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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浪漫長短調[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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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5:42 |倒序瀏覽
浪漫長短調  作者:葉小嵐 

她是個私家偵探,染色體XX的福爾摩斯,
跟蹤受雇調查的對象是她拿手的看家本領,
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一回,她反過來被跟蹤、被調查,
她不但不知不覺不察,還把他留在身邊當助手,
更糟糕的是,她不僅僅掉進了他的天羅地網,
甚至還一失足地墜入他無意間布下的情網,
而雇她的人,竟是他的……
他來找她,原是來者不善的,
正所謂天算不如人算,人算又抵不過天算,
她受雇查的案子竟和他有密切關係?!
他來捕她,卻反而被她捕住了,
抽絲剝繭之後,他的身份曝了光,
然而意外還在後面,他和她都想不到--
真相的故事裡……竟還另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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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6:11
第一章 星座情緣

  「你看,你的月亮在巨蟹座,表示你這個人很戀家,很適合婚姻生活。」

  展喬給她的好友一個假笑。「我適合婚姻生活?那所有的尼姑都該還俗嫁人去了。」

  王繡真只是微微一笑,繼續道:「水星在天蠍,具有靈敏的第六感,所以呀,你選對行了。」

  展喬的職業其實不是她的選擇,說是誤打誤撞,瞎貓碰死耗子碰上的還差不多。

  「金星呢,在金牛座,具有天生的美感,喜愛大自然。價值和品質,你重視的是後者。和你約會,羅曼蒂克的燭光晚餐,或者送你鑽石、名貴禮物,都是白搭。帶你去浸溫泉浴,送你一把泥土,立刻可以獲得你的芳心。」

  展喬作驚恐狀。「哎呀,這些話你對我說說就算了,千萬別說給別人聽。要是有人有意給我介紹對象,或有男人想追我,人家會以為我是『存貨大出清、大拋售』呢。送把泥土就算下聘了?種花還要施肥料呢。而且告訴你,王半仙,我喜歡浸溫泉浴和按摩浴,很多人,不分男女,全部在一個池子裡那種。」「浸溫泉浴和大眾浴池差不多啦。」繡真往下接著解析。「你這麼說呢,就符合了你火星在射手座的個性,喜歡冒險。唉,又和你的職業吻合。下一個也是,木星在巨蟹,你呀,人道主義者。」

  「等一下,等一下,」展喬伸頭看繡真為她排的星相。「我明明是天秤座,怎麼你說了半天,一個天秤也沒有?」

  「有啊。你的土星就在天秤,很能守成哦,非常有責任感。因為太有責任感,有時便過度認真,好在你的太陽也是天秤,這個部分的你,開朗、樂觀、不拘小節,所以可以均衡一下。」

  「沒有啦?」

  「准不准?」繡真問著,眼睛望向一位拿著兩隻花瓶看了老半天,拿不定主意該選擇哪一隻的女客,悄聲對展喬說:「那個,猶豫不決,三心兩意,八成是雙子座。而且她一隻也不會買,她會要回去想一想,下次來再決定。」

  展喬掀掀眉,轉身詢問。「小姐,能不能請問你是什麼星座?」

  「雙子。」她答。

  「准。」展喬向繡真豎起大拇指。

  「你們對星座有研究嗎?」女客興趣盎然地湊過來。

  「不是我,是她。」展喬指指坐在桌子後面的好朋友。

  「可不可以幫我看看?」女客央求。

  繡真於是問了她的出生年月日,很快把她的星相排出來,並一一篇她解析。

  她每聽繡真說一段,眼睛就睜得大大的盲喊,「對對對。」或,「就是這樣,一點沒錯。」或,「准耶,好準哦。」

  應她的要求,繡真也為她的男朋友排了星相,細說他的個性和習性,女客又是一連串的准、準、准,對對對,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臨走時,女客說:「那兩隻花瓶我都好喜歡,可是沒法決定買哪一隻。我回去想想,下次來再買。」

  她走後,展喬和繡真相視大笑。

  「我看你在店門口掛個招牌好了。王半仙在此候卜。」展喬打趣道。

  「我只是研究來好玩的,也不是見人就玩。」

  「好吧,招牌上加句話,『王半仙在此候教,想玩才玩』。」

  「誰想玩?誰不想玩?語焉不詳,末了搞不好自找麻煩。」

  門上掛著的風鈴叮噹一串響,又進來一位客人。

  「歡迎參觀。」繡真照例微笑說道。

  那人回個笑,便背對她們,站在陳列櫃前,瀏覽櫃內的陶藝品。

  「可以打開拿出來看。」繡真說。

  「好,謝謝。」他應道。

  「樓上也有,可以自由觀賞。」展喬對他說。

  他沒應聲,不過聽她這麼一說,便轉身上樓去了。上去之前,展喬注意到,他瞥了她一眼。

  「他大概納悶我到底是男是女。」展喬向繡真嘀咕。

  「什麼?」

  「你沒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啊!」

  繡真噗哧一笑。「神經,你得了職業病了嗎?人家看你一眼就那麼多心?他未必是看你呢。」「怎麼?告訴你,有些男人偏偏欣賞一點也不女性化的女人。」

  「意思是你看這一個挺順眼囉?」

  「嘿,要讓我看順眼可沒那麼容易。」

  「這樣吧,哪天你遇到了意中人,我幫你看看他的星相和你合不合。」

  「你不如現在替我排排看什麼星座適合我,我見了合意的,先問他什麼星座,不對就不必浪寶時間。」

  「哪有這樣的?你這是要人照你的星相編排一個和你恰恰相配的人嘛。我編排得出來,你不一定找得到五行星座完全符合的。」

  「你忘了我是做哪一行的了?你儘管編你的,至於人在何方?管他在水一方,還是在山的那一邊,我展某人出馬,豈有找他不著的道理!」

  「是是是,展大俠。」繡真好笑地搖頭。

  不一會兒工夫,繡真當真為她排出了個相配星相。

  「金牛座。」展喬拿起那張紙。「呀,半仙,你真是深得我心哪,替我排了一頭金牛。」

  「這頭金牛不會下金蛋的。」

  「男人如果會下蛋,女人就省事了。」展喬爽朗地笑。「其實啊,找個家財萬貫的,等於有了一座金山,蛋也不必下。笨蛋才去結婚生蛋呢!」

  風鈴再度叮噹響,進來的人正好聽到展喬的話,便接口問:「在說誰啊?」

  「展大俠呀,她打算退而求其次,當藏在金屋裡的嬌了。」

  「嘿,我有那麼嬌嗎?告訴你們,最現代、聰明的關係,是和有家有室有財有勢的男人在一起。不是同居哦。他的家業都在外國,一年為了生意回來兩三次。

  他回來時,就做他的親愛小女人,他走以後,留下一大筆置裝費、生活費,及其他等等費用,足夠你揮霍到下次再見。因為他兒女已經成群,你便不用為他傳宗接代,他要的只是個能讓他覺得青春永駐,仍然老當益壯的伴侶而已。

  女人呢,樂得有錢拿,又被驕寵,同時依然享有逍遙自在的單身生活。」

  「照你這麼說,哪個女人敢結婚啊?」剛進來的女人咋舌道。「已經結了婚,老公又事業有成,生意做得很大的,不都岌岌可危?」

  「所以我和王半仙都不結婚啊。」

  「別把我扯進去。這種關係,本人敬謝不敏。」

  「展大俠,你不會吧?」

  「說不定我已經『入會』了,你們不知道而已。朋友面前嘛,要保留點形象。」

  展喬擠擠眼睛,把那張紙折起來放進口袋。「我要走了,我和我的金牛今天就有個黃金約會。」她拍拍口袋。「這個呢,我去和他核對核對,假如他的五行星座和我不謀而合,看在後半輩子可以依賴他,說不定最後可以分點遺產的份上,我也許考慮做他的嬌。」

  她笑著離開,繡真對著她關門留下的鈴聲搖頭。

  「她說什麼五行星座合不合?」

  繡真好笑地說出展喬要她排的相配星相。

  「哎,我今天就是特地為這個來的。我姊姊也要請你排一排她和她老公。」

  許多來繡真的陶藝店的顧客,都是來過便欲罷不能的一再被吸引回來,而後都和這位隨和、氣質脫俗的女店主成了朋友。展喬也是。

  最近繡真閒時研讀一些星相學,研究出一些心得,因趣味而替一些熟客做星相解析,不料大家口耳相傳的通告,都來找她,彷彿她忽然間成了星相命理家。

  展喬是今天路過進來坐,繡真興起,順便為她看了看她的星相。

  整天坐在這間開了有五年的店裡,繡真年紀雖輕,閱人卻不少。和展喬認識雖然只有一年多,她知道她那麼說,玩笑和諷刺是真的。這個為人行事皆豪邁直率的女子,才不會等而下之的去給人金屋藏嬌呢,更不曾犧牲色相和尊嚴,委身於老得足以當她爸爸或爺爺的男人,只為圖慕虛榮和不勞而獲。

  繡真已經三十好幾,仍待字閨中。數年前一個交往不算短的男友忽然娶了別人,她相依為命的母親才說出她老人家年輕時被負被棄的遭遇,之後繡真便開了這店舖,取名「浮生散記」,自此對感情和生活皆采淡泊之心。

  繡真寫下對方告訴她的出生年月日時,樓上的男人下來了。

  「哎喲,這個……」她對面的女客小聲說。

  繡真本來沒留意,這時便多看他一眼,果然生得眉目俊朗,身架修長。不過外表美醜是其次,繡真欣賞的是他那股隨意和自在的氣息。

  也許和他的穿著有關。布料顯然已洗過很多次,看來十分柔軟,未經刻意燙整的格子襯衫,已經穿得折縫都不見了的灰色長褲,以及皮邊已快磨損的皮鞋。

  不知何故,繡真想像著他和展喬那個不注重穿著的女子,兩人配在一起應該頗稱對。

  「你這裡還有替人看星相算命嗎?」他問。

  繡真微笑。「沒有,我只是對星座有興趣,和朋友玩玩而已。」

  「什麼啊,她算得好準哦。」她面前那位店裡的常客大聲說。「不相信,你告訴她你的出生年月日,試試看就知道。」

  他沒作聲,只是微笑著。

  他若不試,豈不就是不相信她嗎?繡真一旁想著他或許因此在為難。

  「真的只是好玩而已,不是算命。」她解圍道。

  她還不想替陌生人排呢。然而說不出個所以然地,她卻對這一個頗有興趣,想看看他的星相為何。

  他思慮了片刻,聳聳肩。「好啊,有何不可。」寫下他告訴她的年月日,繡真很快找出他的行星五行星座。當她一一在紙上列出,她不禁暗暗吃了一驚。

  因為並不相識,她又不是擺命相攤的,繡真沒有說出他的各星座詳細內容,只把那張紙遞給他。

  「太陽是你的本命星座,代表你的潛能和人生觀,金星主才藝,水星是知識領域方面,木星主理想,月亮象徵情感,土星主本性,火星主本能。」她簡單向他說明。

  他接過去,看一眼,和展喬一樣,折起來放進襯衫口袋,露齒一笑。「謝謝你。」

  「不客氣。」由於他轉身朝門而去,繡真加上一句。「有空歡迎常來。」

  他點個頭,走了。

  而繡真還處在驚訝不信中。

  他的星相和她為展喬排的相配星座,一模一樣。

  展喬回到「南俠偵探社」,第一件事先查錄音機留言。

  一通也沒有。她聳聳肩,隨手把一大串鑰匙往桌上一丟,坐下來,雙腿舉到桌上。「南俠偵探社」一共兩個人,老闆包稹,和一名職員兼助理兼秘書兼跑腿兼打雜,她,展喬是也。老闆不在,到外地出差,她最大。

  展喬原本在這裡同一層樓一間事務所上班,她拍桌子不幹那天,氣沖沖經過「南俠」,正好看見門邊貼了張「征行政助理」的啟事,想也沒想就推門進去。

  「我正在等你呢。」包稹氣定神閒地坐在桌子後面對她說。

  「嘎?」她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你這種憤世嫉俗,看不順眼就要發作的個性,怎麼會去事務所上班嘛。到我這來就對了。偵探社專管閒事,最適合你這類多事性子。我這叫『南俠』,你叫展喬,念快點,恰恰是南俠展昭。我姓包,你我注定要合作。你就從現在開始吧。」

  她如此這般就進了包稹的開封府。而沒幾天,那家事務所便關門大吉了。說也奇怪,展喬從大學畢業後換了幾份工作,每一個地方都是她離職不久就倒店。

  她都沒待多久就是了,最長的一次是半年。獨獨在「南俠」,一做至今三年。

  其中當然不乏又激起她的俠義性情的時候,但是有包老闆大人一旁不時開導又開示,不知不覺磨掉了她個性中一些稜稜角角。

  這次老包出差前交給她去辦的案子,可差點氣得她當場吐血。

  她在繡真店裡說的現代男女關係,不是說故事,是真有其事。她剛結束的案中男主角,便是上了年紀不認老,不安分,多金,以為常嘗幼齒有益他壯精活血的那種老不修。

  所不同的是,這個男人想和小情人做長久鴛鴦,而為了要有個理直氣壯的理由離掉他結褵將近四十年的槽糠之妻,他反過來誣指她有外遇,苦無證據,所以要僱人幫他的忙。

  此翁是香港富商,老婆住在香港。展喬納悶他何以不就近找香港的私家偵探。

  他的解釋是他是頗有身份地位的港紳,鮮少有人不認識他,而家醜嘛,總是不宜外揚,故而經人介紹老遠飛來台北。

  展喬猜想他老婆八成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型的美艷婦人,豈料她姿色平庸,身材矮小圓滾滾,毫無曲線可言,更無半點風韻。

  所謂她的外遇,是有家室的,夫妻倆一個是她的司機,一個是清潔婦人。那司機見了她恭恭敬敬的,哪有絲毫情人狀?她也不是常住香港,多半時間和已成年的兒女居住加拿大,香港的住處是一家大酒店樓上的私人套房,她老公指稱她和外遇幽會的地方。酒店還是她的呢,所以她三不五時的去視察一下。

  整個情節像一出陳腔爛調的電視劇。男的為了貪女方娘家有錢娶了她,待他藉勢平步青雲,自覺身價今非昔比後,開始不安於室,最後想擺脫黃臉婆,又擔心落個一文不名,連當小情人長期飯票的資格都沒有了,於是出此下下爛策。

  展喬是拍到了富婆和司機一同進出酒店及套房的照片,但捉姦也得捉在床才能成立。

  跑一趟香港,花了許多精神和體力,發現的是這麼教人啼笑皆非、氣憤填膺的結果,展喬好不懊惱。

  雖然她只要把調查結果交給委託人,他是否離得成婚,能否如願和年紀小他一倍的小情人雙宿雙飛,與她毫不相干,她照拿她的酬勞,但是她實在按不下那股不平之氣。

  老包打電話來時,展喬一五一十報告。

  「所以你溜出去散氣啦?」

  「你調查我啊?錄音機沒有你的留話呀。」

  「我又不是你老公,為什麼調查你?我打電話給你是有要事,留話,說什麼?

  『我是老包,等一下我再打給你。』那再打就是了,何須廢話?如果我說:『我的電話號碼是,你回來打給我。』我又不一定在,你打來,再留話,我再打回去……

  沒完沒了,越洋電話哪。我時常說……」

  「當花便花,該省則應處處開源節流。」展喬接道,一面偷笑。

  「咦,一字不少的背下來了。」老包很滿意。

  「你的要事還沒指示下來呢。」

  「悶得慌,是吧?你很快就會有個伴了。」

  「你要給我做媒啊?」

  「你還不到退休的時候。」

  「嘩,到那時候我還嫁得出去嗎?」「這你就不懂了,到那時候要你的男人,才是真心真意,一心一意只想和你長相廝守的。」

  「恐怕那時候守不了多久了。」

  「短暫成為永恆,最美的一種。」

  展喬大笑。「要事,老包,要事。再扯下去,你的電話費帳單才是永恆。」

  「等一下,我剛發現我又說了一句雋永的智能之語……好,我陶醉完了。現在,言歸正傳。我突然領悟我對自己太苛刻了。我決定這裡的事辦完,放自己一個長假。事實上,我……唔,在半個鐘頭之內就要登機了。」

  展喬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哎,老包,你不是要退休了吧?」

  「嘿,童言無忌。我說的是放假,我要去度假。」

  「你說放『長』假,多長?」

  「少則一個月,多則三個月。」

  「那這邊……」

  「你看著呀。」

  「我?」

  「和你的助手。」

  「我的助手?我哪來的助手?」

  「我給你找的嘛。」

  「你在馬來西亞登報,叫人來台北應徵?」

  「我還在新加坡、香港也登了報呢。真是的。總之,今天應該就會有人去了。

  對了,你最好用個男的,以後跑腿之類的雜事,叫他去做就好。」「老包,我看不需要吧。七、八、九月是淡季,通常生意冷清得教人發悶,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度你的假,我真忙到不可開交,再找人不遲。」

  「你又不懂了。正是淡季,所以才是好時機,你既然閒著,替我訓練一下新人,調教調教,等忙起來,剛好派上用場。你在『南俠』三年了,差不多該升職啦。」

  「說得有理。」

  「老闆永遠是對的。」

  「是是是,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如此,屬下感謝大人提拔。」

  「好好幹……喲,我要登機了。祝我假期樂不思蜀。」

  「喂,老……」他掛斷了。他故意忘記告訴她他去何處度假,這表示他銷假回來之前,不會再和她聯絡了。

  展喬聳聳肩。好吧,兵來將擋就是。

  老包不知究竟多大年歲?他看起來似乎大她沒幾歲,卻非常老於世故。和他共事、相處三年,不見他有過約會,似乎除了回他的王老五狗窩,就是辦公室,因公出差時,問他可有艷遇,他的眼光彷彿問他是不是同性戀。

  展喬不知道他為何情願當「寡人」,她自己呢,她媽媽和一些好友都勸過她不要做這一行,日後人家知道她在偵探社待過,哪敢娶她?她一輩子都別想翻身了。

  在此三年,接到最多的案子,便是男人有外遇,而且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別的男人都有外遇,我怎麼可以沒有?」很沒面子似的。

  在展喬看來,身為女人,使人感到沒面子的應該是那些做老婆的。大多數都是「只要他肯回心轉意回家來,一切既往不究」。你不究,他未必因此心懷感激,感到內疚。不必翻身也罷,展喬想,除非遇上個正字標記的男人。但,難哦。

  忽然地想起她的相配星座。她拿出口袋裡那張紙,曬然失笑。

  「月亮在巨蟹,」她念道。「和我一樣嘛,戀家。唔,這個好。戀家的男人不會變壞。」

  水星柱水瓶座,不畏艱難,越挫越勇型,心思剔透。繡真還把特性也寫了上去。

  展喬哈哈笑。「這個繡真。沒錯,像我這種吃『鐵牛運功散』長大的鋼筋鐵骨難纏女人,」她有一個朋友曾如此形容她。「非得有超凡的勇氣和耐力,才能贏得本大俠的芳心。這才像話嘛,什麼浸溫泉浴、一把泥土。」

  她向來不相信算命啊、星相什麼相的,在繡真那,純粹是湊興好玩。現在她還是不信,不過她開始覺得這東西蠻有意思了。

  展喬正看得興起,忽然聽到敲門聲,不得不抬起頭。

  喲,生意上門了。

  一位老先生,年紀應該在六十上下。人老心可不老。夏威夷花襯衫,米色熱褲,白色輕便鞋,頭上一頂籐編帽,穿著年輕又花俏,儼然火那奴奴海灘上的觀光客。

  不知他是「遺失」了他的小情人,抑或是懷疑自己戴了綠帽子,故而來此花錢尋人或跟蹤調查他的小情人?

  展喬的好心情一下子被他的出現破壞了。儘管是淡季,她實在不想理他。

  「請問……」花俏老先生環視不到二十呎大的辦公室。

  展喬更火大了。怎麼著?她不像負責人嗎?

  「有何貴幹?」她冷淡地問。

  老先生走了進來。「小姐,你是這兒的負責人嗎?」「一號負責人外出公幹,我是二號。你找哪一個?」她的口氣不大客氣。

  她不想對這類老不修客氣。

  「只要能幫我找到我要找的人,」老先生自行拉了張椅子坐下。「幾號都無所謂。」

  啊哈,找人,我就知道。展喬給他個絕對職業的笑容。「您老倒很隨和。」

  前面兩個字她刻意加強語調。

  老先生呵呵一笑,興味地打量她。「你看起來很年輕。」

  通常這句話應該當做恭維接受,她此刻心情不佳,偏偏要認為是暗示她經驗不足的諷刺。

  「我駐顏有術,」她仍假假的微笑著。「您老若不放心,不妨另請高明。三個月之內,這兒除了我,沒有別人。生意興隆,好手都出去了,沒辦法,只留下我這老弱殘兵看家。」她同時粗魯地把腳蹺上桌子。

  老包知道了會掐死她,現下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受不了再查一個仿冒外遇案,上一個到現在還會令她噁心。

  老先生笑得更響亮。「你不錯,我喜歡你。」

  完了,展喬的腳掉下來。「不不不,我不行。」

  「哦——你不行?」

  「不行,絕對不行,肯定不行。」

  「是嗎?」

  「是是是,百分之八百是。我……這個……我不年輕,我……」

  「你駐顏有術,你說過,我聽到了。」他傾身向前,她嚇一跳,身子往後急急一靠,險險摔倒。他呢,對她擠眉弄眼,道:「改天你得教教我你的駐顏秘方。」然後他坐回去,疊起腿。「目前呢,我要請你幫我……」

  「我沒辦法。你看見的,」展喬伸手一揮。「我一走,這裡就唱空城計。」

  他舉起一根手指,表示他還沒說完,同時繼續說道:「請你幫我找我的小孩。」

  「我真的不……」展喬頓住,坐直。「小孩。你說……要找你的……」她想她聽錯了。

  「孩子!」

  糗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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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6:43
第二章 訪尋愛兒

  「孩子,」展喬尷尬地掩嘴乾咳一聲。「你的小孩,唔,走失了嗎?還是……」

  「被帶走了。」

  「帶走?這兩個字有很多解釋。綁架或者……」

  他深深一歎。「是被孩子的生母帶走的。」

  咦,莫非她所料畢竟不差?他太風流,老婆忍無可忍,一怒之下帶著小孩走掉了?

  不過這會兒展喬不敢再遽下結論了。

  「尊夫人帶了小孩離家出走嗎?」

  老先生思慮著。這樣的表情他見得太多了。

  「先生……還沒請教貴姓?」

  「石,石頭的石。」

  「石先生,我建議你知無不言,盡量不要有所隱瞞。有充分的詳細資料,我才能幫你找人。」

  「唔,你說得對。小姐貴姓?」

  「哦,對不起。」展喬趕緊遞上名片。

  「展小姐。這個姓很少見啊。」

  她笑笑。「是的。你剛剛要說……」她示意他回到主題。

  「孩子的生母……他們不完全是離家出走。她……」石先生又一歎。「哎,是我的錯,是我不好。」

  「石先生,顧客的是非對錯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說得好,她暗暗諷刺自己。他進來時,她是什麼態度嘛。

  「對不起,我又離題了。總之,她帶了孩子離開我,原因……很複雜。其實,應該是我先離開了她,但是我並不是離開她,後來……只能說造化弄人。而後她便帶著孩子躲得無影無蹤。」

  果然複雜,展喬半句也沒聽懂。

  「而你只想找回你的小孩?」

  「不,不是的。只是我聽說她好幾年前已不在人世。如果你能找到他們,自然更好。」

  「你有他們的照片嗎?還有,我需要知道他們的名字。」

  「我只有一張采琴的照片。」他拿出皮夾,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兩吋大小的照片,彷彿他稍微用力,它便會粉碎。

  接過來之後,展喬不禁倒吸一口氣。照片裡的女郎明眸皓齒,嬌俏動人。翻過來一看,照片一角寫著一行日期,卻是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一日。

  「那天是她二十歲生日。」石先生告訴展喬。「那時我十七。她比我大三歲。」「那麼,」展喬算了算。「她現在是五十八歲。」

  「是的。我們的孩子應該三十五了。」

  給她一張三十幾年前的舊照,要她去找人?天方夜譚嘛。

  「石先生,你沒有她的近照嗎?」

  啊,廢話,多此一問,她想。

  石先生哀淒地搖搖頭。「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鄰居,本來她就像我姊姊一樣。十五歲那年,我隨父親離鄉學做生意,兩年後回來,我對她卻不由自主的生出男女之情。她生日的第二天,我雖依依不捨,仍然非走不可。」

  「此後我有空就回去看她,我們的感情,儘管聚少離多,卻越來越深,越來越不可分。又過兩年以後,就在我又非離開不可的前一晚,我們終於克制不住,偷嘗了禁果。」

  「她那一次就懷了孕?」

  「不幸,是的。只是我隔了很久才知道,因為那一趟離鄉後,為了生意,我必須代替父親外出。以現在來說,就是出差。那時交通沒有現在這麼方便,到各地跋涉一回,前前後後就是將近一年。由於行跡不定,那段時間我疏於寫信,沒有和她聯絡。回到印尼,我首先就找她的信。」

  「當我發現我不在時,她居然一封信也沒有寫給我,我心裡就涼了半截。而才出差回來,許多事情要向父親報告,也有諸事纏身,我又隔了一年多才得至返鄉,卻被告知她早在我上次離開數月後便嫁了人。」

  展喬為他倒來一杯茶,他低聲道謝。此時的他忽然顯得十分老態龍鍾。

  「我的震驚、痛苦和傷心,難以言喻。」他捧著杯子,並沒有喝,繼續說道:

  「心灰意冷之餘,我不曾多停留,立即回印尼,並順從父親的安排,很快和一名當地的女子結了婚。」

  展喬靜靜坐著,沒有打岔,雖然他說到此停頓了好半晌。「八、九年前,我在耶加達偶遇從前的同鄉,閒談起舊事,不經意地問起她,才知道她根本沒有嫁人。」

  「啊!」展喬忍不住驚歎。

  石先生苦笑。「她的父母發覺她懷了身孕,的確逼她嫁給人家做繼室。聽說她還絕食抗議,後來又改變態度,願意聽任他們作主。婚禮前一晚,大家都沒留意時,她逃走了。」

  展喬覺得眼眶發熱。她相信換了她,她大概也會做同樣的事。逃走。但她會去找腹中兒的父親。

  「她沒去找你?」

  石先生搖搖頭。「說真的,我不知道。她若曾去找過我,知道我已娶了別人,以她的個性,她還是會悄悄走掉。她若認為我早先沒消沒息,相信我不過是玩弄她,欺騙她的感情,她便不會去找我。不論如何,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他說得對,展喬暗暗歎呼,真的是造化弄人。

  終於,石先生喝了一口茶,慢慢地,他又說:「從我聽到這件事,知道她不但不曾負我,還帶著我們的孩子不知流落何方,我就到處托人打探、尋找。八、九年了,依然毫無著落。假如她已死的消息只是別人的猜測,那麼她就是在躲著我。」

  再一次,展喬想,如果是她,她也會避著不見他的。

  「如果找到她,和你們的孩子,你打算如何,石先生?」

  他一怔,似乎一心一意只想找人,沒去想這個問題。

  展喬先自不忍心起來。聽起來他是有情有義的人,換了其它人,事隔這麼多年,那女人是生是死,犯不著掛心。他卻想盡方法要找他們母子。

  等一下。她想到一個問題「這麼說,你不知道你們的孩子是男是女?」

  石先生又苦笑。「我的確不知道。」哎呀,這比無頭公案還要麻煩。不單是棘手而已,擺明了是件不可能的案子。

  她瞄向桌墊底下,老包送給她的勵志銘:化腐朽為神奇,將一切不可能變為可能。

  她若接下來,乖乖,這個考驗可不小。

  「本來我以為我老早忘了她,」石先生歎道。「直到聽到真實情況後,我才恍悟這幾十年我心底其實一直有份不甘心。說實話,我向同鄉問起她時,曾有個自私的念頭,我希望聽到她過得不幸福。」

  「唔,我想這種反應該是人之常情吧。」

  「也許吧,但當我消除了心中的怨和恨,我開始感到萬分愧疚。展小姐,我和她,我們年紀都不小了,都幾乎一腳已進了棺材。我希望,她若還活著,我能見到她,告訴她,我不但不曾負她,至今我對她的愛仍在我心底最深處。要是她和我一樣,一輩子活在不甘心和怨懟中,至少她死時可以不要再有遺憾。」

  啊,這份愛,多美。展喬感動地點點頭。

  「要是不幸她果真已不在人世,我希望見見我們的孩子,同時這孩子一定知道她葬在何處,她若地下有知,我去拜祭她,對她說出我們多麼冤枉的分離了三十多年,她在九泉底下也會原諒我。不是嗎?」

  哎,這案子,不接是不行了。不接下來,不設法完成他的心願,她這後半輩子想起這件事,都會寢食不安的。

  「你的……這個……她姓什麼?」

  「尤,尤采琴。」石先生寫下來給她看。「拜託你,展小姐。我這老頭子懇求你務必幫忙。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別這麼說,石先生。坦白講,你給我的線索實在太少了,我只能告訴你,我會盡力,可是不能保證我一定找得到人。」

  「啊,你肯答應我就已經感激萬分了。我知道,我知道光憑一段過去和一張照片,是太為難你。可是我只有這麼多。」

  她呢,已經開始頭痛了。

  「石先生,你婚後有沒有孩子呢?」

  「有的,我有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女兒出嫁了,兒子未婚。他們的媽媽幾年前過世了。」他看一下表。「啊,耽誤了你好多時間,我也該走了。」

  她呢,需要靜下來好好思考此事如何及從何著手。

  「等等,石先生。你還沒告訴我,你和尤女士的家鄉在何處?」送他到門邊,展喬忽然想起來。

  「是個偏僻的小地方,在嘉義縣六腳鄉六南村。你聽過嗎?」

  她在腦子裡記下來。「沒有。不過我至少可以從那裡查起。」

  「麻煩你了,萬事拜託,展小姐。酬勞你不用擔心……對了,我差點忘。」

  他由口袋拿出一張支票。「這是預付款,事後我會再把尾款奉上。」

  她還沒告訴他「南俠」的收費標準呢。她接過支票,沒有看,因為她又想起一件事——

  「石先生,我要如何和你聯絡?」

  「呀,真對不起。年紀大了,粗心大意。我這幾天都住在這家酒店,」他給她一張由酒店拿來的名片。「不過我後天就要回印尼。這是我在印尼的聯絡電話、傳真和地址。」又一張名片。

  「你特地從印尼來的?」展喬很意外。

  嘩,老包的名氣傳得可真遠。

  「是。如果支票上的金額不夠,你有其它額外開支,隨時通知我,我立刻寄給你。包先生把你們的規矩向我說得很清楚。」「沒有關係,不夠的部分你可以和尾款一起……包先生?」展喬怔住。「你見過老包?」她脫口喊出她對老闆的隨意稱呼。

  「我和他通過電話,他極力推薦你。」石先生又看一下表。「我真的要走了,我和人有約,既然來了,順便談談生意。再次謝謝你,展小姐,希望很快聽到你的好消息。」

  展喬卻因剛剛聽到的「消息」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這個死老包,說什麼給她加個助手,給她升職,壓根兒沒安好心眼嘛。

  極力推薦她?哼,把個火燙的洋山芋丟給她才是真的。

  她這時才去看那張支票。她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媽呀,老包向人家開得什麼天價?敲竹槓還是財迷心竅啊?怪不得忽然有閒情逸致去度假呢。

  這石先生什麼來頭?出手如此闊綽大方。她舉起名片,張大了嘴。

  幸好剛才眼珠子沒掉,不然又要再掉一次。

  石江山,那個名聞東南亞的大慈善家和橡膠大王哪。展喬不曉得多少次在雜誌和報紙上讀到宣揚他的善行義舉,以及他富有到他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財產的文章 。

  這才是一頭金牛哩。一頭有情有義的癡心金牛。

  她剛轉身,又有人敲門。

  今天生意真不錯。她轉回去。這回是位老太太。

  「老太太,你有什麼事?」

  「這裡……請問這裡是找人的地方嗎?」

  找人的地方。這說法可有意思。展喬微笑。「老太太,你要找人嗎?」

  「是的,我要找人。」

  「老太太,你先請進來坐吧。」

  「好,謝謝你。」

  老太太兩隻手在前面摸索,小心地移動腳步。是位盲眼老太太。

  展喬連忙攙扶她。「這邊走,老太太。你一個人嗎?」

  「是。」

  「怎麼不叫家人陪你一起來呢?椅子就在你後面。」

  「謝謝。」老太太慢慢坐下。「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來這。」

  「哦。」來此的人十之八九都有不願告人的秘密。「你放心,我會為你守密的。」

  又有人敲門。

  「請問包稹先生是不是……」

  展喬回頭,見門外的人手上拿著一份報紙。

  來應徵的。真快。而且正是時候。老包真是料事如神。他一向如此。

  「包先生叫你來的嗎?」

  老太太不安地要站起來。「我……我晚一點再來好了。」

  「不要緊,老太太。」展喬按住她。「他是我的助手,是自己人。」「我要說的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聽。」老太太緊張地對她低語。

  「那……沒關係,我們到裡面去坐。」展喬扶她起來,走向老包的辦公室,邊回頭朝仍站在門邊的男人說:「你進來吧,等一下要是有電話,你就幫忙接,先留話,不要打擾我們。有客人來就請他們稍候。」

  「啊?我是……」

  「你沒看見我現在在忙嗎?你可以等一下再自我介紹。」

  老包的辦公室內有沙發,展喬安頓老太太坐下,走到門邊,見她的新助手正在四下打量她的辦公室兼接待室。

  「喂,麻煩你倒杯茶拿進來。」

  她回到老太太身邊,拍拍她緊張不安地緊握在一起的手。

  「放輕鬆,老太太,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茶來了。」

  老太太幾乎跳起來,捏在手裡的小錢包掉在地上。

  「我幫你撿。」展喬彎身拾錢包。「茶放在桌上,你可以出去了,麻煩順便把門關上。哪,錢包,老太太。」

  「謝謝,謝謝。」

  展喬站起來,準備把茶拿過來給老太太,發現她的新助手還站在那。

  「咦,你……」和他一面面相對,她不禁呆了呆。

  呀,這不就是她剛才在繡真店裡看到的那個人嗎?

  很多見過老包的顧客都對她說:「你的老闆好年輕、好英俊呀。」

  憑良心說,展喬初次見到老包時,也是驚為天人。然而眼前這一個還又更俊上幾分哩。

  老包給她找來一個這麼帥的助手,安的是什麼心?測驗她的定力嗎?哈,這回可要他失算了。

  「你還在這幹嘛?」她對他擺出上司面孔。

  「我是要告訴你,我來這是……」

  「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

  展喬把他推出去,關門並反鎖。

  「小姐,你很忙的話,我……」

  「我不忙,老太太。我的助手今天第一天上班,不太熟悉,所以有點呆頭呆腦。你說你要找誰?」

  「我……我要找……」老太太低下頭。「我要找我的兒子。」

  敢情今天是尋親的日子。

  「你兒子多大了?老太太。」

  「他……他今年……」老太太哽咽起來。

  展喬為她拿來面紙。「慢慢說,老太太,不急。」

  「不,我很急。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老太太嗚咽地低聲說。

  「我死以前要是見不到他,我死也沒法瞑目的。」

  「你別哭,老太太,慢慢告訴我,你兒子多大,他不見有多久了?」

  「他……」老太太擦擦眼淚,長長一歎。「三十好幾了,我沒見到他也有三十好幾年了。」展喬皺皺眉。不好玩了,別又來一個無頭案。

  「這件事,說起來,是我虧欠那孩子。」老太太幽幽娓娓細述。「他還沒出生,他爸爸……就死了。」她停下來抽泣。

  展喬沒有再勸止她,只是一旁默默遞面紙。

  「那時候環境很苦,我一個人帶著他……常常覺得……生不如死。想他爸爸……

  想他沒用。孩子要吃奶,我身體不好,沒有奶水。有人可憐我們母子,給一些稀粥……不該生下他的,我養不活他。」她泣不成聲。

  展喬卻已經明白了些端倪。「你是不是把他送給人了?」

  老太太點點頭。「沒法子呵。我身子有病,一直不好。我以為我要死了。那麼苦,還是相依為命了五年……」

  展喬張大眼睛。「你把他送給人時,他已經五歲了?」

  老太太又點點頭,更多眼淚歎歎而落。「想不到我卻沒死,活到今天,我那唯一的孩子就這麼……被我自己拆得骨肉分離。」

  「不要自責,老太太,你並不是故意不要他的。你記得你把兒子送給人的人家姓什麼、叫什麼嗎?」

  「叫什麼我不知道,姓我是一天也不曾忘的。他們姓展。」

  展喬怔住。「展?」

  「是,展。就是電視演的包公里面的展昭的展。」

  「我知道。我也姓展。」

  「真的?」老太太雙手盲目的伸著。

  展喬立刻伸出一隻手,讓她抓住。

  「展小姐,你家可有個領養的男孩?」她真不忍心令她失望。「沒有耶,老太太。我父母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

  「親戚呢?你家親戚有沒有人領養過一個五歲大的男孩?他長得很俊的,那時候我眼睛還沒有瞎。我的兒子好俊的,人人見了都贊,他長得像……他爸。」

  「據我所知,我爸媽沒有什麼親戚。」展喬無奈地告訴她。「我父親是獨子,他已經去世了。家裡只有我和家母。她的親戚不多,她娘家也沒有姓展的。」

  「哦。」老太太雙手垂下,沮喪得整個人似乎要癱瘓了。

  「老太太,你先別絕望呀。姓展的不會太多,可是不表示除了我家就沒有了。

  我會幫你找的。」

  老太太稍稍坐直了些,又抓住她的手。「你會嗎?你真的會嗎?」

  展喬不忍令她失望,但若給她太多希望,最後落空,只怕她更承受不起。

  「找我一定盡全力幫你找,找不找得到,老太太,我沒法給你絕對的保證。」

  有時候她真恨她必須說這句話。「所以你要有心理準備。」

  這和對一個好人說:你人生無望了,不如死了算了。有何差別?

  展喬送老太太出門,卻不見她的新助手。

  嘎,上班報到第一天就偷懶!

  她一路送到樓下,為老太太叫車。

  「我怎麼跟你聯絡,老太太?」

  「不不,你不要來我家找我。我會找你打聽消息。」

  「那,你打電話給我好了,」展喬塞一張名片在她手心。「不要一個人跑來跑去,太累了。」

  「你真是好人,展小姐。你結婚了沒有?」「沒有。我才二十五歲,不急。」

  「老天一定會讓你遇到個好男人的。」

  展喬但願她也能給她個肯定的祝福。但老太太需要的是個肯定的結果。而她需要的是那個無事不明察秋毫、常常洞燭先機的現代包公,包稹,她的老闆。

  好你個老包,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偏偏跑去度假。

  「本大俠若破得了今天這兩件案件,便去自立門戶,嘿嘿,和老包你搶生意。」

  她喃喃走進辦公室。

  她的新助手回來了,正在對著話筒說:「我們不需要,已經太多了。」

  她看著他放下話筒。「什麼已經太多了?」

  「人啊。」

  「什麼人?」

  「男人。」他指指自己,指指她。「女人。」

  「廢話,除了男人就是女人。」

  「那可不一定,還有老人、小孩、殘廢者等等,都是人。」

  展喬掀掀眉。「口才挺好。」

  「過獎。」他彎彎身。

  「油嘴滑舌。」她坐到她的位子上。

  「不敢當。」他逕自坐在她對面。

  嘿,這小子,說一句他回一句,一點也不把她這個上司放在眼裡。「我請你坐了嗎?」

  他馬上站起來。不過不是對她表示歉意或恭敬,是門口有人敲門。

  本來展喬的臀部本能地和習慣地離開了椅子,他快了一拍,她坐回去,注視他走向門。

  嘻,有個人代服其雜勞,蠻好的。老包對她真是挺不錯呢。

  他回來了,仍然不請自坐。

  「誰呀?」展喬擺官腔。

  「應徵的,我打發走了。」

  電話響起,他又比她快一步。

  「我們不需要,已經有人了。」他說,然後掛斷,對她詢問的挑著的眉,他聳聳肩。「應徵的。」

  「應徵?」展喬喃喃。「這些人從哪得到的消息?」

  他又聳聳肩。「看報紙吧。」

  老包找了人來,還登什麼報?唔,也許以防她對這一個不滿意。

  「你的履歷表呢?」她問他。

  他再次聳肩。「我沒想到我會需要履歷表,所以沒帶。要補一份嗎?」

  「你既然是老包選中的,好吧,可以免了。不過,你叫什麼名字?」

  「宗康。」

  宗?又一個少見的姓。「宗康,你該做些什麼,老包都跟你說了吧?」

  「沒有耶。我想你會告訴我。」

  「唔,你以前在偵探社做過嗎?」

  「沒有。不過我做過類似的工作。」

  「什麼?」

  「報社記者。」

  這一下展喬一道柳眉挑得老高。「好好的記者不做,幹嘛跑來偵探社當助手?」

  她發現聳肩膀似乎是他的習慣性動作。

  「試試又何妨?」他答道。

  當過記者,嗯,她想,怪不得一副吊兒郎當相。非要挫挫他的銳氣和傲氣不可。

  試試。做偵探這麼好試的啊?

  「好,聽著,宗康,你的工作是做我的助手。」

  輪到他挑眉。「你的助手?」

  「廢話,老包不在,當然是我的助手。老包回來,他的助手是我,你還是我的。」

  他咧咧嘴。「好,我明白了。」

  展喬覺得他笑得邪氣,卻不察自己的語病。

  「好,」她點點頭。「你就跟著我好好學習,知道嗎?」這是她初來乍到時,老包對她說的話。「跟著你。是,我會跟著你。」

  這還差不多,展喬暗忖。

  「你是從哪來的,宗康?」

  「馬來西亞。」

  難怪他皮膚如此黝黑。老包竟弄來個外籍勞工。

  這提醒了她一件事「哎,你有工作證嗎?我們可不能用非法勞工。你若沒有,得去幫你申請。」

  「我不是非法勞工。我絕對是合法入境。」

  「那就好。待遇,老包跟你說了吧?」

  他又聳聳肩。「我不是很在意。」

  「馬來西亞的一般待遇如何?」

  「還好啦。你問完了嗎?」

  「幹嘛?」

  「我可不可問你個問題?」

  「問吧。」

  「你結婚沒有?」

  她瞪眼。「干你何事!」

  「不能問?那算了,換一個。你幾歲?」

  「咦,你有毛病啊?對我做起個人資料調查來了。」「我三十二,你大概比我大吧?」

  「豈有此理,我只有二十五歲。」說完才發覺上了他的當。她火大地對他得意的笑臉瞇起眼睛。「你以後少在我面前賣弄小聰明。」

  他無辜地抬抬手。「沒有啊,我還先說了我的年紀呢。」

  「你七老八十也和我不相干。我很尊重老包,他叫你來,又那麼老遠的,所以我留你試用。假如你不好好做,打任何鬼主意,就算你從西伯利亞來,我照樣炒你魷魚,叫你滾回老家去。」

  「不過問一下你的芳齡而已,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嘛。是因為你看起來貌美如花,我本來猜你只有十八,又怕猜得太小,你認為我侮辱你,所以才猜大一點。」

  展喬馬上氣消了,仍瞪著他。「不必花言巧語,我不吃這一套。」

  「展小姐,你又誤會了。知道你幾歲以前稱讚你,才是花言巧語,挨了罵以後說的則是肺俯之言。」

  她身子靠向前,對他假笑。「幹記者的見風轉舵的本事一流,我最討厭。」

  「對,我也是,所以我不幹了。」

  這小子,自以為他很會拍馬逢迎,她就心花怒放得暈頭轉向了嗎?

  「宗康,有些員工規則你給我仔細聽,用力記住,若有違犯,絕不寬貸。」

  他突然站起來。

  她一怔。「你去哪?」

  「洗洗耳朵好恭聽你宣讀規則呀。」

  展喬咬牙切齒,指著椅子。「你給我坐下。」

  他笑嘻嘻地坐回去。老包怎麼找來這個傻瓜?

  「第一條,你跟上司說話,要稱呼上司。」

  「展上司?你不是叫展喬嗎?」

  分明裝蒜,展喬不理他,接著說:「第二條,不得對我耍貧嘴,不得頂嘴,不得巧言令色,不得沒大沒小,不得目無長上。」

  「這一條好長啊,所以記不住全部怎麼辦?」

  「哼,你自己看著辦。第三條,要自動自發自愛自重自律自……」

  「我知道我知道,還有自信、自滿、自大、自負……」

  「我看你去自殺好了。」她咆哮。「你已經犯了第二條,耍貧嘴和頂嘴。」

  他冤屈地張大眼睛。「我是代替你說的呀,為你省力,應該獎賞才對。」

  「還頂嘴?」

  他閉上嘴巴。

  「念你初犯,暫且原諒你。第……我說了幾條了?」

  他不吭聲。

  「喂,我問你話呀!」

  「我說話,你又要說我頂嘴。」

  「我問你,你就要回答。」

  「哦,那麼,三條。」

  「唔,第四條……」「展上司……」

  「幹什麼?」

  「你有疑問,別人回答了,你不是應該說聲謝謝嗎?」

  展喬氣得半死。她站起來,大吼:「第四條,上司說話和交代事情時,不得隨便打斷。第五條,要隨時提高警覺。第六條……」她忽然想不出其它可刁難他的了。

  因為他對她展露周潤發那著名的女人無法抗拒的笑容,及彷彿「容或世間佳麗萬千,唯你是我最愛」的眼神。而發仔是繼狄龍之後,展喬的第二個傾慕偶像。

  「展上司,這次我沒有打斷你哦。你說到第五條。那第六條是什麼?」

  展喬乾咳兩聲。「嗯,哼,等我想到再告訴你。」

  敲門聲和電話鈴聲同時響起,她統統留給他去應付,走進洗手間。

  哇,當老大的滋味真不賴,尤其對方是個比她大——年紀和塊頭都比她大的男人。還是個大帥哥。

  想到他陰險地用計套她的年齡,她對著鏡子做個鬼臉。他別以為她比他年紀小,他就可以不尊重她的權威。

  展喬試做了幾個她自認為頗有權威相的表情。哼,絕不能讓他小看她。

  帶著她比較之後較為滿意的一個威儀表情,展喬打開門。

  他就在門外,倒嚇了她一跳。

  「你鬼鬼祟祟的站在這裡做什麼?」她斥問。

  他看看他舉著的手,用另一隻手指指它。「我明明白白正要敲門。」

  準備了半天的要他望而生畏的表情,給他嚇不見了。她只有對他瞪著眼睛,走出去。「你用吧。」

  「用什麼?」

  「你不是要上洗手間嗎?」

  「哦,不是的,你進去那麼久沒出來,我擔心你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展上司,我夠不夠警覺?」

  喔,真會被他氣得吐血。「你才要小心不要栽進馬桶,找人來通,很貴的。」

  他一副感動莫名狀。「是,我會很小心,謝謝展上司的愛護。」

  展喬呻吟一聲,一掌推開他,走向她的座位。

  還試用三個月呢。不出三天,她準會發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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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7:14
第三章 鬥氣冤家

  「媽,我回來了。」

  展喬在玄關脫了鞋子,走進客廳。展媽媽坐在電視機前面,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怎麼這麼晚?」眼睛牢牢對著電視,她問。

  「查案件。」展喬走到媽媽旁邊,瞄瞄電視。

  「別吵,別吵。」展媽媽揮動拿著毛巾的手。「真命苦呀,嗚嗚嗚。真可憐。

  你吃飯沒有?」

  「我自己煮點面吃。」展喬搖搖頭走開。

  看連續劇哭到拿毛巾擦眼淚,有夠誇張。

  「你先去洗澡,快演完了,等一下我給你熱菜。哎呀,不能再相信她呀,你這個白癡傻仔。」展喬看看廚房飯桌紗罩底下媽媽留給她的菜,打開電飯鍋。飯保溫著。

  她盛了飯,拿掉紗罩,坐下來,筷子還沒伸到盤子,展媽媽一把搶了去。

  「叫你等一下的嘛。冷菜怎麼吃呀?這麼餓,早點回來不好嗎?」

  展喬看她點燃爐子,放下碗。「好啦,好啦,我來熱,你去看電視。」

  「演完了。走開,走開,你不會。」展媽媽把一盤菜倒進炒鍋。

  「飯是熱的呀,菜有點冷有什麼關係?」

  「你吃壞了肚子,生病了,倒霉的是我。」

  「吃點冷菜就要生病啊?我哪那麼嬌弱!非洲多少饑民連冷菜都沒得吃,只能啃樹皮。」

  展媽媽白她一眼。「等你媽死了,你去非洲啃樹皮好了。」

  展喬啼笑皆非。

  展媽媽三兩下熱好了菜,展喬端起碗,見她也盛了碗飯坐下來。

  「媽,你還沒吃啊?嘖,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餓著肚子等我嗎?」

  「吃了吃了,我再陪你吃一點。」

  那一滿碗飯叫一點?展喬搖搖頭。

  「你看看你,哭得兩隻眼睛像核桃。看電視應該是娛樂和消遣,你這是找罪受嘛。」

  「我很娛樂呀。有個專家說過,哭,對眼睛是一種運動。書讀得比我多,這個常識都不懂?」

  展喬覺得媽媽嘴上振振有詞,臉上靦腆難為情的表情很可愛。「媽,那是指嬰兒。人家是告訴那些小孩哭一聲就捨不得的抱來抱去的父母,偶爾讓他們哭一哭是種有益的肺部運動。」

  「我沒做過嬰兒啊?你以為你媽生出來就這麼金雞獨立、楚楚動人嗎?」

  展喬差點噴飯。

  媽媽小時候因家境清寒,只念到小學二年級就不得不輟學。展喬上高中時,她叫她教她寫她的名字,後來看電視每日一字和每日一詞,用功得有時令當時還是學生的展喬都自歎弗如。

  只是展媽媽常常弄不清如何適當的運用她學來的詞句,每每冒出驚人之語,十分搞笑。

  「媽,是亭亭玉立才對呢,而且亭亭玉立是用來形容由小女孩轉變成青春少女。

  「哦。」展媽媽嘻嘻一笑。「那我也沒說錯呀,我有過那個時候嘛。」

  展喬笑著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媽媽碗裡。「媽,我們家有沒有人領養過小孩?」

  展媽媽的碗忽然由手上翻倒在桌子,飯菜都倒了出來。

  「咦?」展喬趕快站起來去拿抹布。

  展媽媽揮手叫她坐,一面把桌上的飯菜用手扒回碗裡,卻不知怎地,扒了好些在身上。

  「媽,我幫你……」

  「沒事沒事。」展媽媽放下碗,不扒了,拉著上衣下擺以免飯菜掉在地上,然後站起來。「我去換件衣服。」

  展喬還是拿了抹布清掉桌上和落在地板的飯粒菜屑,重新給媽媽添了一碗飯。

  她慢慢吃著,等了很久媽媽才出來。「哎,人老了,笨手笨腳的。」展媽媽嘀嘀咕咕坐下來。

  「你才不老哩,媽,你是亭亭玉立。」

  展媽媽白她一眼。「嘲笑你媽,啊?吃飯吃飯。」她拿起碗,有一下沒一下的拿筷子撥著飯,卻一口也沒送進嘴裡。

  「有沒有啊,媽?」

  「有沒有什麼?」

  「我剛剛問你的嘛,我們家有沒有人領……」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展媽媽放下碗筷。「湯又冷了,我再熱一下。你喜歡喝熱湯。」

  「今天,說也奇怪,很巧,有兩個人到偵探社來,都是要找小孩。」展喬一一說給媽媽聽。「更巧的是,老太太把孩子送給人的人家也姓展。」

  「哦,是這樣啊。」展媽媽由爐子前轉過身。「唔,真是巧。可是姓展的又不是只有我們家。」

  「我知道。我是想,你知不知道爸那邊有沒有親戚什麼的領養過小孩?」

  「不知道。反正我沒聽說過。」展媽媽把熱好的湯端回桌上。「我和你爸要結婚時,你外公、外婆嫌他當警察的,一個月就拿那點不死不活的死薪水。你爺爺、奶奶那邊,嫌我娘家不夠有錢,準定沒什麼嫁妝,而且家裡生了一窩子女孩,看我八成也生不出兒子。」她停了停。「他們還真料準了。」

  「他們是烏鴉嘴,不然你說不定早生了一打兒子。」

  展媽媽笑了。「你當你媽是母豬啊?」

  展喬也笑。「不過你若生了一堆兒子,就不會有我這個女兒了,對吧?」

  「你這個女兒勝過十打兒子。」展媽媽的手伸過來拍拍她。「爸其實一直很希望我是兒子,是不是,媽?」

  展媽媽搖頭。「沒這回事。我們結婚好久才有你,他簡直樂瘋了,疼得要命哩。你小時候,他到哪都非要帶著你,把你扛在肩上,到處現他的寶貝。」

  「我是記得小學的時候,爸常常放學時騎摩托車去接我,帶我去看電影、上館子。」

  「是啊,都沒我的份。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他抓著你做擋箭牌騙我,偷偷和別的女人幽會,你記不記得?」

  「嗯。」展喬點頭。「有一次他值夜班,你懷疑他騙你,其實是和情婦在一起。三更半夜硬把我拉起來,陪你去查勤。結果看到他在值班休息室看武俠小說,你樂得跟什麼似的,笑得好大聲,把爸嚇了好大一跳,以為窗子外面的是女鬼。」

  母女倆開懷而笑。

  「後來他帶我們去吃消夜。」展媽媽無限懷念地輕歎。「你爸爸是個好警察,好丈夫,好爸爸,好男人。」她吸吸鼻子。「我沒嫁錯人。只可惜……他走得太早。」

  展喬的父親因公殉職那天,正是她考上大學放榜的同一天。

  「哎,總之,」樂觀的展媽媽揮去哀傷,笑道:「那時雙方家長都極力反對我們。你外公還把我反鎖在房間,吃的喝的都教你阿姨從窗口送。」

  「哇,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囉。結果啊,」展媽媽擠擠眼睛。「我還是和你爸爸私奔了。」

  展喬一愕,大笑。「他騎了一匹白馬去把你救出來?」

  展媽媽雙頰嫣然,眼波閃動,此刻的她,看起來非常年輕,還真有幾分楚楚動人。「沒有那麼浪漫啦。」展媽媽含羞答答地說。「我拜託你其中一個阿姨替我送信給他,然後我等啊等、盼啊盼,終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在銀白的月光下——」

  「月亮不是黑了嗎?怎麼他一出現又白了?」展喬打趣。

  展媽媽打她一下。「哎呀,不要打岔嘛。我這個叫立體音效。」

  「那你要加上達達的馬蹄聲。」

  「達達……那是什麼馬?哎,沒啦,他沒有騎馬啦。算了,算了,你好沒情調,我白話一點好了。反正大家都睡了,四下無人,他溜到窗口,把窗子上的木條拆了,我爬了出去,就跟他走了。」

  「嘩,這樣還不浪漫啊?」

  「我告訴你哦,小喬,你可不許做這種事。只要你的對象不是殺人放火搶劫偷竊強姦無惡不作,窮一點不要緊,媽不會反對的。」

  展喬失笑。「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

  「你絕不要不告而別就走了。」展媽媽嚴肅而傷感地歎息。「我們那時候不敢回去看家人,也怕他們找到我們,把我們抓回去,硬生生拆開,和家人就這麼斷了聯絡。想想,有時候覺得真不孝。」

  「你和爸很恩愛、很幸福呀。」展喬伸手越過桌子握住媽媽的手。「我想他們只要知道你們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婚姻美滿,他們不會再怪你和爸的。」

  展媽媽反手抓住她。「小喬,你絕不可以一聲不吭的離開媽,知道嗎?」

  看到媽媽眼中的淚光,展喬吃一驚。「媽,你別瞎擔這種莫名其妙的心吧,我幹嘛要不聲不響的離開你呢?」

  「你一定要答應我。你和你爸一樣,答應的事從不背信的。你一定要答應我。」

  「媽,真是的。」展喬搖搖媽媽緊抓著她的手。「就算我有一天要結婚,也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不然誰煮飯做菜給我吃啊?」展媽媽破涕而笑。「你媽要給你當一輩子的煮飯婆啊?」

  「你老不讓我做,也不教我嘛,我不會,只好你做囉。何況我根本不打算嫁人,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嘿嘿嘿,和你媽白頭偕老,說給人家聽,會給人笑死,虧你還是大學生呢。」

  「我大學早畢業了,媽媽。」她拍拍母親的手,看到那碗飯動也沒動。「你根本沒吃嘛。」

  「盡跟你說話,怎麼吃?我就這麼一張嘴。你去洗澡上床吧,明天還要早起。」

  「我陪你,等一下幫你洗碗。」

  「去去去,不要你洗碗,你別把我的碗盤打破了。哎呀,給你問的,單元劇都沒看到頭。走開走開,別吵我看電視。」

  注視媽媽匆匆跑去打開電視,夾了些菜,端著碗坐到沙發上,盯著電視,像個電視兒童似的,展喬搖頭笑笑,走向她的房間。

  「我去洗澡了。」她報告一聲,雖然明知媽媽的注意力集中在螢光幕上。

  她進去以後,展媽媽的視線自電視移開,看著手裡她其實沒有胃口吃的飯。

  會是那個女人嗎?展媽媽憂愁的皺緊雙眉。她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忽然要找回她的孩子?

  她該不該告訴小喬?要不要讓小喬和生母相認?如果她生母只是想見見孩子,自然沒有理由不同意,可是她若要帶走小喬呢?

  展媽媽難過的閉上眼睛。教她怎麼捨得啊。

  「你不要穿成這樣子好不好?」早晨展媽媽一看到展喬就說。

  展喬看看自己。「我一直都是這樣嘛。」「我就是這個意思呀。天天襯衫長褲襯衫長褲,一點女人味也沒有,要不是你有這一把長髮,簡直活像個男人。」

  「我這樣工作方便嘛。」

  「嘖,偶爾也穿穿套裝啦、裙子什麼的,再化點妝,別老綁著條馬尾,放下來,讓長髮飄飄,像電視廣告那些女孩子,她們的頭髮哪有你的這麼自然烏黑柔亮?」展喬莞爾一笑。「媽,我一不拍廣告,二不是在什麼大貿易公司上班,非得穿得跟模特兒似的。我的老闆僱用我和看重我,是為了我的工作能力,不是為了我會打扮得嬌嬈多姿。」

  「你那老闆不娶老婆,他也指望你一輩子不嫁人,替他做到告老還鄉,他管你好不好看?女為悅己者容哪,女孩子本來就應該打扮來讓人欣賞,讓男人眼花繚亂,心猿意馬,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心……」

  「媽,」展喬笑著摟住媽媽。「你今早成語用得好棒耶。」

  展媽媽十分得意。「我學來的廣告詞都用上了哩,這叫學以致用,對不對?」

  「對對對。今晚別等我吃晚飯,媽。我要到南部去一趟。」

  「去這麼遠?那我給你做個便當帶著。」

  「不要,天氣這麼熱,等我要吃它,都壞了。」

  「要去南部,更應該換身衣服。」

  「為什麼?我去查案,又不是相親。」

  「咦,說不定在火車上解後一個合適的男人,一見鍾情就……」

  「媽,是邂逅。我搭飛機,比較快。」

  「飛機上沒有男人嗎?」展喬終於得以出家門時,長長吐出一口氣。

  昨天晚上眼淚汪汪的捨不得她,就差沒叫她發誓終身守在她身邊,今早又巴不得她立時三刻嫁出去。哎,天下父母心哦,最難懂。

  左等右等公車不來,好不容易來了,車廂內大爆滿,車子停也沒停,倏地開走了。展喬看看表,走向最近的公共電話亭,撥到「南俠」,鈴聲響了半天沒人接。

  「這個宗康,還沒到?」

  「我在這。」

  她給嚇得撞在電話亭玻璃上。「你搞什麼鬼!躲在我後面做什麼?咦?你怎麼會在這?」

  宗康笑嘻嘻地。「你不是說我要跟著你好好學習嗎?我就跟著你囉。」

  「你跟……」展喬眨眨眼睛。「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

  「我昨天下班就跟著你啦。喝,你真能走耶,我兩條腿酸得要叫爸爸了,你還走得輕快自如。」

  她張大雙眼。

  「你昨天就跟了我一個晚上?」

  「是啊,你去了一個小公園,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去了一家酒店。我不知道你在酒店裡面見誰和做什麼哦,我在大門外的噴水池旁邊等你。我想那是你的隱私嘛,我好像不應該跟進去。對不對,展上司?」

  「喲,真多謝你這麼周到。」

  「哪裡,應該的。後來你又走了好遠,才終於叫車。我跟你到你家,想想,不曉得你早上幾點出門,我就在你家大門外,等到今天早上和你一起出來。以上報告完畢,展上司。」「展上司……」她吼了一聲,作罷地擺一下頭。「算了,算了,你叫我展喬好了。」

  「耶,我也覺得展喬比展上司好聽。」

  展喬對他叉腰。「你跟蹤我,你有沒有搞錯啊?」

  他又露出無辜受冤相。「我不是跟蹤,我是跟……」

  「我說跟著我學習,指的不是叫你真的跟著我。」

  「不跟著你怎麼叫跟著你?」

  「我的意思是…」展喬拍一下額頭,轉身把前額靠在玻璃上,呻吟,深呼吸。

  原諒他,她告訴自己,他是馬來西亞人,他會說國語,不表示他中文很靈光。

  帶新人要有耐心。

  即使他表現得像個大白癡!

  哎,天曉得他以前記者是怎麼當的。八成就因為他太愚鈍,反應太慢……才落得做不下去,跑來這裡變成外籍勞工。

  她轉向他。「好了,我告訴你,宗康,我今天有事要下南部,你在辦公室好好待著,接過的電話有些什麼事,誰打來的,要仔細記下。有人上門,問清楚,留下聯絡電話,我回來好回話,或者請他們明天再來。明白了吧?」

  「明白了。」

  展喬不大放心。「你把我說的重複一遍。」

  「是。好了,我告訴你,宗康……」

  展喬翻個白眼。他看見了,馬上問:「我說錯了?」

  她咧牙微笑。「沒錯,很好,繼續。」

  他一字不漏背誦完。「對不對,展喬?」

  「對,對極了。」她拍拍他的肩。「我今天大概很晚才會回來,就不去辦公室,所以我們明天見。」

  展喬走出電話亭,正好一輛空出租車過來,她伸手攔下。

  宗康為她開車門時,她頗意外。展喬向來大而化之,而且說真的,還不曾有男人對她以女士之禮待之,她真有點不大習慣。

  她咕噥一聲謝謝,坐上車。

  「展喬,你去南部哪裡?」宗康問。

  「嘉義。」

  「哦。好,待會兒見。」他關上車門。

  出租車行了一段路,她才想到……什麼待會兒見?

  不過她到了機場,並沒見到他跟來,於是放了心。結果往嘉義上午的班機全部滿了,若等到下午,她不如去坐火車。

  到火車站後,展喬有點傻了眼。她不曉得幾百年沒坐火車了,新火車站蓋好之後,她還沒走進來過呢,想不到這麼大。

  她正在找售票口,忽然背後響起一個又要令她大聲呻吟的聲音。

  「你怎麼這麼久啊?你去哪了?」

  她轉向宗康。「你怎麼又跟來了?」

  「我沒跟你啊,我比你早到哩,害我趕得要命。不過我車票買好了。」他伸出手,掌心裡躺著的可不是兩張火車票嘛。

  兩張!「你買兩張做什麼?」

  「咦,你一張,我一張啊。」

  展喬覺得她頭頂快生煙了。她拿起一張票。「另外一張拿去退。」

  「嘎?為什麼?我不用票嗎?」

  「對,你用不著,因為你——不——去。」她大聲明白的對他說。

  擴音器催著某班南下自強號的乘客趕緊上車,她看看票上的時刻,正是她要搭的那班火車。

  她一面趕向剪票口,一面回頭,只見宗康呆在原地看著他的票。

  她搖搖頭。不行,不是她不給他機會,實在是用他做助手,他只會幫倒忙。

  她決定由南部回來以後就請他另謀高就。

  儘管他長得很帥,哎,反正她又不是要和他談戀愛或嫁給他。

  有這麼遲鈍的男朋友,像她這種性子,不給他搞瘋才有鬼。

  上了車,找到她的位子,她坐下來,吁一口氣。

  話說回來,若非宗康這傻小子,她這班車搭不上,下一班不知是幾點呢。做這一行,急不得,但也分秒必爭,否則有時一秒之差,便會錯過重要關鍵。

  唔,也許她應該再多觀察他幾天。只要她回來時,辦公室裡沒出大紕漏,還是可以用他啦。

  再想想,宗康鈍是鈍,卻挺可愛的。他的鈍只是對中文的理解力有些不足。

  然而他對答如流起來,可也氣死人。

  不知不覺地,她咯咯笑起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展喬幾乎彈起來。她不敢置信地瞪著坐在她旁邊的宗康。

  「你……」她都不曉得要如何罵他了。

  「我差點坐錯車哩,對不起,不過我還是在最後一秒發現了。我還算機警吧?

  有沒有通過第一關考驗?」

  「考驗?」他竟把它當考驗了。「不知你是呆斃了,還是聰明呆了。」展喬嘀咕。「什麼?」

  「沒什麼。」她悻悻道。

  火車已經開動了,來不及趕他下車了。

  「我問你,我們都走了,辦公室怎麼辦?我交代你的事誰來做?」

  「哦,這個你安心,我把你交代我的,很詳細的交代了我的助手……」

  展喬嘴張得好大好大,她想她的下巴快要脫臼了。

  而宗康興高采烈地繼續說著「我也叫他重複了一遍你叫我重複的,完全照你教的,絕對沒有遺漏。」他看著她。「展喬,你的表情怎麼……我明白了,」他咧咧嘴。「我的表現太好,你太滿意了,也太驚訝了,對不對?」

  展喬苦於沒法令嘴巴合起來,她的下巴不知是真的脫臼還是卡住了。她不停地指著她的下顎,喉嚨裡發出啊啊啊。

  「什麼?你沒想到我記住了你說的員工規則是嗎?我昨晚背了一整夜哪,尤其第三條的自動自發自……對了,今天早上我很自動自發吧?展上司?不不,展喬。」

  展喬瞪他瞪得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她索性自己動手欲把下巴推回去,卻竟然推它不動,當她握著拳頭要用力把下巴往上敲,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哎,不要這樣嘛。雖然你對我蠻凶的,也用不著因為我表現良好,內疚得打自己。我不會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嚴厲是為我好。我是外地來的,又是新手,你當然要告訴我該守哪些規矩嘛。」

  展喬越要掙脫他,他抓她抓得越牢,而她除了火大地啊啊啊,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說什麼?」他看著她片刻,而後露出為難之色。「非打不可啊?不然你會難過死?哎,既然如此,我不忍心你為了我內疚難過得這麼厲害,這樣吧,我來動手好了,我輕輕打你一下,然後你就別難過了,好嗎?」

  他那一下並不輕,也不很重就是了,剛剛好將她的下巴推回了原位。她還聽到清脆的喀嚓一聲,痛得她眼淚都掉了幾顆。

  「不要這麼感動啦,」宗康忙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沒想到你是如此感性的人哩。你可別生氣,不過昨天我真以為你是個母夜叉呢。」

  展喬先不理他,擦擦眼淚,把手帕丟還給他,她動一動下巴,以確定它不會再掉下來。張了半天,可酸死她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

  「要不是在火車上,」她氣沖沖地小聲對他咆哮,及揮著粉拳。「我就把你打趴在地上。

  「嘎?」

  「嘎什麼嘎?誰准許你給你自己請助手了?」

  「我……」

  「你上班不到一天,你就自動陞官啦?」

  「我做了三年助手兼跑腿兼信差兼打雜兼總機兼秘書,才有資格有個助手,而且老包給我的待遇不是很好。你憑什麼有個助手,啊?誰來發這個助手的薪水,啊?誰賦予你權力擅自作主,啊?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啊?」她每吼一句,就逼近他一些,最後一聲「啊」完,她和他幾乎鼻子頂著鼻子,嘴呢,再近那麼一些些,就貼上他的嘴了,而她絲毫不察……

  「查票。」

  列車長這大聲一喊,而且是衝著他們喊,本意是提醒這兩個年輕人,他們在火車上,不是自己房間或情人雅座,好教他們端正坐好,不意令展喬吃了一驚,反而往前傾,這一下,她的嘴可著著實實貼上了宗康的嘴了。

  她面紅耳赤地急忙把身子往後縮,一面手忙腳亂找出車票遞給列車長。

  列車長查完他們的票,瞪著他們看了幾秒,走開之前,咕噥道:「世風日下。」

  展喬真想鑽到椅子底下,或叫宗康從窗子跳出去。後面的主意比較好,不過她不想為了這個白癡背上謀殺的罪名。

  「你離我遠點。」她指著他咬牙道。

  宗康笑著攤攤手。「我可沒動啊,是你靠過來要吻我的。」

  「我吻你?」她揚聲喊,立即把前後左右左前左後的眼光都吸引了過來。她呻吟著矮下身子,壓低聲音。「你給我記住,我和你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了。」

  起先,宗康知道,她是閉著眼睛,靠著椅背假寐,不理會他,她緊繃的臉和交叉抱在胸前的雙臂,顯示她非常非常生氣。

  現在,她真的睡著了,手臂放鬆下來,擱在腹部,緊繃的臉也鬆弛了,頭在車廂一次輕微搖晃後,倒下來靠在他肩上。

  宗康凝視著她,不禁泛起微笑。

  情況變成這樣,實在非他始料所及,但是,如此反而於他有利。

  宗康此來的目的,是調查展喬。他去「南俠」並不是應徵,豈知被展喬誤認為是她老闆找來的助手,他於是將錯就錯。

  展喬如此年輕,對宗康是個大意外。這其中是否有差錯和誤會?他希望是,因為他覺得她,嗯,怪討人喜歡的。

  如果是個差錯或誤會,表示展喬不是他要找和調查的對象,那也無妨,說不定到頭來這個似乎聰明又有些迷糊的女偵探,還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呢。

  宗康倒非有意惹惱她,是她昨天給他的下馬威,令他忍不住要小小教她自作自受一下。小妮子固然有點盛氣凌人,涵養卻好像不錯。她若一氣之下把他開除,可變成他要自作自受了。

  剛才她那非親而親的親他那麼一下,他竟有一些些觸電似的感覺哩。現在她睡著了,不知夢著什麼,嘟著嘴的模樣煞是可愛,令他倒有點蠢蠢欲動地想親親她了。

  他一面罵自己無聊,一面盯著她的嘴。怎麼搞的?她一不是天仙美女,二不似他向來認識的妖嬌摩登女人。她不但渾身沒有半點女人味,根本就是悍婦一個,穿著比男人還像男人,她到底哪裡吸引他?

  他被她吸引?笑死人了。在他身邊隨時對他前仆後繼的女人,一打都不止,個個比她性感嬌媚。

  但是,該死的,他非親她一下不可。

  管他呢,反正他只輕輕碰碰她的嘴,碰一下就閃,她要是醒了,他就——唔,學她,裝睡,或,哈哈,對她說可能是一隻蒼蠅飛過她的嘴。

  宗康小心地、慢慢地俯下他的頭。

  「查票——」

  哦,可惡。宗康的頭頓住的同時,被列車長的大叫驚醒的展喬張開了眼睛。

  她首先看到的就是近在盈吋之前的宗康的臉。她對著他瞪大眼睛。

  「你幹什麼?」「我……」

  「查票,查票!」列車長不耐煩地戳戳宗康的肩。

  「查票。」宗康坐回去,指著列車長,同展喬咧嘴。「查票了。」

  雖然列車長破壞了他的好事,不過也給了他一個台階下,宗康遞票時,給他個皮笑肉不笑。

  「辛苦了,列車長。」他說。

  列車長還他個瞪眼。「哪有你們辛苦呀。」查展喬的票時,也瞪她一下。當他走開,又嘀咕一句給他們聽。「妨害風化。」

  展喬因為後來發現自己倒在宗康肩上,這時發作也不是,不發作又有不甘。

  於是她對宗康假笑。「你是不是趁我睡著了意圖不軌呀?」

  「哪有?火車在軌道上一直走得好好的。不相信,你問列車長。」

  「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她把假笑收起來,指著他質問。「說,查票之前你本來打算做什麼下流事?」

  宗康低下頭。「一定要說?」

  「一定要說。」

  「非說不可?」

  「非說不可!」

  他看著她。「是你要我說,逼我說的哦。」

  「你不實話實說,我叫列車長來,告你非禮,要他趕你下車。」

  「哎,好吧。我說了,你可別惱羞成怒。我見列車長要走過來了,想如果被他看見,你豈不是很丟臉?我若叫醒你,你一定非常難為情。我就想不如我悄悄替你擦掉。哪,就是這麼回事。」

  「哪麼回事?擦掉什麼?」展喬用雙手在臉上抹,看看手,什麼也沒有。

  「哎,口水嘛,好長好長一條,從嘴角流下來掛在你下巴上。」

  展喬連忙一手摀住嘴。

  宗康咧咧嘴。「已經擦掉了啦,你放心,列車長沒有看見。」

  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可是她沒法反駁。誰教她睡到他肩上去了呢?

  「對不起,我要去洗手間。剛才怕一動吵醒你,忍了半天,我的膀胱快要爆炸了。」

  他的確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座位,跑向洗手間,關上門,他釋放出來的是他忍了半天的一串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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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7:43
第四章 千里追蹤

  「我發誓,我沒見過臉皮比你更厚的人,男人女人都包括在內。」

  「很高興知道你不重男輕女。」

  「你知不知道你很討人厭?至少很討我厭。」

  「第一個,不知道。第二個,你會不會犯了一般女人的通病?」

  「什麼通病?」

  「口是心非。」

  「哼,本人非一般女人。」

  「啊哈,那麼你是口非心是囉?」「我才不像你,狡猾、險詐,明明精明得像個鬼,假裝老實憨傻。」

  「嘿,我沒說過我老實哦,雖然我的確老實。憨不憨,傻不傻,我就不知道了。當局者迷嘛。」

  他由洗手間回到座位後,展喬板著臉孔。不管她如何不理不睬,他兀自一旁說個不停,從「你的頭髮留了多久留這麼長」,一直問到她的鞋子,甚至問到「你的指甲幹嘛剪得這麼短?至少留一隻嘛,有時可以挖挖耳朵啊鼻孔的,搔癢也要用指甲方過癮啊。」

  她搞不清楚他自己有那些噁心的壞毛病,還是想惹她笑。前者呢,不干她的事,只要他別在她面前挖耳朵挖鼻孔;後者嘛,她偏不笑。

  等到她全身他都拿來當過話題了,他的目標又轉向別人。

  例如:嘩,那雙腿那麼粗,還敢穿那麼短的裙子。我知道了,好散熱。

  或,那個女人睫毛比頭髮還長耶,可能嗎?

  或,我發現一件事。男人都對著我看,女人都看的是你。這是什麼道理?

  以及,注意看哦,那邊那個人,我數到十,他就會起來上廁所。

  和,你看到那個女人沒有?看一下呀,那邊,穿紅衣服那個,我數到七,她就會把頭轉過來看後面。

  不管他是精明還是傻,展喬給他弄得好氣又好笑,也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

  下了車,她才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諷刺他,而他照樣對答如流。

  「我問你,宗康,你怎麼知道那個男的要上廁所,和那個女的幾時轉頭看後面?她在看什麼?」她其實在火車上就好奇死了。

  「觀察嘛。那男的每隔一下就跑廁所,我看他跑得臉都綠了,八成拉肚子。

  那女的有個小孩坐在後面,她不放心嘛,所以老轉頭看看小傢伙有沒有安分的坐著。」這麼簡單。展喬白他一眼。「你窮極無聊啊,觀察這些。」

  「你不理我嘛,我只好理別人。現在我們要去哪?」

  石先生告訴她,到了嘉義,搭客運往東石。

  時正中午,他們在火車站附近隨便吃了個午餐,順便打聽客運站在何處。

  是宗康用閩南語問的路。

  「你會說台語?」展喬很驚訝。

  「在我們那,除了當地語言,台灣去的,不是說中文就是福州話。福州話和閩南語差不多。」

  「你的父母都是台灣本島人嗎?」

  「一半是。我們去東石做什麼?」

  「有一位顧客委託我幫他找舊日的戀人。東石過去有個六腳鄉六南村,是他和初戀情人的家鄉。」

  宗康神情愕然,驚詫萬分。展喬走去售票口,沒有看見。

  買了票,他不知哪去了。她以為他去洗手間,車子來了,還不見他出現。車子不等人,她更不會等他。他會說台語,她聽也只聽得懂三兩句而已呢。

  車子要開了。咦,這個人,半路跑了嗎?不要是在廁所拉肚子拉得出不來吧?

  展喬跳到司機後面。「等一下,等一下,還有一個人還沒上車。」

  正喊著,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宗康上車了。

  「你跑到哪裡去了?」她對他大叫,一面把他的那張票遞給車長。

  「哇,不等我就上車了,差點被你放鴿子。」她等著拿票尾時,他大搖大擺先去坐下,他過來,她開口就抱怨。

  「放了你,你也活該。你……」展喬打量他。

  「怎麼?一時三刻不見,如隔三載五秋嗎?」

  「少臭美了。我是看你有沒有拉肚子。」

  「嘖,一片好心,反被你詛咒。」他把一本週刊放在她手上,他手上是一份報紙。

  這下她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幹嘛跑去買這個?」照凶不誤。「錢多啊!」。

  「我問過了,到東石要一個多小時。你坐車要嘛呼呼大睡,要嘛當我不存在,給你個東西看,打發時間,我呢,」他搖搖報紙。「也不會太無聊。坐這班車沒有多少人供我觀賞。」

  何止沒有多少人。展喬前前後後看一下,除了他們。只有一位老先生。那老先生一坐下就夢周公去了。

  「你倒是觀察入微。」她悻悻咕噥。

  「哪裡,我只是牢牢記住你的教示,隨時提高警覺,自動自發自愛自……」

  「好啦,算你孺子可教。」

  宗康攤開報紙。「沒有其它訓示的話,我要看報啦。」

  「我不看這種三姑六婆雜誌。」

  「那你來關心國家大事、世界政局和又有多少人被搶劫謀殺,我來三姑六婆好了。」他的報紙和她交換。

  展喬看不到兩分鐘就看不下去了。政府官員互相拳腳相向,流氓火並仇殺,青少年飆車打架,父母將親生女兒賣去當雛妓,年輕女孩貪慕虛榮出賣自己,無辜者葬身火窟……「什麼世界!」她把報紙捲起來。

  宗康瞥她一眼,不覺好笑。

  「三姑六婆有三姑六婆的娛樂和趣味性吧。」他揶喻。

  「這種雜誌專挖人隱私來大公開。自己日子過得乏味無趣的人,才拿看別人的醜聞當娛樂。」

  「你又怎知公開的隱私是被挖出來的?何以見得不是當事人自願被發現?有人愛表現,有人愛看,有周瑜,有黃蓋嘛。」

  「嘿,這些我當然知道,但是我沒興趣在這種族群中插一腳,不行啊?」

  「行行行,當然行。」宗康合上雜誌。他根本沒看,他在想心事。「你知道嗎?有人說過,當你看到一男一女在公共場所,其中之一或兩個人都在看報紙,互不交談,這兩人絕對是老夫老妻。」

  展喬斜睨他一眼。「或這兩人根本話不投機,或互不相識。」

  「我們是哪一種?」

  「我是你的上司,你是我的……我想起來了。你真的請了個助手?」

  「騙你幹嘛?我剛剛還打電話,看他有沒有做好交代他做的事。我很盡責吧?」

  展喬對他嘿嘿笑。「很盡責,很盡責,為了獎勵你,你的助手的薪水從你的薪水裡扣。」

  「啊?可是……」

  「不過你不用擔心,不會扣太多,因為我們回到台北,你就要辭掉你的助手。」

  「為什麼?」

  他還敢問為什麼呢。「你請助手之前問過我嗎?誰說你可以有個助手的?」「你呀。」

  「我?我幾時說過這種話?」

  「你叫我跟著你好好學習。我想,我跟著你,辦公室沒人怎麼辦?你又說我應該自動自發……展喬,你不舒服嗎?」

  她抱著頭呻吟。

  「你是不是暈車啊?不要緊,我買了暈車藥,要不要吃……」

  「我需要的是鎮定劑!」她吼。

  還好車上沒有其它乘客。後面的老先生張著嘴睡得不省人事。

  「鎮定劑?我沒買耶,到了東石……」

  「你去買一瓶毒藥,越毒越好,吃下去立刻死亡的最好!」

  「哎呀,你要自殺呀!」

  「給你吃的!」

  「我……」宗康忍下笑的衝動。「你在生我的氣啊?」

  展喬轉轉眼珠。「還真能察言觀色。」

  「我不知道你坐車要吃鎮定劑,下次我一定記得……」

  「宗康。」她很溫柔地喚他。

  「什麼事,展喬?」

  「閉、嘴。」她咬著牙咆哮。

  然後像在火車上一樣,她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不理他了。宗康注視她一會兒,把臉轉向窗子。

  怎麼會冒出一個初戀舊情人呢?原來他是雇展喬幫他找人。那麼,她不是他的秘密情婦。這件事,令宗康很高興。

  早知道,他一開始便可以道明來意,也不必掩飾身份了。不過還不一定,展喬說的,未必是他所想的同一個人。他卻希望是,因為他越來越喜歡她了。

  宗康轉回去看她,發現她張開眼睛了,在發呆。

  「別氣了,到東石,我去買瓶毒藥毒死我這個笨蛋,好不好?」

  展喬給了他一記白眼。「你要死,也死得離我遠一點。」

  「連收屍都不替我收啊?」

  「叫你女朋友或老婆來收。」

  「都沒有耶。」

  「哦,天下女人之幸也。保持這個紀錄。」她拍拍他。

  宗康咧一下嘴。他其實很想大笑。和她在一起,實在開心。

  「你剛剛在想什麼?不是真的想如何毒死我吧?」

  「這種卑微的事,留給你自行了斷就好。」

  「想男朋友?」

  「哦,太多了,他們想我就行了,我想他們,太累了。」

  「你最喜歡的是哪一個?他很有錢吧?多大年紀?你和他認識很久了嗎?」

  展喬瞄瞄他。「問得比我媽還詳細。你是關心他還是關心我呀?」

  宗康嘻嘻一笑。「當然是你囉。身為男人,我說不定可以給你一些有益的意見和建議哩。」

  「不必啦,反正他們沒有一個像你,我很放心。」

  「那我可擔心了。」

  她好氣又好笑。「你擔哪個東風心哪?」

  「是這樣的,」他一本正經地對她說。「我媽常常說,女人要嫁像我這樣的男人,忠實又忠厚。我爸總是說,像我這種腳踏實地、安安分分的男人,才是女人的理想可靠對象。我姊姊說,我顧家、愛家、戀家,不知哪個女人有這個福氣嫁給我這樣的男人。」

  「太好了,我竟看不出你如此十全十美。」她諷刺道。

  他彎彎身,對她笑道:「感謝你熱烈的掌聲。」

  「哼,不必客氣。我倒認為,你的福氣呢,不防留著自己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女人有這麼大的福分。」

  「有耶,有一個。」

  她瞪他。「你不是說女朋友或老婆都沒有嗎?」

  「還沒有嘛,但總會有一個的。你放心,我是傳統的一夫一妻制型男人。我最憎惡和輕視的,就是那種家有嬌妻、賢妻,猶身在福中不知福,在外面拈花惹草,搞早妻、午妻、黃昏妻、消夜妻或秘密情婦的男人。」

  展喬忍不住笑出來。「我放哪個西風心哪?你要有幾個妻,干我何事?」

  「沒關係,我很有南北風耐心。」

  「什麼心?」

  「東風西風你都說了,南北該我了吧?」

  展喬眨眨眼睛。「哎喲,搞了半天,你想做我男朋友啊?」「我沒這麼說。」

  她本想糗糗他,不料他暗示了半天,又一口否認,令她頗覺沒面子。

  她疊起二郎腿。「沒有嗎?那就好,你能自知有幾兩重,還不算太笨。」

  宗康一臉驚訝。「台灣的人秤體重是論斤論兩的嗎?哈哈,豈不是像秤牛秤豬一樣。哈哈哈。」

  展喬疊得好不帥氣的腿掉了下來。她暗暗發誓,給她逮到機會,她非殺……

  不,殺了他太便宜他,她還得坐牢。她要想個法子,令他生不如死。

  「展喬,你的臉白裡透紅,紅裡透白,好不美觀呀。」他嘲謔道。

  她本來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這下簡直要發青了。她猝然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座椅去坐。

  沒一會兒,他跟了過來。這會兒她坐在靠窗,沒法說走開就走開了。

  「這麼多空位,又不用對號,你非坐我旁邊不可嗎?」她嫌惡地質問,心裡其實蠻高興。他若沒有過來賠不是,她才真要火上加油的氣死了。

  「不是呀,你看,司機、車長都在看我們哩,他們一定在奇怪,這一男一女,一忽兒像老夫老妻,一忽兒像一言不合的情侶,究竟怎麼回事?」

  「我管他們怎麼想!我不要和你坐。倒了八輩子楣才和你是情侶。」

  「你知不知道,生一次氣,要死五萬六千個細胞,減少至少十年壽命耶。」

  「好啊,二十五減十,我現在只有十五歲,越氣我越年輕。」

  「嘩,照你這麼算法,等我們到東石時,我豈不是要抱著一個變體超級巨嬰下車?」

  「什麼跟什麼?」「哪,你現在變成了十五歲,你的身體和外表卻沒變。我看呢,你還要氣上好一會兒,那麼你的年齡就要變成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而你的樣子還是二十五歲,不是變體超級巨嬰是什麼?」

  當然,他知道她是胡說的,她也知道他知道她說的是氣話,而他實在夠胡扯。

  但若那情況真會發生……

  咬住嘴唇半晌,展喬終是忍不住,爆笑出聲。宗康的笑聲接著加入。

  「天哪。」展喬笑出了眼淚。「變體巨嬰。真虧你想得出來。」

  「你也不賴。氣一氣少十歲。」他搖搖頭。「大家都要爭先恐後的來氣了,誰還需要研究長生不老秘方啊?不久這個地球就充滿了氣,很快的到了飽和狀態,砰,爆炸,嘖嘖嘖,比大地震的威力還嚇人。」

  「你的中文很棒嘛。昨天假裝不會發音,其實你……」

  「雖然發音是真的很困難,但為了學發這幾個音,學校教室的牆和我家的牆都倒了。」

  「又在那瞎扯。」

  「是真的,給罰面壁嘛,牆壁看我的臉看得煩死了,我一站過去,它們一看『又是你!』受不了,轟,倒了。」

  展喬笑得捧腹。「馬來西亞的學校教中文教得這麼認真?」

  「何止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我念的學校可多了。大家一致認為我的有問題。你呢?你的中文更棒,你以前是個聰明的學生吧?」

  「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中文還說不好,就該去撞牆了。」頓一下,展喬輕歎,告訴他。「我本來想去當女警察的。」

  他很訝異。「為什麼?又為什麼沒去?」

  「我爸爸是警察,他去世了,因公殉職。」「哦。對不起。因此你想做警察?」

  她笑笑。「我爸是很優秀的警察,他是我的偶像。」

  以及,她一直覺得,她父親希望她是男孩,他始終把她當兒子對待,買給她的玩具,都是男孩愛玩的東西。她大一些時,他帶她去學射箭、射擊。他教她打棒球和撞球。他送她去學空手道和柔道。別的女孩在交換女生心事,和男人眉來眼去,偷偷約會時,她練了一身的功夫。

  男孩或男人,都不敢打她的主意或佔她便宜。都不敢追她。來和她相交的,他們把她當兄弟般。她對他們,也差不多。

  「沒去,是因為我媽聽說我要念警校,嚇得花容失色。」展喬對宗康扮個鬼臉。

  她沒告訴他,她報考警校,是她和父親瞞著母親去報的名。她都去考了,警校和大學聯招,都錄取了,但她父親在那時去世了。她不想令已然悲痛欲絕的媽媽,心驚膽跳地害怕她步父親的後塵,選擇了念大學。

  展喬未曾覺得犧牲,亦不曾後悔。大學的中文系是她填的第一志願。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告訴父親去做的一件她想做的事。她不以為她會考得上,填志願時當好玩。不料她不但考取,而且分數相當高。

  假如讀警校,未必完全為了取悅父親。在中文系的四年,遨遊於詩詞歌賦間,展喬發覺她也有女性詩情畫意的心思和情感,無奈她自幼至成長,受的是勇士般的教育和訓練,男同學們看她,只見到一個身材高姚,外表幾近不修邊幅,言行豪邁如兒郎的女子。

  尤其有一次她在公車上差點扭斷一個「公車之狼」的胳臂,這事傳開以後,她「展大俠」的威名便不徑而走。哪個男人要個功夫高強的女人做女朋友啊?

  她曾聽聞有句話在男生間傳來傳去——「搞不好,給她拆了兩根肋骨去當筷子。」

  她有這麼威猛嗎?真是「一時英名毀了一生」喲。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遇到個知音,體會她其實也有溫柔婉約的一面。不過她自己都覺得溫柔婉約這四個字,用在她身上,哈,怪格格不入的。怎麼回事?想起這些事來了。

  「想什麼?」

  想男人啦。彷彿做賊給當場逮到,她的臉馬上紅了一大片。

  「嗯,哦,我在想我們今天晚上回到台北不知道幾點了。」

  「有約會,怕來不及啊?我幫你打電話好了。」

  「要你多事。」

  「咦,我是你的助手嘛,接電話、打電話本來就是我分內的工作。」

  「那麼請問你幹嘛請個助手來做你分內的工作,而你卻坐在這呀?」

  「我跟著你好向你學習查案嘛。」

  「哼,也是有道理啦。」他一咧嘴笑,她馬上指著他提醒道:「不過你的助手的薪水,不管你答應給多少,是要——」

  「從我薪水裡扣,我聽到你說了。」

  「光聽到不夠,要記住。呀,我想到了。守則第六條,未得主管許可,不准擅自採取行動和作任何觸犯公司利益的決定。」

  「這麼多條,只有這一條聽起來比較……」

  「怎麼樣?你有何意見?」

  「嘻嘻,不敢。展上司永遠是對的。」

  「不用展了,你不到二十四小時就犯了所有的規則,再不當心點,我拿你斬首示眾。」

  東石到了。「很快嘛。」展喬看看表,的確坐了一個多小時。多個人扯談,時間竟過得不知不覺。

  小鎮風光和都市有如天壤之別,街道大概只有台北的一半寬,兩旁建築大部分古意盎然,新樓摻夾其間,反而很可笑。

  展喬深深為四周的淳樸氣息吸引,很想到處溜躂看看,奈何她和宗康有公務在身。抵達的時間比她預計的晚了許多,不快點,恐怕今晚便回不去了。

  昨晚石先生對她說過,由此往六腳鄉沒有客運或其它公共交通工具,小鎮地方小,連出租車也沒有,除非有從市區進來的,可以議價,不跳表。

  展喬四下張望,出租車不見半輛,腳踏車和摩托車倒不少。

  她突然想起來,咦,她有個死皮賴臉跟來的助手嘛,叫他去找交通工具。

  「喂,宗……」

  這小子,又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轉來轉去地東張西望。看到他了,他在一家中藥鋪門口和一個妙齡女子有說有笑,聊得可開心呢。那女孩穿著白衣花裙,嬌俏天真,仰頭看著他的表情則一臉嬌羞。

  宗康俯身不知說了什麼,女孩笑瞇瞇地點點頭,柳腰一旋,跑進中藥鋪去了。

  他還對著人家的背影望了半天,才悠哉悠哉朝她晃過來。

  他一到面前,展喬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就喊:「第七條,執勤時不准擅離職守!更不准和女人調情!」

  宗康的頭往後閃了閃她險險戳上他鼻子的手指。「這麼大的火氣!我哪有和什麼女人調情啊?」

  「還辯!我親眼看見了!不是調情,難道你忽然得了急病,要吃中藥?」他回頭看看藥鋪,哈哈笑。「那個呀,她哪是什麼女人?她才十五歲而已。」

  「十五歲的少女你也去調戲,你不知恥。」

  「哎,我進去借廁所,她跑來問我從哪來的,就聊了幾句嘛。」他俯視她。

  「展喬,你這樣真像打翻了醋缸的母老虎。」

  「嘿,少出言無狀,我是你的……」

  「展上司。你不是叫我別展了嗎?自己又老愛提。」他伸手環著她的肩。

  「我們從哪查起啊?」

  她扭頭看著她肩上他的手,感覺……蠻喜歡,但她決定不要太喜歡的好。

  她嚴肅地拍掉他的手。「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我們來辦公事,又不是來度蜜月。」

  「耶,這裡卻是個度蜜月的好地方。你感覺到那種與世無爭的淳樸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清新乾淨無污染,沒有交通堵塞,沒有……」

  「行,你以後就帶你老婆來這度蜜月吧。現在呢,你去問問,我們要去六腳鄉六南村,怎麼走,有多遠?」

  「是,展上司。」他行個禮,然後微笑。

  因為展喬心裡想著別的事,所以她也沒留意他惡作劇的表情。

  「等一下,」她改變主意了。「我們一起去問。」

  「你怕你不在我身邊,我又去拈花惹草,所以跟著我監視我啊?」

  她,這個,唔,還真有這點想法。

  「少不要臉了,我是讓你跟著我。」她跨幾個大步,走到他前面,回頭命令。

  「好好跟著,學著點。」「遵命,展上司。」他欣然道。

  辦了這麼多案件,跟蹤、調查過各式各樣的人,宗康心想,屬這一次最好玩。

  展喬放眼四望,問誰好呢?前面有個水果攤,小販接觸的人多,她想,便走過去。她剛擺上微笑,禮貌地要張口詢問,攤子後面的中年婦人堆著一臉友善的笑容,說了一串她聽不懂的話。

  「她說什麼,宗康?」展喬繼續對婦人微笑著,一面孺動嘴唇,小聲問。

  他沒答理。

  展喬轉頭,不禁氣得七竅生煙。他「又」不見了,根本沒跟在她後面。

  「對不起。」她向拿起一個蘋果給她看的婦人說,不好意思地轉身走開。

  這個死傢伙,如果給她逮到他又和女人搭訕,立刻叫他滾回台北。不,滾遠點,滾回馬來西亞。

  當她掃瞄的眼睛瞄到他和先前那個女孩一起由中藥鋪走出來,她幾乎用她的眼珠先滾過去——輾斃他。

  展喬先深呼吸,竭力控制住升到頂點的怒火,冷靜地用巴不得就把他踢得遠遠的腳,推動她彷彿裝了高射炮、蓄勢待發的身體,朝他而去。

  她快走近時,宗康看見她,對她招招手。

  笑,他還有臉笑。他還敢笑。

  「展喬,這是小慧。」宗康介紹道,無視她冒火的眼睛,一手環搭上小慧的肩,把她攬到他身邊。「小慧,這是展喬。」

  小慧。已經叫得這麼親暱了。但展喬卻不便發作。

  而且她還得微笑。「你好。」

  小慧害羞地回她一笑,瞄宗康一眼,跑了進去。機會來了,展喬抬起一腳,準備使勁地踹宗康。

  「我找到車了。」他說。

  展喬的腳懸在空中。「什麼車?」

  「小慧的哥哥送貨去了,假如我們可以等十分鐘,他回來,車子就可以借我們用。」

  「哦。」踹是不踹呢?她考慮著。「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將功抵罪嗎?」她不踹了,改為踩在他鞋子上。

  可是沒踩到,他跳開了。

  「腳抬了那麼久,你動作太慢啦。」他說,還撥了一下她垂到肩上的馬尾巴。

  她氣壞了,把馬尾巴甩到背後。

  「幹嘛要踢我?」

  「你假公濟私,沒當下開除你,只踩——」她這次說踩就踩,踩著了,得意地揚起下巴,然後繼續說:「你一下,夠客氣了。」

  宗康低頭看看他的運動鞋上的她的運動鞋印。她是真踩耶。一點不是裝模作樣唬他。

  「哎,我走到半路,看到小慧在店門口,我靈機一動,順口去問了她一下,她就去問她爸爸,人家馬上答應幫忙。這怎麼算假公濟私?」

  「小慧,小慧,叫得挺順口嘛,你怎麼不會叫成小費啊?」

  「她告訴我她叫小慧嘛。」宗康笑。「展喬,看不出來你這麼會吃醋耶。」

  「你臉上的皮若是金子打造的,我還可以喝醋給你看呢。」

  展喬別過身,表面上是被他得罪了,不理他,心裡可著實不自在又納悶。真是的,她好像反應得是挺……怪異的。

  「怎麼又生氣了嘛。」

  他的手放在她肩上,她轉身甩開它。

  「喂,不要動不動就跟我勾肩搭臂,我可不是你的兄弟。」

  他會把她當兄弟般才有鬼。但是她眼中的驚惶、困惑,是她嚴峻的聲音掩飾不了的。那使宗康吞回了想嘲弄她的玩笑話。

  她來此是為了工作,而她顯然是個工作時絕對認真的人。他何嘗不是?兩者皆然。事實上就他這次的工作來說,除了認真,他還要格外小心謹慎。

  展喬若發現她是他的目標,恐怕不只是踩他一腳那麼簡單就放過他。他的腳趾到現在還在鞋子裡呻吟呢。她也許年輕,辦案經驗未必有他的豐富,但她絕不是好惹的。

  「好吧,展喬。」他稍稍收斂吊兒郎當。「既然我們要等車子,你何不告訴我,我們的委託人和他要找的人,姓什麼,叫什麼大名,以及目前你有哪些線索?」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也許因為我是你的助手,我若知道我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我就不必像瞎子一樣,跟在你後面,等你帶路,等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必要的時候,我們若分頭行事,我也有個頭緒。」

  他是對的,展喬沒想到,因為她從來不曾跟著老包查案辦事,他覺得她差不多了,就放她單獨作業,只在她回辦公室報告時,給她些提示和意見。

  「委託我們的人來自印尼,是位橡膠大王。你在馬來西亞也許聽過,石江山。

  他要找……」

  石江山三個字,像一聲轟雷撞上宗康的腦門,雖然他不是太意外聽到他的名字,他意外的是他聽到的展喬接著告訴他的故事。

  事情比他來台北之前所以為的複雜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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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8:12
第五章 一拍即合

  展喬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一無所獲,畢竟三十幾年了嘛。只是她多少期望能找到和石江山同年的老人,或許他們還記得當年的事,提供一些可讓她往下追尋的蛛絲馬跡。

  找是找到了兩個。一個老太太,不論問她什麼,一律搖手加搖頭,嘴裡嚼檳榔,臉上面無表情,半個字也沒說。一個老先生呢,頻頻指向老太太,嘰嘰咕咕雞同鴨講。

  如果沒有宗康,她連雞同鴨講都講不來呢,這裡的人都說台語或福州土話。

  小村裡總共加起來不會超過十五戶人家,這兒的人都務農,現代年輕人哪肯下田?不是求學就是求職,都到大城市去了,剩下老人家守著祖產祖業,及極少數的第二代和第三代。

  後面那兩代對那麼久以前發生的事不會知道的。展喬望向好奇地遠遠躲在一邊偷看她和宗康的一群小孩,搖搖頭。

  「大海撈針可能遠比這個容易一點。」展喬沮喪地喃喃。

  「我們是外地人,就這樣冒出來,打聽的又是在那個年代算是很不名譽的事件裡的人,即使有人還記得,誰願意提起嘛。」宗康說。

  展喬轉向他。「啊!」她說。一語驚醒了她。

  「啊。」他學她,笑道:「而且你問人家的口氣,好像你是警察,來這調查走私或謀殺案似的,嚇都給你嚇呆了。他們沒有馬上跑進屋子鎖上大門就不錯了。」

  展喬跺跺腳。「你幹嘛不早點提醒我?現在怎麼辦?」

  「我們還在現場,又沒走遠。」

  他思索著。

  她看著他。「想到沒有啊?想那麼久。」

  他事實上老早就有主意了。為什麼猶豫,他也不曉得。

  「想是想到了,怕你一會兒又說我違反規則。」他說。

  「好像你一直很守規則似的,是……」

  「說得也是。」

  她要問他這次打算違反哪一條,他牽起她的手就拉著她大步邁向前。

  「喂,宗康……」

  「我沒有勾肩搭臂呀,放心,你絕對不是我的兄弟。」

  「不是,我是……」

  他們原已走到村口,準備離開,現在一往回走,那群小孩嘻嘻哈哈跟在他們後面,比手畫腳、嘰嘰呱呱。

  展喬扭頭看他們一眼,問宗康。「你要幹嘛?放開我啦。」

  他放了她的手,卻改為摟住她的腰,孩子們嬉笑得更來勁、更大聲。

  「宗康,你到底搞什麼鬼?」她漲紅了臉。

  而她越扭動身體要掙開,他摟得越緊。

  「合作一點嘛,別讓人以為我要當眾強暴你。」他小聲對她說,一面朝兩旁屋舍外好笑又奇怪地望著他們的村民微笑著。

  「合作什麼?你不說清……」她發現又來到那位一徑嚼檳榔、不說話就是不說話的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仍坐在門口一張矮木凳上,瞄他們一眼,朝地吐一口檳榔汁,然後站起來,拾起板凳,轉身走進四合院。

  「剛才我們問住在那邊的老先生,他叫我們來問她,對不對?」宗康說。

  「剛才她如果是裝聾作啞,現在她更乾脆,理都不理了,怎麼問?哎,要問人話,用得著對我動手動腳嗎?你該抓著不放的人是她才對吧?」

  「她會告我非禮。」

  「我也會。喂!」他摟著她也進了四合院。「這下子她還可以告你非法入侵民宅了。」

  左右和正前方,一共五扇門。

  「她進了哪一邊了?」展喬咕噥。

  彷彿回答她似的,老太太從左邊靠裡面的一間出來了,但看到他們,立刻退回去,並倏地關上門。

  「現在我們知道她在哪了。」宗康說。

  「宗康,你就這麼闖進來不大好吧?」

  「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還有你和我在一起呀。」他俯向她,笑道:「難道你會見死不救?」

  認真說起來,她才是該在前鋒的人呢。展喬看著他,一顆心莫名所以地在胸口亂撞,因為他的臉好近,因為他的口氣好像他們是生死患難與共的……伴侶,因為他還摟著她。

  她來不及回答他,他對著門向裡面的人說了一些話。

  「你說什麼?」她小聲問他。

  「我說你是我太太,我們是石江山和尤采琴的後代。」

  她吃一驚。「什麼?你……」門打開了,老太太張大著眼睛看他們。

  石江山和尤采琴相差三歲,這個數字已是個忌諱,而尤采琴比石江山大,加上兩家景況懸殊,女方父親是雇工,母親給人幫傭,主人就是石家,他們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無奈儘管雙方家長皆竭力阻止、禁止,卻阻擋不了兩顆堅持執著相愛的心。

  石家長輩以為讓石江山去外地,一面讀書一面學做生意,多見見世面,自然就會忘掉家鄉的鄉下女人,卻不料此舉只是助燃了相隔兩地的兩個人的感情,而導致後來不可收拾的結局。

  離開小村後,宗康重複翻譯他從老太太那聽來的故事,和石江山告訴展喬的大致相同。

  宗康對老太太說,他是石江山的兒子,展喬是尤采琴的女兒。他倆結婚是先斬後奏,等見了雙方父母,才發現他們有可能是同父異母手足,因此一同來到父母家鄉,要問個水落石出。

  展喬覺得宗康這個謊扯得好大膽,編得好荒謬。可是她知道,若非如此,老太太不會讓他們進屋,同時駭得開了金口,同他們詳述當年情事。

  「幸好她最後才想到問我們幾歲,」展喬做個鬼臉。「要是開頭就發現我們年紀不對,可糗大了。」

  宗康大笑。「誰想得到她竟然是尤采琴的姊姊呢。」

  結果老太太激動地抓著展喬,問尤采琴現在何處,希望久別的姊妹能相聚。

  展喬只好說尤采琴已去世。

  「石江山也是聽別人如此告訴他。哎,尤采琴要是還活著,我的罪過可大了。」

  展喬無奈地歎氣。

  老太太痛哭流涕時,她又窘又不安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跟著流淚時,我鬆了一大口氣。你『母親』去世了,你若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可就穿幫了。」

  展喬瞪他一眼。「我才不是裝的。我真心為尤采琴的遭遇難過。」

  宗康拉起她的手緊握著。「我知道,逗你的嘛。你從離開那,就一臉的愁雲慘霧。」

  展喬把手抽回來。「當然愁,當然慘了,連尤采琴的親姊姊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們上哪去找她?」

  「你非要連夜趕回台北,就有其它線索找她嗎?」

  宗康提議他們在東石過一夜,或許第二天再回小鎮去打探打探,展喬堅決反對。

  「你不是說尤采琴的姊姊說,她是尤采琴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嗎?她便也是唯一的可能線索了,還回去,去問誰呀?」

  宗康總覺得一定有他們疏忽之處,只是他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而展喬急著北上,他只有順著她。反正他心中另有打算。

  「石江山提過他曾遇到一位同鄉,」展喬若有所思道。「他應該有這個同鄉的聯絡電話或住址,那也可以勉強算個線索。他說他明天走,我今晚趕回台北,就是要去找他,總比跑回六南村瞎碰瞎問的好。」

  宗康點點頭。「那就這樣吧。」

  展喬心煩地歎口氣。「哎,另外一個才更頭大,找都沒個線索可以開頭。」

  「嘎,還有一個找初戀情人的啊?想不到有情的死心眼還真多。」

  「嘖,不是啦,這位老太太要找她的兒子。」

  展喬把她所知道的告訴他。他皺皺眉。「你說得對,這個的確更傷腦筋。」

  「哎呀!」她拍一下腿,拍得又響又用力,卻拍的是他的腿。

  「哎喲。」他喊。

  「你哎喲個什麼勁?」

  「你打我嘛,腿耶,是肉耶,會痛的耶。」

  可不是嗎?她的手還在他腿上呢。她不好意思地縮手,但他按住它。

  「嘿,別想消滅證據。先告訴我,你哎呀什麼東西?」

  「我想到我居然沒問那老太太姓什麼、叫什麼。」

  「她妹妹是尤采琴,她當然姓尤嘛。」

  「嘖,不是那個老太太」她又舉手要打他,這次是真要打他一下。

  他抓牢她的手,握在手中。「逮到了吧?我們今天就只見到那麼一位老太太。

  我看你是找借口吃我豆腐。不必如此嘛,嘿,歡迎你佔我便宜。」他拉著她的手摩挲他的腿。

  「少臭美。」她把手抽回來,臉已先紅了。也不曉得她臉紅個什麼意思。

  「男人哪,我摸到不愛摸了。何況兔子不吃窩邊草。」

  「你是兔子嗎?」他惡作劇地張大眼睛打量她。「不像耶。」

  「哼,我是玉兔旁邊的嫦娥。」

  「那麼我勉強算是后羿好了。」

  「幹嘛要勉強?」

  他只是咧著嘴笑。她推他一下。「笑得那麼詭詐陰險,說呀。」

  「你看你,又找機會摸我。」

  她把兩隻手抓在一起,繼而一想,不對呀,如此不就等於承認她摸他了嗎?

  其實她平常對男人不會這樣拍一下、打一下、推一下的,她總覺得那是些很女性化的撒嬌動作。

  不,她才不是撒嬌呢。為了向自己證明,她用力再推他一下,推得他倒向一邊——

  「就摸你怎麼樣?」再加上個威風八面的凶相。「你說不說?」

  宗康歎一口氣。「我想不說的好。」

  「偏要你說。」咦,不對,這聽起來又女性化了。她改口道:「非說不可,這是——命令。」

  「既然如此,我說囉。」

  「說!」

  「嫦娥是歷史上古典美人之一耶,古典美人都是溫柔婉約的,哪裡像你……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美……」

  「不必越描越黑。」她的臉色已經變了。「像我怎樣?」

  「你生氣了,我不說了。」

  「你給我說完。像我怎樣?」

  「不說不說,」他頭搖得好似波浪鼓。「等一下你惱羞成怒,我就慘了。」

  「你不說的話,你就完蛋了。」

  「那你保證你聽了不發火。」「我不發火。」她咧著牙對他笑。「嗯,我在笑呢。快說。」

  「你發誓絕不生氣。」

  「我還跟你立山盟海誓呢。說呀你!」

  「海誓山盟更好,我……哎喲,你又打我。嫦娥就不會像你這樣粗魯、野蠻、兇惡。」

  「哼,不打你,你還不說呢……」她藉故杏眼圓瞪。「嘎?你說我什麼?」

  他笑著兩手伸在前面當盾牌。「你保證過不生氣的哦,而且是你逼我非說不可的,我不過是遵從你的命令。」

  展喬氣不出來倒不是因為她的保證。她的懊惱呢,她心裡明白,是針對她自己。

  而她的個性是公私分明的,絕不會拿別人當出氣筒。

  「該從的時候不從。」她嘀咕。「不該從的時候瞎從一氣。」

  「這是第八條規則嗎?」

  「去你的。」她舉起手,又悻悻放下。

  「沒關係,你打吧,打是情罵是愛。咦,自從你和我見面在一起,好像對我不是打就是罵哩,呀,展喬,原來你對我已情深似海,愛得如火如荼。哎,我真是該打,」他很輕地打自己一巴掌。「我還以為我是在可憐的單戀呢。」他執起她一隻手,溫柔地說:「展喬,喬喬,請你原諒我的愚鈍吧。」

  她應該感到好笑的。她是笑了,卻笑得十分羞赧,整張臉火紅,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看不見而已。

  「神經兮兮的,」她把手收回來。「就會胡說八道。」

  「看見你的如花笑面,我就算神經也心甘情願。」「好了啦,討厭。」她也看不見她白他這一眼,表情有多麼嬌嗔。「說真的,宗康,這趟幸虧有你跟來,不然我言語不通,可真麻煩。」

  「忽然這麼客氣,生疏起來了。你又不愛我啦?變得這麼快。」他抱怨,跟真有那回事似的。

  「喂,你可不可以正經個幾分鐘啊?」

  「我很正經呀。等一下,你現在這樣算不算罵我?」

  「你……不理你了。」她環抱著雙臂,靠著椅背,閉上眼睛,聽她咚咚咚的心。

  你才神經呢,她暗暗罵自己,他明明是口沒遮攔閒扯談,胡言亂語,哪裡是真的戀上了你?她居然一顆心如小鹿兒一般。他鬼扯了半天,恐怕只有說她粗魯那句才是真心話。

  她一下子沮喪起來。

  「真不理我啦?」宗康用手肘碰碰她。「展喬?不要這樣嘛,拜託理我好不好?理我一下嘛。」

  她抿緊嘴唇,閉緊眼睛,不讓自己笑出來。

  「睡著啦?」他臉移到她臉的正前方。「沒有嘛,睫毛在閃呀閃的,哪有睡著?展喬?展上司?展翅?展覽?」

  再也別不住了,她噗哧噴笑,一張眼就看見他。

  「哇,噴了我一臉口水!」他邊抹臉邊喊。

  「誰教你把臉放到我前面來?坐好啦。」

  他動動彎著的身體,卻一副動彈不得的樣子。

  「哎呀,哎呀。」他呻吟。「幹什麼你?」他彎著的上半身擠著她,她才真的動彈不得,只要往前一動,兩個人就臉貼臉了。

  「我想我扭到腰了,我……哎喲,哎喲。」

  展喬擔心著急起來。「什麼呀!怎麼會扭到腰的嘛。」

  「我怎麼知道嘛,我的腰又沒有事先通知我。你不要對著我看好不好?現在不是崇拜、欣賞我俊美的臉的時候,幫幫忙行不行?痛死我啦,我動不了啦!」

  「痛得臉都歪了,還能耍嘴皮。」她舉著手,卻不知如何幫他。「我要怎麼做嘛?」

  「你抱著我,扶我慢慢坐回去試試。」

  「怎麼抱?抱哪裡?」

  「抱男人你都不會抱啊?」

  「再貧嘴,你討打是不是?」

  「人家腰痛得要斷了,你還要打人。喲喲,痛哦,救命哦。」

  「不要鬼哭神號行不行?一個大男人,丟不丟臉啊?」

  「真的好痛嘛,不相信你扭個腰試試看。」

  「沒說你不痛嘛。」

  展喬兩隻手比了半天,終於一手手掌按住他的腰背,一手環抱著他的肩,慢慢把他往後推。

  「這樣行不行?」她問。

  「大概可以。慢一點,慢一點,越慢越好。」宗康就勢環摟著她的腰,臉貼著她的前胸,在那兒偷笑。

  「查票!」列車長大叫,瞪著這兩個摟摟抱抱、在座位上一副糾纏不清狀的男女。

  展喬被嚇了一跳,鬆了雙手,馬上想起來,又要去扶宗康時,卻見他已坐直了。

  「又是你們。」列車長不悅、不滿地揮著票剪。「查票查票。」

  「列車長,從早上查到現在啊,真是勞苦功高。」宗康笑嘻嘻地雙手奉上兩張車票。

  「你們從北摟到南,又從南抱到北,不怕勞筋傷骨嗎?」查完票,列車長又好好瞪他們一眼才走開。

  展喬則一直瞪著宗康。

  「嘻嘻,這位列車長真幽默哦。」他嬉皮笑臉。

  「嘻嘻,是啊,」她可沒笑,她發的是細微聲音。「他的幽默治好了你的腰呢!」

  「喲,可不是嗎?」他抬著雙臂轉動上半身。「真的好了耶。」

  「還裝!敢愚弄我!」她未動手先被他抓住。

  「但是你理我啦。」

  展喬給他個白眼。「放手啦,等一下列車長過來,又以為……」

  「以為我們愛得難捨難分、如膠似漆?那不是很好嗎?」

  「好你個鬼。」她卻任由他索性把她的手拉過去勾在他臂彎裡握著。「你真的談戀愛時也這麼瘋瘋癩癩的嗎?」

  「我現在也不假呀。」是真的,他發現一縷微妙的情儀已在他心中滋生。麻煩大囉,他告訴自己。

  還好她當他是胡鬧著玩。但是,這卻也令他悵悵然。

  展喬又白他一眼。「你呀,你是碰上了我,要是別的女人,真會給你弄得意亂情迷,被你害死了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抽回她的手,生著悶氣。她和別的女人有何不同?就算她沒有意亂情迷,一顆她以為向來有如老僧入定的心,已經給擾亂了。

  宗康端詳她。「怎麼又不高興了?」

  「別理我,我要想事情。」

  她氣他,也氣自己。認識才多久?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表情很嚴肅,宗康便不去逗她了。他也有事情要思考。

  例如:喜歡一個女人是很容易,但是他很清楚,他對展喬已不只是喜歡。

  他對女人總是適可而止,因為很久以前,他就把自己歸類為不結婚的男人了。

  無意娶人家,就不要和人談情說愛,以免末了傷人的心,自己也痛苦。

  可是,他很想和展喬談情說愛。

  「小喬,小喬?」展媽媽在門外輕輕敲,小聲喊。

  展喬只好起來開門。「媽,你怎麼還不睡?」

  「你在這邊一會兒笑,一會兒哼哼哎哎,我哪睡得著?」展媽媽打量她全身。

  「你是病了還是做夢啊?」

  「都不是。」展喬挽著媽媽坐到床上。她到了酒店,發現石江山提早離開了。這是她睡不著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宗康。想到他南下、北上沿途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她忍不住笑出聲。想到自己竟想著一個男人,而且他是她的助手、她的屬下——想到失眠,她又忍不住哀聲歎氣。

  「媽,我跟你說哦,老包找了個人來當我的助手,他……」

  「助手!」展媽媽很高興。「你陞官啦?」

  「哎,升什麼。你聽我說嘛。這個人哪,他叫宗康……」

  「庹宗康嗎?」

  「不是啦,他姓宗。宗康兩個字是一樣的。他……」怎麼說呢?

  「他長得怎麼樣?人品好不好?」展媽媽一問就問重點。「你和他是不是一見鍾情啊?」

  「媽……」

  「喲,我真是多此一問,你不睡覺地想他,當然是了。而且我看是一拍即合吧?」

  「呀,媽,你今晚成語用得好流利啊。不過……」

  「那就是我說對了?既然一拍即合,長相就不重要了,人品還是要問的。他……」

  「他像周星馳。」

  展媽媽愛看周星馳愛死了。「怎麼?他長得像周星馳?哎呀,那人妙……」

  「他的搞笑工夫像周星馳。」

  「那也不錯,嫁給這種人,你就整天笑口常開,青春永駐。就像你爸爸,他專逗我笑,記不記得?」

  「媽,宗康是我的助手,我是要告訴你……」「助手更好,將來你們一塊上下班,夫唱婦隨,婦唱夫隨。喬喬,媽真高興,媽太高興了。」

  展媽媽用力摟住她。

  隔了一會兒,展喬才知道媽媽抱著她不放,是躲在她肩後流淚。

  她推開媽媽。「媽,你哭什麼呀?」她用手指為媽媽拭淚。

  「我不是哭,是喜極而泣。」展媽媽拍拍她的臉蛋。「你從小就像個男孩子似的,都是你爸爸,到現在都不好好穿件裙子,你不曉得,媽嘴上不說,心裡可擔心得要命。」

  展喬啼笑皆非。「媽,不喜歡穿裙子不表示我變成男人了嘛。」

  「可是我也沒見你交過半個男朋友。這下好了,你有了對象了。這真是太好了。」

  「媽,我……」展喬張著嘴,否認的話忽然說出不了口。

  自從父親去世,她不曾見媽媽如此開心過。而展媽媽隨後說的話,使她慶幸她沒有掃她的興。

  「我突然困了。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得安心又安穩了。」展媽媽站起來,又拍拍展喬的臉。「太好了,小喬,你不曉得媽盼這一天盼得不知失眠了多久。明早我要是睡得起不來,你自己做早餐吃了再去上班啊。太好了,太好了。」她念著走出去。

  真是太好了,展喬想,這下該她可睡一覺好。

  不料她的頭一靠上枕頭就沉入了夢鄉。

  她夢見她和宗康結婚,婚禮豪華而盛大,男女儐相共十二對,另有十二對花童。

  婚禮和婚宴在一個美麗的大花園舉行,賓客逾百,政商名流雲集。老包,不知誰通知他的,從他度假的神秘島趕來參加,身邊挽著的女伴,赫然是她的好友王繡真。

  石江山也來了,也有一位女伴,便是他們遍尋不著的尤采琴。如果這不是夢,便是荒謬絕頂。因為石江山和尤采琴,在司儀宣佈典禮開始時,他們竟是男方的主婚人。

  夢到這兒,展喬醒了。而夢裡現場一支管絃樂團演奏的結婚進行曲,醒來以後,變成單調的門鈴。

  儘管是個荒謬的夢,但是荒謬得很甜蜜,而且是個多麼棒的皆大歡喜大團圓場面呀。

  門鈴停了幾秒,又響起來。展喬記起媽媽可能還在睡,便急忙下床,順便瞄一下床頭的鐘。

  不到七點,誰這麼早來採訪我們啊?

  她走到客廳,卻見展媽媽已經開了門。

  「你找誰呀?」

  門外那個人,令展喬大吃一驚。她趕快趕過去。

  「你一定是喬喬的姊姊。你早,我是……」

  展喬攔到媽媽前面,站在展媽媽和宗康中間。「你這麼早跑來這做什麼?」

  展媽媽推開她。「怎麼這樣問?真沒禮貌。」她對宗康呵呵笑。「我是小喬的媽媽啦。快進來,我正在做早餐呢。你還沒有吃吧?」

  「你是喬喬的媽媽?不可能吧!這麼年輕!」宗康誇張的喊,一面走進屋,一面偷偷向展喬擠擠眼睛。

  她才不理他。「媽,他……」「我知道了,你是宗康。」展媽媽又把女兒推到一邊,好仔細打量她未來的女婿。「是,我是宗康,伯母……哎,叫你伯母感覺好奇怪耶。你真的是喬喬的媽媽?你一定在開玩笑。」

  展媽媽樂不可支。「小喬沒有兄弟姊妹,我就她這麼一個女兒。你叫伯母不習慣,我聽著也不喜歡。乾脆,你和小喬一樣,叫媽好了,反正遲早是一家人嘛。」

  「媽!」展喬大叫。

  「我讓宗康叫,不是說你。來,宗康,到這邊坐。」展媽媽拉著宗康走向沙發。

  「謝謝,媽。」他說。

  展喬拍著額頭翻白眼。

  展媽媽可是歡喜到心坎裡去了。「自己人,別這麼客氣。坐一會兒,馬上可以吃早餐了。小喬,你給宗康倒杯水呀,站在那發什麼愣?宗康,她看見你,太驚喜了,她平時不是這麼呆頭呆腦的。」

  「媽!」展喬又叫。

  宗康微笑。「不要緊,媽,我不渴。我就是來給她個驚喜的。」

  展喬給他個充滿殺機的眼光,他裝作沒看見。

  「她昨晚想你想得睡不著覺耶。」展媽媽笑逐顏開地說。「我本來想讓她早上多睡一會兒,她聽到你來了就跳起來了。」

  展喬把臉埋進手心呻吟。

  「我也是耶,媽。我幾乎都沒睡,所以一大早過來,急著要看見她。我好擔心會吵到你,本來……」

  「沒有,沒有,我都起得很早。上了年紀的人睡得少。你以後不如每天早上來吃早餐,吃完和小喬一起上班。這樣吧,乾脆下班也和小喬一起回來,回來吃晚飯。」

  展喬真怕她媽媽乾脆下去,接下來要叫宗康搬進來住了。

  「媽,廚房有東西燒焦了。」她喊。

  「哎呀,粥呀!」展媽媽跑向廚房。

  展喬終於有機會了,對著宗康正要開罵,卻聽他嘖聲連連。

  「嘖嘖嘖嘖嘖,想不到你在家和在外面判若兩人哪。」

  「你才心懷鬼胎呢。你……」

  「原來真正的你是如此性感撫媚的。我喜歡你的睡衣。」

  她的睡衣只是一件大T恤。大雖大,僅僅剛好蓋過她的臀部,一雙腿卻展露無遺。

  展喬驚叫,跳起來,逃出客廳。

  宗康在後面喊:「我喜歡你頭發放下來的樣子。」

  奔回房間,展喬砰地關上門。

  要死了,她最引以為傲的修長美腿,竟被他看了去。

  她在鏡前,勾著一腿,撥撥長髮,擺個撩人姿態。真的嗎?她這樣性感撫媚嗎?長這麼大,還沒有男人用這種字眼讚美過她哩。

  哼,算他還有點慧眼。

  她在衣櫥裡挑了半天,就差沒鑽進去。

  奇怪,她真的一件裙子也沒有。但她幹嘛忽然想穿裙子?

  總之,無可奈何地,展喬最後還是她一貫的穿著,襯衫和長褲。然後光是為了無法決定照平常綁起頭髮,還是讓它放下來,她就折騰了老半天,直到展媽媽扯著嗓門催她出去。

  她沒有綁起馬尾,不過她告訴自己,和宗康喜不喜歡沒一點關係。她的頭髮,她有權利不想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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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8:44
第六章 難捨難離

  「請假!」展喬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停在空中,轉個向,變成指著對面的宗康。

  「你才上班兩天就要請假?」

  展媽媽用她的筷子夾住展喬的。「這麼凶做什麼?拿筷子指人多不禮貌。」

  「不要緊,媽,是自己人嘛。」宗康說。

  「自己人也不能這麼惡極嘛。」

  他倆一齊轉向展媽媽。「什麼?」

  「惡極,凶巴巴的意思,是台語,我昨天看電視學的。」展媽媽好得意。

  客廳電話鈴響,展媽媽去接。

  展喬趁這個機會質問宗康。「你不是會台語嗎?裝什麼蒜!」

  「媽說的是國語呀,惡極,你也聽見啦。」

  「你少給我一口一聲媽,肉麻噁心當有趣。」

  「是媽叫我叫媽的,你也聽見啦。」

  「她是中了你的計。『你一定是喬喬的姊姊』,」她學他的口氣。「哼,哄死人不償命。」「媽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嘛,和你站在一起,像一對姊妹花。」

  展媽媽回到廚房,「剛好」聽到這一句。

  「你這孩子,再這麼說,我都要覺得返老還童了。」展媽媽轉向展喬時,可沒那麼笑容可掬了。「小喬,請兩天假有什麼關係?人人都像你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倒上三百六十六天班。」轉向宗康,她又笑瞇瞇地。「她呀,像她爸爸,上司對她好,器重她,她拚起來為人家賣命。」

  宗康不希望繼續讓展喬認為他利用她媽媽為他說情。並不是他在乎她對他印象如何啦……哎,反正他在她面前恐怕已無形象可言,他根本一到就搞砸了。

  但他哪裡知道他會……喜歡上她呢?

  「展喬,我是真的有事必須回家一趟。最多三天,我一定回來。」

  「沒人希罕你回不回來。」展喬放下碗筷,頓然失去胃口。「我吃不下了,媽。我去上班了。」

  「哎……」展媽媽喊。

  展喬已經砰砰砰走了。

  「咦,傻小子,還坐著幹嘛?快追呀。」

  宗康在公車站趕上展喬。

  「好了,我不請假,不回去就是了。」

  展喬不是不近人情,她由家裡走出來這段路上,乃恍悟她並非不高興他一來就請假。她捨不得他走。

  但是他說了最多三天就回來嘛。

  「三天?」她問。宗康笑了,保證地豎起三根手指。「三天,超過半天你就開除我好了。」

  「半天?超過半個小時你就不必回來了。」

  「是,展上司。」

  她睨他。「不叫喬喬啦?『媽』不在,我又是展上司了?」

  「媽在,你也是呀。哎,她那麼高興,我能潑她冷水嗎?你忍心嗎?」

  「哼,什麼都有你的理。」

  公車來了,已差不多塞滿了,他們上去後,給擠到了中間。到了下一站,司機還是停車,又上來一群人,更多人往中間、後面擠來。

  宗康保護地把展喬拉到他面前,一手抓扶桿,一手環擁住她。他們其實已經站得很近,除了臉,脖子以下都貼在一起了。

  她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這麼親密地靠在一起,羞得她很是不知所措,而她的手舉起來居然找不到個空隙抓。宗康笑著俯視她。

  「你為什麼不抱著我?」他耳語。

  「才不要。」她看都不好意思看他。

  他好喜歡她這副模樣。「公車上沒有列車長吧?」

  她抬起頭,看到他揶喻的表情,又垂下漲紅的臉。「討厭……」

  車子忽然一陣搖晃,她終於抱住了他的腰。

  那一剎那,宗康想,啊,就是她了。哎,小心了一輩子,卻原來他的心要來失落在台北,在這個處處和他針鋒相對的女人身上。

  那一剎那,展喬的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奇和感情波動。原來,就是這種滋味,很多的甜和有點醉,使得所有女人把愛和一生用來甘心換取的滋味。原來相依相偎,這麼甜美。她輕歎,不知不覺把頭和臉靠上他胸膛。

  宗康的下巴輕輕貼著她的頭頂。「你從來沒帶男人回家過,對不對?」

  「我也沒帶你,你是不請自來。」

  他低笑。「你為我把長髮放下來了。」

  「亂講。我……綁頭髮的髮帶斷了。」

  「這麼巧?我一說我喜歡你這樣,它就斷了?」

  「你還沒說就斷了。」

  「哦,你的髮帶轉眼間全部斷了?」

  「耶,就是。」

  「那些髮帶太識相了,你把它們統統送給我好不好?」

  她仰起臉。「幹嘛?」

  「我要好好珍藏它們。」

  「神經。」她愉快地將臉移回原處。

  「喬喬。」

  「嗯?」

  「我今天中午的飛機。」

  她飛快地又抬臉看他。「今天中午!」

  她的眼神和表情,令他幾乎生氣那使他必須離開她的人和事。而那些,差不多是使他來此的相同原因。「也許要不了三天我就回來了。」他這是承諾,一樣他從不輕易許給女人的東西。

  展喬不語,然後點頭。

  「但是三天不到之前,你不可以開除我,另找助手哦。」他溫柔地加個威脅。

  「不然我向媽告狀。」

  她輕輕捶他。「你叫上癮啦?她是我媽。我可沒說我要嫁給你。」

  「哦、呀,嚇死人,天地良心,我才沒這個意思。媽說收我做兒子的。」

  「收你做……」展喬氣結,第二拳可就紮實多了。「我才不需要哥哥,尤其像你這種!」

  「呃!」他縮一下胸。「你下手真重啊,給你打出內傷怎麼辦?」

  「沒吐血,你死不了的。」

  她氣得要吐血了。她轉個身,背向他,不小心碰到旁邊的人,她喃喃道歉,心裡說不出的糾結。

  這一個男人更槽,他沒把她當兄弟般,但他要做她媽媽的乾兒子,她變成他的妹妹。

  又如何?她幹嘛起心結?

  宗康想把她攬回來,又作罷。他不慣於依依不捨,它來得太突然,他還不知道如何應付。她生氣則好辦的多。事實上她若不氣,他才槽糕了。

  而他的依然故我,對展喬等於是火上加油。

  下了公車,她冷冷對他說:「你不必去辦公室了,但是記住,三天以後不見你人,你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

  不給他答腔的機會,她轉身大步走開。宗康可以追上她,但他沒有。他鬆了口氣。像這樣,他可以走得輕鬆些。還好他很快就回來。否則怎樣他都會難受死。但願他不必非離開不可,他決定回去一趟的那一刻起,便已開始想念她。

  他說他昨晚幾乎沒睡,不是說謊。他早上也的確第一件事就是想看到她。

  他回家,他母親會很高興的。他其實常常溜去看她,只是她看沒見他,她雙目失明很久了。

  「早上才告訴我他想請假,過了一會兒就說他中午的飛機離開,分明有預謀!」

  展喬火大地對繡真說。

  她在辦公室待不住,便跑到繡真店裡來大罵宗康,罵著罵著,忽地想起這一件,恍然大悟之下,惱得她恨不得當下趕去機場拍死那個騙子。

  「我最討厭人家騙我,」她火冒三丈。「把我當傻子耍,豈有此理。」

  繡真從她進來到現在,一徑微笑地聆聽。她很瞭解展喬的脾氣,發完就沒事了。

  不過她通常僅僅是用諷刺的口氣笑罵人的愚癡和荒誕情事,似今天這般光火還是第一次。

  「罵完了?罵完了喝杯水吧。」繡真朝她面前的杯子努努下頜。

  展喬拿起來一口喝乾。「呼,罵人還真累。」

  「生氣最傷神嘛。不過我看你是傷了心了。」

  展喬眼珠一轉。「王半仙,你今天星相不看,改看心相啦?」

  繡真微笑。「是你這個人藏不住心事。」「我哪有心事好藏?」

  「那多好。」

  「咦,倒是你,」展喬歪著頭看她。「今天……好像不大一樣。」

  「我天天坐在這,由早到晚不是看人來人往,就是看書和看著一室的陶器,除了坐得腰寬臀圓,身形走了樣,向來沒有其它變化,是最最無趣的人。」

  「不對,我進來的時候,你的神情……哎,反正和平常不同就是了。」

  繡真仍是安安和和地微笑著。「你一進來就僻哩啪啦數落那個人如何巧奪了你的一縷芳心,別是把我的臉錯當鏡子,看到你自己的倒影吧?」

  「我的芳心平平安安的在原位哪。」展喬指指胸口,唯不擅說謊,直率慣了,些許扭捏的表情便洩漏了她不肯承認的事實。

  「魂卻去了機場了。你這個直來直往的人,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追去機場呢?

  你來我這罵,他聽不見,不痛不癢,有什麼用?」

  「我追他?笑話!」其實她本來是有此念頭,不過半路轉了彎,彎到繡真這來了。「你沒見過宗康,不曉得那個傢伙多麼油嘴滑舌、口蜜腹劍、陰險、狡詐、詭計多端。」

  「聽起來和你蠻旗鼓相當。」

  「哎,喂,你是誰的朋友哇!」

  「別急嘛。若有人說你口齒伶俐、嘴尖舌巧、機智、聰慧、反應靈敏,你同意嗎?」

  「誰這麼有眼光?」展喬答,做個鬼臉。

  「你對宗康的形容,和我說的,是一體兩面,就看你要用正面或負面的眼光去評斷了。你覺得呢?」

  「什麼一體兩面,正面、負面,這根本是善與惡之別。而他絕非善類。」「善眼觀善,惡念思惡,和見山是山,或見水非水,意思差不多。不過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兩天不見而已,你就墜入情網啦?要不要恭喜你呀?」

  展喬臉紅了。「別逍遣我了,恭喜我糊塗一時,險險誤中圈套還差不多。」

  繡真淡淡一笑。「感情本來就是形同圈套,願者往裡跳,正如人人說婚姻是陷阱,結婚是走入墳場,還是人人奮不顧身走進去。」

  「半仙,說你沒戀過愛,我真不相信,你的口氣,好像不知滄海桑田幾多回了。」

  「你怎知我不是正身在其中,且知之甚切呢?」繡真半玩笑、半莫測高深地說。

  展喬眨幾下眼睛。「啊哈,我來之前,你正在想他,對不對?」不等繡真回答,她彈一下手指,又說:「你那神情,我想起來了,有首詩可以形容。『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菊花殘,寒罹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間。』」她念著李後主的(長相思),繡真表面依然聲色不動,心底卻牽著幽情,及暗暗一驚。這詩,的確和她的心境相當符合。

  「這是你的心情寫照嘛。」她說。「展大俠,要不要我替你算算今年是否有紅鸞星動?」

  展喬又給她說得頰邊腓然。「什麼嘛。我告訴你,我越想越覺得宗康這傢伙有問題。」

  「你繼續想他,想到他回來,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討厭,真的啦……」繡真笑出聲來,展喬只好承認。「好嘛,好嘛,我是蠻喜歡他,可是我也真的很討厭他,被他氣得半死。」

  「在乎他,情緒才會受他牽動。」

  「真是的!跟你說吧,我很肯定他是跑了,不會回來了。像他那個樣子,沒有女朋友?鬼才相信。八成鬧翻了,或甚至讓人藍田種了玉,他便一走了之,遠遠躲開,避避風頭。現在他覺得走了幾天應該安全了,所以回去了。」

  繡真搖搖頭。「展大俠,你辦案辦出職業病來了,無中生有嘛。」

  展喬告訴她宗康如何「從善如流」的,親親熱熱地叫得她媽媽心花怒放,如何自然得跟真的一樣地扮她的要好男朋友。

  「他演得好像他和我已經情深似海,愛得如火如荼了。」後面這句是宗康曾戲謔她說過的。

  「也許他不是在演戲,是藉這個方式表達他的愛意呢?」

  「這麼麻煩做什麼?他不會直接告訴我,他愛上了我嗎?」

  「你會如何反應?假如他直接對你說。」

  「我……」展喬一時語塞。「呃……大概會罵他胡說八道。」

  繡真對她笑。「或者嚇得魂飛魄散?」

  想了想,展喬笑著承認。「也許哦。太快了嘛。不會啦,我膽子沒那麼小,頂多認為他油嘴滑舌不正經,調戲我。」

  「所以囉,碰上你這種個性,他用迂迴方法,我倒覺得他很聰明,同時他也可能和你一樣,不習慣直接表示或接受對方的感情,內斂又不失幽默,很適合你耶。他是什麼星座?」

  「我哪知道?」

  「他應徵做你的助手,應該有履歷表嘛,看看他的出生年月日,我幫你排他的星座。」

  「他是我老闆從馬來西亞找來的人,老包打電話先跟我說了,他雇的人,我用就是了,我沒要他的履歷表,有的話應該在老包那。」

  「既然這樣,你何必懷疑他心術不正?」「因為我現在一面和你談他,一面越想越不對勁。首先,他剛到時,一副傻不愣登的德行……」

  從他未經她同意用了個助手,及跟著她南下,一下子借到一輛車,在小村裡,扮她的丈夫,就跟在她家扮她的男朋友,一般自然隨順,展喬向繡真說了個詳細。

  「他可以做戲、說謊時完全面不改色。」展喬不禁頓足。「呀,我被他騙慘了。」

  「你失身啦?」

  展喬給繡真個大白眼。「他騙術很高明,可是沒那麼高。」

  繡真搖頭。「展喬,在我聽起來,他是唱作俱佳沒錯,不過扮你丈夫時,他幫了你大忙,假裝是你男朋友時,在展媽媽面前為你解了圍,又令老人家歡歡喜喜。他沒勾引你,沒有和你花前月下。他騙了你什麼?」

  展喬張口結舌。

  「我不知道他長得如何,但是照你所說的,我的感覺是這個人相當機智、心細膽大、有正義感、沉著、穩重,又風趣幽默。你其實也看出來了,因此被他吸引,結果他離開,你心神不寧。又因為你受他吸引,但你不想被吸引,因此把他的優點全倒過來變成缺點,你好明正言順討厭他。」

  「你可以去當心理分析家了。」展喬咕噥,心裡不得不承認,她的分析是,嗯,頗有道理。

  「我是你封的半仙哪。」繡真笑道。「當然不能辱沒你展大俠給的封號。」

  「你把他說得這麼好,等他回來,把他介紹給你好了。」

  「君子不奪人所愛。等他回來,你快快要了他的生辰,我半仙替你倆合一合倒是真的。」

  「幹嘛呀,難道我還去向他求婚不成?何況他不一定會回來。」「我說他一定回來。」

  到這時,展喬因為好友篤定的口吻而定了心,才明白她的芳心事實上果真跟著宗康走了。

  「你何以這麼確定?」

  繡真擠擠眼。「他若回來,你展大俠可要恢復女兒身哦。」

  展喬羞赧又好笑。「說什麼鬼話?我分明是女兒身,是一些睜著眼的瞎男人老把我當男性。」

  「這個宗康可沒有吧?算他是調戲你好了,他調戲個和他同性同類做什麼?

  有何樂趣可言?」

  展喬的心情霍然開朗起來。「哎,不談他了。有沒有東西吃?」

  繡真知道她打開心結了。「我說你鼻子這麼尖呢,王媽媽每次一做了好吃的送來,你就聞香出現了。」

  「我有口福嘛。不過老是吃王媽媽的,怪不好意思。王媽媽喜歡吃什麼?改天我買了拿來,你帶回去代我答謝答謝。」

  「不用了,我媽有糖尿病,很多東西要忌口。你喜歡吃她做的東西,她就很高興了。我出門前她還問我展大俠今天會不會來,我說不一定。她上次做的蕃薯餅你那麼愛吃,她今天為你做的呢。」

  展媽媽有時也做些她的拿手絕活,要展喬帶來給繡真。

  「繡真,我們兩個媽媽把我們喂來喂去,可是我沒見過王媽媽,你也沒見過展媽媽。我們湊巧都是母女相依為命哩,我看應該安排個時間,我們兩家兩對母女交流一下。」

  繡真由座位後面拿出一個保溫盒。「再說吧。我要看店,走不開。我媽是難得出家門的,偶爾臨時想到做些特別的吃食,送到這,只要我不是一個人,她把籃子放在門口,回家再打電話告訴我店門口有吃的。」「幹嘛這樣?她女兒的店,她進來有什麼關係?」

  「我媽生性拘謹,有陌生人在,她非常不自在。」

  「請展媽媽去開導開導王媽媽好了。展媽媽接到打錯的電話,都可以和人家東拉西扯聊上半個鐘頭。」

  繡真心想,王媽媽和自己女兒都說不上幾句話呢。

  展喬離開時,郁卒不悅的心情已一掃而空。她本就是個樂天派,任何時候看到她,總是活力充沛、神采飛揚的,但今天她在說著宗康時,儘管火氣十足,眼裡的光彩卻異於平常。

  她這個好朋友分明已被愛神的箭射中了,繡真抿嘴而笑。展喬今天甚至好幾次露出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神韻呢,和她豪氣千雲的樣子揉和在一起,十分可愛。

  但願這個叫宗康的男人,真的像她對展喬分析的那樣。但或許她不該那麼說,她並不認識宗康,萬一他是流水無情,她說那些話等於鼓舞了展喬,豈不反而害她去受傷害?

  風鈴響,繡真抬頭,「歡迎參觀」的習慣歡迎詞卡在喉間,微笑凍結住。

  「繡真,好久不見。」

  是他。要當新郎的前一晚,約她見面,告訴她,他要和另一個人結婚了的那個人。

  繡真以為她的傷口早結了疤,也老早把一切拋諸腦後,當她欲開口,至少禮貌的回個話,發覺自己在顫抖,她震撼地明白,過去並沒有完全過去。

  於是她只能冷淡地點個頭。

  「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還是你要我離開?」

  五年前她和他緣分既盡,五年後還有什麼話可說!深呼吸後,她冷靜、乎和地說:「我開著店,進來就是客,豈有趕客人的道理?請自由參觀,樓上還有……」

  「我是來看你的,繡真。」

  她淡然再點一下頭,強迫自己面對那曾令她心動,而後令她心碎的英俊面孔。

  此刻她全力壓抑的激動,是因為隔了這麼久,在他傷她傷得那麼深以後,再見到他,她的心仍然為之怦然不能自已。

  「謝謝你。」她用客氣、疏遠的音調說。

  「我可以坐下嗎?」他指指她桌子前面的長椅。

  她沒作聲,他則自己過來坐下。

  不管他突然出現的目的何在,似乎他也不知從何開始。他環視打量四周。

  「你的店……和你很像。」

  「什麼意思?」

  「我從前不善於說動聽的話,現在還是一樣。我沒變。」說最後三個字時,他轉向她,直視她。

  彷彿那三個字,和他坦然的目光,便可使他對她的傷害一筆勾消。

  而他那目光,曾讓她相信他是個坦蕩的正人君子。結果他徹徹底底的玩弄了她的感情,最後還給她措手不及的一刀,直刺她的心臟。

  「我變了。」她回答,維持冷淡的口氣。「老了。」

  「你和我同年呢。」

  事實上,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還曾經半玩笑半發傻盟誓的說,將來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繡真不理會心口的悸痛,繼續說:「老了,比較聰明了。」

  「那倒是好事。」

  接著,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曾經是多麼的心靈相契和相知呵,如今竟相對兩無言。過去毋需再提,未來,他們共同的未來早隨落花掩埋。現在,見面都應是多餘。

  他來做什麼呢?婚姻不幸福?後悔,悔之已晚。找她訴苦?未免可笑。

  「幾個孩子了?」繡真打破沉默。

  他似乎未料她有此一問,怔了怔,隨即笑了笑,竟笑得也還是那麼坦然。

  「沒有。」他說。

  她不想問他的太太。沉默再度降臨,又無話可說了。

  他站起來。「我走了。」

  就這樣?繡真反而怔住了,看著他走向門,那熟悉的背影依然揪緊她,她忽然——在這麼許久之後——升起一股子不甘心。

  「包稹。」她叫住他。「你今天到底為什麼事?」

  他深深注視她,看得她幾乎窒息,望得她幾乎覺得時光倒轉,他們依然是戀人,他依然愛她。

  他沒回答地的問題,逕自說道:「繡真,我沒有結婚,我騙你的。」

  留下這個炸彈,他走了。

  她呆坐著,給炸得七葷八素。這震驚,絲毫不亞於他告訴她「我明天結婚」的當時,相同平淡的口氣,告訴她之前,他也靜靜望著她許久。那時,她以為他要向她求婚,心跳得要蹦出胸膛。現在也是。她知道她沒有聽錯。他沒有結婚。他說他沒有結婚。

  為什麼?到底什麼才是真的?

  他和她見最後一次面那晚,以及之後,她都沒有哭過,不曾掉過一滴淚,為了一個冷酷無情的騙子,她告訴自己,不值得。她不准自己哭。

  現在,她伏在桌上泣不成聲。而她不知道為什麼。

  印尼耶加達「這是什麼?」石江山對他兒子舉起帳單。「你做什麼去了?包了架七四七環遊台灣嗎?」

  石宗康懶洋洋地靠著椅背,聳聳肩。「泡妞啊。坐飛機追小姐。台灣女孩教人眼花繚亂哪。」

  他妹妹石宗萍坐在旁邊,伸腿過來踢他一腳。

  但他們的父親反而笑了。「是嗎?追到了幾個?」

  宗萍翻白眼。「爸,你乾脆問他在那邊給你製造了幾個孫子不是更直接?」

  「孫子孫女一樣好。我從來不重男輕女。」石江山看看他一雙兒女。「我有嗎?」

  「有。」他們兄妹異口同聲。

  宗萍先對哥哥哼一聲,再向父親抱怨。「石宗康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日本,無處他不玩。東南亞的女人都給他玩完了,一個台灣沒玩到,他不甘心,也去玩了。你不管管他,還問他追到了幾個。石宗康都是給你寵慣得無法無天。」

  「居然說一個執法人員無法無天。」宗康對妹妹的笑容是疼愛的。「你對爸爸說話這種口氣,叫哥哥連名帶姓的叫,就有法有天了嗎?」「你對爸爸又有多尊重了?他要你學著接管他的事業,你偏要去英國讀英國文學。還以為你要當大文豪呢,念了一年多,又跑去讀法律,爸爸還說:『當律師更好,將來公司不必花那麼多錢請別人做法律顧問。』結果呢,也沒念出個名堂,沒畢業就跑了回來,和爸爸大吵一架,失蹤了幾個月,最後變成了警察。警察也沒個警察樣子……」

  「精采,說得精采極了。」宗康仍是懶洋洋地微笑著。「你覺得警察應該是什麼樣子?」

  「反正不是像你這樣,一會兒去這,一會兒去那。你加入的是警察觀光買春團嗎?」

  「宗萍,」石江山輕斥。「這麼說有點過分囉。」

  宗萍噘起嘴。「本來就是嘛。你還給他幫腔。你看他這次居然把私人開銷報成公帳。他如果不是仗著爸爸的財勢做靠山,做警察可以做得這麼輕鬆愜意,吃喝玩樂,無所不能嗎?爸,人家是因為你每年大筆大筆的捐款,看在你面子上,不好意思約束他、開除他。你再繼續任由他胡作非為,總有一天他要變成敗家子。

  他都三十幾歲了,你要看著他墮落到無藥可救嗎?」

  「行了,」石江山抬一下手。「當面把你哥哥數落得灰頭土臉的。我常告訴你,做人要給人留餘地嘛。」

  「他?不必了。他需要的是當頭棒喝。」

  「好好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話和宗康說。」

  宗萍站起身,對哥哥吐舌頭做個鬼臉。宗康笑著拍她屁股一下,她不甘示弱地打他一拳,才走出她父親的辦公室。

  「好久沒見了,宗康。」石江山說。

  宗康聳聳肩。自從宗萍提到的他們父子大吵的那一架後,六、七年了——

  他就沒和他父親見過面。他回印尼的家時,都是知道父親不在才回去,去看他母親。「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石江山說。「不過既然你報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公帳,我想聽聽你去台灣做什麼。」

  「這筆數目和你其它花費比起來,根本是九牛一毛。」宗康雙手輕鬆地疊在腹部,看著父親的目光卻是銳利的。「我也想知道你去台灣的目的。」

  石江山眉一揚。「怎麼?你跟蹤我?」

  「我反正沒事,最近沒有警察買春團,抓得緊,我閒得慌。其實你去台灣很多次了。我很好奇,你和那邊沒有生意往來,跑那麼勤做什麼?所以去看看有什麼好玩的。」

  「那麼你有何新奇的發現?」

  「起先我以為你在那金屋藏嬌,心想,藏那麼遠,你年紀這麼大,飛來飛去,麻煩又危險……」

  石江山抿抿嘴。「原來你關心我的健康。」

  「不客氣,應該的嘛,雖然我們父子老是不合。你找到尤采琴的話,你打算如何做?」

  他繞了個圈子,忽然迸出主題和主角,令石江山呆愕了一下。

  這時宗康漫不經心的表情收了起來,整個人幾乎半躺在椅子上的坐姿沒變。

  「我和展喬去了一趟鄉下。不過我想我們所發現的,你已經知道了。你以前就回去過好幾次,打聽不出個所以然,你想找個陌生人,他們較沒有防衛之心,比較可能說出尤采琴和你們的孩子的下落,是吧?」

  石江山不置可否。「你和展喬一起去?」

  宗康點點頭。「很巧,東石有個中藥鋪,老闆的兒子和我是朋友。他爺爺倒是知道你,但是說到尤采琴,老先生沒聽過這個人。」

  「喬喬還沒放棄,她應該很快會和你聯絡。她認為你遇見過的那個同鄉,或許是另一個線索。」石江山頹然靠向椅背。「這麼說,你和展小姐也沒查出什麼來。」

  石江山沒錯過兒子這次把「展喬」變「喬喬」,以及他說喬喬的口氣。做父親的不禁露出一絲心喜的笑容。

  宗康卻誤解了他的反應。「我不是潑你冷水,爸,不過假如你那位同鄉能提供你其它有用的消息,你也不必老遠去找喬喬幫你查了,是不是?」

  「的確。但是換個有經驗的人,像你和展喬這樣有辦案、查案經驗的,說不定能想到和注意到一些我忽略的小問題。小問題裡的答案,就有可能是線索了吧?」

  「可能。」宗康頜首。他父親坐擁偌大企業,自然有他腦力過人之處。「再回到我剛才的問題。假設你找得到尤采琴,她果真不曾嫁人,你打算如何?」

  這是宗康要知道他如何對家裡的妻子交代的另一種問法,石江山明白。

  「我現在還不知道。」

  因為父親答得坦誠,宗康只能點頭。

  「好,」他說,坐直了,準備離開。「這件事,我會盡全力幫忙。」

  石江山一臉愕然。「你會幫忙?」

  「有什麼好奇怪的?」宗康站起來。「找人也是警察的工作之一。我正好是個警察,而且我最近很閒。」他邊說邊走,說完,人也走了出去。

  宗萍在外面石江山的秘書桌子旁邊和秘書閒聊,宗康過去垃一下她齊肩的頭髮。

  「少裝了,走吧。再見,鄭小姐。」他向秘書揮揮手。「你越來越美了。」

  一面邁著大步。

  宗萍趕上他。「你要去哪?」

  「回家呀。」他擰擰她的臉。「鬥爭清算我,啊?我親愛的妹妹,一見面就告我的狀、剝我的皮。」

  「喂,親愛的老兄,我是會計部主管耶,你別以為我可以為你做假帳,等東窗事發,被剝皮的就是我了。我可是公正廉明、安分守己的。你想害我嘛。」

  「大老闆才不在乎那點錢呢。」

  「石宗康,你到底是搭什麼飛機?台灣國內機票那麼賣啊?你該不會帶著女人坐飛機在天上兜風,擺大少爺的闊吧?」

  宗康想當大少爺,就不會拒絕和他父親有關的事業或產業繼承的誘惑了。

  「你真想知道?」

  宗萍興趣高昂得很呢。她用力點頭。

  「我想和一個女人有比較多的時間在一起,坐飛機太快了。我把當天上午所有剩下的空位全包了,她只好和我坐火車。」

  「女人。我就知道。」

  「你這顆色情腦袋哦。」宗康敲敲妹妹的頭。「我想多瞭解喬喬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是因為起初我以為她是爸在台灣的情婦。」

  「爸有情婦?」宗萍喊。

  「嘖,聽話只聽一半。總之,結果大出我意料之外。」

  坐在大樓外面石階上,宗康將此行的發現一五一十告訴宗萍。

  宗萍聽得兩眼淚汪汪。「好感人哦。原來爸爸是這麼癡情的人。」她推哥哥一下。「怎麼會生出你這麼花的兒子。」

  「他還有個下落不明的孩子呢,說不定也是兒子,那麼他還沒絕望,那一個大概不像我這麼養尊處優,會比我爭氣、比我露臉。」

  「酸不酸啊?」「不酸。我真心希望爸找到的是個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兒子。」

  「你為什麼不要?」

  「我不是那塊料。我是天生的浪蕩子。」

  「石宗康,剛才在爸的辦公室,我是故意先惡罵你一頓,以免爸爸臭訓你,你們又要吵架。」

  「好啦,我知道你用心良苦。」宗康摟摟她。「我沒生氣,你說的句句實話嘛,罵得好。」

  「哎,我可不可以拜託你呀,石宗康,你收收心、收收性行不行?」

  宗康笑笑,再摟一下她的肩。「你記得『七俠五義』裡那只御貓嗎?」

  「南俠展昭啊?你扯到他幹嘛?」

  「展大俠可能會變成你嫂子哦。」

  等宗萍發完怔,他走掉了。

  「展昭變成我嫂子?」她哭笑不得地喃喃。「包公還會變成我哥哥呢。什麼跟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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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9:20
第七章 瞞天過海

  以前她去跑「外勤」的時候,老包在辦公室裡都做些什麼?展喬想道。

  她才待不到一天,已經無聊得受不了了。

  目前她手上有兩件麻煩案子,卻一件也使不上力。她發了張傳真給石江山,他還沒回消息。

  那位老太太可妙了。展喬忘了問她姓名——真是該死的大意,她老人家也沒和她聯絡。台北縣市姓展的,在電話簿上只有三個,展喬打過電話詢問,一個客氣地說沒有即掛斷。另外兩家聽到她問他們可曾於三十年前領養過男孩,一個罵聲神經病,另一個說句莫名其妙,便摔下話筒。

  像展媽媽那樣互不相識也在電話裡聊上半天,恐怕只有她一個。

  其它縣市,因為除了姓展,展喬不知名字,說不出來,打去出生處,查也沒法查。

  那麼多失蹤兒童,有名有姓有照片,有其它詳細個人資料,尋人海報到處可見,都還不容易找呢。

  束手無策的感覺真是要人命。宗康如果在,說不定可以幫著出個主意。

  不需要他的時候,他跟著打轉;需要他了,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請假。

  不過他走了,展喬才發現原來昨天是星期六,而他是中午的飛機,所以說起來他只算講半天假,假如星期一早上趕不回來上班,也才多請一天。

  昨天早上還是她趕他走的呢。展喬有點後悔對他那麼凶。萬一他真不回來了呢?

  繡真說得對,宗康是幫了她很大的忙,而她是名副其實的當局者迷。

  但他扮她男朋友,也是幫她,好教展媽媽開心,還是如繡真分析的,藉此表達他的感情呢?

  雖然和宗康相處不過一天加一個早上,點點滴滴回憶起來,竟脹得她胸懷滿滿的。而在一起時他惹得她火冒三丈的事情,回想起來卻使她發笑。

  宗康請的助手十分勤快認真,上半天班而已,把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窗子和門上的玻璃擦得如水晶般透亮。昨天展喬去繡真那回來,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條。她都不曉得她桌上以前多亂。

  連老包的桌子他也擦了,整理得展喬確定老包回來會立刻再把它弄亂。老包喜歡並堅持他的亂中有序,別人一動他的亂,他便連枝筆都找不到了。跟著老包三年,展喬近朱者赤,看到一張整潔的桌子,她反而非常不習慣。

  她是不是真的太男性化了?繡真幫她排的星相裡,關於她的性向部分,不知有沒有提到這一點?

  她在桌上和抽屜裡翻來找去,就是找不到那張紙。

  電話鈴響,她以為是老包,卻是個驚喜。

  宗康第一句話就說:「媽說你在賣命。」

  「宗康!」她意外地喊。

  「聽到你這麼高興聽到我的聲音,我真高興。」

  「我只是沒想到是你。」她很高興他看不到她高興的樣子。

  「不然你在等誰的電話?」

  他質問的口氣令她更開心。「要你管!」

  「好吧,既然你等別的男人的電話,我不佔你的線。」

  「喂喂喂!」她馬上急得大叫。

  他在電話彼端笑。「我沒掛斷啦。想我嗎?」

  看吧,怎能怪她凶?這個人的專長就是惹她生氣。

  「當然想了。」她用甜膩膩的聲調說。「沒有你,我茶不思飯不想,神魂不定,睡不安寧哩。」

  「那可奇怪了,媽說你昨晚八點就上床了,不到十分鐘就開始說夢話……」

  「我還夢遊呢。」「早上吃了兩大碗粥,一條油條,一個蘋果,一隻荷包蛋,一……」

  他真的和展媽媽說過話。展喬吼著打斷他。「幹什麼?你查通緝犯哪?」

  「你沒問我你說什麼夢話。」

  「笑死人,我說的夢話問你幹嘛?你在我旁邊嗎?」

  「我人雖然不在,心卻不曾離開。我聽到你夢中都喊著我的名字。」

  「喊得好像在呻吟,對不對?」

  「對呀。你夢見我們在做什麼?」

  「我啊,夢中看到一個青面撩牙鬼,仔細一看,原來是你。」

  他大笑,她在這邊也笑了。

  「喬喬,星期天耶,你跑到辦公室做什麼?」

  「想你呀。」她這次說的是真話,她的口氣卻因矜持而顯得像說氣話。

  「要不要我晚幾天回去,讓你多想我一些?」

  這壞蛋,他要她叫他早點回來。她是希望他盡快回來,但她偏不說。

  「現在是淡季,有我和你找的助手,足足有餘啦,你愛請多久的假就請多久。

  對了,那位助手真不錯,比你這個助手勤勞又聽話。」

  「他沒我帥。」

  「我又不招親。」

  「他是工讀生耶,還在讀夜間部的小孩,你想摧殘幼苗嗎?」

  展喬紕牙咧嘴。「我偏愛嫩草,你管得著嗎?」「原來你是一頭老母牛哇。」

  「謝謝。我回家告訴我媽,你指桑罵槐的罵她。」

  「媽才不會相信你哩。她比較疼我這個女婿。」

  「就我所知,我是獨生女。」

  「因此我是媽獨一無二的女婿,這樣再好不過,沒有人和我爭寵。我嫉妒心很強的哦。」

  「爭寵爭到我媽那去了,有沒有搞錯啊?」

  「我不會和你爭的,喬喬,媽疼你愛你,我更疼你愛你。」

  「喂,你口口聲聲的媽,是『我』的媽,請你搞清楚。」

  「都是自己人嘛,分什麼你我他。對了,你要我帶什麼回去給你?積木?飛機模型?電動火車?」

  「一把鋒利的刀如何?」

  「水果刀還是菜刀?」

  「隨便什麼刀,只要能用來將你碎屍萬斷。」

  宗康哈哈大笑。「我也想你、愛你入骨,喬喬。我回去之前,我們繼續夢中相見。」

  「見你的……」他掛斷了。「大頭鬼。」她咕噥說完,砰地放下話筒,但是她心情好多了。

  然後展喬看到她拿來當紙鎮的一粒石頭底下,她找了老半天找不到的紙。

  她拿起來念:「金牛座,」第一行就不對了。她是天秤座。「咦,這是誰的?」

  月亮在巨蟹,水星在水瓶。想起來了,這是她的相配金牛嘛。她那天還沒看完呢,幾乎把它忘了。

  金星在金牛座,又和她的一樣,喜愛大自然和一切具自然原始美感的東西。

  展喬發笑。她送他一把泥土的話,倒是可以考慮。

  火星在魔蠍,自制力強,講求效率。唔,不錯,她是欣賞這一類型的人。

  木星是牧羊座,充滿動力和活力,能為他人所不能為。

  土星在射手,有正義感,樂於助人,唯拙於守成。

  繡真說過她的土星在天秤,很能守成,正好補她的相配的不足。

  展喬好一陣笑。果然是張美滿、理想得不得了的相配星相,只是不知她這位相配郎君出生沒有呢。

  她看看表,快中午了。她答應媽媽中午回家吃飯。她今天來,主要是看石江山有沒有傳真覆她。

  不過等到了宗康的電話,也算沒有白來生了一個上午。呃……她有等他的電話嗎?哎,反正她現在心情很愉快就是了。

  展喬正要關門離開時,忽然聽到聲響。她走回來,有人傳真過來。

  她等著那張紙傳出來,拿起來一看,石江山傳來的,太好了。

  展小姐:傳真收悉。感謝你的辦事迅速和不遺餘力,「南俠」的效率果然名不虛傳。

  所詢事項答覆如下:該同鄉或許確是另一可循線索,然由於本人暫時不能分身,且關鍵問題當由經驗豐富及心思細密如展小姐者當面詢問該同鄉,應較合適與妥當。故欲邀請展小姐前來印尼,本人將負責聯絡同鄉約定面晤、時間,屆時一同前往,不知展小姐意下如何?

  若蒙同意,盼盡速來此,來回頭等艙機票與食宿等一應費用皆由本人支付。

  能於本週一光臨則更佳,因同鄉似乎週二或週三將有生意之行離開印尼,其後再聯絡恐怕不易。不好。她怎能說走就走?星期一,就是明天,去印尼是不需要簽證,但機票訂不訂得到是個問題,現在是暑假期間,常常一票難求,何況如此倉卒。

  宗康又不在,她如何放心把辦公室交給一個上班才半天的新人?

  什麼話!她斥責自己。宗康也不過比那個工讀生早來一天。

  但是她似乎非去一趟印尼不可,查案貴在掌握時機,稍有偏差失誤,即有可能全盤皆失。

  不管了。展喬先打電話給一位在旅行社工作的熟朋友。其實是老包的朋友,也就是南俠偵探社的一一九急救員。

  他免不了仍要哇哇叫,雖然早習慣了來自「南俠」的緊急訂票。

  「姑奶奶,大俠,你怎麼和包大人一個德行?好像永遠有架專機留著個位子供應你們的臨時需求。兩位簡直比總統還大牌。」

  「沒有你的神通廣大,我們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起來。拜託,這是十萬火急的緊急事件,我明天去不成,一筆百萬生意泡湯,我會被老包拿來下鍋的。」

  「百萬!」

  「是啊,有人出百萬找他失散多年的老婆和孩子。」

  「百萬,我能分多少?」

  「那就看你多快給我弄到票了。」

  「哎,有錢能使鬼推磨,看在鈔票的份上,我再做一次鬼好了。等著,我打幾個電話。」

  展喬沒有等很久。

  「大俠,你不會下鍋,可以上天了。」「哦,親愛的,我就知道你……」

  「我老婆在監聽,這親愛的是別人的,不要亂叫。既有百萬生意可做,你坐頭等艙沒問題囉?」

  「頭等艙?你以為我發啦?百萬還在人家口袋裡呢。」

  「只剩頭等艙還有位子了,而且是最後一個位子,要不要隨你。」

  展喬不想佔人便宜,儘管石江山寫了來回頭等艙機票由他付。不過她不要也不行了。

  「好吧,勉強要了。」她說。「幾點的飛機?」

  展媽媽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的,展喬則一件件把過多的衣服拿出來。

  「媽,我只去幾天,最多三兩天,用不著這麼多啦。」

  「去和人家見面談生意,總要多帶幾件替換,穿得好一點嘛。」展媽媽又塞回去。「媽,我去查案,不是出席國際貿易大會。」而且她的衣服除了襯衫長褲還是襯衫長褲。

  展媽媽不塞了,站在一邊看她把衣服掛回衣櫥。

  「宗康回來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展喬感到好笑。「我又不是和人私奔去。哎呀,是也不干他的事。他回來就回來嘛。他明天能回來最好,辦公室正好沒人。」

  「你好歹留封信什麼的給他呀。」

  「幹麻?留書出走啊?你告訴他,我出差了。我有在辦公室桌上給他留字條啦。」「說到字條,我今早洗衣服在你襯衫口袋看到一張紙。」展媽媽拿給她。

  「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展喬接過來,呆了呆。是她的相配星相。怎麼又一張?那,辦公室她桌上那張是誰的?

  她第二天上了飛機還在納悶。

  到了耶加達,有個人舉了個寫著「展喬小姐」的牌子在機場等著她。

  「我姓李,是石先生的司機。」他自我介紹。「石先生沒法親自來迎接,他說很抱歉,展小姐,他在家裡等候。」

  稍後她發現這位司機駕駛的不是豪華房車。石江山派來接她的是架私人小型飛機。

  天哪,她以為這種事只有電影上才有。當「司機」告訴她,他們要去的石江山的家是在一座小島上,而石江山擁有那座島,她幾乎覺得她會休克。

  一個如此富可敵國的男人,猶癡心的要尋找他幾十年前的初戀情人,以及他已有一個兒子,仍要找回他另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於是,展喬對石江山備感敬重。

  她想,她就是上刀山,也要盡全力為他找到那兩個人。

  宗康氣得要死,急得要命。但是他跳腳跳得腿斷了也沒用,他預定搭乘的飛機早起飛了,而他的護照和機票皆不翼而飛。

  他以為是宗萍藏了起來。

  她矢口否認。「我是很希望你不要再出去浪蕩,可是我沒那麼無聊,而且我沒看見你的護照和機票。」「你昨晚在我房間和我說話,你看見我把它們放在我的皮夾裡。」

  「你有看見我拿嗎?警察先生,沒有證據少血口噴人,當心我告你誣告。」

  他瞇起眼睛。「為什麼你看起來十分可疑?」

  「疑心病是警察的職業病。進你房間的又不只我一個。」

  「還有誰進過我房間?」

  「嘿,多了。打掃房間的馬太太,專門負責換床單的胡嫂,家裡正在全面換地毯,工人就好幾個。園丁老丁……」

  「園丁到房間裡幹嘛?除草啊?」

  「沒有人規定園丁不可以進來呀,他有可能路過順便進房間看看嘛。還有總管張伯,洗衣服的孟姑……」

  宗康衝出房間。

  「我還沒說完呀……」宗萍在他後面竊笑。

  宗康從小就討厭這棟百餘坪的房子,傭人此主人還多,在這屋裡要找個人,登報還比較快。不能大聲喊叫,更不可以用擴音器。這裡每個人都是輕聲細語,彷彿怕聽到回音。

  他先找總管,找到時,幾乎像跑了一段馬拉松。

  「張伯,有沒有看見我的皮夾?」

  「少爺……」

  這個稱呼令他大大翻白眼,不過現在不是討論稱呼的時候。

  「沒看見。」宗康替他回答。

  張伯微笑。「沒看見,少爺。」「幫個忙,你替我問問有誰……」

  「誰也沒看見,少爺。」

  宗康高高掀眉。「你還沒開始問呢。」

  「不用問,少爺。」張伯穩如泰山。「有人撿到的話,早送還給少爺,或……

  老爺了。」

  對呀!老爺!「老爺回來了?」

  「昨晚,少爺。」

  宗康拍拍他。「謝了,張伯。」

  張伯眼也不眨。「我什麼也沒說,少爺。」

  「我什麼也沒問你,張伯。」宗康擠一下眼睛。「老爺在哪?」

  「今早還沒下樓,少爺。」

  「張伯,你再一口一個少爺……哎,算了。」他轉身走開。

  「大家都很高興你回來了,少爺。恭喜你,少爺。」

  宗康在樓梯角回頭。「喜從何來?」

  張伯眼珠一轉。「恭喜你回來了。」

  宗康皺皺眉,沒往下追問,往樓上走,到中途,遇見下樓來的馬太太。

  「早,少爺。」她笑瞇瞇地說。「恭喜了,少爺。」

  「什麼……」

  馬太太已一手扮吸塵器,一手拿著塊抹布輕快地下去了。他上了樓,在走道轉角碰到抱著換下來的床單的胡嫂。

  「恭喜呀,少爺,真是天大的喜事。」

  搞什麼東西?他未開口問,園丁從走道另一頭過來,也是笑嘻嘻的。

  「恭喜恭喜,少爺。老爺請你去呢。」

  「我正要找他呢。」宗康嘀咕。「老丁,樓上房間準備也弄個花園嗎?還是地板要種草?」

  「啊?」

  「沒事。別把草種到我房間就好。」

  宗康疾步往他父親門房走去。他直接開門進房間。

  石江山一隻西裝袖子剛套上一隻手。「請進。警察學校教你進入房間不必敲門嗎?」

  「要逮現行犯時通常破門而入,我已經很客氣了。」宗康瞪著他父親。「你偷走我的機票和護照,我可以立刻逮捕你。」

  石江山穿好西裝,走到衣櫃前挑領帶。「說話當心點。你的護照和機票怎麼了?」

  「我搜過你的房間以後,就會知道它們怎麼了。」

  石江山轉過來面向他。「我們父子很久沒有這麼和睦了。上一次是幾年前?

  你離家那回?我挺懷念的。」

  宗康的怒氣按了下來。他父親多麼希望他順他的期望做在他身邊的兒子,他非常明白。但是父親對於他要做的事,即使不贊同,亦未曾干預過,似乎默默等著他這個浪子回頭。

  唯一的一次,也就是他們吵起來那次,他也不是干預,他幾乎可算懇求他兒子停止漫無目標的生活方式。宗康頂撞了他,言詞太激烈,才引發那次衝突。

  隔了這麼久,他露面了,回來了,父親不願他馬上又走得不見人影,他應該體會。他能體會。他的焦急引起的暴躁,是因為沒法盡快回去看展喬,否則機票和護照不見了,他會急,但不會急得失控到衝著他父親發火。

  身為人子,和妹妹的孝順比起來,他實在應該感到汗顏。

  「不必用這種強制的方法。」他咕噥地說。「我多留一、兩天不是不可能,我趕快回台北,也是為了幫你找人。」

  石江山看他半晌,轉回去繼續挑選配他銀灰色西裝的領帶。

  「你和展喬認為可能的另一條線索不是我那個同鄉嗎?他人在耶加達。」

  「這件事你委託了展喬,我不能喧賓奪主,只能從旁協助。」

  石江山挑了一條酒紅色領帶比一比。「如何?」

  「太紅了。」宗康說,向前兩步,選出一條藍和銀灰條紋領帶。「這條怎麼樣?」

  「很好。」

  父子對看一眼,都留意到如此一件小事,一個小小的動作,將他們之間多少年的隔閡突然就拉近了。

  石江山轉向長鏡打領帶。「你怎麼忽然這麼問?」

  宗康不大自在地換個站姿。「我……嗯,休假。你和宗萍今天怎麼都沒去公司?」

  「我叫她晚點去,有位客人,要她順便見見。」

  「哦。」好久以來,宗康都不過問任何和家裡或公司有關的事的,他儼然像個外人,忽然關心似的問一下,令他自己都覺得怪怪的。他乾咳一聲,把話題轉回去。「需要或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和展喬再一起回來。」

  「何必多此一舉?我看……」石江山拉出西裝背心小口袋裡的懷表看一眼。

  「展小姐應該已在路上了。」

  宗康一怔。「在什麼路上?」

  「我邀她來這兒,她同意了。我派了小李去機場接她。他來過電話,人已經接到了。」

  宗康張口結舌。他這表情,他父親看了很樂。

  「你叫她來,她已經來了?」

  「省得你飛來飛去嘛,我請她……」

  「你幾時和她聯絡的?你告訴她我在這嗎?你怎麼跟她說的?」

  「難得見你如此慌張失措。怎麼?我不該請她來?」

  「我沒有慌張,我幹嘛慌張!」宗康幾乎要吼起來。「你到底怎麼邀她的?」

  「當然是很誠意的邀請啊。我收到她的傳真,便回她一封,請她來一起去和同鄉見面。」

  「你為什麼沒先告訴我呢?這是幾時的事?」

  「昨天……差不多中午吧。宗康,怎麼回事?你……」

  「完了,完了。」他開始緊張的跺步,喃喃,「不能讓她看到我在這。」

  「為什麼?是……」

  「老爺,」洗衣的傭人孟姑叩叩開著的門。「少爺。」老爺、少爺一起轉頭,一起問:「什麼事?」只是,宗康是用吼的。

  「我撿到這個。」孟姑舉著的,正是宗康遍尋不著的皮夾。「它夾在胡嫂拿去洗衣房的床單裡。」

  石江山望向一臉愕然、窘然的兒子。「看樣子你不必搜我的房間了,警官大人。」

  宗康尷尬地把皮夾拿過來。「謝謝你,孟姑。」

  「看看有沒有少了什麼,」石江山揶喻他。「免得等一下要集合所有人讓你搜身。」

  宗康理虧地瞄父親一眼。「沒事了,孟姑,謝謝你。」

  「警察少爺說你無罪,孟姑,你下去吧。」孟姑離開後,他向宗康點個頭。

  「現在證明了我是無辜的,你還要逮捕我嗎?」

  「對不起,我剛才太急了。」宗康咕噥道歉,轉身走開。

  「你到哪去?展小姐隨時會到。」

  宗康在門邊回過身,開口要求前,猶豫了一下。「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說說看。」石江山走過來,做個手勢表示要一起下樓。

  「展喬來了以後,唔……不要提起我。」

  石江山挑挑眉。「你還是要走?」

  他這下更是非走不可啦,而且要走得快馬加鞭。

  「你和那位同鄉約什麼時候見面?」

  「還沒聯絡上,快則明天,或就是這幾天。展喬都來了,你怎麼要走呢?」「我……呃,去辦點事。這麼吧,我會打電話,確定你帶她去和同鄉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到時我再趕過去和你們會合。」

  「宗康,你這是……」

  「算我拜託你,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任何事,爸。千萬,絕對,不要向展喬提到我。拜託也跟宗萍交代一下,就當石家沒有石宗康這個人,好吧?」

  「這些年你在石家反正等於是個隱形人。但為什麼……」

  「就繼續讓我隱形好了,尤其展喬在這裡的時候。」宗康快步下樓,趕了幾階,他停住轉身。「我……唔,改天再向你解釋。」

  他父親聽到他最後一句話露出的受寵若驚表情,使他頓覺好不罪惡。

  「對不起,爸。我不得不……我得趕快走了。我不能在這和她碰面。」

  石江山站在樓梯上,注視他逃命似的飛快奔下樓,穿過大廳時和宗萍擦身而過,她叫他,他倉卒地揮一下手,腳步未停。

  宗萍在樓梯底等她父親下來。

  「爸,你怎麼讓他走掉了?他要去哪呀?你不是為他安排了一個驚喜嗎?還說這個驚喜說不定可以使我們很快的替石宗康辦喜事了呢。」

  石江山淡淡一笑。「我似乎弄錯了。年輕人有他的意願時,最好不要橫加阻攔和干涉太多,為人父母的關心過度,變成自以為是,往往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

  我想我差點犯了相同的過錯。哎,由他去吧。」

  宗萍仰頭看他。「這是你的經驗之談,切身之痛,是不是,爸?」

  石江山注視女兒。

  「石宗康把你和尤女士的事情告訴我了。」

  他點一下頭。「原來如此。你改一改吧,宗萍,不要老是連名帶姓的叫你哥哥嘛。」「哎呀,習慣了嘛,我還覺得這樣比叫他哥哥順口呢。」

  他們都知道宗萍幾時及為何如此叫她哥哥。當他不以石江山的兒子自居,彷彿他是他,和石家的一切皆沒有連帶關係,宗萍便故意連名帶姓喊他,越有其它人,她叫得越大聲。他照樣我行我素,她卻從此改不了口。

  「反正他不在意。」她撇撇嘴,和父親一同走過大廳。「他這輩子好像沒在乎過任何事,愛怎樣就怎樣,自由自在這四個字,被他發揮運用得淋漓盡致。」

  石江山只是笑著。

  「他真正關心、會放在心上的——我說了你不要難過,爸——我看只有媽一個人。他常常偷溜去看她。他以為媽不和我們住一起就沒人知道,就像他做其它事,反正皇帝也管他不著。」

  石江山摸摸她的頭。「你錯了,宗萍。你哥哥是個非常懂得自製和自律的人。」

  「才怪,都不曉得你要放縱他到什麼地步。唸書念個半吊子,當警察,又沒見他穿過警察制服。穿得吊兒郎當,不修邊幅相,那些女人不知看上他哪一點,也許為了他有個有錢的爸爸,可是石宗康又根本不屑人家把他當石大少爺。我真不懂他耶,爸。」

  石江山呵呵笑。「宗康做事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和方式。他在英國讀書的事,你誤會了。不只你,很多人都不明就裡。其實啊,宗萍,你哥哥是花了一半不到的時間,念完了別人要拚四年或更久才讀得完的學分,他不但不是半吊子,他的英國文學論文還得獎哩。牛津聘留他教書,他還想當學生,才又跑去念法律。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喲,你哥哥早就拿到律師執照了,他高興的話,隨時可以開業哪。」

  宗萍傻了眼。「可是他為什麼會去當警察,而且做得不三不四的?」

  「他不是普通警察。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宗萍。你哥哥當初忽然去試法律,並不是他對當律師有興趣。他懷疑他爸爸生意做得這麼龐大,會不會暗中從事非法勺當,石家的錢會不會有些是來路不明。」

  「什麼呀!」宗萍喊,然後趕快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聽見她哥哥的荒唐行徑。「所以他念法律,又當警察,是準備對付自己的爸爸?」

  石江山笑著搖頭。「正好相反。他懂了法律,在警界又有良好關係,要是有個什麼萬一,他可以做後盾,使他爸爸不至於死得太難看。」

  宗萍眨著眼睛。「想不到我有個這麼偉大的哥哥。我一直都誤會他,錯怪他了。」

  「繼續下去,沒有關係。」石江山笑著擠擠眼睛。

  「啊,我明白了。他不但沒有利用你的權力和財勢,作為他逍遙的盾牌和靠山,他極力撇清他和所有跟石家有關的事業,和你疏遠,要是發生了事情,他幫你,別人也沒法指他徇私。」

  「正是如此。」

  「我哥哥腦筋怎麼這麼棒!哇,不得了,爸,他這麼厲害,還好他對你的事業沒興趣,不然還有你的份嗎?」

  「應該說還好你爸爸是個正正當當的商人,否則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你們兄妹如何做人、如何自處?」

  「可是這麼一來,石宗康的深謀遠慮全沒了用武之處啦。」

  「他沒這些謀慮,便不會成為今天的他,可能真的成了大學裡一名教書匠了。」

  「石宗康當教授?女學生會全部自願獻身,校園裡每隔幾天就來次暴動,一群女生為他爭風吃醋,大打出手。」

  石江山大笑。「他也有可能用最直接的方式盡孝啊。他可以加入公司,準備做我的接班人。」

  「他說他不是這塊料。」宗萍沉吟道。「我想他志不在此,不論是否為盡孝,做了接班人,他會不快樂,是不是,爸?」

  「可能。不過我不擔心後繼無人,我有個很有才幹又很有財經頭腦的女兒哩。」宗萍微笑,挽著父親的胳臂。「爸,你說得對,你一點也不重男輕女。」

  「還是有一點啦,我希望宗康趕快成家,給我幾個孫子。多生幾個,以後總會有一個是石家第三代繼承人嘛。」

  「那個石宗康啊……」

  那個石宗康滿頭大汗地回來了。

  「咦?」宗萍說,和石江山停住。「浪子回頭了?」她小聲對父親說。

  宗康的腳步仍是急促的,不過看到他父親,他鬆了一口氣。

  「爸,能不能借你的車用一下?」

  宗萍做個誇張的表情,也真的十分意外。「石宗康要借石老闆的車耶,我有沒有聽錯啊?」

  石江山來不及開口,總管張伯進大廳來報告道:「老爺,客人到了,是請進客廳,還是……」

  「到門口了嗎?」

  「我看到的時候剛剛下飛機,老爺,」張伯瞄宗康一眼,意思是少爺也看見了。

  「我就立刻來向你通報。」

  宗康在一旁呻吟出聲。

  石江山瞥視兒子,心想,也許他畢竟沒有想錯。

  他拍拍宗萍挽著她的手。「我們到門口去迎接。」

  宗萍另一隻手去勾住哥哥的胳臂。「一起去吧,石宗康。反正你的飛機已經飛了,急什麼嘛。」「哎……」宗康擺脫她,思索如何溜走。

  但宗萍又拉著他不放。「等一下搭我的便機去耶加達不是更方便嗎?」

  「你知道我不喜歡坐專機。你不要拉著我嘛。」

  宗萍扯著他的襯衫袖子。「你扭扭捏捏的幹什麼呀?聽說這位客人是專程由台北來的,是不是你對人家做了什麼,不敢見人哪?」

  「胡說八道!」

  「那就不要溜開啊。」

  張伯把頭轉到一邊去偷笑。

  石江山只是微微笑著。「我們去接客人吧,展小姐說不定已經到門口了。」

  展喬已經在一名傭人的引領下進來了。

  石江山先邁步迎過去。「展小姐,失迎,失迎。」

  「哪裡,不敢當。」展喬接住主人伸過來的熱誠的手。

  從下機見到私人停機坪,經過一個令人心曠神怡、歎為觀止的大庭園,看到仿維多利亞時期的古典巍峨建築,至走進富麗堂皇的石家宅邸,展喬一口氣還來不及喘過來呢,眼睛都花了。

  「這是小女,宗萍。」石江山介紹走到他旁邊的一位端莊雅麗的女子。

  「石小姐,你好。」展喬頓覺十分後悔沒有聽媽媽上百次的叨念,買件像樣的便服。不過像石小姐的一身套裝,穿在她身上,恐怕不但沒有那份優雅高貴,反而會顯得四不像。

  宗萍握住的是一隻相當有力的手,顯示那隻手的主人為人誠懇、坦率。她當下便十分喜歡展喬。「展小姐,真高興見到你。咦?」宗萍轉頭,只見她哥哥把背向著所有的人。

  「石……」

  她才叫了一聲,展喬已認出他,驚訝地喊出聲。「宗康!」

  沒處逃,沒法躲了,宗康只好硬著頭皮轉向她,咧一下嘴。「喬喬,你也來了。」

  「宗康,你怎麼會在這?」展喬訝異不已。

  「你們真的認識啊?」宗萍給她哥哥「看你往哪逃」的一眼。「他是我哥……」

  宗康切進來。「我是宗萍的哥哥的大學同學,好朋友。」

  「石宗康!什……」宗萍喊。

  宗康又打斷她,對展喬說:「而且她哥哥姓石,名字卻和我的姓名相同,你說巧不巧?」

  「嘎?」宗萍納罕地看向父親。

  石江山一臉趣味的表情。

  張伯和帶展喬進來的傭人面面相覷。

  「少爺說要用我的車,張伯,」石江山慢條斯理地說。「你去……」

  「你家少爺在車房嗎?」宗康又插話。「張伯,麻煩你帶我去找他。喬喬,我先走……」

  這回他被宗萍打斷了。「張伯,少爺不是已經走了嗎?他一早開老爺的車子出去了吧?」

  張伯的眼睛迅速在老爺和少爺、小姐,以及一邊的女客人身上打個轉,機伶地回道:「是,小姐,少爺一早就出去了。」宗萍笑嘻嘻地勾著她哥哥的手臂。「宗康,我哥哥不在,你也不必急著走啊,難得來一次,多待一會兒嘛,我們「好久沒看到你了耶。」她加強語調,並轉向父親。「對不對,爸?」

  石江山但笑不語。

  宗康拉開妹妹的手時,偷偷拍她一下。「謝謝你,不過我不能久留。」然後他告訴展喬。「我預定今晚回到台北,我得去趕飛機了。」

  「等一下,」展喬在這看到他是非常意外,不過不知何故,意外之後,因為他在此,她忽然覺得安心多了。「既然我們都在這,你不必趕了,過兩天我們一起回去好了。」

  「就是嘛。」宗萍很高興。

  「我也是這麼跟他說的。」石江山說。「宗康告訴我他在台北和你一起查案。

  真巧,不是嗎?」

  「是啊,巧極了。」宗康搶著回答。「唔……伯父告訴我你要來,我以為他開玩笑呢。」

  一位女傭進來向張伯耳語,張伯詢問道:「老爺,茶和點心準備好了,是在客廳還是……」

  「我們到起居室好了。」石江山延手請展喬一道走。「那邊舒適自在些。展小姐,一路辛苦了吧?」

  「還好。」

  宗康兄妹走在後面,他並拉著妹妹故意落後一截。

  「多謝你剛才掩護,不過等一下不要露我的馬腳,我更感激不盡。」他小聲低語。

  宗萍白他一眼。「叫自己的爸爸伯父,你在搞什麼鬼呀?為什麼要假裝是別人?承認你是石宗康,很丟臉嗎?」「有機會再向你解釋。只要喬喬在,你一定要幫我掩飾到底。」

  「你求我呀。」

  宗康咬一下牙。「求求你啊,石小姐。」

  宗萍揚揚下巴。「哼,我有什麼好處?」

  「你想敲詐多少?」

  「嘿,我是堂堂石老爺的千金哪,誰希罕你的錢。」

  「那你要什麼嘛!」

  「這件事幫了你以後,」宗萍轉轉眼珠。「你要在家做個言聽計從的兒子至少一個月。」

  「這是勒索嘛!」宗康壓低嗓門喊。

  「悉聽尊便囉。你不接受也行啊。展小姐,」宗萍大叫。「宗康是……」

  「喂!」宗康一把拉住她。

  前面的展喬聞聲停步回頭。「什麼事?」

  「依你,依你。」宗康急得咬牙答應。

  宗萍得意地笑。「沒什麼,我問宗康,你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說是。我不相信他有這麼大的本事交上你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所以問問你,求證一下。」

  展喬的臉一下子紅撲撲地,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是。

  「他……我……」她結巴地咳了一聲。「我們是……呃……」

  「宗萍,你看你,弄得展小姐難為情了。」石江山解圍道。「這還用得著問嗎?宗康和展小姐一看就十分匹配。是不是,張伯?」張伯正在看熱鬧,突然被主人點到名,連忙恭敬地彎彎身。「是,老爺。少爺——」

  「張伯,」宗康喊。「我說過不要叫我少爺嘛,我不敢當呢。」

  「是,呃,這個……」張伯為難地張口結舌,搞不清楚主人們在玩什麼把戲。

  石江山笑了笑。「張伯,稱呼他宗康少爺好了,他和少爺情同手足,等於是我另一個兒子,叫聲少爺不為過。」

  「是,宗康少爺。」張伯一頭霧水,但隨順地道:「老爺說得是,他們的確很登對。」

  「你去告訴其它人,今後宗康少爺來就這麼稱呼他,不至於和少爺搞混了。」

  張伯應了一聲,退開時一副昏頭昏腦狀。

  宗康未料到父親非但沒有揭穿他,反而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台階,沒有半絲半毫的不高興,更甚者,助興似地唱著配角。

  他在和父親一次無言的眼神交流中,頓然恍悟,這些年他自以為瞞得天衣無縫的每件事,父親其實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同時,宗康記起稍早聽到的一連串恭喜聲,他暗暗想,不好了,感覺上似乎他掉進了某個陷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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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39:42
第八章 真相敗露

  「住在這,像住在皇宮似的。」展喬喃喃。

  「一不小心還會在屋子裡迷路呢。」宗康嘀咕,說的是他小時候的經驗。

  在客廳坐了片刻,原來沒打算今天去辦公室的石江山,忽然表示他和宗萍必須去公司開會。

  他向展喬致歉。「我還沒有和同鄉聯絡上,所以恐怕要委屈你暫時在舍下作客。明天若能找到他,再去耶加達和他見面,如何?」展喬能說不行嗎?既來之則安之。來到這有如人間仙境的地方作客也好,查案也好,對她來說,是個意外的奇妙之旅呢。何況她被奉為上賓,受寵若驚都來不及。「本來我讓宗萍代我主持會議,我本人理當留在家招待展小姐,湊巧宗康在,便由他充當主人,陪展小姐參觀一下小島,開完會我和宗萍就盡快回來,晚餐前一定會到家。」

  石江山再三為他的失禮表示歉意,並一再叮嚀宗康切莫怠慢了貴客,然後和宗萍搭私人飛機離去。

  而僅僅是參觀這棟府邸內部上下四周,已令展喬目不暇給,眼花繚亂。不時冒出來的男女僕傭,亦使她咋舌不已。

  「這裡到底請了多少傭人?」她小聲問宗康。

  「要用電子計算器算方知道。」他含糊地咕噥。

  「不過這麼大一棟屋子,大概是需要這麼多人分工負責,才能維持得這麼漂亮和整潔如新吧。」

  正說著,又一名女傭捧著一大瓶花穿過迂迴的穿廊而來。

  「宗康少爺。」女傭謙恭地向宗康微微行禮。

  每一個傭人見到他都是如此。也都像這名女傭一樣,展喬留意到,行過禮後走開時,都帶著一種好笑的表情。

  「哎。」宗康的回答一律是如此彷彿尷尬的短短一聲。

  展喬看著他。「你怎麼沒告訴我你和石家這麼熟?」

  「也沒多熟啦。」宗康暗自懊惱。他現在很確定他被算計了。「我和……嗯,石宗康比較熟。找你的是他爸爸。他托你的事,我怎麼可能知道?」

  「嗯,也對,畢竟你是個外人嘛。」展喬隨他穿過巨大的落地窗,走進一個花團錦簇的花園。

  「他兒子都不知道呢。」宗康咕噥。

  「你是來找石宗康,告訴他這件事?」

  「呃,這個……其實我是想和石江山談談,或許可以發現些其它有用的線索,回去提供給你。想不到他已經叫你來了。」

  「天哪,這麼大的花園,台北的榮星花園都遜色了。這裡哪是住家啊?簡直是世外桃源。」展喬驚歎。

  他注視她。「你會嚮往或希望住在這嗎?」

  展喬環視四周的奇花異草,轉身仰望裡面似迷宮的宅邸。

  宗康屏息等著她的回答。

  「我媽大概會愛死住在這樣一個天堂樂園。」她說。「她很希望有個地方讓她閒暇時,弄弄花,種種草。我們住的是爸爸在世時分配的公家宿舍,他殉職後,他們體恤我們孤兒寡母,讓我們繼續住在那,但房子本身就比鴿子籠大不了多少,所以媽只能在陽台種幾盆好養的花草。」她再轉向花園。「唔,媽會很愛這個花園。」

  「你呢?」

  「我?」展喬微笑。「住在這啊,我想我會窒息。」

  宗康鬆了口氣,也笑了。

  「剛才在裡面,我都不敢大聲說話。房子那麼大,真怕稍微大聲些,會有回音,說句悄悄話恐怕都會被全屋子的人聽見。」

  「你想對我說什麼悄悄話?」

  她白他一眼。「還耍貧嘴啊,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我到的時候,你為什麼背對著我,怕我看見你?」「我有嗎?」槽了,宗康想,不知她還注意到哪些破綻——如果他有破綻的話。

  他努力地思索。

  「來找你的老同學石宗康,或找石先生探聽線索,都是借口吧。我看你的目的是石小姐。」

  宗康一怔之後,一口氣放心地吐出來。「你又亂吃醋了,喬喬。宗萍是我妹妹哪……我是說,她像我親妹妹一樣。你看,像得我脫口就直接說她是我妹妹。」

  「誰管你親妹妹還是像親妹妹?」說是這麼說,她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們親熱得很,還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她要是曉得他和宗萍的悄悄話內容,只怕會真的跟他翻臉呢。

  「宗萍想知道我們幾時結婚嘛。我告訴她這要問你呀。」

  展喬紅著臉罵他。「誰跟你我們了?誰說要和你結婚?厚臉皮。」

  他嘻嘻笑。「我知道你臉皮薄,害臊,所以小小聲對她說不要問你。她好奇呀,非要我告訴她怎麼追到你的。」

  「你追我?你想哦。」

  「是呀,我也這麼對她說。我說我沒追你,是你追我。」

  「嘎?」展喬舉手要打他。

  他笑著拉住她的手,並就手握住。「難道不是嗎?我回來印尼,你就馬上追來了,而且追到這來,很遠哩。」

  她由他握著她,儘管臉上做著不悅的表情。「我才不知道你在這。你家不是在馬來西亞嗎?」

  「這裡又沒有外人,何必否認嘛。我們心有靈犀一點通呀。而且我很樂意讓你追。」

  「我情願追你那個助手,他認真又勤勞。」

  「我回去馬上開除他。」

  「你當真以為你有權當家作主啊?」她給他個嬌嗔的白眼,讓他牽著她的手在花園小徑中漫步。

  「將來我們結了婚,由我當家,但你來作主,好不好?」

  展喬雙頰嫣紅。「不要瞎扯啦,從來就沒一句正經的。」

  他站住,把她的手握到胸前,慎重地注視她。「喬喬,我很正經的。再說,你只能嫁給我,嫁給我,你才會幸福快樂。」

  她抽手抽不回來,不過反正她抽得不很真心。她的心跳如飛。

  「為什麼?」

  「簡單,你再也遇不到一個比我更適合你的人。」

  「臭美哦。」

  「我瞭解你。女人要嫁,就要嫁一個瞭解她,而仍然愛她的男人。」

  「這是什麼話?」

  「還沒說完嘛。這個男人就是我,瞭解你的缺點,同時懂得透過你的缺點欣賞你,這種感情才可靠,表示我對你的愛不是鏡花水月,不是建立在羅曼蒂克的表象和虛幻中。」

  展喬在他眼中和臉上探尋。他不是在耍嘴皮子,雖然他很擅長。此刻他的神情真誠而認真。

  她反而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你也許不相信,但是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會是我的終身伴侶。我告訴自己:「就是她,她抓得住我。」」她噗哧一笑。「做廣告啊?」

  他微笑。「是你的率真深深吸引了我,喬喬,由裡到外,你沒有一絲矯揉造作,沒有半點浮華氣息。去過你家,我更確定了我非娶你不可。」

  「因為你在那演得太逼真了?」她心跳得快堵住喉嚨令她不能呼吸了。她想著繡真說的話。是真的耶。她快樂得有點頭昏。

  「演?」他喊。「我叫了那麼多聲媽,可不是白叫的。」

  「哼,是你自作多情吧!」

  「哎,在你眼中我是這麼沒有性格的人嗎?雖然那是原因之一啦。」

  她捶他,又被他抓住。他哈哈笑著摟她入懷。她沒有反對。

  反對幹嘛?她等這一刻等了好久呢。偎著他,她無聲輕歎,小鳥依人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吧,滿好的哩。

  「喬喬,真的,我們省掉追來追去,花前月下那一套好不好?我總覺得與其花心思討對方歡心,猛表現,窮獻慇勤,不如一開始就真心真意坦誠相對。」

  這番表白深得她意,深獲她心。他若像一般男人追求異性那樣使出贏得女子芳心的各種花招,她未必理會他呢。

  「什麼?那豈不是顯得我太容易上釣了?」她退開,抬頭瞪他。「你勾勾手指頭,我就倒進你懷裡啦?」

  「沒那麼容易吧?我用整隻手把你拉進懷裡的耶。」他說,同時再示範一次。

  「你的意思是你不送我花,也不送我禮物,就這樣,我就被你降伏了?」

  「哎,女人。」他轉一圈,張望花園。「這裡的花雖然免費,我想我還是不要冒險得罪園丁的好,你不希望你的老公斷手少胳臂的吧?」她好氣又好笑。「本來是逗你的,想不到你這麼小器,而且沒膽子,為了你愛的人,偷一朵花都不敢啊?」

  「為了我愛的人,好吧,」他深呼吸,揮舞雙手。「你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了,我管那麼多做什麼。」

  「哎……」她急忙大叫阻止,以為他真的要偷摘園裡的花——其實少了一、兩朵應該沒什麼大不了。

  不料他蹲彎下身,從花圃中抓了一把泥土,站起來,拉起她的手,將泥土放進她掌心。

  「嗯,送你一把泥土,作為我們的訂情之物。」

  展喬愕然呆住。

  「這裡的泥土植出這麼多美麗的花,你帶回去,用它種出來的花一定也很美的。你不喜歡啊?真的非要花不可?哎,好吧好吧……」

  她雙手抓他,掌心的泥土掉回地上,她趕快蹲下去撿。

  宗康心中一陣強烈的悸動,他拉她起身。

  「別撿了,喬喬,我跟你鬧著玩的。」

  她不說話,仍執意抓起那一小撮泥土。她知道這個動作看起來可笑,但她慎重地把泥土放進口袋。

  「我喜歡這裡的泥土。」她若無其事地說。「你想海關會不會搜我的口袋,不讓我帶回去?」

  他大笑,而後深凝視她,重新擁她入懷。「有人敢搶你口袋中的泥土,我跟他拚命,你就趁亂帶著泥土溜過去,好不好?」他柔聲低語。

  「好。」她吸吸有點莫名其妙發酸的鼻子。「假如你因此坐牢,你放心,我會去看你的。」他又想笑,然而愛意脹滿他胸懷,他笑不出來。「不會太嚴重啦,應該可以保釋的。你會去保釋我吧?」

  她對他皺皺鼻子。「看保釋金要多少啊,太多的話,你還是坐幾天牢算了。」

  他捏一下她的鼻子。「啊,還說我小器?」

  「咦,等花長出來,我會帶去牢裡給你看呀。」

  「你探監的時候,我能不能吻你?」他問得一本正經。

  她紅著臉笑。「我沒探過監,不知道。到時候我問問好了。」

  「那太久了,我現在先吻了算了。」

  他真的吻了她。雖然沒有月亮,但夕陽的七彩虹光和整片花園包圍著他們,展喬迷醉地想,這比花前月下更浪漫呢。

  有人咳了兩聲,使他們不得不分開。

  「少爺,老爺和小姐回來了。」傭人報告道。

  「知道了。」宗康歎息地答,揮一下手。

  傭人並未離開,催促地說:「老爺問起你和展小姐呢,少爺。他請你進去。」

  「馬上就去。」宗康如此說,傭人才退下。

  「他們真的叫你少爺叫得好順口耶,」展喬和他手牽手朝屋內走去。「你不是說你和石家沒那麼熟?我倒覺得那些傭人對你的態度,就像你是他們的主人。」

  「他們對你也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呀,應該說石先生訓練有方吧。」

  宗康盤算著如何趕快離開家。但他父親會留展喬在此過夜,是無庸置疑的。

  讓她在這,他一個人走,他又放心不下。留下來嘛,他這個石宗康的朋友,在石家竟有一間屬於他的臥房,豈不奇怪?他們在大廳遇到宗萍。

  「宗康哥哥,」她怪腔怪調地喊。「我爸爸在書房等你,有事情要請教你哩。」

  宗康狐疑地挑挑眉。宗萍親親熱熱地挽著展喬。

  「喬姊……我叫你喬姊可不可以?」她邊問邊拉著展喬走向樓梯。

  「可以。當然可以。」展喬回頭看著宗康,他立在原地瞪著宗萍。

  「不會很久啦,不要這麼依依不捨嘛。」宗萍的調侃令展喬滿面紅霞。「喬姊,我告訴你哦,宗康哥哥從台北回來那天跟我說,將來展大俠會變成我嫂嫂。

  那時我以為他說的是某個外號和御貓展昭一樣的男人,嚇出了我一身冷汗。見了你,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宗萍停在樓梯底下把這些話大聲說完,確定讓她哥哥每個字都聽見,才挽著展喬上樓。

  到她房間一路上,宗萍問個不停的,果然如宗康告訴她的,十分好奇他們如何認識對方。展喬一五一十照實說。

  「他去台灣你們才認識?」宗萍驚訝萬分。「以前都沒見過?」

  「沒有。」展喬搖搖頭。

  宗萍的閨房比她和展媽媽住的公寓客廳還要大。展喬心想,真的,來到這,可是大大開了眼界。原來電影中有錢人家的家和房間的那份氣派、華麗,一點也不誇張。

  「嘩,你們進展得可真神速,可破了石宗康的紀錄了,看他以後還敢嘴硬不。」

  宗萍沒察覺她說溜了嘴,展喬以為她說的是她哥哥,未以為意。

  「但是我們都很高興耶,」宗萍繼續滔滔不絕,並毫不在意地當著展喬的面脫掉那一身昂貴的套裝。「尤其爸爸。他擔心他一輩子不結婚了。」「聽起來,你們對待宗康如一家人一般。」

  「我們是啊。」

  光溜溜的宗萍身材曲線美得連同是女人的展喬都為之目瞪口呆。

  「喬姊,你隨便坐,我很快的沖個澡,然後我們好好聊聊,我好想知道你的工作情形,一定充滿刺激和趣味。」

  不過她沒等洗澡出來,即迫不及待地一面淋浴,一面向展喬問了一大堆關於她如何從事這一行,如何查案的事情。

  展喬邊回答她,邊在房間走來走去瀏覽那些一塵不染,光亮、名貴的傢俱、擺設。

  然後一個核桃木立柢上的幾幅相框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走過去一一欣賞。

  一共大約有十幾個相框,有一半是宗萍的獨照,另一半是她和家人的合照。

  她和她父親,和一個展喬猜是石夫人的婦人,但石夫人的照片只有二張,出現在全家照上,一家四口。石江山,石夫人,宗萍和……宗康。

  宗康出現的頻率還相當高。和宗萍合照,或和石江山及宗萍合照。或宗康和宗萍,以及另一個年輕男子。他和宗萍合拍的有好幾張,摟在一起,笑得非常開心,兩人十分親密的樣子。

  年輕男子若是宗萍的哥哥石宗康,她只放了一張他的照片在房間,顯示她和哥哥,還不若和宗康親近。而,宗康出現在石家全家照中,卻不見那或許、可能是石宗康的年輕男子,是什麼意思?

  「呼,洗個澡舒服多了。」宗萍帶著一大團熱蒸氣走出浴室,邊套上一件白色浴袍。「我這麼不見外,喬姊,你不會見怪吧?」

  「不會。」展喬手裡拿著宗康、宗萍及另一男子的合照。「宗萍,這是……」

  宗萍靠了過來。「那是石宗康剛從英國回來的時候,他很帥吧?我的大學同學們看見他,一個個都為他瘋狂哩。他一個也看不上眼。不過石宗康對女人經常是視而不見的。」展喬對宗康和宗萍照片中的親暱狀可沒法視而不見,何況他在人家全家照中,石少爺反而不在,這其中顯現的意義令展喬心裡打結。

  然而宗萍又拿她和宗康取笑揶喻,似乎對他們是男女朋友毫不以為意。或許,縱使宗萍和宗康曾經要好,已經是過去式。展喬放下那個相框。

  如此一想,展喬不禁暗暗嘲笑自己小心眼。

  宗萍打開衣櫥找衣服穿,同時接著說:「我從前曾經開他玩笑,說他是不是學媽,只是他是假裝看不見,而且是看不見美女當前。哇,他馬上翻臉,發好大的脾氣。不過,」宗萍回頭,朝展喬做個鬼臉。「也難怪他啦,我不該拿媽媽的眼睛開玩笑。她是天生眼盲。」

  展喬瞥向照片中的石夫人。現在注意看,她的目光的確呆滯,表情也差不多。

  不知道的話,會以為她拍照時多麼不樂意呢。

  不知怎地,展喬忽然想到委託她尋找兒子的盲眼老太太。同是盲者,命運和際遇竟如此不同。

  「怎麼沒看到令堂?」展喬問,注視宗萍在穿衣鏡前一件件比著不同款式的衣服。「她不隨便露面的是吧?」

  「她不和我們住在一起。石宗康沒告訴你?」

  「我還沒見過你哥哥呢。」

  宗萍噗哧一笑。「什麼呀,你都要做我嫂子了,石宗康就是……哦!」她摀住嘴。「糟糕,我忘了。」

  展喬看她半晌,轉頭仔細再看照片中的宗康。宗萍生日,宗萍大學畢業,宗萍穿著拉拉隊俏麗短裙,手中高舉一個獎盃。她的重要日子,宗康都在場。他們看起來當然親密,傭人們當然叫他少爺叫得很順口。

  她轉回來望住宗萍,後者一臉懊悔。「石宗康,」慢慢地,展喬指出一個她奇怪她為什麼會被蒙住的事實。「就是宗康。宗康就是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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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40:08
第九章 冰釋前嫌

  在宗萍房間說完那句話,展喬便直接下樓,直接闖入書房。

  感謝宗康這個好嚮導,她諷刺地想,使她緊要關頭沒有在皇宮內迷路。

  她砰地進入時,兩個男人都被她嚇一跳,雙雙站起來。

  宗康走向她。「喬喬……」

  「別喬了。」她一掌推開他。「跟你的帳,等一會兒再算,皇——太——子!」

  她筆直來到石江山面前,儘管火大,但她十分冷靜。「石先生,我看過有關你的報導,你的錢多得數不清,但是拿錢來尋我們平凡老百姓的開心,未免欺人太甚了吧?」語畢,她轉身就走,不回頭地,她附上一句。「你的支票,我一回到台北就寄還給你。」

  「展小姐,請等一等——」石江山喊。

  宗康已經用他的身體堵在門前。「喬喬,有話好說。」

  她憤怒地揚起手,又放下。

  「打我若能消氣,你儘管打吧。」宗康柔和地低語。「但是給我個機會解釋。」

  「誰和你親愛,你找誰去打。我沒興趣聽一個冒牌貨解釋,讓開。」她冷冷地說。「展小姐,」石江山過來了,也阻擋著,和他兒子並排站,面對展喬,「我正在和宗康談這件事,勸他玩笑不要開得太過火……」

  「過火!」展喬怒目瞪視他。「他是過分,你才叫過火。你太太明明活著,你卻告訴我她死了。恐怕真正已經不在人世的,是尤采琴吧?」

  石江山一怔。「展小姐,請轉……」

  宗康也瞪住他。「你說我媽死了?」「宗康……」石江山滿面為難。

  「這麼多年,你忽略她、冷落她,現在你居然詛咒她!」宗康吼。

  「開門!」宗萍在外面擂門。「開門呀!」

  宗康刷地拉開門,宗萍跌進來,見到三張鐵青的臉孔,她往後退。

  「呃……我待會再來。」

  宗康拉住她,關上門,繼續對他父親質問。「宗萍知不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宗萍說。她胳臂被宗康抓著,沒法動,也不敢動。

  「你說呀!宗萍知不知道你已經乾脆當我們的媽,你明媒正娶的女人——不管你愛不愛她,有沒有愛過她的女人——死了?」

  「啊?」宗萍呆住了。「怎麼扯到媽身上去了?」

  「這是你們的家事,」展喬皺著眉說。「請你們自行解決。我……」

  「你不能走,你是他說謊的證人。」宗康說。

  「有其父必有其子。」展喬回他。「我可不是受雇來當證人或被人當傻子騙著玩的。」

  「我們的事,稍後再說,好嗎?」宗康懇求的語氣和眼神,令她不情願,但留在原地。她也想知道石江山為何扯那種謊言。

  「到底是怎麼回事?」宗萍茫然。

  「我們偉大的癡情的爸爸對外宣稱媽已經死了。」宗康譏諷地說。「是不是這麼說,你尋找你的初戀情人比較心中無愧?或許你根本知道她已不在人世,你的真正目的其實是找你和她的兒子,因為我不肯做你期許、期望的兒子,而你需要一個繼承人?」「石先生並不知道他要找的是兒子還是女兒。」展喬插進來。

  石江山苦笑。「謝謝你,展小姐。」

  「不必謝我,我不接你的案件了,你另請高明吧。」

  「搞什麼嘛。」宗萍喊。「爸,你真的告訴別人媽死了嗎?」

  「他告訴展喬。她可以做證。」宗康說。

  「呃,清官難審家庭事。」展喬說,舉起雙手退後一步,表示她是局外人。

  宗康放了宗萍,轉而拉住展喬,把她拉到身邊。「夫唱婦要隨,你沒聽過嗎?」

  「誰和你是夫婦了?」

  宗康出其不意一手伸進她褲子口袋,撈出一小撮土,滿意地說:「這是我們的訂情物,你已經答應嫁給我了。」他把土放回去。

  「笑死人!」展喬喊。「這算……」

  「等一下再笑。」宗康把她摟進臂彎,不讓她移動。他對他父親說:「我有個建議,你可以做得更乾脆一點。你登個報,我們脫離父子關係。我把媽接去台北和我們住。」

  「什麼?那我呢?」宗萍嚷。

  石江山抬起雙手,歎一口氣。「看來我今天不說不行了。」他看看宗康和宗萍。

  「你倆都不是我的親生骨肉。」

  那兄妹倆和展喬,三個人都愕然張大了嘴。

  「統統坐下,我慢慢說給你們聽。」

  他們這下誰也說不出話來,都乖乖坐下,都看著石江山。「我最初要的元配妻子,的確已經死了。」石江山緩步走到書桌後面,沉重地坐在高背皮椅。「宗康的媽媽,是她的妹妹。她嫁給我時,要求我答應讓她自幼雙目失明、一直由她照顧的妹妹一起過來。我自然同意了。」

  「你娶了她們姊妹倆?」宗萍問。

  「沒有。」石江山搖頭。「不是一起娶她們。我的妻子婚後不久就發現她得了胃癌,她沒有拖過三個月。」

  「讓我猜猜,」宗康插嘴。「她臨終拜託你照顧她失明的妹妹,你便娶了她。」

  「你只說對了一半。我答應照顧她,讓她繼續住在石家。我沒有食言。只是……」

  石江山頓了許久。「後來她和家裡一個工人發生了關係,她懷了孕,那個工人卻嚇得跑掉了。」

  「你沒找他?」展喬問。

  回答前,石江山看了宗康一眼。他臉色變白,嘴唇緊緊抿著。

  然而既已開了頭,石江山不得不說出其餘實情。「找他也沒用,他矢口否認。

  宗康的媽媽……她什麼也不肯說了,每天只是以淚洗面,甚至曾經企圖自殺。把她救醒之後,我說服她嫁給我。為了孩子,她答應了。」他望向宗康。「對不起,宗康,我——」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宗康打斷他。「你對我們母子仁盡義至,而我……

  對不起。」

  他倏地起身,很快地離開書房。

  「宗康!」展喬馬上追出去。

  躲避她還真夠快,宗康已走得不見人影。她倒是感覺到書房外面附近好幾個角落躲著人影。哎,石家的傭人可有個大大的茶餘飯後閒聊主題了。

  這時她非常慶幸她家只有她和展媽媽兩個人。憑直覺和準確的猜測,她在花園裡她和宗康以一把泥土「私訂終身」的地方找到他。

  「你家是個玩捉迷藏的好地方。」她咕噥,想使氣氛輕鬆些,卻打錯了比喻,弄巧成拙。

  宗康的臉色更難看,對她慘笑。「現在我是名副其實的冒牌貨啦。」

  「你反正不想當大少爺,應該說現在才名正言順的是你自己了。」

  「想不想當是一回事,那是我的選擇。」

  「你為你的出生感到羞恥?」

  「那便是對忍辱生下我的母親感到羞恥。不,我並不以我的出生為恥。只是……」

  他握緊的拳頭捶在樹上。「對養育我的人,我卻……我要拿什麼面目見他?」

  展喬對著他看。「我看你這張臉挺好,不會見不得人啦。」

  他俯視她。「喬喬,你一定對我失望透頂。」

  「干我何事?我既沒生你,也沒養你。喲,又開錯玩笑,用錯比方了。」

  他只是苦笑。

  「哎,你變脆弱時真不好玩。」

  他擰一下眉。「脆弱?」

  「好吧,換個說法,敏感。你看,不但忽然對你說話要小心翼翼遣詞用句,而且要陪笑臉,以免你感傷加傷感,一發不可收拾。不過之前都是你逼我開心,當做輪到我回報一下吧。」

  他仍然沒笑,也不吭聲。

  「沒什麼大不了嘛,反正我認識你,你就是宗康,不是石宗康。」他仍不作聲。

  「我讓你一個人靜靜好了。」

  他拉著她,低聲說:「不要走。我是想靜一靜,但是你別走。」

  她反手握他。「好,我不走。」

  「你會陪我一輩子嗎?」

  「喂,不要乘機勒索。」她給他個溫柔的白眼。「你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石宗康?」

  「你只問我叫什麼名字,又沒問我的姓。」

  「是這樣嗎?」她想了想,好像是。「你後來可以補充啊。」

  「還好沒補,石這個姓,終究不屬於我。」

  「你是遺憾還是自我消遣?」

  他微微笑了一下。「都有一點吧。」

  她對他皺鼻子。「原來你還是想當石少爺的。」

  他歎口氣。「他是個好父親。」

  「他仍然是你的父親啊。宗康,我不認為石先生會因為說出一切,從此就把你逐出石家,不再把你當他的兒子。」

  他沉吟著。「現在想想,我一直不以石江山的兒子自居,竟是誤打誤撞,撞著了事實。」

  「石先生去找我時,我問他可有子女,他回答有一兒一女。不管你過去怎麼做,現在怎麼想,對他,你是他的兒子。」

  「宗萍!」他忽然想起來。「走,我們進去看她。」他緊握著展喬,彷彿此刻她是他走進石宅的勇氣。「天哪,她和我不同,她一定受不了,不論她的出身為何。」

  這時宗萍也出來找他們,而且看起來沒事人似的,眉開眼笑地。

  「石宗康,」她仍這麼叫他。「你還好吧?」

  宗康不解地看她。

  「他在擔心你好不好。」展喬說。

  「喬姊,你老公是個圓桌武士。」宗萍擠擠眼睛。「今天若沒有你在,他可能會受不了打擊嚎陶大哭哩,卻來擔心我。」

  宗康在喉嚨裡咕噥了幾聲。「他怎麼對你說?」

  「他,石宗康,仍然是你和我的爸爸。」訓完,宗萍轉向展喬。「還好他一向這種口氣和態度,不然爸爸不知要多麼傷心。」

  「他……爸爸到底對你說了什麼呀。」宗康追問。

  「哦呀,馬上知錯馬上改耶,喬姊,你馴夫有術哦。」

  展喬難為情得不知說什麼好。

  宗康握著她的手移上來摟著她的肩。「宗萍,在哥哥、嫂嫂面前不必強顏歡笑。」

  展喬用手肘拐他一下。「你心情好啦?」

  宗萍咯咯笑。「嫂嫂,你這個老公平時一副天塌下來有他一個人扛足足有餘的瀟灑相,你想不到他情感這麼脆弱吧?」

  「我是感情豐富。」看展喬一眼,宗康又說:「豐富得剛剛好夠愛我愛的人。」

  「乖乖,他肉麻起來還不是普通的嘛。」宗萍做受不了狀。「我很簡單啦,爸去孤兒院,看到一個小女孩,覺得她可愛得不得了,長得漂亮、聰明、慧黠又活潑,決定她很適合做他的女兒,因為他的兒子木訥、遲鈍又愚魯。他就把這女孩領養回來了。嗯,就是本姑娘我。」

  宗康拉拉她的頭髮。

  她在他胸前撞一拳,然後對展喬說:「喬姊,對不起,我們要兄妹情深一下。」

  宗萍伸臂摟住宗康,展喬立刻站開一步,讓宗康回擁他的妹妹。她在一旁看得感動得熱淚盈眶。

  而後,宗康將她也拉過來,雙臂摟著她們。

  「謝謝你,喬喬。」他吻吻她前額,轉臉對宗萍微笑。「也謝謝你,小鬼。」

  「咦,我的額頭有細菌,不能親嗎?」宗萍抗議,大叫。「親額頭嫂嫂不會介意啦。對不對,嫂嫂?」

  展喬滿面通紅。「別問我,我還沒說要嫁給他。」

  「嘿……」宗康說。

  「別緊張,石宗康,她說「還沒」,這個「還」字就是「我願意」。」

  宗康朗笑,親親妹妹的額頭。「宗萍,你的中文造諳越來越好了。」

  「那當然。」宗萍退開,笑著注視相擁的兩個人。

  「都會越來越好的。」展喬說。「你們一家,都會更好、更親愛、更親近。」

  「聽見了嗎?」宗萍對她哥哥說。「爸爸在難過呢,他相信從此你將會離他和這個家更遠,更不願意回來了。」

  宗康沉默著。

  展喬推推他。「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要去向石先生道歉。我剛才的態度太莽撞了。」「我要做的不只是道歉。」宗康說。

  「那還等什麼?」展喬挽著他往屋裡去。

  展喬靠著他的肩睡著了。宗康凝視了她許久,直到他的脖子歪得發酸。

  過去三天,對他來說,宛似他的生命這時才開始。他出生的秘密非但一點未再困擾他,他反而感到輕鬆,和快樂,滿溢的快樂。

  他帶展喬去見了母親。他雖然尚未正式向她求婚,他想她明白他此舉的意義。

  她肯和他去見他母親,而且是欣然同意,他想便表示她有相同心意。

  若是兩個星期前,有人說他會對一個女人一見鍾情,不到一個星期就篤定地非她不娶,他會說那個人瘋了。他絕不曾做如此瘋狂的事。

  而它真真確確的發生了。這個女人此刻就在他身畔,並且當他最需要她時,她在他身邊。

  宗康做夢也想不到他會需要一個女人,做他精神和心靈、感情的伴侶。

  但他又何曾料到,他父親不和母親同住同宿,向外尋求肉體慰藉和需求,並非如他認為的,嫌棄他母親是個失明者。

  宗康這幾天和父親的交談,比過去三十年都多、都深。揭開了他們不是親父子的事實,他們反而彼此更親近了——正如展喬所說的。

  石江山其實曾經常常去探望宗康的母親,且無數次欲說服她搬到小島上的石宅。

  「她不肯。」石江山告訴宗康。「她說她得到的已經太多了。到後來我去時,她索性關著門,不出聲,不見我。」

  於是他便不去了。她要平靜和寧靜,不要再被打擾。石江山尊重她的意願。

  「她也許相信我內心看不起她,輕視她。但當初發生那件事不是她的錯。事實上我很自責,很愧疚。假如我多注意她一些,她便不至於被人佔便宜。」

  宗康的確感覺到母親的畏縮和自卑,現在他才明白和他父親無關。

  他帶展喬去時,她很高興,他從來沒見過她那麼高興。她拉著展喬的手,也哭也笑。展喬的調皮、幽默,逗得她老人家開心得不得了。

  宗康轉頭,輕輕吻展喬的頭頂。

  她便醒了。

  「到哪了?」

  「天堂。」

  「真的?我睡得可真久。」

  他微笑。「喬喬。」

  「唔?」她斜著頭看他。

  「喬喬。」

  「幹嘛?」

  「喬喬。」

  「叫著過癮哪?」

  「喜歡叫嘛。喬喬。」

  「那你一次叫個一百聲看看。」

  「喬喬,喬喬,喬喬喬喬喬……」

  「不翹也給你叫翹了。」「哪裡最翹?」他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身體。

  她羞紅著臉打他。「討厭,沒個正經。」

  他笑著把她的手拉來勾進他臂彎。「爸的同鄉也不知何日才聯絡得上,怎麼辦?」石江山打了好幾次電話,那個同鄉考察生意去了,歸期不定。宗康和展喬只好先行回台北。

  「像你爸爸說的啊,暫時先擱下。老包在就好了,那個智多星一定會創造出一些線索。」

  「線索可以無中生有的嗎?」

  「你是警察,你說呢?」展喬瞄他,笑道:「你也會吃醋啊?」

  「哪有當著老公的面誇另一個男人智多星的?我很笨嗎?」

  「你想個主意出來,我也叫你智多星。」

  「人海茫茫,如何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找一個沒消沒息三十多年的人?我是警察,不是通靈者。除非智多星包先生有一雙透視眼和千里眼,我不相信光憑智能,他便能在大海撈針。」

  「沒說你不如他嘛,這麼憤慨做什麼?」

  宗康也不曉得自己醋勁會這麼大呢。

  「老包先生到底多老?」

  展喬幾乎笑倒。「老包只是我這麼叫他,他一點也不老,三十多而已吧,我想。他看起來很年輕。」

  「長相如何?」

  「得啦,我不會暗戀他,他對我他不來電。哎,要是知道他在哪就好了,起碼多一個人動腦筋。不是我又誇他,老包的頭腦比計算機還靈光。」

  「他去哪不交代一聲的嗎?」

  「通常會。這一次不曉得他哪根腦筋不對。也許和美女同行,為了保持形象,不讓我知道,故弄玄虛,神秘兮兮的。」

  「會不會他其實不是去度假,是去辦一件大案件?」宗康忖測道。

  展喬眨眨眼。「我倒沒想到哩,是有這個可能哦。你一說,我想起來了。老包在查格外棘手的案子時,確實莫測高深地,不是行蹤不明,就是忽然變啞巴似的不說話,因為他需要全神貫注在他進行的事情上。」

  「有件事現在想起來有些蹊蹺。」宗康思索、沉吟道。「老包先生會沒見到客戶的面,就接下案件嗎?」

  展喬回想著。「好像……沒有這樣過。」

  「私家偵探和警察其實有不少異曲同工之處。例如,有人報案,我不可能只憑接一通電話就接下來,一定要那個人到局裡來;若對方不方便露面,也要約了至少讓我見到,否則誰知道是不是個惡劣的惡作劇?這種事常有的。打個電話,虛報個子虛烏有的案子,讓人瞎忙一場。」

  「而你父親沒有見到老包,只和他通電話。」

  「不錯。老包的行蹤連對你,他的唯一助手,都如此保密,為什麼我父親會知道他在何處,曉得要打電話找他?」

  「除非……」展喬張大眼睛。

  宗康和她異口同聲,一起說完下面的話「老包要他打電話找他。」

  展喬坐直了。「老包從不自我推銷,或招攬客戶。客戶上門,他看不順眼,感覺不對,不管出多高的報酬,他不接就是不接。」

  宗康的眼睛謎了起來。「他放你獨力作業……你說多久?」「我沒說過。不過,一年多,不到一年半。」

  「找尤采琴這一件,說大不算頂大,說小可也不小……」

  展喬懂他的意思。「而且內情蠻複雜,他和你父親在電話裡談過,他當然知道是件什麼樣的案件。」

  「以你對他的瞭解,他……」

  又一次,展喬領會了他的含意。「不會。」她些許沮喪,十分納悶地靠向椅背,「他不曾把如此錯綜複雜的案件交給我一個人辦,特別它幾乎沒有直接或間接的線索。」

  「那麼,他用意何在?」

  「磨煉我?」展喬只能這麼猜。「他和石先生通話時,必然就清楚這是件沒有結果的案件。他要我在失敗中汲取經驗?」

  「不無可能,」宗康點頭。「但,喬喬,我們不要忽略了關鍵。電話。」

  「這……確實不是他的作風,不過,他既然要把它交給我,他見不見石先生,便無關緊要。他要石先生來台北,和石先生見面的人是我,接或不接,最後決定在我。我覺得應付不來,不接,老包也不會因此開除我或扣我薪水。」

  如此一分析,展喬的疑惑解開了。

  宗康卻沒有。他的本能直覺和他的職業直覺都告訴他,這其中另有文章 。只是,他一時找不出脈絡。

  想通這件事,還真需要一點智多星的智能,他氣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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