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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秋水情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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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0:38:24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5 編輯

秋水情天 作者:杜默雨

他……竟是縱橫沙場的小飛將!
想不到那個帶著兩個小娃兒的窮酸教書先生,
原來是威名赫赫的大人物,
就連他已逝的愛妻都是嬌滴滴的千金小姐。
而她只不過是秋水村裡的鄉下姑娘罷了,
他們就像雲泥之別,他又怎會愛她?
恐怕是她癡心妄想……
可是——如果他要走,他就不該吻她;
一旦吻了她,她就再也難捨對他的愛意!
他真能為她捨棄華屋珍饈、甘於田野生活?
他真能實現諾言,與她在秋水村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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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31:40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5 編輯

第一章

  在那遙遠的崇山峻嶺之間,有一個小小的秋水村,碧綠溪蜿蜒而過,在青山綠水相接的河谷地裡,住了約百來戶人家。

  秋結挑了兩個菜籃子,慢慢地走在街坊間,偶有人見到他,喚他一聲:「秋老頭,跟你拿一把白菜吧!」

  有人給他銅板,也有人拿油鹽和他交換青菜,擔子漸漸輕了。

  秋結又換到了兩個雞蛋,不覺心裡歡喜,心想今天又可以為老伴加菜了。

  才不過是上午時分呢,夏日的太陽已經像個毒辣的火球,蒸烤得令人頭頂冒煙。秋結蹲到屋簷下,拿起斗笠扇風乘涼,遠遠地看到一個男人帶著兩個小孩兒,頂著烈日走了過來。

  那是剛搬到秋水村的外地人,聽說孩子早死了娘親,全靠這個年輕的父親一手養大的呢!可瞧那兩個瘦弱的小娃娃,恐怕是養得不好哩!

  秋結心生愛憐,拿著斗笠招呼。

  「小朋友,來,秋爺爺給你桃子吃!」

  兩個小孩朝父親望了望,又向嫩紅的桃子嚥了嚥口水,搶到秋結面前,只是睜大眼,不敢伸手拿秋結手上的桃子。

  那男人掏出銅錢。「桃子怎麼賣呢?」

  「不用了。」秋結笑著用袖子擦淨兩顆紅桃,各自放到兩隻小手掌。「蕭大爺你們剛到秋水村,算是給小朋友的見面禮。」

  「你知道我姓蕭?」那男人詫異。

  「哎!小小的秋水村,難得有外人來,消息傳得快哪!」

  女孩怯怯地看父親一眼,不敢吃桃子,而小男孩已捧著桃子猛啃起來。那男人本想斥責,但看到小孩狼吞虎嚥的模樣,心頭一緊,遂放緩了聲音。

  「阿晴、阿雷,吃了秋爺爺的桃子,要說什麼?」

  「謝謝!」阿晴終於咬下桃子。她頭髮散亂糾結,污黑的臉蛋更襯出她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而她的弟弟阿雷則是瘦小髒污,一瞼畏縮地躲在姐姐身後啃桃子。

  秋結心疼兩個沒有娘親的小孩,又拿出兩個挑子。

  「孩子恐怕餓壞了吧?」

  「不好意思,早上還沒吃飯。」那男人推辭著。「不能再拿了。」

  「沒關係啦!小朋友開心就好。」秋結把桃子塞到孩子們的手中,又問道:「蕭大爺一切都安置妥當了嗎?」

  「多謝秋老伯的關照,住處都打理好了。我叫蕭辰,請老伯以後叫我名字,大爺可是擔當不起啊!」

  「看你長得高大,相貌好看,又是城裡來的,我們鄉下人自然就叫大爺了。」

  蕭辰微微一笑。「以後我也是秋水村的人,請秋老伯不要見外。」

  此時幾個婦人圍攏到秋結的菜籃子前。

  曾婆婆揀起一條絲瓜,向著蕭辰道:「你剛來秋水村,要知道同樣是秋水村種出來的蔬果,就屬秋老頭的最甜。」

  「是啊,秋老頭他家的泥土特別肥沃,養出來的女兒也是甜得出水呵!」

  秋結聽得笑呵呵,又拿出幾顆桃子分送婆婆媽媽們。

  郭大嬸問蕭辰:「你怎麼跑到秋水村住下了?這裡年輕人不肯種田的都外出,難得有人願意在這裡住下來。」

  蕭辰仍是微笑著。「這裡風景好,山明水秀,我的孩子也喜歡。」

  「蕭兄弟呀!你孩子多大了?長得這麼瘦小。」曾婆婆拉著阿雷的手臂打量著。

  「阿晴六歲,阿雷五歲。」

  「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娘親呵!」婆婆媽媽們不勝唏吁,憐歎兩個乏人照顧的小傢伙。

  蕭辰蹲下身,拿起菜籃裡的一支白蘿蔔,好像沒有聽到她們的話。

  婆婆媽媽們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有人轉了話題。

  「秋老頭,秋大娘今天好不好啊?」

  秋結臉色一黯。「還是老樣子,起來走一走又氣喘了。」

  「我們下午過去看看她吧!這些年來,多虧你家霜兒在照顧呢!」

  「霜兒真的很乖巧。」講到他家霜兒,秋老頭眼睛又亮了起來。「家裡大小事情都是她在打理,這些菜也是她種出來的。」

  「秋老頭,你好福氣,要不是她,你這把老骨頭哪能這麼輕鬆?」

  「是我老了,沒力氣嘍!連鋤頭都舉不起來,只好挑幾把菜賺點零錢。」秋結自嘲地搖搖頭,隨之又大聲地道:「不是我秋老頭自誇,誰能娶到我家霜兒,這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呵!」

  「哎呀!」大家各自歎氣。「這還用你說?只可惜我們的兒子都娶了,孫子又太小。」

  蕭辰已經選妥幾把青菜,秋結用細草繩繫好遞給他。

  「蕭兄弟,有空帶孩子到我家坐坐啊!」

  蕭辰點點頭,付了錢正準備離去時,阿晴蹲到秋結面前,用骯髒的小手撫摸最後一顆桃子,怯聲道:「秋爺爺,阿晴餓。」

  蕭辰急忙把她拉起。「阿晴,人家秋爺爺是做生意,你想吃桃子,要跟爹拿錢,知道嗎?」

  秋結笑著把桃子遞給阿晴。「最後一顆桃子了,今天秋爺爺請客。」

  蕭辰急著要付錢,秋結笑笑地推回他的手。

  「都說請客了。」

  婆婆媽媽們也笑道:「你也別客氣了,咱秋水村都是一家人,以後秋老頭還要從你的菜錢賺回來呢!」

  秋結扇著斗笠大笑。「幾位大嬸洩了秋老頭的底,我以後可不敢誑蕭兄弟的斤兩了。」

  蕭辰也笑了。秋水村果然人情濃厚,他找了好幾年,終於找到他和兒女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眾人又是閒聊幾句。

  秋結站起身。「我該去繞繞了,還剩幾把青菜……」話未說完,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胸口驀然吃緊疼痛。

  「秋老頭,你怎麼啦?」眾人驚問著。

  秋結撫著心口,呼吸急促,臉色蒼白。「沒……什麼,心疾又犯了。」

  「這……怎麼辦?」眾家婦女呆望著秋結。「快去叫他家霜兒!」

  「別找她……」秋結不欲女兒擔心,可是心頭絞得幾乎窒息,眼前一片黑,人似乎就要暈過去。

  蕭辰趕忙扶住他,一手搭上他的脈搏,隨之又按上他的心口,以掌上內力打通他的心脈血流。

  秋結只覺前一刻還疼痛難耐,下一刻便已氣息平順,而且蕭辰的手掌還不斷傳來一股暖氣,漸漸平息他的胸腔窒悶。

  過去只要他一犯心疾,非得痛上半個時辰方才罷休,但蕭辰這一按摩,他似乎立刻就好了。

  秋結大大呼了一口氣,站直身子道:「蕭兄弟,多謝,你會醫術?」

  「略通醫理。」蕭辰又一搭他的脈搏,確定他已無大礙,這才放下手。

  郭大嬸喜道:「這可是秋水村的福氣啊!以後我們就有現成的大夫,不必再出去找那個死要錢的金大夫了。」

  蕭辰急忙解釋:「我不是大夫,我只是懂得一點經脈……」

  三姑六婆豈容他解釋?大家興奮地討論,準備為蕭辰掛個醫館招牌開業。

  秋結撫撫心口,戴上斗笠。「太陽這麼大,我的老骨頭快被曬溶了,這幾把菜給你們,我得回去休息休息。」

  「這怎麼成?」婦人們拒不肯拿。「你賣菜的錢是給秋大娘買藥的。來來,我再給你錢。」

  「說送就送,反正賣不完也是爛掉嘛!」秋結搖搖頭。

  「對了,王大田今天又殺豬了,你這些菜加上以前的份量,應該又湊足半斤肉的價錢了吧?」吳大娘幫忙出主意。

  「他今天又沒有要我送菜過去。而且這麼多菜……」

  「我們幫你送啦!他常常殺生,也該多吃幾餐素菜。」三姑六婆們拿起未賣完的白菜。回頭再叫他送半斤豬肉到你那兒。」

  婆婆媽媽們的盛情難卻,她們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了,自從他老伴生病後,每個人都是不著痕跡地幫忙照顧,秋結只能感激在心,不知如何報答。

  望著她們離去,秋結眼眶微紅。他挑起擔子,一個重心不穩,身子歪了一下。

  蕭辰立刻扶住他。「老伯,你心臟不好,不要太勞累,我送你回去。」

  「現在好了,蕭兄弟,你忙你的。」

  「我今天本來就是出來走走,不忙。」蕭辰接過秋結的擔子,叫著在旁邊玩耍的兒女。「阿晴、阿雷,走了。」

  「謝謝蕭兄弟。」減輕肩上負擔,秋結走起路來也平穩了。

  阿晴伸手拉了秋結的袖子。「秋爺爺,你家還有桃子嗎?」

  「阿晴!」蕭辰輕斥著。

  阿晴畏怯地看蕭辰一眼,小手捏著秋結的指頭,身子靠得秋爺爺更緊了。

  秋結知道小孩怕父親,笑著握住阿晴的手。

  「有啊!樹上還有很多桃子呢!待會兒叫霜姐姐帶你們去摘。」另一隻手也牽過阿雷。「到秋爺爺家玩,像到自己的家一樣,霜姐姐還會煮好吃的菜給你們吃。」

  「真的?」阿晴和阿雷睜大了眼,又是嚥了嚥口水。

  蕭辰道:「秋老伯,不敢叨擾,我們不進去坐了。」

  「來到秋水村,就沒有客氣兩個字。」秋結笑道。

  ???

  沿著清澈的碧綠溪而行,泠泠水聲驅走了燠熱的艷陽,兩個小孩在岸邊和水裡的游魚競跑。蕭辰俯看清流水,心思似乎也變得空靈清明了。

  「到了!」秋結指著溪邊的一間白牆紅瓦小屋。

  那屋子外面圍著矮竹籬,上頭爬滿了黃花綠葉的絲瓜籐,幾隻雞鴨在屋前吱吱追逐。阿晴興奮地伸手摘了一朵小黃花,阿雷則是衝到雞群中,趕著小雞四處亂跑。

  「阿雷!阿晴!」蕭辰忙抓回兩個頑童,一面回頭向秋結道:「孩子沒有禮貌,請見諒。」

  「小孩子愛玩嘛!」秋結不以為意,又笑著摘下兩片絲瓜葉戴在孩子們的頭上。

  「爹回來了嗎?」屋內傳來清脆稚嫩的叫喚聲,一個藍衫小姑娘從門裡走了出來。她見門外有陌生人,立刻又縮回屋裡。

  「我女兒秋霜。」秋結笑著介紹。「她沒見過外人,會害羞。」

  進到屋內,秋霜早已不見人影,一個老婦人臥在靠窗的床上,正想起身招呼客人,秋結趕過去扶她。

  「老伴,他就是新搬來咱村的蕭辰。阿晴、阿雷,來叫秋奶奶!」

  「秋奶奶!」阿晴阿雷立刻膩了上去。

  「好靈活的孩子。」秋大娘拉著兩個小孩的手。「可惜瘦了些。」

  蕭辰道:「教伯母笑話了,我一個男人,不太會照顧孩子。」

  秋大娘笑道:「可不是嗎?瞧你也挺瘦的。老伴啊,不如留他們吃頓飯吧!」

  秋結道:「我正有此意,剛剛蕭兄弟還救我一命哩!」

  秋結正敘述著蕭辰如何救命時,空氣中飄來清淡的菊花幽香,蕭辰鼻子一吸,頓覺心曠神怡,暑氣全消。

  個子小小的秋霜掀了門簾進來,她粉嫩的臉蛋透著一抹紅暈,低垂頭不好意思看客人,提起陶壺為眾人倒茶水。

  「這是我家霜兒特製的菊花茶,風味獨特呵!」秋結招呼蕭辰坐下,將一杯淡黃澄澈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

  阿雷看到東西就想吃,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杯子,秋霜忙喚道:「別燙著!」

  阿雷一碰到杯緣就燙到指頭,他立刻縮回小手,怯怯地望著茶水的煙霧。

  秋霜明白小孩的心思,輕聲喚道:「小朋友,你們想不想吃糖啊?」

  阿雷和阿晴聽了,用力地點點頭。

  秋霜放下陶壺,輕輕拉起兩個小孩。「跟姐姐進來喔!」

  只要有吃的,兩個小孩又忘了身邊的父親,趕緊黏在秋霜的裙邊,跟她一起進了裡頭。

  「這兩個孩子……」蕭辰難為情地道:「我一直沒有好好管教。」

  「不容易啊!」秋大娘輕啜一口秋結送過去的茶。「男人怎麼帶孩子啊?敢問蕭兄弟的娘子過去多久了?」

  「五年了。阿雷出生沒多久就去了。」蕭辰喝下一口茶,那入口的甘甜芬芳,化去他言語中的苦澀。

  「那你怎麼帶大阿雷?」秋大娘不解地問。

  「我餵他喝米湯,偶爾去跟人家要點奶水。我窮,孩子也跟著吃苦。」

  「更是難為你了,回頭叫咱們霜兒幫兩個娃娃補補身子。」

  「不敢麻煩秋伯母,我待會就該走了。」

  聽聞後頭傳來小孩的笑聲,秋結笑道:「你想走,兩個小的可不想走呢!」

  蕭辰一楞。他有多久沒聽到兒女們的嬉笑聲了?是否他多年的沉重心情也壓抑住小孩應有的童年歡笑?

  秋結道:「蕭兄弟,你幫我老伴看病吧!她吃了好幾年的藥,總不見起色。」

  蕭辰點點頭,握起秋大娘的手腕把脈。凝思片刻,方道:「氣鬱血滯,傷了肝,胃也消弱,需要靜心調養,千萬不要傷神勞累。」

  「就這麼簡單?那個金大夫可拿了我好多錢呢!」秋結不可置信地問著。

  「不瞞兩位老人家,我醫術不精,但我還能判斷出秋伯母只要好生調氣,應該就沒有大礙。」

  「說的也是。」秋結幫老伴捶著腿。「是年輕時讓你吃苦了。」

  秋大娘笑著搖頭。「早幾年大家生活都苦,現在日子好過了,我也才能安心養身子呢!」

  目睹老夫妻的深情,蕭辰啜飲著菊花茶,品嚐那清甜純淨的甘美氣味。

  「秋老頭,給你送豬肉來了。」門口踏進一個黝黑大漢,一見到蕭辰,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呵!原來你是個大夫啊!那我們再也不必讓那個金大夫敲竹槓了。」

  「大田,你也聽說了?」秋結拿過荷葉包裡的豬肉。「咦?這不只半斤肉啊?」

  「裡面有幾塊不要的骨頭啦!還有賣剩的豬肚豬肝,順便包給你。」

  秋結打開一看,這哪裡是賣剩的?整整一大塊的鮮肥豬肝以及帶肉的排骨,連那半斤肉也是精挑的瘦肉。秋結心頭一熱。

  「大田,你……」

  王大田逕自倒了桌上的茶,連續牛飲好幾杯。「哇!還是你家霜兒泡的茶好喝,我家娘子就是學不來。」

  「你喜歡,我再包一些讓你帶回去。」秋結笑著走向後屋。

  「哈哈!我就不客氣了。」王大田又是拍拍蕭辰的肩。「兄弟,你知道嗎?上回我家渾小子發燒肚子痛,嚇得我連夜背出去找金大夫。他呀,隨便摸摸,隨便包一帖藥,我又一路流汗背了回來,渾小子也熱得流汗,半路拉了一堆屎,病就好了,那包藥到現在都還沒吃哩!白白花了我一兩銀子。」蕭辰沉吟一會。「可能是腸子塞住了,你來回一跑,他腸胃通暢,氣順了,下了痢,病自然就好了。」

  「真的有學問喔!」王大田向秋大娘道:「你的病也不用愁嘍!」

  秋大娘笑著。「方纔已經請蕭兄弟把過脈了。」

  秋結從裡頭出來,手裡拿著兩個小布包。「大田,一包是菊花茶,一包是桂花茶,不要喝太快,否則要等到秋天才有得喝了。」

  「知道了,我家的桂花樹還等著霜兒去摘呢!」王大田扯開大嗓門。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王大田離去後,蕭辰也起身道:「我也該走了。」

  秋結制止道別急,你兩個孩兒在廚房賴著不走了。來,你幫我把肉拿進去,你就明白了。」

  蕭辰左手拿肉,右手拿菜,循著笑聲越過碎花門簾,穿過走廊,來到最後頭的廚房,只聽得刀切砧板聲,似乎秋霜正在裡頭忙著。

  一進門,兩個小孩坐在矮凳上,各自捧了一碗東西,吃得不亦樂乎,秋霜正講著故事。

  「然後孫悟空就跑到蟠桃林,變成一顆桃子……」

  一見到蕭辰進來,秋霜倏然住口,紅了臉,繼續低頭切蒜末,兩個小孩也低下頭,拚命舀起碗裡的東西吞下。

  蕭辰將豬肉和青菜放在一邊的桌上。「王大田拿肉過來了。」

  「我知道。」秋霜仍然垂著頭。「爹說要請你們吃飯。」

  「不麻煩秋姑娘。阿晴、阿雷,我們回去。」

  「爹!不要嘛!」阿晴哀求著。「霜姐姐故事還沒說完。」

  秋霜細聲地道:「我都洗米下鍋了,阿雷說他肚子很餓。」

  蕭辰看到阿雷畏懼的目光,心中一歎。他流浪多年,往往拿了一塊餅,或是煮個麵食隨意充飢,卻完全忘了孩子們正在長大的身子。

  他望了阿雷碗中的東西,問道:「你在吃什麼?」

  秋霜以為蕭辰責怪孩子,忙道:「我給他們吃綠豆湯,先解個渴。」

  阿晴空出一隻手,掏出口袋的兩顆糖果。「霜姐姐還給我們吃糖。」

  「多謝你,秋姑娘。」

  秋霜始終低垂著臉,臉頰透著紅熱。她拿過豬肉準備料理。「蕭大爺你到外面坐吧!」

  蕭辰也不方便在廚房逗留,只得道:「阿晴,不要吵姐姐。」

  「爹,我們不吵霜姐姐,我們乖乖聽故事。」

  見兩個孩子難得展開笑顏,蕭辰不再說什麼,又回到前廳和秋結喝茶,聽他說秋水村的掌故。

  不一會兒,飄來陣陣飯菜香味,阿晴端了一盤菜出來道:「霜姐姐說這是開胃菜,消消暑。」

  阿雷跟在後頭,手裡抱著一把筷子。「霜姐姐說她快煮好了。」

  秋結扶秋大娘坐到桌前,一面招呼著:「蕭兄弟,不要客氣啊!」

  秋大娘道:「這是酸黃瓜,是霜兒獨創的口味喔!」

  蕭辰舉筷吃了一口,果然酸甜爽脆,他又多夾了幾筷。「真的是很特別。」

  秋結樂道:「我家霜兒心思巧,村裡的人都很喜歡她。」

  秋大娘亦道:「霜兒懂事,我們兩個老的身子不行,她煮飯、養雞、種菜、摘果,樣樣都來,伶俐又乖巧呢!」

  秋霜正端來一碟熱騰騰的油炒青菜,聽到娘親當著外人談論自己,趕緊把菜放到桌上,又是一溜煙跑了進去。

  秋結笑道:「霜兒什麼都好,就是沒念過書,沒見過世面,才十五歲,很怕生,蕭兄弟不要見怪呵!」

  「哪裡!」蕭辰也是暗自讚歎秋霜的靈巧。「秋姑娘小小年紀就如此能幹懂事,老伯和伯母必然大大地放心。」

  「是啊!要不是靠她扶我出去曬個日頭,按摩手腳,我可能還躺在床上病著呢!」秋大娘欣慰地道。

  秋霜又捧出一大盆蘿蔔排骨湯,聽到他們還在談論自己,羞得滿臉通紅,輕喚一聲:「娘啊!」隨即又扭身進去。

  阿晴和阿雷陸續幫忙端出飯菜,儼然就像是秋家的小孩。

  待他們擺了滿滿的一張桌子後,秋結問道:「你們的霜姐姐呢?」

  阿晴道:「霜姐姐說我們先吃。」

  她旁邊的阿雷已經用手指頭捏起一塊粉蒸豬肝。

  「阿雷!」蕭辰怒斥一聲,嚇得阿雷把豬肝掉在桌上。

  秋大娘忙夾起來放到碗裡,勸道:「沒關係,小孩子餓了先吃。老伴,叫霜兒出來吧!」

  秋結拉了女兒出來,秋霜將手上的兩碟荷包蛋放到阿晴和阿雷面前。「一人一個蛋。」

  蕭辰推辭道:「秋姑娘,他們今天吃得夠多了。」

  秋結道:「孩子多吃一點才好,你把阿晴和阿雷讓我家霜兒喂一個月,保證養出兩個白白胖胖的娃娃。」

  「爹啊!」秋霜忸怩著坐下。一抬頭,竟是坐在蕭辰的正對面。

  她深居深山,生性害羞,平日所見儘是熟識的莊稼漢,今日眼前這個陌生男人,不但長得英挺魁梧,氣度也與眾不同,不由得令她窘迫地低下頭,粉頰飛起兩片紅彩。

  瞬間的驚鴻一瞥,秋霜那對清靈澄澈的雙眸已投射到蕭辰心靈深處。那是毫無雜質、純潔無瑕的眼睛啊!就像是門外的碧綠溪,也像是雨過天晴的明亮晴空。蕭辰驚訝著,這世間怎有如此乾淨純真的眼眸?

  秋結招呼著:「蕭兄弟,吃飯了!阿雷、阿晴,愛吃就盡量夾,不要客氣喔!」

  阿晴和阿雷不待招呼,早已狼吞虎嚥。

  蕭辰目光從秋霜的澄淨黑眸移到桌上的各色菜餚。「真是不好意思,這些是你們好幾餐的份量。」

  「幫你一家接風,不要再客氣了。」

  「多謝秋老伯、秋伯母,多謝秋姑娘。」

  秋結為秋大娘夾了一塊排骨,盯著蘿蔔排骨湯道:「霜兒,今天拔的蘿蔔不是都拿出去了嗎?你又去拔了嗎?」

  「沒有啊!」秋霜臉上紅暈始終不褪,頭垂得更低了。「蘿蔔是蕭大爺拿進來的,我以為……」

  「哈哈,霜兒煮錯菜了,蕭兄弟,改天再還你一條蘿蔔。」

  「不了,這排骨蘿蔔燉得嫩甜可口,我如果不拿出蘿蔔,只怕沒口福吃到呢!」蕭辰無限慨歎。「我就是煮不出這種色香味俱全的菜色。」

  阿晴扒著飯,仗著秋爺爺、霜姐姐疼她,含混不清地道:「爹不會煮飯,菜都好難吃。」

  蕭辰沒有生氣,只是輕歎著。「孩子跟我吃苦,如今終於在秋水村安定下來,以後日子會好過些。」

  秋結安慰他。「蕭兄弟,住到秋水村就對了,有事情大伙都會幫你。」

  秋大娘飯吃得少,秋霜擱下碗筷,扶娘親到床上躺著,又轉到廚房拿出一碗藥湯,悉心喂秋大娘喝下,這才回來繼續吃飯。

  蕭辰看在眼裡,又轉眼瞧著兩個心滿意足的小傢伙,望了望仍然低頭不語的秋霜,他的心底深處似乎湧出一股潺潺清泉,清涼、安適。

  吃過飯,秋霜收拾碗碟,阿晴和阿雷又尾隨她進到廚房。

  蕭辰和秋結聊了一會,知他們老夫婦要休息,便起身告辭,卻是找不到兩個孩子的身影。

  秋結道:「大概霜兒帶他們到後面摘桃子了。你不要擔心,回頭我叫她送他們回去。」

  ???

  蕭辰沿著碧綠溪漫步。正午的陽光很強,照得溪水晶亮耀眼,耕種的村人都躲回家裡睡午覺了。而他,像個沒有歸處的遊魂,飄蕩在青山綠水之間。

  他用力搖搖頭。從今以後,秋水村就是他的家鄉,他再也不會帶著兒女流浪了。

  回到棲身的小屋,這屋子久無人居,聽說屋主早已搬去城裡,再也不會回來,所以他才能為孩子找到這個遮風蔽雨的地方。

  他開始清掃屋內積聚的灰塵,拿了清水擦洗床鋪桌椅,期望給兒女一個安穩舒適的家,也要做一個盡職的爹爹。

  是否……也該為他們找一個娘親?

  孩子需要娘親,但是他不需要女人,他的情愛早已在五年前逝去。

  待屋內整理妥當後,他從包袱拿出一個小骨灰罈,拿著帕子細細拂拭著。罈子上頭鐫刻兩個小字「嬋娟」,他仔細擦著,挖去字跡間的灰塵,撫了又撫,發了好一會的楞,這才將骨灰罈放實在枕畔。

  忙碌了一下午,斜陽灑落窗縫,蕭辰欲去秋家帶回兒女。

  一開門,遠遠便聽到阿雷和阿晴的嬉笑聲,又叫又笑地跑了回來。

  「爹!這裡有桃子。」阿晴開心地舉著手上的一籃桃子。「霜姐姐帶我們摘的,山上還有好多喔!」「爹,秋爺爺說這碗鹵內給我們吃。」阿雷的兩隻小手抱著一個大碗。

  這兩個光鮮活潑的小孩竟是自己的一對兒女!原來兩人皆洗去了身上的髒污,各自換了一套清潔的衣衫。阿晴紮起兩隻小辮子,上頭結著紅花細帶;阿雷則是綁了一根沖天辮,纏著藍綠色的布條,看起來既可愛又討喜。

  「哎!爹差點不認得你們了。」蕭辰接過阿雷手上的大碗。「是霜姐姐帶你們回來的?」

  「對呀!可是霜姐姐走到那棵大樹就不肯走了,要我們自己回家。」阿晴解釋著。

  蕭辰望看大樹方向,早已不見人影。又問道:「怎麼有新衣服穿呢?」

  阿晴扯扯衣角。「霜姐姐幫我們洗澡,穿她小時候的衣服。」

  阿雷忙著展示他身上的衣褲。「我穿霜姐姐她哥哥的衣服。」

  蕭辰摸摸孩子們頭上的髮帶,看到孩子開心,又變得活潑好看,也不再怕他,他陰鬱的心情一下子開朗。攬過兩個至親寶貝,溫言道:「進屋子吧,肚子餓了嗎?」

  「不餓!」兩人異口同聲地。

  「好吧!爹晚點再下滷肉面給你們吃。來,跟爹講講你們去哪兒玩。」

  阿晴和阿雷爭相講著,左一句霜姐姐,右一句霜姐姐,語氣興奮,神情快樂,蕭辰靜靜聽著,直到兩個玩累的孩子不支睡倒在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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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33:52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7 編輯

第二章

  蕭辰一家落腳秋水村,他原想打獵維生,但村人知道他念過書,便央他當起教書先生,把死去老夫子的學堂重新整理一番,就把小孩子送來唸書了。偶爾農閒時,大人們也跟著過來學識字,老少同堂學習,秋水村的學堂好不熱鬧。

  村民也認定蕭辰是個大夫,所以,凡被蛇咬了、發燒頭疼、鋤頭砸腳血流不止的,往往在講課時間就送了進來。

  蕭辰也不拒絕,村民們看他有模有樣的推拿放血,或是在身上亂拍一通,病人就好了大半,血也不流了,從此對這個「蕭大夫」更是深信不疑。

  蕭辰教書看病並不收錢,而是隨意讓村人送上蔬果魚肉,他自己有空則到山上打野味帶到城裡賣錢,為學堂添購紙筆書本,買些草藥以備不時之需,日子過得平淡而實在。

  由於蕭辰實在不擅燒飯,他索性拿出銀子,請秋結轉托秋霜代為料理他一家三口的三餐。秋結原先不肯收錢,蕭辰堅持這只是菜錢,兩人推托一陣,在兩個孩子的撒嬌哀求下,秋結答應了下來,請蕭辰一家以後過來吃三餐。

  天氣漸漸涼爽,天闊雲高,北雁南歸。這日午後,阿晴和阿雷吃過飯,和村裡孩童到溪邊打水漂兒,秋霜坐在屋前蔭涼處,拿樹枝在地上劃著。

  「霜兒,你在做什麼?」蕭辰來到她身邊,輕聲問她。

  語音雖輕,秋霜還是嚇震了右手的樹枝,左手也趕忙往背後一藏,紅了臉道:「蕭大爺,你還沒回去休息啊?」

  「在這裡看風景也是休息。你看,綠色的山,藍色的天,白色的雲,透明的碧綠溪,秋水村真的很美。」蕭辰目光望著遠方。

  「我……我也很喜歡秋水村。」秋霜感覺十分不自在。雖然他們同桌吃飯三個月了,但她從來沒有單獨和蕭辰講過話。「嗯……我進去收拾碗筷。」

  「不用了,方纔我已經收拾好,順便拿去洗了。」

  「這怎麼好意思?」秋霜的臉更紅了。

  也許,秋水村的美還要再加上紅色的少女羞靨吧!

  蕭辰道:「你幫我養胖兩個小傢伙,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沒什麼啦!我只是燒菜煮飯。」

  「上回你幫他們洗了衣服,又在破洞處幫阿晴補上一朵紅花,給阿雷貼一隻兔子,他們都很喜歡,瞧他們天天穿那套衫子。」

  「我還有幾件小時候穿的衣服,如果他們不嫌舊,就拿去穿吧!」

  「霜兒,謝謝你。」蕭辰誠摯地道謝。

  秋霜心頭一慌,趕忙站起,掉落了左手的本子,她又是慌忙拾起藏在身後。明眸一抬,對上蕭辰瞭然於心的微笑。

  「霜兒,你在學寫字嗎?」

  「我……我胡亂塗的。」

  秋霜趕緊用腳擦去地上歪歪斜斜的線條,臉上的紅暈燒灼著她的身子,也延燒到蕭辰的眼簾裡。

  「阿晴說你每天借了她的書去看,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我要照顧娘,沒空去學堂……」秋霜囁嚅著,表情略微失望。

  「我現在就可以教你。」

  「不了!」秋霜連忙搖手。「你下午還要去學堂,不耽誤你休息。」

  「不礙事。」蕭辰拿過她手上的書冊。「我先教你寫自己的名字。」

  「我會寫了,我只認得自己的名字。」秋霜輕輕一笑。

  「你寫來看看。」

  秋霜遲疑一下,這才撿起樹枝,在地上慢慢寫著。她額頭滲出汗珠,眼睛專注在一筆一劃之間。蕭辰拉過一張凳子,也示意秋霜坐下來。

  「你寫得很好,不過,寫錯了。」

  秋霜輕呼一聲,臉紅耳熱,急著拿樹枝抹掉字跡。

  「別擦!」蕭辰趕忙阻止,又去折了一根樹枝。「你如果擦掉了,怎麼知道錯在哪裡?」

  「我不識字,讓蕭大爺笑話了。」秋霜低頭看自己扭曲的字跡,只想躲回屋裡,可是她又好想學寫字唸書。

  「沒有人天生就識字。」蕭辰指著她的霜字。「你看,霜上頭是個雨字,你只有下了兩點雨滴,正確的寫法是四點。」他在兩字裡補了兩點。

  「原來這樣啊!」秋霜又在地上寫了一遍。,一個字是雨啊?為什麼要下四滴,不下六滴、八滴?」蕭辰一楞,笑道:「下得太多,就淹大水了。」

  秋霜掩嘴笑著。「又讓你笑話了。」

  她連續寫了好幾個霜字,最後總算滿意地抬頭道:「這樣可以嗎!蕭大爺!」

  清澈無波,明淨如洗,蕭辰在她的眸子裡看到了清靈的碧綠溪。他不自禁的鎖住了她的黑眸。「不要叫我蕭大爺,我虛長你十歲,你就好像我的妹子一樣,不妨喊我一聲大哥。」

  被他瞧得難為情,秋霜又習慣地低下頭。「大哥,那你看我的字……」

  為何她的紅靨總是燒燙他的心?蕭辰深深吸了一口氣。

  「寫得很好,來,我教你讀一首詩。」

  「詩?很難懂耶!以前老夫子還活著時,整天吟詩,沒有人聽得懂。」

  「也許他在念楚辭漢賦,是唐詩就容易懂了。」

  「什麼楚漢?是楚漢相爭嗎?」秋霜問道。

  「你也知道滿多故事的,阿雷常講給我聽。」

  秋霜低聲道:「我隨便說的,有的是看戲學來的,有的是爹說的。」

  「隨便講的?阿雷可是聽得津津有味哩!阿晴呢,她最愛聽你的神仙故事了。」

  「啊!」臉上著了火焰似的,簡直快把她燒死了,秋霜坐不住了。「那是我自己編的,你不喜歡,我以後不講就是了。」

  「沒關係,你繼續講,孩子們喜歡。」蕭辰打開書冊。「你哄孩子的功夫比我做父親的好太多了。」秋霜捏著指頭。「我不會哄孩子,我只是陪陪他們。」

  「這就是了。」蕭辰心中升起一股感慨。如果嬋娟還在,她會是怎樣的一個母親呢?而他會不會是一個更好的父親?

  一陣清風吹過,蕭辰驀然清醒。

  他指向書中的一行字。「你看看這首詩。」

  「咦?裡頭有我的『霜』耶!」秋霜驚喜地叫著。

  「我念給你聽,看你能不能聽得懂。」蕭辰逐字指著念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秋霜仔細聆聽,臉上逐漸綻放光采。

  「我懂!我聽得懂!就是一個人看到月光,以為是地上結了冰霜,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天上好亮好圓的月亮,心中覺得難過,想到他的故鄉。」

  「你果然聰明,讀詩不難吧?」蕭辰微笑看著她。

  聽他一誇讚,秋霜羞怯地道:「碰巧說中而已。有時候我半夜醒來,月光好亮,地上好像變成了金色的溪水,我還想伸手去獲水呢!」

  「詩人看到月光,以為是結霜,而你以為是溪水,月光如水水如天,想像不同,意境都是一樣的美。霜兒,你有作詩的天分喔!」

  「哪有啊?」秋霜捏著裙子。唉!跟蕭辰獨處真是不自在!

  蕭辰又問道:「你說,為什麼看見月亮,會想到故鄉!」

  「嗯,人家說團圓團圓,月亮也是圓的,所以看到圓圓的月亮就想回家鄉團圓了。」

  「你說得很好,大哥猜你上輩子一定是個詩人。」

  「哎……」秋霜窘得直瞧書本。「大哥,你再教我念一遍。」

  蕭辰逐句教她念了,秋霜一個字一個字辨識,很快地背起這首唐詩。蕭辰又教她寫了其中幾個比較簡單的字。

  「有空好好練習,明天考你寫字。」

  「哎呀!我不行啦!」秋霜膽怯地推辭著。

  「你不會寫,以後我就不教了喔!」蕭辰語帶威脅。

  「好嘛!我寫。」

  蕭辰笑道:「明天我會帶紙筆過來,我再教你在紙上寫字。來,這本書給你。」

  秋霜接過那本書冊,喜道:「這本書給我?可這是阿晴的書……」

  「沒關係,阿晴和阿雷共用一本就可以。」

  秋霜珍惜地撫拭封面,又翻看裡頭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像要一次學會所有的詩詞。

  蕭辰望看她天真無邪的表情,內心感到溫暖恬適。霜兒真是一個善良可愛的好妹子,他願意以兄長的身份疼惜照顧她,就像她毫無保留地照顧阿晴阿雷一樣。

  望了望回頭,他起身道:「我該回學堂了,下午還得教他們念三字經,王大田和曾婆婆也要來學。」

  「哇!大哥的學生愈來愈多了,以後我們就不用出去找人寫信,朝廷的告示也看得懂了。」秋霜興奮地期待未來。

  蕭辰將板凳搬回原處。

  秋霜看到他腋下衣服的破洞,輕喚道:「大哥,你的衣服破了,我幫你縫。」

  蕭辰拉拉衣服。「我縫過了。」

  「針眼兒大,會透風,我再縫密些。」秋霜說著就進屋拿針線。

  蕭辰觸摸縫線處,果然指頭都插得進去,難怪總覺得有股風吹在胸口上。

  秋霜拿了針線籃出來。「你衣服給我,我很快就縫好。」

  蕭辰脫下身上這件惟一的衣服遞給她。「麻煩霜兒,口袋也破了。」

  秋霜不敢看他的身體,趕忙轉過臉,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衣上透出他的氣味,是陌生而奇特的,害她心神不寧,差點拿針刺中自己的指頭。

  「好了。」她低頭掏掏他的口袋。「這裡的破洞也補好了。」

  「霜兒,謝謝。」

  蕭辰穿上衣服,果然覺得腋下緊密些了,也不再透著涼風,他又向秋霜微笑道謝。

  走出黃花矮籬,心頭暖烘烘地,不覺又回頭望向小屋。

  秋霜仍站在竹籬後,見到蕭辰回頭,她臉上霎時染上了酡紅光澤,羞怯地低頭瞧著自己的鞋子。

  蕭辰默默注視她一會兒,這才轉身跨出步伐。

  一年好景君須記,在初秋午後,回頭溫熱,涼風舒暢,風光明媚的秋水村裡,孩童嬉笑,老人酣睡,而那碧綠溪畔溫柔可人的小姑娘身影,已深深地鐫刻在蕭辰的心版上了。

  ???

  秋收過了,天氣漸冷,初雪翩然降落,為大地換上一襲雪白的新裝。

  這天傍晚,蕭辰推開秋霜的家門,一眼就瞧見秋霜趴在桌前寫字。

  只見桌上放了一碗水,秋霜拿著毛筆,蘸了蘸水,便在桌面上寫起透明的字體。乍然一看,桌上儘是濕灑灑的一片。

  蕭辰看了好氣又好笑。「霜兒,你怎麼不磨墨寫字呢?還有我買給你的紙也沒拿出來用?」

  「啊!」秋霜練字太專心,沒注意到蕭辰進門,她跳了起來,趕緊用抹布在桌面擦拭。「大哥你來了!」

  秋結坐在床畔,為秋大娘按捏筋骨,他笑道:「霜兒可節省呢!捨不得用你買的紙。」

  蕭辰笑道:「用完了再買就好,我在學堂也是叫他們在紙上習字的。」

  秋大娘道:「霜兒這是好習慣,惜物惜紙,你瞧她連吃剩的果皮骨頭都要拿去桃樹下做肥料呢!」

  秋結也是大笑著。「霜兒連摔壞的爛桃子也不放過,撿了就給雞鴨吃,倒是養大了小雞小鴨,由自己捨不得吃。」

  秋霜臉頰泛上紅暈。「爹,娘,你們怎麼取笑人家了?快過年了,你們想吃雞,明天我就殺一隻雞給你們補補身子嘛!」

  蕭辰忙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秋霜正囁嚅著說不出口,秋結即道:「請你過來吧!霜兒什麼都行,就是不敢殺生,每年過年都得請王大田幫忙殺雞殺魚。蕭辰你會殺吧?」

  蕭辰點頭道:「打山豬野雁都沒問題了,更何況是雞鴨。」

  秋霜放下心頭擔子,偷偷呼了一口氣。她瞧了門外。

  「阿晴阿雷還在外面玩嗎?我再熱個湯就可以吃飯了。」

  「兩個小頑童生病了,我給他們吃解熱藥,還在睡覺呢。」

  秋大娘著實疼愛這兩個討她歡心的小孩兒,憂心地問道:「是天氣太冷,凍著了嗎?霜兒,你不是還有幾件舊棉襖……」

  「伯母,是他們在雪地裡玩得太過頭,著涼了。」蕭辰忙解釋著。

  秋大娘歎道:「還不到最冷的時候呢。兩個孩兒的體質果然弱了些,霜兒,回頭還得給他們補一補。」

  秋霜點點頭,進了廚房張羅晚餐。

  ???

  四個大人吃過晚餐,秋霜提了一籃飯菜出來。

  「大哥,快趁熱拿回去給阿晴阿雷吃飯,他們生病了,更不能餓著。」

  蕭辰回到自己的屋子,點起燭火,拍醒兩個渾身發燙的小孩。

  阿晴頭昏無力,睡眼惺忪地歪在枕邊。阿雷年紀較小,身體不舒服,又被強迫叫醒,滿心委屈,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別哭啊!」蕭辰耐著性子,打開了籃子。「爹帶晚飯回來了,快起來吃飯。」

  阿雷仍是哭著。「我不要吃飯!我要睡覺啊!我要睡覺啊!」

  「吃完飯再睡。」蕭辰用湯匙挖起一口白飯,拉直阿雷的身子。「快吃!阿晴,自己起來盛飯吃!」阿晴向來乖巧聽話,她茫然張開大眼,卻是欲振乏力。而阿雷仍是使勁哭鬧,拳打腳踢,竟把蕭辰手上的白飯給撥灑到床上。

  蕭辰頓時失去耐心,伸起大掌就要往阿雷屁股打去,卻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中,握緊了拳,重重地放了下來。

  他們是嬋娟的骨血,他打不下手!

  但是阿雷已經看到父親陡然暴怒的神情,嚇得哇哇大哭。「爹壞!爹壞!我不要爹,我要娘啊!阿雷要娘啊!」

  蕭辰震駭莫名,他從來沒有教兩個孩子喊過「娘」,他們知道什麼是娘親嗎?

  阿晴也被父親嚇到了,眼淚直流,喃喃地道:「阿晴沒有娘,只有爹爹。」

  蕭辰的心在顫抖。他一直迴避和孩子談到有關娘親一事,但是孩子慢慢長大了,他們看到別家孩童皆有娘親照顧,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也想要娘親疼愛吧。特別是在生病軟弱的時候……

  阿雷哭得震天價響。「小石子有娘,阿雷沒有娘啊!」

  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蕭辰開了門,秋霜一臉著急地問著:「阿雷他怎麼了?」

  「霜姑姑!」阿雷哭得更大聲了。「阿雷不要爹,阿雷要娘啊!」

  秋霜驚疑地望向神色沉重的蕭辰,放下手裡的陶罐和幾件棉衣,搶到床前抱住啼哭的阿雷。

  「阿雷,乖,不要哭,有什麼事情告訴霜姑姑。」

  阿晴也蹭到秋霜的身邊,哭道:「霜姑姑,為什麼我和弟弟沒有娘?小石子、阿路他們有娘,霜姑姑你也有……」

  秋霜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伸出左手攬過阿晴,柔聲道:「阿晴、阿雷,別哭了,你們有娘喔!」

  兩個孩子同時止住哭聲。「娘在哪裡?」

  秋霜拿出帕子,輕拭著阿雷濕黏的細發,語氣如夢地道:「阿雷和阿晴的娘在天上,她每天都從上面看你們,看你們有沒有聽爹的話做好孩子。」

  阿雷哽咽地道:「小石子的娘不在天上,她跟小石子住在一起。」

  阿晴也問著:「娘不要我們了嗎?」

  「不是喔,」秋霜邊說著,邊幫兩個小孩擦拭淚痕和汗水。「阿晴和阿雷的娘很愛你們,她也好希望和你們、和爹爹在一起,可是她是仙女,玉皇大帝叫她回去天庭,所以她只好暫時離開你們嘍!」

  阿晴睜著大眼,驚喜地道:「阿晴的娘是仙女?那娘很漂亮了?」

  「是啊!阿晴長得跟娘一樣,也是一個漂亮的小仙女。」秋霜梳理阿晴糾結散亂的頭髮,重新為她編兩條結實光亮的辮子。

  阿雷吸了吸鼻子。「那娘會不會回來找我們?」

  「嗯,只要阿雷乖乖睡覺,娘一定會到你的夢裡,唱著好聽的歌兒給阿雷聽喔!」

  「唔!」阿雷似懂非懂,隨即道:「阿雷要到天上找娘去。」

  「阿雷,不行喔!阿雷的娘很忙,她在天上……嗯,玉皇大帝封她做花神,她要種好多好多美麗的花朵,這樣我們才能看到紅的、白的、紫的、黃的花兒。」

  阿晴小聲地讚歎著:「娘是花神耶!那她要種花嘍?」

  「是呀!你們要記得,娘是很疼阿晴和阿雷的,可是她為了要讓人問有好看的花兒,只好離開你們,飛到東南西北去灑下花種子。等到了春天,溪畔開滿鳳仙花,山上的桃花也開了,你們就知道娘來過了。」

  阿雷興奮地道:「我和娘一起去種花。」

  秋霜摸摸他的頭。「阿雷年紀太小,沒有辦法到天上陪娘種花。」

  「那我長大就可以了嗎?」阿雷滿懷希望地問。

  秋霜笑著點點頭,仍是撫摸阿雷的頭髮。也許,很多不解的疑問,等他們長大後,自然就明白了。

  屋裡很靜,兩個孩子仍沉醉在花神傳說裡。

  秋霜抬頭望向蕭辰,見他正注視自己,目光深邃而幽遠,她慌忙低下頭,摟住兩個小娃娃。

  「霜姑姑給你們帶紅糖薑湯,甜甜的很好喝喔!」

  兩個小孩立即坐直身子。秋霜笑著拿起她帶來的陶罐,注滿了兩個碗。

  「不燙了,慢慢喝。」

  兩個小孩皆是一飲即盡,紅糖的甜味蓋過了老薑的辛辣,就像秋霜的溫言軟語撫平了孩子們的傷心難過。

  秋霜再把盛飯菜的籃子拿到床邊,拿了碗筷道:「來吃飯吧。」

  阿雷搖搖頭。「不餓。」

  秋霜舀起一匙飯,柔聲道:「阿雷,想不想再去堆雪人?」

  「想呀!」

  「好乖,要玩就要吃飯,那阿雷才有力氣,把身體裡面生病的小妖怪打死。等到小妖怪死翹翹了,阿雷又可以去打雪球了。」

  「真的?」

  阿雷懷疑地張了口,秋霜一口飯就送了進去。

  阿晴賴到秋霜懷裡。「我也要殺死小妖怪。」

  秋霜把飯碗遞給她。「阿晴好乖,阿晴是姐姐,要比弟弟更快好起來。爹爹忙著教書打獵,你要學會照顧弟弟喔!」

  阿晴聽了,豪氣干雲,努力扒著飯。

  不消半刻,兩個孩子已經吃飽飯,又喝了一碗薑湯,頭臉冒出汗珠,額上的熱度也退了。

  秋霜拿了乾巾子為他們擦拭頭臉身體,再找出乾淨衣衫換上,招呼他們小解後,終於再度把兩個娃娃送上床。

  「霜姑姑,你今天還沒有說神仙姐姐的故事。」阿晴又央求著。

  「好,乖乖躺著,聽完就要睡覺,明天病才會好。」

  兩個孩子老實地躺到床上,秋霜為他們掩實了被子,坐在床沿,微笑地望著兩張紅撲撲的小臉蛋。

  「上次說到哪裡了?對了,神仙姐姐在湖邊等,等著牧牛的田哥哥,可是等了好久,只有風叔叔在吹呀吹呀,雲伯伯也來了,天好黑,快下雨了,日哥哥還是沒有來,原來是被神仙姐姐的爹爹雷公抓走了……」

  秋霜認真講著,兩個孩子也是認真聽著,蕭辰坐到桌邊,手上拿起一卷書,耳裡卻在聽故事,原本僵硬的臉部線條漸漸地放鬆了。

  孩子沉沉入睡,秋霜撫了撫他們的臉頰,拉拉被子,收拾好床上的雜物。一起身,看到另一張床的被褥散亂,自然而然就折起棉被。

  蕭辰趕了過來,輕聲道:「霜兒,別忙了,這床……」

  秋霜這才意識到這是蕭辰的睡床,臉蛋驀然一紅,但還是低頭把棉被折好,整齊有致地擺放在床上。

  她看到了枕畔的小罈子,努力辨認出上頭的「嬋娟」二字。

  蕭辰注意到她的凝視。「那是我的亡妻。」

  「她叫嬋娟啊!千里共嬋娟,好美的名字。」秋霜想伸手撫拭頭上的塵埃。

  「不要碰!」蕭辰突然大喊。

  秋霜嚇得縮回手,轉身低頭挽起食籃。「對……不起,我……回去了。」

  開門走了幾步,蕭辰追了出來。

  「夜色很暗,我送你回去。」

  「不……了,你看著阿晴他們吧!」秋霜頭垂得很低,聲音哽咽。

  「他們睡的很沉,沒關係。」蕭辰跟在她的身邊。「霜兒,對不起,剛剛不應該跟你大聲。」

  「沒……沒什麼。」秋霜還是忍不住委屈,淚水撲簌簌地掉落。

  月光映照雪地,反射出薄霧般的迷幻光芒,蕭辰見到了她的淚光,心頭一緊。

  「是我不好,你幫我照顧孩子,我還這樣對你,霜兒,對不起……」

  「沒關係的,是我不該亂碰。可是……你真的很凶,我好怕。」

  「傻妹子,大哥不會對你凶。」蕭辰舉袖為她拭淚。「唉!大哥脾氣一向不好,霜兒你一定要見諒。」

  「別說了。」秋霜輕綻笑顏,略退開一步避開他輕柔的揩拭,自己以手背在眼角擦了擦。「大哥,你不要對阿晴阿雷凶喔!他們都會跑來向我告狀。」

  「唉!讓你笑話了,我一直不會當個好父親。」蕭辰歎著。

  「不,你是個好爹爹,你很努力要他們過好日子,要是嬋娟姐還在的話,你們一家一定很幸福。」「都過去了。」蕭辰踩著薄雪,望看黑夜靜寂的秋水村。

  「大哥,不好意思,讓你傷心了。」秋霜扭著指頭,不安地走著。

  「不礙事。」蕭辰深深吸進冷冽的空氣。「霜兒,謝謝你說了花神的故事,不然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向孩子解釋生死。」

  「我娘說,萬物有靈,人死了還是有魂魄,好人變成神仙,壞人就變成畜生。」秋霜恢復了開朗的神情。「大哥,你看阿晴長得那麼好看,善良乖巧,所以我猜嬋娟姐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人。雖然,她死了你很難過,可是她在天上當仙女,不再有人間的苦惱,她不是更快樂嗎?」

  蕭辰凝望秋霜。她的故事安慰了孩子脆弱的心靈,也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原來,死亡並不全是悲傷痛苦呵!

  秋霜又道:「我想嬋娟姐也希望你帶著阿晴阿雷快快樂樂地生活,這樣她才能放心啊!」

  「霜兒,你說的好。」蕭辰目光游離,由秋霜的柔靨轉向朗朗明月,彷彿試圖在天際尋找一抹仙子的蹤影。「嬋娟身子一直不好,活了二十一年,幾乎天天病著,也許她去了更好……」

  「大哥,你要堅強,做阿晴和阿雷的好爹爹!」

  「我會的。」蕭辰拉回視線,望向秋霜的明眸,那眸子裡也有明月的光輝。

  秋霜低下頭,玩弄著指頭。「大哥,我這樣說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對孩子很好,但有時候你很凶,他們會害怕。我在想,他們已經沒有娘親疼愛,大哥要加倍疼他們啊!」

  「唉!」蕭辰一歎。「我是很凶,今晚也嚇著你了。」

  「不,大哥!」秋霜抬起亮晶晶的眼望他。「你其實不凶,你是一個好人,娘說你……嗯,心事重重……」

  心事重重不正是他這七年來的心境寫照嗎?蕭辰不覺又重歎一聲。

  「大哥,你又歎氣了喔!」秋霜微笑著。「阿雷可是會學你哀聲歎氣,還會學你背著手看天空發呆的模樣呢!」

  「我常常歎氣嗎?」蕭辰問。他可一點也不希望兒子學到不好的習慣。

  「嗯!我本來也沒看過你歎氣,還以為阿雷胡亂學樣,可剛剛你一直歎氣耶!」秋霜認真地說著。「真的?我以後不會再歎氣了。」蕭辰警惕自己。

  「其實歎氣也沒什麼不好,爹說這是吐悶氣,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呼了出來,你教過我,這叫一吐心中……心中……」秋霜說不下去,臉蛋驟然紅了起來。

  「一吐心中塊壘!」蕭辰幫她回答。

  「對了,那兩個字叫塊壘,好難寫呵,我還學不來呢!」秋霜輕笑著,柔和月光溶進了她臉上的紅霞,襯出她嫩紅甜美的秀麗容顏。

  她才是天上來的無憂仙女吧,蕭辰無法將目光挪開,只是靜靜望著她。

  秋霜又繼續道:「我娘說如果有心事,就要講講話。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就不會哀聲歎氣了。有時候她身體不舒服,心裡也跟著不舒坦,我就陪她聊天,她說每回和我說完話,心頭就輕鬆了。大哥,你不妨也多說說話。」

  「我說給誰聽呢?」

  「我會說給山上的桃樹聽,也會說給天邊的白雲聽,更常說給爹娘聽,大哥可以說給妹子聽。」秋霜笑著抬起眼。

  這個晶瑩剔透的小姑娘!蕭辰感受到她的誠摯。

  「霜兒,謝謝,謝謝你為我們一家所做的事。」

  「沒什麼啦!」秋霜低下頭。

  蕭辰知道她又臉紅了,她的熱也燒燙著他,雪地似乎不再那麼冷了。

  兩人慢慢走著,已經來到了秋霜屋前的矮竹籬。

  蕭辰道:「你剛才說的神仙姐姐故事很有趣,想不到你的小腦袋有很多故事呢!」

  「我喜歡胡思亂想,順口就說了,大哥你隨便聽聽,不要笑我。」

  「我怎會笑你?我才怕你笑我不會當個好爹爹,今天多虧你教了我。」

  「哪有啊?大哥又笑我了。」

  幾片雪花飄落秋霜頭上,蕭辰為她拂開。

  「又下雪了,霜兒快進去吧!」

  「大哥也要快點回去,夜裡小心不要讓孩子踢被,明早我再熬粥送過去。」秋霜仍細心叮嚀著。雪花飄飛,天寒地凍,蕭辰不覺得冷,因為有一股暖意周流在秋水村,讓他這外地來的一家三口備覺溫馨,而那片蒙在他心頭上的烏雲,早已悄悄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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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34:05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8 編輯

第三章

  春暖花開,碧綠溪畔的大楊柳垂下長長的綠柳條兒,與那奔逐的溪水交纏嬉戲著。

  秋霜扶著秋大娘到溪畔坐下,解開娘親的髻發,仔細梳理著。

  「娘,你又長了好多白頭髮、,我知道蘭花嬸有一種藥草,可以把頭髮染黑。」

  「人老了,頭髮就該白了,別費神去做功夫嘍!」秋大娘享受微風吹拂。「倒是你的終身大事可不能耽誤,你說那個馮少爺不好嗎?」

  「娘呀!你在說什麼啊!」秋霜羞紅了臉。「人家只不過來問生辰八字,你就認真了?」

  「娘不認真怎麼行?娘這個病身子,說走就走,只怕來不及看你出嫁……」

  「娘又胡說了。」秋霜蹲到親娘面前,握著那長期生病而乾枯的手。「霜兒不嫁,霜兒要一輩子在秋水村服侍爹娘。」

  「女孩子怎能不嫁呢?找個男人嫁了,才是一輩子的依靠。」秋大娘憐愛地撫著女兒細柔的髮絲。

  「爹娘給我一座桃樹山,這就是我的依靠,我才不找男人呢!」秋霜說著又轉到秋大娘身後,為她挽起頭髮。

  「小孩兒心思!」秋大娘笑道:「等你再大一些,就會急著要出嫁,留也留不住了,瞧你不是整日說著神仙姐姐會情郎的故事?」

  「故事是故事嘛!」秋霜低語道:「我嫁也要嫁給秋水村的人,不然誰來陪爹娘、誰來種桃子啊?」「哎!秋水村沒有和你匹配的男人了。」秋大娘略感惋惜地道:「過年前方家老三來提親,本想娶了你一起帶到城裡,誰知你一口就回絕,我看那個孩子還滿老實的……」

  「娘啊!他已經娶了吳家姐姐,還提他做什麼?」秋霜也坐了下來,挽著母親的手臂。「爹娘只有我,我不能離開你們。」

  「好孩子!別管我們兩個老人家了。」秋大娘又是欣慰又是疼惜。「秋水村的土地肥,稻米香,可年輕男人一個個往城裡鑽,說是要賺大錢,賺錢哪有守著自己的家園好啊!」

  「娘,人各有志嘛,秋水村太偏僻了,大家看其他鄉親在城裡發財,自然就往城裡去了,誰還肯辛苦種田啊?」

  「有人往城裡去,倒也有人在這裡安居下來了!」秋大娘笑指沿著溪岸走來的一家三口。

  「秋奶奶!霜姑姑!」阿晴和阿雷飛奔了過來,一個搶著幫秋奶奶捶背,一個則蹲下幫秋奶奶捶膝蓋。

  「瞧你們兩個小娃娃!」秋大娘笑得樂不可支。「今天不用上學呵?」

  「伯母!」蕭辰走了過來。「這幾天春耕農忙,大家都下田幫忙了,學堂停課幾天,我帶他們到大田兄的田里學插秧呢。」

  「插秧啊?那很辛苦了!」秋大娘拍拍阿晴的頭。「今天要多吃一碗飯喔!」

  「是啊!」背後的阿雷探出頭道:「要站在水田里,又彎腰,又流汗,我看大田伯伯的衣服都濕了!」

  蕭辰笑道:「阿雷,那你明白一餐一飯,都是得來不易了吧!」

  阿晴搶在弟弟之前道:「我知道,所以爹教我們要心存感恩,感謝上天讓我們有飯吃。」

  秋霜笑著站起身。「既然你們來了,我該去做飯了。娘,我扶你進去。」

  「我還想在這裡坐坐,就讓他們陪我吧。」

  秋霜朝蕭辰點點頭,很放心地把娘親交給他照顧。她知道,娘親把兩個孩子當做是親孫子疼,此情此景,多像是一家人呵!

  ???

  吃過午飯,阿晴和阿雷纏著秋爺爺講故事,可能是早上累壞了,才聽了幾句故事,兩個孩子就在大床上沉沉入睡。秋結夫婦笑著為他們蓋好被子,老夫妻倆也準備午憩了。

  秋霜收拾妥當,望看祖孫共眠這一幕,唇畔綻出一抹笑容。她放輕了腳步,推門而出。

  蕭辰不在屋簷下,也不在樹蔭裡,放眼看去,正看到他坐在溪邊的大柳樹下。

  這些日子以來,蕭辰仍是每日午後教她唸書,如果逢著下雨下雪,便留在屋內習字,由蕭辰看她寫字,再一一指點。

  「大哥!」秋霜走到他的身邊坐下。「這裡很涼快哩,以後我們就在這兒講課了?」

  「成!」蕭辰抓過迎風搖曳的柳條。「好大的柳樹,大概有幾十歲了吧。」

  「嗯!爹說他小時候就有這棵柳樹,如今也綠葉成陰子滿枝了。」

  「霜兒,你才學了這句詩,就現學現賣了?」蕭辰笑著放開柳條兒,又讓那枝葉繼續拂弄清流水。「我只是忽然想起而已嘛!」秋霜扭著指頭,低頭看到一尾游魚在水底滑溜而過。

  「你還記得我怎麼解釋這首詩嗎?」

  「我想看看……」秋霜想了一下,突然脹紅了臉,懊惱地道:「這句詩是說,女子已經嫁人,然後生了很多孩子了。哎呀!我一直想成是大樹長滿綠葉、茂茂盛盛的模樣。」

  簫辰望看綠柳條。「沒錯,原詩是詩人杜牧感歎他喜歡的女子已做他人婦。不過,詩隨不同的意境,你也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不必拘泥原來的典故。霜兒,現在我考你,你還背得出這首詩嗎?」

  秋霜立即背念:「自是尋春去太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大哥,對不對?」

  秋霜的聲音甜嫩而清越,充滿了背出全文的興奮喜悅感,一點也不符合詩裡幽傷哀怨的情境。蕭辰笑了,她畢竟還是一個不解愁滋味的小姑娘呵!

  「背得很好,霜兒很用功。」蕭辰望向她。「總有一天,你也是要綠葉成陰子滿枝。」

  「大哥……」秋霜臉上紅暈不褪。「你快講課吧!」

  蕭辰仍然沒有翻開手上的書本。「霜兒,你覺得馮少爺怎樣?」

  「怎又提起他了?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巴!」秋霜又是習慣性地扭著指頭。「別說這個了,一定是爹娘叫你來說的。」

  「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啊!」蕭辰總喜歡在祝她的紅顏,他沒有一絲邪念,就是單純欣賞她的天真純美。「大哥也關心你的姻緣。」

  「我如果嫁了人,爹娘怎麼辦呀?」

  「老伯和伯母在秋水村,有我和阿晴阿雷照料他們,幾位大嬸大叔也常來關照,你不用擔心啊!」蕭辰努力遊說著。「那馮少爺就住在鄰鎮,家境不錯,祖父是秀才,馮少爺人品也好……」

  「門戶不相當!他們只是找個會幹活的媳婦,我才不嫁去讓人欺負哩!」秋霜振振有辭地道。

  蕭辰失笑道:「你是故事聽多了,不見得有錢人會看輕村子裡嫁過去的媳婦。」

  「不,霜兒是窮人家的女兒,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也清楚自己想過的日子。」秋霜依然是一臉自信。

  「說來聽聽。」

  「嗯!就是陪著爹娘,守著桃樹林,種出好吃的菜,然後……然後和一個願意和我一起在秋水村的……」秋霜又紅著臉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蕭辰明白秋霜所指為何,那也是天下女兒心,就是與心愛的人廝守一世啊!

  她那細白的頸項低垂著,像是一截白潤的玉如意,蕭辰聞到了她身上的清淡幽香,不覺深深吸聞,神思竟為之恍惚。

  是怎樣幸運的男子,才能得到這個溫柔可人的姑娘呵?蕭辰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雖是為嫁妹子而喜悅,卻也難掩一絲惆悵。

  此刻他的心情是否也像詩人一樣,無法把握住伊人,就任她嫁做他人婦、他朝綠葉成陰子滿枝?

  蕭辰猛然搖頭。他是想到哪裡去了?霜兒是他的妹子啊!

  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好一會兒,秋霜抬起頭來,眼光越過燦爛如鏈的碧綠溪,看盡一畦畦青綠稻苗的水田,再放眼到更遠的一脈青山,悠悠地道: 「我愛我的爹娘,我喜歡秋水村,我不要離開。」

  「即使一輩子不嫁?」

  「對!」

  「霜兒,伯母要我來勸你,可是現在,我好像被你說服了。」

  「怎麼說?」秋霜轉頭看蕭辰。

  「如果我是你,我也捨不得離開這裡,秋水村山好永好、人更好。」

  「就是呀!」秋霜露出笑靨。「你看阿晴吃了秋水村的米,喝了秋水村的水,長得多甜!阿雷也是白胖可愛呢!好多嬸嬸搶著收乾兒子哩!」

  「霜兒,這都是你的功勞。」蕭辰望向這個正宗的秋水佳人。

  「我只是燒飯而已。」秋霜仍是遙望青山。「秋水村這麼好,還是很多人都離開了。大哥,你是從城裡來的,城裡真的那麼好嗎?為什麼有人去了,就不想回來?」

  「我待過京城,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地方,想要權力富貴的人都在那裡。」蕭辰想到了過去,搖了搖頭。「那不是一個好地方。」

  「哇!原來你還住過京城,大哥在那邊做什麼呢?」秋霜好奇地問著。

  「沒做什麼,只在大官家裡做事。」蕭辰淡淡地道。

  「為什麼要離開呢?大家都是拚命往京城去呢!」

  「我不習慣那裡的生活,太拘束了,我喜歡逍遙自在,所以就離開了。」

  「和嬋娟姐?」秋霜小心地問著。

  蕭辰點頭,心思忽地飄回七年以前的生涯……

  「大哥,你在想什麼?」

  「沒事。」蕭辰轉開了話題。「秋水村真的很好,我是一輩子住下來了。」

  「真的呀!那我就可以天天跟大哥唸書了!」

  「你打算跟我念到什麼時候啊?嫁了人還念嗎?」蕭辰打趣問她。

  「哎!我……就一直念嘛!」秋霜的臉又紅了。

  「你能念多少,我就教你多少,教到你出嫁為止。」

  「我說不嫁呀!我要一輩子在秋水村陪伴爹娘,希望爹娘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無憂無慮,多好啊!」秋霜交握雙掌,仰望藍天,衷心期盼著。

  「秋老伯和伯母有你這個好女兒,他們就已經很安慰了。」

  「大哥,你的爹娘呢?」

  「我爹娘很早就死了,是我義父養我長大的。」

  「那你一定很尊敬你的義父嘍!你去接他來秋水村一起住嘛!」

  蕭辰搖頭輕笑。「他住不慣的。不過我會默禱他身體強壯。」

  秋霜熱心地道:「我也幫你向上天祈禱,要大哥的義父健康長壽。」

  「霜兒,謝謝你。」蕭辰微笑看她,誠心誠意地道:「你這麼一個好姑娘,一定會很幸福的。」

  是啊!守著爹娘,守著菜圃,幫阿晴阿雷煮飯,跟蕭辰唸書寫字,這樣的日子,就是幸福啊!

  秋霜好滿足,她好喜歡目前的生活,願歲歲年年盡皆平安,永遠喜樂。

  ???

  秋霜的婚事就暫時擱下了,沒想到村裡最喜歡幫人作媒的曾婆婆又把目標放到蕭辰。

  「我說蕭兄弟啊,那個李大嫂雖然有一個兒子,可也才二十二歲,年紀輕輕守了寡,還有一畝田……」

  「曾婆婆,你不是要我教你練字嗎?」

  蕭辰很有禮貌地問她。他在學堂剛下了課,曾婆婆就纏上來,果然又是來跟他提婚事。

  「哎呀!練字?」曾婆婆笑道:「瞧我都忘了。不過蕭兄弟,你覺得李大嫂怎樣?」

  李大嫂?蕭辰想也不想直覺便答:「她是一個好母親。」

  「對了,既是一個好母親,那你也該給阿雷找一個娘了。」

  蕭辰微笑以對。「我們現在過得很好。」

  「可你總不能叫霜兒幫你們煮飯,她也要出嫁啊!」曾婆婆唱作俱佳。「那天我在溪邊看到她幫兩個小孩洗澡洗衣,霜兒可是一個大閨女,你該不會對霜兒……」

  「曾婆婆!」蕭辰正色道:「我當霜兒是妹子,你可別胡說。」

  「是呀!我知道你們是兄妹相稱,那李大嫂如何?」曾婆婆仍不忘主題。

  蕭辰笑著搖了搖頭。「李大嫂賢淑有德,她會有更好的良緣,我蕭辰是個粗人,這輩子安居秋水村,惟願足矣!」

  「哇!蕭兄弟又在做文章了,我老太婆都聽不懂。」

  「曾婆婆啊,別在我身上費心了。」蕭辰收拾好桌上的書冊,頭也不回地走了。

  曾婆婆在原地跺著腳。「哎!給你介紹老姑娘不要,守寡的也不要,難不成還要黃花大閨女嗎?」遠去的蕭辰可不管曾婆婆在想什麼,他只想到枕邊的骨灰罈子,那是他的愧疚,他不能辜負她。

  他照例來到秋家,果不其然,阿晴和阿雷離開學堂就往這裡跑,此時秋結正帶他們摘菜,兩張小臉充滿了興奮。

  孩子對他,仍是畏多於敬,在家裡很少有這種表情。他自知平時管教孩子嚴厲,有時也想稍微和緩神色,但一想到為了阿雷難產而死的嬋娟,他還是無法平心靜氣地去疼愛他們。

  他答應秋霜要做一個好爹爹,只恐怕努力的還不夠吧!

  在晚餐餐桌上,秋大娘竟又提起了蕭辰的婚事。

  「蕭辰,你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兩個孩子想想,要有個娘來照顧他們啊!」

  「霜姑姑照顧我們就好了。」阿雷直言不諱。

  「這不一樣啊,娘是娘,姑姑是姑姑。」秋結拍了拍他的小腦袋。

  「那就讓霜姑姑當阿雷的娘嘛!」

  「對啊!對啊!」阿晴立刻高興地附議。

  「阿雷!阿晴!」蕭辰重喝兩聲。

  孩子也不曉得說錯什麼話,只是嚇得低頭猛扒飯。

  秋大娘瞧了身邊滿臉通紅的秋霜,笑道:「童言無忌,他們喜歡霜兒,只怕你要找個比霜兒更疼孩子的女人了。」

  還有誰比秋霜更疼他的一對兒女?她不僅把他們調養得白胖可愛,也讓他們享受到家庭的溫馨。蕭辰望向秋霜。

  「阿晴和阿雷已經習慣吃霜兒煮的菜,倒是要麻煩霜兒繼續煮下去了。」

  秋結夫婦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仍是勸說著:「找個娘是正經的事,你也還年輕……」

  「我蕭辰終生不再娶。」蕭辰鄭重地宣示著。

  「唉!」秋結和秋大娘同聲一歎。他們早就聽秋霜講過,蕭辰枕邊有一個骨灰罈子,那就是他的情根所在。

  秋霜低頭夾菜,心頭因蕭辰的宣示而突然放鬆。她知道她不應該有這種想法,可是一想到蕭辰成親了,就會有別的女人幫他煮飯洗衣,從此兩家就分開吃飯,這種想法竟然讓她悵然若失。

  若他終生不再娶,而她終生不嫁,是否每天晚上他們都能像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圍桌吃飯呢?

  怎能這麼想呢?大哥應該要有妻子,孩子應該要有娘親!她抬頭想勸說,卻對上蕭辰深不可測的眸子。

  一瞬間的對望,兩人像是有默契似的立刻分開,秋霜的臉又紅了。

  ???

  夜裡,蕭辰招呼兩個孩子上床睡覺後,他自己了無睡意,便推開了門,沿著碧綠溪走著,讓清涼的夜風吹去他的憂思。

  今夜無月,淡淡星光照映在溪水上,像是點點銀光跳躍著。隨著這條綴滿珠鑽的銀鏈望去,蕭辰看到大柳樹下的一抹熟悉身影。

  那是秋霜!

  她赤足站在溪水裡,長裙捲起紮在腰間,露出修長的雙腿,而外衣早已褪去,只穿著貼身小衣。在幽淡星光下,她肩臂的肌膚更顯柔滑細膩。

  接著,她鬆開了黑緞般的長髮,將一個小缽的草汁抹在發上,雙手輕輕摩拭著,眼睛微合,似乎正在享受濯發的舒適感。

  蕭辰躲在樹後,不敢出聲,怕會驚嚇到怡然自得的秋霜。

  想必她是趁黑夜無人,這才來到溪邊洗浴吧!

  秋霜全然不知身後有人,她繼續搓洗頭髮,口裡哼著曲兒: 「白雲飄,山水青,春來風暖桃花紅。

  孩童笑,女兒嬌,秋水村山下好光景。

  鱸魚肥,稻穀香,秋高氣爽喜相逢。

  星月明,人情濃,歡笑平安入夢中。」

  這是秋水村孩童常唱的小曲兒,此時蕭辰聽來,果真唱出了秋水村的特色,特別是眼前這個水靈靈、嬌滴滴的秋水女兒……

  秋霜用缽子舀起溪水,清洗她柔長的秀髮,又彎下身將頭髮披散在水中漂洗。

  突然,她起身張望了一下,很快地將衣衫拋到岸上,整個人坐到溪底浸個痛快。

  蕭辰頓覺全身血液賁張,許久未曾產生的衝動正如溪水沖擊著他。秋霜的身體曲線竟能引發他的遐思,他這才發現到,原來秋霜不再是一個小姑娘,她已經長大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閉起眼睛不敢再看,忍受著強烈不安的慾望。他也發現到,原來他還是一個有情有欲的男人。

  但他還能再對其他女人動情嗎?

  耳邊聽著秋霜的歌聲,蕭辰心緒如潮,水聲歌聲交織,也在他心海織出一片錯綜的網。

  歌聲停歇,秋霜攏起濕發,穿起衣裳,披上放在岸邊的外衣,汲了一大桶水準備回去。

  水桶重,衣裙濕黏著腳步,秋霜走起路來不免搖晃,走上斜坡時,一不小心腳底一滑,竟然連人帶桶撲倒下去,一桶水又把她的衣裙淋個濕透。

  「哎呀!怎麼會這樣?」秋霜輕聲抱怨著。

  雙手按著地面準備奮力爬起,一雙有力的臂膀已伸了過來,輕輕把她扶了起來。

  「大哥?」秋霜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麼在這裡?」

  「我睡不著,出來散步。」蕭辰輕描淡寫。

  散步?夜這麼深……那他走多久了?他看到了什麼啊?

  秋霜臉蛋驟然燒紅。低頭一看,她披在身上的外衣竟然掉到地上,而她僅著貼身小衣、披散頭髮地站在蕭辰面前!

  蕭辰撿起她的外衣,輕輕技在她的肩頭,閉了氣不敢聞她的體香,回身撿起掉落一旁的水桶,再到溪邊打了一桶水。

  秋霜立即穿上外衣,拉好衣襟,她身上的羞紅熱度幾乎要把濕衣蒸乾了。

  「水缸沒水跟我說一聲,我來幫你提水呀!」蕭辰裝作沒看見,語氣輕鬆地道:「你說,你在這裡滑倒過幾次?」

  「好多次了!」秋霜囁嚅著。「這土坡不陡,可提著水就不好走了。」

  「瞧你跌倒潑得一身濕,有沒有受傷?」蕭辰關切地問著。

  他以為她是跌倒才衣裳濕透?那他沒有看到她在溪裡洗澡了!秋霜偷偷吁了一口氣,心情也自在了。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巴。

  「才沒受傷呢,只是衣服都髒了。大哥,這水我來提。」

  「還是我來吧!」蕭辰將水桶提上斜坡,回頭伸手拉秋霜一把。

  秋霜臉上紅暈又層層地擴散。那是一雙溫熱厚實的手掌,曾覆在她的手上教她寫字,也曾幫她拂過吹亂的頭髮,而今夜,她的手讓他緊緊握著。

  蕭辰也感受到她手上的熱度,心頭又是一陣燥熱。他扶秋霜站穩後,立刻鬆開了她柔弱無骨的小手。

  「霜兒,明天我去找幾塊大石頭,在斜坡鋪個階梯,以後你帶伯母來散步就好走了。」

  秋霜輕捏著發熱的掌心。「那好啊!謝謝大哥,我提水也不會滑倒了。」

  「以後我幫你提。」

  「這不成……」

  「大哥力氣大,提桶水是舉手之勞。」

  兩人慢慢地走回小屋,溪邊到屋子的路太短,腳步再怎麼慢,還是一下子就走到了。

  繞到了廚房,秋霜掀開水缸蓋子,讓蕭辰倒水進去。

  兩人都不再說話,他們的一舉一動彷彿是一種儀式,一種更接近彼此肉體、貼近心靈的儀式。

  蕭辰放下了水桶。「以後我吃完晚飯,就來幫你打水,你不要半夜去打水,萬一有人看到了……」

  打水被人看到又如何?他是不想讓人看到她洗浴啊!他陡然閉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他是怕她被壞人欺負吧!秋霜單純地想著,即道:「大哥,村裡的人都很早睡,沒有人會出來,除了……」

  除了常常睡不著的大哥吧!秋霜也是住了口。

  蕭辰不好再逗留,叮嚀著:「霜兒,你快換下濕衣裳。還有,頭髮晾乾了再睡,不然會得風寒,知道嗎?」

  秋霜低著頭。「知道了。大哥,夜深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蕭辰不讓她送,又輕輕按住她的肩。「快進屋去。」

  四目一交望,雖然是在黑夜裡,但他們還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熱。蕭辰放開了秋霜火燙似的身子,迅速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今夜,兩人的心都被點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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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34:41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8 編輯

第四章

  碧綠溪唱著輕快的歌,流過了秋水村,載走人們的憂愁與歲月。

  轉眼已是夏末,樹上的蟬兒猶高聲鳴唱,當它唱完這個夏季後,是否將脫殼而去,化做一隻更美麗更成熟的飛蟬呢?

  微風蟬鳴中,秋霜癡癡地想著,她曾經看過蛻了皮的蟬殼,裡頭空空的,上面紋理卻栩栩如生,證明了曾有一個生命在裡頭成長過。

  蛻殼而去的蟬兒,拋了過去,也在他處嘶唱吧!

  哎!就是喜歡胡思亂想!秋霜笑著搖了搖頭,繼續採摘樹上鮮嫩欲滴的桃子。

  「霜姑姑,你好喜歡笑喔!」等著接桃子的阿晴看著她。

  「阿晴,看到好多漂亮的桃子,姑姑想到可以吃、可以醃,可以泡酒,當然開心了!」秋霜遞了一顆桃子給阿晴。

  「是啊!這桃子好漂亮,嫩嫩的跟霜姑姑一樣。」

  秋霜笑著捏捏阿晴細嫩的臉蛋。「阿晴才漂亮呢!要不要來學醃糖桃子?」

  「要!霜姑姑做什麼,阿晴都要學。爹說霜姑姑很能幹,要我們聽霜姑姑的話。」

  「阿晴最厲害了,你現在學會好多東西了,讓姑姑算算,喔!你會燒水、泡茶、喂小雞、還會幫爹折衣服。」這些全是秋霜一一教會阿晴的。

  「阿雷什麼都不會!」

  「誰說我不會!」阿雷從樹後冒了出來,原先在桃樹林追逐玩耍的幾個玩伴也跑了過來。

  「你才不會哩!你愛哭,又愛惹爹生氣,笨阿雷!」阿晴數落著。

  阿雷一邊接過秋霜遞給他的桃子,一邊辯道:「我會幫秋爺爺抓菜蟲,給秋奶奶溫被,也會幫霜姑姑洗筷子,霜姑姑,對不對?」

  「對!阿雷也很乖,可早上醒了就要起床,不能賴在被窩裡,讓爹爹生氣喔!」好幾次秋霜看到阿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來吃早飯,就知道他又被蕭辰罵了,便趁這個機會好好教導他一番。

  「人家想睡嘛!」阿雷撒嬌著。

  「來!霜姑姑幫你問,誰是秋水村最晚起床的小孩。」秋霜喚著幾個啃桃子的小孩。「小石子,你上學堂前都做些什麼事?」

  小石子咬了一臉的桃汁,含糊地道:「我和爹到山上看蘋果樹,要抓蟲,要趕小鳥,天都還沒有亮,走路看不清楚會跌倒呢。」

  秋霜又問道:「阿路,你起床後就吃早飯了嗎?」

  「才不呢!」阿路一手啃桃子,另一手還抓著一顆。「爹帶我和哥哥到田里拔草,有時候叫我喂小豬,洗他們的大便。」

  「好髒呵!」阿晴以手掩住了口鼻。

  「阿晴,不髒喔!」秋霜笑著拿開了阿晴的手。「如果阿路的爹大田伯伯沒有養豬,阿晴哪來好吃的豬肉?小豬大便了,自己不會掃乾淨,只好請阿路哥哥掃了。阿晴,你和弟弟的夜壺是不是爹爹洗的?」

  阿晴紅了臉,不再說話,阿雷則是聽得出神。

  秋霜繼續道:「秋水村的小孩都好乖,爹娘辛苦照顧你們,你們要幫家裡做事,讓爹娘休息。」

  阿雷喃喃地道:「爹沒有休息,他每天要教書、打獵,還要幫人看病,有時候要去縣城買東西……」

  秋霜拍拍他的頭。「爹這麼辛苦,阿雷是不是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不要讓爹生氣?」

  「好!」阿雷眼睛閃著亮光。「以後爹叫阿雷起床,阿雷就起來洗夜壺……」

  「阿雷你好討厭喔!」阿晴掩嘴吃吃笑著。

  秋霜也笑道:「阿雷明白就好。阿雷一天天的長大了,你要做爹的乖孩子,讓爹高興,知道嗎?」「知道!」阿雷大聲回答著。

  秋霜一眼看到狼吞虎嚥的小石子,忙喊著:「哎呀!小石子,慢慢吃,別噎著了,樹上還很多啊!」「好甜!」小石子吃得不亦樂乎,指了指樹上。「只剩幾棵桃樹有果子,再不吃就沒了。」

  秋霜采著桃子。「嗯,這是最後五棵晚熟的桃樹了,要吃新鮮的桃子,可要等到明年了。」

  此話一出,小鬼們吃得更起勁,恨不得將所有鮮甜的桃子搜括殆盡。

  「瞧你們!」秋霜笑著。「這麼多桃子,一下子也吃不完,要醃糖桃子才行,這樣到了冬天,你們還是有甜桃子吃喔!」

  「哇!糖桃子!」小石子跳了起來。「娘叫我來問霜阿姨,說你什麼時候要醃糖桃子,她要把罈子送過來,請霜阿姨幫我們做好吃的糖桃子。」

  「明天再帶罈子過來吧,今晚阿雷的爹會從縣城回來,我請他買冰糖,有了冰糖,明天就可以醃糖桃子了。」

  眾孩童開心地道:「回去告訴娘,明天帶罐子到秋爺爺家。」

  阿晴拉拉秋霜。「霜姑姑,帶什麼罐子罈子?」

  「姑姑幫大家醃糖桃子,要把冰糖永、水和桃子放在一個罈子裡,然後把封口封起來,這樣才不會壞掉,也不會有螞蟻小蟲去吃。但是姑姑沒有那麼多罈子,只好叫小石子他們自己帶過來。」秋霜解釋著。

  「阿晴回家找罈子。」

  「不必了。霜姑姑家裡有一個大缸,到時候糖桃子做好了,你們來了,就自己拿去吃。」

  「我要自己的糖桃子嘛!」阿雷拉著秋霜。「做給爹爹的,好不好?」

  「唔?為什麼要特別做糖桃子給爹爹吃?」秋霜好奇地問著。

  阿雷認真地道:「阿雷以前聽爹說,糖桃子很好吃,所以爹一定喜歡吃糖桃子,可是他是大人,他到霜姑姑家吃飯,不好意思多吃,只有吃一顆,不像阿雷吃三顆。霜姑姑,阿雷要放一罐糖桃子在家裡,爹想吃就拿,不會不好意思了。」

  聽阿雷一本正經地說完,秋霜想到蕭辰吃飯時的拘謹模樣,不覺撲哧一笑。

  「阿雷好乖,霜姑姑再幫你找個罐子就是了。」

  眼看天色不早,秋霜摘滿了一大籃的桃子,吩咐眾家小孩們:「該下山了,大家去溪邊洗個澡,趕快回家吧!記得明天要來醃糖桃子喔!」

  ???

  小孩們到了溪邊,沒有人記得要洗澡,又玩起了水戰,直到回頭偏西,石頭嫂來拎著小石子回家,眾孩童才一哄而散。

  阿晴和阿雷渾身濕透,意猶未盡地互相追跑著,回到了家門口,阿晴才警覺地道:「爹要回來了,阿雷你快換衣服。」

  「不要換!」阿雷掀著濕上衣,扇呀扇地好不涼快。

  「阿雷討厭!喜歡惹爹罵!」阿晴拿了凳子站上去,伸長手要去拿竹竿上的乾衣服。「阿晴是好孩子,爹洗衣服,我要收衣服。」

  但是她人兒小,力氣微,只構著一件衣衫的下擺,再用力一扯,竟然把整支竹竿拖扯到地上。

  「哎呀!」阿晴差點被竹竿打到,趕緊跳下地,收攏掉在地上的衣服,阿雷也去追兩條被風吹走的巾子。

  洗乾淨的衣服沾了塵土,又黏上他們的濕衣裳,待他們將衣服堆放在床上時,這才發現闖禍了。

  「怎麼辦?」阿晴哭喪著臉。「弄髒了!」

  「擦一擦呀!」阿雷的一雙泥手往衣服一拍,情況卻更糟了。

  阿晴神色緊張。「我們把衣服折好放到箱子,明天再偷偷拿給霜姑姑洗。」

  「對!不可以給爹看到。」

  阿雷也怕挨罵,立刻跳上床,笨手笨腳地和姐姐齊心堆疊衣服。

  他一雙骨碌碌的大眼望見了父親枕畔的小罈子,突然欣喜地道:「姐姐,我們家也有罐子耶!我拿給霜姑姑去醃糖桃子。」

  阿晴望了一眼,搖頭道:「爹說不能碰,阿雷你不要摸。」

  阿雷卻是拿起小罈子,搖了一下,又附耳傾聽。

  「好重!裡頭有東西哩!姐姐,你聽。」說著又搖了幾下。

  阿晴畢竟是小孩心性,她對這個父親視為至寶的罈子也很好奇。好不容易爹爹不在,就摸一下吧!她湊耳過去。

  「咦?好像玩沙包的聲音,也好像風吹過桃樹林的聲音喔!」

  兩個頑童忘了整理衣服,也忘了半濕的身子,拿了小罈子,又搖又敲,問著彼此:「爹在裡頭裝了什麼東西呀?」

  阿晴猜是綠豆殼,阿雷猜是吃剩的麵餅,兩人胡亂猜了一通,阿雷扳著封口。

  「打開來看看。」

  他小手使勁扳著,壇口卻是文風不動。

  阿晴也伸手去掀,疑道:「這蓋子打不開!」

  「我來開!」阿雷認定裡頭是吃的東西,不想讓姐姐搶先,又把罈子搶了回來。

  「阿雷,你笨,我比你大,你給我。」

  「不要!」

  兩雙小手搶來搶去,那罈子又是滾圓的型體,一不小心從四隻小手掌溜了出去,在床沿轉了一下,就筆直地掉到地上,發出「匡」的一聲巨響。

  兩姐弟面面相覷,僵在床上好一會兒不敢動彈。

  「怎麼辦!」兩人跳下床,盯著罈子裡跌出的白色粉末和碎塊,這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東西,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們打破了爹爹最寶貝的罈子!

  「都是你啦!」阿晴急著大嚷。

  阿雷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人家要給爹做糖桃子嘛!」

  「哭什麼!」一道高大的身影跨進門檻,正是他們的父親蕭辰。

  阿雷的哭聲倏然停止,阿晴也不敢作聲,兩人木然站著。

  「爹回來了,一起過去秋爺爺那邊吃飯吧。」蕭辰摘下笠帽,解開包袱,聲音略顯疲憊。

  孩子異樣地安靜,蕭辰一眼望見地上打破的骨灰罈子,陡然變了臉色。

  「誰叫你們動爹的東西?」

  沒人敢說話。

  「這是誰打破的?」蕭辰怒意更重了。

  「是姐姐。」阿雷道。

  「是阿雷啦!」阿晴趕忙反擊。

  「跪下!」蕭辰怒喝一聲。「兩個都給我跪下。」

  孩子從來沒見過父親如此生氣的模樣,嚇得全身發抖,兩腿一軟就跪了下去,驚懼地流著眼淚。

  蕭辰眼裡已經沒有孩子,只有那散落一地的骨灰和碎骨。那曾是他想盡力呵護的身體,也是與他纏綿與共,生下兩個兒女的嬌軀,如今,在門縫吹拂進來的晚風中,飄零著、翻轉著,灰——飛——煙——滅!

  蕭辰只覺得心又碎了一次。既無法在生前保護她,甚至連死後也無法讓她安息,是誰?是誰擾亂了嬋娟的安寧?又是誰攪亂他好不容易平靜的心?

  望向兩個瑟縮發抖的孩子,看到屋內的一團混亂,他再度爆發了。

  「爹不在就造反了嗎?洗過的衣服也拿來玩?」

  「爹,阿晴沒有玩衣服……」阿晴哭著解釋。

  盛怒之餘的蕭辰聽不下任何解釋,大掌一抓,把阿晴面向下橫放膝頭,用力以右掌往屁股打了下去。

  「不教訓你們,就不會聽話!」

  阿晴嚇得哇哇大哭。「爹!好痛!嗚!阿晴是好孩子啊!」

  「打破了你娘親的骨灰罈子,還說是好孩子?當姐姐的這麼不懂事?」蕭辰兩眼佈滿血紅,更加用力地打著阿晴的屁股。

  可憐阿晴根本不知道她打破了什麼東西,只是一徑地哭著。「爹!痛!」

  阿雷雖然害怕,但他還是跳到父親身邊哀求著。「爹,不要打姐姐,是阿雷玩罈子,要做糖……」不等他話說完,蕭辰已拋下阿晴,抓起阿雷。

  「你也該打,不聽話又愛鬧事!」

  阿雷自料難逃責打,但是那一掌又一掌的痛楚讓他不由得嚎啕大哭。「爹,痛死了,娘啊!娘啊!」

  這一叫激起蕭辰最深刻的怨怒,他使勁拍下阿雷的屁股。「你還敢喊娘?要不是為了生下你這個渾小子,你娘會死嗎?」

  「大哥!不要打阿雷!」秋霜衝了進來。她原本要過來叫他們吃飯,遠遠就聽到孩子們號哭的聲音,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

  蕭辰只是看她一眼,手上仍然沒有停歇,阿雷哭得更淒厲了。

  「大哥!」秋霜伸手去擋,蕭辰強勁的掌力便打到她的手臂,秋霜忍痛搶抱起阿雷。「大哥,不要打了!」

  「霜兒,我在管教我的孩子,你不要管!」蕭辰大聲吼著。

  「你要打死他了!」秋霜也被蕭辰嚇出眼淚,但她仍強撐著退後幾步,拉起嚇得六神無主的阿晴,表情由驚怕轉為義憤。「我不准你打他們。」

  「他們做錯事就要打!」

  「他們做錯什麼事……」秋霜看到地上摔碎的骨灰罈子,驚道:「嬋娟姐!」

  阿晴拉著秋霜的裙擺哭道:「爹說我們打破娘的罈子,阿晴不知道那是娘的東西啊!」

  「大哥,你從來沒告訴他們,那是怎樣的罈子嗎?」秋霜驚疑地問著。

  「沒有!我不准他們去碰!」

  「你不說,孩子怎會知道那是嬋娟姐的骨灰?」秋霜兩手各護著一個孩子,為他們心疼而流淚。「你答應過我,你要做一個好爹爹!」

  「我努力做了!」蕭辰指著兩個小孩。「可是你們聽話嗎?」

  「他們聽話!」秋霜小臉脹得通紅。「他們還是小孩子,你不教他們,他們怎麼會懂事?你打他們,他們會痛,難道你不痛嗎?」

  蕭辰驀然覺得右手掌刺痛不已,那股痛楚從手臂蔓延而上,直刺他的心坎,再看兩個直打哆嗦的孩子,他憤怒的眼神陡地黯淡下來。

  秋霜心裡也是十分害怕。她與蕭辰相處一年多了,她知道那骨灰罈子幾乎是他的全部,但她仍鼓起勇氣道: 「大哥,阿雷六歲了,嬋娟姐已經死去六年,你要珍惜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骨灰罈子,是兩個正在成長的小生命啊!」

  「你說什麼?」蕭辰又睜大眼。

  秋霜害怕地倒退一步。蕭辰的眼神太複雜,她不知道他是否又要生氣打人,但她還是很堅定地道: 「你珍愛那個骨灰罈子有什麼用?嬋娟姐在天上也不會回來了!為什麼不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多疼孩子一些?」

  「你……」蕭辰頹然坐倒椅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沒有錯,他一直覺得愧對嬋娟,之所以把骨灰罈子帶在身邊,只是想彌補對她的虧欠。

  但她畢竟是死了啊!他還能對一個骨灰罈子彌補什麼?

  ???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連秋霜和孩子離去了也不知道。

  原以為來到秋水村隱姓埋名就可以忘掉過去,其實過去一直擺在他的心中,無論他走到何處,那愧疚不安始終縈繞不去!

  夜,使秋水村安靜了下來,而他的心卻仍是波濤洶湧。

  秋霜輕悄悄地推門進來,點亮了桌上的臘燭,低聲喚著:「大哥,吃飯了。」

  蕭辰背對著她,沒有說話。

  秋霜將籃裡的飯菜擺放在桌上,仍是溫言勸著:「很晚了,大哥趕一天的路回來,肚子一定餓了。」

  「我不餓,你回去。」蕭辰的語氣平板。

  秋霜不再勸說,卻走到那堆破碎的骨灰前蹲了下來。她從懷裡拿出一塊折疊整齊的藍色布巾,慢慢展開攤在地上,蕭辰認出那是他買給秋霜的布料。

  只見秋霜跪在地上,雙手捧起了嬋娟的骨灰,沒有害怕,沒有遲疑,一把又一把地掬放到藍布之上,又輕輕地以手指捻起細微的碎屑,實在捻不起來了,她又拿出手絹,仔細地撥攏聚起,小心翼翼地收攏在藍布裡。

  蕭辰定睛看著她的動作。她是那麼輕柔、那麼專注,天地雖暗,但燭火聚光在她身上,彷彿是她散發出的溫和光芒……

  秋霜將藍布巾緊緊紮起,再把破裂的陶罐碎片撿成一堆,低聲道:「我告訴阿晴阿雷,他們的娘離開人世,就像蟬脫掉了殼,今天他們不小心打破的就是那個殼,他們知道錯了……」

  「他們沒有錯,是我錯了。」

  秋霜抬起頭,竟見蕭辰臉上有淚!

  她慌忙站起。她從來沒有見過男人流淚,前一個時辰還像凶神惡煞的男人此時竟然如此孤獨無助!她被他的淚震懾了。

  她顫抖著將藍色小包放在桌上。「大哥,這是嬋娟姐……」

  「這是我買給你做衣裳的布料,還有塵……土!」

  「不!不是塵土,是我幫嬋娟姐做了衣裳,把她包起來了,大哥你還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蕭辰並不去碰那藍色小包。「你說得好,我何苦再執著這堆灰燼呢?」

  秋霜心頭不忍,紅了眼眶道:「大哥,那是我說的氣話,你不要當真。」

  「我以為……唉!」蕭辰長長歎了一口氣。「我虧欠她太多,我以為守著她的骨灰,就可以挽回一點點的遺憾,我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人間男女情愛,十六歲的秋霜並不懂,但她不願見到蕭辰痛苦。

  她走到他面前,輕聲安慰道:「大哥,你沒有虧欠嬋娟姐,你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不是嗎?」

  「是嗎?我們曾經快樂嗎?為什麼我記不得了?」蕭辰以手揉著額頭,低低喃著:「記不得了!」秋霜扶住他的肩。「大哥,你要記住快樂,忘掉痛苦啊!」

  「忘掉痛苦?」蕭辰把頭埋在雙掌之間。「記不得!忘不掉!」

  此時蕭辰好像一頭被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他想要逃離過去,卻一直無法掙開。

  秋霜看到他的痛苦掙扎,不覺心痛流淚。

  「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說出來呀!」

  「記不得了!」蕭辰緊揪著發,也試圖抓住那困擾他的源頭。他啞聲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嬋娟來找我,她說,她自幼體弱多病,從來沒為自己做過什麼,而這次,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她說,她一直喜歡我,要我帶她走,她要逃婚。其實我也暗地喜歡她,我被嬋娟的勇氣感動了,她的眼睛好亮,神情好堅定,我突然瘋狂地愛上她,忘了禮教,忘了紀律,立刻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

  蕭辰眼睛閉起,淚水緩緩滑下。

  「那年她十九歲,我十八歲,年輕又熱情。那兩年,我們躲在山裡,生活很困乏,可是我們非常快樂。對!真的很快樂……是我不懂珍惜她,她身子弱,我竟然讓她接連懷孕生子,生完阿雷後,眼睜睜看著她血崩、死去,我卻無能為力,我實在不該帶她出來的……」

  秋霜默默聽著,淚水也無聲地淌下。

  「我把她燒成了灰,分成兩個罈子,一個送還給她爹,一個陪著我,再帶著阿雷和阿晴出來流浪,好多年了……」

  蕭辰像小孩一樣地嗚咽著。

  秋霜心頭好痛,他那藏了多少年的心事啊!

  她輕撫著他顫動的肩頭,幽幽說著:「你們都沒有遺憾了。有大哥陪在嬋娟姐身邊,她在離開之前一定還是很開心,她也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這樣她才能安心回到天上,不是嗎?」

  「可她走了,而我連骨灰也留不住……」蕭辰哽咽。

  「不,嬋娟姐還留給大哥最珍貴的禮物……」

  蕭辰抬頭望向秋霜,心正在甦醒。

  「是阿暗和阿雷。」秋霜用著說故事般的神情,輕柔地道:「嬋娟姐是來人間匆匆一遊的仙女,她給大哥一段美好的生活,送給大哥一對聰明可愛的兒女,如今回到天上,不再有病痛,她更快樂了……」

  這些話在去年的雪夜裡,蕭辰也曾有深深的領悟,只是他仍執著心裡的悲苦,不肯釋放自己。如今,在靜謐的秋水村夏夜,在這個柔情似水的佳人面前,他纏繞的死結慢慢鬆脫了。

  他注視著她的眼,那明眸有他熟悉的澄澈靈動,彷彿他的心已被她看穿。

  「霜兒!」他突然將她攔腰抱住,緊緊地擁住她的身子,將頭臉埋入了她的胸腹之間。他獨自撐了這麼多年,他是多麼需要溫暖的支柱呵!

  秋霜被蕭辰一抱,差點驚叫出聲。她僵硬著身子不敢動彈,眼淚又急得掉下來,想喊一聲大哥,卻發現蕭辰在她懷裡顫動著,似乎正悶聲哭泣。

  她又慌了。怎麼她一向敬愛的大哥又哭了起來?

  是不是嬋娟姐死了以後,從來沒有人安慰過他呢?這麼多年來,他要承擔悲傷,又要養大兩個兒女,大哥真的很苦啊!

  秋霜釋懷了,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她任他摟抱著,任他在她胸前摩挲著。她膽怯地舉起雙手,像懷抱小孩一樣摟著他,輕柔地以手指頭耙梳他的亂髮,又溫柔地撫拍他的背。

  如果她可以化解他心中最深的憂愁,那她願意站在這裡,陪他一起哭泣,直到彼此流盡憂傷的淚水。

  窗外傳來陣陣蛙鳴,月光照入了門縫,夜涼如水。他坐著,她站著,默默地過了好久,好久。

  蕭辰意識逐漸清明,不再有淚,而是完全的釋懷。

  他嗅聞到淡柔幽香,又發現臉上貼著柔軟的胸部,他驀然跳起,放開了秋霜。

  「霜兒,對不起,是大哥失態……」

  秋霜臉頰酡紅,往後退開。「菜涼了,大哥吃飯吧!」

  「孩子?」

  「他們吃過飯,讓我爹娘哄著睡覺了,大哥放心。」

  「霜兒,」蕭辰喚著她,想要說出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化做最簡單的話。「謝謝你!」

  秋霜低下頭,臂彎裡猶感覺蕭辰的體熱,灼得她全身燙癢,她忙轉身收拾床上的髒衣物。

  「這些衣服我拿回去洗,大哥你吃飯休息吧!」

  她捲起衣物走到門口,又回頭道:「大哥,孩子很愛你。」

  看著她走入了黑夜中,月光下,那小小的身影堅定而明顯,似是以她自身的溫熱化開無邊的暗夜,也化開了他心底的陰影。

  蕭辰癡癡地望著,告訴自己,從今夜起,他也是脫掉舊殼的蟬。

  他將展翅再飛。

  ???

  「阿晴、阿雷,起床了。」

  秋霜溫柔的聲音叫喚著,溫軟的雙手輕推兩個小孩。

  「霜姑姑,人家要睡……」阿雷半閉著眼,抓住了那軟綿綿的柔荑。

  「阿雷,你不是要當乖孩子嗎?」秋霜伸出另一隻手撫著他的髮。「要不要幫爹醃糖桃子?」

  「要……」阿雷迷迷糊糊地爬起,揉了揉眼睛。

  阿晴已經掀被坐起,猶茫茫然不知在什麼地方,只記得今天起床後要做的事情。

  「霜姑姑,阿晴要洗衣服……」她望見站在床邊的蕭辰,忽然住了口,忙往秋霜身邊擠去。

  阿雷也看到父親,更抓緊了秋霜的手掌,畏怯地縮在被窩裡。

  蕭辰心裡感歎,這幾年他對孩子一向嚴厲,昨夜又不分青紅皂白責打他們,也難怪孩子怕他了。

  秋霜笑著摟抱孩子。「肚子餓了嗎?快起來跟爹一起吃飯吧!」

  她先幫阿晴穿衣服,正要扎上腰帶,蕭辰觸上她的手道:「讓我來。」

  那一觸讓秋霜立刻縮手,臉蛋無端紅了起來,不發一言轉身幫阿雷穿衣。

  阿晴低垂著眼,不敢看自己的父親。

  蕭辰一邊為她理好衣服,一邊道:「阿晴,爹知道阿晴是個乖孩子,你會幫爹收衣服,照顧弟弟。可是昨天爹趕路回來有點累,沒有問清楚就打你們,是爹不好……」

  阿晴驚訝地看到父親眼中的淚光,使勁地搖搖頭。

  「是爹錯了,你是爹的好女兒,爹好愛阿晴,爹要跟阿晴說對不起。」

  阿晴沒見過大人還會認錯,幾乎要驚慌失措了。

  蕭辰又轉頭向阿雷道:「阿雷也是爹的好兒子。阿雷,爹不該打你……」

  阿晴急著舉起小手抹拭父親臉上的淚水,她的淚珠兒也掉了下來。「爹,不哭,不哭!」

  阿雷伸手環住父親的脖子,哭道:「爹,是阿雷頑皮,爹不要哭,」

  「你們屁股還痛不痛?」蕭辰心疼地撫著兩個小屁股。

  「痛!爹,好痛!」最會撒嬌的阿雷放聲大哭,卻是緊緊抱著父親不放。

  「阿雷!」蕭辰擁住了一對兒女,有著失而復得的欣慰。

  看到父子三人相擁而泣,秋霜的眼眶也濕了。

  蕭辰抹了抹孩子們的淚水。「阿晴、阿雷,我們今天到山上去,我們去跟娘說再見!」

  不只是兩個孩子,連秋霜也瞪大了眼,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

  「霜兒,一起來吧!」

  「不,你們一家人……」

  「你是我的妹子,我們也是一家人啊。」蕭辰誠摯地看著她。

  秋霜的臉又紅了,原來他也當她是一家人。

  吃過早飯,一行四人來到桃樹山上,蕭辰從懷裡拿出藍布小包裡,蹲下來要阿晴阿雷碰觸。

  「阿晴、阿雷,這是你們娘親的骨灰,你們的娘已經死了,知道嗎!」

  阿晴摸著那細碎的骨灰,點頭道:「娘死了,到天上當仙女,不回來了。」

  阿雷仍是似懂非懂。「霜姑姑說娘像蟬一樣飛走了,爹把她的殼留著。」

  蕭辰露出微笑,打開了藍布巾,雙手一抖,任那骨灰飄揚四散。

  「現在,娘她要飛到天上了!」

  「哇!」孩子發出讚歎的聲音,那潔白的骨肩如同細雪般,輕輕揚起,飄飛在綠樹間。

  陽光照映細雪,閃耀出點點光芒,晶亮純白,有的雪點向遠處飛去,有的雪點則緩緩地沉落泥土,化做了大地的一部分。

  「娘飛到彩虹上去了!」

  今晨下了一場小雨,對面山谷出現了一彎彩虹,阿晴和阿雷追逐著雪花,驚喜地看那細雪飄進了虹橋深處。

  「彩虹好漂亮喔!」阿晴開心地拍手。

  阿雷也大聲道:「我知道了,娘用彩虹幫花兒塗顏色,看到彩虹就知道娘在天上忙了,霜姑姑,是不是?」

  秋霜含淚點頭,想不到阿雷仍牢記她所說的花神故事。

  碧綠溪的山頭上,白雪輕舞,彩虹如夢,還有兩個逐夢飛翔的孩子,這極美的景象深深地震撼了秋霜。

  蕭辰望著她。「霜兒,你不介意我在山上立一塊碑吧?,當做是嬋娟的墓碑。」

  「沒關係的,這樣大哥和孩子就可以上山來看嬋娟姐。」秋霜微笑拭了淚水,滿心答應。

  「霜兒,多謝!」

  認識她至今,他對她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謝」字,是她的靈性為他和孩子帶來新生。

  蕭辰展臂望看山下的秋水村,頓覺心胸開闊。大地有情,這片廣袤土地已經承受他曾有的傷痛了。

  晨曦流光移動著,蕭辰覺得臉上暖烘烘的,轉頭一看,秋霜細緻靈秀的臉龐也籠罩在光輝之中,是出塵無瑕的美。

  秋霜正好抬眼看他,目光一接觸,投以他羞赧的一笑。

  蕭辰滿足地喟歎著,因為眼前這一切都是那麼美,那麼值得珍惜。

  而身邊的秋水伊人,也將是他要永遠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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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35:35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3-26 11:49 編輯

第五章

  度過平安溫馨的新年,驅走寒冷的冬天,秋水村人人期待著春暖花開,準備下田播種,迎向嶄新的一年。

  蕭辰的學堂停了幾天課,讓大人小孩一起翻上插秧。這天早上,他則幫秋霜在屋後新開一塊菜圃。

  捲著衣袖褲管,蕭辰的手腳沾滿泥巴,每一次的鋤頭掘下,便翻起了濕軟肥厚的黑土,散發出撲鼻泥香。

  難怪秋霜種的青菜味道清甜。土肥、菜香、人更甜,蕭辰心想著。

  「大哥!」秋霜從屋內出來。「我才進去洗個碗,你就出來挖土了?」

  「吃飽飯要活動一下筋骨。」蕭辰掘起一塊黑土。「霜兒,你不陪伯母?」

  「喔,我爹陪著她,他們要到大田哥哥那邊看阿晴阿雷插秧。」

  「這兩個小子!」蕭辰一提到兒女,不覺綻出了笑容。「昨夜他們興奮得不得了,忘了去年插秧的辛苦,今天不用我叫,倒自個兒起床呢。」

  「是呀,瞧他們剛剛吃飯急得什麼似的。」

  秋霜也是開心地望著蕭辰。

  她發現自從去年他為嬋娟在山上立碑後,原本沉鬱的面容日漸開朗,笑容也變多了,而且常在吃飯時候說笑聊天,逗得兩老兩小開懷不已,而兩個小孩也更喜歡親近爹爹了。

  大哥笑起來真好看呢!那張臉跟秋水村的村人不一樣,娘說那叫做英俊。再看他的眼睛,好像是天上的星星呵!既遙遠而深邃,她怎樣也觸不著他的眼眸最深處;還有他挺拔的身形,就像可以保護她的羽翼,大而溫暖……

  「霜兒,我臉上沾了泥嗎?」蕭辰見她望著自己,遂有此一問。

  「沒……沒有!」秋霜驀地紅了臉記起了正事,她伸手在口袋掏了掏,拿出幾塊小碎銀。「大哥,這些銀子還你,娘說以後你不要再給我們銀子了。」

  「這是給你們的菜錢。」

  「家裡自己種菜,哪需要去買菜?而且我們和村人拿肉拿米,都是拿家裡的青菜桃子去換,很少用到銀子。還有大哥也常打野味回來,加上教書的束修,這些都不需要菜錢啊!」秋霜一一數著每天做菜的來源。

  「總要到城裡買些麵粉雜糧吧。」

  「那也用不了這麼多銀子啊。」秋霜將碎銀攤在她小小的手掌上。「更何況每次大哥到城裡,又是讓你出錢買東西,也幫娘買藥,我們都還沒付錢給你耶!」

  她手上的碎銀閃著光芒,陽光似乎要穿透她的手掌,那柔軟的手心彷彿變得透明溫潤。蕭辰盯住她的手,突然明瞭什麼叫做「纖纖玉手」。

  秋霜卻以為他在看銀子。

  「大哥,你手上髒,我幫你放到口袋去。」說著就上前要把碎銀子倒在他的口袋。

  「哎!」蕭辰挪了一下身子,不讓她放錢。「都是一家人了,談什麼錢的?你先收起來吧。」

  「可是……」唉!爹娘怎麼交代她這個『艱難』的任務啊!秋霜仍不死心地往前一步。「娘說一定要還你,大哥來這裡兩年了,以前沒用到的銀子都存下來了。」

  蕭辰伸出泥手搖了搖。「你收起來,繼續幫我存著吧。」

  「可這是大哥的錢……」

  「誰的錢都一樣。」蕭辰拄著鋤頭,慢條斯理地剝掉手上結塊的泥巴,想了一下才道:「大哥有了錢就花,不會存錢,以後我還是會每個月給你幾塊碎銀銅板,就當做是幫阿晴存嫁妝吧。」

  「阿晴才八歲耶!」秋霜不可置信地道。

  「姑娘家長得快,如果阿晴長到十四、五歲有合適的對象,大哥就準備嫁女兒了。」蕭辰笑笑地盤算著。

  「說得也是!」秋霜想到村裡的姐妹們,好多都是十五歲就嫁人了,唯獨她捨不得離開爹娘……「不過嫁女兒之前,一定要把妹子嫁掉。」蕭辰笑著凝望她。

  「哎呀!」秋霜的臉蛋又紅了,她扭身背對蕭辰。「大哥又在胡說什麼啊!」

  「霜兒,又有人來提親了,你也十七歲了。」蕭辰提醒她。

  「我不要!我不要啦!」秋霜耳根都紅了,忘了手裡還揭著準備歸還蕭辰的碎銀,一溜煙地躲進屋裡。

  怎麼她老改不了害羞臉紅的性子?蕭辰憶及認識秋霜迄今,每回她見了他,仍是像初識時一樣地靦腆,動不動就臉紅,除了去年夏末那一夜……

  那一夜,她勇敢地指責他,也以似水柔情安慰他,在那個時候,她不是年幼的妹子,而是一個成熟懂事的女子吧!

  蕭辰癡癡地想著,如果他不是帶著兩個兒女,如果他沒有一段不欲為人知的過去,如果他不再當她的大哥……游思至此,蕭辰猛然用力一搖頭,逼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他又舉起鋤頭,更加賣力地鋤地。

  過了一會兒,秋霜從屋子出來,臉上恢復了自在的神情。

  「大哥,我幫你把錢收起來了,我藏在我房內……」

  「霜兒,不必說,我又不會到你房裡去。」蕭辰雖在秋家來來去去,卻始終嚴守分際,從不踏入秋霜的閨房。

  「這是你的錢,你該知道的……」

  「霜兒!」蕭辰定定望著她。「不要再說你的、我的,我們是好兄妹,是不是?」

  「嗯!」秋霜低下頭,輕輕地回應一聲。

  她說不上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從一開始,他就是她的大哥,他教她唸書寫字,也照顧她秋家的生活。兩年來,無論在屋簷下也好,大柳樹下也好,她已逐漸習慣陪伴在他身邊,好像只要聞到他的氣息,她就感到安心自在。

  去年那一夜真的很特別,她聽到了一個深情男子的告白,就在他們彼此互擁時,她不解世事的心眼開了,從此,她開始用心去瞭解他。

  但是,他們畢竟只是兄妹之情啊!而大哥心裡也有個嬋娟姐……

  秋霜心頭突然莫名一酸,她趕緊摒去了雜念,拿起手上的盤子,以手指分揀著裡頭的菜籽。

  蕭辰問道:「霜兒,你要撒種籽了嗎?」

  「對!」秋霜注視著小小的、細碎的各式菜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上面。「這是去年夏天開花後留下來的,每年一定要記得留,隔年才能種出同樣好吃的菜。」

  「還是霜兒細心,我們光看漂亮的花兒,怎會想到把種籽留下來呢?」

  秋霜蹲下身,在蕭辰掘過的土地上撒下菜籽。

  「是啊!大哥教我、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倒是想花兒那麼漂亮,折下來一下子就枯萎了,不如就讓它熱熱鬧鬧地留在枝頭,只要記得在花心刮下種籽,何愁年年無好花呢?」

  見秋霜笑語朗朗地說著,蕭辰忽然想到,她也是一枝永駐枝頭的好花吧,他願見到青翠的綠葉來襯托她!

  兩人不再說話,各自藏著心事耕種。

  秋霜按著區域,撒下了各樣青菜的種籽,再舀水來細細澆灌,待黑土潤濕了,她的心也漸次浮上喜悅感,彷彿已看到了一片青綠菜苗。

  這塊土地才是她的寄托所在呵!

  她臉上露出微笑,抬頭望看蕭辰,他還是努力地掘地,也是對她一笑,再用手臂抹了一下額頭的汗珠。

  秋霜站起身,轉進了屋子裡,出來時手上端了一杯茶。

  「大哥,喝個茶吧。」

  那是他喝慣的菊花茶。蕭辰接過茶杯,徐徐吞飲而下,那溫熱的味道就是霜兒一向的甘甜。

  秋霜又遞出一塊餅。

  「你忙了大半個早上,肚子餓了吧?」

  「是餓了。」蕭辰看著兩隻髒兮兮的手掌,連茶杯也沾了泥痕,笑道:「這怎麼吃?連泥巴也吃下去了。」

  「我去拿水瓢兒給你洗手。」

  「快給我吃一口吧!我餓壞了。」蕭辰心情放鬆,故意逗著她。

  「給你吃喔!」秋霜聞言,也笑著將餅湊上蕭辰嘴邊,像她平日喂娘親吃藥,也像是餵著撒嬌的阿雷一樣。

  而蕭辰竟然也咬了一口。

  秋霜忽地縮回手。這一個親暱的動作讓她脹紅了臉。

  蕭辰心頭也熱了起來,但他還是沉穩地要求著:「我還要吃。」

  秋霜雙頰酡紅如酒,她再度將手裡的餅送上去,蕭辰忍住一吻她蔥蔥玉手的衝動,只是定睛望向她水靈靈的、低垂著的眼,又咬了一口。

  一口又一口,一個默默地拿著,一個默默地吃著,不用言語,心靈安靜地交流,這一刻就是他們彼此冀求的生活。

  終於吃到最後一口,蕭辰的唇還是碰上了秋霜的指尖,那一剎那的輕觸讓兩人立刻彈跳開來。「大哥,你杯子給我吧,我拿進去了。」秋霜還是低著頭。

  蕭辰將沾了泥巴的杯子遞還給秋霜,仍是他說慣的一句話:「霜兒,謝謝你。

  秋霜默不作聲,全身火燙如焚,正要轉身進屋,突然聽到了一聲聲「霜姑姑!霜姑姑!」

  秋霜趕到門前竹籬,原來是阿晴氣喘吁吁地跑來,她手裡還握著一株秧苗。

  「霜姑姑!啊!爹也在這裡,秋奶奶她……昏倒了!」

  秋霜臉色刷地慘白,手上的杯子掉落在地,身子也幾乎軟倒下去。

  蕭辰從後面扶住了她,他的溫熱又給了她力量。

  她回頭望向他,他點了點頭,兩人隨即往田里跑去。

  ???

  當夜,秋霜守在病榻前,默默地掉淚。

  今早爹娘還很高興地到田里看人插秧,怎知娘說倒就倒,連身邊的爹也急得差點發了心疾,幸好蕭辰及時為爹調氣,又吩咐人用竹枝綁了一個簡單的擔架,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娘親帶回家。

  可是娘啊,你為什麼一直沒有醒過來呢?

  秋結坐在床上,低歎了一聲。

  「霜兒,你去睡吧!我陪著你娘睡,有什麼事會叫你一聲。」

  秋霜倔強地搖了搖頭。

  「你大哥已經把過脈,你也熬了藥,你忙了一天,去休息吧!」

  站在一旁的蕭辰也是勸著:「霜兒,去睡吧,伯母不會有事。」

  「不會有事?」秋霜噙著淚珠。「娘為什麼還在睡呢?」

  「霜兒,是大哥醫術不精……」蕭辰立刻下了決定。「我現在就動身去縣城找金大夫。」

  「蕭辰,夜深了,明天再說吧。」秋結搖了搖頭。

  秋霜站起來,突然拉住了蕭辰的雙掌,垂淚道:「大哥,我求你快救娘啊!大哥……」

  蕭辰心如錐刺,他從來沒見過秋霜哭得如此傷心。他也是緊握住她的手。

  「霜兒,我馬上去,我來回兩天的路程期間,你自己要保重身體,好好照顧伯母和老伯。」

  秋霜含淚點頭,不覺又捏緊了蕭辰厚實的掌心。

  「這裡還有兩帖藥,你要記得按時煎服,我已經托桂花嬸幫你們送三餐過來,阿晴阿雷在石頭嫂那邊,你都不要擔心。」蕭辰仔細交代著。

  秋結看著昏迷的老伴,又是歎了一口氣。他哪不知道妻子的病情啊,靠著蕭辰的藥物調養,還有秋霜的陪伴照料,她能拖延這兩年,已屬萬幸,再有什麼靈丹妙藥也是枉然呵!

  他從蕭辰把脈診斷時的表情已經瞧出端倪,既然如此,那這個年輕人何必再徒勞往返縣城一趟?難道只是為了安慰秋霜,給她一點希望?

  蕭辰如此體貼女兒的心意,若女兒能得此人愛惜,他也沒有牽掛了。秋結握住老伴的手,淚眼模糊。

  仿若回光近照,又似心有靈犀,秋大娘在這一握之間,緩緩地睜開眼。

  「老伴啊!」秋結悲喜交集地喊著。

  秋霜奔回床前,趕忙抹去臉上的淚水,強顏歡笑道:「娘,你醒了,要不要吃點飯?」

  「不……吃了。」秋大娘伸手摸向女兒姣好的面孔,也是微笑道:「你叫蕭辰過來。」

  蕭辰立即走到床邊。

  「伯母,你不要擔心自己的病情,安心休養便是。」他又為秋大娘把了一會兒脈,試圖以體內真氣延續老人家的氣息,但他卻不自覺地鎖起眉頭。

  秋大娘雖然病著,意識仍很清楚,她明白蕭辰為她所做的努力。

  「蕭辰,別費心了,我這是老病灶,好不了的。」

  「伯母,莫說喪氣話,吃了藥就會好。」蕭辰安慰著。

  「我都病了十幾年,三年前金大夫就說沒救了,幸虧霜兒照顧,後來又有你,多謝你了。」秋大娘微弱地歎了一聲。「只是霜兒……」

  秋霜早已淚流滿面,跪在床邊哭道:「娘呀!不要拋下霜兒啊!」

  「傻孩子!」秋大娘仍是愛憐地撫弄女兒的前額,為她順了順頭髮。「娘要去當神仙了,以後不會再生病……」

  「娘,霜兒不要你去當神仙,你讓霜兒服侍啊!」秋霜哭得全身顫抖。

  「人生就是生老病死,霜兒,你總得經歷呵!」秋大娘抬眼望向蕭辰。「蕭辰,霜兒年幼不懂事,我把她托給你,你還得教教她。」

  「伯母,你放心。」蕭辰心情亦是無比沉重,只恨自己無力回天。

  「你跟孩子說,秋奶奶去天上找他們的娘了……」

  「娘啊!」秋霜又是一聲哀哭。

  「老伴!」秋大娘一手仍握在秋結手裡,她對他勾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微笑。「我先走一步……」說完,秋大娘的眼皮沉沉閉上,一起一伏的胸口慢慢地平緩下來。

  蕭辰心神凝重。七年前,他也是親眼目睹生命的流逝;如今,他感同身受,這相同的椎心痛楚讓他淌下了淚水。

  秋水村的深夜,秋霜的哭聲傳遍了山林,越過了碧綠溪,幽幽鳴泣聲如絲如縷,牽緊了所有村人心中的弦。

  ???

  秋大娘過世後,秋霜哭腫了雙眼,茫茫然不知所措,而秋結更形消瘦,只是成天坐著發呆。

  所有的後事都由蕭辰一肩扛下來。他到鄰鎮選棺木,買香燭紙錢,佈置靈堂,安排入殮,並和村裡幾個男人到桃樹山上挖墓穴。

  秋霜任他安排一切,全然地信任他。村裡的人家也過來幫忙,有的為她準備飯食,有的幫她守靈燒紙錢,有的安慰她,濃郁的溫馨人情包圍著秋家,稍稍沖淡她和父親的悲痛。

  出殯當天,蕭辰命阿晴和阿雷以孫女孫兒之禮服孝,兩個孩子親眼見到死亡,心裡罩滿了哀傷,小小年紀終於對生命有了不一樣的體認。

  將棺木抬上山,掩了泥土,立直了墓碑,從此天人永隔。秋霜的淚水一滴滴落下,卻是不敢再哭出聲。

  她緊緊扶住身邊的老父。他的身體也不好,她不能再讓自己的悲傷影響到父親的身子,她一定要堅強地奉養父親,他是她僅存的惟一至親啊!

  「霜姑姑,你不要哭。」阿晴輕輕地扯了她的袖子。

  「霜姑姑,秋奶奶不生病了,她一定很快樂。」阿雷一身麻孝,認真說著。

  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呵!他們也長大了,懂得安慰人了。秋霜拭去淚水,讓兩個小孩握住父親顫動的手。也許在這個時候,兒童的軟言軟語更能安慰他老人家的傷痛吧!

  秋結看著蕭辰和曾石頭修整墳邊泥土,心底輕輕一歎。他年紀一大把了,早已看透人生,尤其老伴生病已久,他早就預期到這不可避免的分離,只是霜兒這個女娃兒,似乎還不能接受娘親驟逝的事實。

  此時,秋結看到蕭辰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深深地望向秋霜,眼裡滿是關懷與憐惜,秋結忽然放心了;想來老伴也看出兩人的心事,這才將霜兒交託給蕭辰吧!

  「秋爺爺,阿晴帶你去散步。」阿晴捏著秋結的手指,用軟甜的聲調說著。

  「秋爺爺,石頭伯母做了好吃的甜糕,我們下山去吃。」阿雷也是拉著秋結,以清亮的大眼抬頭望著他。

  秋結再度望向新塚,將心中的歎惋埋入桃樹下的黑土。他放開了心情,摸摸兩個孩子的頭道:「阿晴、阿雷,我們先下去吃甜糕,再一起到溪邊散步。」

  「好,秋爺爺!」兩個孩子體貼地扶著秋結,緩步走下山。

  村人們獻祭結束,一個個離去,最後只留下蕭辰和秋霜。

  春天正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東風吹過,拂落了樹上朵朵桃紅,落英繽紛,隨風揚舞,再輕柔地飄墜到新墳之上。

  秋霜俯身撿起一枚桃瓣,心底又湧起了無限哀傷。

  花謝不再回,人去了,也不回來了。

  淚眼模糊中,她看到蕭辰亦是對著落瓣出神發呆。

  他在想嬋娟姐吧!嬋娟姐的墓碑就在旁邊,或許,待會兒他就會過去陪她吧!

  秋霜捏碎了掌心的**,驀然轉身走下山去。

  蕭辰並沒有留在山上,他見秋霜不發一言離去,立即收拾好工具,靜靜地跟在她身後。

  他要伴她走過這段傷心的路程。

  ???

  夜裡,蕭辰照料一對兒女入睡後,他又推門而出。

  一年來,他已經養成夜間散步的習慣,除了寒冬大雪以外,他喜歡到戶外吹風,聽碧綠溪的泠泠水聲,仰看群星明月。行走沉思之間,忘卻了過去,也不再煩憂明日,片刻工夫走下來,總能讓他一夜好眠。

  他照例走到大柳樹下折返。今夜還沒走近那茂密的垂柳,便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

  蕭辰的心一擰。是霜兒,而她竟是哭得如此傷心!

  只見她屈起雙膝,將頭臉深埋在臂彎間,整個人在樹下蜷縮成一個小小的影子,不住地輕顫著。

  他不敢驚動她,靜靜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可是她一直哭泣著,那嗚咽的哭聲揪痛了他的心。

  「霜兒!」他走到她身邊,輕聲喚著。

  秋霜抬起遍佈淚痕的臉蛋,眼裡有些許的驚訝,她立刻垂下了頭。

  「爹在睡覺,我想哭,怕吵到了爹……」

  蕭辰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心裡很難過吧?」

  這一聲柔情的安慰又讓秋霜淚流不止,身子也因啜泣而顫動起來。

  蕭辰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言語都無用,他只能伴著她,陪她流淚。

  他伸出雙手,輕輕地把秋霜摟進懷中。撫著她的長髮,依舊是那溫柔的聲音。「霜兒,想哭就哭吧!」

  單薄的身子驟得溫暖,秋霜更是哭得不可抑遏,她貼在蕭辰的胸前,拚命地哭出心底所有的哀痛。

  「娘……生了五個哥哥姐姐,可是他們小時候就一個個死了,娘好傷心,從我有記憶以來,娘就在生病了……爹說我要為五個哥哥姐姐活下去,所以我一定要孝順娘,讓娘開心……霜兒只有爹和娘啊!霜兒很乖,可是娘啊!為什麼不讓霜兒繼續照顧你呀!娘,霜兒好想你……」

  聽秋霜一聲聲地哀泣,蕭辰只能擁緊她,不斷地伸手拍她的肩、撫她的髮,任她在他懷裡哭盡悲傷。

  秋霜幽幽飲泣,突然從他懷抱中坐了起來。

  「大哥,我說的神仙故事都是騙人的,原來……原來生離死別真的很苦哇!」

  「是很苦。」蕭辰凝望她的淚眼。「大哥走過來了,霜兒,你也要學著走過來。」

  「不要!我寧可不學!」秋霜用力搖頭,搖落了串串淚雨。

  「霜兒!」蕭辰扶住她的雙臂。「想想你說的故事,想想你娘親解脫世上的痛苦,她現在到了西方極樂世界,你要為她高興啊!」

  「可是……」秋霜淚痕錯綜。「霜兒沒有娘了,沒人疼霜兒了!」

  蕭辰心底重歎。當初他花了數年時間才走出憂傷,如今他又如何教甫遭喪母之痛的秋霜忘記呢?

  他只能再度緊緊地擁住她,柔聲道:「霜兒,盡量哭吧!」

  秋霜倒在他的懷中,不斷地哭泣,她不知道除了哭泣以外,還能如何宣洩自己的悲痛。

  蕭辰仍是揉撫她的肩背,以手掌熱流一一撫平她顫動的身軀。

  他相信,淚總會流盡,她也將會遠離哀傷。

  在蕭辰懷裡,秋霜的心逐漸平靜了。她哭得好累,感覺有人抱著她、哄著她,就像是娘親一樣……她好想去睡夢中尋找娘親呵!

  「霜兒!」蕭辰發現她睡著了,試圖喚醒她。

  秋霜沉睡不語。

  這是她難得的安寧,蕭辰遂不再叫她。

  他不敢驚醒她,也不知道抱著她多久了,直到驚覺樹梢滴下露水,他才發現夜真的很深了。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秋霜,她輕輕嚶嚀一聲,又靠上他的胸膛沉睡。

  她很輕,輕得像是飄離枝幹的桃瓣,蕭辰不覺又擁緊了她。

  慢慢地走到秋家屋前,蕭辰這才看到秋結拿著燭台,正站在門口等他。

  「老伯!」蕭辰不知如何向他解釋。

  「霜兒從她娘去了之後,就沒有好好睡過。」秋結瞭然於心,他開門走了進去,引蕭辰來到秋霜的房間。「讓她哭一場也好。」

  蕭辰將秋霜放在床上,動作十分輕柔,惟恐驚動好不容易入睡的她。

  「老伯?」蕭辰正想退出房間,但秋結已經放下燭台離開了。

  蕭辰幫秋霜脫下鞋子,拉起了棉被,為她密密地蓋實,又將被角往裡頭塞,免得她翻身露出手腳著了涼。

  確定一切妥當之後,他靜靜地望著她,忍不住伸手觸上她的粉靨,撥開幾縷沾黏淚水的髮絲,再以指尖柔緩地拭去她的淚痕。

  「霜兒,好好睡,大哥疼你。」他溫柔地在她額角一吻,喃喃地訴出心底深處的話。

  夠了,他也只能如此偷偷地表達愛意了。

  蕭辰驀然起身,以掌風拍熄燭火,在黑暗中大步踏出秋霜的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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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50:01
第六章

  大柳樹屹立碧綠溪畔八十載,看盡秋水村的悲歡離合,綠柳條兒冬枯春榮,如同人生一樣有悲有喜,與人們一年又一年地檀變著。

  南風吹來,夏雷響在遠山之巔,山上的桃子結實柔柔,香甜的氣味隨風飄散而下,秋霜的悲傷淡了,心思也成熟了。

  生活恢復以往的步調,她仍然每天種菜、養雞、燒飯、上山巡視桃子的生長情況,更多的時間她用來陪伴在父親身邊。

  每天中午,蕭辰也依然教她唸書,有時兩人並肩坐在大柳樹下講詩,有時則沿著碧綠溪散步聊天。

  他們維持著兄妹般的情誼,似雲淡,如風輕,但是彼此心裡都有一股難言的火苗。

  秋天的腳步近了,這日午後,秋霜忙完家務,見阿晴和阿雷陪著秋結嬉戲,便放心地拿了書本,準備到大柳樹下上課。

  她一眼看到桌邊的一件長衫外衣,那是蕭辰吃飯時脫下來的,如今外頭秋意微涼,他穿著薄衫,恐怕是擋不住秋風淒冷吧。

  她拿起外衣,走到大柳樹邊,見蕭辰正在撥弄溪水洗臉。

  「大哥,這水涼,不要玩水。」

  蕭辰笑了。「瞧你像管教阿雷一樣,如今也來管教大哥了。」

  「我哪有啊?」秋霜微紅了臉,遞出外衣。「天氣冷,你穿著吧!」

  蕭辰接過了外衣。「我不冷,這秋高氣爽挺舒服的。霜兒,今天不講課了,咱們走走。」

  秋霜略感失望。「可是這本書還有好多還沒講。」

  「不需要我講了,你不是已經看過了?」

  「是看過了,有些還不太懂。」

  「你不懂再拿來問我,其實大哥已經江郎才盡,沒什麼可以教你了。」

  秋霜更失望了,是大哥刻意避開她嗎?自從那一夜他抱她回房後,她發現他總是若有若無地迴避她。

  一股涼風襲來,她不自主地打個寒顫。

  「瞧你!」蕭辰將外衣披在她肩上。「帶了我的衣服出來,倒忘了為自已添衣裳。」

  他的手指輕觸她的肩,她微微縮身。「我不冷。」

  「穿著吧!」蕭辰為她拉攏長衫。「你如果生病了,可沒人燒飯給我吃了。」

  秋霜想拿下長衫。「我……我回去了。」

  蕭辰按住她柔弱無骨的手掌。「霜兒,願意陪我走走嗎?」

  秋霜慌忙收回手,蕭辰也立刻放開。

  兩人沿著碧綠溪而行,風涼,心卻是暖的。

  「田里快收成了,霜兒,你看那片金色的稻穗,好亮麗!」

  秋霜望向對岸的稻梗田陌,燥熱的臉頰感受到秋風的涼意。

  「可今年收成不好呢,稀稀疏疏的,往年都像是整片的黃金。」

  「不過,也夠自給自足了。」

  「是啊,大家都平安,真好。」

  「平安……真的很好。」

  此刻恬靜安寧,溪流潺潺,景色如詩,蕭辰好願美景長存,拋開了一切過往,不再孤獨,就讓他陪伴霜兒一生一世……

  兩人默默走著,各懷心事。

  近處山坡有人跟他們打招呼:「蕭辰,我這裡的蘋果熟了,來采幾顆回去吧。」

  蕭辰拉著秋霜爬上山坡。

  「多謝石頭兄,下回我進城,再幫小石子帶糖果回來。」

  「哈!上回的糖還沒吃完呢!小石子他娘藏起來了,要小石子幫忙喂雞才肯給他吃。」曾石頭爽朗地笑著。

  「石頭嫂教子有方喔!」蕭辰笑著。「我下次多帶一些糖回來就是。」

  曾石頭摘了蘋果給秋霜。「霜兒,拿去吃,我再裝一籃帶給秋老頭。」

  「謝謝石頭哥哥。」秋霜拿過蘋果。「我就不再拿了,你還要背去鎮上賣了換銀兩。」

  「唉!不想去鎮上了,賺不到錢。」曾石頭采著樹上的蘋果,長吁短歎地。

  秋霜咬著蘋果。「怎會賺不到錢?你的蘋果又脆又甜,很好吃呢!」

  「別說了,我每次去鎮裡擺攤子,官府就立刻過來收稅,有一年我還倒貼二兩銀子,不如學霜兒你醃了桃子,我也曬個蘋果乾,留著自己吃吧。」

  「真的這樣啊?」秋霜瞪大眼,眸子是不解世事的單純。

  蕭辰道:「苛捐雜稅,老百姓難過啊!霜兒,你還是不要知道世間醜惡。」

  秋霜道:「每年官府來催稅,爹就開始發愁,原來官府還收很多稅啊?」

  曾石頭道:「霜兒,你知道的愈少,煩惱也愈少。蕭兄弟啊,你可要好好對待霜兒喔!」

  「霜兒是我的妹子,我當然會照顧她。」蕭辰沉靜地回答著。

  「還什麼妹子?這些年你吃了霜兒燒的飯,就不要再耽誤人家了。」

  秋霜剛咬下一口蘋果,趕忙吞了下去。「石頭哥哥,你……」

  「霜兒想罵人嗎?」曾石頭笑道:「我還沒聽過霜兒罵人哩!瞧!臉蛋比蘋果還紅啊!」

  「石頭哥哥!」秋霜腳一跺,想要跑開,卻差點撞上身邊的蘋果樹。

  蕭辰急忙拉住她。「小心!」

  秋霜站住腳,掙開他的手。

  「我先回去了。」說著便低頭跑掉。

  曾石頭整理好兩簍蘋果。

  「一簍給阿雷他們,一簍你帶給秋老頭。」

  見他猶注目秋霜的奔跑腳步,曾石頭笑道: 「她都穿上你的衣服,你就不要再陪她相親了,去把好霜兒訂下來吧!」

  蕭辰吃著蘋果,心思紛飛。沒有人知道他隱身在秋水村,這是否代表他可以許諾秋霜和孩子們一個安穩的生活?

  他沒有把握。

  接過曾石頭的兩簍蘋果,蕭辰繼續漫步在溪畔林間,只是少了身邊的柔言軟語,秋風一陣陣地吹來,似乎真的有點冷呢!

  ???

  這日中午學堂下了課,大家各自回家吃飯休息,蕭辰照例最後離開。出了門,看到村口鬧烘烘的,便走過去一探究竟。

  一個官差在牆上貼好告示,正等著秋水村的村民請他念告示。

  曾婆婆念道:「人頭……這什麼字?一兩……加……這又是什麼字?」

  「曾婆婆,你平常不用功學認字呵!」王大田大聲道:「上頭是說,以後要課人頭稅,每個人頭一年一兩,然後今年還要加賦。」

  曾婆婆皺眉道:「我家十個人頭,不就要交十兩?」

  眾人紛紛議論,卻又壓低聲音不敢讓官差聽到。

  官差等得發閒。

  「你們都看得懂啊?我知道了,金大夫說你們有個先生又醫病又教書,害他這些年少了很多收入。」

  王大田道:「金大夫診金那麼貴,又醫不好,誰去看他啊?」

  官差道:「好了,既然不用我念了,你們好好準備,一個月後就來收稅。」

  「一個月?」眾人驚叫著。「又是人頭稅又是秋賦,拿不出來啊!」

  官差跳上馬,準備離開。

  「我管你們來不來得及!總之,到時候準備好,否則就把你們送進牢裡。」

  蕭辰上前拉住馬匹,那馬兒竟也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官差怒道: 「你敢攔本大爺的馬?不想活了嗎?」

  蕭辰仍是穩穩地扯緊馬韁。

  「人頭稅這名目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為什麼今年要徵收呢?」

  「縣衙沒錢,你們老百姓就得繳稅,還嗦什麼?」

  巧立名目,以百姓為魚肉!這就是民間疾苦啊!蕭辰潛隱多年的激情個性幾欲爆發而出,恨不得當場扯下這個官差,但一轉念間,還是忍了下來。

  曾石頭對著官差叫道:「如果現在賣收成,人家知道我們急著換銀子,怎麼有好價錢呢?還不是被縣裡的有錢人給賤買了?」

  「是啊!官商勾結啊!」又有人叫道。

  官差揚起鞭子拍向蕭辰。

  「還敢再鬧?先抓了你們這些刁民!」

  蕭辰鬆開馬韁,任官差揚長而去,眾人紛紛圍向蕭辰。

  「蕭辰啊,你見過世面,你幫我們拿拿主意吧!」

  蕭辰天生俠義心腸,他忘了之所以要隱身在秋水村的目的,他大聲道:「官府不講理,苛政猛於虎,我回去寫封陳情書,明天就送去縣衙。」

  王大田挺身道:「我跟你一起去。」

  又有幾個男人喊道:「我們也一起去!什麼人頭稅嘛?我如果活四十年,一年繳一兩,你說,我值四十兩嗎?」

  「阿富,我看你是一文不值呵!」

  村人一面擔憂著,一面打鬧取笑,真是一群樂天知命的化外之民,可是在橫暴無理的皇權下,他們能繼續安居樂業嗎?

  蕭辰熟知官僚作業,他對陳情書沒有十足把握,但他總得一試。

  抬眼望見人群外的秋霜,只見她也盯著他,臉上掛著焦慮。

  霜兒是在擔心自己嗎?蕭辰知道她會為他預備好上路的乾糧,也會叮囑阿晴幫他打點行囊,她瞭解他,她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

  蕭辰暗自發誓,他一定要給村民和秋霜安穩的生活,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

  蕭辰和村人連日奔走,寫了文情並茂的陳情書,懇求延遲繳稅期限,並要求免除不合理的人頭稅,可是幾次陳情書送進去,仍無法見上縣太爺一面。

  倒是官差又來貼了一次告示,說是可以以物抵稅:二十斤稻穀抵一兩銀子、一百斤蘋果抵一兩銀子、一百斤桃子抵一兩銀子、二十匹錦緞抵一兩銀子……

  村民們愈看愈無奈,回頭各自挖了藏在牆縫或床底的碎銀,不然就是四處借支,個個愁眉苦臉。

  看到認命的村民,蕭辰感到痛心。他們是這麼善良,他們不過是安分守己過活,哪有餘力再供給貪婪無盡的官府啊?

  一個月後,縣太爺金文樹率著隨從,浩浩蕩蕩親自前來收稅。

  村人們不只彼此借錢,也互補不足的農作物,蕭辰也叫秋霜把阿晴的嫁妝錢拿了出來。雖是如此,金文樹命屬下點收時,仍然不足五十兩銀子。

  金文樹坐在特地搬來的軟墊大椅上,怒道:「本官替朝廷收稅,豈可輕忽?你們說,這不夠的五十兩,什麼時候補足?」

  蕭辰站上前道:「秋水村最多只能拿這些出來了。」

  「我都同意你們以物易稅了,怎麼還繳不出來,是不是藏私啊?」

  「今年雨水薄,田里普遍收成不好,老爺你又在這個時候加稅,是雪上加霜啊!」

  「你是誰?講話沒大沒小的!」有人湊到金文樹耳邊低語幾句,他又打量著蕭辰。「你就是蕭辰?你的文筆不錯嘛!也害我族弟金大夫做不到秋水村的生意。」

  「當大夫的是醫人病痛,不是做生意。」蕭辰背脊挺得筆直,毫無懼色。

  「村野鄙夫還會講話呢……」金文樹斜睨他一眼,卻被他眼裡射出的銳氣嚇了老大一跳,好像看到一個威猛的武將站在眼前。

  「你……你給我記著!」金文樹撫著心口。「你們說,本官什麼時候再派人來收五十兩?」

  村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蕭辰又道:「老爺,草民說過,我們再也拿不出來了。」

  「你們不是還藏著私糧嗎?全部給我交出來!」金文樹惱羞成怒。

  「金老爺,朝廷要收稅,我們不敢抗拒,可是你也要顧慮我們的生活。我們能拿出來的,全部都拿了,留在身邊的,不過是要過冬的微薄口糧而已。」

  「你們要吃飯,自己去想辦法!」金文樹站起,伸手一揮。「來人呀!給我一家一家的搜!」

  村民起了騷動。

  蕭辰護在眾人之前,義正辭嚴地道:「金老爺,你為人父母官,不知體恤民情,反而濫徵稅捐,圖利他人!聽說你開徵的人頭稅是用來修築你的府第,這實在教我們老百姓難以信服。」

  「你亂說什麼?你這個窮酸書生敢再鬧,我先把你拿下!」

  蕭辰一夫當關。

  「老爺,請你不要再招惹民怨。我們不是不交稅,只是請老爺展延期限,過了這個冬天,明年有了收成以後再一齊補足。還有,人頭稅無憑無據,還請老爺出示朝廷文告。」

  這個小山村竟有這種厲害角色!金文樹有點心虛,但仍指著他罵道:「我還等到那個時候嗎?今年的稅今年就要交!」

  幾個差役湧上前,準備進屋搜查,蕭辰右手擋住。

  「你們要過去,先過我這一關。」

  後頭幾個婆婆輕聲勸著:「蕭辰,我們回去拿米吧!不要惹縣太爺!」

  「沒有米,大家就捱不過這個冬天了。」蕭辰轉頭道:「你們放心,請大家退後。」

  一個差役上前要拖開蕭辰,卻被他手臂一拉,狠狠地摔了出去。

  眾差役們喧嘩著,個個提劍砍了上來。

  村民們驚呼,卻見蕭辰不慌不忙地施展拳腳,奪劍傷人,不花片刻工夫,便把一群裝腔作勢的差役打在地上哀號。

  金文樹嚇得屁滾尿流,躲在他的大椅後面。

  「你!你!你……沒有王法,你竟敢公然抗命!」

  「草民不敢抗命,只是請老爺體諒民生疾苦,不要再逼稅了。」蕭辰語氣平靜和緩,微微躬身。「若有天災欠收,朝廷尚且免賦,今年秋水村確是收成不足,還請老爺親口應允,欠下的稅明年再繳吧!」

  「如果……如果我不應允呢?」金文樹結結巴巴地,渾身發抖。

  蕭辰上前一步,居高臨下望著金文樹,手指頭骨節咯咯作響,語氣嚴峻地道:「老爺平時嚴刑逼供,你現在明白被逼著說話的感覺嗎?」

  「你……你敢逼本官?」

  「官逼民反,但是草民不敢反我天朝,只希望老爺體恤百姓。」蕭辰一掌拍上他的大椅,將椅背擊個粉碎。「請老爺答應草民的要求。」

  金文樹被飛散的木屑嚇得坐倒在地,抬頭一看,蕭辰更像是戰場上衝鋒陷陣的神武大將。

  「我……我答應就是。」

  「請老爺親口跟村民說。」蕭辰上前用力扶起他。

  金文樹被蕭辰健壯的臂膀一撐,又是嚇得魂不附體。

  「好……好,你們秋水村的……人聽著,今年的稅免……免了,明……明年再說吧!」

  「多謝金老爺!」蕭辰手掌放開,金文樹立刻跌個四腳朝天。

  好不容易費了一番功夫,金文樹和隨從狼狽不堪地爬起,收拾了秋水村上繳的銀子和作物,一群人落荒而逃。

  所有村民屏氣凝神看完這一幕,總算有人開口道: 「蕭兄弟,多謝你了!」

  「哇!你功夫真好啊!」王大田一拳打在蕭辰肩上。「真人不露相!」

  村民紛紛向蕭辰致謝,至少他們可以過一個好年了。

  曾婆婆憂心地道:「蕭辰,你這樣做,會不會惹怒金老爺?你要不要離開避一避?」

  「我是做得過分,可這些狗官就是欺善怕惡。我不會走的,萬一有什麼事,我會留在秋水村擔當一切。」

  眾人道:「是我們交不起稅,有事大家一起擔!」

  蕭辰道:「蕭辰做的不好,只怕狗官不會就此罷休,另外還會想法子整人。」

  曾石頭大咧咧地道:「交了稅餓肚子,不交稅至少還可以吃飽幾個月,我們怕什麼?秋水村是我們的家鄉,我們要陪蕭辰一起對付狗官。」

  「對!對付狗官!」眾人又是熱烈響應。

  村民們圍著蕭辰談論一陣子,這才三三兩兩地離去。

  阿晴過去拉他的手。「爹,霜姑姑好擔心你,從剛剛一直在哭。」

  蕭辰望見了秋霜正在抹淚,走過去拍拍她的肩。

  「好妹子,我很好,不要擔心。」

  這一拍,拍掉秋霜緊繃的心情,淚水又如水瀑般的垂下。

  「好多人拿劍殺你,我真的很怕……」

  「不要怕了,我現在不是沒事嗎?」

  阿雷也道:「我就告訴霜姑姑,爹武功高強,叫她不要害怕,可是她還一直哭。」

  蕭辰笑著摸阿雷的頭。「知道爹厲害了吧!以後叫你練功夫,還敢不敢偷懶?」

  阿雷大聲地道:「我不偷懶了,我以後也要打狗官。」

  秋霜破涕為笑,擦了擦眼。「我膽小,連阿雷也笑我了。」

  蕭辰看到她紅腫的眼,憐惜地道:「看你哭成這樣,回去要敷一敷。」

  「嗯,我該回去煮晚飯了。存糧不多,以後會吃得比較少。」

  阿晴體貼地道:「霜姑姑,沒關係,我們在一起就好。」

  蕭辰細細品味「我們在一起就好」這句話,此情此景,他們四人不就像是賦歸的一家人嗎?

  然而,他卻無法給秋霜任何承諾。雖然嬋娟的身影漸淡,他對秋霜的愛意日深,但是他今日現身,是否會暴露身份、甚至惹來殺身之禍?

  「霜兒,你們在外地有沒有親戚?我送你們和阿晴阿雷出去。」

  阿雷搶問道:「爹,為什麼要走?村裡的人都要留下來呀!」

  「我今天欺負了縣太爺,他以後一定會找我麻煩,我怕連累你們。」

  「我們秋家世居秋水村,在外地沒有親人。」秋霜堅定地道:「我不會走的,大哥所做都是為了秋水村,我會留下來陪大哥。」

  「對!我們也要陪爹!」阿晴緊抓蕭辰的手,無限崇敬地仰望父親。

  蕭辰笑著輕拍兩個孩子的頭。

  「爹有話和霜姑姑說,你們先回去找秋爺爺,他一定等很久了,記得順便幫霜姑姑洗菜。」

  阿雷露出狡猾的笑容。「我知道了,爹又要和霜姑姑散步了!好多伯母和婆婆都在問,為什麼爹不娶霜姑姑呢?」

  阿雷竟然當麵點了出來,秋霜窘迫得不知手腳往哪裡擺,蕭辰則是輕斥一聲:「還不快去?」

  兩個頑童一溜煙地跑掉。

  蕭辰道:「小孩子亂說話,你不要介意。」

  「沒什麼,我們是兄妹嘛!別人倒誤會了。」秋霜燒燙著臉,心裡五味雜陳,一再地告訴自己,他只當她是妹子。

  「霜兒,有一件事情拜託你。」蕭辰語氣凝重。

  「大哥有事就說,不要拜託。」

  「如果我發生了什麼事,請你一定要幫我照顧阿晴和阿雷。這世上,除了我之外,他們就和你最親了。」

  秋霜驚道:「你會有什麼事?是金老爺會對付你嗎?那你要趕快離開秋水村呀!」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離開,只是……我怕有什麼意外。」

  「不會的,大哥,你不會有意外!」秋霜急得淚珠兒在眼眶打轉。「我寧可這個冬天挨餓,也不要你逼那個狗官,惹禍上身啊!」

  「唉!是天生義氣使然吧,我就是看不慣不合理的事情。讓你擔心了。」

  「對不起,是我讓你擔心。可是……可是你真的不能有什麼意外啊!」

  兩串晶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像是跌落碧綠溪的雨水,蕩起蕭辰心底的漣漪。

  「我也是隨便說說,你不要放在心上。」蕭辰安慰著她,心中還是沒有把握,他逃了快十年,還能再逃嗎?

  「真的?」

  「真的。」他舉袖為她擦了淚。

  秋霜展露笑靨,忙退後一步,拿了自己的手絹擦了臉。

  「大哥,你這些日子忙,好久沒教我唸書了,明天我們再繼續念,好不好?」

  「好,我還要考考你,看你有沒有忘記以前的功課。」

  「你考吧!考得好有沒有獎勵?」秋霜雀躍著。

  「換我下廚一天好了。」

  「算了!」秋霜笑著。「我還是故意考壞一點。」

  兩人都笑了。

  斜陽照上碧綠溪,像是一條金碧輝煌的黃金織錦;斜陽也為他們拉出長長的影子,影子交疊,似是相擁而行。

  蕭辰看到纏疊的影子,心思不覺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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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連日天氣陰霾,似乎是要降下大雪的先兆。

  蕭辰在秋家庭前劈柴,準備隆冬生火所需。秋霜則坐在一旁看書,她不時從書頁中抬起眼,偷覷蕭辰那流汗的、專注的臉孔。

  「爹!」阿雷跑了過來,神色驚慌地道:「村子口來了好多官兵,指名要找爹耶!」

  秋霜掉下了書本,憂心道:「糟了,金老爺來找你麻煩了。」

  蕭辰神色自若。「別怕,我又沒做壞事,且讓我去會他一會,看他要做什麼。」

  還沒到村子口,就聽到大嗓門的王大田道:「什麼山賊同夥?我看金老爺才和賊寇一窩呢!」

  曾婆婆也道:「你們官兵不講理,只會聽貪官的話,要抓賊到山裡抓,不要到秋水村抓!」

  只見一個年輕軍官高踞馬匹之上,不耐煩地道:「我看你們秋水村倒成了山賊窩了,別嗦,快!快把蕭辰交出來。」

  蕭辰不理會秋霜在後頭拉他,昂然挺身而出,目光灼灼地道:「請問這位軍爺,你找蕭辰有何貴幹?」

  「你就是蕭辰?」那軍官拿馬鞭指著他。「金文樹縣令上報都指揮司,說你與鍾吉等一干山賊藏匿秋水村,本爺今天就來拿下你們一夥賊人了!」

  蕭辰望了那軍官身後約五百名兵騎的陣仗,依然毫無畏色。

  「秋水村沒有賊人,這裡只有善良的平民百姓。再說,草民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不是什麼山賊。大人如果要剿討山賊,應該往山裡追去,為何來此擾民呢?」

  蕭辰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氣度從容,那軍官楞了楞,這才仔細瞧了蕭辰的面貌。這一看之下,不由得睜大了眼。

  蕭辰也認出他來了,拱手道:「高羿,別來無恙?如今你也升為將官了。」

  「你?」高羿聽得蕭辰喊出他的名字,表情轉為驚喜。他立刻翻身下馬,上前握住了蕭辰的臂膀。「楊大哥,真的是你?這麼多年沒見了……」

  「快十年了吧!」蕭辰百感交集,該來的畢竟躲不過。

  「楊大哥,你為什麼變成蕭辰了呢?」高羿仍興奮地搖著他。

  在場的人都呆住了。秋水村人不懂這位軍爺為何喊蕭辰為楊大哥,而隨行的兵了則不解他們的將領為何和賊人歡喜相認。

  最驚訝的就是縣衙捕頭了,他急忙道:「向參將,這個蕭辰是山賊首腦之一您今日的目的就是要……」

  「別吵!」高羿揮了揮手。「我說他不是山賊就不是山賊!」

  捕頭又上前道:「可都指揮司下令,您……」

  「我自然會去抓山賊,還要你這個小小的地方捕頭管嗎?」高羿瞪了那捕頭一眼。「恐怕你沒聽過咱楊大哥的名號吧?」

  片刻之間,情勢有了大逆轉,眾人還是暗暗吃驚,蕭辰不欲高羿再說下去,阻止他道: 「算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你今天來不是要剿山賊嗎?」

  「是啊!」高羿一拍掌。「我追鍾吉那夥人三個多月了,總是讓他給逃掉了,那天聽金文樹說這裡有同黨賊人,我馬上帶兵過來,沒想到竟然是楊大哥你!」

  「我得罪金老爺,是他故意陷害我,還請高大人明察。」

  「大哥說什麼客氣話!」高羿大力地拍上蕭辰的肩頭。「那金文樹看起來獐頭鼠目,我就知道他心術不正,果然是冤枉好人了。」

  「那麼下次你不會亂抓人了?」蕭辰微笑問他。

  「唉!是小弟不才!不明是非!」高羿猛敲著頭,一副懊惱表情。

  其餘軍士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平時趾高氣昂的參將竟然在此一布衣平民面前必恭必敬,這位叫做蕭辰的老百姓到底是什麼人物啊?

  ???

  「高大人,說到剿滅山賊,這附近地形我熟,或許可略盡棉薄之力。」

  「不要叫我大人啦!」高羿臉紅耳赤地。「若論帶兵打仗,你還是我的師父呢!如果當年……」

  「高羿,待會兒再說吧!你請弟兄們先紮營,然後我們再一起共商大計。」

  「好!都聽楊大哥的!」高羿言聽計從,好像現場地位最高的是蕭辰,而不是他這位握有兵權的大將。

  蕭辰見高羿開始調度指揮,他也轉向村民道:「大家放心,沒事了,高大人的部隊紀律嚴明,不會擾亂各位的生活。」

  「蕭辰啊,這是怎麼回事?」王大田問出了大家共同的問題。

  「我和高大人是舊識。」蕭辰簡短地回答。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滿足大家的好奇心,王大田還想再問,但蕭辰已走回高羿身邊與他低語著。秋霜突然覺得蕭辰變得好陌生。他有他的過去,而她只知道嬋娟這一部分而已,在他十八歲離開京城之前,他有什麼經歷呢?

  「霜姑姑,為什麼那個人叫爹楊大哥?」阿雷拉著秋霜問道。

  「我也不知道。」秋霜落寞地回答。

  蕭辰望見了她,遂停止和高羿的對話,囑咐她道:「霜兒,你先帶孩子回去,我晚點再回去。」

  「他們是你的孩子?」高羿熱烈地瞧著阿晴阿雷,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的。「是大小姐的孩子?」

  蕭辰點點頭。

  阿晴被看得不舒服。「霜姑姑,那大個子好討厭喲!」

  秋霜拉過阿晴,低聲道:「我們回家,別管他了。」

  秋霜的心逐漸沉下,她有個預感,蕭辰離她愈來愈遠了。

  ???

  十天後,高羿帶著掃賊軍隊從深山出來,身後縛了十來個賊人。

  「楊大哥!」高羿喜形於色地道:「幸好這次你帶我們走山路,還根據地勢佈兵圍剿,能滅掉這股朝廷的心腹之患,都是大哥的功勞呵!」

  「是你治兵有道,訓練精良。」蕭辰不欲居功,心中掛念的是一對兒女和秋霜。

  高羿感歎道:「昔日小飛將光采仍在,只是……」

  「那是過去的事了。」蕭辰微笑道:「你答應不說的。」

  「楊大哥,你放心!」高羿大拍胸脯,信心滿滿地保證道:「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大將軍也不會知道。」

  蕭辰望看寒風中抖瑟的枯樹,低頭道:「我不冀求義父原諒我,也許,我應該回去看他。」

  「你千萬不能回去!」高羿大大地搖頭。「大將軍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說吧。」蕭辰無奈地一笑。

  高羿不欲再入秋水村擾民,兩人在山路岔口分了手,蕭辰暫且擱下心事,加快腳步趕下山。

  遠遠地看到村人聚在一起,有人看到他,高興地大喊:「蕭辰回來了!!」

  「高將軍已經大破山賊,大家可以放心過年了。」蕭辰愉快地向大家宣佈,卻看到愁眉不展的村人面孔。

  「才趕走山賊,卻趕不走朝廷的狗官啊!」秋結大歎著。

  「是怎麼回事?」

  「前兩天縣府又來貼告示了。」曾石頭邊說邊引蕭辰到告示牆上。「說是咱秋水村有金礦脈,過了年朝廷就要派員來挖金礦,明年秋水村一律停止耕種,大家都要一起採礦。」

  「豈有此理!」蕭辰看完告示,眼裡射出從未有過的怒意。

  「這都是金文樹那狗官搞的鬼。」王大田忿忿不平地道:「吳家兄弟剛回來過年,他們在城裡就聽說那狗官勾結巡撫,上書朝廷要在秋水村採礦,而朝廷竟然也頒下聖旨,還規定要采多少斤兩哩!」

  「村裡根本沒有金礦脈,怎採得出來啊?」有人質疑道。

  「采不出來,他們就跟老百姓要!」蕭辰握緊拳頭。

  採礦是天朝最無理的政令,皇帝向來昏庸不視事,而掌權太監一味歌功頌德,只要一聽地方呈報礦產即立令開採,不足部分則要求百姓補足,二十多年來,早已造成許多百姓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我們連銀子都挖不出來!哪變得出黃金呵?」

  「那個狗官差還說,山要挖,田要挖,連屋子也要拆了挖,看看我們有沒有私藏!」

  王大田吼道:「我如果藏了黃金,早就蓋大屋、買田地,也不要貢獻給這個他媽的朝廷。」

  蕭辰心中沉重無比。「唉!是我惹了金文樹,是我害了秋水村。」

  曾婆婆安慰著:「蕭辰,你說什麼話呢?大家平安過年,感激你都來不及了。」

  秋結分析道:「秋水村上繳的稅捐向來最少,金文樹早就把秋水村恨得牙癢癢的。那狗官不知道幾個月前就上書朝廷了,就算沒有抗稅,還是免不了要開金礦!」

  曹石頭道:「我爺爺說過,以前就傳言秋水村有金礦脈,其實哪裡是黃金,那是我們的秋收稻穀啊!那一粒粒米都是辛苦種出來的,當然像黃金一樣寶貴了。誰知話傳了出去,狗官就以為這裡有金礦了。」

  粒粒辛苦,粒粒黃金,老百姓的甘苦又豈是廟堂高官所能認知的!

  「我一定會想辦法。」蕭辰握緊了拳頭。

  ???

  夜裡,蕭辰又來到了大柳樹下。

  寒冬柳葉凋零,碧綠溪也幾乎凍凝結冰,四野儘是一片死寂,而他那高大的身影更顯得孤挺卓然。

  他聽到背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霜兒,你還沒睡?」

  秋霜走到他的身邊,低頭絞著手指道:「這些天你不在,我睡不著,常常半夜起來到外面走走。」「為什麼會睡不著?」蕭辰關心地問著。

  「我……我想等你回來。」

  「唉!霜兒!」蕭辰心底湧起熱流,細細地審視幽淡星光下的秋霜。

  秋霜慌忙垂下眼,心跳得好快。

  「大哥,今天晚上你吃得少,我再去幫你煮碗麵。」說著就要往回走。

  「不用了。」他拉住她的手。「我不餓。」

  他握得好緊呵!秋霜稍微掙了一下,卻又掙脫不開,她全身驀然燒熱起來。「霜兒,我要去一趟京城。」

  「你去京城?」秋霜的火熱瞬間熄滅,她驚疑地問道:「去京城做什麼?」

  「我去保住秋水村。」蕭辰終於下定了決心。

  「為什麼要到京城呢?你要去找那位高將軍嗎?」

  「高羿他沒有辦法,但是我可以找到更有辦法的人。」

  「皇帝下聖旨要采金礦,我們還會有什麼辦法啊?」秋霜急切地問著。

  「大哥自然有辦法。我以前住過京城,認識一些人或許可以幫忙。」蕭辰不覺捏緊了她的掌心。秋霜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

  「大哥,不要去!那些壞心腸的官老爺要欺負秋水村,我們小老百姓根本沒有辦法的……」

  「不,秋水村是我們的家鄉,我不會讓那群無法無天的狗官欺負我們。」蕭辰語氣激動地道。

  原來他把秋水村當做是自己的家鄉了!秋霜又喜又愁。

  「可是京城那麼遠,你才剛打山賊回來,明天再找石頭哥哥他們商量吧!」

  「不用商量了,我待會兒就走。」蕭辰放下了秋霜的手,寒意再度包圍住兩人之間。

  「待會兒就走?」秋霜沒有辦法反應過來。過去十日蕭辰隨軍隊入山剿賊,她日夜擔憂他的安危,苦苦等待。好不容易他平安歸來,如今又要遠赴千里迢迢的京師,她確實再也放心不下。

  「還是將孩子托給你,霜兒,麻煩你了。」蕭辰已經見到她眼裡的淚光,心頭亦是一陣淒楚。也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

  「大哥,不要走!」秋霜的淚水應聲而下,切切地喊著:「霜兒不要你再去冒險,我只要你好好地待在秋水村!」

  「要給大家安穩的日子,我必須走這麼一趟。」蕭辰硬下心腸回答。

  「我不要過好日子,我只想跟大哥在一起啊!」秋霜柔腸百結,忍不住哭訴出深埋多時的女兒心事。

  蕭辰心中一震。他何嘗不知道她的情思呵!但他的過去和未來都是一條絆索,他不能讓秋霜對他投入感情,那只有為她帶來更多的痛苦罷了。

  他愛她,他不要她傷心流淚,他願她無憂無慮、幸福快樂。

  「傻妹子呵!」蕭辰舉起袖子輕輕為她拭淚,強笑道:「哭什麼呀!去一趟京城來回不過兩三個月,我們很快就再見面了。」

  「不要!」秋霜仍是任性地哭著。「我真的好擔心!」

  「霜兒怎麼不聽話了呢?」蕭辰強自露出笑容。「霜兒已經長大了,怎麼愈來愈喜歡哭呢?我走了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你爹,阿晴和阿雷也懂事了,多叫他們做事,不要累壞自己的身子。」

  秋霜抹著淚水,低頭不語。

  「好妹子,答應大哥。」蕭辰半命令地喚著。

  他永遠當她是小妹子,而他們就只能是兄妹情分!秋霜心頭一絞,淚珠兒又是大滴大滴的落下。

  她的淚水又觸動蕭辰的心結。他再度為她拭淚,這次是以他的手指,溫溫地、輕輕地撫上她的臉頰。

  秋霜不由自主地迎向他的目光,淚如泉湧。

  蕭辰凝望她,那雙淚眼是夏日雨後的碧綠溪,洪水滔滔,淚流不止。

  不能再看她了!否則他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蕭辰閉上眼,猛然將那纖弱的身軀抱進懷裡。

  「霜兒,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秋霜無力地攤軟在他的懷中,她已經聽不到他的話,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只想永永遠遠地依靠在這個厚實的胸膛上。

  「大哥,你要趕快回來,我等你。」

  蕭辰無法回答,他只能緊緊摟抱她,戀戀難捨。

  他會回來的,即使是魂魄歸來。

  ???

  翌日,雪花紛飛,秋水村人得知蕭辰夜赴京師,皆是一片訝然。

  他們對蕭辰敬重有加,這些年來他教村人讀書識字,也為秋水村做了不少事,尤其入秋抗稅事件以來,他們更覺得此人來歷不凡。然而沒有人問得出頭緒,連阿晴和阿雷對父親的過去也是一無所知。

  村人不再探究蕭辰的來歷,他們把希望放在蕭辰身上,大家各自回家拜菩薩,祈求蕭辰此行平安,並為秋水村免除開礦噩運。

  過了兩天——

  秋霜帶著阿晴和阿雷在屋內唸書,她的心思從書本裡飄開,一再地回味蕭辰那個溫暖的懷抱。屋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秋結起身應門,曾石頭幾乎是衝了進來。

  「這個……高將軍說要找阿晴阿雷,他很急!」

  高羿也是馬上衝進來,看到阿晴和阿雷就大聲喊道:「小少爺、小小姐,快!我要送你們上京師!」

  秋結看到孩子受到驚嚇,忙問道:「是怎麼回事?蕭辰他怎麼了?」

  「他完了!他必死無疑了!」高羿在屋子裡團團轉。

  秋霜變了臉色。「大哥發生什麼事?」

  「他沒事!只是他搶了我的令牌和快馬,一路無阻上京師了,」

  「你要抓他嗎?」秋霜急著問。

  「如果抓得回來就不用找小少爺了!」高羿來回跺著腳。「他去送死啊!」

  秋結道:「蕭辰是去找大官為秋水村說情,怎麼會去送死?」

  「他一定回去找他義父了。能不能說情是一回事,倒可能先被他義父殺了。」高羿面色凝重。

  「不會!」阿晴叫道:「爹不會死,沒有人會殺我爹!」

  「小小姐,你的大將軍爺爺可凶了!」高羿大歎一聲。「誰叫你爹當年犯下大錯呢?」

  「高將軍!」秋霜憂心忡忡地問道:「你是說他帶嬋娟姐私奔的事?」

  「你也知道?」高羿不得不對秋霜另眼相看,原來還是有人知道楊大哥的秘密。

  「我只知道這樣而已。那為什麼大哥的義父要殺他呢?」

  「唉!說來話長,他都沒跟你們說嗎?」高羿見各人神色迷惘,又俯身問向阿晴。「小小姐,你也不知道?」

  阿晴抓緊了秋霜的手,使勁地搖搖頭。

  「十年前……」高羿急急說起來。「大小姐即將和五王爺成親,楊大哥軍職在身,卻帶著大小姐跑掉了。嗯,大小姐就是楊大哥義父的女兒,也是他的義姐,你們說,這姐弟私奔怎得了!」

  曾石頭插嘴道:「又不是親姐弟。」

  「雖然不是親姐弟,但是大將軍顏面盡失。」高羿繼續道:「偏偏幾年前得知大小姐過世的消息,他更不能原諒楊大哥了。」

  秋霜明白了,原來蕭辰會和嬋娟躲進深山,為的就是躲避他義父的追捕。可是高羿口中的什麼王爺、大將軍,那不是故事或戲台才會出現的人物嗎?為什麼一下子都和蕭辰有了關聯?

  「沒時間多說了。楊大哥拿了我的令牌一路換騎快馬,我已經追不上了,我只怕他一見大將軍就得死!」

  秋霜愈聽愈心驚。蕭辰為了替秋水村求生路,不惜冒死去找他的大將軍義父,然而他可能求不了情,還枉送一條性命啊!

  她不由得顫聲道:「高將軍,請你……請你一定要救大哥!」

  「這不是在救了嗎?」高羿來回跺步。「大將軍一直以沒有子嗣為憾,偏偏二小姐也無所出,所以我才想要找小少爺和小小姐出面,或許還能挽回楊大哥一命!」

  「好!我要去救爹!」阿雷聽得一頭霧水,但他知道父親有難,也不管自己小小年紀,馬上挺身而出。

  「果然是虎父無犬子!小少爺、小小姐,我們一起走吧!」

  阿晴仍是緊拉著秋霜,驚慌地淌出眼淚。「霜姑姑,你帶我們去……」

  秋霜心裡早就願意陪伴孩子同行,然而一想到沒有人照顧老父,她一時無所適從,只能抬眼望向父親。

  秋結知她心意,點了點頭道:「霜兒,不用擔心爹,孩子還小,你就帶他們一起去吧!」

  「爹!」秋霜兩邊皆割捨不下,淚水直在眼眶打轉。

  「霜兒,有我曾石頭在,你儘管去吧!」雪石頭好言勸慰。「蕭辰是為了咱秋水村冒險,你們去救他,我會照料你爹的。」

  高羿催促著:「快走吧!馬車已經備妥了,詳情路上再跟你們說。」

  秋霜匆忙間為孩子帶上厚棉襖,在漫天大雪中,懷著焦慮不安的緊張心情,生平第一次離開了秋水村,踏上了未知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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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隆冬的京城,雨雪紛紛,天氣寒冷,而城裡的人車依舊熙來攘往,庸庸碌碌地為著功名富貴奔走。

  蕭辰來到一間雄偉的府邸門前,上頭扁額書寫著「大將軍府」,他已經在外頭徘徊一天了。

  此刻,他終於下定決心走向大門口。

  守衛的兵了趕著他。「哪來的鄉下人?這邊不准逗留,快走!」

  蕭辰站在台階下。「請你通報楊大將軍,楊晉回來了。」

  幾個兵於你看我、我看你,又嚷道:「誰回來了?沒有人認識你。」

  是不認識了,事隔十年,這些年輕的兵了又怎會認識他?蕭辰仍然傲立不動。

  「請你通報,楊晉在外頭等候。」

  兵丁們又要趕他,一個中年人正要出門,看了蕭辰一眼,罵道:「誰敢到將軍府門前鬧事!你這鄉下人找死啊!」

  「趙叔,不認得我了嗎?」蕭辰不慌不忙地道。

  趙叔是將軍府的老管家,他定睛望向蕭辰,臉上的表情由不耐轉為驚訝。

  「你……你是小將軍?是你?是晉少爺?」

  「我回來了。」

  趙叔驚喜地道:「真的是晉少爺,十年了,你終於回來了!」

  「麻煩你帶我去見義父。」蕭辰心平氣和地說著。

  「你真要見老爺?」趙叔驚喜的表情立即轉為黯淡。「唉!他一直不能原諒你,一提到你的名字,他老人家就要生氣!」

  「讓我進去吧!」

  趙叔遲疑道:「晉少爺,你不要進去,快走吧!老爺會殺死你的!」

  「我就是回來領死的。」蕭辰淡然一笑。

  走進迴廊,他目光流轉,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景色如常,只是人事皆改。

  在大廳等候良久,一名白髮老者鐵青著臉出來,蕭辰立刻跪下磕頭。

  「晉兒叩見爹。」

  大將軍楊浦穿著家居便服,往椅子上重重坐下。

  「你還有臉回來?」

  蕭辰又是伏身拜下。「是晉兒犯錯,今天回來接受懲罰。」

  「哼!懲罰?你的罪死十次都不夠!」楊浦怒聲道:「你身為將官,知法犯法,臨陣脫逃,又帶走我家嬋娟,你藏了十年,終於知道認錯了嗎?」

  「晉兒一開始就知錯。只是……只是嬋娟需要我。」

  「你還敢狡辯?」楊浦氣得站起來,拂下了桌面的茶碗,散了一地的碎片。「要不是你帶走嬋娟,她怎會那麼快死?」

  蕭辰知道多說無用,抬頭望向蒼老的義父,心如刀割。

  「晉兒讓爹傷心,又離家十年,未盡人子之道,是晉兒不孝。」

  「你也知道不孝嗎?」楊浦怒氣沖沖地數落著。「當年你親爹為救我而死,我憐你沒爹沒娘收你為義子,一心栽培你,你十二歲起就隨我練兵出征,立了不少戰功,人家說我楊浦是天朝飛將,而你楊晉是小飛將……」

  楊浦愈說愈無奈。

  「我視你如親生兒子,嬋娟是你的姐姐,而你竟然在嬋娟婚前一個月把她給帶走。結果呢!我不得不讓嬋媛代姐出嫁,嬋媛嫁得痛苦,幸好五王爺沒有怪罪,否則你又是罪加一等!」

  蕭辰無語。他與嬋娟之間的愛戀激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明白?只是累得義父和嬋媛受苦,那是年輕衝動的他所始料未及的。

  「晉兒知錯。」

  「你一句知錯就了結了嗎?嬋娟自幼體弱多病,你卻帶她四處奔波!她會死,完全是你的責任!」楊浦雙眼佈滿血絲。「八年前,你托人送來一個骨灰罈子,三言兩語寫了一封信,人卻逃得遠遠的,這就是你對嬋娟的態度嗎?」

  「我把一半的嬋娟帶在身邊……」

  「人都死了,你還能再給她什麼?」

  「爹,那兩年她真的很快樂,她說她得到有生以來的自由……」

  「不要說了,就算今日我不以害死嬋娟的罪名治你,也要以逃兵之罪處死你,楊晉,你可知罪?」「晉兒之罪,萬死難贖。」蕭辰又是磕頭。「只是臨死之前,還要請求爹一件事。」

  「待決死因,還敢有什麼要求?」楊浦吩咐手下:「來人,把他押下到地牢,明天立即執行鞭刑,讓大家看看逃兵的下場。」

  蕭辰急道:「爹,我有人命關天的事,請爹轉知五王爺,再請五王爺求皇上收回成命。」

  楊浦冷笑道:「一回來就要見皇上,我上早朝還見不到呢!」

  蕭辰急切陳述著:「我住的秋水村被迫開採金礦,如此一來,老百姓無法耕種,就沒辦法生活,而且還要繳各種苛捐雜稅!爹,我只想求見五王爺,告知民間疾苦。」

  「人世間誰不苦?」楊浦依然盛怒。「你又知道我的苦嗎?」

  蕭辰一震。「是晉兒讓爹傷心,晉兒只能以死謝罪,只是……秋水村兩百人的性命不能不顧。」「你是為了秋水村的人而來?還是為了贖罪而來?」

  「都有!晉兒自知藏身十年,死罪難逃,臨死之前只盼能為秋水村的村人做點事。」

  「你為他們做事?就不為我做事了嗎?」

  「晉兒應當衝鋒陷陣,以報爹的養育之恩,可是……晉兒自料軍法難容,義父深恩,晉兒只有來世再報。」蕭辰說完即拜伏於地。

  「來世?」楊浦淒涼地笑了。「我只有兩個女兒,原來是指望你這個義子繼承衣缽,誰知你就這樣帶走嬋娟,這是報答我的養育之恩嗎?」

  「晉兒罪無可赦,如今只求速死。只是臨死前,願見五王爺一面。」

  幾名將官聞訊趕來,一起跪下道:「請求大將軍開恩!當年小將軍戰功彪炳,練兵精良,我等都是小將軍一手調教,沒有小將軍,就沒有我等諸人,求大將軍免了小將軍的死罪。」

  「不可原諒!」楊浦指著蕭辰。「這十年來,他到哪裡去了?你們苦守邊關,他躲到什麼地方?」「小將軍他……」

  「什麼小將軍?楊晉早已被我除了軍籍。你們誰再求情,也一起接受鞭刑!」楊浦語氣嚴峻。「還有,不准你們向五王爺通風報信!」

  蕭辰轉向那群熟識的將官微笑道:「多謝你們,是我該死。」

  楊浦道:「還不綁去地牢?」

  蕭辰知道無望親見五王爺,又懇求道:「爹,嬋娟的一半骸骨也在秋水村待了將近四年的光陰,那是一個好地方。晉兒最後只求爹向五王爺代為說情,放秋水村一條生路。」

  見兵卒已拿繩索鐵鏈前來,蕭辰再度深深拜下。

  「晉兒叩別義父,」

  楊浦拂袖轉身,聽到鐵鏈叮噹的聲音,痛心不已,克制十年的老淚不覺汨汨而下。

  ???

  大營的校兵場上,積雪早已清除,朔風如刀,一萬士兵按陣排列,圍住場中的一個高台,全場靜默無聲。

  蕭辰雙手被高高地縛在高台粗木支架上,他的上衣被剝掉,袒露出平滑結實的背脊。風沙打在他的臉上,他仍然挺直身子,雙眼直視前方,毫無懼色。

  楊浦全副武裝,手拿皮鞭,大聲宣告著。

  「所有大營的將士們看到了,這就是叛逃的下場。不管你是兵、還是將,也不管你逃了五年、十年,這個楊晉,就是你們的榜樣。」風聲獵獵,楊浦指著蕭辰道:「當年楊晉身為軍中副將,不知表率,今日鞭笞三百,以徹傚尤!」

  鞭笞三百!眾人暗自抽了一口涼氣。一百下的鞭刑就可以致死,三百下的鞭笞,不就將人給打爛了?更何況楊晉是楊浦大將軍的愛子, 楊浦已是憤恨至極,一鞭往蕭辰背部抽打下去。

  「你這個不孝子!前十鞭讓本將軍親自教訓你!」

  痛徹心扉由背部傳來,蕭辰沒有叫喊,只是道:「爹……手勁弱了,晉兒不孝……沒能親侍身邊。」

  「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楊浦又顫抖著揮下一鞭,卻再也無力舉鞭,將長鞭交給行刑官。「給我打,狠狠的打!」

  一記又一記的鞭烙,在蕭辰背上割出血痕,他咬著牙承受應有的酷刑。在劇痛中,眼前的風沙捲起,黃澄澄地像是秋水村豐收的稻禾,而在阡陌中,站著那柔情似水、殷殷期盼的霜兒,她還在等他……

  「霜兒……霜兒……」他喃喃喚著,只有自己聽到。

  行刑官打得手軟。都已經鞭打五十下了,眼見這個楊晉皮開肉綻,血流如注,卻還是站得筆直,不喊一聲,換做是常人,早就昏死過去了。

  「打不下去了嗎?換人!」楊浦命令著。

  又是猛烈的鞭笞,蕭辰背上的血淌了下來,染紅了褲子。,他在不停歇的揚鞭聲中,使力喊道:「爹,求你……幫幫秋水村,求你……」

  楊浦轉到他身前,冷言問道:「到底秋水村有什麼?要你這樣捨命相求?」

  蕭辰腦海先是浮起秋霜嫣紅的臉頰,然後是兩個嬉笑的孩子,以及那群善良的村民。

  他忍著撕裂的痛苦,顫聲道:「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楊浦冷笑道:「嬋娟死了,你又再娶,生小孩了?」

  「不……他們……是嬋娟的……孩子。」

  「你和嬋娟有孩兒?」楊浦心頭為之大震。「你為什麼不說?」

  「我怕……爹責怪,爹既不見容於我,我怕孩兒……」

  「你怕我殺了你的孩兒嗎?」楊浦的聲音變得蒼老無比。

  「晉兒死而無憾,只求爹協力保住秋水村,讓孩子能在秋水村……好好長大……」蕭辰氣息已弱,眼皮也無力地閉了起來。

  「爹!爹!」

  遠方傳來兩個至親兒女的叫喚聲,悠悠緲緲地鑽入蕭辰的耳朵裡。

  是幻覺吧!他就要去見嬋娟了,她會不會責怪他沒有將兒女拉拔長大呢?唉,只是負了霜兒。他什麼都無法給她,還累得她照顧他的兒女。

  「爹!爹!」

  那聲音更近了,蕭辰的心在鞭打中也一塊塊地撕裂了。

  眾軍士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小孩和一個小姑娘跑進了整齊的軍伍裡,在行列間不斷奔跑,而帶他們來的高羿則礙於軍令,反而肅立軍伍之外,不敢貿然進入。

  秋霜已經看清楚台上那個血人兒,竟然就是她日思夜想的蕭辰,只見他動也不動地被綁著,不知是生是死,她忍不住淚水直流,全身幾乎虛軟無力,腳步也顛躓了。

  阿晴和阿雷則是驚懼不已。他們看到父親就要被打死了,又是害怕又是難過,但爹爹冒死救秋水村,他們這次就是來救爹爹!

  阿雷加快腳步,卻被地上石頭絆了一跤,秋霜趕過來扶起他,哽咽道:「阿雷,快,快去救你爹!」阿雷不顧手臉的擦傷,趕上了姐姐阿晴,仍是哭喊著:「爹!你們不要打我爹啊!」

  沒有人阻止他們的奔跑。

  執鞭的行刑官已經打了八十鞭,眼見楊浦神色有異,又見小孩哭著爬上高台,為免誤傷孩童,於是自作主張停下鞭刑。

  楊浦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兩個小孩跑上前抱住蕭辰。

  「爹!」阿晴哭得滿臉通紅。「你不能死啊!我不要你死啊!」

  「爹!爹!」阿雷死命抱著父親的腰,臉上沾滿了血。「爹啊!你還要教阿雷武功,我們還要幫霜姑姑摘桃子啊!」

  「阿雷、阿晴!」蕭辰在朦朧中睜開了眼。不是做夢,果然是他的孩兒, 他垂下兩行清淚。上天何其眷顧他呵!讓他臨死前還能見到孩子。

  「放開我爹!」阿晴四顧張望,雖是淚眼模糊,但語氣十分堅定。

  楊浦呆呆地看著阿晴。「這女娃兒……好像小時候的嬋娟……」

  「放開我爹!」阿晴看著眼前的老者,又是毫不畏懼地喊著。

  這就是嬋娟!楊浦的手掌微微顫抖。她身體不好,是他寵壞她了,她想要什麼,就可以得到什麼。所以一旦她要追求真愛,她就義無反顧地走了……

  風沙中,只有孩子的哭聲,還有他老淚縱橫的吸氣聲。

  高羿冒著受懲的風險奔到台前,與幾位同僚一見狀,立即互使眼色跪下求情。

  「屬下斗膽,楊大哥協助屬下剿滅亂賊有功,還請大將軍饒了楊大哥,也讓大將軍一家祖孫團圓。」

  楊浦深吸一口氣。早先幾年,他還盼著義子偕嬋娟歸來,豈料竟收到一個骨灰罈子,這教他情何以堪啊?偏生二女兒嬋媛嫁與五王爺十年,亦是膝下猶虛。多年來,他一人孤苦,不就渴望兒孫滿堂嗎?

  十載悠悠,眼前一身傲骨的年輕人,仍是他視如己出的兒子,也是他的女婿啊,而他們有了孩兒,那是他一個老人最大的寄望啊!

  「叫……爺爺!」蕭辰身上血流不止,意識逐漸模糊,拼著力氣道。

  「不要!」兩個孩子哭著抱緊父親。「他是壞人,不是爺爺!」

  楊浦心頭一緊,長長歎了一口氣。「放楊晉下來,著請城裡最好的大夫過府治傷,孩子……也一起回去吧!」

  在蕭辰被扶下時,他瞥見了台下的秋霜。突然之間,他覺得好安心,所有的痛苦掙扎都消失了,好像又回到碧綠溪的大柳樹下,與她共聽水聲淙淙,同看垂柳交舞,是無比恬適的身心安頓。

  霜兒!他默默地喚著她,終於暈了過去。

  ???

  大將軍府的大廳上,秋霜緊攬著兩個孩子,侷促不安地打量這間大屋子。

  她沒有住過這麼大的房子,也沒有看過這麼多衣飾華麗的人,更不懂那一套套繁瑣的禮儀,以致五王爺夫妻駕臨時,她也不知道要跪迎。

  阿晴握緊她的手,緊緊貼在她的身邊,阿雷則是警戒地到處張望,三個人皆是一身塵土血污,心裡仍掛念著送進裡頭療傷的蕭辰。

  「王爺王妃來了,還不下跪嗎?」一個丫環在旁邊喊著。

  秋霜嚇了一跳,更是不知所措地抱緊孩子。

  「不必多禮了。」嬋媛王妃微笑走過來。「這就是我姐姐的孩子?」

  見她有著和阿晴一樣的笑容,秋霜不覺放鬆了心情。

  「是,他們是嬋娟姐的孩子。」

  「你叫阿晴?你叫阿雷?」嬋媛俯身看著孩子,語氣溫和地道:「我是你們娘親的妹妹,你們多大年紀了?」

  阿晴將一張小臉埋入秋霜的懷裡,而阿雷也不說話,只是瞪大眼看這位美麗的貴婦。

  「叫阿姨!」秋霜有點窘迫,輕輕推著阿晴。「要回話啊!」

  阿晴和阿雷還是不叫,他們把這裡的人都當做是欺負爹爹的壞人了。

  嬋媛仍是笑著。「孩子怕生,沒關係,相處久就熟了。」

  秋霜只好幫孩子代答:「過了年阿晴九歲,阿雷八歲。」

  秋霜打從心底喜歡嬋媛王妃。她不只長得好看,人也和氣,大概嬋娟姐也是像她一樣漂亮吧!嬋媛轉向秋霜,笑問著:「請問你是……」

  「她是霜姑姑!」

  阿雷大聲地回答,連在大廳另一邊議事的五王爺和楊浦也為之側目。

  「阿雷,小聲點。」秋霜臉蛋浮起紅暈。「王妃,我……我叫秋霜,大家都叫我霜兒。」

  「霜兒,是你帶著孩子趕上京城嗎?」

  「不,是高大哥帶我們來的。」

  「高羿那粗人怎會打理小孩的生活呀!這一路恐怕是多虧你了。」嬋媛輕笑道:「我也很難想像晉哥哥一向縱馳沙場,竟能獨力帶大兩個孩子。阿雷,你爹會燒飯給你們吃嗎?」

  「爹才不會燒飯呢!都是霜姑姑做飯,然後我們吃飯!」阿雷仍是大聲地說話。

  「這孩子真像晉哥哥,講話自信又大聲。」嬋媛仍是笑得很開心。

  秋霜聽了一楞,那是他們所認識的小飛將楊晉,她從來沒有見過蕭辰自信大聲說話,她所認識的是一個沉穩安靜的蕭辰。如今,他回到了京城,他將會選擇哪一種身份呢?

  嬋媛見秋霜神情落寞,以為她是擔心蕭辰的傷勢。

  「霜兒,別擔心晉哥哥,他自小鍛煉得一身鋼筋鐵骨,而且大夫正在療傷,不會有事的。」

  「你不能再叫晉哥哥,要改口叫姐夫了。」五王爺笑著走過來,親密地握了握嬋媛的手。

  「姐夫也好,晉哥哥也好,都是親人嘛!」嬋媛嬌笑著。

  看到這一幕,秋霜竟又紅了臉,想到蕭辰臨去時的緊緊一握。

  五王爺望了秋霜問道:「你是秋水村的人?」

  五王爺長得高大威嚴,秋霜不由得畏怯地低下頭。「是。」

  「方纔岳父已經提過秋水村開礦的事,既然是楊晉捨命陳情,本王一定仔細查明再上奏皇兄,絕不讓你們秋水村有任何委屈。」

  「多謝王爺、王妃。」秋霜心頭一酸,想到蕭辰以性命換來秋水村的平安,眼淚就撲簌簌掉了下來。

  「瞧你!」嬋媛拉著五王爺。「你嚇壞霜兒了。」

  「沒有!」秋霜急忙拭淚道:「霜兒好高興,如果大哥知道了,他一定更高興。阿晴、阿雷,替爹爹向王爺道謝。」

  阿晴和阿雷乖乖地聽話。「多謝王爺。」

  五王爺哈哈大笑。「我還得多謝孩子的爹,是他陰錯陽差湊合了我和嬋媛的姻緣呢!對了,孩子也別叫我王爺了,我是他們的姨父,是不是?」

  嬋媛瞧著阿晴歎道:「如果我們有孩子,也這麼大了吧。」

  五王爺搖頭笑道:「別提這件事了,你姐姐的孩子也像是我們的孩子一樣。阿雷、阿晴,有空到姨父家來玩喔!」

  阿晴道:「爹還沒好,我們要照顧爹。」

  嬋媛輕撫阿晴的頭。「好乖!你們都是晉哥哥的好孩子。」

  她的溫言笑語讓阿晴放下戒心,抬起大眼望向這個漂亮的阿姨。

  「我娘跟你長得一樣嗎?」

  「嗯!很像!」嬋媛拉起阿晴的手。「你也長得很像你娘,不過這水靈靈的眼倒像霜兒呢!」

  「人家也說阿晴和霜姑姑很像。」阿晴得意洋洋地道。

  「沒有啦!」秋霜忙道:「秋水村的姑娘天天看山看水,心情開朗,每個人都帶著笑容,自然看起來都很像了。」

  嬋媛意味深長地望著秋霜。看她也不過十七、八歲,卻肯帶著兩個孩子,千里迢迢趕赴京師救人,她和楊晉之間有著怎樣的感情啊?

  「果然是個有靈氣的地方,難怪晉哥哥要拚死保住秋水村。唉!爹,你下手也太重了。」

  一直不發一語的楊浦又恢復冷峻的面容。

  「國有國法,軍有軍紀,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今日鞭他八十,已經算是額外施恩了。」

  五王爺也道:「嬋媛,你就不要怪岳父,當年邊防吃緊,楊晉卻以副將之尊逃軍,若當時被抓,恐怕就是砍頭死罪。」

  秋霜聽了一凜。有關蕭辰的過去,高羿已悉數告知她,但今日親見嚴刑峻法,感受又是格外深刻。

  他一定很愛嬋娟姐,所以他甘願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而她不過是個鄉下姑娘,又哪能在他心頭佔上一席之地呢?

  秋霜正自神傷,趙叔從裡頭出來道:「大夫已經幫晉少爺包紮止血,沒有大礙了,老爺是不是要進去看晉少爺?」

  五王爺道:「岳父,我們一起進去吧。」

  來到房門口,阿晴和阿雷馬上鑽了進去,其餘人也進去了,惟獨秋霜站在門邊,躊躇不敢進房。他們才是一家人,這是他們一家相聚的時刻,而她不過是蕭辰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五王爺扶著眼眶微紅的嬋媛出來,柔聲安慰著:「既然楊晉沒事,你也不要難過,他現在還很虛弱,過兩天我們再來看他吧。」

  嬋媛拭去眼角淚珠,見秋霜兀自發呆,即問道:「你怎麼不進去?你要好好照顧我姐夫啊!」

  這時趙叔也出來道:「霜兒姑娘,晉少爺在喚你呢!」

  秋霜心頭一緊,走進藥味撲鼻的房間,見到床上全身血跡斑斑、纏滿佈條的蕭辰,淚水又如斷線珍珠般落下。

  「霜兒!」蕭辰趴在床上,吃力地抬眼看她,手指微微動著。「都沒事了……」

  「大哥!」秋霜拋開所有的疑慮,立即跪到床邊,按住他的手指,兩人四目交對,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霜兒!」

  蕭辰背部劇痛,氣虛體弱,他講不出其它話來,但他只要喚著霜兒,握著她的手,他就安心了。

  「霜兒!」他感受她手裡的溫熱,疲倦的他很快地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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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3-26 11:53:20
第九章

  天微明,蕭辰醒了過來上眼就看到蜷縮在床前的秋霜。

  天這麼冷,她竟然坐在地上睡著了。該死,是他握住了她的手,害她不敢動彈,癡癡傻傻地坐在冰涼的地上受凍!

  蕭辰又氣又憐,放開被他握得通紅的小手,想要起身為她蓋上棉被,無奈他全身酸痛,不覺輕哼了一聲。

  輕微的聲響驚醒了秋霜。

  「大哥,你要做什麼?要喝水嗎?」

  「扶我起來。」

  「你躺著休息……」秋霜想要站起身,卻發現手腳都凍僵了,她只得羞澀地一笑。「大哥等一下,我……我爬不起來。」

  偏偏蕭辰趴在床上也是全身無力,無法扶她,他輕歎一聲,再次撫向她的手背,來回輕輕摩挲,試著溫熱她的血流。

  「孩子呢?」

  「他們在那邊椅子上睡,他們看你看得很晚,累壞了。」秋霜在他的撫觸之下,凍得青白的臉蛋立即呈現血色,全身也燥熱了起來。

  她撐起自己的身子坐在床沿,再小心翼翼地扶起蕭辰。

  蕭辰只覺頭暈目眩,根本無法坐直,秋霜趕緊以自己的身體撐住他。

  「大哥,還是躺下來吧!」

  「趴久了不舒服。」蕭辰的胸膛靠著秋霜的背部,臉頰摩擦著她的髮。「霜兒,你讓我靠一下。」秋霜無言地應允,她安靜坐著,聽他在她耳後呼吸。

  她承受著他的重量,雖重,但她願意承擔。

  蕭辰的雙手從她背後環了過來,拉住她的兩隻手掌,柔柔地撫摸著。

  他撫過她一根又一根的手指,按著她指節上的硬繭,想著,這是拿菜刀磨出來的,那是練字磨出來的……

  他再輕輕交握住她的五指。

  兩人就這樣坐著,彼此依偎取暖,彷彿時光無盡……

  天色漸漸地亮了。

  房門突然被打開,楊浦大步踏了進來。

  秋霜慌忙站起,蕭辰身體失去重心差點摔下,她趕忙扶住他。

  楊浦面無表情。「你醒了就好,還不躺下休息?不要再讓傷口裂了。」

  「多謝爹的關心。」蕭辰示意秋霜扶他趴回床上。

  「你叫秋霜是吧?」楊浦這才正眼看著秋霜。「這裡沒有你的事,你可以回秋水村了。」

  「爹!霜兒不是外人。」蕭辰忙以手撐在床板上。「晉兒需要她的照顧。」

  楊浦仍冷冷地道:「府裡有的是奴僕婢女,還需要鄉下來的小姑娘嗎?」

  秋霜臉色變得慘白,緊緊咬住了下唇。

  蕭辰情急攻心,猛然握住秋霜的手臂,俯身吐了一口血。「爹……」

  「大哥,不要說話,快躺下來。」秋霜臉色嚇得更白了,她鼓起勇氣面對楊浦請求:「大老爺,求您……讓我看著大哥吧!」

  此時阿晴被驚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明白了狀況,立刻跳到楊浦面前。

  「你不能欺負我霜姑姑!」

  楊浦心裡五味雜陳。沒錯,他是和秋霜吃醋,他看到孩子只願親近她,義子也眷戀著她,而他這個爺爺反倒成了外人,他何止心裡難堪?更對死去的女兒難以交代!

  雖是如此,他還是願意去疼他的孫女、聽她的話,但他一張老臉卻怎樣也拉不下來,仍是發號施令似的道: 「秋霜留下來,可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楊浦出去後,秋霜扶蕭辰趴下,為他揩拭了唇邊的血漬,就是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霜兒,委屈你了。」蕭辰心疼地道。「我爹脾氣直,他沒有惡意。」

  「我知道。」她再為他擦了額頭的汗珠。

  「霜兒,你也休息吧!阿晴,過來陪爹。」

  「嗯!」秋霜點點頭,卻不知道到哪裡休息。昨晚楊浦吩咐趙叔為兩位孩子準備房間,卻沒有預備她的。

  她走去為熟睡的阿雷掩好被子,再坐到椅子上,轉過了臉不讓蕭辰看見,任淚水紛紛墜落衣襟上。

  ???

  半個月後。

  這日下午服侍蕭辰喝過湯藥,見他安穩入睡後,秋霜來到了廚房。

  此時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廚工都去休息了,她正好可以一個人慢慢剁肉切菜熬粥,準備蕭辰的晚飯。

  他對府裡的大魚大肉沒有興趣,只吃慣她煮的飯菜,為了早日讓他恢復體力,秋霜即使疲憊,依然每回到廚房作羹湯。

  她拿了豬肝,卻找不到姜,便轉到碗櫥後頭的籮筐尋找。

  兩個丫環踏進廚房,一邊聊天著。「快打開水過去吧!不然老爺又要罵人。」

  「唉!早也生氣,晚也生氣,我都不敢進去服侍老爺了。」

  「老爺當然生氣,孫子孫女不肯叫爺爺,整天纏著那位姑姑,他老人家可傷心了。」

  「那個霜兒不知怎麼勾引咱們晉少爺,竟然挑撥離間,不讓他們祖孫相認,還成天膩在晉少爺身邊,恐怕是妄想高攀晉少爺吧!」

  「哼!憑她那個長相,又是一個小村姑,晉少爺怎有可能看上她?頂多是納她為妾,她就偷笑了!」

  「她也真是不懂事,叫五王妃嬋媛姐呢!誰跟她互道姐妹呵?若她當上咱將軍府的少奶奶,只怕還要鬧出不少笑話呢!」

  「不過晉少爺既然回來了,憑他身份還怕找不到門當戶對的小姐嗎?昨天兵部侍郎來訪,我聽到他跟老爺提起他女兒哩!」

  「真的呀!我前兩天也偷聽到禮部鍾大人在問晉少爺的生辰八字哩!」

  「哇!這麼多人要結親家啊……」

  兩個丫環打好熱水,又是叨叨唸唸揚長而去,秋霜手拿一塊姜從碗櫥後面出來,臉色蒼白如紙。

  她升起爐火,先將米飯加水熬煮,再在一旁慢慢切著薑片和豬肝。

  薑片的辛辣衝上她的眼睛,她用力眨了眨,吞下了眼淚。

  不知是否楊浦態度的關係,抑或她那卑微的出身,這些日子來,府裡的僕役對她並不友善,央廚房為她準備食材時,總是遭到冷嘲熱諷,嫌她的菜色不夠豐盛;而她夜裡照料蕭辰,白天偶爾到阿晴房間想好好睡上一覺,卻總有丫環進來收拾房間,趕她出房。

  她什麼都沒說,蕭辰的傷勢還沒好,她不要他煩心。

  處理好所有的材料,她蹲下來看著火,熱氣蒸騰,薰痛了她的眼。

  「霜姑姑!」阿晴在背後叫著她。

  「阿晴,你不看著你爹,到廚房做什麼?」秋霜拉了她的小手。

  「爹醒了,他要找你說話。」

  「讓他先坐一會兒吧上秋霜站了起來。「阿晴,你還記得霜姑姑教你怎麼煮好吃又補身體的粥嗎?」

  「記得啊!要切碎豬肝、豬腰、豬肉,有豬心更好了,先用麻油將蔥姜爆香,再加作料去炒,然後拌粥用小火熬,最後要切碎青菜放進去,喔!不要忘了加鹽和香油。」

  「阿晴記得很好。材料都準備好了,今天就讓你煮這頓飯好不好?」

  「好啊!」阿晴好開心。她跟秋霜學了好多手藝,還難得施展身手呢!

  阿晴邊做,秋霜邊指導,又一再地說明做菜訣竅。

  當阿晴最後放下青菜時,秋霜道:「今天霜姑姑準備的份量比較多,你爹吃不完,所以你煮好以後,端一碗給爺爺吃。」

  「不要!」阿晴反應很快。「他不是我爺爺,他很凶,還要打爹!」

  「霜姑姑、姐姐!」阿雷跑了進來。「王妃阿姨和王爺姨父來了,爹要你們回去。」

  「阿雷來了正好。」秋霜拉過阿雷。「來,霜姑姑跟你們說,爺爺生下了你們的娘親,然後你們的娘親再生下阿晴和阿雷。所以,沒有爺爺,就沒有你們,你們是爺爺的血肉,知道嗎?」

  其實這半個月來,秋霜一直不斷地努力,希望可以改善孩子和楊浦的關係。但孩子心存戒心,而蕭辰時而發燒昏睡,身心疲弱,根本無力勸說,加上楊浦總是一臉嚴肅,以致祖孫關係始終跨越不了障礙。

  秋霜又繼續說著:「爺爺要打爹也是不得已的,因為爹在軍中沒有聽命令,犯了錯,要接受懲罰。你們都有聽過三國故事,諸葛亮為什麼要哭著殺掉馬謖?就是馬謖不聽軍令,打了敗仗,一定要罰他啊!阿雷,有一次你和小石子打架,你把他推到水裡害他差點淹死,你爹很生氣,拿竹枝打你屁股,霜姑姑也沒有幫你求情,你知道為什麼嗎?」

  阿雷低頭道:「那是阿雷做錯事,爹要我記住教訓。」

  「這就是了,爹打過了你,立刻幫你敷藥,他是捨不得打你啊,可是你做錯事就得挨打。你們還記得爺爺那天哭了嗎?爺爺打爹的時候,他的心也是很痛、很難過的。」

  阿晴和阿雷似乎有點懂了。

  「爺爺很疼你們,買了好多新衣服給你們穿,還說要請先生幫你們上課,他也和王爺姨父幫秋水村講話,爺爺是一個很好的人呢!」

  阿晴遲疑著:「爺爺看起來很凶。」

  「那是因為沒有人陪他說話,如果你們像陪秋爺爺一樣,帶他去散步,聽他講帶兵打仗的故事,他一定很高興的。」

  「可是……」

  秋霜看了滾沸的粥湯。「快煮好了,你們待會兒送給爺爺,要說是自己煮的喔!」

  秋霜盛好兩大碗粥,本想先幫阿晴送到楊浦房裡,卻聽丫環說老爺到晉少爺房間了。

  進到蕭辰房間,就聽到五王爺正對蕭辰道:「楊晉。早點養好傷吧。以後天朝還要重用你這個小飛將呢。」

  「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蕭辰靠在床邊,輕歎道:「十年來,我早已荒廢兵法,疏於練武,莫再提小飛將這三個字。」

  「留下來吧!」楊浦端坐一旁,突然出聲。

  「爹,您放心,我會留下來的。」蕭辰剛講完,抬頭便望見了秋霜,突然心頭一疼。那霜兒呢?如果他離開秋水村,她該怎麼辦?

  秋霜似乎沒聽到什麼,臉上表情淡淡的,她彎下身將一碗粥放在阿晴的托盤上。「拿去吧!」

  阿晴小心翼翼端著熱粥,每個人都以為她會送給蕭辰,沒想到她竟然走到楊浦面前,怯怯地道:「爺爺,這是阿晴煮的粥,要給爺爺吃。」

  香味撲鼻,熱氣氤氳,楊浦心頭酸酸熱熱的,他微濕了眼,喉頭像是梗住似的。「阿晴好乖,放在桌上,爺爺會吃!」

  阿雷也走上前道:「爺爺,阿雷想跟你學騎馬打仗。」

  「好!好!」楊浦終於笑了,他摸摸阿雷的頭,又拍拍阿晴的肩。「明天就帶你們去練馬,你們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很好,很好!」

  秋霜默默不語地將另一碗粥放在蕭辰床邊小几,低聲道:「大哥你趁熱吃,我先出去了。」

  礙於眾人在場,蕭辰不能多和她說些什麼話,事實上他好多天沒和她說話了。晚上他睡,她就坐在旁邊小椅上看護他;白天他醒了,她則忙著為他準備吃食,不然就避到遠遠的椅子上。

  霜兒,你憔悴了。蕭辰想喚住她,卻是欲言又止。

  嬋媛拉著五王爺咬耳朵。

  「你說阿晴怎會煮粥?一定是霜兒煮的。唉!也多虧她用心靈巧,讓這一家人終於團圓了。」

  楊浦年紀雖大,耳力依舊敏健,他隨著蕭辰的目光,心思也由那碗熱粥移向門外的細弱身影。

  ???

  濃霧瀰漫的清晨,蕭辰醒來,見到秋霜伏在床沿睡著了,他伸手輕輕撫了她的髮,心底柔情也像山泉源源不絕地湧出。

  淺眠的秋霜立刻睜眼。

  「大哥,有事?」

  「沒事,我只想看你。」

  秋霜低下頭,她知道這些日子來睡眠不足,她一定變得很難看了。

  蕭辰仍盯著她,柔聲道:「霜兒,留下來。」

  「我天亮就要回秋水村,大老爺已經幫我雇好馬車了。」

  「你要回去?」蕭辰坐起身,驚訝地道:「是我爹要你回去?」

  「不是。」秋霜沒有抬頭。「我想念爹,出來這麼久,也該回去了。而且你的傷已經好了大半,阿晴阿雷有嬋媛姐和大老爺疼,沒有我的事了。」

  「怎麼會沒有你的事?孩子需要你,你也還要再燒飯給我吃!」蕭辰忍著背上痛楚大聲說著。他覺得心慌,只怕她一走,就再也沒有見面機會了。

  這就是楊晉的脾氣吧!秋霜在心底苦笑,秋水村的蕭辰已經消失了。

  「我爹也需要我,大哥和孩子在這裡都有人照顧,不需要我。」

  「霜兒,我們接你爹到京城來住,好嗎?」蕭辰語氣放緩了。

  「大哥,爹和我都住不慣京城的。」秋霜努力微笑著。「秋水村有山有樹,有水有天,生活很自在,對爹的身體也好。京城只有一棟棟的大房子,看不到廣闊的天,很悶呢!」

  「霜兒,不,留下來!」蕭辰急了,他按住她的肩。「為我留下來。」

  她眼簾低垂。「阿晴已經學會我的口味,她會教廚子做……」

  「霜兒!我要吃你親手燒的菜,我要你一輩子為我燒飯……」蕭辰扶她坐到床邊,仍緊緊地按住她的肩頭。「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秋霜驚訝地微張了口,小臉瞬間脹紅,眼眶溢滿了淚珠,拚命地搖頭。

  「大哥,我們是兄妹,你別開玩笑了。」

  「霜兒,過去我生死難料,所以我一直不敢向你表白承諾,可是現在一切都平安了……」他輕拭了她的眼淚。「留下來,嫁我。」

  「不成的。」秋霜惶恐地站起身,拒絕去相信她所聽到的話。「不……我只是個村女,你是小將軍楊晉……」

  「你是因為這樣在躲我?」蕭辰激動地說著。「蕭是我的本姓,楊晉是個過去的人,對你,對秋水村,我就是蕭辰,不是什麼小將軍!」

  「大哥,別這樣,小心傷口又裂開。」秋霜只好又坐到他身邊。

  「我的心早就裂了,身上的傷口有什麼關係?」蕭辰仍是激動不已。「我跟你回秋水村去!」

  秋霜深吸一口氣,嚥下了滿腹淚水。

  「大哥,我們是不同身份的人,你離開你義父這麼久了,無論怎樣,你和阿晴阿雷都應該陪伴在他身邊盡孝,要讓他老人家享受天倫之樂。同樣的,我也要回到秋水村陪我爹,過我們的日子。」

  「你們可以一起來京城啊!」

  「大哥,我說過了,我們住不慣的。」秋霜極力牽動微笑。「秋水村是養大霜兒的土地,那裡有我的桃樹,也有我的菜圃,離開了土地,我就變成沒有根的浮萍,好像也失去魂魄了。」

  「你跟我在一起呀!」

  「大哥!」秋霜抬起那對水靈靈的眼,那是碧綠溪的清流,也像是她靈澈的心。「謝謝你這些年來的教導,你曾經陪我一起長大,霜兒只要記得那段日子,記得這份兄妹情誼,就心滿意足了。」

  沒錯,這就是他的霜兒,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她所說、所做就是要讓他安心,讓他無後顧之憂,留在京城奉養義父。

  只因為義父思念嬋娟,根本沒有辦法接受秋霜,他也不能捨義父而去!

  可是,教他如何捨得他的秋水伊人?

  秋霜仍在說著:「等到夏天桃子熟了,我再托人送幾簍到京城來,大老爺一定會喜歡的。唉!路那麼遠,不知道有沒有人肯送……」

  「霜兒!」

  蕭辰不再讓她說下去,雙手一攬,抱住了她,讓她貼緊他的胸,他要她聽他的心。

  秋霜咬緊下唇,不敢哭出聲,只願永遠記得相擁的這一刻!

  一直站在門外傾聽的楊浦,轉身面對迷濛白霧,沉聲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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