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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avender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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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席絹 - 活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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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1:31 |只看該作者
同時——

  「清程!冷靜點,不要這樣!」一名男子從門外衝進來阻止。

  「碰」!這是一把板凳俐落將短刀的行刺路線給打歪、短刀打飛,並將持刀的纖細少女給順勢掃偏,朝另一邊倒去,幾乎撞牆所造成的聲音。

  幸而後來的男子身手極好,將那少女給摟個滿懷,沒讓她在被板凳打中後,又不幸撞到牆,狼狽到所有的面子都丟光。

  「清程,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手有沒有傷到?」抱住行凶女子的男子忙不迭地追問,像是恨不得好好將女子給仔仔細細檢查一番,來確定她果真沒事。

  行凶女子完全不領情,也顧不得被板凳揮打到痛麻的右手臂,整張臉氣得發黑,柳眉呈倒豎狀,用力將那男子推開,又想上前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

  楊梅站在周樞身邊,全身戒備,手上那把板凳仍然抓得牢牢的。她的態度很明確——如果那女子敢再上前行凶,板凳就會再砸過去,絕對不跟她客氣。

  情況如此危急,但周樞突然覺得很想笑。而沉悶了大半天的心情.霎時煙消雲散:心中復又升起一抹軟軟暖暖的感覺……她在護著他。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她總之是這麼做了。

  楊梅那毫不客氣的一下,到底仍是讓行凶的女子有所忌憚,再不敢不管不顧地衝上前恣意砍砍殺殺,只能恨恨地瞪向楊梅,然後先被楊梅臉上那兩道毫無遮掩的長疤給驚到了,女人的容貌等同於她的命,而這個毀容了的女子,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以素面示人而不覺得羞?這是何等的……勇敢。

  接著,因著這傷疤,女人總算想起楊梅可能的身分,竟是嗤笑出聲。

  問道:

  「你是沈雲端是吧?那個不幸在上山禮佛途中,因馬車滑落長坡而跌出車外,被尖銳的樹枝給傷了臉,再也治不好的那個沈家千金是吧?」

  楊梅沒有回答,安靜地看著這個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閃爍著難以言說的異色。

  「也是,像你這樣遭遇的人,也只能緊緊護住你身邊那個唯一個娶你的人。誰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換了庚帖,為了保有好名聲,親事自然抵賴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過當娶回一個擺設罷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託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對你好,他們周家都不是好東西!我恨不得他們周家——」

  「清程!」男子緊張上前,攔在女子面前,想要說服她離開。「這會兒李大哥就快趕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張,想要對周家的人行凶,他不會高興的。我們劫了他來,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臉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許,雖然還是憤憤然,卻不再那麼衝動了。不過仍然止不住在周樞面前耀武揚威一番,就算不能動手,至少絕不讓他好過。而且,也不能讓那個冒犯她的女人好過——

  「沈雲端,這個男人你已經當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麼不挑剔媳婦,也不至於看中你這個門戶破落的孤女。你雖然花了大力氣經營起貴女典範的好名聲,讓教養過你的二十幾個嬤嬤女師對你讚不絕口,一路將你的名聲給傳進京城貴婦圈,但這點兒虛名,還不至於讓京城那些眼高於頂的高門大戶因此將你這個鄉下丫頭當成一個理想的媳婦人選!」

  「無論你怎麼說,我已經是周家未過門的媳婦了。」楊梅一臉堅強而倔強的表情,看起來像在強撐著自己的臉面。

  對於周沈兩家的婚事,楊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內情的。周家圖什麼,她不知道,但沈家決定與周家結親的理由,她卻是知道的。當初沈家兩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著的也不是什麼百年好合的念頭,心中八成還存著這位少爺只消活到給沈雲端生下兒子即可駕鶴西歸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勢,讓沈家榮光再起。沈夫人則是太了解自己女兒的德性,知道沈雲端並不是真如外人說傳的那樣品性端淑到足以為全國貴女典範,她只是有些小聰明,卻天真衝動魯莽,將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過順心如意的人生,讓女兒幾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這世界是圍著她的需要而轉動的,她應該要心想事成,所以給她找個身體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許看在她不嫌棄他可能活不長久仍願下嫁的分上,婚後日子會好過一點,並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沒太多心思力氣去發現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過門,還很難說。就算過門了又如何?這周家只想從你沈家拿到一樣東西,等拿到了,你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到時能不能活著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張好看的臉滿是惡意的笑,就想看著「沈雲端」這個生來養尊處優的天真大小姐臉色大變,最好哭鬧,朝周家三少撒潑逼問真相。

  周樞隨著女子惡意挑撥的話語而終於將注意力從楊梅轉到她身上,開始猜測起這名女子的身分。這時女子也狠狠地瞪著他,冷笑道:

  「怎麼?想反駁?周樞,你敢對天發誓你娶沈雲端不是有目的的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於是在下便與沈姑娘有了婚約,何來目的一說?」他平和冷靜地說著。

  「哼!你敢說你娶沈家千金,沒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沒有的。」周樞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何如此不屑又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個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對周家有氣,也無須在此與一個病人爭論,這並沒有意義。」一直努力在消滅女子怒火的男子,語氣有些無奈。幸而他已經讓人把無關緊要的雜人給遠遠打發出去了,在場的都是自己人。

  「他們周家與皇家狼狽為奸,陷世家貴族於不義,都不覺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發他們的惡行,又怎麼了?我等著看,看老天給他們報應!」

  「這位姑娘,你口口聲聲辱我周家,敢問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樣得罪了你?又有何惡行?還請你好好說個明白。」身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無端誣蠛清譽,再怎麼處於弱勢,也不可失去傲骨尊嚴。

  「你還敢做出這一副樣子?你娶沈家千金,不過只是想奪取沈家的『金書鐵券』!你敢否認嗎?當著沈雲端面前否認!」

  金書鐵券?

  這話一出,屋內所有人霎時都呼吸為之一窒,靜默了下來。

  「……沈家有金書鐵券?」楊梅輕輕地發聲問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為洪霄王朝開國功臣之一,當然有祖傳下來的金書鐵券!當年聖武太祖總共制了三十六張金書鐵券賜與功勛最為卓著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從未有哪個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氣發出如此多金書鐵券,並言明富貴與國朝同享、爵位與國朝同存……而如今,所謂的三十六功臣,世襲罔替的榮光,又剩下幾家倖存?又還有幾家仍然襲爵的?你沈家,如今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麼一張護身符,又豈能安居於鳳陽,而不被權貴給瓜分掉你孤兒寡母的財富?但也就這樣了,當年你父親過世,朝廷拒絕了讓旁支過繼襲爵,於是沈家的爵位,理所當然就被擱置了,等同於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書鐵券——不惜一切代價。而周家,正是為皇家為虎作倀的人,絲毫不顧念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誼,當年過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積鬱已久,滿腔的話蓄了經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發口,竟滔滔然如潰堤狀,快意傾倒而盡。

  但她的主要聽眾卻沒有回饋她該有的正常反應。

  楊梅——女子以為的沈家大千金,臉色有點詭異,定定地看著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麼會有這樣魯莽的個性?不管不顧地說出這些並不應該輕易教敵方明白的事情,就為了自己高興,或者為了想看到敵人臉色大變……這也,真是,太蠢了。

  難道每個千金小姐都是這樣天真的嗎?

  就算這侗清程認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價值殆盡之後,必然是一刀了結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來跟他說明白前因後果,好教他當個明白鬼吧?

  楊梅突然有撫額的衝動,更想深深嘆一口氣,並且,打心底深處湧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個聽眾周三公子,則平靜地看著女子,並不為她說出驚天的消息而動容或急於否認。如果眼前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險的主要對手,那他真可以高枕無憂了,這樣的智力等級,真的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這個衝動的女子給砍殺了,也真的於大局無礙。

  「你是棠城白家後人,或者遠定城的劉家後人?」周樞問出聲後,見女子臉色大變,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當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襲罔替、與國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榮華的承諾。然而,五代下來,因重罪被奪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幾乎都被滅了滿門,在他印象中,這十五年來,共有兩戶因謀逆大罪被抄家奪爵,並且是由周家人執行,所以也只有這兩家的後人會憎恨周家。皇權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輕易有怨恨,於是便把聽令執行的人當成仇恨目標,認做是遮蔽天聽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誅之以伸張正義。

  「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帶兵抄家滅門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遠公白家,無端被冠上謀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間被砍頭、被流放、婦孺不是發賣為官奴,就是沒入教坊司,從此淪為下賤的賣笑賣藝人,受盡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來了,從地獄裡爬出來,就為了親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場!你們一個一個,我都不會放過!」說到激動處,竟然又衝動起來,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讓周樞一刀斃命,至少要讓他大吃苦頭!

  「白姑娘,你做什麼?快住手!」這時一道大喝聲遠遠從門外傳來,當話說完,那聲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擋在女子面前,並輕易將女子手中的凶器給奪下!

  「碰」!

  由於男子行動得太快速,並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他的站位正在楊梅揮板凳的軌道上,所以,當他才奪下短刀的一瞬間,一把木製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後腦勺。

  男子甚至來不及痛呼出聲,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則成為一隻肉墊,被牢牢壓住,動彈不得。

  由於一切發生得太快,造成的結果也太出乎意料,於是整間屋子裡的人全都驚得呆了,待能發出聲音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算了,不用說了,趕緊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徹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來的大夫呢?快找過來!」

  有人奔到門口大吼,有人衝過去扶起地上的兩人,有人還在發呆。

  楊梅悄悄將板凳放下,然後安靜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來,縮頭縮腦地減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樞右手虛握成拳,挪到唇邊抵著,輕輕咳著。好不容易咳完後,同情地看著那名被砸了腦袋的可憐男子,忍不住也摸摸自己後腦已經消退許多的腫包。摸著摸著,終於將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楊梅。

  楊梅很小聲,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個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來我也覺得不是你,但現在聽你這麼說,卻又不確定了。」他低笑。

  「你怎麼還笑得出來?」楊梅出聲問。

  「這樣的對手……很難不笑。」他幽幽地道,語意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哭笑不得。

  哄鬧鬧的一群人將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壓在地、不小心也撞到頭的女子給扶到另一間空房去治療了。他們這邊一下子清靜起來,只有兩個手下守在門外。

  「如果他們沒殺掉你,你脫身後,不會放過他們吧?」楊梅輕問。

  周樞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時沒有回答。

  「怎麼這樣看我?」楊梅疑惑問。

  「你似乎很在意他們,為什麼?」

  「不過好奇罷了。這些人……看來很難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樞揚眉。

  楊梅本想說些什麼,卻又沒說出來。閉嘴,低下頭,再不肯說了。

  近半年的相處,周樞對揚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個很涼薄的人,對什麼都不在意,對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時候無悲無喜,給人難以下手的無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應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飾自己的不正常,就這樣直白地呈現在他眼前。

  莫非……這些人裡,有她認得的人?

  ※ ※ ※

  不出兩個時辰,周樞就發現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成真。

  因為,楊梅居然放棄在當夜逃跑,白白放過那個大好機會,留了下來。並且開始盡心照顧他,在他開口說話時,不再是愛理不睬,反而顯得熱絡起來。

  周樞心中感到有點嘔,為著,她怕是為著什麼目的、什麼人,於是對他和善起來。

  對他而言,他周樞,就只有可利用與不可利用的差別罷了。她一點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對她的在乎。

  因為不在乎,所以聰敏精明如她,才會「不知道」他對她有著一些隱隱的情愫。她這樣的人,向來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於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對她沒用,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一點腦筋也不肯費的。


    第八章

  「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什麼叫做『真正的名字』?」

  「就是最初、你父母賜與你的名字。」

  「最初的那個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所以不算是她真正的名字吧?

  「……就算如此,那仍然是你真正的名字。告訴我吧。」

  「……塵姐兒。那時,我母親,就叫我塵姐兒。」

  「星辰的辰?」

  「塵土的塵。」

  楊梅忍不住想,如果她是以千金小姐的身分被養大,那種錦衣玉食、尊貴非凡,且無憂無慮的生活,會不會也讓她變成像白清程或沈雲端這樣的人?

  天真、自大,很容易生氣、也很容易得意洋洋,卻以為自己是在快意恩仇?尤其是白清程,都已經淪落到不堪境地了,卻還是能夠任性而為地過日子。若不是她吃的苦頭不夠多,就是一直有人護著,根本沒讓她真正吃到苦。

  一個真正苦過的人,或許仍然憤世忌俗,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不起她,但肯定很能隱忍,心機也會被現實磨出來,做事絕不會只圖一時快意,而沒半點計算。

  真正知道生存不易的人,不會把快意恩仇列在第一位。先要做到保存自身,才能考慮其它。人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楊梅總是記住當年母親臨死前不斷跟她強調的話——要她活著!無論如何,要活著。

  當要她活著變成唯一的渴求,不拘怎麼活、以什麼身分活,就可以想見其他人肯定是極為慘烈的下場,活命成了最大的奢望。

  母親更沒有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什麼也不說,就是要她一心活著,不要求她去做她沒有能力做到的事。

  當時家裡發生什麼事,她後來也從紀嬤嬤口中陸續知道了。

  而,在家裡出事之前,她身上的故事,也一併說清楚了。關於她的真實身分,關於她一出生,就被判定了必須死亡——她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活下來而苦苦掙扎著。

  不被期待的出生,被置換的身分,然後是不斷更換的身分與名字,一切都是為了想要活著。到後來,別說她對真實身世沒有太大感覺了,她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就算一輩子叫沈雲端,也不會覺得不自在,只要能讓她活著。

  「這裡。有你在意的人是嗎?」

  昨天熱熱鬧鬧、喊打喊殺地吵了大半夜,最後以那樣荒唐的方式落下句點。待一切平息下來後,接著是一名江湖大夫仔細為周樞看病,將他拖了好幾天的低燒以湯藥加以治療。有沒有效果另說,倒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長覺,其品質當然是稱不上好的,但總算是這幾天來真正入睡眠,多少得到了休息。

  一覺醒來,發現身處馬車裡,不知道是夕陽還是朝陽的柔光,正從半掀起的布簾外投射進來。楊梅端坐在角落的暗處,陽光照不到她,而她正安安靜靜地為他額頭放濕巾子退熱。

  周樞醒來,完全不用搜尋,便一眼望見她,即使她總是很習慣於將自己的存在感壓低到讓人無法察覺。

  見她不回應他的問話,於是又問:

  「回答我,你沒有離開,是不是因為這些人你是認得的?」

  「我只是沒有找到機會離開,外頭人很多。」

  「說謊。」周樞輕哼了聲,不客氣地道。

  楊梅不語,低下頭去。

  周樞就喜歡她這點,如果謊言被揭穿,就不再徒勞地狡辯了。

  昨日他在被帶到另外一間治療時,楊梅就被留在原來那個簡陋得像雜物儲放處的小房間。他與楊梅都很清楚,這些人主要的目標是他,至於順便抓來的「沈雲端」,或許偶爾可以用來威脅一下讓周樞聽話,或者顧忌著她的存在,而不敢輕易想要逃跑……事實證明,一個病歪歪的男子,你很難嚴肅地跟他談什麼條件,也不用花大力氣去防範他可能逃跑。眾劫匪這幾天全看清楚了,這周家三少爺的身子簡直比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還嬌弱,逃跑這種高難度的事,他幹不來。而,對劫匪而言,真正高難度的任務是——不要讓很有利用價值的周少爺給不小心病死了。

  一個病弱的男人、一個利用價值幾乎沒有的千金小姐,再加上劫匪們已經與同夥會合,人多勢眾膽氣大,又地處荒野,自然會覺得這兩人就算並不嚴防死守,也是插翅難飛的。

  昨夜真是個逃跑的好機會,而且由於楊梅這個肉票並不重要,如果她逃了,正在趕路中的這群人,若是一時沒法抓回她,那麼就會放棄,然後盡快離開,不會為了她浪費時間。

  周樞昨夜就隱隱知道她不會離開——他倒是沒有想過她可能會逃不掉。對她的認識雖然還不全面,但對她的能力卻是有著很大的信心。光知道她不會離開是不夠的,他還想從她口中問出為什麼,而再也不願縱容她的沉默。當然,眼下,他是有底氣的,身為一個長期被冷待的貴公子,突然湧起一股解氣的感覺。

  「這些人裡,有誰引起你的關注了嗎?」周樞好整以暇地問著。如果現在手邊有一把摺扇,他肯定要拿出來裝模作樣地搧揚才好。

  楊梅沒看他,低頭將巾帕浸入水中,像是專心忙著,沒空與他聊天。

  「我猜對了,是吧?」

  她手一頓,雖然很快掩飾過去,但在瞥見周樞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時,楊梅當然知道沒瞞過他。但那又怎樣呢?她不承認,他就只能胡猜。猜對猜錯,她都不會給他正確答案。

  「昨日,那位白姑娘自報家門之後,你就一直關注著她。」周樞以極輕的聲音低道。這樣的音量,不會教外頭的人聽到,所以他趁此機會與她談一談,當他們離目的地愈近,會被看管得更嚴,而兩人一定是分開關押的。

  「我猜,你與白家,是有關係的吧?」

  「很輕率的猜測。」楊梅將濕巾子折好,貼上他額頭。

  「別著急,我只是猜,並不會卜算。」他低笑。

  誰著急了?他哪隻眼睛看到她著急了?

  「有精神打趣我,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自救。」楊梅眉梢微揚,忍不住道:「我昨夜聽到他們說,在進入豐業城之後,會將你交給你家族的政敵,到時,你是絕無可能活命。」

  「政敵?」周樞凝眉想了下,並不怎麼為自己的安危擔心,他只是在想,現今的周家有什麼明面上的政敵?自從十二年前承天帝登基之後,周家一躍成為新朝第一貴族,整個朝廷、甚至整個京城,哪個達官貴人不爭相與周家交好?就算政治主張不同,也絕對不與周家交惡,因此表面上,周家是沒有政敵的。

  所以他實在想不出當今還有什麼人會以周家的政敵自居……啊,不,確實是有的,不是大臣,而是皇族!

  「會想對付周家的,想來若不是三皇子,便是五皇子了。」想了好一會,終於低聲肯定。

  「你的意思是……這些人,與皇子勾結,對付你與你的家族?」楊梅眉頭皺了起來。

  「不然你以為,以周家如今的地位,誰敢明目張膽地對付我?」

  「也可能是一股江湖草莽,純粹只是想綁你勒贖,或……洩憤。」至少她是這樣希望的。

  如果是與皇子有關,那所涉及的事情必然重大,事成事敗,身為嘍囉的人,都有可能身首異處,禍及九族。而非侷限於一般的家仇恩怨,只要兩方磋商得好,是可以和平化解,船過水無痕地揭過那樣簡單。

  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如果知道,這樣豁出去,又是圖個什麼?就只圖個周家覆滅的下場嗎?這……也太不划算了!楊梅想了一晚,怎麼也想不通這些人——至少某些腦袋看起來不那麼聰明絕頂的人,是基於什麼心態這樣義無反顧?難道只因為無知者無畏嗎?

  「不可能只是為了洩憤,若只是想這樣,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一刀解決了我不是更省事?雖然昨天的情況看來頗為可笑,似乎這些人全是烏合之眾一般,這只表示他們不是真正主謀者,而是聽命的從屬,又因為與我周家有些私怨,於是願意聽從那些皇子的指示,雖不足以謀大事,綁架個人倒是得用的。」說到這兒,笑笑地望著楊梅,問:「你在擔心誰?」

  「我能擔心誰?」她淡問。

  「若你沒擔心誰,就不會理我,還與我……嗯,相談,甚歡。在下歡喜得幾乎錯認為在作夢啊……」他聲音拉得長長的。戲謔的眼神明白說出這半年來,她對他的態度,就是敷衍了事或藉口守孝,對他愛理不理。哪像現在這樣,充滿了與他談話的熱情,真是太讓他受寵若驚了,幾乎要掀簾看一下,今兒個的日頭是不是打從西邊升起。

  「如今身處這樣的境地,我只熟悉你,自然願意跟你多說話,兩人正好可以壯壯膽氣。你若是怪我以前過分冷淡,我也認了,但實在說,在那樣的身分下,奴家委實不得已,畢竟,那時隨時都有人盯著,我只能盡量安靜少言。若三少您因此怨我了,請容我在此慎重地向您道歉吧。」楊梅語氣仍然平淡,但很有誠意地解釋並道歉起來。雖然她心中可能正在大翻白眼。

  周樞聽了,只是笑,沒說話。以稀奇的目光看著她,有一種翻身當主人的舒暢感,雖然她這樣和善的表現,可能是因為對他有所求,但周三少還是覺得心中滿爽的——可見這半年來,他受到的冷遇有多麼多、有多麼教他氣堵,心胸再寬大的聖人,也會憋著一口氣等著哪天狠狠地抒發出來吧?何況他是一個從出生以來,就被人千依百順寵大的貴公子,就連當今皇上也對他疼愛有加,從來沒一句重話,也只有在這個扮演沈雲端的小丫頭面前,才初初領教了鬱悶且無處下手的束手無策感。

  楊梅不喜歡他這樣的笑容,彷彿一切成竹在胸,充滿了底氣,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終於可以在她面前表現出高高在上的風度翩翩,一舉一動都自在寫意,而再也不用隨時盯緊她的表情眼神,從她細微的變化中,小心翼翼猜測,每出口說一句話,都沒自信會獲得她真實的反應,幾乎都快習慣於被敷衍了。

  她沒離開,就是一個把柄……

  她得認。

  他跟她半年來的相處總是這樣,他不斷研究她、挖掘她。看清她一分,她就認一分;而看不清的,她樂於沉默以對,就像他確認她不是沈雲端,並且說出來了,她也不會想要狡辯或求饒,認了也就認了。

  這不是針對他的刁難,而是,她這輩子行事謹慎慣了,做任何事都會想著退路,與任何人往來,都被動而保留,絕對不會將自己赤坦坦展現在別人面前。

  「本來還只是猜測,現在倒是敢下個定論了。」周樞慢悠悠地就著外頭照進來的光線細細打量楊梅的臉。「那個白家姑娘,與你有極深的關係吧?」

  她眼微瞇,身子僵直,雙手在衣袖下不由自主握成拳。不語。

  「或許……有親戚關係……是吧?」緊盯著她的眼,絲毫不錯過半點波動。

  「您真有想像力。」楊梅低下頭,狀似卑微。「我……一直就只是個奴婢。」

  「是嗎?」

  「是的。」當她不撒謊時,就會這樣說。

  「這奴婢身分啊,莫非有什麼隱情?」周樞道。

  楊梅的瞳孔驀地一縮,死死地將目光投在馬車底板上,以長長的眼睫毛遼去。並希望這樣細微的變化,沒有被周三少接收到。雖然整個人看起來很鎮定,但她知道自己的裡衣都讓瞬間冒出的冷汗給浸濕了……

  這個男人……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個很難纏的人物,即使他總是這樣病奄奄地、文文弱弱地、看起來很無所事事地紈褲度日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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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2:24 |只看該作者
當天晚上,他們抵達另一處民居,也是四面荒涼的環境,方便掩飾一群人的行蹤,不教人注意——也不怕他們這兩個體力值低下的肉票逃跑,完全不用派大把人力來看顧他們。

  因為有大夫隨時關注著周樞的身體,所以他低燒的情況便平息了下來,不再反覆,也不全身酸痛了,而且也可以下得了床了。所以說,苦難讓生命堅韌,這幾日吃不好、睡不好、搭乘的是最破爛的馬車、走的不是平坦的官道,骨頭差點沒顛散掉,苦頭吃得夠多了,簡直是一輩子的總合了。不過,既然沒因此被折騰掉小命,就只好健壯起來了。

  對周樞來說,這未嘗不是個收穫。雖然他本人可能更希望這輩子都過得嬌弱貴氣,而不用被磨礪出頑強的生命力……

  自從白清程等人到來後,平淡的被綁架日子霎時熱鬧了起來。今晚雖是楊梅第二次見到這位白家小姐,卻仍然產生了撫額的衝動,而且預見未來的每一次相見,都得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

  「李大哥,你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今天又騎馬奔忙了一天,應該好好休息的,就不用特地來看那個周家的病秧子了,他好得很,沒死呢。」

  晚膳過後沒多久,外頭的人還沒空理會他們兩人,於是楊梅就沒有被領到另一間房間去看管。就在這時,隨著白清程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過來,便知道,大概又會有一場不怎麼正經的會面要展開了——有爆炭似的白家姑娘在的場合,再正經的話題大概都得走偏……

  「……不過,如果你想報仇的話,我倒是可以理解。昨天沈雲端打昏了你……哎,對不起,我不該說的,我不是說你很弱,事實上你很強,全天下你最強。你會被打昏,是因為沈雲端那個小人偷襲你,不是你的錯……總之,李大哥,我幫你報仇!」然後,「碰」一聲,白家千金專用的破門而入式再現……

  周樞有趣地看著楊梅的眉頭抖了抖、唇角抽了抽,雖然動作很細微,也很克制,但還是被他捕捉到了,忍俊不住地低笑出來。

  楊梅當然知道他在笑,不用看就知道,懶得理他,要笑就笑,反正不會少塊肉。她現在只想讓自己面無表情,不要因為這名女子的出現而太容易情緒起伏,並且形於外。

  本來就沒有拴上門栓的門板,輕易被踢開來。然後白清程,以及昨天那名來不及看清楚形貌,便被一板凳給敲暈的「李大哥」一同走了進來。

  這個「李大哥」是白清程心儀的人吧?楊梅的目光只放在白清程身上,但隨著她的神情變化,便也順便將那個「李大哥」給一同看了。那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子,楊梅沒想過男人可以長得這樣好看,可以說是眉目如畫,讓人忍不住以美麗來形容之,卻不會覺得他女氣。

  也難怪白清程對他傾心,女性向來就是視覺的動物。寄託一份喜歡,有時是很輕易的,尤其在世俗約束下,女孩子這一生能見到的異性,有限得緊。難得見著這種極致容貌,就算堅強地不傾倒一顆芳心,也會忍不住對他充滿好感。

  不過,楊梅除外,她只看了「李大哥」一眼,便發現這男子投向周樞的目光很奇特,於是她飛快地看向周樞,想捕捉他的反應——

  周樞一臉平靜地直視「李大哥」,緩緩開口道:

  「天馬幫會的少主李迎風,沒想到你會跟這些人一夥。」

  楊梅覺得這個反應有點奇怪。不是說周樞不能認得這個男子,但她就是沒來由的感到奇怪……好吧,周三少身上看不出破綻,但那個「李大哥」眼中閃過那抹異色,卻是讓她牢牢記下。

  「周三公子,聽大夫說,你身子已經無礙了,在下很為你感到高興。」

  「多謝關心。不過,我想知道,你在這裡,代表的是你個人?還是整個天馬幫會?」

  「當然是李大哥個人!他是為了幫我才趕過來的,跟天馬幫會無關!你周家別又想搞株連,朝廷想趁機拔除天馬幫會的江湖勢力,沒門!」白清程急吼吼地大叫,怒瞪著周樞示威。

  其實,涉及這樣的事件,就算是個人行為,也會牽連全族,如果周三少成功脫險,周家定然是會報復的。只要當今皇上還在皇位上坐得牢牢的,周家就還能手握權勢,在廟堂上呼風喚雨,雖然不敢說能一直這樣風光下去不會變,但絕對有足夠的時間讓周家好好收拾掉天馬幫會。

  「白姑娘……」

  「叫我清程吧,我們都認識這麼多年了,怎麼你總是不肯改口,非要守禮,像外人似的,這樣多生疏。」白清程有些不滿地說道。

  在這種場合下,說這些私己事,不恰當吧……

  周樞好笑地看到楊梅的額角像是有兩條青筋暴凸而起。

  「你……要不,去廚房看看給周公子煎的藥好了沒?」李大哥溫聲地對她說道。

  「那個又不急……好吧,我去。不過,在那之前,你是不是應該給這個女人一點顏色看看?」白清程耿耿於懷的就是這件事,一定要親見李大哥報仇。

  「她一個女兒家,我怎麼給顏色看?」李大哥無奈一笑,將她帶往門口,哄道:「快去吧,然後去前堂看看有沒有最新的訊息傳來。我還在等著王三明的回音,本來他該在這邊與我們會合的,但卻遲到了,不知道有什麼變故沒有。」

  女孩在心儀俊男的好聲相哄下,輕易地被轉移了注意力,乖乖地跑腿去了。

  待打發走了白清程,李迎風轉而看向楊梅,臉色微微有些糾結——畢竟生平第一次被敲悶凳,而且還是名弱女子,這教一個江湖高手情何以堪?尤其這樣的事情又是發生在周樞面前,真是……太丟臉了……

  糾結完後,李迎風對門邊守著的兩人道:

  「你們兩人將沈姑娘帶到西三間去,晚上讓她跟白姑娘同屋。」

  這是有什麼話要與周三少密談吧?楊梅心中猜著,並注意到這李迎風連身邊的人都打發了。也就是說,接下來至少有好一會的時間,他們身邊是沒有旁人在場的,說了什麼,將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楊梅看了眼周樞,發現他也在看她,並對她微笑;她不知怎地,想也沒想,竟別開臉,拒絕與他有過多的對視。他總是太過專注地看她,終於將她看到承受不住,知道壓力為何物了……

  她彷彿聽到他的低笑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不肯理會,緩緩地走出去,走得很慢,屏息著將聽力大張到極限,想依靠她較一般人更為靈敏的聽力來收取一些隻字片語,來讓自己好好分析一番。

  總覺得,周樞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就算他一直病著,腦子也一定沒閒著,而昨日這些人過來後,她感覺到周樞原本緊繃的神情,似乎放鬆了些許,像是有了什麼依仗,所以篤定了……

  當然,這只是一種直覺,沒有證據。

  「……情況很不好,預料錯誤,這是一個局,三皇子不是想挾持你,他是想要殺你,最好的局是做到把你殺了,周家還得感謝他……畢竟三皇子在聽聞你遇難後,立即率人過來營救你,就算沒成功救下你,讓你被『亂匪撕票』了,這營救之情,周家是欠定了……」

  她能聽到的就這麼多了,實在已經走得夠遠,她聽力再好也收聽不到了。但,光是幾句已經太足夠了,她想都沒想過會有這樣巨大的收穫!

  原來,那個李迎風竟然是與周樞一夥的,莫非玩的是反間計?

  原來,主謀在衡量過後,決定周三少死掉比活著更有價值。他的生命隨時會被奪取,還會死得很冤,到時周家人還得把凶手當救命恩人感謝……

  那麼,也就是說,他們這些人可能走不到豐業城,全體的性命大概就得交代在某一處荒郊野外了。

  楊梅向來擅於從蛛絲馬跡裡思考每一種可能性,尤其當事件攸關生死大事時,轉得更為快速,時有靈感閃現。

  反正,將事情往最糟的方向去想,通常就不會有錯了。

  於是,她低咒了一聲!此刻很想拿一把板凳朝白清程的後腦揮去。這女人得有多笨,才會跑來當隨時會被消滅的小嘍囉?白家被抄家滅門是很慘沒錯,但她至少還活著不是嗎?而且幸運地沒吃大苦頭,還被人護得這樣天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她的「李大哥」似乎沒有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已。夠幸運了好不!

  怎麼辦?周樞的災難,同時也是這裡所有人的災難。只有死人才不會說出事實的真相,他們都不會有活路的。楊梅知道自己若是想逃很容易,她可以毫不猶豫地丟下周樞,但她不可能丟下白清程,既然知道她也將會有殺身之禍後。

  無論如何,她得讓那個笨蛋活著。

  她對白清程沒有感情,但白清程是她的姊妹。這理由已足夠,即使白清程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關係。

  ※ ※ ※

  周樞沒想到三皇子打的是這樣的主意。夠陰狠,卻不夠聰明。

  也是,如果夠聰明,就不會這樣早就露出對皇位的覬覦之心。

  這麼早就現出爪子,實在有點蠢,這一任的皇帝可還身強體健,再當個十幾年皇帝怕是沒有問題的。這麼早顯露出對皇位的渴望,是想引起皇帝的猜忌,進而被打壓消滅嗎?

  皇子與皇子之間的爭鬥,是可以被接受的;但皇子與皇帝對峙,光輿論就可以批判死他。

  承天帝那個世代的奪嫡大戲才落幕十三年,當年有五個皇子在爭奪大位,而這些皇子下面有一堆押注的貴族與大臣。

  成王敗寇,這場政治上最大的博奕,贏的人一躍成人上人,雞犬一同升天;敗的人自是落為腳下的塵土,被清算得灰飛湮滅,幾年之內,流放的流放、奪爵的奪爵、殺頭的殺頭。

  前頭風波才止,清閒的日子才過上那麼幾年,下一場的搶位大豪賭竟然就開始有人坐莊吆喝,招呼各家賭徒趕緊來站隊下注了嗎?

  周家是皇后的娘家,理所當然地支持著由皇后所出的三名嫡子——雖然說三名嫡子對於榮登大寶這樣的事都各有計算,也自認為最名正言順、能力最強,於是暗自較勁不已。但,不管三兄弟私底下怎樣的明爭暗鬥,他們卻是有共同的認定——皇位是屬於嫡子的!其他庶子絕對不能染指,想想也不行!

  承天帝有十五個兒子,周皇后所出的三名皇子身分最高外,而妃位以上所出的皇子、並且成年的,目前有五個,身分雖是庶子,但也不見得沒有一拼之力。皇家大位的繼承者,立長立嫡雖是常理,但皇帝更願意立賢立能,以求國祚綿長,千秋萬世。所以,那些自認有能有賢的皇子,當然急於證明自己,並大力掃除所有障礙。

  周家,是皇后娘家,手中有權有勢,下面是門生故吏遍布文官武將圈子,影響力與號召力不容小覦,是三個嫡皇子最有力的支持者。想要鬥倒嫡子,首先就得斷掉他最有力的臂膀,所以,周家首當其衝,是眾庶皇子眼中第一要鏟除的擋路巨石。

  而,當鏟除太難,分化或拉攏就是必要的了。

  正好周三少跑到鳳陽這個偏遠的地方,一邊遊學一邊養身,還一邊陪未婚妻,就等她孝期一過,帶回京城成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在京城不好動周家人,如今在鳳陽這個地界,好好計劃一番,做得天衣無縫並不困難。

  三皇子下面的人利用這半年的時間部署,營造出東北一帶有流匪出沒,專門搶劫鏢銀或隨機地打劫路上的富貴馬車隊,綁架勒贖的事,幹得熟練至極。官府已經多次派兵肅清,但成效有限,只讓那些劫匪作案次數減少,行動更為謹慎,卻始終沒法完全消滅這些無法無天的匪徒。

  待一切布置完畢,也就派人動手了。

  李迎風是在綁架事件發生後,才被三皇子那方的人馬通知接手後續事宜。然後他就被義兄給派過來了——他的義兄是三皇子黨的支持者,這些年帶著他那支的人馬為三皇子幹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天馬幫會在他的胡作非為下,名聲漸漸差了,原本正經的生意人,漸漸被看成黑道幫會了。

  而這個義兄的目標不是繼承天馬幫會,他想要洗白下九流的身分,當大官,晉身貴族階層,所以他不在乎天馬幫會百年的信譽被毀壞;而李迎風卻無法原諒他這點。兩個義兄弟立場不同,不合也不是什麼秘密了,所以這次他義兄找了名頭派他來接應肉票周樞,打的是什麼主意就很清楚了——要的就是李迎風最好也在這波「匪難」中不幸身亡。

  「我說,你為三皇子效力也三四年了,怎麼還混成隨時可以被犧牲的拙樣?」正事談到一個段落,周樞忍不住開玩笑來衝淡凝重的氣氛。

  「但凡有接近三皇子的機會,都教我大義兄給截去了。至今我只見過三皇子三次,還是他來到邊城,大開英雄宴時,一群人同時拜見,雖然說過話,但不超過十句。」

  「這十句裡,大概有七句是對你容貌的讚嘆吧?」周樞很肯定。

  李迎風瞪他一眼,低下頭,不應。

  「那三皇子慣是以貌取人的,難怪你大義兄防得滴水不漏,但凡只要給你一次機會就近與三皇子談話,三皇子定會將你帶到身邊養眼。你大義兄是長得尚可,但比起你實在差多了。」

  「這也是你當年不與他結交,反而對我這不受重視的天馬幫會裡沒地位的小少主加以示好的原因嗎?」李迎風朝他翻白眼。

  「可不是嗎?在你還沒長開前,我便未卜先知了你將會傾國傾城。」周樞調笑道。

  「好了,不說這些沒用的。」李迎風正色道:「雖然還沒收到最新的訊息,但我想他們的行動就這兩日了。你打算怎麼做?」

  「如果我聽從你的安排,先行脫逃了,那就得暴露出你,以後你將無法在三皇子那邊、在天馬幫那邊,甚至整個江湖立足了,所以,我仍然堅持,最先得保住你的名聲。」

  「都這時候了,這些又有什麼重要?」李迎風有些煩躁地質問。

  「當然重要,再說,我也不見得會死。」

  「你早有安排了?」李迎風眼睛一亮。

  「……如果我算得沒錯,君生也該到了。」周樞閉眼想了下,說道。

  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將會來到,這日子,過得可真熱鬧啊……

    第九章

  三皇子一直覺得自己應當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選。

  他的母親是張貴妃,是當今皇帝的第一個女人,不止是從小一同長大的情分,更因為張貴妃的母親與皇帝的母家有點親戚關係,便很順理成章地譜出表哥表妹一段良緣佳話。雖然後來娶了周家女,獲得了周家在政治上的傾力相扶,終至榮登大寶,不免對周皇后很是愛重有加,但也沒減去幾分對張貴妃的寵愛。雖然這七八年來,張貴妃因為容色已衰,皇帝不再對她召幸,但每個月還是會去她那邊談談往事,追憶逝水年華一下的,其地位並不因無寵而降低太多。

  三皇子前頭的兩個哥哥在幼兒期便夭折了,所以他自認為占了個「長」字,是很有本錢去跟占了「嫡」的那三個弟弟分庭抗禮的,而且在他母親近二十年的盛寵裡,他自是因為有機會與父皇親近,而備受看重。

  如今十五個皇子裡,他最早辦差、結識的官員最多、手握的實權最大,加上又有父皇的信任寵愛,誰說他不該是下一任洪霄皇朝最適合的繼承人呢?

  當然,為了更有力地證明這點,他在努力表現自己的同時,更必須削弱競爭者的實力。周家,他是容不下的,但也一時奈何不了,光是想想看他的父皇是怎麼坐上皇位的,就知道周家的能量有多教人忌憚。

  這樣的高門豪族,就連皇帝想要鏟除,都只能先小心安撫,再徐徐圖之了,更何況他還只是個想爭大位的皇子,實力微弱。所以他只能以其它方式來減低周家對嫡皇子的忠誠,一步一步地分化他們的團結,完全將他們拉攏過來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在施恩後,減低周家對三皇子皇圖大業的掣肘阻礙。

  恩,是要施的;但周家,也是要滅的。

  三皇子就不相信,即使嫡出的那三個皇弟登上了皇位,還會允許周家如此坐大!天家無親情,舅家又算得了什麼?功高震主向來為皇家所忌,已經參與嫡奪豪賭一次,並大獲全勝的周家,太盛了,再讓他成功第二次,或許可以,但第三次,肯定不行的,因為那會演變成一種定例,彷彿皇家大位由誰來坐,周家說了算。

  三皇子這次敢動周樞,是自認為想出了萬全的計策。

  如果此計被完美執行,沒出任何意外,他親身帶領近衛去剿匪、營救周樞會成為天下皆知的事,那麼他就成了周家的恩人——不管周樞有沒有活下來;而若是事發敗露,讓人發現周樞其實是死在他的計謀下,想來皇帝也不會真正責難於他,至少不會震怒到對他重懲。畢竟這周家,也確實漸漸成了皇帝的心腹之患了,讓如此顯赫的周家,少去一個不重要的兒子,並不妨礙什麼大事,還能給周家一個小小的警告,對皇帝來說,也是件好事。

  國朝換了六代君主,當年的三十六功臣,號稱世襲罔替的,如今還穩穩站立在朝堂上的,不過十家,而這十家裡一直有出色子孫出仕、聲勢只起不落,並且位極人臣的,現在就只有周家一族了。

  就因為認為皇帝對周家並不是表面上那樣信重,所以三皇子才敢對周樞下手。

  選擇周樞,也是很合理的。這周家目前的成年男子裡,就只有周樞沒有功名、沒有才能,這輩子不可能有機會進入朝堂,雖被父親兄長寵愛,但其實就是個無用的廢人一個。這世上少了他這樣一個貴族公子,不會有誰在乎的。

  所以,三皇子領兵而來,以剿匪為名,打算將這群「劫匪」全都殲滅在荒郊野外,然後「意外」地發現失蹤數日、引著周家大肆動用人力滿天下搜找救援的周三公子竟然是這群無法無天匪徒的肉票!

  這可憐而嬌貴的肉票,在劫匪幾日的凌虐下,原本沒事就生病的身子經此折騰,更是病入膏肓,並在剿匪過程中,被劫匪趁亂殺了,所以三皇子親自趕到搭救時,只救回了周三少的屍身——這是三皇子為周樞精心編寫出的人生句點。

  不過,周樞顯然沒有配合的意願。

  意料之中與意料之外,這夜,眾人緊趕慢趕也沒來得及趕到下一個驛站落腳,只能選擇在一片樹林裡搭棚歇夜,而周樞與楊梅自然就待在馬車裡,外頭派人把守,只要他們一如既往的乖順,也沒什麼人理會他們。

  那李公子,是你的內應吧?楊梅以食指沾水,在小桌几上寫道。

  用完晚飯後,外頭的人來撤走餐具,並送來一隻小火爐與茶水,讓他們可以在車裡煮水泡茶以禦寒,在這空曠的荒郊,秋天的夜晚可不好受,與白天偶爾還會感覺到熱不同,晚上是愈來愈冷,身體弱些的人是扛不住的。而嬌貴的周三少,正是這群人裡最弱的一個,所以待遇還不錯,畢竟綁了他來,也不是為了讓他這樣死。

  周樞看著桌上的水漬字,揚了揚眉,突生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這女孩,總是跟他這樣契合,足夠的謹慎,也懂得善用周遭可用的工具,讓自己隱得很安全——那日板凳的用途開發,更是教人眼睛一亮,為之驚艷不已啊……

  就算外頭沒人盯著他們交談什麼,盡可能的,他們也不會讓相談的內容傳出去,這是一種天生的謹慎,而且,此刻她所問的,也確實是絕對不能傳出去的。

  何以見得?他笑笑地沾水回應。

  他明明識得你,卻在這兩天裝作不相識,也不靠近於你。必是為了排除別人的懷疑。楊梅也不跟他繞圈子,反正這幾天下來,她的偽裝都給他撕落了,也就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了。

  若他是我們這邊的人,你應該高興才對,而不是表情如此凝重。

  他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沒有「我們」。很冷淡的回應。

  當然是我們。周樞這幾個字寫得很有力,字跡一反原先的清靈飄逸,顯得潦草到有些狂勁。

  這字引得楊梅忍不住抬眼看他,所謂字如其人,於她本身來說,並不成立,但放眼他人,確實有其準確性。眼下這字,洩露出這男子隱藏得極深的性格,讓人知道他並不如表面上看來那樣嬌貴溫和且無為。

  其實,打從偷聽到李迎風對他所說的話之後,楊梅就猜測周樞這個京城貴公子,恐怕有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分,而那個身分,或許關係著他的……事業?

  你在執著些什麼?楊梅忍不住問。

  你呢?又是在執著什麼,所以不肯離開?周樞相信她一定看得出來他被綁架關係著一件陰謀,生還機會微渺。以她這樣惜命的人來說,不管這兒有沒有她在意的人,她都該以自己性命為最先考慮不是嗎?

  周樞憑著半年來對她的觀察,至少得出一個結論——這女子很努力地活著,不擇任何手段。看起來明明應該是個很自私的女子,但又因為她雖然活著,卻對生命缺少熱愛,少見情緒起伏,也不為名利享受心動,於是便像個謎,無法定論。

  就因為無法定論,才這麼讓他在意,在意到……希望即使他死了,也要她能活;她這樣渴望活著,就成全她的願望吧……

  這是什麼樣的情懷,周樞不知道。愛情這東西,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而身為京城貴公子,就算身體不佳,總也陪過幾個自命風流的世交公子哥兒上秦樓楚館玩耍過幾次。在那種地方,女子賣笑賣藝賣身賣愛情,反正有錢的公子哥兒索求什麼,她們就給什麼,愛情也是暢銷的業務之一。

  常有那初經風月、年輕不定性的公子哥兒會被迷花了眼,腦袋發昏,打著真愛的旗幟將那些賤籍女子收為外室或妾室,不顧家裡反對,愈反對愈要堅持!總是鬧出笑話讓貴族圈說上個十天半個月閒話,有那促狹的,還會開賭坐莊,要大家下注猜一下這次發生的「真愛」可以維持多久。

  於是,談到愛情,一般人最先會想到的是——那是秦樓楚館的業務吧……

  所以周樞不想將自己對楊梅的在意,定位為愛情……即使,他對她是有渴望的,是有情愫的。

  楊梅低著頭,全身的感官卻都知道他在看她,以一種奇特的目光看著,看到她頭皮發麻、全身緊繃、心跳加速,看到……火氣不由自主上揚!

  他總是這樣看她,一直一直地,也終於,將她的火氣給看出來了!原本,她以為自己生命中最先被磨去的是脾氣,但現在,托他的「福」,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堅忍鎮定!

  李迎風肯定有能力隨時帶走你,你為何還不走?暗自甩了甩頭,讓自己不要被心底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左右,楊梅寫道。

  你應該猜到了,又為何要問?

  你想將計就計?不惜讓這裡所有人都死去,對嗎?她冷眼看他。

  我不會讓你死。

  不用你允許,我也不會死。楊梅深吸一口氣,不客氣地寫道。

  這是第一次,周樞見到她這麼有情緒,或者說,發脾氣。他幾乎要以為什麼都不在意的她,是沒有脾氣的了。對於這個進展,周樞認為自己應該滿意,雖然這樣感覺起來很自虐……

  你為什麼生氣?

  明明是階下囚,卻還一副氣定神閒、大局在握的模樣,想來外頭那些人的命運,是由你說了算吧?

  你在意的不過是那位白姑娘,其他人的命,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她的指責很沒有底氣,她可能比他更冷血。

  是因為我在意,所以你才不走嗎?

  原因之一。他倒也坦率。

  你想要這些人都死?

  不,我想他們活。周樞很誠懇地正面回應她。

  楊梅沾水的手指原來正欲接著他寫完之後,立即下手寫字駁他的,卻沒料到他寫的回答竟是這樣,一時怔住。眼神直閃,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只有我,才能護住這些人。不然身為只有一次利用價值的小嘍囉,下場是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如果我不管,他們是一定得死。

  楊梅想了下,發現周樞說的很可能是真的。但……

  為什麼?很遲疑地寫出這三個字。

  為你。周樞很緩慢地寫下,速度跟她一樣。

  轟!楊梅再度被周樞開發出新技能——臉紅!

  周樞為這突來的收穫心蕩神馳,一時醺然如醉,對她笑得好迷人,帶著很純粹的愉悅。

  一時之間,楊梅神思有些迷糊,呆呆地任他看,也看著他,卻是滿心紛亂,原來心中的計量無數,眼下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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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2:57 |只看該作者
自從白清程這些人馬前來與原先的劫匪會合後,日子便過得像是一場鬧劇。

  楊梅實在很難想像這些人在犯下這件足以殺頭大案的同時,還能這麼有閒情把心思放在吵吵鬧鬧、風花雪月上。

  就在楊梅與周樞的「手談」無以為繼時,馬車外頭突然傳來喧喧鬧鬧的聲音,楊梅很輕易地就可以從那些聲音裡找到白清程的,而白清程正在高聲嚷叫些什麼,似乎在痛斥什麼人。

  然後,另一道陌生的女聲回應了白清程的嚷叫;然後,那聲音令楊梅猛地一怔!

  「怎麼了?」周樞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神色的異狀,問。

  「……沒。」她很謹慎地低下頭,企圖讓他再也探查不到自己的臉色,並從中解讀出答案。

  因為楊梅的異樣,於是原本放鬆精神休息的周樞又凝聚起注意力,仔細聽取外頭的紛鬧。然後——

  「咦?」

  「怎麼?」她有些緊張地問。

  「這是沈家姑娘的聲音。」周樞肯定地道。

  他怎麼會知道?楊梅倒抽了口冷氣,不可置信地瞪著他。

  周樞淺笑,一派斯文儒雅狀,輕悠悠地對她坦白:

  「在前往鳳城的途中,我曾遭遇一名女子攔道,她向我們打聽一名男子的訊息。後來,我就認出來,她是沈雲端,那個應該正在鳳陽守孝,並且等著接待我這個未婚夫的沈家千金。那時,她並不知道攔下的是周家的車隊。」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所以,這半年來,他殷勤來訪,不是因為關懷,而是來看戲,打發無聊的鄉居歲月?楊梅臉色沉了下去,心中再度湧起一把火。

  「是與不是,又怎樣呢?」

  「身分天差地別。讓一個丫鬟扮你的未婚妻,足夠周家上下為沈家的侮辱而報復了!」楊梅想到這裡,目光灼然盯著他:「那時,你大概也是玩著將計就計這套吧?」

  「那時,我最先想弄清楚的,是真相。」他搖頭。他並不憤怒被欺瞞,只是得確定這些欺瞞沒有藏著陰謀。

  「後來,考慮過趁此收了沈家的金書鐵券是嗎?」

  「沈家已無後,皇家不介意保留一個空頭爵位給沈氏家族妝點門面,但前提是,這鐵券務必收回。」這也是為什麼自從沈雲端的父親病逝後,沈家不管如何上書請封襲爵的問題,都得不到皇家明確的回應,被擱置起來。沒說收回,也沒說不收回。

  周樞知道在聰明人面前,隱瞞沒意義,反而會製造出信任危機。別人對他的誠信怎麼看待,他無所謂,但對於楊梅,他總是希望她對他能有多一些好感的……

  這算不算色令智昏的一種?周樞在心中苦笑地想著。

  「……那些被抄家奪爵的家族,不見得是真的罪大惡極到該死絕,而是皇家想收回這些可以掣肘他們又必須得永遠供養這些家族的免死金牌吧?」

  「皇家當然是想收回的,但也沒有那麼不能忍受。這百年來,那些失去爵位,收回金書鐵券的開國功臣,絕大多數是參與進了奪嫡爭儲事件裡,被新任皇帝所不容。」他知道她可能並不清楚朝廷的情況,於是加以解釋了些。

  「白家,也是押錯了寶,才覆滅的吧?」

  「白家與當年的二皇子有親,自然是站那隊,沒什麼好感到冤屈的,別說當年即位的若是二皇子,那麼白家的下場,就是我周家的下場。政治博奕,不就是得道升天、敗為塵土?你想歷代那些爭位失敗的皇子,哪個還活著?就算活著,也與死了差不多。皇家都如此,何況下頭站隊的人。」

  「因為你的家族總是站對了位置,所以才能這樣輕描淡寫地談論別人整個家族的滅亡。」楊梅的語氣不穩,帶著些指責的意味。

  「不然又能如何?弱勢世家如沈家這樣,看起來處境不好,縮在鳳陽緬懷舊日榮光,在皇上面前說不上話,被忽視得像不存在,沈家人覺得很委屈是吧?但我周家,如今一路盛極至此,在朝廷上位極人臣,一呼百諾;是皇親國戚,連皇家宗親都不敢輕易招惹我們,這樣的風光,是好事嗎?」他最後反問。

  「爬得愈高,終究會跌得愈重。」楊梅很公正地說著世間常理。

  「所以他們難,我周家就不難嗎?各自有命,過好自己的便是了。」

  「聽起來像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別人的命運,我管不著。」周樞其實本質上也是冷漠的。

  他們也只能談到這裡了,因為那些人聲已往他們這方奔來,像是私人恩怨吵到一個段落後,才想起有正事得辦,於是衝他們這兩個肉票來了。

  「周樞在哪一車?」這是沈雲端的聲音,她語氣著急,不知何故。

  楊梅忍不住偷偷瞥了周樞一眼,想知道這兩個真正有婚約的男女,如今即將正式見面,他的心情如何?

  不如何。周樞意外的冷淡,面無表情地回望她。

  她不知為何,心頭一虛,訕訕地轉頭,低下來。

  「喂!沈追夢!你一個大姑娘家,要臉不要啊!如果周樞已經睡下,並且衣冠不整的,你這樣大刺刺地拉開馬車的門,到時是他要負責你的清白,還是你負責他的清白啊?」

  沈追夢?改名行走江湖嗎?周樞看向楊梅。楊梅的頭仍然無力地低垂著,奄奄然地像是將自己當成不存在。

  「哼,白清程,你少來了!我都聽說了,你三天前跑來見周樞時,就是破門而入的,而那時周樞正病著,也不知衣冠是否整齊,便教你都看光了。看光了也就算了,你之前在邊城,整天纏著李大哥,說是要報仇,非要李大哥教你武功,不教你就哭,把你家被滅門的慘事再拿出來說一次,總說到李大哥心軟才罷休。當時那股談起周家就咬牙切齒的勁兒,還以為你在見到周樞之後,定會一刀解決了他,誰想,人家如今還活得好好的呢!所以你央求李大哥帶你一同來這兒,根本不是為了報仇,只是想纏著李大哥罷了!」

  「你胡說什麼!我告訴你,要不是李大哥攔著,我早殺掉周樞了!那時李大哥還被沈雲端那個醜女給打了!我想殺她,李大哥也不許——」

  「什麼沈雲端?不對!你說什麼醜女?」那個叫沈追夢的女孩突然尖叫出來。

  「就是那個叫沈雲端的醜女!臉都毀了,不是醜女是什麼?」

  「毀容的……啊!你們怎麼連她也劫來了?怎麼可以這樣!這樣沈家的名譽怎麼辦?她對你們的計劃一點用也沒有,劫她來幹嘛?啊!太過分了!」真正的沈雲端尖叫出聲,一下子歇斯底里起來。「不行,我得確認一下!」

  話說完,再也沒心情與情敵唇槍舌劍,便朝周樞所在的馬車跑過來,「刷」地一聲,將那從外頭拴上的木板門給用力拉開,找人!

  「啊……啊!你!你——是周樞?就是周樞?」原本是先看到楊梅,正不知道該以什麼身分喚她時,眼角瞥到周樞,一時覺得眼熟,於是仔細看過去,卻發現這個人,她是見過的!但那時,她並不知道她見到的就是周樞,只覺得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怎麼也沒想到,只那麼遠遠一眼,不甚明顯地望見,居然教她記得這樣牢,牢得再見時一眼便認出!

  而這人,就是周樞!

  突然間,化名為沈追夢、真實姓名為沈雲端的千金小姐,心中湧起百般滋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應該是她未婚夫的男子……

  本來,她一點也不在乎周樞會不會死,反正她並不想嫁給一個身體差到隨時會死掉的男人,然後在成為人婦的生涯中,成日數著手指算著他什麼時候會死。不,她對當寡婦一點興趣也沒有,正如她從小到大一直聽著祖母與母親念著重現沈家榮光什麼的,聽到反胃,不僅沒有被激起雄心壯志,反而避之唯恐不及。她做不到,她根本就沒有能力做到!

  她只想嫁一個英挺卓絕的男子,對她有情、對她包容,不以世俗的規矩要求她,最好帶著她浪跡天涯,快意江湖。她想要嫁給自己看上的男人,想要她的男人不是因為她是沈家貴女而娶她,然後就這樣過完一輩子……

  如果,她知道周樞是這樣的……如果她早知道……那麼,她還會離開嗎?

  沈雲端在心底自問,卻不敢給出答案。但她更想知道,如果,他知道她才是沈雲端的話,會不會……更高興些?慶幸於「沈雲端」的臉是完好的,並且比冒牌的那個更是姣美上幾分,他會高興吧?會對她另眼相待吧?

  「這位姑娘,請問有何指教?」周樞當然將她臉上的表情變化看得一清二楚,並在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先開口問了。語氣彬彬有禮而生疏,將闖入的她,視作尋常,一點也不上心。

  而他的動作也很令沈雲端覺得刺眼,因為周樞居然挪身到楊梅身前,以他並不強壯的身體,保護著「他的未婚妻」不受到可能的傷害。

  楊梅何德何能!

  這些日子以來,她是怎麼勾引住周樞的?

  沈雲端心中無端冒出怒火,瞪向楊梅的目光極之嚴厲。

  「沈追夢!你在發什麼呆!」白清程追了過來,發現這邊安靜得很詭異,於是推了沈雲端一把,叫著。

  「我——」

  沈雲端正想說些什麼,遠處卻傳來驚慌的叫嚷聲;而更遠的地方,是急速而來,成群的馬蹄聲,彷彿還帶著一股殺戮之氣!

  「那是什麼?!」白清程敏感地感到危險逼近,嚇得叫出來。

  「白姑娘、沈姑娘!快上馬,快走!洪慎,你帶她們走,快!」這時李迎風領著兩個人快速跑過來,他們手上都牽著一匹馬。

  「怎麼回事?是、是那批橫行西北的馬匪嗎?他們不是應該中了賀君生的埋伏,怎麼還可能過來襲擊我們?」沈雲端結結巴巴地叫著,緊抓著李迎風的衣袖,抖著聲問。

  「或許君生那邊出了岔子。快走!」李迎風只能短暫地隨口猜著,便一把抓起她往馬背上丟去。

  而另一邊,白清程最死忠的跟班洪慎,也早已將她抓上馬,率先跑了。

  「不!那他們——我不能走!他,周樞……」

  「他們會跟在你後頭,你們在前方領路,我讓這輛馬車緊跟上!」手中的馬鞭重重一抽,載著沈雲端的那匹馬吃痛,立即開跑。

  接著李迎風將手上那匹馬綁在馬車上,讓原本的車夫去駕別的馬車、原本守在周邊的人去收拾馬匹,讓大家盡可能都安全撤退。

  下完指令,他在關上馬車門前,與周樞直視,居然還能扯出一抹笑,道:

  「可見賀君生是說大話了。派了沈姑娘等人來報說可以將計就計,直接把那些來行凶的人當成真正劫匪給滅了,還能上報朝廷邀功。這回真是風大閃到舌頭了。」

  「若有命再見,到時你可得好好笑他。」周樞淺笑道。

  「自然是萬不可錯過。」

  馬車門板刷地關上,然後,馬車瘋狂地跑起來,兩人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不由自主被顛得亂七八糟,簡直像兩隻落地的葫蘆一樣狼狽!

  外頭的情勢一定很險峻,不然李迎風不會當著她的面,這樣對周樞說話,一點也不在意被她看出什麼不對勁。已是生命交關的時刻,還有什麼好在意的?所以他不在乎。

  周樞在撞得全身發痛後,一直想抓個固定的東西穩住自己,也好撈住楊梅,雖然他是病弱了點,但畢竟是男人,體力想來是比健康的楊梅還大些的。

  然後,他頭昏腦脹地終於抓住了什麼,一扯——

  「唔!」這是楊梅的低呼,像是痛叫,然後很快忍住了。

  他抓住的是她朝他伸來的手,她已先他一步抓牢了窗框,定住自己。

  正想抓他時,被一隻飛來的炭給砸到手背。

  而周樞好不容易能看清楚眼前時,就先看到了還有幾塊帶著星火的炭正朝楊梅的頭臉飛去,他驚得連叫也叫不出來,只能撲過去,將她抱在懷裡,在窄小的空間裡滾了半圈,整個身子罩在她身上。

  幾乎是同時,那炭火落在他肩背上,很快燒透衣服,不僅灼出幾個洞,還讓他體會了何謂炮烙之刑……

  「嘶!」他痛得哼了哼。

  「你怎麼了?」

  「沒……」

  「你是貴公子,不是英雄,無須逞能。」楊梅在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他的情況,但他瞬間冒出來的冷汗,因為臉緊貼著她的臉,所以她也感覺到了。

  他沒回應,不知是在忍痛,還是無言以對。

  「你試著挪一挪,讓我起來,我看看你傷到哪兒了。」她的手輕拍他。

  「好……唔!」

  才艱難地應出聲,卻很快被突來的劇烈震動顛得失去重心,像是有什東西擊在馬車壁上,然後馬車的行進便不僅是駕在凹凸不平的泥濘路上,還被迫以無數蛇行狀呈現駕車者的高超控車力……

  但,外頭怎樣驚險,眼下,馬車裡的人是管不了了。

  因為,剛才那個瞬間震動,讓原本應該分開的兩個人,又貼合在一起。這次貼合的不止是身體,還有……唇。

  他們都怔住了。

  但沒有怔住多久,她想退,他前進。

  黑暗,不知給了誰膽氣,也不知允了誰放縱。

  總之,當他明確而無言地索求時,她退,又退,再無可退,於是,回應了。

  若是這次沒有活路了,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他,與她,可能在下一刻就死去!

  如果明天不再來臨,如果他們眨眼的下一瞬再也永遠無法睜開……

  如果,生的機會再不能由自己掌握,那麼,她至少可以掌握眼下這個——

  這個男人因她而莫名勃發的情與欲。

  不識情滋味,卻不妨礙他們在天翻地覆的痛楚與艱難中,唇與唇拼命地抵死纏綿。

  ※ ※ ※

  經過一夜狂奔,以他們為首的第一批撤退人馬,安全地抵違了天馬幫會在豐業城外的一個據點。這是個驛站,專供天馬幫會行鏢時休息換馬之處,雖然簡陋,但對於疲累至極的這些人來說,這兒堪比天堂了。

  有熱水、有食物,有更多的人可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李迎風將他們帶到這兒後,馬上便清點自己的人馬,又殺回去,怕賀君生真的頂不住,或許三皇子派來的兵馬多到出乎他們的意料,敵我兩方戰力懸殊,單一個人的武力值再高強也無濟於事。

  男人們奮鬥去了,而被完好保護的兩名女兒家,在梳洗一番、並且吃飽喝足小小的睡了一覺後,先後出現在周樞所在的房間。

  白清程是來罵周樞的,但這只是對無辜者的遷怒。對於三皇子的背信忘義,她怒極之餘,自然要搞株連——周樞不是皇親國戚嗎?那麼他就是三皇子的親戚,而三皇子為人如此無恥可惡,她此刻罵不到正主兒,當然就不能放過沾上「皇」字邊的人。

  而沈雲端,則眼色複雜地望著楊梅,沉聲道:

  「『沈雲端』,我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

  「我能走出房間嗎?」楊梅沒忘記自己一直是個被囚者。

  「為什麼不行?你沒有那麼重要,你是明白的吧?」莫非這半年來的養尊處優千金生活,讓楊梅忘了誰才是真正的主子?沈雲端從昨夜就煩躁到此刻的心,讓她沒法維持好口氣。

  「這位姑娘,請不要對在下的未婚妻如此失禮。」完全不理會白清程對他的大呼小叫與各種指責。周樞的注意始終只放在楊梅身上……從昨夜開始,就一直是緊迫盯著她,像是生怕她跑了似。

  他這樣肆無忌憚的視線,終於把很難得膽怯的楊梅給看到發怵,恨不得挖了他的眼,或自個兒逃到天涯海角,來徹底了結自己這樣忐忑難安的狀態。

  暫時的,她是逃不了了;遺憾的,她也挖不了他的眼。這麼金貴的男人,動了他的下場,她可承受不起。

  瞧瞧吧,想要他的命的人,都得設計一群人跟著陪葬才敢教他死,這命,可不金貴得嚇人。

  「你……你不明白,我、我並沒有對你的未婚妻失禮,她——」面對臉上收起笑意的周樞,沈雲端滿心惴惴,又覺得忿忿不平,種種心緒化為委屈,望著周樞,希望得到他的寬慰。

  「若有什麼不滿,就衝著我來吧。」

  「那跟你無關!」沈雲端衝口叫道。

  「當然有關,我是她的未婚夫,她未來的夫婿,她有什麼事,我都願意為她擔著。」周樞凝望向楊梅的目光,相當溫柔。

  這樣對女性溫柔體貼而且有情有義的男子,從來都是極為難得的。當然就吸引了兩名心思各異的女性的注目,但楊梅並非其中一位,事實上,她正處於頭皮發麻中……

  她不怕她的前雇主——算算時間,她賣入沈家的活契已經到期,如今算是自由身了,她不怕沈雲端對她充滿怒意的瞪視;更不怕即將會劈頭朝她罵來的質問指責,她本來就不怎麼理會不相關的人對她是怎樣的觀感。

  在她二十年的生命中,有一半的時間總是過得惶惶不可終日,為了活著而掙扎。雖然不知道活著有什麼好,但她至少知道自己是不想死的。而這,也是母親給她最後的遺言,她總是該努力做到的。

  所以她的人生定位很簡單,只是活著,其它便萬事不縈於心。而,這個周樞,真像是老天爺給她造的冤家,怎麼……就讓她這樣不自在呢?

  尤其,在昨夜那樣危險而狂顛的處境裡,居然就跟他在馬車裡亂七八糟胡天胡地……那樣。天曉得他們怎麼有力氣堅持下去,還抱得那樣的緊?而且還時不時地滾來滾去,不時給灰炭、茶杯等什物磕著、敲著,他們吸吮著對方的唇舌,不時因痛而哼哼兩聲,但就是不分開,兩人都不願意,就算被震暈了也要吻下去,那強悍到不管不顧的姿態,猶如一個眨眼後,就是天崩地裂,世間萬物都滅絕,所以他們把握現下……

  一晌,貪歡。

  一個不注意,兩人的目光又對上。她是無意被抓攫,他是有意的追逐等待,狹路相逢,無處可逃,終不能避免。

  四目相對,周遭便圈出了屬於兩人的氛圍,將外人都給排除到天之外……

  看眾一,白清程姑娘看了好羨慕。羨慕完後,便有些惆悵起來,或是自傷身世;或是渴望的感情,仍然遙不可及,總之,她撫著心口,一時安靜了。

  看眾二,正牌的沈家千金、周樞的未婚妻沈雲端姑娘則很煩躁、很生氣、很委屈!她覺得她被錯待了,她覺得這半年來餐風露宿,那些風沙把自己刮得都粗糙了、不美了,一點也不閨秀了,而瞧瞧這個楊梅,正因過著屬於她的生活,而養出了千金小姐的氣度,將周樞這個見慣名門千金貴婦的人都給哄了去!

  真是太不可原諒了!

  楊梅明明知道,待守孝期過後,她是有可能回家待嫁的,她才是正牌的未來周三夫人;而她楊梅只是個小奴婢,她怎敢勾引周三少?怎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明明都毀容了,就算沒衣服穿,也要先顧著找塊布把臉遮起來吧!

  「周樞!你不明白!你不該這樣護她!她不配,等你明白了真相後,你就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了!」沈雲端開口打破那兩人之間的小世界,聲音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而臉上委委屈屈的神色,更顯嚴重,眼中蓄了兩泡淚,像是隨時要哭出來,正等著人安慰她似的。

  「不明白的是你,這位姑娘。你無緣無故對我未婚妻充滿成見,恕在下不能允許。」周樞在心底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的運氣極差。明明還在逃難中——以一個肉票的身分,並且還沒人可以保證已經脫離險境了,而眼前這兩名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卻已能這樣無憂無慮地來找他們麻煩了。

  不知者無畏,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這樣的活法,不錯。若是一直都有人護著的話,一輩子這樣過著,也算是好命了。不過他希望這些好命的姑娘,能離他們遠一點——既然已經不能寄望她們聰明或識時務……

  「昨夜奔逃了一夜,我倆至今未曾閤眼。如果可以的話,請兩位姑娘離開吧,我們非常疲倦了,亟需休息片刻。」身邊沒茶可以端著作態,但還是可以起身拉開門板表達出相同意思的。

  「哼!我還偏就不走了!你憑什麼在我們的地方趕我們啊!」白清程本來傻傻移了幾步,等想到自己不該這樣聽話時,氣呼呼地跑回來,拉過一張板凳坐下。

  而滿臉不平的沈雲端在沒有平復心中的煩躁之氣前,當然是不會離開的!就見她緊緊地盯著周樞,沉聲道:

  「周樞,或許,你願意跟我私下談談,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訴你?」

  「不。」周樞甚至沒看向楊梅,淡淡地回道:「不管你想說什麼,我都不覺得會很重要。所以,恕我不能答應與你單獨私會,這並不合禮法,請見諒。」

  「怎麼會不合!我與你——才是最合禮法的!你不明白——」

  「我不想明白!在這樣凶險處境的此刻,你覺得我該關心你想說什麼嗎?那些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事,我需要在意嗎?」周樞說得極之無情,看沈雲端的目光,就是絕對的冷漠,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而非方才那樣,投注給未婚妻的,是含蓄而讓人忍不住臉紅的繾綣纏綿。「多說無益,請離開吧。」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絕對的疏離。

  「我不走!你當然要在意我!」沈雲端氣得全身發抖,腦袋一發昏,便再也不管不顧地衝口而出:「我是沈雲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真的!你身後護著的那個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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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3: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不,你不是。」

  「我是!我才是沈雲端!」

  「就算你是沈雲端,也不是我的未婚妻。」

  「這是什麼意思?我、我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卻直覺地慌亂起來,聲音抖著,一逕追問,卻又怕得到無法承受的答案。

  「你已經不適合了。」很溫和的聲音,很殘酷的決斷。

  那日在豐業城外的驛站短暫而不甚愉快的交談後,便又因為後方傳來的消息不太樂觀,他們聽從李迎風派人傳回來的指示——先不進城,朝城外一處山村躲去。因為不保證三皇子是否為了萬無一失,也在城裡埋伏了人,務求將他們這些人全部擊殺。

  三皇子其它才能如何未可知,但心狠手辣、視人命為草芥卻是一目了然的特質。眼下下令滅口,斷然就不會允許有漏網之魚來成為日後可能的隱患,寧願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將大量人馬派出來,在各地埋伏追殺。

  於是原來以為逃脫生天的這群人,又開始了狼狽地東藏西躲。

  因為主要武力被拖在後邊,正與三皇子的主力人馬交火中,留在他們身邊、並且還算能經事的,就只有五六個武衛了。這些人迷迷糊糊地搞不明白,怎麼好好的從一個劫持者,變成了如今這樣的喪家之犬?這轉換也太快了,快到完全反應不過來,就逃命得亂七八糟。

  上位的主事者正忙著拼命中,沒空對他們細細講解,而他們只知道,他們被背叛了,那個許諾給他們無數好處的三皇子,讓他們抓來周家公子,他們完成了這個任務,就沒用了,可以去死了!

  這事兒,仔仔細細要說個清楚明白,自是可以從「話當年」開始遙想起,說個三天三夜都沒問題,但,簡單來說,不過就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而這三皇子更狠,周三公子這隻「狡兔」可還沒死呢,就要他們去死了。翻臉如翻書也不是這樣的,如此殘暴寡恩,怎麼會有人真心為他效力?

  這群人在大受打擊之下,全都忿忿不平;而那些被騙得最慘的,更是失魂落魄不已。

  白清程這些天,在洪慎那兒問清楚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不解的地方後,終於明白,他們被利用了——三皇子從來不打算恢復白家的名譽;他只是在哄他們而已,哄得他們給出所有能給的之後,轉頭就派人來殺他們……

  「這世道,還有公理嗎?」她這兩天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知道自己一直喃喃地叨嘮不休,整個人看來像中邪似的,嚇得洪慎隨時緊跟在旁守著。

  而,這樣失魂落魄的人,並不只白清程一個,無獨有偶的,化名為沈追夢的沈雲端,也是渾渾噩噩的模樣。她雖然沒有精神叨叨地念著什麼,但渙散的眼神,每當稍有一點神采時,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周樞的方向,然後,又因為發現周樞的目光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那冒牌沈雲端,而又恍惚起來,問或夾雜著不甘又憤憤地瞪視,如利箭般,朝楊梅射去。

  楊梅只是個丫鬟,她沒有任何資格得一名貴公子的上心!她不配!

  而,在知道楊梅是個假千金小姐後,卻還墮落得依然對楊梅關愛有加!對一個賤婢痴迷若此,這周樞,也未免太自降身分、太不自愛了!他這樣,待回到京城的貴族圈裡,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

  從來婢妾就只是主子的玩物,不過小玩意而已,可以爭搶、可以狎玩,卻不被允許平等以待,給予尊重珍愛,那簡直是污了家族門楣!

  這世俗的規矩如此嚴格,身分等級的差別更猶如天塹,不被允許太大幅度的跨越。光是以妾為妻這行為就會被口誅筆伐無法接受了,更別說周樞對婢女楊梅的態度,是尊重而喜愛的,這樣的情誼,照理說,是嫡妻才能得到的,而周樞對楊梅這樣痴迷,滿心冒著以婢為妻這樣叛逆的想法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周樞卻是無論如何不可從娶楊梅!他若非要楊梅,就只能納,而不能娶。

  楊梅的身分,註定她若是進入了周樞的後院,再受寵,頂天了,就只能是個妾。而妾,永遠不可以是妻,更別說她原先只是個婢,身分不清白。

  國朝對「正統」與「規矩」是極為維護的,等級制定得森嚴,不許跨越,並且教化百姓,讓他們從這些規範裡,習慣地忠誠於皇家,認定皇家是不可動搖的國朝唯一掌權姓氏。

  就如三百年前,天唐皇朝的玄宗皇帝為什麼特地挑《孝經》出來注疏?當然不是因為《孝經》是所有經典裡最薄的一本,而是他必須從《孝經》裡拗出忠君愛國的思想,來名正言順地教化給子民聽從,藉以加深人民對皇室的無條件忠誠與擁戴,讓天唐王朝可以千秋萬載下去。

  孝道,是幾千年來,最被尊崇的德行,不用上位者的大力宣傳、刻意教化,全民便自行遵從之,孝親,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孝」是如此的有市場,渴望國朝永存的帝王,當然要從這裡分出一杯羹吃吃。玄宗皇帝把《孝經》注疏完之後,以一種很道貌岸然的姿態、很神棍的表情,露出他注經的真正目的,明「孝」的終極表現,乃是——移孝作忠。

  意思就是,大家都來把帝王當親爹孝順吧!

  孝順的最高等級,不是孝順父母,而是忠於帝王,那才是大孝啊!玄宗對大孝的定義,永遠被記在《孝經》裡、被記在史書裡,讓天下但凡識字的人,都能在經典裡讀到這些洗腦言論,而,寫在經典裡的話,萬萬是不會有錯的,於是自然就流傳千古了。

  瞧,這世間顛倒黑白的事並不是做不得,但,首先得有絕對的權力,再有,就是必須花大力氣宣傳,讓一切名正言順。名正言順了,符合規矩了,世人也就接受了。

  玄宗皇帝的這段故事,沈雲端印象非常深刻。她號稱在無數教師的栽培下,天資聰穎,堪稱鳳陽第一才女千金,但她其實一直不耐煩讀史。

  於是這類苦差事就交給楊梅去做,讓她去讀去學,然後再以生動有趣的方式,回來說給她聽明白。所以楊梅就用各種典故來讓她熟悉一些歷史大事記,不時穿插一些軼聞來增加她的興趣。沈雲端就當成彈詞說書來聽了,至今還能牢記的,就是一些趣聞。

  一個皇帝想要全民的孝順都這樣大費周章了,所以沈雲端一點也不認為周樞有這樣的能耐去挑戰世俗的規範。他只是個領不到實差、進不了朝常的賞公子,雖有一輩子富貴尊榮,但手中永遠掌握不了權力,所以他只能服從已經制定好的規則,而不能妄圖改變。

  「你還記得跟我說過的故事嗎?」

  「我記得跟你說過的每一件事,你得說是哪一個?」楊梅點頭。

  「我指的天唐玄宗注疏《孝經》的故事。」沈雲端哼了一聲道。

  楊梅點頭,靜靜地迎接沈雲端灼灼的瞪視。

  沈雲端深吸一口氣,將憋在心中好幾天的話,一口氣全給說了出來——

  「你曾經跟我說過,這個故事雖在歷史上說的是皇帝親注《孝經》,是為了教化萬民行孝道的重要,認定忠臣出於孝子之門,皇家選士,必以孝為首。但其實主要是顯示出帝王對其至尊地位的眷戀與不安全感,所以想方設法要把『忠』給綁在『孝』的道理裡,那麼,即使國家傳到了暴虐無能的君王手中,人民也不敢輕易興起推翻並取而代之的念頭。你當時還說,但凡一個新的規範成立、並被世人接受,都得費大力氣的,而且一定要有權有勢有錢有聲望,才有機會成功。不知道為什麼,你當年說的這些話,我記得特別牢。」

  見楊梅一如既往,是個好聽眾,而不是個適合談天的對象,她也不在意,瞥了楊梅的左臉一眼,接著往下說:

  「你讀史常有獨到的見解,那你就該知道,你不是沈家真正的千金,你跟周樞,不會有結果!再說你容貌都這樣了,想給他當妾,都有些勉強,去了周家,也定然沒有你立足之地。你這麼聰明,心底應該明白的吧?」

  這些日子以來,沈雲端仔細觀察過楊梅左臉上的那兩道疤竟然好了很多……真是不可思議,當初,她要求楊梅拿樹枝劃臉、好能名正言順地蒙起臉冒充沈家千金時,是親眼見到楊梅二話不說,折下一條樹枝,以那尖銳的部位狠狠朝自己臉上劃去,且一劃就是兩道,霎時鮮血噴了滿面,嚇得沈雲端差點沒暈過去。傷口很猙獰,就算治好了傷口,也絕對去不掉疤痕。

  楊梅臉上的疤痕自然是還在的,但畢竟與她預期的差太多,怎麼會……治得這樣好?竟只有兩道粉紅色的長痕留在臉上,表面平滑,不見絲毫皮肉凹陷,讓那傷痕看起來就像是以胭脂隨意涂上兩道似的。

  雖然楊梅長得沒有沈雲端好看,但沈雲端此刻就是不由自主地覺得不平——為著楊梅臉上傷況太輕微。難道當時看來下手得那樣狠,其實也不過虛張聲勢嗎?沈雲端突然有些生氣起來,為著她最心腹的丫頭居然這樣心機深重。

  「姑娘,你何必跟我說這些呢?」楊梅聽了沈雲端的長篇大論後,只是這樣問。

  「你別裝傻!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周樞對你情根——咳,對你很特別!」

  「那又怎麼樣呢?」楊梅不為所動。沒有一般女子聽到男子對她心存愛慕時該有的羞澀與不安,更沒有暗喜或扭捏,就這樣平靜無波地望著沈雲端。

  不自在的人反而是沈雲端,她臉甚至紅了,不知是因為不忿還是別的什麼。

  「楊梅!你不能放任周樞這樣下去!你得讓他好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身分,他的身分,由不得他恣意妄為!」

  「你不該來跟我說這些,這不是我該管的。」楊梅很實際地建議著。

  但沈雲端卻只認為楊梅在推諉,怒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小心思!你就想趁著這次的凶險,讓周樞在最孤立無援的脆弱中,對你這個生死共患難的丫鬟產生無可取代的感情。那日後,就算你不能冒著我的身分嫁進周家,也還可以勾住周樞的心,讓你成為寵妾滅妻的那個妾!」

  不愧是戲曲傳奇小說彈詞唱本這類閒書的忠實讀者,隨便一張口就能編出一串情愛糾纏、妻妾爭鋒的情節來,並且深信不疑那就是楊梅對未來的打算。

  待在沈雲端身邊服侍也近十年了,楊梅對沈雲端自然非常了解。對於沈雲端很容易陷進風花雪月的臆想裡不能自拔,她已經很習慣了,所以不管這個大小姐說什麼、指責什麼,她都不會辯解,也不試圖糾正。

  「你是這麼想的,對吧?對吧!」沈雲端等不到楊梅的回應,扯住她衣領追問道。

  「我沒有。但你一定不信。」這個千金小姐總是只相信自己猜想的,不管那有多麼天馬行空。

  「你說謊!你都二十歲了,是個老姑娘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貴公子因為陷入絕境而對你產生異樣的情愫,你不趁機抓住黏緊了他,這輩子也就沒有別人要你了。我告訴你,我不會允許的!就算我沒有嫁進周家,我也不會讓你的詭計得逞!」

  「姑娘,你究竟是怎麼了?」離家這半年來,大小姐究竟經歷了什麼?明明看得出來沒吃什麼苦頭不是嗎?至少,在見到周樞本人之前,她與白清程的鬥嘴是那麼得意昂揚,怎麼,如今卻這樣?

  還能怎麼了?不就是因為,一向是天之驕女的沈雲端、要什麼有什麼的沈雲端、就算跑到江湖見世面也深深記得自己是高貴的貴女的沈雲端,為著周樞那日淡淡的一句「你已經不適合了」的話語給弄得心神大亂,像是她的貴族資格已經被否認,而她再也不是那個值得被貴公子視作可以求娶的佳婦了……

  當周樞說出那樣的話,就表明了拒婚的意思;而他的拒婚,讓沈雲端終於想起了自己這半年來恣意妄為的行止,不會被貴族圈所容忍,而若是被世人知曉了,滿天下朝她砸來的議論,就能讓她再無立身之地。

  她害怕了,為了她不想失去、也以為永遠不會失去的貴女地位。

  她後悔了,為了這半年來,拋去一切,追求自己夢想卻無果的行為。

  無果,所以才後悔。

  她的貴女身分,對心儀的李迎風來說,不值一提。江湖人自成世界,對官方與貴族最是排斥;而如今,她衝動地對周樞表明自己的真實身分,又是一個令她後悔萬分的錯招——她給了周樞名正言順對她退婚的理由!

  若周家真的對沈家退婚,最糟的,還不是沈雲端將再也無法得到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就算下嫁給一般人家,也不會得到夫家的尊重;真正糟的是,沈家累積五代以來的清貴聲名,將毀於一旦,從此被世人恥笑!這是她恐懼的,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

  啪!突然狠狠甩出一巴掌!

  「都是你的錯!楊梅!都是你的錯!」被各種壓力逼迫得快發瘋的沈雲端,終於暴發,就像以前她讀書學習到煩躁時的那樣——對身邊丫鬟劈頭就賞巴掌下去!

  一掌還不夠,有了抒發的出口後,沈雲端打上手了,於是又想接著打!

  「住手!」隨著一聲暴喝,一隻粗糙有力的大掌橫向探來,用力抓住沈雲端的手掌,並且甩到一邊去!

  原本就機警地退了一步的楊梅,並沒有理會被狠狠丟跌在地的沈雲端,而是轉頭看向來人,有些錯愕地望向那雙充滿關懷而小心翼翼遮掩著什麼的眼。

  竟是他。

  ※ ※ ※

  沈雲端哭著掩面跑走了。

  留下來的兩人,卻是因為陌生而無言以對。

  「多謝。」楊梅的左臉一下子紅腫起來,但她並沒有伸手去撫摸搓揉讓疼痛好點,只是略略整了下被沈雲端拉扯得有些凌亂的衣領;理好了之後,平淡道了聲謝,就要離開。

  「……你……」很遲疑、很謹慎、很小聲地低叫。待楊梅走了幾步,因他的聲音停下,回頭望他時,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你是……」結結巴巴,欲言又止。

  「我還有別的事,失陪了。」楊梅再不理他,堅定地轉頭走了,腳步跨得很大,只想盡快離開這裡。

  「等等!你是——對吧?你就是——」

  「洪慎!」白清程突然從一條樹林小徑中跑過來叫人。

  「塵姐兒!」衝口而出。

  「啊?幹嘛這樣叫我?你不都叫我清程的嗎?」白清程聽成「程姐兒」,站在洪慎的面前,雙手叉腰斜睨楊梅一眼後,再瞪向洪慎,一口氣問道:「你怎麼突然就不見了?你不都一直跟在我後頭保護著我的嗎?你怎麼會來這兒?又怎麼會跟她在一起?你沒在我身邊,我發生危險怎麼辦?那三皇子的人可隨時會追殺過來呢,你說要保護我的,那你在這兒做什麼?」

  「清程、小姐,不是,我、我只是——」洪慎不知該如何說起,不願對小主子說謊,卻又不敢說出他猜測的真相——即使這個猜測八成是真的。

  「你結巴什麼?說!你做了什麼事瞞了我?給我說清楚!」白清程發現洪慎居然一逕地望著楊梅,還滿頭大汗著急得不行的樣子。

  這下子還得了,大小姐氣炸了!

  在重重踩了洪慎一腳後,轉頭就對楊梅發作,指著楊梅——

  「你不是周樞的未婚妻嗎?啊,不對,周樞真正的未婚妻不是你,是沈追夢,她才是真正的沈雲端。」突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怒瞪道:

  「所以說,你現在當不成周樞的未婚妻了,就把主意打到洪慎身上了是嗎?我告訴你,死了這條心吧!洪慎雖然是我家的家生子,但打他出生之初,就被我母親開恩給除了奴籍,送回老家養著,戶口直接報到戶藉黃冊的正冊裡,是個堂堂正正的良民,身分清白得緊,不是你這個奴婢可以肖想的!再說,我也不會允許的。洪慎就算是良民了,也還是我的人!」依著世俗禮法,白清程是有底氣這樣說的。曾經的家奴,就算變成良民參加科舉當了狀元、成了大官了,對主家而言,也還是個家奴,逢年過節得來主家以奴僕身分叩頭的。

  「清程小姐,不是這樣的!」

  「我管你怎麼樣,我命令你,你不許理她!她現在正跟周樞和沈追夢糾纏不清……」突然想到什麼,又轉臉對楊梅道:「對了,你臉上那巴掌是她打的吧?那我告訴你,要是你敢打洪慎的主意,我也會打你——」

  「清程!請你不要這樣說。她、她可是——」洪慎急得滿頭大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是什麼?」白清程聲音尖了起來,指著洪慎叫:「我警告你,洪慎!你不許再靠近她,你離她遠遠的,知道嗎!」

  「不、不成的,你聽我說——」

  「我不聽!你要敢跟她糾纏,我一定打你,也打她!」說罷,還作勢要撲向楊梅。

  驚得洪慎急忙抓住白清程,力氣一時沒節制好,都抓得白清程痛呼出聲了!

  「哎啊,好痛!死洪慎,你敢弄痛我!」白清程又猛踩他腳板。踩扁他!狠狠踩扁他!

  「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怎麼樣?啊?」

  「我痛死了!還不放開,氣死我了!都是她的錯,放開!我要打她!」

  「不,你不可以打她!小姐,你不可以!」洪慎連忙叫。

  「我就要,就要!你不許,我還非打不可了!」居然改口叫她小姐這麼生分是什麼意思!

  「你不可以!」非常堅決地抓牢著人,並且語氣嚴肅起來。

  「為什麼不可以!」白清程覺得這輩子沒這樣生氣過,怒火攻心地吼出來。

  「你不明白,她是塵姐兒啊!」洪慎再也招架不住,大聲說道。

  「……啊?叫我做啥?」白清程頓了下,傻傻應著。

  「不是叫你,是叫她。她是——塵姐兒,塵土的塵。」

  「塵姐兒?那麼,這個塵土的塵姐兒,又是誰?」腦袋還沒轉過來的白清程,呆呆地問。

  「在她叫洪塵之前,有另一個真正的名字,叫——白輕塵。」

  「啊?」怎麼跟她的名字這樣像?

  「小姐,她是你的雙胞胎妹妹。她是,出生不到半刻,被我娘偷偷抱走,當成我的雙胞胎妹妹養著的白家二小姐!主母給她取了個永遠不會有人叫喚的名字——白輕塵,這是塵姐兒的第一個名字;而她的第二個名字是洪塵,世人都以為她是我的妹妹,你奶娘的女兒。」

  「……怎麼……啊,是了,我記得……我小時候聽說奶娘把兒子送回老家,女兒放在身邊養著。我那時還跟奶娘說,等她女兒大了,讓她來當我的大丫鬟,但娘親與奶娘卻始終不允,推說奶娘的子女都是報了良籍的,不會再當奴僕了。於是我也就罷了,竟一直沒見過那個奶娘的女兒……」白清程說著說著,又恍惚起來。只能呆呆地望著楊梅,覺得這陣子所發生的事,也都沒有眼下這件來得讓她難以承受。

  她有一個妹妹?一個叫白輕塵的妹妹?而且還跟她是雙胞胎?

  不對!

  「可她,長得跟我不像啊!」

  「不,是像的,雖然並沒有長得一模一樣。但小姐你仔細看,塵姐兒的眉眼,跟你是相似的;而她的嘴,更像主母一些,你的則像老爺。」

  由於楊梅左臉破相,讓人更不容易從這張臉上看出與白清程的肖似。但洪慎卻是不同的,他在八歲以前,每年會有一個月的時間進入白府與母親團聚,所以他與塵姐兒相處過,更是牢記了她的模樣。

  所以,就算塵姐兒長得與大小姐完全不像,洪慎也是早晚會認出楊梅的真實身分的。

  因為,白家這對姊妹,是主母與母親至死都想著要保下來的。當年父親帶著一筆巨款去教坊司保住了大小姐,將她帶出那地方,卻仍然掛記著不知所蹤的二小姐,在臨死之前,仍然反覆交代著要他繼續去找,父親相信塵姐兒一定還活著,因為主母的安排不會有失。

  後來從白家的所有名單裡,不管死亡的,還是發賣的,都找不到「洪塵」這個名字,洪慎也才敢抱持著這份希望尋找下去。

  「等等!如果她是我的……妹妹——」撇嘴,才又道:「那為什麼她會變成奶娘的女兒?這太奇怪了!」

  「這我不知道。當年我們都小,母親與主母定然不會告訴我們緣由。」

  「緣由嘛……我倒是能猜測到一些。」周樞的聲音自楊梅的身後傳來。

  「啊!」白清程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

  「周、周公子——」洪慎睜大眼看著周樞,自責於竟然沒注意到周樞的到來。不知道他站在塵姐兒身後多久了?知道了多少?

  而楊梅也是不知道周樞就站在她身後。她一直只是安靜地看著洪慎與白清程兩人熱熱鬧鬧地動手動腳又動口,是想走的,卻一時腳步挪不開。

  有許多事,她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卻並不完全清楚。紀嬤嬤只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卻不知道為了什麼要被當成奶娘的女兒養,而紀嬤嬤的責任是帶走她,讓她活著,讓她學會各種在這世上生存的技能——不管那有多麼偷雞摸狗。

  他們太過專注,於是竟然誰都沒發現多了一個人……

  而且,還讓他聽到了這麼重大的秘密……

  怎麼辦?洪慎心中一片著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殺人滅口吧!總是對周樞喊打喊殺的白清程覺得這次再不能放過他了。

  他總算是,都知道了。楊梅沒想到周樞能在這樣的機緣下,完全知道她的身世。原本,她只給了他一個「塵姐兒」的名字,就算打發了,不管他滿不滿意。

  眼下這樣,真是始料未及。身上已經沒有了秘密的她,對周樞而言,就不再有吸引力了吧?

  這樣,也好。

  ※ ※ ※

  其實周樞打從沈雲端哭著跑走後,就來到這兒了。在之前,他在樹林裡不遠處收到一隻信鴿傳訊,走出樹林後,才知道這邊正熱鬧著。

  雖然沒有看到楊梅被打的過程,但從楊梅臉上的掌印,自是可以猜到是誰動的手。他不是個容易動氣的人,但對於沈雲端,卻已經深深不耐煩了。

  如果說他曾經考慮讓楊梅以沈雲端的身分嫁進周家的可能性,如今也得完全推翻。不管他與楊梅日後如何,他斷然不願讓楊梅與沈雲端再有牽扯。無論如何,這沈雲端是恨上楊梅了,而這樣做事只顧自己快意,不顧後果的人,若是沾上她一丁點,就是給她興風作浪的機會。

  如今沈家如此凋零,自是不可能造成什麼大風波,但不時來糾纏或者四處傳播一些不利楊梅的謠言,是辦得到的。

  沈家只剩沈雲端一人,周樞無論如何是不會動她的。

  當年的三十六個建國功臣的家族,就算因各種原因覆滅了或沒落了,為著當年祖先一同打天下的情誼,如今還在朝廷上立足的家族,都多少會看顧一下落敗的,最好能保住他們血脈不斷絕。

  就說由周家親自帶兵抄家處置了的白家與劉家,其實都在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之下,保下了這兩家未成年的嫡子或嫡女。榮光不再,但生命還存,就是未來的希望,能活著,總是好的。

  白家只有一個嫡女,所以只活了一個。劉家就幸運多了,有五六個未成年的小少爺,在號稱沒入官奴之後,很快被人買走——若是周家沒鬆手,拿萬兩黃金來,都不能贖走犯官家眷,這是國法規定的。

  皇家想收回的是金書鐵券,為著不被朝臣掣肘;至於性命,卻是可取可不取的,除非罪行重大——例如站錯從龍的隊伍,對新任的皇帝來說,全都是謀逆論罪,絕不饒恕。

  對付白家,是皇帝的意思,而放過了白清程,卻是周家使的力。不然當年白清程怎麼可能會一進入教坊司,還沒被餓上一頓就立即被洪氏父子買走?連個基本的苦頭都沒吃過。就算白家沒有了,她仍然過著優渥的生活,一路成長至今。

  「喂!你的意思是,你周家殺了我白家滿門,我還得將你當恩人看?只因為你們放過了我?」

  「我周家卻是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白家後人的,又怎麼會在乎你們知不知道周家曾經做了什麼?」周樞之所以細細地對三人說明當年的事情,主要是補遺他們不知道或沒想到的部分。畢竟白清程是個閨閣女子,見識有限;而洪慎雖是個成功的江湖行商,卻不會明白朝廷行事的一些關竅,搞不好一直將當年能順利買出白清程當成純粹的幸運,而沒想太多。

  「白夫人出身於博陵宗家,雖然在洪霄王朝之前那一百年亂世裡逐漸衰退,但往前算,從天唐王朝上數到永漢皇朝,宗家那五百年間的興盛,可說是中原第一著姓,勢盛時甚至可以與朝廷分庭抗禮。而這個家族有個藏得極深的秘密——若有雙子出,則家族氣數盡。」

  「你胡說!就算我們是雙生子,也不是生來不祥,給家族帶來災難的!」白清程跺腳大叫。

  「並不是不祥,只是示警,讓家族早做準備。皇家藏書閣裡的秘聞區有道方面的記載。宗家五百年裡,歷經三個朝代,曾經大起大落過四次,在天落之前,皆是產下雙生嫡子女。然後將其中一個雙生子給送出去,隱世而居,而宗家確實就落敗了,當世人以為這個姓氏都將永遠消失在世人的面前,就會有個姓宗的年輕人出現,以各種方式重現家族榮光。」

  「我聽娘說過。當年主母生下你們,因為你哭得很凶,而二小姐卻靜靜地睡了。於是主母說,讓大姐兒享受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直到再也享受不起,母親陪你一起死;讓二姐兒好好活著,就算得不擇手段地活著、卑微到塵埃裡地活著。母親給你生命,你將它活下去,帶著母親的血脈與期望。」

  嘆了口氣:「所以給了你們相近的名字,卻是截然不同的含意。你還會覺得……主母對你不公嗎?」洪慎一反平日對白清程千依百順的態度,指著楊梅的臉,問她道:「看看二小姐的臉,小姐,你看不出來二小姐這十來年過得有多麼辛苦嗎?她今天被沈雲端打了,而這一定不是沈雲端第一次打她。這就是二小姐一直以來過著的生活,當一個奴婢,任打任罵,身處卑微,但卻仍堅強地活著。換作是你,能做得比她好嗎?」

  「要我受到這樣的侮辱,我寧願一頭撞死!」就算是落魄江湖的貴女,也磨滅不去與生俱來的高傲自尊心,所以白清程想也沒想地衝口而出。

  但一說完,她就有些後悔了……因為,她發現這樣的說法,好像在指責著楊梅的苟活有多麼教人看輕。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的……」她小心地看向楊梅。

  楊梅完全沒理會她的意思。她現在想的是另一件事……既然周樞這麼了解白家與宗家,那麼,在知道了她是白家送出去的雙生子之後,會不會……猜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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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3-15 12:54:49 |只看該作者
「不用擔心,就算我什麼都知道,也不會對付你。」周樞也一直在看她,所以輕易捕捉到她眼底的思量。

  「不會嗎?」楊梅淡淡地問。

  「不會。」

  「包括屬於白家的金書鐵券?」

  「金書鐵券!」白清程與洪慎一齊叫了出來。他們可不知道當年白家被抄家時,卻怎麼也沒抄到那片原本該慎重供奉在祠堂裡的金書鐵券。

  「本來是要的,但既然是宗家……皇上怎麼說也要網開一面,再不會掛念白家這塊金書鐵券了。」周樞緩緩說著。然後,轉頭望向那群不知何時從樹林間出現的人。朝中間那位身穿一襲尊貴的皇家絨裝、明顯是首領的年輕男子道:「是吧?七皇子殿下?」

  七……七皇子殿下!

  並不知道皇子與皇子之間,雖是兄弟卻不一定當對方是手足,更不知道同樣是皇子,卻有好壞差別的白清程與洪慎,當下感到眼前一陣發黑,心中大呼:吾命休矣!

  看看四周已經被軍隊圍成紮紮實實的鐵桶狀,一副插翅也難飛的架式——

  這下子,白家恐怕真的要滅門絕後了。

   第十一章

  其實周樞已經從賀君生寄來的飛鴿傳書中知道了為什麼「剿匪」事件會一直落不了幕,還得讓他們這些逃命者灰頭土臉地東奔西竄,一時半刻不得消停。一切的變數,都是因為七皇子的橫插一槓,讓事情無法完美收尾。

  如果不是出現了七皇子這個意外,光賀君生一隊人馬出手,便能輕易搞定三皇子派來的武力。七皇子是不認得賀君生與李迎風的,如果跟七皇子的人馬對上,他們不好下狠手,而七皇子卻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全力以滅了他們為己任,讓他們這些人死了也是白死,完全無處申冤。

  這七皇子的目標很明確——他只認周樞,其他持刀持槍的,都是山賊土匪,不管是不是一路的,反正順手都滅了,還可以多拿幾顆人頭回去請功。

  賀君生可以不客氣地對付三皇子的人馬,但卻對七皇子束手束腳,畢竟七皇子是為了搭救至交好友兼小舅舅周樞而來,就算不看他皇子的身分,也得給周樞幾分薄面;被添亂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頂多,就多寫幾封抱怨信讓信鴿帶來給周樞,讓周樞認下他的這份人情,以圖後報了。

  當七皇子領兵出京剿匪,名正言順地將三皇子那些來不及套上軍裝的武夫們、或者已經報出三皇子大名,但不被理會的兵匪們,全給一一滅了後,其勢不可擋的架式,一路招搖過來,還把三皇子埋伏在豐業城以天馬幫會幫眾為主的武備力量也滅掉了,李迎風的大義兄那支勢力頓時隨著身亡而瓦解。雖然天馬幫會因此而元氣大傷,但好處是,天馬幫會再無內鬥分裂危機,再也不必在眾目睽睽下成為朝廷放在江湖的眼線,招致全江湖唾棄為朝廷的走狗。

  當年李迎風接受周樞的招攬,便是以個人來換取天馬幫會的安寧。經此一事,他的心願算是達成了,沒了大義兄這個官迷在那邊胡搞瞎搞,天馬幫會就能在江湖上過上幾年舒心日子,而不用擔心被捲入朝政中,最後還死了個不明不白。

  政治不是江湖人玩得起的。所以昨日在確定周樞那邊再無危險之後,便默默地收攏了自己的人馬,率先離開,不與七皇子照面,自然也不好再與周樞會合,只派人前往小山村去見洪慎等人,告知他們情況,最好能悄悄離開。

  而賀君生則不幸地與七皇子小規模地交鋒過幾次後,艱難地且戰且退——不能傷人,只能逃,自然辛苦萬分,也終於是逃掉了。

  這回的營救行動,正可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捕鳥的更在黃雀後。

  最後真正收割了適次戰果的是七皇子,而這個計劃的最先策畫者三皇子,則只能大口吞著黃連、大口吐著血,失錢失人失勢而無功,栽得亂七八糟。在江湖上辛苦經營出來的勢力,就這麼輕易地被滅了個乾乾淨淨。

  「周樞被劫事件」,毀了三皇子大半勢力,也讓皇帝看到了三皇子爭儲的野心。最後,這事件成就了七皇子,讓七皇子從一個大家印象中的富貴閒人年幼皇子,轉變為一個有勇有謀,可堪大任的成材皇子形象。

  身為皇后的幼子,七皇子一直與周樞的處境很相當。也就是長上對他們的期許不大,有兄長在上面頂著,他們只要過著富貴清閒、萬事不愁的生活就可以了。

  周樞可以,但身為有資格參與皇位角逐者的七皇子卻不行。

  天家無親情,自幼的教育讓每一個皇子知道——握在手上,才是自己的。

  如果他同胞的兩個哥哥可以爭,那他憑什麼不可以?

  七皇子與周樞是自小長大的情分,當他這份野心隱約透露給周樞知曉時,就擺明了,周樞只能是他的人,不能站到別隊去。而現在,也不可以死。

  「這宗氏家族的事,你怎麼會如此清楚?」七皇子好奇地問。

  「我每次生病無法上學的時候,姊姊都會允許我進皇家書閣看些閒書。」周樞泡好了茶,斟了兩杯,一杯遞給他。

  將那些綁架周樞的匪徒全部殲滅,並讓軍隊帶著捷報回京城報給皇帝知曉後,七皇子並不急著回去領功討賞,就帶著據說「身心飽受驚嚇」、「無理由反覆高燒」的周樞來到豐業城的皇家別院休養。寫了封感情豐沛的長信給皇后與周公老爺,說明周樞至少要在豐業城好好將養個幾個月,才能完全恢復元氣。在京城的大家公務繁忙、位高權重、身負重任,無須風塵僕僕地跑來千里外的豐業城探病,七皇子定會在幾個月後,將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周樞給帶回京城去給大家看的。

  往來了幾次信件,而周樞也寫了幾封報平安的信件讓人快馬帶回去,終於把家中長輩們給按捺下來,不朝他這邊飛奔而來了。

  不是周樞想留下來,而是七皇子不讓周樞走。趁著這次,他鐵了心要周樞給個明話,再不許他推託閃避。

  「隨意看了打發時間的閒書,竟然都能記下來嗎?」

  「只是隱隱有個印象,後來才又找人去詳細了解一番的。我可沒有那種博聞強記的天分。」

  「你不是沒有,只是怕人知道。」七皇子嗤笑了聲,道:「周樞,周寬敏,我們幾乎是打一出生就相處在一起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有怎樣的能力,我還不清楚嗎?」

  「你對我如此了解,又怎麼會不知道我的性格?我可無意進入朝堂,我對你沒有用。」

  「都這時候了你還要瞞我嗎?寬敏,你不是真正的閒散貴公子,你——是父皇暗衛首領,我半年前總算探出來了。」緊緊盯著周樞的臉,想知道他這個極機密的身分被他揭穿了,會有怎樣的反應。

  「不,我不是首領,但……確實,我是皇上的人。」周樞發現這半年多來,他受楊梅的影響頗多。尤其是關於一些遮掩著的事,一旦被揭發出來,也就……那樣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從來不會去告知別人自己在做什麼,若別人自己千方百計探得了,那他就老實承認,但也就這樣了,不會因此附贈更多解釋。想知道前因後果的話,還是勞駕那個很閑的「別人」再努力去挖吧。他保證,一旦挖掘出結果,跑來找他求證,他會很誠實地點頭或搖頭,絕不糊弄。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坦然承認。」

  「你都查出來了,否認沒有意義。」

  「什麼時候這樣乾脆了?」七皇子好奇地打量周樞,覺得這個仍然一副溫文儒雅樣的傢伙,在這半年變了許多。

  周樞沒理會他的追問,只道:「既然知道我為皇上辦事,你就該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是你的人。」

  「哼。現在不是,以後肯定會是。」

  是指他登上皇位之後嗎?周樞懶得回應,低頭喝茶。

  「你的反應真是讓人失望。原本我覺得這是個天大的把柄,定能藉此讓你多偏向著我一點——既然你是我父皇的心腹,你不著痕跡為我說些好話,起的作用肯定比母后或大臣們來得大。」七皇子不爽地一口將茶喝乾。

  「我們還是好好地當甥舅吧。」

  「這時候又敢自稱舅舅了?」七皇子撇嘴。

  「雖然不敢,但有用就得用。」

  七皇子重重地嘆口氣,用力往躺椅椅背上跌過去,攤著健碩的身軀,放鬆一直緊繃著的身體,姿態一下子懶洋洋起來。

  「好吧。威脅不了你,但我可以施恩。一點一滴地施恩,當我給的恩情大如天之後,你就算忠心於父皇,也會希望下一任得到你全心全意忠心的人是我。」

  「很好的陽謀,但執行上有困難。我可不缺什麼。」周樞想了想道。

  「少來了。就算白家的金書鐵券,光憑你一個,就有把握說動我父皇不收回。但人生那麼長,遭遇的事情那麼多,你怎麼知道沒有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就說眼下,我千里奔馳,救你出劫匪之手,免了你被虐殺的下場,這不就是個天大的恩情?」

  周樞白了他一眼。「你明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七皇子沒跑來摻一腳,事情早完美收場了,而且功勞還歸屬於皇帝的私人暗衛;這樣的功勞,得到的獎勵可是相當的豐厚呢。

  莫怪身為暗衛首領的賀君生一臉不爽地閃人,至今寫給他的飛鴿傳書,除了少數的重要事件報告外,其餘能寫字的空白地方,全是滿滿的抱怨。

  「我可不管那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功勞是我的,你得記著。」很霸道地命令道。

  「是是,記下了。」周樞還能說什麼?

  「再有,第二件恩情,我也已經做了。」

  「哦?」

  「你那個未婚妻,我同意納她為側妃。」

  「……這也不算恩情,明明是你們以沈家的金書鐵券為交易……」

  「那只能說我做的是一舉數得的事。」擺擺手,七皇子很耐心地說明道:「為了那個叫做白輕塵、又叫洪塵,接著又是楊梅,然後這半年來改叫沈雲端的女人……嘿,別瞪我,不然你說,她到底叫什麼?」

  「叫什麼,得由她說了算。不過,她大概不是很在乎。」周樞望著天空,悠悠地道。

  「好吧,不管叫什麼,反正就那個破相的女人。也不知那女人施了什麼迷魂術,總之,將你迷得神魂顛倒,看起來像是不娶不算完的架式。在這情況下,你是不可能娶沈雲端的了,如果沒有破相丫頭的存在,面對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大小姐,你大概會咬牙娶了認了,頂多讓她獨守空房不予理會,自個仍然過著悠閒生活。但多了那丫頭,你就不肯將就了。你拒婚的態度太過明確,以致於沈雲端如今迷途知返,總得找個出路,來保住沈家那一點臉面,再說,用一塊對她無用的金書鐵券,來換得我身邊的一個位置,對她來說,也是很划算的買賣了。要知道……日後……或許你進宮見了她,就得朝她行禮呢。」

  周樞聽了,沒什麼表情。不管沈雲端日後如何,都不關他的事了。

  「你也真是難伺候,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對我施的第二個大恩,也沒有絲毫感動。我省了你多少麻煩啊!如果不娶她,她沒有好出路,這種閨閣千金,沒什麼智計,便只能鬧你,鬧到兩家名聲同歸於盡,夠你困擾了,可又不會殺她以絕後患,你心不夠硬。」

  「好吧好吧,我謝謝您,成不?」周樞覺得眼前的七皇子比較令他頭疼。

  「別這無奈的表情成不?」七皇子覺得很不平。「最後一恩,你一定會承情的!」

  「好吧,我會。」周樞保證,不管七皇子說了什麼,他都要表現出很感動很承情的樣子。

  看看時間,不早了,趁晚餐前,見見楊梅也是好的。這陣子以來,楊梅總是躲著人,不只是躲他,是所有人。

  躲著所有的熱情、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小心翼翼,她很煩這些,但卻不會說些什麼。她已經太習慣將自己所有喜怒哀樂壓制到最微小,讓它們幾乎不存在,所以,在不需要演戲時,她向來淡淡的;而這樣冷淡的反應,對那些情緒豐富的人來說,簡直是不知好歹。

  至少周樞就聽過一次白清程指責楊梅無情冷血、不顧親情什麼的。

  其實,她是顧著的,在能力所及之內,守護她的親情——至少,周樞知道在這段時間裡,楊梅應該考慮過讓他死掉以保全白清程生命的可能性。周樞心底是有些不舒服,但卻能理解楊梅的思考模式。

  她盡可能不讓親人死,但她沒有辦法跟親人相處融洽,對她而言這是兩回事;但對白清程來說,她們是雙生姊妹,應該要親密無間的,這比活命更重要。

  生長環境與經歷的不同,註定了這對雙生姊妹永遠沒有談到一起的時候。

  「嘿,寬敏,你走神了!」七皇子磨牙招魂。

  「啊,抱歉。」周樞很誠意地道歉,得到白眼一枚。

  「聽聽我說的第三條大恩,你會感興趣的。」

  「哦。」洗耳恭聽。

  「你知道,我為你爭取到了至少三個月以上的假期,讓你可以待在這兒,或四處走走。你可以趁此與那丫頭培養感情,打開她的心房……別這樣看我,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她根本對你不上心嗎?」

  橫過去一眼,接著道:「再過幾日,我會帶走白清程與沈雲端,把她們的事都解決了——比如說,消除白清程罪藉,讓她可以在京城光明正大地活著,就看那個洪慎有怎樣的能力來重振起白家。你不會看不出來吧?白清程那女子,雖說沒什麼本事,卻心心念念著重振家聲,還好有個洪慎幫著,或許真有可能讓她給『振』起來了。到時讓她招洪慎為夫,也算圓滿了一樁姻緣。」

  「然後,你要讓周家退親,接著就等沈雲端孝期過,迎娶過門?」

  「正是。由我來做壞人,對你們兩家才好。」七皇子點頭。

  「也是。多謝了。」這樣為他費盡心思,周樞真替他感到不值得。

  「寬敏,你我一同長大,我了解你,只信你。所以,若有那麼一天……你是一定得來到我身邊的。」如果,日後,寬敏會想要娶那破相女為妻,卻遭受阻礙的話,那麼,等他當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給他賜婚!這一點,現在並不適合說,這個尺度,七皇子是明白的。

  「周家不能再勢大了。」周樞提醒。

  「會想出辦法的。我只敢用你,打壓整個周家。這總比讓你詐死,給周家留下香火的方法好多了吧?」

  周樞一怔,沒想到這……他居然也知道。

  望著七皇子得意洋洋的臉,他跟著笑了。點頭道:「是啊。可不是。」

  ※ ※ ※

  然後,聒噪而易怒的白清程被帶走了,臨走時,她下巴高抬,直挺挺立於楊梅面前,鏗聲道:

  「百年之後,我們一起去黃泉見母親。到時我會大聲地跟母親說她錯了!你雖然被選擇當那個活下來的人,但振興白家與宗家,還是得由我來,只有我做得到!」

  楊梅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看著她。對於這唯一的親人,她付出親情的方式,就是保她活。其它,就想不到該怎麼做了。

  「……你,不肯認租歸宗,那麼,至少、至少叫我一聲姊姊吧?」白清程高傲的聲音在最後一句破功。雖是命令,但更像可憐兮兮的撒嬌。

  「姊姊。」楊梅很配合。

  於是,白清程雖然噴淚而走,但神情是滿意的。

  而,沈雲端也要走了,是一道走的。但她是以七皇子未來側妃的身分去京城的。這是她千思百想之後,最好的出路,再說,比起周家,皇家是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她與周樞已完全沒有可能了,而七皇子那邊,就看她怎樣努力了。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雖然,她還是怨恨著楊梅,即使知道楊梅原也是公侯世家出身,母家更是顯赫了五百年的宗家……不過,再顯赫又如何?

  仍然是給她當了十年丫鬟!血統再清白,也不能讓一個當過奴婢的人變得高貴。

  總之,沈雲端就是認定了楊梅沒扮演好她,壞了她的事,險些誤了她的一生!

  在離開之前,她也來找楊梅。說道:「我希望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你。」

  「或許再也不能見到吧。」楊梅並沒有去京城的慾望。

  「如果日後周樞硬是不顧一切娶你的話,你的日子不會好過的。」

  楊梅從來沒想過婚嫁的問題,但顯然沈雲端那顆善於編織戲曲的腦子,已經幫她規畫好人生了……

  「你……你老愛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我真討厭你這樣!你對於毀了別人的人生,沒有半點愧疚嗎?」

  「我……無話可說。」楊梅真不明白沈雲端在想什麼,她如今還活得很好不是嗎?而且還精打細算地給自己找了另一條路走。楊梅對這個大小姐是了解的,她善於利己,這種人永遠不會吃虧。而且她的心也夠狠,相伴多年的心腹丫頭們,說拋棄就拋棄了;藏冬沒有了、她毀容了,而當初跟著小姐走的秋染,大概也因為什麼原因不在了……

  這樣的一個人,在什麼地方不會生存得好?她的人生怎麼可能會被毀掉?

  「等著吧,你不會一直都風光的!我等著看你的下場。」撂完話,轉身走人。

  這是今生兩人最後一次談話。

  倒也算是沈雲端的又一次心想事成。

  真是個好命的千金小姐。

  楊梅偶爾也會羨慕一下的。

  ※ ※ ※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之後,周家的馬車隊也華麗地來到了豐業城。

  在三少的規畫下,這個車隊,將漫游國土東北各省郡,由北朝東走,一直走到大海處。

  「看過海嗎?沒有?那我帶你去看。」某天他隨口一問,然後這麼說。

  所以車隊就以看海為名,一路遊山玩水而去。

  「看過滿城飛花嗎?」在一個溫暖的小鎮度過了寒冬,春天來了。車隊又要開拔了,他有一天吃完點心問。答案當然是沒有的。

  於是,就朝「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長安城而去了。

  車隊一直朝南走,在如夢似幻幾乎連到天邊去的荷塘裡、小船中、耦花深處,度過了暑夏。然後,周樞又問了:「看過錢塘潮嗎?」

  她懶洋洋不予回應。然後車隊又開動了。

  錢塘潮有多壯觀,楊梅沒什麼印象,倒是吃了不少海鮮,對其種類之豐大開眼界。

  就這樣遊山玩水,一日一日的,居然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了。

  楊梅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可以過得這樣快。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不只活著,還活得好。」周樞輕輕在她耳邊道。

  這一年來,他織了一個網,讓她深陷。

  楊梅沒有機會抗拒,一切便這樣了。

  習慣於他的照顧,他溫柔的擁抱,偶爾……在傭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他會竊一個吻。

  他很溫柔、很克制,像是怕嚇著她似的,每進一步,都要小心又小心地再三試探,再也不敢像當初以為必死的那個逃亡夜那樣,不顧一切地抵死狂吻……

  楊梅以為自己忘記的。但從他偶爾看過來的火熱目光,她知道,他與她誰也沒忘記。

  那樣熾烈的情感,讓兩個自認為理智的人都嚇著了吧?

  是嚇著了,但卻渴望著再次體會那種狂野……

  於是,有一天,在月色正好的夜,也不知道誰勾引了誰,他們便在一起了。

  他們生性理智,卻不是守禮法的人;活得很自我,沒有那麼多在意。

  楊梅只是想跟他在一起,沒想過為什麼;正如她沒想過跟他天長地久,這也沒有為什麼。

  ※ ※ ※

  又過了兩年,周樞在一封封家書的追殺下,終於願意讓車隊朝京城的方向走.

  「你想嫁給我嗎?」

  「沒想過。」

  「你……是否擔心我娶你,只是想為皇家取回白家的金書鐵券……甚至,把宗家那三面已經可說是歷史至寶的金書鐵券也占為已有?」洪霄王朝發出的那三十六面金書鐵券是很珍貴沒錯,但與宗家擁有的那三面相比,卻又不值一提了。

  宗家在亂世之前,興盛了五百年,見證了三個皇朝的成立與滅亡。而這三個皇朝的成立,宗家都有資助之功,於是便獲得了三個皇朝賜下的金書鐵券。這三面金書鐵券,讓宗家成為史書上的一則傳奇。

  雖然在洪霄王朝成立之後,宗家已敗,漸漸不再有人記起這樣顯赫的世家,但歷史是永遠留在那裡的。白家有了這個淵源,被上報給朝廷之後,皇室當然樂得為宗家的傳奇再添上一筆。

  人家宗家經歷了三朝,得了三面金書鐵券,成了傳家之寶,那些已亡佚的朝代都能允許宗家拎著一塊屬於前朝的免死金牌傳家,洪霄皇朝又怎麼會無法容忍?這樣錦上添花又不費心的事,誰都樂得做,別說還能在歷史上沾個光呢。

  「如果你想要,跟我說就好了,不用娶我就能取得。」楊梅不甚在意地回答,讓周樞無言良久。

  「……我以為,令堂讓你帶著那四面金書鐵券,意思是你得拿命守護它,就像守護兩個家族的尊榮。」

  「我只記得娘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我想,那應該也是我親娘的意思——無論如何,活下去。她們只想我活著,並沒說要我帶著那四塊鐵片去死。」

  鐵片……

  那四塊金書鐵片……不,鐵券聽到會哭的……

  「……也是,這世間,除生死無大事。」周樞覺得自己愈來愈被同化了。

  這是否也可以叫做夫妻同心?

  「如果不是擔憂著什麼,為什麼沒想過嫁我?」這兩年來,他一直在試探著她對婚姻的看法……結論是,沒有看法,她根本沒多想!

  「嫁不嫁的,與現在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你不嫁,哪天跑了,我追回你師出無名,想報案都不知道該怎麼報才好;若你嫁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召告天下你是逃妻了。」

  周樞只是在開玩笑。

  「你已經想到那麼遠以後的事了嗎?」楊梅倒是聽仔細了。不僅沒生氣,還跟他討論起來。「其實不娶對你比較好,你可以報逃奴的,這比逃妻有面子多了。」

  撫額。「夫人,為夫只是在開玩笑,請不要如此當真。」

  「夫人?你的意思是要娶我當正室嗎?」楊梅倒是驚了。

  「唯一的妻,沒有其他人。所以也不用說什麼正室嫡妻,那種說法聽起來像是後院女人太多,所以要標明品種名分似的。」

  楊梅想了想,抿唇笑了下。

  「笑什麼?」他親住她唇邊那抹笑。

  「經你這麼提醒,我才想到,確實從來沒有人對已婚男子稱為正夫、嫡夫什麼的。因為丈夫是獨一無二的,就不會發明那麼多稱呼來標明身分。」

  兩人笑了一陣,楊梅沒發現,其實周樞更喜歡看她笑,每每一看便入迷。好一會,才又接續話題。

  「嫁我,好嗎?」

  「你能讓家人同意?」

  「你同意了,其他便不是問題。」周樞有這個自信。

  「你能忍受我這樣沒有情緒的人?」這是白清程每每來信都要批判她的。

  「別人覺得你沒有情緒,關我什麼事?在我面前,你早已不是那樣了。」周樞很得意地現著。

  楊梅眼一瞇,有些恍然地點頭道:

  「對,我變了。你讓我變了。」

  「我的榮幸。」他笑。

  「你知道嗎,其實我無法忍受被別人看透。」

  「那如果有人——例如我,在長時間關注你、分析你,並取得一定的成果、順帶賠上一顆心後,你有什麼感覺?」

  「我會想滅了那個人——即使是你。」她生性缺乏安全感,再怎麼安逸的日子,也消除不去她性格裡的警覺。

  「你下得了手嗎?」

  「……」不答。

  「現在,下得了手嗎?」他不放鬆地追問。

  這是在索情,索著他等待得夠久的那顆心。

  她必須明確的交付!

  還好,楊梅從來不是一般女子,她沒有扭捏的天分。

  「下不了手。」她像在深深反省。對自己充滿唾棄。

  周樞笑了出來,好溫柔好溫柔地望著她,並虔誠地低下頭吻住她的唇……他喜歡此刻由她這張小嘴說出來的甜言蜜語。她說:下不了手。

  「嫁給我吧。」

  「……好吧。」看來這個男人今晚就只執著這個。

  既如此,那就嫁吧。如果這樣他會快樂些……

  不,不只一些,是很多很多……

  楊梅有些訝異地看著他歡呼,摟著她心滿意足得像得到全世界……

  原來,她這樣無趣的人,也有能力讓別人愉快嗎?

  這樣,也不錯。

  她笑笑地想,在他亂七八糟的親吻裡,覺得胸口滿滿的……

  腦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親要她活著的話——

  無論如何,活下去!

  而,這兩三年,周樞帶著她天南北地玩耍,見識了山光水色、人間麗景,他說——

  我們不只要活著,還要活得好。

  他不知道怎樣才叫「活得好」。

  他就說——

  那麼,我帶你去找。

  現在,她算是找到了嗎?在這裡,在他的笑容裡,在他的懷抱裡……

  她的胸口暖暖的,像是在回答她:找到了。就在這兒。

  她掙扎了一生,就為了活著。如今,她有了活路,而她的活路裡,還有著盎然生機。

  她的人生,終於從努力生存,轉化為享受生活了……

  這樣,真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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