼以詩書禮儀教養,倒不至於將一名嫡女千金教育成出格嬌蠻無儀的模樣。所以,沈雲端是個看起來很合格的千金小姐,至少她沒有很張揚的個性,向來就乖乖學習著那些足以壓死人的課業,在每個教師考核著學習成果時,都能博得一定的好成績,讓她美名順利傳揚出去。

  沈雲端喜歡各種對她的讚譽。這也是她一直以來非要保持著好成績的原因。有些事情不需要人教,就能無師自通。比如她從小就知道,身為沈家唯一的孩子,即使只是嫡女,整個沈家的榮華富貴都是她該享用的;然後,更從祖母與母親的期望中明白,如果她表現得愈出色,就能得到更多的疼愛,那種疼愛是來自於沈雲端本身,並且大於嫡女血親。

  她的出色,會令她獲得諸多優待與信任。

  比如一個月兩次出門禮佛的機會;比如每年春夏兩季可隨意到城外莊園小住一段時日,賞春避暑遊玩鬆快一陣子;比如可任意取用自己的月銀,而不必被教養嬤嬤掌控、被祖母控管。因為她沈雲端是如此的知書達禮、如此的品學兼優;小小年紀就不教大人擔心,總是體貼懂事……

  如果這樣出色的大小姐是個嫡子就更好了。若是嫡子,何愁沈家不能重振昨日榮光,重新在京城立足——許多人都忍不住這樣唏噓著。

  但沈雲端從來不因為自己是女兒身而遺憾。她喜歡自己是個女孩兒,是個身分如此高貴的女孩兒。如若她是男兒身,誰知道沈家長輩為了家族榮光,還會將她壓榨成什麼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十六歲的沈大小姐該談親事了,所以原本教授沈雲端課業的二十幾位教師,在認定大小姐學有所成之後,那些琴棋書畫相關的、女紅廚事之類的教席,都在拿了厚厚的謝師禮之後,被恭送出府。有意歸家的,遣人一路送回故里,再遠都送;有意另尋新東主的,也安排妥當,總之皆大歡喜。財大氣粗又極愛臉面的沈家,任何舉止、行事上就算無法面面俱到,也斷不容許教人說聲失禮。

  剩下的教師,其實也就是一些教養嬤嬤了。這些人共有六個,其中有三個是自幼就跟在沈雲端身邊,一個教她言行舉止、待人接物各方面的禮儀;一個盯著她食衣住行穿著打扮上的儀態;第三個則是跟著沈雲端,幫她管理居處的所有瑣事,包括丫鬟與名下私產,並且根據隨時發生的情況,提點沈雲端如何理家管人,藉此了解人情世故,並學會如何當一個主子。

  另外三個嬤嬤雖是外聘進來,時日也不算久,但來歷可不凡,皆是皇家恩典放出來的一流禮儀大家,向來是每個高門大戶趨之若鶩想要招攬進來供奉著的。以沈家遠在鳳陽的情況來說,照理說是不可能一口氣就得到三名嬤嬤,但沈老太君本身出身京城大家,幼年時更與當今太后有過幾年情誼,對於這樣的小事,只消請人進宮說一聲,對太后來說並不是什麼為難的事,何況沈家如今情況,太后就算給予任何方便,也不會在政治上有什麼變動,於是在早幾年前就允了。

  皇家教養嬤嬤的名頭大於實質用處。所以沈雲端的主要教養嬤嬤仍然是自小陪著她的那三位,而這三位從皇家請回來養老的大神,也就好吃好喝地供養著,平日陪在老太君身邊說笑的時間多過盯著沈雲端的言行舉止。每旬三日講課日,說的是皇家規範,命婦覲見禮儀,再者就是三從四德之類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沈雲端那龐大的教師群早就教過無數遍了,就算沈雲端再不學無術,也可以倒背如流了。

  沈老太君一切的努力與造勢,都是為了將孫女嫁進京城裡去,而且得是京城的高門大戶,並且這個高門大戶還得同意日後沈雲端若生了第二個兒子,必須過繼回沈家,支撐起沈家的門戶!

  在半年來的挑挑撿撿中,京城所有適婚的、未談親事的青年才俊,都被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給仔仔細細挑了個遍。當然,並不是每個她們看得上眼的大戶都會看得上沈家這樣落敗的人家,那些也得從名單裡劃掉。

  不再暄赫的沈家,其實也有其優勢。至少,沈家非常的富有,而且,失去政治權勢的沈家,與任何一個大戶結親,都絕不可能遭致皇家猜忌。對一些當權的官宦世家來說,清貴的沈家未嘗不是一個適合的選擇。

  婆媳倆忙了大半年,以最嚴苛的標準去選擇淘汰,寫在最終名單上的,就只有三戶人家了。

  「長信侯葉家次子,威遠伯張家四子,以及……永昌公周家三子……這個周家,可是當今皇后母家,未免也太顯赫了……他們真有與我們結親的意向嗎?」沈夫人輕咳了兩聲,接過隨身丫鬟端過來的冰糖燉梨湯喝了兩口,才以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

  老太君指著紙上寫在最後的那個名字,緩緩道:

  「這個永昌公嫡出的三子,與前頭兩位兄長差了十五歲,算是國丈的老來子,據說生來體弱,文不成武不就的,一直就在家嬌養著。萬幸雖然無法進入朝堂獲得一官半職,卻也沒養成驕橫惡少脾性,並不如其他京城紈褲那樣成日惹是生非,反而安靜淡然,很是安分守己。」

  「沒有一官半職,又或者一生都毫無建樹,倒也不算什麼,然而,這體弱……卻是不得不多想想了。」沈夫人低眉順眼,小心翼翼說著。

  沈老太君抬眼看了媳婦一眼,淡淡道:

  「我問過那三個嬤嬤,她們都見過這幾個公子的。這些功勳大家的子弟,自幼都是在皇家學堂裡與皇子們同窗過的。葉家次子武勇過人,有意考武舉從軍,豪言為國鎮守邊關,掃平一切犯境的蠻夷。而張家四子現為九皇子伴讀,據說素有智謀,深受倚重……日後定然會進皇子府當參事長史什麼的,日後……怕是處境十分風險,或有大起,可能大落。若是只求雲端這一生安穩平順,就不能選這兩個孩子。有時身強體健,志向高遠的人,比病弱的更容易薄命。」

  「但是……」沈夫人咬著唇,仍然有些疑慮。從婆婆的話語裡,她當然明白婆婆的選擇正是她比較不希望的那一個。

  沈太君微一揚手,不讓媳婦說話,自己接著道:

  「這個周家三子,上有長他二十歲的大姊,是當今皇后,皇后待這幼弟,一向是當成親兒子一般關愛的,在公爵夫人病逝之後,幾乎可說是抱養在身邊與皇后三名嫡皇子一同成長的。而周家三子的大哥如今是當朝戶部尚書,二哥是威鎮沙場的將軍,一掌天下錢糧,一掌軍方最強兵馬,皆深受當今皇上倚重。有這樣的倚靠,夠重了。而身無一官半職,又背景強硬的周樞,才是最安全的那一個。這樣的一個人,甚至無須長壽。」

  沈夫人聽到後來,被婆母的結語句給驚得差點張口結舌。一口氣沒順好,連咳了好幾聲,都無法言語。

  老太君意味深長地看著媳婦,以極輕又極冷的聲音,像在耳語一般道:

  「這個周家三子,只要能活到給雲端至少兩個兒子,就我算著,再活個十年八年即可。他的家世與雄厚背景,定可保他的後人至少兩代無憂。這,也就足夠雲端的孩子成長成才,並被教育著掛記我沈家的振興。」就算這樣的大家族無法同意有任何一個孩子歸姓母家,至少也會在各方面加以補償,甚至,等到孩子們成長到足以作主時,其下一代的子女,就有可能承繼沈家的香火……

  沈夫人嘴抿得更緊,連咳嗽也沒有了,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垂著頭,像是一切以婆婆馬首是瞻。

  身為女人,身為皆是出身榮顯的女人,兩人心知肚明這些語句下最真實的意思——對於男人,只要他能給予子女足夠的庇佑與尊榮,在傳宗接代的任務完成之後,最好不用活太久。

  有權有勢有錢的男人,活得太久,是嫡妻的不幸。

  與身體不好,但也活了三十八歲的夫婿身邊那些通房小妾姨娘鬥了近二十年的老太君,親身體會了這個道理。

  而,嫁了個身體極度不好,才成親半年夫婿就撒手人寰的沈夫人,雖沒機會親自參與後院的女人宅鬥大戰,但在娘家時,也是親眼見過各種不堪的。

  男人,是後宅的禍根,一切血腥的始作俑者。

  而今,婆媳倆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個話題,無非是,她們的男人都沒了,有兒子的,死了;另一個沒兒子,只生了一個女兒。

  婆媳兩人如此一心籌謀的,是沈家唯一女兒的將來前途。所以這話題才能說得這樣坦白。

  無論如何,她們的雲端,都應該有順心如意的一生。

  傾整個沈家之力,她們一定能做到。

  一切,為了沈家的未來!

  ※ ※ ※

  在外頭擁有各種賢良淑德好名聲的沈雲端,實際上是個什麼樣的人,最清楚的除了她身邊的四大丫鬟外,再者就是其母親沈夫人了。

  如果說沈老太君打孫女出生時,就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幫孫女造勢,那麼沈夫人後來不得不做的事,就是幫唯一的心肝寶貝掩飾——當她終於發現女兒那無所不能、才德兼備到幾乎逆天的賢名根本是摻了天大的水分之後,六年以來,只要身體允許時,她都會盯著女兒拼命補習,然後……不斷地為女兒挑選合適的大丫鬟。

  經過六年的汰換之後,仍然能留在沈大小姐身邊當大丫鬟的,必須是忠心到可以為之捨命、嘴嚴到比啞巴更可靠,當然,在這兩個前提之下,必得具備的至大才能就是能夠學會所有沈雲端該學的東西!

  老實說,並不能指控沈雲端太過不學無術,而是沈老太君對她的造勢太過火了,這世上天才不是沒有,但肯定不會是沈雲端。

  沈雲端還是很努力的,所以才能十幾年來都沒讓老太君發現她的才華不若老人家想像的那樣卓絕不凡。但沈雲端其實非常喜歡那種被崇拜追捧的感覺,這也是在自家母親還沒發現她的真實情況前,她便已自己挑了「合適」的丫鬟來為她當槍手了。

  沈雲端目前的四個心腹大丫鬟,分別是知夏、秋染、藏冬,還有,就是最早、也是待最久,並且從未被人有機會頂替掉的槍手,一個令沈夫人忌憚的天才——楊梅。

  除了楊梅以外,另外三個丫鬟都是家生子,並且除知夏外都是沈夫人陪嫁過來的人家,忠誠度最是無須置疑。她們都是先後經過一番培訓之後,被認定合格,於是才有機會上崗,成為沈家大宅裡令所有佣僕羨慕嫉妒的「二小姐」。

  誰都知道,沈府裡最好的差事是在沈大小姐身邊。工作輕鬆,吃穿用度是最高檔不說,還不時可以從另外兩位主子那裡獲得賞賜。而若是有機會晉身為沈大小姐身邊的一等大丫鬟的話,甚至還有幾個專門的小丫頭伺候著呢!這生活啊,簡直連一般商賈之家的千金小姐都比不上的。所以這四大丫鬟的位置,私底下都被戲稱為「二小姐」。

  這四個「二小姐」平日不用忙針線活,不用打理衣物房間,不用伺候姑娘起居,這些活兒都歸二等丫鬟。她們只需管帳、管人,然後陪大小姐讀書,那些原本往上管得了姑娘、往下教訓得了所有丫鬟的奶嬤嬤等體面些的婆子,不僅無法管制她們,甚至還得加以巴結,才能在這兒活得舒心些。

  精明,腦袋聰明,是對一等丫鬟的基本技能要求。只要有足夠的聰明,就能過上千金小姐般錦衣玉食的生活,對一個僕人來說,還有比這個更美好的夢想嗎?

  這種生活怎麼不教人忌妒、生恨,想方設法取而代之?

  比起另外三個在沈家大有根基的家生子,這楊梅可說是最容易去鬥倒,並取而代之的人了。但偏偏,楊梅卻是待在沈雲端身邊最久的人,在她之前的人,早被換掉了;在她之後的人,也換過好幾輪去了,就她一個始終巍然不動,也實在是本事了。連沈夫人都換不掉她!

  沈夫人很不喜歡楊梅,甚至懷疑,當年才八歲的女兒,根本不可能會想到利用槍手來幫自己完成那些繁重的課業,定是有人在一旁教唆進讒,才起這樣的頭,然後一路走錯至今,直到兩年後沈夫人發現女兒學習的真相時,再也沒有扳回的機會,只能繼續錯下去,幫著掩飾,讓所有的謊言更為圓滿……

  這六年來沈夫人總想挑出一點錯,好將楊梅遠遠打發掉,甚至曾經動過殺心……但女兒的袒護讓她下不了手;而楊梅同是也是女兒絕對不可或缺的身邊人……可以說,其他三人的學識,加起來還沒有楊梅會的多,不管琴棋書畫上的靈性、仿得與沈雲端一模一樣的筆跡,還有每每面對教席抽考,那準得嚇人的考前猜題,竟從未出錯!簡直是不可思議!四書五經念得通透不說,連德言容功上的成果也是驚人的出色!

  沈夫人不得不承認,這個身分下賤的楊梅,是個百年罕見的天才!生為女子,真是可惜了!

  如若她出身為男子,定能將自己贖出賤籍,並且輕易在科舉上得到名次,順利晉身,在朝堂上鴻圖大展,青雲直上到成為當朝首輔也未可知。

  但她是個女子,更是個丫鬟。這樣一個天資嚇人的賤籍女子,想來任何一個主子都不敢放心用的吧?比主子聰明,更可怕的是擅於挑撥使弄,這種丫鬟終會成禍患!

  也只有她那個被寵得天真無比的女兒,才死命不放手,大聲嚷嚷著一天也少不了楊梅!一點也不知道這樣女子的可怕。

  所以沈夫人早已經決定了,在她過世之前,除了要給女兒尋個好姻緣之外,另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除掉楊梅。

  笨女兒,妳怎麼就這樣沒一點心眼哪!沈夫人每每想到自己時日無多,卻老除不去那必成心腹大患的楊梅,總是恨恨地在心底這樣罵著。

  ※ ※ ※

  如果沈雲端當真沒一點心眼,那麼她就不可能力保楊梅在身邊服侍,始終不肯讓別人替換掉。

  當然,這一點,沈夫人是不會知道的。

  沈雲端或許天真,被嬌慣得不知人間疾苦,甚至認為世間的種種富貴合該由她來享用,而且還是別人求著她享用……但那不代表她不聰明。她不必太聰明,但她知道怎樣去用人,而且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知道怎樣做可以讓自己獲得最大的利益,這其實也算是非常難得的天賦了。

  她喜歡自己流傳在外的盛名,但從不覺得自己應該名副其實,只消能夠永遠讓世人這樣認定即可,所以她毫不顧忌地在學業漸漸感到力有未逮時找來槍手。比較花腦筋的地方是如何遮掩嚴實,不教人發現。這在童年時或許還算容易,但必然會愈來愈不容易,所以她才讓母親發現破綻,料定溺愛她若性命的母親,會成為她最好的掩護人——確實,就是。

  雖然祖母常常在看了她完美的窗課成績時、或在聽聞教席們讚不絕口時,總不免長吁短歎著:若雲端是男兒多好?咱沈家何愁不能重立於廟堂之上,成就另一輝煌!

  但沈雲端一直很滿意自己是女兒身。

  即使她當真是學業成就驚人的天才,即使沒落的沈家多麼渴望有個兒子來支起門庭,讓家族的富貴綿延得更長久一點,而她在享用沈家積累了五代的顯赫名聲、先人遺澤、富貴生活時,自當也該承擔起責任。但她依然慶幸自己是女兒身,可以理直氣壯地享受著一切,卻不用付出那麼多。

  她想要的,是在這樣富貴美好的生活下,嫁到一個心儀的如意郎君,兩情相悅、琴瑟和鳴、被百般疼愛珍惜,然後白頭偕老。

  她知道祖母與母親在半年前就忙著為她找合適的夫婿,也知道祖母為她挑出來的人選絕對不會差,不管是家世還是人品……至於容貌,就無法強求了,那從來不是挑婚嫁對象時的第一考量。不過,名門世家,通常也少有長得不堪入目的就是了。這倒也無須擔心太過。

  但沈雲端對那些世家子弟卻是興趣缺缺。

  所謂的嫁女高嫁,娶媳低娶之類的情況,對她來說並不適用。祖母一定會讓她高嫁,而且讓她嫁進京城,讓沈家重入京城的貴婦社交圈。可是,沈家這個在鳳陽呼風喚雨數十年的地方性名門,重回京城,簡單形容,就是從雞首變成牛後,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會被貴婦們用審視而輕視的目光打量著,而她必須花很大的力氣,在好幾年內小心謹慎,斷不可有絲毫的錯誤,包括不小心說了一句不恰當的言詞,都可能被嘲笑好久。這些京都裡成長的人士,總會有高人一等的傲慢,動不動就以輕蔑而嘲笑的口吻評著那些努力想打入京城社交圈的人:「畢竟是窮鄉僻壤來的,果然如何如何」。童年跟祖母去過京城探親的沈雲端對此深有體會。

  然後,直到終於完成生兒育女的任務,而子女的品質也不太差之後,她才算勉強被貴婦們接納進去了,但還是屬於容易被無視的鄉下人……

  沈雲端喜歡取巧,不喜歡吃苦。而吃苦這東西,她從出生至今,幾乎是沒受過的。而她也太喜歡自己如今生活的形態了,不打算跑去京城無端成了個不起眼的鄉巴佬,被嘲笑賞白眼還得忍著。

  半年來,沈雲端心中的天秤左傾右擺著不停考慮著自己未來的路怎麼走最好。如果祖母挑的對象實在很優秀,就像是戲文裡那種英姿煥發的或俊秀非凡的男子……比如蘭陵王、比如潘安仁,那沒有二話,就算去京城遭受白眼,也認了。除此之外,那些世家子弟,不管家族的父兄長輩們是否高官厚祿、權傾朝野什麼的,對她來說,沒有絲毫吸引力。話說回來,比起那些跟她一樣自小生活在富貴裡的世家公子,她更為感興趣的是飄零江湖的浪子豪傑、不為經濟仕途折腰的隱士書生……

  一個生長在由無數富貴堆起來的姑娘,自然不將阿堵物的有無視作婚配時的條件,反正她家資豐厚,所以更能隨心所欲一些。

  不管未來她將會有怎樣的姻緣,楊梅對她而言都是極其重要的一顆棋子。進可攻、退可守,好用到難以想像。

  所以,怎麼能讓母親除掉楊梅呢?

  只是,她心中的這副小算盤,可不好對親愛的母親直言呢。

  因為,那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

  ※ ※ ※

  沈府的三個主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主要的任務是為沈家姑娘尋得一樁好姻緣,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然而,她們不知道的是——

  沈老太君居然走得比體弱的沈夫人更早,一個才過五十五歲壽辰,向來身體健朗的老太太,就在秋末的半夜,一個天氣突然冷下來的夜裡,被一口來不及吐出的痰給梗住了呼吸,就這麼靜靜地亡故了。

  而那時,老太君才剛定下孫女與周家三子的婚約,交換的庚帖還在驛道上,被快馬傳送著。

  老太君過身後的三個月,沈夫人也沒能挨到開春,來不及與周家訂下詳盡的婚帖,在不甘願地吐出一口血之後,憾然離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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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5:35 |只看該作者
於是,半年之內成為一名坐擁金山銀山的孤女,沈家族人、老太君娘家親人,沈夫人娘家親人,全都飛奔而來,企圖為「可憐的孤女」好生作主,信誓旦旦絕不會讓那些別有用心、狼心狗肺的人來染指沈家一丁點……

  在這亂哄哄的情況下,像是嫌沈家的災難還不夠多似的,那目前被暫名為「可憐的孤女」的沈家小姐,在春日的某一天,例行前往萬佛山禮佛祈福的途中,因天雨路滑,乘坐的馬車突然失控滑落下深數十丈的斜坡,雖說是萬幸無人死亡,但馬車因此支離,小廝馬夫丫鬟們受傷輕重不一不說,而沈家小姐則因大受驚嚇之故,竟狠狠生了場大病,一度幾乎被所有大夫認定救不回來……

  當然,後來是救回來了,但……據說,沈家千金在那場意外之災裡,雖僥倖活過死劫,卻是……重傷了臉。

第二章

  「你想活命嗎?」

  「無論如何,當然是不想死的。」

  自從那場意外過後,好不容易被救活下來的沈家千金,幾乎可說是完全變了個樣——喜怒不定,陰陽怪氣。

  原本愛玩愛笑愛學習的沈雲端,將琴棋書畫視為日常必不可少的日常作息的人,如今再也不是這樣了。尤其在她親手將書房幾乎給砸爛之後,沈府上下所有人,便深刻認知了他們如今唯一的主子姑娘,被刺激得失去神智,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優秀出色的沈雲端了——那個曾經被外頭傳為「大家閨秀模範」的沈雲端,已經消失在兩個月前的那場災難中……

  沈雲端的書房,整個鳳城都知道它的珍貴。那可是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生前搜羅了前朝知名的文學大家所著的孤本書籍、名畫、書法等等,隨便一樣都是價值千金的古董,甚至是想以千金購得都不會有人割愛的珍品。沈雲端的書房能這樣奢侈地擁有古籍名畫布置,得益於沈老太君與沈夫人都是出身於書香豪門,嫁妝裡有的是這樣的隨嫁品。

  所以沈大小姐的書房,自然不是誰都能輕易進得的重地,總是由四大丫鬟,或者是大小姐親手來打理布置,一般打掃的丫頭婆子是不給進來的。然而曾經這般寶貝的地方,在前幾日,差點讓大小姐突發而起的怒火給毀了個乾淨!

  雖沒真拆了整個書房,但曾經那些很喜愛的古董書畫、孤本珍品,卻被撕毀不少,甚至驚動了目前客居在沈宅,還稱得上是沈雲端長輩的那幾位老爺夫人。尤其是沈老太君娘家的弟弟,身為一個書香世家的文人,見到這些珍稀的古董書畫,竟被如此糟蹋,心痛得幾乎一口氣沒上來就給厥了過去。等他老人家緩過氣來,就衝到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隔著屏風大肆教訓了一番。

  可惜卻沒有得到沈雲端任何關於懺悔方面的隻字片語。性情大變的沈雲端,雖然還不至於對長上頂嘴忤逆,但不予理會總是可以的,所以舅老太爺的滿腔怒火簡直像砸在空氣裡,連個聲響都聽不到。舅老太爺給氣得直跳腳,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讓小廝給扶回書房,強令丫鬟們把還沒慘遭毒手的書畫古籍都給小心收起,再不給沈雲端任何機會毀掉這些價值連城的歷史瑰寶!

  如果是以前愛書如命的沈雲端,看到心愛的書房變成一間光禿禿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論一番的,但現在,沈雲端連流雲苑的大門都不出了,又怎麼會去在乎書房變成什麼樣子?

  流雲苑裡有一間朝東的角間,三面採光,窗戶開得大大的,是個夏天取涼的好地方。夏日時,沈雲端每日晨起練字彈琴就在這兒,勉強算是間小書房,但更確實地說,是她的休閒起居室。在這兒寫字練指法、看看閒書,在閒書裡點評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曉的;許多練習寫的字或文章,常常當日就丟在炭火裡燒掉了,不讓隻字片語有流傳出去的機會。

  當沈雲端病癒之後,再也不出流雲苑、不去書房後,她活動的地方,除了閨房,就只有東間這處了,所以丫鬟們端茶送藥送飯送點心什麼的,只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東偏間找來,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雲苑,擁有二三十個下人服侍的地方,自從大小姐受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輕易在這兒聽到談笑聲,可說連個聲響都幾乎聽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時啞了似的,都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絕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處的周圍,生怕無端遭受斥責打罵的下場……這樣的事,這兩個月來,已經發生太多起了,連那些個「二小姐」們、曾經備受敬重的「嬤嬤」們,都無法倖免,被攆出去了好幾個,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帶著流落何方,想來就不寒而慄。

  性情大變的沈家千金,誰的臉面也不給,什麼情分也不顧,她不痛快,也不許別人痛快。不想遭受無妄之災的,還是有多遠就閃多遠,如今真正能鎮得住沈雲端的人,可說都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姑、姑娘?」東偏間門外,一名二等丫頭極輕極小心地開口喚道。

  就在小丫頭以為裡頭的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打算鼓起勇氣再喚一次時,裡頭傳來冷沉的回應:

  「何事?」

  「該……該進湯藥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聲充分表現出不悅之意。

  「……是。奴婢這就退下。」如今這府裡就這屋子裡的姑娘說的算,其他客居而來的長輩們,畢竟不是沈家人,又沒捏著奴才們的身契,識時務的當然知道該聽誰的。至於主子不顧自己的病體,執意敗壞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們說嘴的餘地?

  聽到門外走遠的腳步聲,東偏間裡的人才又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將滿桌的紙張一一分類,細細看過,然後再一張張地投進炭火裡。

  當門外的小婢走近時,她正在看著的那張紙上書寫著的詩句,不同於之前迅速掃視過一遍便毫不遲疑地送進火裡。這一首詩,是閨閣詩,滿篇閨怨,其怨氣之濃,用來恐嚇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閨懷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這詩好久,掩在輕紗下的嘴角略略卷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

  種花官路人取將,嫁女王侯不久長。

  花落色衰情變更,離鸞破鏡終分張。

  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鄭允端)

  不是多麼出色的詩,讓她凝神多看的,是那顯得倉皇的筆跡,濃墨,紊亂,還灑了些斑斑點點的墨漬在留白處,可見在書寫這首詩時,心神有多麼凌亂。

  攤在桌案上的詩詞,抄錄的都是閨閣詩,一半是濃濃的閨怨,一半是對愛情的期待;半邊兒恐嚇,半邊兒天真,卻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倒是難以想像是怎麼樣性情的人,竟會同時耽溺於這樣截然兩樣情的詩作裡,像是難以自拔。

  其實這樣的閨閣詩,一般女教席是不會允許千金小姐們觀看閱讀的,連同那些書寫情情愛愛的話本彈詞,都不是正經女孩兒家應該接觸到的東西,為的就是怕小姑娘們在性情未定時,被這些太過不切實際的東西給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風範,所以寧願以乏味的女戒女則或者佛經來填充閨閣小姐的生活,讓她們可以定下來,貞靜賢能,才是她們該學會的。

  妻賢妾美一詞,便直白說明了這個社會對待不同身分地位女性的要求,這是普遍的世俗標準。正妻要有賢,輔助夫家撐起門戶,所以必須精擅德書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閒暇時的消遙需求,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正是她們的教科書。

  可,年輕待嫁的女子哪裡能理智看待這個?錢權在她們心中,還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當然是情情愛愛上的激情感受,方覺此生無憾。

  當桌上的紙張燒到最後,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詞給定住,纖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躍的字句上滑過——

  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

  娟娟大大哥哥,婷婷裊裊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嚌嚌世世婆婆。

  (明,黃峨)

  「『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嗎?」很輕很輕的聲音,然後是更輕的一聲吁嘆。「但願,你能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地比翼雙飛。」

  說完,這張紙也投進火裡去了。

  東偏間裡,這幾日炭火總是燒得極旺,並不是出於取暖的需求,畢竟春夏之際,天氣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關在這兒,整理著所有書冊文字,然後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經輕狂寫下的、卻沒有燒去的每個隻字片語。

  書房那邊,是「沈雲端」的對外形象。

  這裡,是「沈雲端」的真實。

  不宜示人,最好永遠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燒旺的炭火。

  什麼也不會留下痕跡,這樣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 ※ ※

  「這麼說,是真的定下鳳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個月的孝期一過,立即迎娶過門。」溫潤的聲音,徐緩說道。

  「孝期一過,沈家千金年紀也太大了。」不屑地輕哼。「無論怎麼看,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們同意與沈家聯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敗得僅剩錢財這類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麼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傳聞中的『仕女典範』名聲?」最後一句問,夾帶著更濃重的嗤笑。

  「這也頗為難得了。」溫潤的聲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語氣干擾,始終心平氣和。

  「難得?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

  被嘲諷的人完全不在意對方字字句句裡夾帶的不滿,只是微笑,靜靜地沖泡著新進的春茶。一雙修長白皙到毫無瑕疵的手,極美,卻不女氣,像是由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就,每一個線條都巧奪天工,精緻到極處,連那被輕輕把持住的紫砂壺都被他襯得生動起來;沸騰到剛好的熱水冒出飄渺的白煙,在兩人之間繚繞,顯得那穿著簡單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靈氣逼人,像謫仙也似。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摸透。不在於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裡,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遊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裡熱門的佳婿人選,塚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后是他親大姊,后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裡的其中一位。那麼,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慮,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麼,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於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麼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麼。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七皇子今年二十二歲,在輩分上,卻得叫二十歲的周樞為舅舅……當然,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當真敢向皇家嚴格討論這種輩分稱謂的問題——尤其當兩人年紀如此相近,輩分卻差了一輩時。這種事,就別明擺計較了吧。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七皇子當然直呼周樞的名字,而周樞也不是個二楞子,當然從來不會以國舅爺身分自居,見面永遠恭敬地尊一聲「殿下」,即使七皇子有時心情大好,非要周樞直呼他的名字,周樞也只是笑笑卻不肯順他。

  直呼皇子名字這樣的恩賜,任他有再大的膽子、再雄厚的依仗,也不敢逾越分毫。

  身為永昌公的嫡三子,本就享有各種榮華富貴,他不必太有雄心壯志,而他不甚健壯的身體,也讓他自小文不成武不就的,都沒能挑一樣去下過苦工;不是他不想,而是長輩們不忍心。反正他已經有一個極為出息的皇后大姊,以及兩個在官場上表現出色的哥哥,整個周家,總不好將世間所有的好處都給占了,養出一個不成材的子弟,正好可以平息一下民怨……是吧?

  穆光熙在不辦差的閒暇時,都喜愛來到周樞養病的莊園與他泡茶閒談。當然,倘若周樞是個一肚子草包的紈褲,他是懶得搭理的。這周樞嘛,怎麼說呢,看不出有那種經綸滿腹的樣子,偏瘦的身材,好聽點叫玉樹臨風,難聽點就是風一吹就只能迎風搖曳,弱得緊。

  洪霄王朝的男子以體健為美,國朝雖承平百年,但仍然保有當年馬上得天下的慄悍之氣,貴族子弟們或許不必出口成章、詩書滿腹,但能挽弓、能跑馬、會劍術、會博擊等等能夠具體表現出身體素質的才能,是非常受推崇的,每年由皇家舉辦的各種體藝大競賽,更是全國年輕人絕不錯過的盛事,人人爭相參與,俗稱「武科舉」,能在此中勝出的才俊,前途將不可限量。

  文興武盛,是洪霄王朝的特色。

  可惜,這周樞,文方面從不出彩不說;武的方面,更是別提了。他,就只是個身體不好的平凡貴族子弟,反正周家也不靠他光宗耀祖,只求他好好活著,能活到壽終正寢,就算是他最大的成就了。

  「請用。」將沖泡得正好的香茗端給七皇子,有些得意地介紹道:「喝喝看今年的春茶如何。」

  「能被你這樣笑著介紹的,想必是極好的,比往年泡製的都好。」七皇子笑了笑,端起茶盞,先聞了一下,才小啜了一口,細細品嘗。「果真是極好的。」

  「今年春雨恰當,茶樹長得特別好。這茶,自然比往年都好了。」

  「沉浸在這樣風雅的事裡,也不是不好,但它可不是個事業。寬敏,你今年也二十了,俗語說成家立業,雖然沈家不是什麼良配,但老爺子既然為你定下了親事,我縱再有不滿,也不多說什麼了,所以你也算是成家了。那麼,關於立業一事,你有什麼想法?」

  「立業?我周家也夠顯赫了,不必再多我一個來錦上添花……更何況,也不一定添得上。」

  「我從不認為你是沒有才華的。你缺少的,只是一種進取的銳氣。」

  「長年為我調養身體的林太醫打我小時就吩咐我,心緒不宜有大起大落,最好常常心平氣和。於是我父親總是讓我學琴、學棋、學茶道,只求一個心定。」周樞微笑地看著七皇子,以一貫坦然的姿態以對。「殿下,我們一同長大,我是個什麼樣的,你還不了解嗎?」

  「自然是了解的。但總是忍不住有些期許,希望你能改變一些。」

  「有什麼好改變的呢?周家現在這樣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了。」

  「不是周家,是你。」七皇子將杯裡的茶喝完,定定地看著周樞,深沉的眸子裡含著一種難解的意味。「寬敏,以後……我希望於公於私……我們都能如此相契,不是周家,是你。」再次強調。

  「哎啊……那,可是麻煩極了呢。」嘆氣,又嘆氣,眼眸眉間,帶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唇角那苦笑的弧度,壓出了嘴角兩邊淡淡的梨渦,讓他顯得那麼孩子氣,又……很迷人。

  七皇子仍然看著周樞,想著這個只是有點斯文、有點俊秀,氣質溫潤,白白弱弱地一點也不武勇健美的男子,怎麼,就這樣讓人覺得舒適呢?

  「如果,將來……你知道的,我不會放你一人逍遙。」

  「唉。」微微聳肩的姿態,表達出「到時再說吧」的隨過而安氣息。

  「反正我話是說在這兒了,這件事你得放在心底記著。」七皇子自然知道周樞是怎樣的德性,仗著身體不健旺,非但一點也不自卑,還洋洋得意地拿著這事兒當擋箭牌,年紀輕輕就企圖過起老人的退休生活。真是教人看不過去!

  兩人靜靜品茶,約莫一刻之後,七皇子又抓回最先前的話題續聊。

  「聽說那沈家千金的臉壞了,消息確實嗎?」

  「派去探望的人回來說了,有幾道被樹枝劃得比較深的傷口,得慢慢治療。」至於能不能醫治回完整的模樣,就另說了。

  「你不介意嗎?一個破相的妻子。」雖然不曾聽說沈家千金尊容如何,但破相總是個太糟糕的消息。

  「正因為破相了,這婚事才更推不得。」這是道義。

  「誰理會什麼推得推不得的。我只問你,你對於有這樣一個妻子,是什麼想法?」

  周樞偏首望向那正被風吹過的荷花池,滿眼的綠,簇擁著亭亭玉立的幾朵粉色荷花,在池中招展搖擺,畫面很是生動……

  「對於女色,我向來沒有太多想法,你是知道的。」語氣淡淡的。

  「也是,這些年,我給你的、母后給你的,還有我皇兄給你的那幾個美婢,雖然身分差了點,可都稱得上絕色了,也沒見你動心收用,就真的當成婢女使喚了。哪一個男人會像你這樣不解風情,將絕色美女的青春如此消耗?」帶著點揶揄,又有點滿意的口氣說道。

  「美色這種東西,其實看久了也就那樣。」周樞很實際地說著自己的看法。

  「雖然說你不介意,但如果那沈家千金的臉若是太過不堪入目,我可是不依的。」

  周樞正色地看著七皇子,搖頭道:

  「您老就請高抬貴手吧,人家一個孤女,已經沒有依靠了,就且讓她有個安心的容身處吧。」

  「哼。」七皇子只是笑著,聲音幾乎是打鼻腔發出來的。

  然後,喝著新焙的春茶,下了三盤棋,皆殺得周樞丟盔棄甲投降,才心滿意足又滿臉恨鐵不成鋼地起身走人,回宮繼續與所有人勾心鬥角去了。

  送走了貴客,直到貴客的車駕已經遠遠消失在路的盡頭,周樞才走回門內,讓門房關上門,邊走邊抬頭看著天色。日已近黃昏,蔚藍的天空正悄悄渲染著金橘色的霞光,將滿天的畫布給塗抹上繽紛。

  這時,他的貼身小廝靜靜走過來,向他稟報道:

  「三爺,已經都安排好了。」

  「嗯。」周樞點點頭。

  小廝小心將手上一張折得非常密實的紙片雙手捧上,道:

  「這是半個時辰前收到的傳訊。」

  周樞接過,紙片折成花的形狀,如若不知道這是一封密信的話,幾乎要以為是件紙藝品了,因為它根本不像是純粹由一張紙折成,反倒是像由數張紙拼接黏合。但,這樣複雜的一朵紙花,卻真的是以一張紙折出來的,而且拆開過後,是再也無法折回原樣的。

  確定紙片沒有被任何人破壞過後,周樞將信收進衣袖裡,並不急著看。緩緩走著,並淡聲交代道:

  「讓人收拾一下,明日回城裡。」

  ※ ※ ※

  林嬤嬤是沈雲端的奶娘,可說是所有伺候沈雲端的人裡,最有身分體面的人了,她雖是僕,但同時也算半個主子。尤其在沈老太君與沈夫人相繼離世之後,整個沈家事務,少不得由她出面拿主意的時候。

  沈家如今的唯一主子是沈雲端,但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無論如何,仍是不適合拋頭露面的,所有必須對外的事,都得透過幾個嬤嬤出來傳達,而林嬤嬤的身分,更是凌駕於那幾個教養嬤嬤之上的。

  雖然老太君的娘家與沈夫人的娘家都派人過來幫手,不讓沈家因為一下子沒了兩個主子而亂成一團,給外人欺凌了去,但卻也無法任意對沈家的事務指手劃腳,總得避嫌,不好明著干涉太多,讓人質疑有謀奪沈家之嫌——沈氏宗族的人正睜大眼看著呢。在三方勢力互相牽制之下,也就變成林嬤嬤發的話、下的指示是比較權威的,足以代表沈家如今唯一主子的命令。

  不是沒有人不滿著林嬤嬤在沈家發號司令的行為,但如今情況不明,又生怕招人非議,只好由著一個僕婦作主宅裡的大小事。也幸而,林嬤嬤也沒真敢弄出太大動靜,一切的府裡運行皆是照舊,才暫時讓三方人馬靜靜在一旁冷眼看著。

  但這樣的僵局總會有人忍不出跳出來打破,而且不會忍耐太久了,時間已經不多……因為,周家將要來人了。

  周家,沈雲端未來的夫家,也是順理成章可以接管沈家一切財富的人。

  若不是老太君與沈夫人在半年內相繼過世,時間上怎麼安排都無法在百日內將嫁娶給了結的話,恐怕如今的沈家,早早就改名換姓為周家了。

  二十五個月的守孝期,聽起來很久,但可別以為周家會乖乖待在帝都等著,周家若不來人,那反而奇怪。隨著周家的人即將到來,大家心中都各自有個盤算,希望在那之前,能與沈雲端達成某種共識……至少,不管她懂不懂得這些親戚想做什麼,都要讓她親口點頭同意某些事,日後,也好以名正言順的姿態來與周家對陣不是?

  這,也是為了保障已然無依無靠的沈雲端啊。

  林嬤嬤這陣子可說是忙到心力交瘁,應付那三方別有所圖的人馬,是很教人疲憊沒錯,但其實真正讓林嬤嬤膽戰心驚的,是她自小奶大的姑娘、如今沈府的唯一主子,沈雲端。

  沈雲端出門遇難,險死還生,身受重傷,甚至臉蛋毀了……

  好好一個姑娘,已經失去所有的親人了,萬幸老夫人及時給她定下了一門親事,還是高門旺族,眼見沈家重回帝都、振興沈家有望,竟然發生了……那樣的事,林嬤嬤這兩三個月來,日不安食、夜不能寐,原本圓圓潤潤的一個富態婦人樣,迅速消瘦乾癟下來,青黑而下垂的眼袋更說明了她的勞累與惶惑,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卻又必須頂住,裝作一切都在掌握中。

  一切……必須在掌握中,為了沈家,為了姑娘……

  林嬤嬤深深吸一口氣,走進流雲苑。

  幾個守門的婆子見到她,立即殷勤地笑著過來道:

  「林嬤嬤,今兒真早,姑娘人在東偏間呢,還沒用午膳。」

  「都午時了,怎地還沒用午膳?」

  「桃香跟梅香先後都隔著門請示了,但姑娘就說還不餓,不肯進食呢。只肯讓人送了點參茶進去。林嬤嬤,你老人家可得好好說說姑娘,身體好不容易好些了,正該保重呢。」婆子們討好地說道,語氣裡滿是奉承著林嬤嬤如今的位高權重,簡直像個真正的主子。

  林嬤嬤扯了扯唇角,沒心情得意洋洋,隨意指著一個婆子道:

  「去,讓小廚房一會後將午膳端到花廳,我去勸姑娘出來用餐。」

  婆子連忙應聲而去,滿臉榮幸的樣子。林嬤嬤撇撇嘴,看著一旁三四個仍然圍著她,隨時想找機會奉承的婆子,揮揮手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姑娘自病後,身體痊癒得慢:心情總不見好,隨便弄出個聲響動靜,就要發怒,這幾個月來也攆了不少人出去,什麼情面也不留的。你們知趣些,盡量保持安靜就是。」

  「是是,林嬤嬤說的是,我等也總是安靜的。」幾個婆子唯諾應著,乖乖回去守門,盡自己的職責去了,再不敢圍著林嬤嬤,企圖給自己爭取份清閒舒服又體面的差事。

  將身邊巴結的人給打發走後,林嬤嬤才往東偏間走去。

  兩名小丫鬟守在東偏間門外,一個正在安靜繡花,一個蹲在小火爐旁煮著一小壺水,隨時供應主子的需要。見到林嬤嬤來,都連忙站起來脆聲叫著:

  「林嬤嬤來了。」

  「姑娘在忙什麼?」

  「在看書呢。」

  「看多久了?」

  「近兩個時辰了。」

  「這麼久?沒提醒姑娘該用午膳了嗎?」林嬤嬤皺眉。

  「說過了,但姑娘說再等會。」

  「好了,這兒有我,你們倆先回主屋去侍弄午膳,等會姑娘就要用了。」

  「是。」兩個小丫頭將手邊的工作收拾好,雙雙對林嬤嬤行了個禮,很快離開了。

  林嬤嬤吁了口氣,轉身對著東偏間裡頭的人道:

  「姑娘,我進來了。」

  也不待裡頭的人回應,將門推開,走了進去。臉上的表情可見不著絲毫恭敬。一進去便道:

  「在做什麼呢?為什麼還不用午膳?」

  東偏間裡的人,像是沒有發現屋子裡多了一個人,逕自翻著手裡的書,對於林嬤嬤稱不上恭敬的語句亦是仿若未聞,清清冷冷地將人無視。

  林嬤嬤也不在意「沈大小姐」的張狂樣,逕自走到「沈雲端」面前,說道:

  「舅老太爺今日收到京城周家的來信,再過幾個月,周三公子將會前來鳳陽城的『鳳臨書院』遊學兩年。如今已遣人過來打理居住之處,應用品及行李,已經陸續運過來,最遲三個月之內,周三公子人就來了。」

  「就算周公子來到鳳城,礙於禮法,也無法常常出入沈家,更別說我正在守孝,自是不應當與周公子有過多的往來。」以絲巾蒙臉的沈雲端,淡淡地分析著情況,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

  林嬤嬤瞪著那張矇著絲巾的臉,隱隱約約還能看見從左眼角劃到唇角的兩道紅色傷痕,傷痕畫得很深,兩個多月來,就算是用了最好的傷藥、最養顏的補品來補救,成效也有限的很。正如外界所傳,這沈家大小姐,是真的破相了。兩道被樹枝深深劃過的傷口,將成為她一生都必須帶著的遺戚,除非找著了太醫口中所說的靈丹妙藥,或什麼傳說中的神醫,或許還有機會治好……

  「如果周三公子當真只是來遊學,並且存著就近幫襯著沈家的好意,倒也罷了。就怕……是起疑了,於是特地過來察訪。」林嬤嬤說到這裡,神色有些惡狠狠地帶著點警告,對蒙面的「沈雲端」道:「你一向聰明,知道自己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過去七八年來,你做得非常好,所以,我相信你不是個蠢笨的,不會做不切實際的蠢事。」

  「當然。借我天大的膽,我也不敢做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你最好時時記住。切莫自誤!」林嬤嬤很不喜歡眼前的人,從第一次見到就很不喜歡,這人總教她感到危險。所以總要不時地提醒這人要聽話,要認分。「別忘了,你的紀嬤嬤還在我們手上。」

  「我怎敢忘呢?我知道自己是什麼身分。」清清淡淡的聲音,帶著點委屈與順服,卻像是極倔強地強撐著一股傲氣,不肯教人看輕。

  林嬤嬤撇撇嘴,像是對她的忠誠有點信心了,才軟了口氣道:

  「該用午膳了。你老是躲著也不是個事兒,行走坐臥、舉手投足的大家規矩,你一定得將它刻進骨子裡,時刻不可或忘。周三公子即將前來,有了這個變數,你便再也不能整日藉病躲著不見人了。」

  「我明白……」極不情願的語調,然後,很是忐忑小心地問道:「林嬤嬤,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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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6:40 |只看該作者
林嬤嬤眼神轉為凌厲,冷道:

  「這事兒,輪不到你操心,該你知道的,我會說。我不說的,你再也不許問。聽清楚了嗎?」

  「……知道了。」囁嚅地應著,強裝出來的清冷聲音,再也擠不出半絲氣勢。

  林嬤嬤心底冷哼,覺得不管裝得多像、多能模仿,甚至多年隨著真正的千金小姐同吃同睡,也有丫鬟伺候著,但畢竟不是流著高貴的血液,再怎麼裝樣,也都是上不了檯面的貨色。

  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的!

    第三章

  帝都與鳳陽城隔了兩個郡省,若是放馬奔馳急趕的話,兩地之間,約有七八天的路程。然而,像周樞這樣搭乘最舒適馬車,奴僕成群前呼後擁,慢悠悠地一路走走停停、遊山玩水訪名勝,偶爾還因為路過臨時起意走訪故友什麼的,一趟長途走上兩三個月也不是太過稀罕的事。

  反正鳳城那邊的宅子正在打理修繕,想要弄得可以住人當然不用花太多時間,但周三少是什麼人?那可是周老國丈的老來子,憐他三歲喪母,又因身子不好,打小就是捧在掌心嬌養著的,簡直比閨女還養得精細,食衣住行各方面總是給予最頂級的照顧。鳳城的宅子與其說是修整,還不如說是幾乎整個拆了重建,就為了讓三少住得舒服。所以等三少在路上玩夠了,慢慢晃到鳳城,到時房子也打理一新了,正好入住。

  所以大家都不急,由四匹駿馬拉著的馬車,速度慢得像牛車,在宮道上緩慢地朝著鳳城的方向馳去,馬車內部平穩得幾乎感覺不到馬車在行進,方便了周三少的閱讀與寫字。

  很逍遙的日子,卻並不真正清閒。

  此時,周三少寬敞的馬車裡,迎來了一名客人。兩人隨意談笑,飲著香茗,桌幾上放著棋盤,棋盤上是下了一半的棋局,卻被放置一旁。周少與來客食指上沾著清水,在黑檀木桌幾上寫著一些簡單的字,交流著只有彼此明白的訊息。

  他們嘴上天南地北地閒聊,手裡寫的卻是嚴肅無比的訊息。傳出馬車外的是輕快的聲音,但兩人的臉色卻是凝重的。

  待到手下書寫的事情有了最新的決策,各自點頭同意後,才復又言笑晏晏,將一旁的棋盤挪過來,真正下起棋來。

  這時,官道上傳來另一道馬車聲,周家出行的護院佣僕雖多,雖在宮道上形成壯觀的長列,但也並不強橫地占據著整條官道,始終靠著右邊一側行進,不妨礙別人從後頭超越,或擋住對向的來車暢通。

  前方迎來的疾行馬車,在與周家馬車群交會之前,便明顯地緩了下來,更是停在周樞所搭乘的主要車駕前方,所有護衛早已見勢不對,立即不動聲色地布在周樞馬車四周,以防任何不測。

  這輛馬車的車夫身上穿著的粗布工衣上繡有「北山車驛」的字樣,那是萬山郡北山城最大的馬車租賃行,半官營半民營,在萬山郡省以及周遭省分名頭很響。

  周家的僕從正要上前問話,那北山車驛的馬車小門突然被拉開,探出一張頗為秀麗的臉,其穿著雖然精貴,但看打扮卻是丫鬟模樣,想來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丫鬟,周家僕人臉上也不顯驚訝,拱拱手,問著對方有何指教。

  那美婢一雙眼很快掃過周家龐大的車駕陣容,知道定是權貴人家,雖然唐突地阻撓了人,卻半點不敢在言語上有所得罪。很是客氣地問:

  「抱歉打擾了,我等在官道上行了兩日,才見著人煙。實在是沒法子了,請原諒我們的唐突,我們只是想請教各位是否曾在這幾日見過一隊約有十來人、穿著黑衣的騎隊經過?」

  「黑衣騎隊?」負責與之接洽的周家家僕想了一下,道:「這幾日在官道上遇過許多馬隊,倒並不特意去記住其中是否有全穿黑衣的,怕是難以幫上姑娘的忙了。」

  「黑衣騎隊?」這時,周樞的馬車竹簾被掀起,露出一張俊朗豪氣的臉,一身俐落而瀟灑的打扮,有別於世人常見的溫潤文人或粗獷武人,卻是介於兩者之間,像是古書中所描繪的那種俠者之類的人物。

  「咦,是你!」美婢的身後突然探出一張姣美的臉,雖然行止唐突了些,但渾身有一種落落大方的氣息,讓人一看便知道是個有身分的女子,就算衣著上不顯富貴,卻也不會有人認為她是那種伺候人的大丫鬟之類的身分。

  「這位姑娘見過在下?」俊朗男子直直望著那名女子,姿態狂放無禮,整個人看起來邪氣得緊。一般閨女見著了這樣孟浪的人,早就趨避開來,再不然也閃躲著這人無禮的目光,不敢直視的。但眼前這名身分不明的貴女,顯然是個例外。

  「對,我見過你,在晉陽城,那時你跟黑衣馬隊的首領一道。」

  「……嗯,晉陽嗎?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吧?不過在下對姑娘並無印象。」男子食指微曲,搓搓下巴,像在思索什麼。

  「有無印象並不重要。不過我想知道那時跟你一道吃飯談話的男子,他叫什麼,還有,我該去哪裡找他?」

  貴女這些顯然太過大膽的話讓附近原本忙著自己事的人都忍不住抬頭看向她,誰見過女子會這樣毫不掩飾地向一群大男子打聽男人的消息?一般平民女子都不會這樣做的,而若是貴女做出這樣狂放的事,要是這兒有捍衛道德的老學究在,她的名聲當下一定是得毀了的。

  「這位姑娘如此相問,想是對於我那位……友人,毫不相識。在下倒也不好回答你了。」男子語氣帶著點不正經的調笑,邪邪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女子周身打量著,毫不避己心的。

  這樣不客氣又不正經的話,令女子聽了心中不悅,像是幾乎要忍不住出口喝斥無禮了,但卻又生生忍了下來,壓住了火氣,仍以平和的口氣道:

  「這位公子何必如此為難小女子?如此行事,怕是有違君子之道吧?」

  「在下可不敢自居君子。」男子哼笑著揶揄道:「也難為姑娘你明明心中火氣大盛,卻又不得不按撩著好打聽消息。是個能忍的,必能成大事呢。身為一名女子,你倒也算難得了。」

  被一個浪子輕率地這般品頭論足,就連一般尋常人家的女子都無法接受,更別說眼前這個明顯出身上佳的女子,掩飾得再好的表情,也蓋不住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她被氣得一下子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君生,你適可而止吧。」掩在竹簾後的周樞雖然沒有露出自己的身形面孔,卻也忍不住出聲阻止友人的促狹舉止。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女子如此言語擠兌,也實在是太過了。

  「咦?」那名被喚作「君生」的孟浪男子像是完全沒有意料到馬車內的友人竟然會出聲幫人。輕咦了聲之後,忍不住側著臉看向周樞,眼中閃著疑惑。

  也不知道兩人在四目相對之間,交換了什麼訊息,也不見交談,這名叫君生的男子就一臉痞痞笑意地回轉過頭看著對面馬車裡的女子。開口道:

  「你要找的人叫李迎風。還有,我叫賀君生。」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你叫什麼——貴女的表情很明白地表現出這個意思,所以很理所當然地當作沒聽到。逕自問道:

  「叫李迎風嗎?那他的行蹤——」

  「自從與他在晉陽分別後,聽說下一個目的地是南城,不過怕也不過是短暫停留。我建議你,與其這樣漫無目的地追著一個男人滿天下亂走,還不如直接跑到他的老巢等著。在下這個建議如何?」

  建議非常好,但話說得難聽至極!

  貴女被氣得一張好不容易才回溫的臉直接朝黑色轉去!竟氣到完全無法發出聲音,手上緊扯的手絹卻是當下被撕裂壞了。

  「君生,你留點口德吧。」周樞在馬車裡以溫潤的聲音譴責著。

  「嘿,說真話也不行?」

  「秋染,我們走!」那名貴女決定無論如何再不願被侮辱,恨恨退回馬車內,命令道:「把車門關上!」

  「姑娘,既然都受了那麼多氣了,總該取些有用的訊息,就這樣走了,不覺得可惜嗎?」賀君生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恨上了,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樣子。

  那名叫秋染的丫鬟有些遲疑地停住拉門的動作,等著賀君生提供消息。她是個聰明的人,更是個丫鬟身分,自尊自傲這樣的東西,不是她該擁有的。對她來說,幫主子取得有用的消息比什麼都重要。

  賀君生也沒有混蛋得太徹底,將人惹火了,卻不輕易把人得罪死。笑笑地開口道:

  「聽好了,李迎風的老巢在邊城,邊城的『天馬幫會』在這兒雖然名頭不顯,但愈近邊關名聲愈盛,你們一路朝西北走,到了邊城,隨便一問就知道該怎麼走了。李迎風是那個幫會少主之一,是老幫主的第六個義子,所以邊城的人都叫他李六少,記住了。」

  「多謝公子相告。」秋染聽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喜色,端正跪坐,朝賀君生行了個坐禮。

  「不算什麼,也不過招惹你家姑娘氣壞了,總得賠罪一下。」賀君生哈哈一笑,也不待對方的馬車先走,便開口朝前頭的佣僕揚聲道:「好了,走了。再不起程趕著傍晚進城,難不成一群人都要露宿嗎?你們家少爺的身子可禁不起啊。」

  「君生,你自己睡膩了馬車,偏要拿我說事。」周樞在車裡說著,說完卻咳了兩聲。

  「瞧你這身體,就是個只能富貴的,快走吧。」賀君生坐回馬車裡,竹簾也沒有放下,眼下反正沒風,天氣晴好,這樣半掀著簾子,馬車內光線也好。

  長長的馬車群又發動起來,在越過貴女這輛小小的馬車時,不知名的貴女與丫鬟都悄悄地從那半掀的竹簾看進去,好奇著那有著溫潤聲音卻始終不曾露面的男子,是怎樣的模樣。

  她們看到一襲月白色的衣裳,在略暗的馬車內閃著頂級絲綢的光澤;看到一隻極白極修長好看的右手,正以食指和中指夾著一顆白子,清脆的「喀」一聲,落在棋盤上;看到半張斯文俊秀的年輕男性面孔,側面的線條柔潤雅致,非常地引人好感……

  只是驚鴻一瞥,卻不意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或許是因為,有了那個孟浪無狀的粗野男子做對比,於是馬車內那個有著溫潤聲音的男子,便升華為絕世佳公子的存在……

  至少,在這對主僕心中,對這個不知名的男子的印象,是極好極好的。

  ※ ※ ※

  周家車隊趕在傍晚前進城安置了,不過,才剛梳洗完畢,用完了晚膳,那名叫賀君生的男子就得立即走人。

  「下輩子可一定得投個好胎,老這樣奔波下去,一張翩翩公子臉都被風霜刮成了老樹皮,每次回家,都發現我愈來愈像老爺子的弟弟而不是他兒子了。」賀君生感嘆地摸摸臉。

  周樞正送著賀君生往馬廄走,在只有兩人的時候,低聲說話不會被旁人聽走,賀君生才好奇地再問了一次:

  「寬敏,你真的確定?」

  「你不相信我的眼力?」

  「我不相信的是那種寫意的畫法。」賀君生對老天翻了個白眼。「每回我回家,我娘逼著我看的待嫁貴女畫像,每一張臉都長得一樣。那得有多麼高深的分辨力才能看出不同?明明都畫得一樣!而你卻要我相信你從那種畫像裡看出來的『面善』,然後現在居然『確認』了!」

  「當然,或許八成的肯定,以及兩成的猜測。」周樞笑著咳了聲。

  「你敢說八成的肯定,那就差不多是很確定的事了。那個貴女,真的就是……」雖然明知附近沒人偷聽,但賀君生對於關鍵詞仍然很隱晦。

  周樞點頭。

  賀君生屈起手指搓著下巴,想了想,笑了。

  「如果你是正確的,那麼,鳳陽城那個,又是哪個?」

  「我會知道的。」周樞輕道。

  「原本一件很乏味的事,看來終於變得有點意思了。」

  「所以,讓你護美去邊城,不算苦差了吧?」

  「護美?」賀君生嗤笑。「聽起來多麼香艷。」逕自走進馬廄裡,牽出一匹精神抖擻的馬,自己套上馬鞍,待打理好之後,才回頭看著一旁的周樞,問:

  「依據你的猜測,那個貴女,在玩什麼把戲?」

  「很難說。」

  「猜猜唄。」

  「如果她聰明,就是在避禍;如果她愚蠢,就是在……」很斯文的男子在腦中搜尋一個比較溫和的說詞。然後,道:「追尋自己的人生。」

  賀君生聞言哈哈大笑,好一會才能說話:

  「如果是後者,那真是有意思極了,也不枉咱們忙活這麼久,連你的婚姻都犧牲了。看來,你不必『從容就義』了,也算可喜可賀吧。」

  周樞沒有理會賀君生的胡言亂語。

  「不過,搞不好換成李迎風犧牲……得失上而言,還真難說。」賀君生一副很為遠方的某人憂心的樣子。

  「你留點口德吧,別把那位貴女氣出個好歹。無論如何,總也是功臣之後。」

  「是啊,就因為都是功臣之後,咱才會這樣奔忙,累個臭死也不敢假於他人之手。換作別人,還不知要怎樣作踐呢。」賀君生聲音愈來愈輕,眼中的嘲諷之色怎麼也掩不去。

  「好了,該走了。再耽擱下去,就算有手令,城守也不願開門讓你出去了。」

  「那是不可能的。」賀君生挑眉一笑,俐落翻身上馬。「好啦,我朝邊城去了,本想陪你去鳳陽的,看來是不成了。咱就隨時聯絡吧。」

  「保重。」周樞點頭,告別。

  目送賀君生離去之後,直到見不到人影了,才緩緩回身走。腦中思索著今天意外的偶遇,以及,細細回想這幾個月來,從鳳陽城捎來周家的種種消息。想到了「已毀容」的沈家千金,終於覺得心中的某些疑點得到了解釋。

  只是,不曾想,竟會是為了這樣的,小事。

  這沈家千金,到底是不分輕重的任性,還是以任性作包裝的圖存?

  如今這樣的態勢,他還有必要留在鳳陽兩年,直到沈家千金二十五個月的孝期期滿才一同回京嗎?

  已經沒有去鳳陽的必要了,但他卻不能回京。至少這兩年不行……

  邊走邊思考,最後的結論還是得在鳳陽待著,而且,最好不要作假,眼下的時機不宜有絲毫行差踏錯,那就只好,把這兩年,當成是在放假吧。

  若真能靜心下來做學問,也是挺好的……

  當然,此刻的周樞怎麼也不會意料到,原本認定那個無足輕重、不需要費心的女子,會給他的人生帶來那麼多的變數與……麻煩。

  ※ ※ ※

  「聽李總管說,周家三公子約莫再過七天就抵達鳳城來了。他們半年前置辦的宅子也都整修得差不多了,正敞開著把木漆味給散了,然後熏香呢。」知夏推門進東偏間,並不若其他服侍的小丫鬟那般,對著陰陽怪氣的大小姐小心翼翼,反而很隨興,門板敲了兩聲,就進來了。對於身後守門的丫鬟媳婦子的抽氣聲,聽在耳裡,卻是帶著抹自得的笑。

  她是四大丫鬟裡碩果僅存的一個,如今是「沈大小姐」唯一的心腹,其他三位,早在那場意外事故裡,因為「驚嚇過度生病」被打發出去了,如今下落難尋,也不知道飄零到哪處去了。至於那些在流雲苑用慣了的二等、三等丫鬟,更是早就被打發得遠遠了。如今還在「大小姐」身邊服侍的,除了一些原來就靠近不了主子的粗使丫頭,就是新添過來的生手。

  而她,知夏,是李總管的親侄女,是沈宅奴僕群裡的人上人,地位無法動搖。而且,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身分,如今……有了更上層樓的指望了呢!

  思及此,知夏嘴角的弧度彎得更高,「碰」地將門給關上,絲毫不在意發出的聲音太大,可能會驚嚇到自毀容以來總是喜怒無常的「大小姐」。

  曾經,在意外發生那陣子,她也是有機會當個「大小姐」,可以享受到尊榮地位與富貴豪奢的生活的,但,想到必須付出的代價,就嚇得她連考慮都不用,連忙打了退堂鼓。

  或許世上有許多人願意為了博富貴而付出一切,但知夏從出生以來,雖是奴籍,卻也是沒吃過半點苦的,生活並不曾逼迫她到走投無路的地步,所以她不願付出那個代價。這很正常。

  雖然,她仍然會對此刻這個「大小姐」的生活感到一絲絲嫉妒,卻也慶幸著自己當初沒有答應,不然,那樣的一張臉,這一生,還能有怎樣的指望?

  就算……就算兩年後,這個「沈大小姐」當真嫁進了京城的豪門周家,有了顯赫的身分,恐怕也無法讓她的丈夫願意走進她的房間吧?到時,也就便宜了一堆側室姨娘通房了,這些沒有光鮮名分,卻有機會生下未來周家三房繼承人的女子,母憑子貴,可不就一朝飛上枝頭當鳳凰,沒有嫡妻身分,卻又比嫡妻尊貴了。

  知夏捨了「大小姐」的身分,卻知道,身為沈家千金如今唯一的大丫鬟,自己的前程必然光明,日後,進了周家,眼前這個已經無貌可示人的「大小姐」,終究得靠她這個親信,來博得在周家立定腳根的地位——因為,她會成為姨娘,會生下周家三房的繼承人!

  這是主僕倆下半輩子最好的結局。如果不這樣安排,沈家在周家根本無立錐之地,只能任人作踐,而不可能有人幫忙出頭了。

  畢竟,如今沈家,也就剩下一個孤女了。老太君的娘家,以及沈夫人的娘家,再怎麼想表達關心,也僅止於現在,僅止於沈小姐嫁入周家之前;而之後,若再敢有任何指手劃腳,就是手伸得太長了,到時只會成為上流社會的笑柄。

  當初被沈大小姐精挑細選出來的四大丫鬟,當然都是長相姣好的,但比長相更重要的是必須聰明。四個人,都很聰明。

  但最受寵信的,卻不是奶娘的女兒秋染,或李總管的侄女知夏,或另一個如今整戶人家已被打發出去的藏冬,而是在十年前突然賣身入府、自稱是南方水災難民的楊梅!

  一般的大戶人家是絕不肯輕易收留來路不明的佣僕的,更別說讓這樣的人靠近主子身邊,一般都是家生子提拔上來,忠心可靠有保障不是?

  可偏偏,這楊梅就是進府了,而且在一個月之內就輕易取得大小姐信任,調到身邊當小丫頭使喚,然後,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晉升為大丫頭,而且從此與大小姐形影不離……

  知夏一直是嫉妒著楊梅的。楊梅太好運,太被重用,而她們其他三個家生子,卻是被嚴格地挑選之後,又刻苦讀書學習,好些年才走到小姐身邊成為心腹。知夏本人更是被退過兩次,要不是她總管親戚的身分擺在那兒,恐怕大小姐早就把她打發得遠遠了,哪還能享受「二小姐」的待遇!

  知夏從來不覺得楊梅有什麼勝過其他三婢的地方,也不明白為什麼小姐要對一個外人如此另眼相待,如今,卻是有些幸災樂禍地想,當年小姐的青睞,不會正是為了今日這事而準備的吧?

  讓楊梅來扮演她,讓楊梅毀掉容貌來合理地扮演一個性情大變的貴女,讓大小姐無論做什麼都進可攻、退可守,而且還不會讓外人輕易起疑……

  如今全天下知道「沈大小姐」並非沈雲端本人這件驚天秘密的,就只有李總管、沈大小姐的奶娘,以及除了藏冬之外的另外三婢了。

  楊梅現在過著頂級富貴的生活,卻付出了容貌,而且……知夏甚至懷疑,楊梅有沒有機會活到兩年以後,以「沈雲端」的身分出嫁。

  這一切,都得看真正的大小姐心中打算。然而,不管打算是什麼,那個曾經冒充的人,都沒有活下去的必要。更何況,這楊梅,只是個外人,更是個孤女。

  聽說當年她賣身入府,因為家裡遭了水患,親人都不在了。總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默默消逝在世上,也不會有人在意。

  所以知夏每次來「服侍」楊梅時,都會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眼神看著楊梅,心想著這個女人如今得意地享受著沈家的豪奢,卻不知道自己正像是被養得肥肥的、待宰的豬,所以就讓她無知地過幾天好日子吧。

  真是個可憐又可笑的女人。

  「我說,『姑娘』,你整天關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吧。等周三公子到了鳳城,總會前來拜會。到時你可得出去應對,此刻你心中有什麼章程沒有?」

  隨意地坐在桌几旁的貴妃椅上,看著桌几上正好擺放著今夏新進的荔枝。哎,這可是好東西,南方才能成活的珍果,身在北方,就算是一般富貴人家也享用不起,而他們沈家,因為是功臣之後,每年朝京裡進貢的奇珍異果,總會分一些過來。就算是如今已經人丁凋零如斯,在朝廷已沒有存在感,也頂多是少配給一些罷了。

  身為四大丫鬟,她們每年當然都有機會享用個幾顆的,但得由主子開口恩賜。如今呢……

  「真甜,真好吃。」想吃就拿,誰也管不著啦!這樣的日子,真好。

  雖然得不到全沈府奴僕朝她卑躬屈膝的奉承,但私底下卻能偷偷享用著貴人才消受得起的富貴,其實也很好了。

  一連吃了十來顆荔枝之後,抽出手絹慢條斯理地擦著手,再度看向那個桌案旁靜靜看書的女子。一副大家閨秀的裝樣,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出身,再會裝,也不是真的!也消不去那早已烙印滿身的奴味!

  「喂,你別裝著看書了!在我面前有何好裝的?說說話吧。」

  那個始終端坐在桌案邊的「沈大小姐」終於放下了書,那張以面紗掩著的面孔轉向了知夏,像是對知夏張狂的姿態視而不見,開口道:

  「李嬤嬤這幾日都說了。周家三公子定會前來拜訪,但不會太常過來,畢竟這兒是居喪之家。」

  這個假小姐如今聲音倒也愈來愈像樣了!知夏聽到楊梅的聲音,先是怔了一下,才撇撇嘴。不得不在心底承認,這孤女就是有些優勢讓大小姐另眼相看,不過,那又怎樣呢?算了,反正這也與她無關,她只管達成自己的目的。於是說道:

  「若他對你有意,哪會在乎什麼居喪之家!天天上門拜訪,還能博得世人有情有義的評價呢。也就做不做、願不願意為你做的差別罷了。」知夏哼了哼。「如果我是你,就會聰明一點,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上門來。」

  「周公子多多上門來又如何?我反正是……這個樣了。」有些自憐地伸手輕撫著被紗巾蓋住的左頰,那上頭長長的兩道劃痕,卻是面紗無法完全掩住的。

  「就算你臉沒這樣,莫非還妄想著真正取代姑娘不成?休說你這姿色也僅僅是中平,到底是個假貨,你有這個膽子扮演一輩子嗎?真以為你如今這身分還由得你想怎樣就怎樣嗎?」知夏覺得這個楊梅真是沒見識,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如今知道她真實身分的人,隨便一個伸伸手指就能捏死她。

  「我可不敢這樣想。」很低落的聲音,像是無奈地對命運屈服,不敢聲討一個公道,只敢躲著哀哀自憐。

  知夏唇角微勾,站起身走到楊梅身邊坐下,一副好姐妹的樣子勾住她一隻手臂,也不顧楊梅被她過於親近的動作給驚嚇到,微微掙扎著。

  「我說,梅兒妹子,眼下,我們這樣,算不算是前途堪憂、命運未卜?」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快別說這些了。」楊梅聲音微抖,一雙驚惶的眼四下偷覦著,像是怕有人在身邊監視著。

  「人都被我打發得夠遠了。而且,我們這樣小聲說話,門外的小丫鬟也聽不真切我們說了什麼。你就安心吧。」

  楊梅聞言,像是一半放心,卻又一半吊著心,不敢多說些什麼,靜靜看著知夏,想知道她要說些什麼。

  知夏輕哼了聲,靠近她耳邊道:

  「雖然我們兩人不至於走到藏冬那個下場……我聽說,她被李嬤嬤給送到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回來的地方,這跟她老子娘的去處可不同,她老子娘也不過是打發到最偏遠的莊子去罷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楊梅聽罷,狠狠地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瞪著知夏看。

  知夏聲音更小,道:

  「我叔叔是總管,掌著外院,雖然權力與李嬤嬤是有分別的,但李嬤嬤做下的事,我叔叔又怎麼可能不知道?我不會騙你,藏冬定然被滅口了。」

  楊梅無法說話,整個身子簌簌發抖,臉色更是死白到發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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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7:31 |只看該作者
確定楊梅被她說得怕了,知夏心中很滿意。知道怕就好辦了。接著道:

  「我們四個,最慘的是藏冬,最好的是秋染。沒法子,誰教秋染是李嬤嬤的女兒?就算先前主子再怎麼倚重你的……才華,可你終究是個外人,不能用了,就得棄了,沒有情分可說的。但秋染不同,不管主子做了什麼,日後怎樣,秋染都會活得很滋潤,主子第一個保全她。但是我們沒有那樣的資本。你是清楚的吧?咱們四個大丫鬟,就沒一個笨人,你也不用裝傻了,你要真傻,能壓著我們三人那麼多年?」

  「你……待如何?」

  「你很清楚,你不可能扮演姑娘一輩子的。不管姑娘為何讓你扮成她,而她跑出門去做什麼,她肯定會回來的。到時,咱們這些『知情』又不太重要的人,是一定得消失的——為了守住姑娘的名聲。」

  「或許……或許,姑娘正如她所說的,不……回來了。」

  「就算她不回來,也不會允許一個冒牌的『沈家千金』嫁進周家的。這是何等的大事,一旦曝露出來,赫赫沈家一世英名俱毀。咱姑娘再怎麼行事荒唐,也萬萬見不得別人將沈家名聲敗壞的。你,定然是死路一條的——就算姑娘回來得晚了,而你已經嫁進周家,也得『猝逝』來保全沈家。」

  「我或許是死路一條,但你可未必,你又何必做出你我兩人命運相同的模樣?我身上並沒有值得你圖謀的好處。」

  「當然,我是未必會死。」知夏點點頭。臉上帶著滿意的表情,這楊梅能直言無諱說出這些,代表她被說動了,有了與她合作的意向。就待她能提出足夠令她心動的合作條件。「但下場定然不好。我又不是秋染,有人護著,而且還被姑娘帶走。被留下來的你我,都是一旦事發,最先得抹去的人。我叔叔能護我的也有限。事實上就算沒有事發,日後,姑娘恐怕連我叔叔也不會留下。」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知夏不介意把自己的處境說得可怕些,爭取讓楊梅認為兩人確實同命相憐。

  「如若此……我們身為奴僕的,又能怎樣?」深深的無奈語氣。

  「至少我們可以搏他一搏!搏出個活命的機會!」知夏用力抓住她一隻手,一雙妙目灼灼得像兩把火炬。

  「怎麼搏?」

  「你想辦法讓周公子常常來這兒。你的容貌已毀,周家心中自然是不喜的,卻正因為如此而無法退婚。聽說周公子是個身體病弱,心性極其善良的人。他或許不會願意親近你,卻會有著惻隱之心,對你多幾分憐惜。再者,老太君生前曾經私下與貼身嬤嬤說過……那周三公子,怕是個不長命的……若能撐到有子嗣了再亡故,就再好不過。你想想,一個不長命的夫婿,不正是你我脫離沈家控制的機會嗎?」

  「我們的命……與周三公子長命與否,又有何相干呢?」楊梅像是被知夏天馬行空的想法給弄糊塗了,瞪大眼看著知夏。

  「我們賭!賭姑娘在守孝期間不會回來,賭你能順利嫁進周家。然後,抬我當姨娘,我會生下孩子,我們便有保命符了,從此被皇后與公爵府庇佑,沈家,或任何人都再也不能威脅我們的性命!」

  楊梅為知夏這番膽大包天的計劃給嚇著了,用力想要掙開知夏的箝握,想遠遠躲開,撇清自己與這瘋狂的計劃毫無干係!但知夏用力抓住她,臉上有著瘋狂與熱切,定定地瞪著楊梅,道:

  「我把這計劃坦白告訴了你,你以為你還能怎樣撇清?我們只能同生同死了。」

  「我不想這樣!」即使隔著紗巾,楊梅的臉色仍然很明顯地看得出來快哭了!整個人抖得像要散成碎片。

  「你沒有退路。」知夏冷冷笑了出來。「我們只能合作。不然,你恐怕隨時都得『暴斃』,你心裡明白。」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與你向來無冤無仇的!」楊梅掩面低聲哭泣道。

  「這無關冤仇。楊梅,這對你也是一條生路,而且,誰教你是個孤女。」不踩你踩誰?是吧。

  這是個現實的世道,有權有勢的人就能無法無天;無權無依的,就是路上的塵土,任人踩踏,還招嫌呢!

  「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你哭小聲點,最好別哭了。我忙,先走了。」達到目的,知夏抬頭挺胸地開門走出去。對門外的小丫鬟吩咐:「姑娘心情不好,正在發脾氣昵,你們別進去惹罵,聽到什麼聲音也別管。等用膳了再喚人,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夏姐姐。」外頭的小丫鬟乖巧地應著。

  隨著知夏離去的腳步,屋外又恢復無聲的狀態。而屋內,應當正在哀哀哭泣的女子,靜靜地放下掩面的雙手,一張平靜無波的臉,哪還有半分那麼可憐的模樣?

  那張臉,沒有表情;那雙眼,無恨無喜無感,就只是,靜靜的。

   第四章

  「榮叔,今日就抵達鳳城了吧?」周樞將管事給招進馬車裡問著。

  「是的,三少爺,定能在傍晚前進城。」

  負責總管這次車隊所有事務的管事周榮,是公爵府四大總管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才三十來歲,是周公爺為三子日後分家別居後培養的總管。精明能幹,忠心耿耿,深得老爺子信任,每每周三公子出遠門時,定要派周榮貼身跟隨才能放心。

  「到達鳳城之後,你怎麼安排?」

  「老爺子在京城就吩咐過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少爺累著。今日抵達後,必須讓少爺得到充分的休息,再讓大夫好生把脈一番,確定沒事了,才能到沈家拜訪。若是少爺一切安好,就兩日後送拜帖去沈家,第三日上門拜訪。如此安排,三少爺以為可否?」

  「那,到鳳城書院就學一事?」

  「老爺不希望三少爺成日沉浸在書冊裡,所以只是遊學,而不是就學。請三少爺一切以保重身體為要。若平日在莊園裡待得悶了,不妨四處走走,游訪名山勝景,也好開闊心情,這樣對身體好。」

  周樞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而縱容道:

  「榮叔,你是我的總管,卻只聽老爺子與太醫的話,這樣可不好。」

  知道主子只是在開玩笑,周總管恭謹的姿態如故。道:

  「三少爺的安康,是最重要的事。請三少爺原諒老奴如此僭越。」

  「無妨的,你別放在心上,我也就發發牢騷罷了。」周樞揮了下手,像是打算繼續打棋譜,放人離開,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啊」了一聲道:「對了,榮叔,既然就要拜訪沈家,那麼有關沈家的相關資料,我也該好好看一看了。先前一直覺得抵達鳳陽是很久以後的事,也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你將手邊收集到的所有相關信息都取來給我吧,我趁這兩日休息時多少看一下。」

  「好的,老奴這就去整理一番,三少爺用完晚膳後,就能看到了。」

  「也不用怎樣挑挑撿撿了,都拿來就是。連當初兩家開始議婚時的書信往來也取來吧,這樣我心底也有個譜,省得哪天親家長輩問及,我卻一無所知。」

  周榮想想點頭應了。也是,他是知道如今在沈家坐鎮的,有沈老太君的娘家兄弟,以及沈夫人的娘家親屬,表面上看來都是好的,誰知道心中打什麼主意。三少爺前去拜訪之前,自是應該掌握所有訊息,以免到時處於被動,因為不了解而吃虧。

  周榮總管恭敬告退後,離開了馬車。周樞將茶杯裡的茶水飲盡,才放鬆身體半躺進身後柔軟的大型靠墊裡,一雙溫和而漆黑的眸子遙望向半開的窗口外的天空。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許,僅僅只是純粹地發呆。

  他是周家幼子,是周國公的老來子,本來就受盡寵愛,加上自幼身體虛弱,可說是被捧在掌心呵護大的。太醫說他不能勞心、不能勞累,最好一輩子就嬌養著,於是從小,他想專心看本書,也得躲著家人,更別想做學問了,活似他一勞心,就會駕鶴西歸似的,誰也不敢讓他專注去做什麼事,就怕他累著。

  後來,他身體漸好,卻仍然改不了家人的想法,願意給他榮華富貴,卻不願他以各種方式去掙前程,成就他自己的輝煌。

  周家從開國榮富至今,六代以來,皆是穩穩立足於貴族裡的首席貴族圈,地位舉足輕重。他們的祖先是開國元勛,是太祖親自迎進紫光閣,世代受全國香火供奉的英雄,只要後代不太敗家的話,也確實不用再去拼搶什麼前程。攬積幾輩子的顯赫,便足以教子孫享用數代而不絕。

  但政治從來不是這樣算的,所以不想成為沈家這樣只剩下錢、只能遙想當年而無法在京城立足的破落戶,貴族子弟們還是得有出息才行。

  不過,過猶不及都是一個問題。

  而周家這一代,實在是太有出息了啊。一個皇后、一個掌實權的文職高官,再加一個手握重兵的武將軍,真的是,太顯赫了。就算下一位帝王定是從皇后的三個嫡子裡選出,需要母家強而有力的援助,但在新帝坐穩江山之後,欲收攏權力時,這強而有力的援助,就是最礙眼的存在,第一個被拿來開刀立威的,就是他們。

  歷史,總是這樣書寫的。

  相同的故事,在不同的朝代不斷重演……

  當然,身為周家「最好命」的少爺,周樞實在是不用去想如此沉重的事,畢竟,他的病體與政治上的無所建樹,正是日後一旦周家被新帝收拾時,最適合推出來施恩的對象,用以向全天下人證明新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瞧,無限恩寵還是降臨在周家頭上的。瞧,這三公子多麼受到皇家寵幸!

  身為一個「很好命」且沒有功名的貴族子弟,本不該有這樣的腦袋作此高貴的煩惱,無論如何,他這輩子是好命定了……

  平靜的表情此刻卻是笑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的身分,眼下該愁的,應當是未來將有一個毀容的妻子,不是嗎?

  沈家千金毀容的消息,在京城本不該有什麼人注意才是,偏偏卻傳了出去,還被貴族子弟偶爾拿來當下酒菜嗑兩句。

  所有人都在可憐周樞,不過可憐完了,又說道,反正周樞也是個身體差的,平常也不輕易參加貴族的活動,每回難得出來玩一次,回去就得大病。想來,就算娶了個無鹽女,也不會有人知道——反正他們夫妻倆又不用出門社交,不是?

  娶妻娶賢,納妾納美,誰家的正妻也不是以美貌著稱的。若真有哪個正妻以色聞名天下,那著實也太輕浮了。再美的妻子,也得賢比貌出色。

  所以,沈家千金容貌不幸毀掉,是很可惜,卻不是拒娶的理由。雖然日後京城社交圈不太可能會歡迎她——當然,沈千金大約也是不肯出門的。勇敢迎娶毀容的女子,反倒會讓人敬佩為真君子,所以無論如何,周家不該拒娶,為了家風名聲。

  當然,為了彌補周樞即將娶到這樣的一個妻子,每個人都努力為他送上絕色美女。上從皇帝皇后、皇子們,以及兄長們都很熱心地為他送美……周樞知道,待他回京城後,還會有源源不絕的美女給送進來……

  多麼備受寵愛的小公子不是?

  什麼也不用做,生來只要負責被關愛即可。

  這輩子唯一的委屈,大概就是娶到一個毀容女吧?

  「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周樞輕飄飄地感嘆著。

  若只是毀容女,那可真好。

  還以為這次是最輕鬆的一個差事呢,來鳳陽不過是度假……

  唉。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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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8:06 |只看該作者
周樞知道他近日就會見到他那名毀容的未婚妻,卻是沒想到會是在這兒意外見到。

  剛開始,他自是沒認出櫻花林裡的那兩名女性之一是沈家千金,直到那名以帷帽完整遮住面容的女子發出聲音與一旁的俏美侍婢談話後,周樞覺得有些耳熟,又想不起為何會對一名陌生女性的聲音感到耳熟,於是改了自己散步的方向,靜靜地尾隨在那兩名女子身後……大概走了五步,便想起來了。

  這個聲音,與七八日前,在官道上偶遇的那位貴女一模一樣!

  絲毫不差,簡直像是本人就在此。但周樞很確定,不是同一人。

  這也是他在認出這個聲音後,卻仍然跟在她們身後的原因。

  這裡是萬佛山,集了鳳陽城所有信仰之所在,有佛教寺廟、有道觀,更有一些大戶人家供奉的家廟,錯錯落落地林立在各個小山頭,一年四季,除了信眾絡繹不絕外,來賞景的遊人亦是如織。這個時節,正是春夏之際,由於山上溫度偏涼,滿山的櫻花正盛放到極處,飄著滿天花瓣,是這個月份最後一點春色。粉紅色的櫻花瓣隨風漫天飛舞,灑了遊人滿身滿頭,香氣彌漫,將寧靜的山區妝點出鬧市的熱絡。

  周樞帶著兩名小廝緩緩走在櫻花小徑上,雖是跟在那兩名主僕身後,卻一點也不顯突兀,因為他們身邊不時走過一群遊客,人來人往的,自是不引人注意。

  周樞有一雙很敏銳的耳朵,對於聲音,過耳不忘,就算立於喧囂的人群中,也可以擷取自己想聽的部分,而將其它雜訊給隔離。這是一種特別的天分,即使親近如父親,也不曉得他有這樣的奇能。

  當然,小時候是覺得沒什麼,所以沒跟父親說明,後來長大了,覺得很便利,就不說了。

  本來他對冒充沈家千金的女子,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心思只放在那個如今大概已經跑到邊城的真千金身上。但在此刻,這個扮演者卻令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光是為了這樣肖似的聲音,就值得他好生了解一下。

  他好奇的是,這是天生的嗓子?還是後天練出來的?那沈家千金真是好本事,連找個替身都如此慎重。

  周樞可以很肯定地說,若不是他曾經看過沈家千金的畫像,並在路上認出了她,那麼,他恐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此刻這個待在鳳城守孝的女子,竟會是個假的。

  很不可思議,已經不是孝不孝的問題了,這樣膽大包天的行事,那沈家千金到底想幹什麼?

  而,這個參與了沈家千金騙局的女子——極有可能是沈千金的心腹丫鬟的女子,又是基於什麼心態乖乖地扮演替身的角色呢?

  這可不是在梨園粉墨登場,演完戲、妝一洗,人生回到柴米油鹽的正軌。這個替身的下場,很明顯只有死路一條。

  愚蠢的女子扮演不來替身,而聰明的人,自是知道事態的嚴重性,斷然不敢冒充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讓這名女子敢以身涉險?

  是愚忠?還是被脅迫?

  腦中思索著這些疑惑,耳朵也沒閒著,斷斷續續接收到前方偶爾的談話。

  很明顯,帶動話題的是那名俏麗的丫鬟,而身穿素服守孝的沈家千金,自是必需要有居喪之家的肅穆,不能有任何輕浮的談笑。

  「……你抄了多少卷經書來這兒供奉佛前?」

  「自然是三十卷。」一日一卷,日日不輟。

  「你還真有心。其實你可以叫小丫鬟們抄寫佛經就好,大可不用事事自己來,這些天,李嬤嬤總盯著你,還讓教養嬤嬤不斷糾正你儀態,其實你本來就做得很完美了,可她想挑骨頭,咱也沒辦法不是。」知夏如今當楊梅是一夥的同伴,語氣親暱無比,不時發出為她打抱不平的話。

  「反正也難不倒我。順著她些又何妨,這樣大家日子也好過。」

  「唉,你真是好心腸……」眼角瞥見幾名貴婦迎面而來,知夏連忙做出忠婢狀,小心扶著姑娘,殷勤道:「姑娘小心腳下,今晨下過雨,這石階怕是有些滑。」

  以沈家的身分,她們無須向任何人行禮,何況沈大小姐以帷帽覆面,又是有孝在身,別人也不好迎上來巴結討好,只會在雙方會身時,與家僕退到一旁,讓沈家千金先走。

  當然,名聲一直維持得很不錯的沈家千金,定然會靜靜地頷首為禮,並不會視而不見。倒是會對她們的竊竊私語聽而不聞——比如說近來她們很熱中談論的「關於沈家千金幾個月前毀容」這樣的熱門傳聞。通常在沈家千金還沒有走得太遠後,幾名丫鬟就會偷偷指著她的背影談論起來了。

  女人的容貌,跟生命一樣重要。

  洪霄王朝是個相對開放的朝代,雖然同樣對女性教育以三從四德,但對女性並不太拘束,可以自由出門參加各種活動,也不要求非要遮臉。像沈千金這樣出門戴著帷帽的,當然是為了遮醜。

  「你別傷心。我相信你的臉……會有辦法好的。」

  「我……已經不指望了。」幽怨的聲音。

  「你別灰心。聽我說,鳳城畢竟是個小地方,就算沈家有最名貴的藥材,卻沒有醫術最好的大夫。等我們到京城,就請周家幫你找太醫,那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一定能治好你!」

  「是這樣嗎?」

  「當然!你要有信心!」小聲鼓勵完,又連忙揚聲道:「姑娘快看,這櫻花雨真美!」

  隨著一陣綿長的風拂過來,整片山頭的櫻花瓣被帶離枝頭,化為片片花雨,向她們這邊的遊人撲來,景象非常的詩情畫意,周邊的人都忍不住沉醉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

  周樞冷不防望進一雙冷銳的眸子裡!

  那風,拂落的不止是花瓣,還掀起了帷帽一角,而她非常突兀的轉身,在別人呆望著花雨時,她轉頭,一眼就望進他的眼底,讓他沒有任何機會迴避!

  只是一眼,像利劍刺出,正中目標之後,便轉身而去,沒有任何眷戀。所以周樞來不及趁著那陣風掀起的瞬間,去研究這個冒牌的沈千金毀容到什麼程度。他就只看到那雙眼——並不野性,卻冰冷得很危險。

  太過沒有感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不是麻木,僅僅是無感。

  很特別的一雙眸子,完全無法解讀其人。

  直到這時,周樞才開始有點後悔,不該因為聲音相同,就輕易動了好奇心的。明明只是無關緊要的人,是死是活,又怎樣呢?

  瞧,現在更好奇了,怎麼辦才好?

  沒再跟著那對主僕,在欣賞完一片花雨美景後,他轉身離開。

  ※ ※ ※

  次日,周樞再度見到那名「沈家千金」,在很費了一番周折之後。

  對於沈家目前的情況,榮叔給的資料非常完整。暫管著外宅事務的是大總管李成,此人是沈老太君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李成的妻子正是當年老太君帶過來的陪嫁丫鬟;而內宅事物,則在這兩三年裡,轉移到沈雲端的奶娘林嬤嬤手中。林嬤嬤是沈夫人帶進門的心腹丫鬟,配給夫婿的書僮當妻子,後來更順理成章地當了沈雲端的奶娘,如今更是內宅裡說一不二的內總管。

  這一內一外兩大總管,因為效忠的主子不同,自然也就處於面和心不和的狀態。

  原本兩位老主子在世時,主子同不同,差別並不太大,沒有男人支撐門戶的家庭,兩名寡婦也沒什麼好鬥的,婆媳大戰少了戰利品,基本上是鬥不起來的,以禮相待,自是相安無事。僕人就算分屬不同主子,也不會有太大的利益之爭。

  但如今可不同,周樞不用太仔細推敲手邊的資料,也能知道沈家如今情況很是緊張,一個弱女子主子,兩三百個奴僕,一大群奴僕裡不缺精明強幹的、不缺幾輩子在主子面前得臉的,這些管事與嬤嬤,在老主子過世後,不免也自認為是半個主子了。

  主幼國疑,奴大欺主,都是很正常的情況,一踏進沈家大宅,周樞便能隱隱感覺到兩派奴僕在互相較勁,更有另一群尚在游移不定的,對他則殷勤不已,看來是決定在他身上押寶投誠,希望在他這個未來姑爺身上尋到前程。

  僕人是這樣,而目前待在沈家坐鎮的親戚們,看來也很有些心思。至少兩派人馬在讓他見到沈雲端之前,一同跑來接待他,想藉機探探他的深淺,或有想攀上他周家,為子弟在京城謀一個出身的……

  真是一群可愛的人,心機如此直白。可惜他只是個國丈公家裡病弱不成器的三子,自身都沒個出身呢,又能包辦誰的未來?這些人在探到他的無能為力後,眼中閃過輕蔑與竊喜——輕蔑於他的無能,竊喜於他如此無能,那麼,他們靜靜地朝沈家金山銀山撈點辛苦費,也不會被發現吧?就算發現了,也不好聲張吧?

  畢竟這個周家三少,看起來溫和到極點,簡直像是軟弱了。吃點虧也不好對親戚計較吧?沈家眾親戚與族人是這樣想的。這些日子以來,由於沈雲端沉浸在毀容的痛苦中,所有事情都不管不顧,方便了許多人偷偷伸手拿好處。

  剛開始伸手時是小心謹慎,心中有愧的,但,在你拿我拿大家拿,似乎沒有人管之後,人的心態自然就變了,就覺得這些擺在眼前無人享用的金銀珠寶,是如此寂寞,如此需要知音……反正沈家的家業如此巨大,幾輩子都享用不完,如今一個小丫頭,就算餐餐山珍海味地吃著,天天換著新裁的綾羅綢緞穿著,一路揮霍到兩百歲,也吃不垮這偌大家業,那還不如與眾親人分享些許是吧?

  人向來擅長給自己找貪心的藉口,起了個頭之後,一切也就合理化了,然後就理直氣壯了。

  所以,現在的問題不是「該不該偷偷分享沈家的財富」,而是「絕對不能讓別人拿得比我多」……

  然後,這個沈家未來姑爺,居然就成了幾派人馬眼中要小心防備的人了——因為他是除了沈雲端外,第二個能光明正大享用沈家所有財富的人。

  當周樞終於被內總管林嬤嬤給引到流雲苑的會客花廳時,他微笑著等待「沈大小姐」出來見他。心想,真是不容易,明明今日是來探望沈雲端的,卻得花上大把時間應付那群不相干的人。

  但願好不容易才見到的沈大小姐,不會太讓他失望。

  當然,沒有失望。

  林嬤嬤將沈雲端領出來之後,周樞看到臉上矇著紗巾的年輕女子,施展著最完美的禮儀,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那麼優雅合宜,簡直可以當每一個教養嬤嬤的教授範本了。

  一杯香茗被一雙雪嫩修長的纖手給盛向他。左手托著杯盤,右手輕輕側放在杯緣不燙手的地方。天青色的茶具、瑩白的玉手,俱在帶著茶香的水霧裡,散發著瑩亮的光澤,相當地優雅迷人。

  「聽說三少對茶有絕高的品味,京城無人能及。甚至能自己製茶、親手栽培茶樹,可說為了品一杯好茶,費盡心思也不言累。雖說小女子在三少面前獻醜是萬萬不該的,但招待貴客,總是得投其所好,就算是獻醜也認了。這是今春的新茶,請用。」

  「多謝。」周樞接過茶盞,目光平和地直視著沈雲端的臉,並不對她掩面的紗巾投以不滿的眼神,也不對她左頰隱約可見兩道深紅色的長疤露出嫌惡……還有,對於沈雲端說了一串的客氣話,也沒客氣回去,說些「哪裡哪裡」、「不過是外人謬傳的虛名」之類的謙虛語句來應酬一下。

  然而,就算沒有表現出客套,周樞渾身散發的溫和氣質,卻不會讓人覺得他自大或高高在上,對於別人的稱讚這麼大剌刺地收下了,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說的一串客套話顯得很奉承,有些失禮了……

  周樞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沈雲端;沈雲端也在幾次目光相對時,暗自估量著這個未來姑爺。

  這是一個很溫潤俊秀的男人,比起時下最流行的健碩,他顯得太過文弱了。洪霄王朝對美的鑑賞傾向勇健為美,男人就要能挽弓、能跑馬,即使是文人身上也會配著一柄劍呢——即使裝飾大於實用。但這周三少身上完完全全見不著一件代表著剛性的對象,他連穿著都很素淡飄逸,一看就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搞不好一般的粗使丫鬟都比他有力氣一些。

  如果周三少這樣的長相氣質,投生為女性,該比男性會更有出息些吧……

  現今名為沈雲端的楊梅,發現自己居然在胡思亂想,連忙回神,低垂著眉目,像在專心泡茶,不會有人發現她剛才的走神。

  其實,身為第一次見面的未婚夫妻,相對無言是很正常的。更別說她除了不是美人之外,如今更是個毀容的,未婚夫還肯坐在這裡與她一道品茶,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由於沈雲端以紗巾遮著臉,於是周樞便能更專注於觀察她的眼神。

  他很深刻地記得昨日她突然回眸看向他時,那平靜卻冷銳的眼。很冰冷,很難忘,以至於今日,他對於與她會面,是帶著超乎預期的期待的。

  但這雙眼……卻不是昨日那雙眼。

  人,還是同樣那個,但整個風貌卻截然不同。

  真是教人驚訝!

  眼前這個女子,分明就是個大家閨秀,連眼神都是!

  她的眼神帶著點疲憊與自持,溫和且沉穩,把守孝期間的待客尺度拿捏得很恰當。她並不多與他的眼神接觸,總是下意識低頭,然後又堅強地抬起來看著他,維持著一個貴女應有的大方氣度,不讓情緒給左右——身為一個被毀容困擾的閨秀,這樣的表現很到位。

  很出色,周樞承認,自己很驚訝。他並不明確知道自己今天前來,期待在這位沈雲端姑娘身上獲得怎樣的訊息,但肯定不是這樣的。從一開始,他本來就沒有高看她,畢竟只是一名替身,而且是倉促上陣的。

  多麼不容易,這證明了眼前這位女性是個很不簡單的人物,即使她真實的身分可能只是一個幾十兩銀子就能買斷生死的小婢。

  從榮叔給的資料裡,周樞知道沈雲端培養了四大婢,皆是琴棋書畫各種才藝都精通的才女,沈雲端學什麼,四婢就跟在一邊學,吃住起居只次了沈雲端一等,活得比一般大戶人家的姑娘還滋潤,才學更是一般人家女子遠遠比不上的。

  想來,眼前這位,也是其中之一吧?

  能培養出如此出色的丫鬟,那麼,他是不是應該把真正沈雲端的才智想得更厲害一點?將她的行為想像成充滿睿智的決定,為的,是去辦一件重要到足以動搖到國本的大事,而非僅僅只是……去追男人?

  昨夜他收到賀君生的飛鴿傳書,短短的紙頭上,寥寥數個字,表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消息,真正的沈雲端正在追求一個男人。

  「姑爺,這是以各種茶葉製成的糕點,並不太甜,搭配著香茗正好,對身體也有益得緊,請進一些吧。」知夏領著兩名小丫鬟走過來,將一碟碟排列得像花朵似的糕點給一一擺上桌几,語氣親切而不諂媚,容色嬌美卻不媚俗,姿態端莊,舉止恭敬得很恰當,給人舒心的感覺。知道她是一個小婢,卻不會輕易小瞧了她,甚而去調戲她。

  這名女子也是昨天在萬佛山見過的。

  昨天的這名女子,是個話很多,對自己前途很積極,對姐妹情表現得很有義氣,像是個俐落颯爽的人,但今天卻是扮演著一個穩重可靠的大丫鬟,沒有絲毫可以讓人挑出毛病的地方。

  這樣的丫鬟,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覺得信賴。

  都是不簡單的啊。

  「姑爺請慢用。」擺好了茶點,知夏退到沈雲端身邊,接手了沖泡茶葉的工作。一雙妙目低垂,像是只專心於手邊的工作,隨時注意於主子的需要,並不對姑爺有太多的關注。

  但周樞卻發現,自己被暗暗打量著。

  這個長相還算出色的丫鬟的心思不難猜,所以即使讚嘆她這扮相不錯,關注的心思也就到此為止了。周樞覺得眼前這個沈雲端更值得探索。

  所以,原本只是打算見個面、寒暄幾句就告辭,卻在交談了一點飲茶心得後,開始下棋,兩方都不是習慣下快棋的人,有時思索著一手,就花去大半時間,還能喝去兩杯茶,然後,整個下午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

  當周樞終於告辭時,他很能感覺到整個院子的僕婦丫鬟都偷偷鬆了一口氣,可能回頭就得大呼小叫著腰酸腿疼的。畢竟她們一群人可是實打實地站在這對未婚夫妻身邊伺候了一下午,連口茶都沒有喝,就像根樁子似的一直杵著。

  周樞曾經中途讓她們可以退下,但以李嬤嬤為首的這些佣僕們卻堅持要服侍貴客到底,於是他也就不再提了;而身為主子的沈雲端,更是連一句「退下」的話也沒有。

  很明顯的可以知道,她這個「沈大千金」的話語權並不怎樣,內院,還是那個奶媽子說了算。

  周樞很好奇這個沈雲端為什麼不趁他這個外人在時,好生狐假虎威一番?明明她是被人壓制的,正常人都會想辦法出一口氣吧?就算只圖一時的痛快也好。但她沒有,就一副聽之任之的樣子。

  他可不認為這個女子是個軟弱的,當然,更不可能是個胸懷廣闊到能撐船的。周樞對這個冒牌沈雲端的第一印象定位在危險,雖然沒有根據,目前也沒有證據可以支持他的看法,但他向來很重視自己的直覺,出錯的機會很低。

  不知道,這個沈雲端,究竟會是怎樣危險的存在?

  或者,這次的直覺是出錯了?

  相處了一下午,收穫卻不多。沈雲端今日雖然盡責地招待了他,但也含蓄地暗示了她現在在守孝,這兒是居喪之家,就算他是個未來的沈家半子,也不好常常上門拜訪,這樣容易招致非議,對兩人的名聲都不好。

  言外之意就是——你少爺沒事少上門。

  當然,他還是會上門的。為了這個愈來愈讓人好奇的冒牌沈雲端。

  這是第一次,他沒有任何目的地去好奇一個人。

  這樣並不好,他知道。但知道,卻不能做到啊……

  不過,這又何妨呢?反正他這兩年是得待在這兒了,有點事做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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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8: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楊梅不喜歡周三少的眼神。

  從她踏進花廳,與他目光相對的第一眼,他的眼神深處就充滿審視,即使周身的氣質如此溫潤無害;沒有比一名女子健壯多少的文弱身軀那麼地不具危險性,任何一個女子與他相處,都不會覺得有威脅……照理說,這是一個能令人感到安全的男人……

  但楊梅就是覺得很不喜歡,甚至,很討厭。

  知夏在周三少離開後,衝到她的房間,將小丫鬟們都遠遠打發後,抓著她手驚喜地又笑又叫,滔滔不絕說著感想——

  「我沒見過這樣俊秀文弱的男子!他氣質高貴,風度翩翩,加上身體不好,這輩子定然不會有對女子疾言厲色的時候。瞧瞧吧,他面對你這張臉,仍然那麼溫和,甚至小心地斟酌語句,就怕說了不恰當的話惹你傷懷;面對我們這些丫鬟與婆子,也是溫和客氣,沒半點頤指氣使,卻又恰當地保持了貴族的風範,讓人不敢因為他的和氣而越過尊卑的界限。我從沒在鳳陽城內看過這樣的貴公子,即使整個鳳城的名門公子我們都算見過了,也沒人能有他這樣的高雅尊貴天成!不愧是皇后的弟弟,不愧是京城的名門望族,果然不是一般鄉野士紳能比的。」

  知夏開懷得像是周三少爺已經是她的如意郎君似的,隨著她的亢奮,止不了的,不僅僅是她的嘴,還有她定不下來的身子,非得走來走去才能讓自己撲撲亂跳的心給安撫些許。

  還有比這更好的前程嗎?

  知夏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樣完滿過。

  是的,現在她僅僅是一個丫鬟,一個即使脫了奴籍,也改不了低賤出身的丫鬟,但她卻可以改變她的子孫後代,讓他們成為世上人人仰望的人上人!而她,一個低到塵埃裡的人物,卻能讓後代子孫們,以王公貴族的身分來祭拜她,讓她不僅後半輩子榮華富貴,連死後還能永世享有最頂級的供奉,這簡直是個難以置信的美夢。

  而,這個美夢,竟然離她如此的近!似乎只要她伸個手,就拿到了……

  「楊——」發現自己聲音太過尖銳,而叫喚出來的名字也不對,連忙壓低聲音,並且再不敢喚出那個應該被永遠遺忘掉的名字。「姑娘!我的好姑娘!你說個話兒啊,跟我好好說說!快點兒。」

  「你讓我說什麼好呢?」

  「跟我說說周公子啊,你與他相處了一下午,怎麼看待他的?跟我說說。」

  楊梅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道:

  「面對那樣身分高貴的公子,我哪敢有什麼想法?整個下午,我光忙著不露出破綻就耗盡了心力,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教人看透了底細,小命不保。」

  「哎啊,你扮得好極了,就算真正認識姑娘的人,也不見得能看出來你是個假的。」知夏很有信心地打包票。身為大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以及偶爾的學業作弊共犯,她們在大小姐有意的培養下,多少都學會模仿大小姐許多言行舉止,而學得最好的首推楊梅;第二好的,則是可能已經不存在世間的藏冬,雖然藏冬長相與小姐有三分肖似,但除此之外,卻是各方面都比不上楊梅的。

  「就算學得再像,也不是真的。」嘆氣,楊梅撫著心口,像是心有餘悸,整個人心神恍惚得很,除了害怕,什麼也沒放在心上似的。

  「哎,別煩這個了。我們還是說說周公子吧!你得承認,他是我們見過最好看的男人。」知夏才不管負責扮演姑娘的楊梅心中有多麼害怕惶恐,對於這樣的未來,可能會有怎樣悲慘的未來——那反正不是她該擔心的。她只在意與自己有關的未來,可不想成日陪楊梅長吁短嘆。人畢竟要對未來多點樂觀的期待不是嗎?老是吁嘆也是沒用的吧。

  「好不好看又如何,也不是我們可以奢望的。」

  「你或許機會不太大,但我可不同。」知夏挺了挺胸,對自己的容貌向來很有自信。在眾多有臉面的家生子裡,她的姿色若認了第二,是沒人敢稱第一的。「楊梅,如果我的未來能好,定會拉你一把。若是你到時得代嫁進周家,我生的兒子就認你當娘,我們一起扶持他以嫡子的身分繼承周家三少分得的產業,兩人一起榮華富貴到老,不離不棄;若是……姑娘回來了,我也會想辦法讓你脫身,絕不教你死了。你知道,我叔叔是大總管,整個沈府裡,你舉目無親,依靠著我們,是你最好的出路。」

  面對臉色一片誠摯的知夏,楊梅雙眼溢著淚水,一顆顆落下。

  「這些,我都是不敢想的……你也很清楚我是舉目無親的……若非要說有什麼親人,也就當年跟我一同逃難過來、幫了我一把的紀婆子。你們都知道,我雖稱她一聲姥姥,其實是沒什麼關聯的,也就一點同鄉情誼的念想罷了。我這樣孤女的身分,也不過是隨風飄零的無根浮萍罷了,上頭的人想要如何,我也只能認命的……」

  「呸呸呸!快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你無須再這樣自哀自怨下去,相信我,咱們的好日子就在後頭呢!聽我的,準沒錯。」知夏努力給楊梅打氣。覺得這個楊梅真是不堪造就,以前姑娘在時,被姑娘重用,風頭一時無兩,對她們其他三個,也就是面子上的交好,並不怎麼往來,感覺很不好相處,也無意與別人交好的樣子,性子瞧來孤拐得緊。如今給硬是安上了替身的重任,立馬就現出軟弱的原形,真是個不成材的,活該一輩子屈居人下,或者只能當個戲子似的扮演別人,卻永遠演不好自己。

  這個楊梅,當年沒賣身到梨園倒是可惜了,她扮演起姑娘來,真是微肖微妙到極點。可見在扮演別人是有天分的,聰明度也夠,可惜就是沒膽。

  不過,沒膽正好,真要是膽子大了,就不好掌控了,到時也就沒有她知夏什麼事了。更容不得她在遭遇眼下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時,利用楊梅來成就自己!

  「楊梅,我知道你害怕,可是再怎麼害怕,也要想辦法度過難關。你就多想想紀婆子吧,如果你以後日子好了、富貴了,也可以接她享福……啊,對了,話說紀婆子如今還在府裡嗎?」沈府上下幾百個佣僕,那些不重要的人,知夏倒是沒怎麼記在心上。

  「姥姥她如今被挪到後巷安養去了。兩年前冬天她生了場大病,就再也起不了身了。那時管事嬤嬤便叫她搬到後巷,不必再回府伺候了。」

  在沈府後方,有一片屬於沈府的土地,建了許多簡單的房舍,約有百十來戶,形成巷弄,被稱為後巷,住著一些退休的沈府佣僕,以及一些年幼尚不能進府工作的家生子。至於孤寡無依又無勢的,例如紀婆子之流,就被挪到後巷裡最荒僻區域的破敗房舍裡,居住環境惡劣,但三餐至少還能由府裡供給,就這樣不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直到再也撐不下去。

  「啊,我記起來了!」知夏叫道:「你的月錢就是花在那個婆子身上的。那時你拿錢請左右的鄰居大娘幫忙照看著紀婆子,就怕她沒人看顧理會。如今她怎樣了?」

  「也就那樣了,起不了身,每日湯藥伺候著。」

  「你上次看她是什麼時候?」

  「過年後便再也沒去過了,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如今想出流雲苑已經千難萬難,又如何前去後巷看望紀婆婆?」

  「啊,那也好幾個月了。」知夏眼睛轉了轉,湊近楊梅道:「你想不想見見紀婆子?」

  「就算想又能如何?」伸手撫摸著面紗下的左臉。「我這樣,還不如不見的好,省得她老人家傷心。」

  「傷心是必然的,你臉這樣……哎,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再不見紀婆子吧?她到底也算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她年紀又大,誰知道還能撐個幾年?你應該會想見的吧?」

  「……當然是想的,但,我走不出去啊。除了每個月必然的萬佛山禮佛之行外,我哪兒也去不了……」

  「你忘了我是誰的侄女了嗎?我可以幫你啊!現在這個家,可不是林嬤嬤一個人說了算,我叔叔的權力可不比她小。」想要徹底收了楊梅的心,就得從各方面下手,而施恩絕對比恐嚇的效果更好!知夏拍著胸脯打包票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保證半個月之內,定能讓你見到紀婆子。」

  只要能真正得到楊梅的忠誠,那麼,成為那個俊美貴胄周三呢公子的枕邊人、生下周三公子未來的家業繼承人……這樣的美夢,就定然有成真的機會!

  知夏心中得意又興奮地開始幻想起未來美好的景象。

  ※ ※ ※

  在知夏打包票後的第十天,楊梅果然輕易將她帶出了流雲苑,並且讓她悄悄走到後巷,給了她半個時辰時間,讓她與紀婆子相處。

  楊梅對於李總管如何與林嬤嬤鬥法,並且讓她享有短暫自由的原因不感興趣,所以當知夏興奮地通知她可以到後巷去探望紀婆子時,楊梅只是點頭說知道了,便回身收拾了一個包袱,將她的體己與節省下來的布料用品等物打包,一同帶著往後巷送去。

  每個佣僕回家與家人團聚時都會這樣做,所以知夏也沒對楊梅手上的包袱說些什麼,將人領進了紀婆子的土屋後,很大方地表示半個時辰後會來接她,讓她好好與紀婆子聚聚,便走了。

  「……姑娘,你的臉,這是怎麼了……」

  半坐在床榻上,臉色蠟黃、老態龍鍾的紀婆子伸出枯瘦的手彷彿想要輕撫上楊梅那劃著兩道長疤的左臉,以確定那傷是否為真。但真的快貼近楊梅的臉了,卻又不敢真的碰上,生怕弄疼了她……

  「這沒什麼,不用在意。」此刻的楊梅臉上並沒有蒙紗。

  在外頭,她矇著,並不是為了掩傷,而是不教人發現她並非沈雲端本人。當然,也是為了讓知道她是楊梅的人認為她很在意破相。至於她本人,倒沒有蒙臉的愛好,不管臉上是否有醜陋的傷疤。

  「怎麼能不在意呢?你可是個女孩兒,你、你可是個姐兒——」姐兒兩字,輕如氣音,不敢教人聽去。

  「姥姥。」楊梅搖搖頭。「你教過我的,那些,都不重要。」

  「是!啊,是的,我教過的。」紀婆子望著楊梅的眼神一下子恍惚起來,像是在回憶些什麼,有一種愴然的落寞。「不在意姓名,不問來處,什麼都可以拋去,但,一定得活著……」

  「我一直牢記。」楊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如她眼中從來不會有情緒波動。當她是她自己時,永遠平靜沉寂得像路邊一顆石頭——不起眼,堅不可摧,沒有情緒,但恆久存在。

  「我知道你始終牢記,但,姑娘……你這臉,非得這樣嗎?有什麼逼迫著你要這樣自殘?」

  「那時,就得這樣。不然我活不了。」已經消失的藏冬就是一例。

  「那現在……」紀婆子心中一驚,用力抓住楊梅的手。

  「不用擔心,我會活著。」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別死在婆子前頭,婆子也就心滿意足了。」紀婆子笑得有些凄涼。「但,活著就好了嗎?你這樣,日後可怎麼過?」

  「你是擔心我無法嫁人嗎?」

  「嫁人倒不是什麼難事,只怕是尋不到會善待你的良人……無論如何,大家,總希望你後半生過著正常的日子……」

  「我們不該貪心。寄希望在別人身上並不明智。」

  「是啊……這也是我教過你的。好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姑娘了……如若不是為了讓你在最險惡的世道生存下來,當年帶著你走的人,就不會是我這樣劣跡斑斑的老婆子了。我這一生,精擅小偷小摸,半輩子活在泥潭裡,當過乞丐、小偷,又在妓院梨園裡混了三五年,三教九流的各種壞把戲都會上兩下子,可卻沒辦法教你高貴的禮儀與學識,以及該怎樣尊貴傲然地挺胸做人。這些高貴人該會的風骨,我是一點也不懂得的,但你卻是該會的,你——」

  「姥姥,我今天能出來的時間有限,並不適合聽你緬懷過往。來,這些你收著。」楊梅絲毫沒有被紀婆子的傷懷給感染,她從來不是個喜歡聽故事的人,不管是別人的故事或是她自身的故事,都一樣。她很務實,總是有事說事,沒事閉嘴。

  「這是什麼?」

  「一些財貨細軟。」

  「咦?這麼多?我並不需要,你放在身上傍著以防隨時有個急用吧——」紀婆子打開包袱一角,見到一疊小面額的銀票,臉上一驚,連忙說道。

  「聽我說。」她輕輕壓住紀婆子推拒的手,小聲道:「在這一年內,你想辦法離開,如果能詐死最好,這樣李總管或林嬤嬤就無法拿你來威脅我。當然,或許你真死了,他們也不會告訴我,就怕我脫離他們的掌握,一定會營造出你還活著的假象,我不會揭穿他們。但你一定得走,明白嗎?這樣我才能無後顧之憂。」

  紀婆子定定看著楊梅沉靜的眼,好一會,才吁口氣似的輕應道:

  「詐死對我來說沒有困難。但你要我走,想必眼下正在做著一件隱密而危險的事,而你被牽扯其中,一不小心,就會沒命,是吧?」

  「在我前頭,有個不肯做的人,如今已經死了。」楊梅坦言相告。

  紀婆子用力閉上眼,一雙枯瘦而冰冷的雙手緊緊抓著楊梅的手,久久說不出話。

  好一會後,紀婆子才咬牙道:

  「當年,我帶著你賣身進沈府,看中的是沈家一門孤寡,人口簡單,沒有大宅門的是非,你這一生,或許真能平穩的過了。誰知,竟還是讓你遭遇凶險了……」

  「世事無常,遇到了阻礙,死不了,就活著跨過去。」楊梅淡淡說著。很平常的口氣,很事不關己的模樣,全然不像是個隨時可能被滅口的人。

  「……姐兒,你會活著吧?」

  「當然。」

  「你現在……這事兒……會多久?」

  「最多兩年。」

  「那好,我會離開,我會在棠城落腳,到時你來找我。」

  「棠城嗎?」楊梅聽到這個地名,平靜的眼底終於有一絲絲波動,但也就那麼一下子,就恢復平靜。「好的,我會去找你。」

  「半年之內,我會『過世』,你想做什麼,都不用擔心誰拿我來威脅你。」

  「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就算我沒好好的,婆子也斷不可成為姐兒的後顧之憂。」

  「……雖是如此,但身邊有個安心的人伴著,總是歡喜的。」

  「只要姐兒懂得不感情用事,婆子無論如何,都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兩人低聲的交談,到此全然靜默,兩兩對望,四手交握時所表達出的情感,比嘴上說出來的更沉重許多。

  談完正事,楊梅起身整理家務,就像一般回家的女兒那樣勤快而孝順。她從來不是話多的人,並不喜歡閒話家常,或做出小女兒嬌態。當她只是自己時,就是一個無趣而沒有愛好的人。

  不是止心如水,也不是心喪若死,就只是,很平淡乏味地活著,缺少對慾望的追求,雖然生活得沒什麼樂趣,但也不輕言生死;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公,世道不公是常態,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

  ※ ※ ※

  「……除了剛才那三位是沈家家生子出身之外,唯一不是家生子的,就是叫楊梅的丫鬟。這個楊梅深得沈雲端信賴,總是讓她在眼前服侍,尤其在學習課業時,通常都指定由楊梅隨伺,不輕易換別人。楊梅現年二十歲,十歲那年因家鄉發大水,逃難到鳳城,當年東南方水災嚴重,連月的大雨不止,幾乎淹掉了南部四個郡省,有近百萬人流離失所,被迫北上逃難。雖然後來朝廷指揮救災及時,幾十萬人都被送回原籍,但那些失去親長的孤兒倒是三三兩兩地落腳在各個城鎮了。楊梅的雙親聽說病死在逃難途中,身邊只餘一個姥姥,卻也不是真正的親人,不過是故鄉的鄰居罷了。」

  由於主子交代一定要把沈雲端身邊的貼身丫鬟都盡可能地查清楚身世,不得有遺漏,所以負責打探消息的精銳手下花了近十天搜集消息,把沈雲端居住的流雲苑所有佣僕的身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才呈現給主子。

  「逃難的流民……所以,她的戶籍便理所當然地無從查出詳實資料是吧?」

  「這……是的。當年百萬逃難人口,受災區當地的戶籍黃冊幾乎都給大水沖毀泡爛,僥倖存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一;新的黃冊,都是災後重建起來的,所以這位楊梅的身分,也是後來重新錄入進冊的。戶籍落在鳳城,黃冊上書寫著原籍奉林郡揚明城良民。與那紀婆子一同賣身入沈府為雇僕,也並非死契,而是十年活契。」

  「十年?從她幾歲起算?」

  「從她十歲起算,正好今年應該是到期了。」

  「活契到期,那她又是良家子身分了?」

  「這也是當年聖上的德政,不輕易讓災民淪落入奴籍。當年下旨,凡有收留災民幫工的,如有良民不願落入奴籍另冊的,皆不可勉強。據說當年因為這個德政,倒令許多原本奴籍的人趁亂登記為良籍,以圖賣個好身價,或讓子孫後代有個清白出身。想來那紀婆子與楊梅,也是如此作法。」

  這樣鑽漏洞的情況,人之常情,誰也不會感到意外。周樞聽著手下的報告與臆測,倒也沒什麼想法,也就聽聽罷了。

  「你辦得很好,辛苦了。」周樞點點頭,溫聲地對下屬道:「下去休息吧。」

  那名手下因為被稱讚了而帶著點得色。連忙又奉上最新消息:

  「公子,方才屬下前來時,又收到最新的一則消息。方才,沈家千金與其貼身丫鬟突然從後方的角門悄悄出來,往後巷而去。那後巷,是沈家提供給退休或生病的僕人居住之地。在下已派了兩個人遠遠尾隨觀探……」

  「哦?主僕倆竟然去了佣僕居住之地?是去探望什麼人嗎?有什麼傭人重要到需要沈家千金親自蒞臨?」周樞輕聲沉吟。想了一下,突然決定道:「周明,備車,就你我二人出行即可,我們現在過去。」

  「……是。」雖然被主子突如其來的命令驚了下,但很快領命備車而去。

  身為沈家千金的未婚夫,好奇一下沈家千金的奇怪舉動,也是很正常的吧?即使那名未婚妻已經破相,不可能讓一個男人對她抱有多少憧憬好奇了……

  ※ ※ ※

  「沈姑娘。」

  「啊!」

  當知夏小心扶著扮成沈雲端的楊梅,正想悄悄地走回沈宅時,被突如其來的招呼聲給嚇得驚叫出聲,差點沒昏過去!

  正頂著沈雲端身分的楊梅自然比知夏鎮定太多了。她聽出來這個聲音正是周三公子所有,靜靜地轉身,隔著帷帽,看著立於一輛馬車旁的那名貴公子。

  身為一個毀容的姑娘,她理所當然地將自己容貌盡可能地包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再怎麼誇張的包掩都很合情合理。平常飲食作息是麻煩得緊沒錯,但眼下這情況,倒顯現出好處來了。

  她不用直接面對周三公子那雙溫和卻總是審視著的目光,而隔著白紗,他別想從她眼中探查到一丁點訊息,連臉色上的些微波動,他也看不了,自然就無從猜測審核起。

  這樣真好。

  楊梅覺得這個周三公子是個討人厭又危險的人,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披上盔甲再面對他,以求全身而退,不出任何意外。

  「三少爺,您怎麼會在這兒?」知夏好不容易能發出聲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下情況,只能呆呆地問出這樣無禮的話。問完後,才懊惱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一個丫鬟下人,是不能以質問口氣對主子如此說話的,她太失禮了,

  暗暗扯著楊梅的衣袖,希望她發出點聲音出來鎮鎮場面,將一切不合理給圓過去。

  楊梅被知夏過於用力的拉扯,險險向前撲倒!還好,打從周三公子出現時,她就自然而然地全身戒備起來,冷不防被知夏扯著,也僅僅是向前走了一步……既然都走步了,那便裝作原本就是要朝他走近,也好藉此掩飾被知夏拉扯的狼狽。

  「三公子。」她走到周樞面前,優雅地屈膝見禮。

  「沈姑娘。」周樞也還了個拱手禮。

  「周公子打此路過,是欲往何方?」她啟口輕問,語氣文靜平和。

  「初來鳳城,一切都還陌生得緊,便讓家人帶著四處走走,熟悉環境罷了,並沒有非要去何處。能在此巧遇沈姑娘,倒也是意外之喜了。」

  「這兒是沈家家奴居處,雖然巷坊外頭沒有圍起來,不教外人輕易走入,不過,一般外人是不會走進這兒的。也只有周公子您這樣初來乍到的,才可能會閒遊到此處。這兒並沒有什麼稀奇的景致,若是想體驗鳳陽風土民情,東市那邊是很好的探風處。」身為沈府如今的當家人,「沈雲端」必須在有足夠的端莊的同時,還要落落大方善盡待客之道。

  「多謝沈姑娘指點,那東市既然能得沈姑娘推薦,必然是個好去處。今日是有些晚了,不如明日吧!不知明日沈姑娘願不願意一同前往,也好指點指點我這外來客,讓我有機會深入了解鳳城的美好。」

  雖是詢問,卻是帶著點「他說了算」的意味。

  這是身分地位處於上層者的慣性言行舉止。因為在生活中,他們但有機會發言,大多都是在下指令。他們面對奴僕的時間絕對大過面對親人與友人,會有這樣的語氣,一般人聽了都不會感到意外,還會下意識地服從……尤其是知夏與楊梅這種身分的人,根本就不會覺得這樣的語句有問題。

  「好啊!這太好了!我們正該善盡地主之誼呢!三公子打算明日什麼時候逛東市?」知夏聽完周三公子的話,想也沒想,立即衝口就應了。這可是正中下懷啊!當然要訂下時間,讓一切順利成行!她正在愁著不知道該怎麼找機會接近這位未來的姑爺——以及她未來兒子的父親,以博取好感呢!眼下,這機會可不就來了。真是太好了!

  「知夏!」楊梅來不及阻止知夏因迫切想要討未來姑爺的歡心,而愈見失儀的舉止。為了不讓知夏再胡言亂語下去,她輕輕斥叫著知夏的名字。

  知夏被她一叫,發熱的腦袋雖然清醒了一點點,但還是傻傻地回頭看著楊梅,不知道楊梅在生氣什麼。

  被美好的未來迷花眼的知夏,竟至此都沒想明白,此時的楊梅代表的是沈雲端,在一個貴族面前,下意識地就把楊梅當成同事了……

  楊梅心中一緊,卻無法在周樞的目光下使用任何一種方法讓知夏清醒地記起眼下並不是「兩個奴婢在聽候周三少吩咐」,而是「周三少正在對一個與他身分相當的貴女提出邀約請求」,兩者應該有的表現,是大不相同的!她得盡快補救,並且不教知夏再壞事下去!

  「丫鬟無狀,讓三公子見笑了。」帷帽下傳出來的聲音,雖然仍然端靜自持,卻帶著幾絲羞惱,像是正在為自己沒教好下人而羞愧不已。

  「無妨的。」周樞溫和地看了眼知夏,微笑道:「想是這一年來府上發生太多讓人傷懷的事,府中的人好不容易這陣子才緩過氣,你這丫鬟大約也是希望你即使正在守孝中,也不要太過憂鬱縈懷傷了身子。能讓你出門散散心,也是好的,所以才回應得迫切些。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我很為你感到欣慰。」

  幾句話的工夫,這個很陌生的周公子,便將兩人從「只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的距離給拉近到「未婚夫妻」來了。竟然連「我很為你感到欣慰」這樣親密的話都毫無障礙地說出口……這臉皮也未免太厚了。

  他說了不會感到臉紅嗎?

  就算兩人是未婚夫妻,也不該有這樣親近的談話吧?太不莊重了!

  楊梅在心中想著要用什麼態度來回敬這位公子,好讓他日後都記得要保持距離,有些話在說出口前,都得想一想合不合適、放尊重點才好。

  但知夏顯然是無法跟楊梅同心的,她滿耳朵滿腦子只灌進了周三公子的一句對她的稱讚——你有個忠心的好丫鬟!

  三公子對她上心了!

  她得加把勁,讓這份上心,變得更加深刻才好!

  楊梅眼角掃到知夏滿臉的表現欲,知道她一時半刻不會消停,甚至可以說,站在她心儀的貴公子面前,她的腦袋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得快些帶知夏離開,不然肯定會壞事。但,知夏顯然是不配合的,搶在楊梅開口之前,便說話了——

  「多謝三公子稱讚,奴婢不敢當,一切都是奴家該做的!」

  含情脈脈的眉眼,紅撲撲的臉蛋,嬌羞的體態……

  如果由她來扮演沈雲端,定然會很稱職地表現出一個情深意重未婚妻該有的模樣吧!楊梅胸口堵著一口氣,但腦中還是能冷靜思索著在知夏這樣的破壞力下,如何全身而退的辦法。

  只要周三公子腦袋還算正常的話,都會經由知夏的表現來察覺到她們這對主僕的態度很有問題。但,這不是眼下她該擔心的事,還是留待日後見招拆招吧,此刻還是先退走再說。還有,明日的邀約……

  「那麼,就約好明日一早——」

  一般主子家稱讚或賞賜了下人什麼,施恩完也就算了,自然不會掉身分地跟著與之同樂、普天同慶什麼的,讓下人一邊樂著去吧,多看一眼都不會。所以周樞並不怎麼理會亢奮過頭的知夏,只看向楊梅說著。

  但話沒有來得及說完,就被不客氣而失禮地截斷了——

  「還請三公子見諒,雲端正在守孝,實在無心遊玩。當然,為了善燾待客之道,雲端會請舅父安排招待事宜,必能讓三公子遊玩得盡興。」

  周樞微揚著眉宇,臉上並沒有絲毫被打斷話語,以及拒絕的怒色,只是望著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當然,被望著的楊梅心裡毫無壓力,畢竟他再怎麼看,看到的也就是帷帽罷了,哪能探知到她真實意緒的一分一毫?

  只要他探不到她的眼神與情緒,楊梅就不會感到害怕。

  雖然這個男人,因為讓她感到危險,於是產生了厭惡的情緒。

  楊梅心中暗暗下了決定,如果她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得扮演沈雲端的話,那麼,即使嫁進周家,這個周三公子都只能看到她戴著帷帽的摸樣,以及覆著紗巾的臉!

  提出約會被拒絕的周三公子並沒有惱羞成怒,他整個人一直都是給人溫潤如玉的形象,像是永遠不會發火生氣似的。沒有出言勉強她改變主意,堅持護送她回沈府後,約了改日拜訪,便離開了。

  改日拜訪……

  像是將會常常上門的口氣,而她身為人家未過門的妻子,是不得拒絕的。尤其在沈家已經沒有頂門戶的男丁的現在,她一個孤女,被未婚夫如此照顧,世人只會說周三少如何的有情有義吧。瞧,都遠從繁華的京城過來這兒看護她了……

  或許她該以為祖先祈福為名,去家廟閉關,吃齋念佛直到孝期過後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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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49: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楊梅以及林嬤嬤等人,從來都沒有治好那張已毀容的臉的打算。

  但身為未來沈雲端夫婿的周三少,當然會有更為正面的期望,這是誰也沒話可說的,也就無人可以推拒他熱心找來的高手大夫——

  「雲端,這位是皇后娘娘特地派來為你治療臉上傷痕的柳太醫。柳先生專精於創傷的治療與消痕,或許無法真正恢復到完好無痕的地步,但定能讓你再也無須以面紗覆面。」

  「我的臉……已經不可能恢復了,三少的心意,雲端心領了。」略為陰鬱的聲音,雖然並不失禮,但拒絕的意味無比堅定。

  「我知道這半年來,已有不少知名大夫為你治療過臉傷,且收效甚微。我不敢保證柳先生一定可以做到別的大夫做不到的事,但多讓一個大夫看看,總是多一分希望不是?」

  「三少……」低頭,像是抗拒著,卻因為以夫為天的婦德所約束,並不敢在有外人在的場合表現任性。只能低頭示弱,讓人感受到她的憂傷與絕望。

  當然,這只是表面工夫,楊梅光是煩周三少就很頭大了,哪有空為自己臉上那兩道區區劃痕尋死覓活窮號喪。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雖然楊梅仍然尊稱周樞為三少,但周家三少已經很自然而然地喚她閨名雲端了……

  就這麼一個月的時間,周樞不止成了沈府的常客,更是成了整個沈府佣僕認定的正經主子,比起那些以照顧可憐孤女為名住進來的親戚族人們,僕人們更願意向這位頂級世家貴公子投誠。休說周三少是日後沈府的當家人,僕人們忠誠於他理所當然,更重要的是周家顯赫了五代而不衰的聖眷榮顯,舉國朝算來可是頭一份的,當周沈兩家結為兩姓之好後,沈家上下等於說更上層樓,就算是佣僕也自覺體面不少,個個抬頭挺胸,覺得前途無限美好。

  國朝的第一家庭當然是皇室,而周家就算排不上第二,也至少是第三。每思及此,就算那些懷著搶在周家迎娶沈雲端前,在沈家挖些好處走的親族們,也忍不住趕著對周樞大加巴結。

  在楊梅的縱容下,周三少雖然三天兩頭地來到周家作客,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與沈家千金長談相處,通常是她出來招呼一下後,親友團們便上前待客,或約出遊,或下棋品茶吟詩作對什麼的,怎麼風雅怎麼來,總得讓京裡的貴族們瞧瞧,他們這些偏居於地方一隅的鄉紳們,也是有文化素養的,品味氣質也是不下於京城人士的……

  楊梅的陽謀進行得很順利,但到底動搖不了未婚夫執意親近她的決心。他總有辦法讓她不得不接待他,而今,連太醫都找來了。

  他莫非是懷疑她臉上的傷是作假的?

  只是為了揭穿她的作假,特地從皇后娘娘那兒找來一名太醫,會不會太隆重了點?是真是假,他總能輕易以許多方法探知的,非要扯到皇后娘娘那兒就太小題大作了……

  所以,他應該是認定她臉上的傷是真的,而容貌不僅是女人的第二生命,還是身為丈夫者的臉面。他為她找來治療這方面傷痕的專家,也很說得過去。甚至,就算他沒想到,身為三少大姊的皇后娘娘,必然會上心於此事的。

  只是,她並不想治好臉……

  她的面容,並不適合示人。只要真正的沈雲端還活在世上的一天,只要她還待在沈府,只要她周圍都是伺候過沈雲端,以及熟悉她楊梅的舊人,那麼,她若敢拿下面紗,死期就不遠了。

  可是,周三少的作為合情合理,而她的抗拒,雖然大家會一時體諒她對自己容貌復原的絕望,但若她一直執意鬧脾氣不從的話,對她的聲譽就很有妨礙了。任何會妨礙到沈雲端名聲的事物,奶娘林嬤嬤是斷然不會容許的。

  林嬤嬤當然明白她的為難,可再怎麼為難,也得自個化解,總之,不得損及沈家千金名聲……

  楊梅早已習慣在孤立無援中成長,倒也不會因為處境艱難而有什麼負面情緒。只是,這周三少真的讓她很施展不開。這個被所有年輕丫鬟幻想著去給他當通房的溫文儒雅貴公子,簡直像個沒有脾氣的大好人,不管她怎麼冷淡待他,他都風度翩翩依然,態度從來始終如一,上門也勤。活似她是個什麼天仙大美人,而他思慕已久,恨不得時時刻刻來守著,以防別人搶走似的。

  這個周三少,從第一次見面,表現就極不合理,而且愈來愈不合理。

  事有反常必為妖,他究竟有何所圖?

  原本,周三少圖個什麼,楊梅一點也不在意。反正再大的想頭,也不過是沈家巨大財富罷了,其它榮耀、名利什麼的,他身為國朝大貴族,又是皇親國戚,要什麼沒有?沈雲端一個小孤女,完全無法給他的人生增色半分——她甚至不是絕色美女。那他的殷勤就太奇怪了,對一個毀容的女人,天生善良的人或許會忍不住憐憫她,卻不可能會對她感興趣。

  而這個周三少,分明對她很感興趣!

  楊梅趁著「低頭傷懷」的時刻,腦中轉著諸多猜想,卻愈想愈亂,怎麼也理不清……

  「雲端,你且放寬心,相信我,會好的。」周樞輕柔而耐心地勸慰著。

  「我……不……」楊梅無話可說,只能狀若低泣地退開兩步,躲到奶娘身後。

  而冷場的場面,總要有人跳出來打圓埸,被情勢突然推到前方應戰的林嬤嬤自然是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事實上,她也義不容辭。畢竟她明面上是沈雲端最信賴的奶娘,而真實身分而言,她又是楊梅的主管,可以一手掌控楊梅生死的人。在大小姐回來之前,林嬤嬤無論如何得保全楊梅這條小命。

  「三少,容老奴逾矩說幾句。您突然將柳太醫帶來,就說要為姑娘治療,姑娘當然一時之間無法接受,畢竟姑娘這幾個月來因為治療不出效果,已經不敢再抱希望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更應該讓大夫治療。雲端對容貌的毀傷在意至此,若能將臉治好,才能將她心結打開。她日後是我周家婦,必須面對的是整個京城的貴婦,無法總是躲著。如今沈家就剩她一人,她代表了整個沈家,所以她不能任性。嬤嬤,你且勸勸她,好生讓柳太醫看看,定然對她的傷勢有所幫助的。」周樞說得很誠懇,也很真實。字裡行間更是暗示出最在意沈雲端容貌有傷的人不是他這個未婚夫,而是沈雲端本人。所以正好拿出沈家名聲這樣重量級的東西來讓沈家上下共同規勸沈雲端來從了他的安排。

  林嬤嬤對於楊梅的臉是否能治好並不放在心上,當然,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有人看到楊梅的臉的——尤其是不能被周三少看到。但,眼下的情況,並不是她能開口推拒的。於是做出為難的表情,對蒙面的姑娘商量道:

  「三少爺說得極有道理,姑娘,你就讓柳太醫看看傷口吧!」

  「我不……」面紗下的聲音,傷心欲絕。

  「我的好姑娘,求求你應了吧。要不,咱們只看傷口就好,其它仍然遮著,可以嗎?若是能將臉治好,老夫人與夫人在天之靈必然是欣慰的。」林嬤嬤好聲好氣地懇求。

  沈大小姐像是被說動了些許,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

  「就……只看傷口即可?」

  「是的是的,只看傷口,其它仍然掩著無妨。」

  「那……好吧……」

  主僕倆在短短幾句勸慰的話語中,偷偷交流完應對方式,然後,林嬤嬤開恩,允許楊梅這張毀掉的臉蛋,有復原的機會。

  當然,治療時,是不允許有醫者以外的人旁觀的。對自己目前容貌極之自卑的沈大千金,讓她掀起一小半面紗給人治療,便已羞窘欲死,更別說再讓別人——尤其是她未來的夫婿看到了!她無法容忍自己的殘缺顯現在他面前!

  所以,周三少理所當然地被恭請了出去,而柳太醫,面對的,就僅僅是有著兩條長長的傷口的那小半邊臉頰,其它全被紗巾密實蓋住;那沈大小姐甚至連眼睛都遮了起來,讓太醫完全沒有看清沈家千金長相為何的可能……

  周三少對於這樣的待遇,並沒有生氣或抱怨,當然,也沒有產生什麼類似憐惜的心腸,他只是幾不可察地微揚著眉,多看了林嬤嬤兩眼,心中對於這老奶娘的位高權重有了幾分了然。

  當然,也明白了這奶媽子既然無法拒絕他帶來的太醫為「沈雲端」治臉,順勢而為的背後,大抵是有著日後不留活口的打算——如果他日後有機會真正看到沈雲端的臉,那必然是真正的那一個,而非眼前這個替身。

  這些人,想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教他看到這個替身的真面目了。

  不過是個丫鬟,誰會在意她的性命?

  如若不是意外對這位扮演沈家千金微肖微妙的丫鬟產生了好奇,進而加以探查,不斷地加深探查的力度,那麼,周樞對一條奴僕的性命,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世界,一個奴僕,無論多被主家賞識、多有臉面,仍然是列為賤籍,在戶籍上只能列於另冊,不擁有獨立人格,屬於主家的財貨,就算任意打殺了,也不過向當地官府說一聲,在另冊上抹去痕跡罷了,沒有人會追究的。

  不過,此刻的周樞很不喜歡這個奶媽子的舉止。他始終沒有機會看清這個扮演者的真面目,還沒滿足自己的好奇,怎麼會容許這個位高權重的奴僕輕易定下那名小丫頭的死期?

  小丫頭若是終究得死,也得他點頭才算數。畢竟,他才是主子,只有主子才能決定奴僕的生死,而不是由著那些得臉的奴僕恣意妄為。

  而現在,他想治好這個丫頭的臉,想看清她的模樣,更好奇於,這個名叫楊梅的小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說到底,就是那日在萬佛山無意中的一瞥,給掛記住了。

  那麼一雙毫無感情的眼,那麼冷淡、那麼的……看不到情緒……

  他沒見過這樣的,所以好奇,很正常不是嗎?

  ※ ※ ※

  時間在治療裡慢慢流轉,轉眼間,春夏時分的滿城飛花,轉換為濃綠的樹蔭與滿池盛放的荷花迎風招搖;然後,當吵鬧的蟬聲逐漸在林子裡式微時,帶著涼意的西風,將濃綠的樹葉染滿秋意。

  周家三少來到鳳陽,算起來也將近半年了。

  然而卻仍然沒有機會真正見到沈家千金的容貌,即使他們常常面對面……

  據說,沈千金的傷疤已治得稍見成效了,原本既深且長的深紅色疤痕,已脫了兩次痂,如今呈現出粉紅的色澤,看來像是新肉正在生長,而且傷痕似乎有著逐漸縮小的趨勢,或許,周三少請來的這位柳太醫,確是有妙手回春的大本事的。

  雖然一切都朝好的方向進行,但沈家千金依然將臉蒙得緊緊的,不教外人輕易窺見,對於三天兩頭上門表現關懷的周三少,也是不冷不熱地應付著,每每出來待客,也大多是安靜地坐著,並不與之高談闊論,只願意安靜地下幾盤棋,或泡幾壺香茗給三少品評一番。

  這對未婚夫妻的關係,在一方冷淡的疏離、一方溫和的靠近裡,也算是漸漸熟稔了。

  當然,兩方都對這樣的進度感到極不滿意。

  其實,周樞從來沒打算一直長居在鳳陽城的。不提京城不時有人來帖邀他回去參加什麼熱鬧的詩會花會宴會等,光是從全國各處飛鴿而來的消息,雖然不至於需要他動身四處奔波去處理,但也需要他靜下心來思考著對策好下達最合適的指令讓下頭的人去執行,而非徒勞地做白工,最後事倍功半。

  而,顯然的,他這幾個月的心思並沒有那麼專注於他應該專注的地方。事實上,他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自己私人的事務上了……

  就為了那個避他如蛇蠍的替身。

  這個替身小丫鬟真是個難以思量的人。一般女人的心思通常都很容易猜透,無非是嫁個如意郎君、生幾個好子女、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與財富。所有女人都有著相同的夢想,而奴籍出身的美貌一等丫鬟更是胸懷大志的,她們知道什麼是富貴,也享有優渥的物質生活了,缺的,就是社會地位的提升。

  每個美貌丫鬟都以爬上年輕有前途主子的床為志願,因為那是這輩子唯一的翻身機會。所以周樞很能理解沈府那些美貌丫鬟總是千方百計藉機親近討好他的行為,以知夏為領頭代表人物,卻也不是唯一的一個,其他二等丫鬟、三等丫鬟,只要自認美貌的,力爭上游者也不在少數。這樣的事情,他在京城早已經歷得太多了,並不放在心上,也不會對她們的美夢加以鄙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再正常不過的道理。只要沒有太妨礙到他,他不理會也就是了。

  這些沈府丫鬟裡,最有生存危機的,正是那個楊梅,然而,她卻一點也不「爭氣」,就算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可總得考慮一下自己的小命吧?別以為她的活契即將到期,是個良民,別人就會好心放過她,參與了這種秘事,管你良民賤民,都是死路一條。

  這世上,即使奴婢是主子的財產,生死由主子定奪,可是也絕對不會有哪個僕人愚忠到主子打算取奴才性命,奴才還乖乖把命奉上不反抗,再笨再魯直的人也做不到。

  楊梅是個極聰明的丫鬟,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成為沈家千金的心腹伴讀;如果她不聰明,就不可能扮演好一個傳說中琴棋書畫皆不凡、閨學出色到足以稱為貴女楷模的沈家千金……而且這個女子也足夠狠,連容貌都毀了,這樣便可理所嘗然地將臉遮起來,不教任何人發現她並不是真正的沈家千金。

  所以周樞想不透,這麼聰明的一個丫頭,為什麼始終不願與他多做接觸?即使他想辦法將所有可能在監視著她的人給支開,給她創造了示好或投誠的環境,她卻從來不為所動,彷彿不明白他是一個絕對可以給她支起一片天,提供身家安全的強大依靠——他家世足夠顯赫,他的為人更是足夠溫和善良,已然沒落的沈家,根本禁不起他隨意抬起一根手指頭揉捏。

  只要能傍上他,她的生命絕對會得到充足的保障。

  但她不肯。

  周樞捉摸不定她這是看不上他呢,還是認為他所擁有的不足以令她感到安全,更或者是……她從來不相信任何人,絕不肯將身家性命交付在別人手上,任人搓揉?

  在沒弄明白她的心態之前,他的好奇心不會得到滿足,而,得不到滿足的好奇心,便拖住了他的腳步,最終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因私忘公。

  這真是個新奇的體驗……

  把公事丟在一旁,老是想著見她、試探她。像是個無止無休而無聊的循環,他非常想看看她的模樣,但她什麼都好說,就是不肯給他看到,於是他只好更勤於上門,製造更多兩人相處的機會。

  不是今日上門與她對弈幾局,便是與她相約到萬佛山禮佛,為先人祈福或做法會等等,名目眾多,每個月總能成功約她出門一次。

  這樣的出門次數算是相當合理的,畢竟她還在守孝,深居簡出是應當的。而他這個未婚夫,勤於相伴,以慰傷懷,也是應當的。

  沈大千金無論歡不歡迎,都得在他出現時接待他,但周樞卻沒有得逞的愉悅感,事實上,他有些厭倦了這樣費盡心思卻得不到想要結果的感覺。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個耐心非常好的人,但現在證明,他還是高估了自己。自個兒的性子,還有得磨呢。

  他從來沒有在一個人身上耗費這樣大的心思,卻又一無所獲。他連她的性格、想法都無法掌握到一丁點。

  最終,這一切導致了一個結果,他對她愈來愈在意,在意到即將要失理智了……當周樞隱隱發現了這個不太妙的端倪時,是考慮過要稍停一下的,克制一下對她太過的好奇與在意,讓自己腦袋冷靜一下,也好專心於公事,這陣子實在太懈怠了,對京城那邊很不好交代……

  於是他決定在這次陪同沈家千金上山禮佛回來後,好好專心於公事,甚至不引人注目地離開鳳陽城一陣子,他覺得該去棠城一趟,從線報來看,那邊似乎有些不尋常。

  短時間內必須放開對沈家千金的緊迫盯人,周三少心中是有些不情願的。所以他決定趁這次禮佛時,找她好好談談,至少要撬出一點點她的真面目,好讓接下來不能相見的時日裡,可以好好琢磨一番。

  然後,這天,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談,他就被襲擊了——在陪同沈家千金上山禮佛的途中。

  ※ ※ ※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緩緩甦醒,抬手摸了摸正在發疼的後腦勺,那兒腫起一個大包,雖然被簡單地包裹著,但觸手仍然有些黏稠,想是流了些血。再加上身上許多地方隱隱作痛,雖然頭痛得沒法立即想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也知道他大概算是遇劫了……

  沒有當場被格殺,代表他活著更能讓劫持者獲得利益,他得好好想想,列出可能的人選……

  等等!他被劫了,那麼,沈家千金呢?還有其他隨身伺候的小廝丫鬟呢?

  暈沉沉的腦袋稍稍可以運轉後,周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那個替身沈小姐的安危,也顧不得腦袋疼得一抽一抽,就要四下摸索。然後,他的右手指揮到一隻手掌,那隻手掌因為他的碰觸而下意識地縮開!

  「雲端?」他開口確認。

  「三少。」帶著點沙啞的聲音,回應了他。

  「你還好嗎?」周樞手朝她發聲的方向探去,很輕易就摸到她衣袖一角。

  他想,他們被困住的地方應該不大,不然她應該會離他更遠,連衣角也不會讓他碰到。近半年的相處,雖然覺得她渾身充滿了謎,卻很輕易地可以知道,她是極希望能離他多遠就多遠的。

  「我很好,身上沒傷。」

  「我昏迷多久了?」

  「約有四、五個時辰了。」

  「只有我倆被捉嗎?」昏迷在地上那麼久,想必是著涼了,身子熟悉的酸痛感,證明了他的猜想。還好他自幼就習慣了小病小恙,一些些不舒坦,並不能讓他失去冷靜的思考。

  「現在是。」

  「現在?」難道原本他們還跟那些隨從一同被捉嗎?「原本不是嗎?」

  「……嗯。」回答得不太乾脆。

  「你為何遲疑?」

  「我不知道那些一同被擄的人是否還活著,反正如今他們只帶著你我二人上路。」

  周樞頓了頓,冷靜道:「無論他們有何下場,也不是我們現在該擔心的事。你也別多想了。」

  「好的。」語氣很乖巧。

  「現在是夜晚了嗎?還是我們被關在不見天日的密室裡?」他又問。

  不過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他微攏著眉,正想問什麼,突然,她欺身上前,將他的嘴掩住,並道:

  「閉上眼,有人來了。」

  確實是有人來了,燭火的光芒遠遠地就照了過來,在全然黑暗的地方更是明顯地可以察覺光源的動向。而周樞在閉上眼之前,及時地借由遠處那點稀微的火光,看到了身邊這名女子的側臉……

  這張沒有被紗巾所遮攔的臉,終於有幸見到了,雖然此時能見度極差,所謂的看到,不過是隱隱約約的輪廓線條,但總算是看到了……

  她的蒙面紗巾,不會是正綁在他腦門上包紮著傷口的那塊布吧?周樞很快串連起前因後果,心中湧起了一點點笑意,以及,許多莫名的波動。

  但這樣感性的想法,也就只能這麼多了,現在身陷險境,實在不容他胡思亂想,還是先認真想想要如何自救吧。

  「他醒了嗎?」隨著火光照進來,兩名男子推門而入,將這窄小的房間照得半亮。為首的年輕男子看著楊梅問道。

  「沒有。」搖頭。

  「只是碰到頭,怎麼會昏迷如此久?」

  「他病了,額頭發燙。」楊梅語氣很謹慎。

  火光向他們更趨近了些,像是要確認周樞的身體狀況。那個提著燈籠的人嗤聲道:

  「果然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不過磕破了點皮肉,躺在地上睡一覺,然就病了!真是不濟事的廢物,老天真不長眼——」

  「小四,你少說些吧!」明顯是兩人裡較為有地位的男子有些無奈地制止提燈籠的男子再說出更多狂言,或者,洩露出許多不應該說的。

  讓那名叫「小四」的人閉嘴後,男子蹲下身,伸手輕觸了下周樞的額頭,發現確實是有些燙,然後提起周樞的左手手腕把脈起來。

  楊梅看著那名正在確認周樞病情的男子,神色安靜且順從,以最不會令人提防的姿態靜坐在一旁,明顯一個弱女子模樣。

  「等會我讓人熬碗薑湯來,或者還能挪出一床棉被……暫時只能這樣。」男子看向楊梅,當然也看到了楊梅左臉上的兩道長疤。她臉上的傷,已經沒有半年前那樣的猙獰難看,但畢竟是破相了,那劃痕就算從深紅色轉為粉紅色,卻仍然是存在的。「沈姑娘放心,再過三天,便會有大夫來為周公子開藥方治病。」

  沈家千金破相之事,鳳陽城消息靈通點的人都知道。所以在劫了這兩人後,並不用擔心會劫錯人,一個破相的沈家千金就是最好辨識的目標,她身邊的錦衣貴公子,不是國公府的三少爺,還會是哪個?

  「哼,還給他請大夫看?何必如此費事!」那個叫小四的男子不平地低聲咕噥。

  主事男子沒理會他,仍然看著楊梅.臉上帶著足夠的誠懇:

  「沈姑娘,你不用害怕,我們並無意傷害你。等這件事情過後,定會將你完好地送回沈府。至於現下,還請你多多費心照看周公子。」

  楊梅只是靜靜點頭,沒說話。

  這些人的目標是周樞,而她只是順手一同劫來的。雖然累贅了些,但也不是起不了作用。或許當他們希望從周樞身上獲取什麼東西而周樞不願意提供時,她就是個很好用來威脅的籌碼。誰教她是他的未婚妻不是?

  楊梅的注意力雖然大多放在主事男子身上,但也沒有完全忽略那個始終一臉不馴的「小四」,這個叫小四的男子,臉上表情非常豐富,就算不開口說話,也能洩露許多訊息。

  與其相信主事男子和善的口頭保證,還不如解讀小四臉上的表情,藉此了解他們那方人馬對於他們兩人的處置意向。

  這些不知來路的人,目前看來是沒有殺人滅口的想法——至少,對於她這條倒霉的池魚,沒有。

  「還有需要什麼的話,等會有人送飯來,你可以提要求,我們會盡可能地提供。」男子又等了好一會,像是想等到周樞醒來,但他發燙的額頭似乎說明了這個期望不可能實現。於是只好起身離開,並承諾會盡快送些食物與用品過來。

  楊梅起身送客,並不是因為她多禮,而是趁機探看門外的情況與地形,只要一眼,就能記在心裡,所以沒有引起任何人警覺。

  當門板從外頭關上後,站在門邊的楊梅甚至聽到了門外那個叫小四的男子壓低音量的抱怨——

  「……幹嘛對周樞那麼好?如果證明了他們家是……的走狗,我絕不教他活著離開!這周家憑什麼……就算不是我們,你以為上頭那人就會放過他……」

  後頭說些什麼已經聽不到了,因為小四的抱怨也沒機會完整表達就被遏止,楊梅生來比別人靈敏的五感,能聽到這些,已經很好了。

  當外頭的所有聲響已經遠去到再也無法以聽覺捕捉到些許,楊梅才鬆了鬆直挺挺的背脊,在黑暗中,小心挪近周樞。以低得近似氣音的聲量道:

  「三少?」

  「我還醒著。」周樞帶著點苦笑地回應著。

  「現在約莫是寅時,等會送來飯食,應該算是早飯,吃完後,天還沒亮,他們就會帶我們上路。」她很快簡單說明目前境況。

  「你怎麼知道?」難道在他昏迷期間,這兩個人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

  「他們劫走我倆時,打暈我的力道不夠大,我便裝作昏迷,聽到方才那兩人的對話,原本他們想立即將我們帶離鳳陽,但因為你的失蹤,引得全城立即戒嚴,他們沒料到官府的反應會這樣快速,於是只好將我們先安置在一處民居裡,想要等到天亮時,就立即將我們帶走。」

  「既然昨日沒來得及將我們帶出城,今日更不容易。除非他們可以不經由城門出去。」周樞緩緩說著,腦中迅速回想著鳳陽城的地理與官府鎮守的幾個地點。

  「他們應是打算將我倆偽裝成不同的模樣,並且將你我分成兩批人馬帶走,以減輕嫌疑,這樣也好互相牽制,教我們兩方因為對方被挾持,而不敢興起趁機逃脫的念頭。」

  「這是他們說的,還是你想到的?」周樞聽完,一時也沒太擔心自己的處境,或者可能會有的悲慘下場。反正在對方達到目的之前,他是死不了的,也就不用從現在開始擔心了。他現在後腦脹脹發疼、前額突突聲,身子發熱、骨子生寒,渾身上下可說難受得不得了,還是先談一些能令他感興趣的話題,再談其它吧。

  「我認為他們很有可能這樣做。」為了安全起見,再爛的匪徒也應當懂得做壞事的章法,不然憑什麼敢做壞事?

  「呵……」周樞悶笑了下,吁了口氣,很是感嘆地道:「是基於同命相憐,還是因為這半年來的相處,我的真心終於捂熱了你的清冷,於是你能這樣直白對我說話了?」有種好榮幸的感覺呢。

  ……楊梅一時沉默了。

  「怎麼了?」

  「都這個時候了,你計較的居然是這個。」楊梅覺得這個周家三少後腦勺那個傷口帶來的傷害,或許不僅僅是流了血、腫了包,還可能包括思維混亂抓不住重點……

  「這對我很重要。」周樞帶著笑意地回答,卻是十分認真。「畢竟我已經被你虛與尾蛇太久了,總會期盼得到一點真誠的對待。」

  楊梅不語,沒興趣理會他在這樣的困境裡不思自救,反而計較著這樣無關生死的小事。

  周樞早已經習慣她的冷淡,不管是莊重自持的守孝女沈雲端,還是脫去沈雲端面具,真實的那個淡漠的楊梅丫頭。她在他面前,總是冷冷淡淡的,像顆怎麼用熱火去燒也燒不熱的寒石。

  若不是眼下落到這境地,這份冷淡大概很有機會挑戰地老天荒的極限吧?

  她就是閃避著他,她就是恨不得離他遠遠的,她就是……不想理他。

  「如果真如你所料,我們被分開帶走,那麼,想必押送你的人會比較寬鬆,若能找到機會,你就逃,先讓自己安全吧,不用顧忌我。」周樞感受到她對前一個話題的無愛,於是很從善如流地談起現下的因應對策——

  這是唯一能教她理他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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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0:47 |只看該作者
她當然不會顧忌他。

  楊梅心中早就這樣決定,不用他此刻故作大方地朝她施恩似的說這樣的話,她也知道該怎麼做。畢竟劫匪的目標是周三少,她無辜被連累,能找機會逃脫,她當然會毫不遲疑地立馬離開。

  她的存在作用很小,既然很小,就表示逃了無關大局,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既然如此,她能逃脫,反而還有機會保存自己的小命。

  「你聽到了嗎?」

  「嗯。」楊梅的回應很簡單。既沒有感動涕零,也沒有堅定要求同生共死,就一個應聲,將他應付過去。

  周樞心中難免有些怪怪的,覺得她的反應很無情,這種無情,像是一種諷刺。讓他因為發燒而通紅的臉,似乎又熱上幾分。

  「我說……你……」這種不自在的感覺,讓周三少心中湧起一抹不愉快的感覺,並且有些幼稚地想要讓對方也跟他有相同的體會,所以衝口道:「我們這樣前途未卜的境況,或許明日就身亡也說不定,你……願意好好跟我介紹一下你自己嗎?」

  楊梅發現自己並沒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在周三少這樣一番曖昧不明的語意裡,暗指著對她身分的了然。而她,似乎早就隱隱明白,這個周三少對她的親近,本來就是基於懷疑的目的,而非真正將她當做未婚妻關懷。

  「我現在是沈雲端。」她為了保住小命,向來敬業。扮演沈雲端就是為了給這個周三少看,那麼,她這面具就盡可能的不在他面前脫落。

  「哦……那在沈雲端之前,你是誰?」周樞不放過她,不願被她的說詞糊弄。

  「是什麼名字,又有什麼重要?」楊梅在心中小心計較一番後,緩緩道。

  「也是,畢竟『楊梅』這名字,沒有沈雲端好聽。」周樞輕笑的聲音在談論無關緊要的天氣。

  她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所以也沒被嚇到。

  這半年來,這個男人始終以一種審視的目光探尋她,就像在研究一件什麼好玩的東西、有趣的謎題,因為有難度,解不開,於是才勤於上門。

  「怎麼?嚇著了?」周樞問。

  「倒是不曾嚇著。」楊梅平穩的聲音正好證明她說的話。

  周樞實在很討厭眼下黑暗的環境,如果他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的話,肯定能捕捉到許多有趣的反應。

  他很想知道,突如其來地揭開她的身分,那一瞬間,她是怎樣的臉色神情?

  可惜了,他沒看到。

  原本還想說下去,但楊梅突然伸手捉住他右手,低聲道:

  「有人來了。」

  於是周樞只好安靜閉嘴,做出雖然已醒來,卻病得昏昏沉沉的虛弱模樣。

  果然是有人來了,四個長相平凡,容易過目即忘的灰衣僕人打扮的男子,端來了飯食薑湯,捧來了床被,還留下一根足以燃燒半個時辰的蠟燭與燭台,讓他們可以好好吃上一頓飯,在餓了五個時辰之後。

  周樞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簡陋的食物,也沒待過這樣破敗的房間,那一床棉被更是不敢細看,怕發現太多不忍卒睹的髒污後,再也不敢讓它近身……

  一切都糟糕極了。

  但,非常值得安慰的是,他終於能看清她的長相了。

  她比他想像的更為好看——即使她臉上有傷痕。

  而她的這種好看,極得他的心……

  周樞輕輕揉著額角,覺得自己的麻煩似乎更多了些。

  雖然她仍然面無表情,眼中沒半點情緒,但周樞很肯定,若是給她找到機會,她一定會立即逃走,不在乎他的死活……

  當他一時衝動揭穿了她的身分後,只有他死,或她逃,逃得遠遠的,再不用扮演沈家千金,那麼,她才有機會活下來,並且過著平安的生活。

  周樞覺得自己對這個丫頭上心了。

  而這個讓他上心的丫頭,心中八成在期盼他能「合作」些,乖乖死在匪徒手上吧……

    第七章

  老實說,就算周三少沒有當面揭穿她偽裝成沈雲端的身分,趁這次被劫持的機會,她便已打算逃離這裡。離開沈家、離開鳳陽,將屬於楊梅的一切都拋開,重新活出另一個人生。

  是的,她不叫沈雲端,卻也不叫楊梅。她出生時的名字,並不是後來別人叫的名字,而楊梅這個名字,卻是十歲以後才給起的,為了切合奴婢的身分,為了活下來。

  所以,對她來說,叫什麼名字,真的無所謂。

  無奈地被迫扮演沈雲端,享受起身為沈家千金的奢華生活,她絲毫不感到心虛,也沒有感到多榮耀。她想過真正取而代之的可能性,並不是被那天大的富貴給迷花了眼,而是、僅僅是,考慮到活命的可能。而現在,更好的選擇擺在眼前,她當然要把握住。

  危機與轉機並存,她總是得在壓迫裡找出喘息的生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後,對於被劫持,她的驚嚇並不大。只要還沒死,就沒有什麼好怕的。再難,還有比在沈宅難嗎?沈宅十年,她表面風光,卻不能說過得好。為了生存,她成為沈雲端博得好名聲的槍手,慫恿著沈雲端虛榮心愈來愈大,讓她嘗到盛名帶來的甜頭;又讓她知道,並無須真的付出那麼多,卻可以享受最崇高的名聲——只要讓四個大丫鬟都成為她的課業幫手就行了。

  剛開始,她這樣做,並不是想在沈府力爭上游過好生活,而是為了避開一些惡僕的騷擾,他們欺生欺弱,強者吸食弱者的血肉;有的人苛扣她該得的月錢,而有的則是想侵犯她的身體……這些黑暗的事件,在任何群聚的地方都很常見,弱肉強食,沒有本事的,就活該被壓迫,不必去找誰申冤找公道。

  這世上,人只能靠自己,不想死,就得想盡辦法活出一個人樣,就算那些手段見不得人,甚至是……引得一名閨秀性格歪長、好逸貪名而惡勞、滿腦子風花雪月、成日想著彈詞話本裡的愛情故事,幻想以最奇特的方式來過到自己的姻緣——老實說,對於沈雲端長成如此,她沒有絲毫歉疚,即使她確實得負點責任。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為著安全度過沒有保障的奴僕生涯。一個丫鬟,死於各種意外太正常不過了,而她的種種作為,足以讓沈家的主子們興起滅了她的決心,所以她一直很小心,並且還拖著其他人一同下水當共犯。

  奴僕的性命在主子的眼中就是螻蟻,她再清楚不過了。

  就說那個已經被處置掉的藏冬丫鬟吧,她的死,不過是知道沈雲端需要一個人來扮演她,乖乖待在沈宅守孝,而藏冬害怕,不肯從命,於是就「病亡」了。知道了主子的瘋狂計劃,卻不肯乖乖配合,哪還有活路?雖然,藏冬看得很清楚,她扮演完沈雲端,待真主子回來後,她也是會被處理掉的,於是不肯從命。

  藏冬沒想到的是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主子,居然這樣心狠,她一家子都是沈家幾輩子的家生子,再如何被厭棄,也不至於丟了性命是吧?

  但她就是丟了命,全家還被遠遠打發。

  這不是沈雲端交代林嬤嬤做下的,但林嬤嬤這樣處理時,沈雲端是沒說話的。

  對再有情分的人都如此涼薄了,所以楊梅從來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周樞對劫匪而言很重要,有利用價值的人,當然不能死。但她就可死可不死,端看劫匪心情而定。了解自己的處境與地位後,楊梅當然會想辦法逃跑,而且還是一個人逃。

  她從來就不是個有惻隱之心的好人,做人也務實,她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或許有五成的機會在逃脫之後,不會被追捕——她知道這些人的時間很緊迫,消耗不起為閒事耽擱。可,要是她帶著生病中的周三少一同跑,那麼就完全沒有機會逃脫成功。

  所以,周三少還是留下來吧。這樣至少對他的病況有幫助,運氣好點,還能等到周家派人來營救他。一個這麼有價值、有身分的人,劫他的人只要不是與周家有血海深仇的,大抵也不敢隨便拿他的性命開玩笑。

  至於,這場劫數過後,周三少能不能活下來,也輪不到她這個小小的角色來擔心。她只要擔心自己的小命即可。

  所以被劫至今,她都表現得安靜而順從,並不窺探,也不驚惶。有食物就吃,閉上眼就睡,在還沒找到機會逃跑的任何一刻,她都得努力地養精蓄銳。

  「你怎麼吃得下?」周樞忍不住問著狀似吃得津津有味的楊梅。

  「當然吃得下。」

  「你雖是個丫鬟,但在沈家也是過得極為舒坦吧?吃穿用度比一般殷實人家的姑娘更好。習慣了正常的吃食,怎麼還吃得下這些東西?」周樞這幾天總算知道世上還有這樣難以下嚥的東西,也是被稱為食物的。

  楊梅抬頭看了他一眼後,又專心對付起手中那粗硬得像是石頭的雜菜窩窩頭,每一口都拌溫水吞下,只要是食物,就沒有吃不了的;有食物可吃,就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你是不是在心裡覺得我這樣挑剔的人,餓死活該?」雖然很餓,但周樞真的沒辦法吃下這些東西,太硬了,牙都咬不動。之前還能因為實在太餓了,跟著一片馬肉乾耗了半天,在幾乎噎死自己的情況下,終於塞進肚子裡。懷疑自己吃下的不是馬肉乾,而是馬鞍……

  而今,他真的沒辦法再虐待自己的胃了,就算餓死也不要再勉強自己了。捧著一碗煮得辛辣的薑湯,緩緩啜飲,稍稍抵一下餓。

  「……他們不會讓你餓死。我剛看到他們讓廚房煮粥,你等會應該會有正常點的吃食可以下腹。」這幾天奔波趕路,又要躲避官府的追查,吃的都是冷硬乾糧,韌命如她,會習慣;而嬌貴如他,會拒食。

  「你在安慰我?」揚了揚眉,周樞感到受寵若驚。

  「我說的是事實。」同是落難人,她有什麼好安慰他的?再說,空泛的口惠,是最沒用的東西。

  「外頭沒有人看著,是吧?」周樞突然問她。

  「現在沒有。」剛才不就聽到那幾個人走遠的腳步聲了嗎?

  「你的聽力很敏銳,可以聽得比別人遠,所以雖然知道他們應該都走了,就怕還有人留在暗處監視著,所以多問一聲。」其實他的五感也相當敏銳,不過現在處於生病中,沒那麼犀利。

  「你想說什麼?」

  「我想,今天會是你的好機會……」他極小聲地說著。

  楊梅眉稍微動,眼神平靜。不語。

  「如果你順利離開了……不會再回沈府吧?」

  她看著他。

  周樞笑了笑:「也就是說,今天或許就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很重要嗎?他與她,本來就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楊梅非常清楚。

  今天是他們被挾持的第四天。在被挪出那間民居時,兩人都被矇住頭臉,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不知身在何處。然後就被塞進一輛裝滿雜貨的驢車裡,非常侷促地被壓在那些貨物底下,也不知道驢車走了多久,反正那段冗長而無法視物的時間裡,他們似乎被灌了昏睡的藥物,一路迷迷糊糊地被帶走了。

  在出了城門,而且走得夠遠,足以讓劫匪覺得安全之後,他們兩人才終於不用被一堆貨物壓著運送。終於得到好一點的待遇,但兩人卻是被隔離著,也不讓他們共處一輛車子。直到今天,下了驢車,被帶進了一間驛店,舉目四望,茫茫無人煙,就這一間立於官道旁的破爛小店,給旅人一個暫時休息吃飯的地方,極之克難,像是風一吹就會散倒似的。

  這裡似乎是劫匪的窠穴之一,不然他們不會放心讓他們下車放風,甚至帶他們到這間小房間關著後,便只將門窗鎖住,不教人在外頭看守。

  周樞的病體一直沒有痊癒,額頭始終低燒,楊梅猜想他們會在這裡短暫落腳,大概也是為了找個大夫來給周三少治病。周三少的身體不好,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生的是富貴病,不能勞心、不能累;不能專注做學問、不能學武,最好永遠待在溫暖舒適的環境裡,保持心情愉快,才能讓他活得長久一些,不會動不動就發燒著涼。

  花了大力氣把周三少抓來,還沒達到目的,當然不能讓他病死,他後腦勺不小心磕出來的傷,並無啥大礙,但他嬌貴的身體卻是容易生病體質,再拖下去,恐怕會出大問題,一定得找來醫生看看的。

  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看似四方空曠,無處可去,但楊梅卻覺得在這樣容易讓劫匪放鬆警戒的地方,反而很適合她計劃潛逃。

  不過她沒想到周三少居然也發現了她的意圖……難道是因為看到她努力吃東西,蓄積體力,所以猜到她的打算?

  「看在我們今生可能就此永別的分上,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如何?」

  他的身體病得很難受、胃裡空得直犯嘔意,想要緩解眼下情況,只好轉移注意力了。這個叫楊梅的小女子啊,可是花了他半年的心思都沒能攻克的難題呢,她的心志,堅硬得不可思議——比她手上那隻窩窩頭還硬實,像是沒人能咬得動。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丫鬟,所做的一切,不過只是想殘喘活著,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好奇。」這是大實話,兩人的身分天差地別,身為貴公子的好奇心,不該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那太掉價了。

  之前的殷勤審視,可以理解為對未婚妻的好奇;而今知道她的真正身分,若還仍然好奇,就太可笑了。

  周樞定定看著她良久,有些艱難地輕聲道:

  「但我就是好奇,怎麼辦呢?」語氣如絲,帶著點不知來由的黏纏與試探。

  他們對自身的身分都有清醒的認知,也知道想要在這世道上活得舒心,就是在世俗規則允許的範圍內活著。想叛逆、想張揚、想放肆,都可以,但那都是有底限的,一旦越界,或者企圖反其道而行,就要有無處容身立足的覺悟,因為那是極為可能的下場——

  比如說,像知夏這樣的奴籍丫鬟,對主人來說價值等同於物件,想從體面的物件轉化為體面的良民與貴族,如此巨大的身分跨躍,唯一的方法便是爬上貴族的床,得到寵愛,獲得子女。這是社會允許的。

  比如說,若是周三少不小心對一個丫鬟太過好奇,動了念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收到身邊,當丫鬟通房最是恰當;若她是有造化的,因寵愛獲得身分提升,不過是個賤妾姨娘,半僕半主子的就這樣在富貴堆裡夾著尾巴安分一生,才是正常的結果。

  但是這種生活從來不是楊梅的追求,而周樞心中也明白,這個特別的丫鬟正因為非同一般,才招致他如此好奇。

  世俗允許的,不是他們要的,於是就成了一個死結。趁一切未晚,放棄,是唯一的選擇。對彼此都好。

  楊梅吃完最後一口窩窩頭,抬頭與他深邃的眸光對視。對於這個飽食終日,總是太閒,以致於有一大把時間對她表示出興味的貴公子,她從來沒放在心上過。至少,除了猜測他的意圖、分析他的行為對她是否有害之外,其它的都不在意。

  不同世界的人,有什麼好在意的?他的身分再高貴、長相再好、脾性再優,都與她沒有一點干係。也只有企圖爭取成為他床邊伺候的人,才會對他在意,找出他所有的優點,並加以放大,然後給自己傾心的理由,渴望得到青睞,一如知夏。

  「如果你我都能活下來,以後也不會再相見,正好讓你忘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好奇。」楊梅難得給人忠告,看在他即使知道她的真實身分,沒有勃然大怒,仍然帶著善意的分上,她的口氣,總算帶著點溫度。

  周樞突然感到有些狼狽,為著這個女子的冷淡與……不解風情。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但卻也笨得像顆石頭,一點靈性也沒有!

  這樣的她,比拒絕或無視更讓他覺得難堪。

  雖然,他對她的好奇,還不至於堅持到天長地久,並且轉化為情根深種什麼的,但,她的反應……也實在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畢竟是個貴族公子,而她,不過是個丫鬟。而丫鬟竟敢給貴公子提供忠告?這實在是太逾越了!

  周樞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是在氣她的拒絕,而是氣她不知尊卑的逾越!

  ※ ※ ※

  接下來的時間,周三少看起來仍然是溫文儒雅,神色平和。即使被病痛所苦,也沒帶出一絲脾氣來為難身邊的人。

  但感官向來敏銳的楊梅還是隱約察覺了周三少心情很低迷、很不好,投注在她身上的眼神,都不再那麼頻繁,甚至刻意不再看她。

  但,這又怎樣呢?他是個有身價、有閒情的貴公子,就算落難,也不會輕易被當成隨時可以宰殺的人命輕賤——跟她完全不同。

  她得隨時想辦法自救,而他則可以等著成千上百的人來營救他,所以心中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理所當然。

  她一直在等機會離開。聽送飯的嘴碎婆子說,入夜後,會有一名醫者趕過來,到時生病的周三少將可以得到治療。她認為,治療的那段時間,會是很好的機會。由於這間野店立於四面荒郊之地,就算不將他們兩人關在屋子裡看守,他們一個病人、一個小女子,又能走到哪裡去?

  那婆子可直接說了,這附近方圓百里都沒有人煙,野獸蛇蟲倒是不少,走錯了方向的話,十天十夜都過不到一個人,就算沒有活活餓死,也會被野獸攻擊而亡……這些話當然是在恐嚇他們安分待著不要企圖亂跑,但放眼四望的荒涼,倒也證明那婆子的話有幾分可信。至少徒步逃脫的話,必然很危險,只要有點腦袋的人,都不會選在這兒逃跑,待到人群聚集的地方,總是更有生路些。

  就是因為一般人都會這樣想,所以這兒其實才是最有可能讓她逃脫成功的地方。

  所以她在吃完晚餐後,就立即縮在角落閉目睡覺。她需要養精蓄銳,想逃,就得一次成功,不然她恐怕連活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樞也不吵她,可能他也沒有太多體力來跟她攀談什麼了,生病加落難,早已把他的身體給磨得疲乏至極,再也沒有辦法維持悠閒貴公子的心情,沒事逗逗她了吧?

  這樣正好。

  房間裡的兩人都在閉目養神,整個空間裡有種安靜寧謐的錯覺。雖是落難成階下囚,但因為兩人都沒有神色凄惶,於是便像是互相給了對方一種鎮定的力量,讓他們能在這樣的困境下,隨過而安,即使下一刻,災難可能突如其來……

  然後,災難真的來了!

  「碰」!從外頭鎖上的門板突然被一記力道重擊。巨大的聲音讓屋內兩人都嚇了一跳,同時睜開眼!

  楊梅很快起身,隨手抓了把板凳,挪到床邊放好,坐下。目光緊緊盯住那正被重擊著的門板,想必不久,外頭的人就會破門而入。

  周樞從床上半坐起身,看了門板一眼後,注意力便放在楊梅身上,思考著她挪椅子坐到他身邊這個舉動的用意。

  重大的撞門聲,自然引來了整間野店所有人的注意,外頭的人聲漸多。許多人都在開口說著什麼,眾聲匯聚成雜音,聽不清誰說了什麼。而並不堅固的門板,終於被打破成零散的碎片,一道纖秀的身影率先衝了進來!

  「你是周樞?周森的幼弟?」闖進門的女子手持一把短刀,姣美的臉上滿是凶狠的仇恨。

  「在下正是周樞。」周樞輕咳了幾聲,淡淡地應道。

  「很好!那你就受死吧!」邊說邊揚起短刀,就朝周樞身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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