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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神鮮家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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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2:19 |倒序瀏覽
神鮮家庭 作者:葉小嵐
 
他,李尋歡,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想惹人矚目,
從沒這麼怨歎過「蜜蜂」李少白和自己長一個樣,
名字師承轟動武林的「小李飛刀」已經夠糟了,
頂刮刮的天才腦袋更是讓他一個頭兩個大,
原本口吃+害羞的保護色讓他在人界快樂得不得了,
直到他對一張貝比照片一見鍾情,事情大條了!
在伊人面前,他的保護色反成了「作繭自縛」?!
偏偏月老還嫌他追妻行動不夠熱鬧、刺激,
把「蜜蜂」弟弟采過的一朵花丟在一屋子窮攪和,
害得他,不但自我難以申張,伊人還躲他像躲瘟疫!
哎,仙族的小駝鳥,逃避功夫還真真是欲蓋彌彰。
說什麼「談情說愛」和她絕緣,全是駝鳥心態作祟,
如果她張開眼睛多看看,她會知道「仙配仙」有啥不好,
不然他家哪來一堆多情應笑我的千古「風雅」人物。
諸如李商隱、李清照、李鴻章、李自成等族繁不及備載,
要想成為「神「鮮」美眷」,嫁給他準沒錯--
畢竟哪家仙像他李家那麼「鮮」,永保美味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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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3:04
第一章

  「拜託啦,瑛姑。」

  「不行。」

  「好嘛,行啦。」

  「不好,不行。」

  「嗔,你自己答應人家的,說話不算話,言而無信。大人都這樣,最討厭了。」

  要嚴重抗議他被以大欺小時,這個十歲、經常自詡已長大成人的男孩,便和大人明白劃分界限,用「大人都這樣」表明他絕非同類。

  但是他仍十足老氣橫秋的雙手叉著腰瞪著眼。

  池瑛也回敬以雙手叉腰和瞪眼。「池祖安,我什麼也沒答應。」

  「有!」

  他揚起下巴的堅決神情,簡直和他爸爸,池瑛的哥哥,如同一個翻版。

  這使池瑛心軟了下來。

  口氣可不能軟。

  「我答應了什麼?」

  「你說只要我不擺架子,同那個狐狸精道歉,你就變法術給我看。」

  池瑛連忙東張西望。

  「沒有第三個人啦。」小鬼還嘲笑她哩。「說話小心點。」

  「哎呀,緊張兮兮幹嘛,我有眼觀八方啦。」

  「加油添醋。我哪有說『不擺架子』?這句話,不用說,一定是偷看連續劇學來的。後面那句話更是無中生有。」

  「嘖,連續劇裡面有這麼精湛的台詞嗎?我識字,會看書哪,我可以一目十行,而且過目不忘,你忘了嗎?」

  池瑛無言以對。祖安閱讀的速度之快,別說和他同齡的小孩,成人也望塵莫及。他的大腦比計算機的記憶庫,不知強多少倍。

  「你說我可以有一個要求,而且你會讓它實現。我已經言出而行了,該你啦。」

  「你不可以叫人家狐狸精,多難聽!足見你道歉得沒有誠意。」

  「胡莉菁,狐狸精,差不多啦。何況,又不是只有我這樣叫她。你變不變嘛,瑛姑?」

  池瑛又緊張的四下張望。

  其實他們住的這棟房子,和左鄰右舍均有一段相當距離,是池家二老當年刻意挑的,為的就是以防隔牆有耳,或隔窗有眼。

  儘管他們都生活得和一般尋常人並無二致。

  唔,盡量啦。

  「男孩,這麼大了,撒什麼嬌?害不害燥啊?」

  「咦,奇了,撒嬌是女孩的專利嗎?誰申請的?法律有明文規定男孩不可以撒嬌嗎?」

  「男孩不叫撒嬌,叫耍賴。」

  祖安嘟起嘴。「瑛姑,你不像以前那麼疼我了。」

  來了,軟硬兼施,他的看家本領。

  「你不是總說『老是把人家當小孩,討厭』嗎?怎麼,這會兒又小啦?」

  「不變算啦,總有一夭,我長得夠大,爺和女麻會把功夫傳給我。」

  這拗脾氣,也和他爸爸一模一樣。

  他轉身就走,卻是往相反方向而去。「祖安,你不回家,到哪去?」池瑛喊。

  他沒答理。

  他倔強的背影,教池瑛一陣心酸。

  他不明白,他所謂的功夫,是池家人與生俱有的能力,並非經任何人傳授而來。

  池瑛幾乎想叫他回來,答應他的要求。

  他年幼時,為了逗他開心,她偷偷「違規」過無數次,但他四歲以後,她就嚴格地阻止自己太寵他。現在他雖然才十歲,應該仍算是個孩子,可是祖安聰明過人,她不能讓他以為他可以用這種方法予取予得。

  慢著。

  池瑛頓在開了一半的家門邊。

  他為什麼說爺和女麻會把功夫傳給他?他怎麼知道爺爺和女麻女麻也有「功夫」?

  池瑛急急走過前院,在玄關踢掉鞋子,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屋。

  「媽,爸。爸,媽。」

  她走過客廳、起居室,到廚房探一下頭,轉向她父親不讓閒雜人等進人的視聽室。

  視聽室有架古董級的黑白電視和一套老得不能再老的音響。別看它們年高歲深,電視螢光幕清晰得跟新的一樣,音響的音效,以她父親的聽法,足可以震垮一整排屋子的屋頂。

  他們家,以她父親的說法,為無邊法力所護罩,所以儘管他把音響開得震耳欲聾,半片瓦也不會震動。音樂呢,每個音波都在他的控制之下,點滴不會流露出去,因此也不會對鄰居造成干擾。

  她父親也不在視聽室。

  他們的臥室在樓下起居間後面,也沒有人。

  這兩位絕少踏足出戶的老人家,怎地忽然雙雙不見了人影?

  池瑛再走向廚房。

  也許她媽媽在廚房外面的後院洗衣服。

  太陽快西沉了,不過池媽媽做事向來隨心意而定,她才不管規律這種東西。

  「媽……」

  池瑛煞住腳,停在樓梯底。

  樓上浴室有水聲。

  她爸媽樓下臥室裡有浴室,他們從來不用樓上的。

  她往梯階上走。

  那是什麼?

  池瑛又停步,豎起耳朵。

  她剛才就聽得很清楚,只是無法置信。

  口哨。浴室裡,有人邊洗澡,邊吹口哨。

  這可奇怪了。

  屋裡就住了四個人。池爸爸,池媽媽,池瑛自已和祖安。

  他們都不會吹口哨。至少她沒聽過。

  她小心、謹慎、慢慢的往上走。

  小偷?

  不會吧。他們在這住了這麼久,從沒鬧過小偷。

  小偷不曾這麼大膽,還洗澡、吹口哨吧。

  難道……她哥哥回來了?

  祖安的爸爸回來了?

  池瑛的心飛揚起來。

  或許這可以解釋何以二老都不在家。

  離家十年的兒子歸巢,八成跑出去購買他愛吃的菜去了。

  照她媽媽的個性,不把整個,也要把半個超級市場搬回來才甘心。

  爸爸一定是跟去阻止,以免老伴太瘋狂。

  池瑛舉手欲敲門,發現她的手劇抖著。

  她激動、興奮得喉嚨梗塞住,一聲「哥,是不是你」也說不出來。

  她顫抖的手還舉在空中,浴室的門忽然打開了。

  只開了一半,因為裡面的人顯然沒料到外面站了個女人,不禁怔了怔,隨即砰地關上門。

  熱氣氫氳中,池瑛只看到對方的上半身和一張水淋淋的臉。

  幸好她只看到上半身哦!

  不過那也夠教她臉孔發熱了。

  因為她愣了半晌,才恍悟,那張臉,她沒見過。

  她使用的浴室裡,有個陌生男人。

  光溜溜的!

  池瑛慢了好幾拍地,張開嘴正要尖叫,另一個聲音由樓下一直喊了土來。

  「來了,來了,我來了!毛巾來了。」

  池媽媽蹬蹬蹬,快樂得不得了的跑土來。

  「咦,瑛啊,你在這呀。嘖,不說一聲,叫你拿就好了嘛。喏,你拿著,我爐子上在燉肉。」

  「媽……」

  池媽媽蹬蹬蹬,邊哼著歌地跑下去了。

  池瑛看看她媽媽塞給她的毛巾,抱著,她也跑下樓,跑進廚房。

  「媽……」

  「來,你嘗嘗,夠不夠鹹?會不會太淡了?」

  池瑛張嘴讓媽媽把一小塊牛肉放進去。

  「怎麼樣?啊?爛了沒有?會不會太爛?」

  「不會,很好吃,剛剛好。」

  羅宋牛肉是池媽媽最得意的拿手好菜,只有在家裡有特別事件———例如有人過生日,或她心情特別好時,她才會做這道菜。

  「媽……」

  「不行,不行,」池媽媽自己嘗了一口,不滿意的直搖頭。「香料不夠。嘖,我太久沒做了是不是?你的味覺怎麼鈍了?」

  「我覺得很好嘛。媽,樓上……」

  「祖安呢?你不是去接他放學嗎?怎麼你一個人回來?」

  「他跟我鬧弩扭,等一下他想通了,自己會回來。媽,樓…」

  「你去叫你爸爸好不好?馬上就要開飯了。」

  「他在嗎?我剛才找了一會兒,沒看見他。」池媽媽翻個白眼,「還會在哪?今天星期幾?」

  「星期……哦,我知道了。」

  星期四,是池爸爸下棋的日子。他和他老婆正好相反,他的生活作息就像學生的時間表,哪一天,什麼時間做什麼,半點不馬虎。

  「我等一下去叫他。」池瑛繼續試圖完成要告訴她媽媽的話。「媽,樓上……」

  「還等什麼等一下?現在就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下起棋,天昏地暗都不管,去,去去,去去去。」

  池媽媽再嘗一口添加了香料的牛肉湯汁。

  「嗯,現在像樣了,你嘗嘗。」

  「媽……」

  又一塊牛肉塞到池瑛嘴裡。

  「怎麼樣?很棒吧?」

  「很棒,很棒。媽,樓……」

  「什麼口氣?敷衍我嘛。再吃一塊試試。」

  「媽!」池瑛擋住她的勺子。「樓上浴室有一個———」

  「你怎麼還拿著毛巾啊?」池媽媽這時才看見池瑛手上的毛巾,「我叫你拿給他呀。」

  「他,誰呀?」

  「哎呀,真是的,浴室裡沒有毛巾嘛,我今天全部洗了,好不容易用熨斗熨乾了兩條。可憐,都在水裡快泡成魚了。拿來,拿來,我拿去好了。你去叫祖安回來吃飯。」

  「不是要我去叫爸嗎?浴室裡的男人是誰,你認識啊?」

  池媽媽朝她瞪眼睛。

  好像他們這個八百年沒一個訪客的家,突然冒出個陌生人,她不該如此大驚小怪似的。

  「認識?我當然認識。我看著他長大的。」

  池瑛張口結舌。

  除了她,祖安,還有她哥哥,家裡不曾有過其它小孩。

  「別忘了去催你爸。」

  外加一句大聲的嘀咕,「這孩子,年紀輕輕的,記性這麼糟,怎麼得了?」

  池瑛搖搖頭。

  她離開廚房前,順手關掉她媽媽忘了關的爐火。

  嘮叨她記性不好。真是。

  到了後院陽台,出聲之前,池瑛探頭看看棋盤。

  池爸爸正在衝鋒殺陣哩,鹿死誰手,就看這一著了。

  她屏息,不敢在這緊要關頭打擾他。

  一番深思熟慮後,池爸爸捻起紅馬。

  「抽車!」

  池瑛暗暗呻吟:吱喲,怎麼走這一著呢?

  果然,黑馬自動移了輕快的一步。無聲但有力的將了池爸爸的帥。

  池爸爸右掌往大腿用力一拍,指著他的無形對手。「就知道,每次把黑棋讓給你,我穩吃敗仗。不過呢,哼,我雖敗猶榮。我有色盲,紅色是我的致命傷,你勝之不武。」

  池瑛抿抿嘴,以免笑出聲。

  「再一局?再一局就再一局。Who怕Who?」

  池爸爸大手一揮,所有棋子一一自動定位。

  池瑛歎一口氣。

  「爸,你當心遲早被祖安看見;…」她瞪大眼睛。「他已經看見了,是不是?」

  「別吵,別吵,生死一戰。」

  「怪不得他說……爸!我們大家說好讓祖安做個正常小孩,用一般方式養育他長大嘛。他幾時看見的?」

  「嘖,他進來我就看見了,我開的門。吃你的老兵。」

  「什麼,你還開門讓他進來?」

  「呀呀呀呀!丫頭,你看你,吵吵吵,人家炮打過來,我都沒看見。」

  為防祖安這時候回來,池瑛索性坐到父親對面,和他對奕。

  「爸,祖安幾時看見你一個人下兩個人的棋的?」

  「兩個?三個我照下不誤。當心啦,宰你一匹馬,嘻嘻嘻,看你往哪跑。」

  「抽車,將軍。爸,我在問你,怎麼會讓他看見呀?」

  「想將我的軍?早得很哪。走象,反將。」

  「很好,你贏了。他看見了幾次?」

  「輸贏用說的嗎?亂七八糟。他小時候見過一次,現在樣子變了。重來重來。」

  池爸爸抬手,池瑛趕忙趴在棋盤上。

  「別下了,爸,媽叫你去吃飯。什麼東西樣子變了?」

  「不是東西,是人。不分勝負不吃飯。你要陪我下嗎?」

  「我可以陪你下一盤,但是你要先告訴我你讓祖安看了幾次。你說誰樣子變了?」

  「祖安樣子變了嗎?」池爸爸茫然,「不會吧,今天早上我還看到他。」

  「爸!」

  「哇,這麼大聲做什麼?我耳聰目明的,你當我是聾老頭啊?」

  池瑛深吸一口氣,從頭來過。

  「爸,你說你開門讓他進來?」

  「對啊,你媽在洗衣服嘛。他去洗澡,她去買菜,我下棋的時間到了。你下不下?不下,去玩去。」

  「洗澡?」池瑛一怔。「你是說樓上浴室裡那個人?」

  「樓上有人?誰?」

  「我怎麼知道?我剛才以為是小偷,可是———」

  「小偷!」池爸爸跳起來,摩拳擦掌。「好大的熊膽!有小偷你怎麼不早說?該說的不說,吵我下棋。」

  池瑛拉住他。「不是啦,媽好像認識他,她還拿毛巾給他。」

  「你媽拿毛巾給小偷?那他大概不是壞小偷。」池爸爸又坐回去。「下棋,下棋。」

  池瑛轉動眼珠。

  算了,她爸爸本來就弱聽,當他一心在棋盤上,雷打在他耳邊他也聽不見。

  她回到屋內,站在樓梯口,納悶樓上的男人究竟是誰。

  「在這發什麼怔?你爸呢?」

  池瑛轉身。

  「尚未分勝負。媽,那個人……」她手指著樓上。

  「我忘了買芹菜和蔥。」

  「一定要用嗎?」

  「沒有蔥,叫什麼蔥油雞?」

  蔥油雞也有啊,樓上那人是何方貴客?

  「好吧,我去買。要多少?」

  「我去我去,你不知道蔥和芹菜長什麼樣。」

  池瑛啼笑皆非。

  池媽媽在屋內打轉。「媽,你找什麼?」

  「錢包。錢包不見了。我明明……」

  「在你手上哪。」

  「咦,」池媽媽舉起手。「也不吭一聲,害我找了半天。」

  池瑛搖搖頭,對那位不知名的陌生客更好奇了。

  池媽媽也許十分隨興之所至,但她是亂中自有她的井井秩序。池瑛不曾見她以今天這麼……興奮。

  猶豫半晌,她輕輕走上樓。

  他應該從浴室裡出來了吧?

  這屋子本來是平房,池韋要結婚時,加蓋了一層,祖安出生前,又在二樓上面蓋了個閣樓。

  池瑛至今不能諒解她哥哥、嫂嫂,兩人竟鬧到分別離家出走,留下未滿月的小兒子,誰也沒有回來看過他。

  閣樓後來成了儲物間,大部分是祖安四歲以後就不再一顧的玩具。

  池瑛覺得因為沒有父母,祖安因此心靈比其它孩子早熟。

  她和父母都給了祖安他們所有的愛,但她知道,那永遠不夠。

  她兄嫂以前的臥室,自他們離家後,便一直空著。祖安的房間就在隔壁,池瑛的在他對面。

  這位貴客,要睡哪?

  總不會是她兄嫂的房間吧?

  裡面沒有人,但是,閣樓上的箱箱籠籠都堆到這裡來了。

  媽媽把他安置在閣樓?不會吧。

  池瑛走上去。

  閣樓的門開著,她伸頭進去。

  噢,老天!

  原木地板光可鑒人,一張嶄新的四柱床,新床頭幾,幾上一盞陶瓷座抬燈,窗邊一張籐椅,窗上的竹簾也是新的,椅上有個可愛的軟墊,牆壁則掛了幾件印染布。

  天花板,池瑛眼睛張得又大又圓,掛著好幾個紙繪燈罩,高高低低,有方有圓。

  「搞什麼?再放幾張桌子、椅子、泡上一壺茶,這裡可以當茶藝館了。」她喃喃。

  不管這位貴客今天幾時到的,這麼短的時間內,一個「人」絕不可能以人力做出這麼多事。

  「哦,媽,你也破戒犯規。」她呻吟。

  人呢?

  她走進去,看到床腳放著一個舊皮箱。

  她剛才看見的明明是張年輕男人的臉,怎麼提的是老爺爺年代用的皮箱?

  池瑛正好對古老的東西有份偏愛。她蹲下來仔細看那個皮箱。四角和邊緣都磨損了,皮質仍然堅固得很,被了色,光彩未褪。

  古董吧。看皮上的光澤,它從未失寵過。

  愛屋及烏,她不禁對這位貴客產生一絲好感。

  「啊。。。。。」

  這聲驚喊,嚇得池瑛跳起來,也「啊」地喊了一聲。

  他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站在床邊,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他的上身仍是光裸的,下半身穿了條深色長褲。他一手抓著褲腰,一手抓著毛巾。

  她得說他的骨架真是不賴。寬眉、結實的胸膛、窄腰,整個身材修長得十分勻稱完美。

  「你幹什麼?想嚇死人啊!」她先發制人。

  他臉孔通紅。「我……我……對不起,我……」

  「你躲在床底下做什麼?」

  「我……不是……我在……找東……西。」

  「什麼東西?找到沒有?」

  「沒……沒有。我沒有聽……聽到你……進來。」

  「是沒聽到我進來,還是投找到你要找的東西?」

  「都……沒有。」

  「我看沒有人嘛,就進來了。而且門開著。你掉了什麼?」

  「扣……」

  他這時忽然看到自已光著上身,連忙舉起抓著褲腰的手護在胸前,然後發覺做錯了,又換拿著手巾的手去遮,結果是錯亂間讓他的褲子滑了下去,露出他的紫色內褲。

  池瑛本來應該背轉身,可是,紫色內褲?她太驚訝了,而且他扭扭捏捏把兩條腿向內彎,弓著身子,左右兩手挪來換去,不曉得該用哪一隻覆掩下身,哪一隻適蓋上身,那模拐實在有趣。

  謂為奇觀哪。

  「遮遮掩掩什麼呀?」她好笑地說,「把褲子拉起來就是了嘛。」

  他蹲了下去,臉孔充血似的。「請你轉……轉……轉……」

  池瑛原地轉一圈。

  「轉啦。」她逗他。「是轉……轉過……」唉,竟有如此害羞的男人。

  她轉過身。

  「你幹嘛像個大姑娘似的?又不是全身一絲不掛。」

  他沒作聲。

  「我可以轉過來了嗎?」

  「等……等一下。我穿……穿衣服。」

  一陣窸窸窣窣之後,他說:「好……好了。謝……謝……你。」

  池瑛慢慢轉回來面向他。

  他穿上了一件襯衫,但一手仍提著褲腰。

  「你的褲子怎麼了」

  「扣……扣子掉……掉了。」

  「哦,你剛剛趴在地上找扣子?」

  他點點頭。

  「我幫你找。」結果它就在她腳邊。

  「謝……謝。可……可不可……以借……針?」

  「你貴姓?」

  「啊?」

  這位貴客怎麼有點傻瓜似的。

  「我怎麼稱呼你?」

  「哦。」他靦腆地笑笑。「尋歡。」

  池瑛眨眨眼。

  「什麼?」

  「尋歡。李尋歡。」

  「李尋歡?小李飛刀李尋歡?」

  他羞澀地笑笑。

  「我不……不……會……飛……飛……刀。」

  「哦,那真可惜。你爸爸還是你媽媽是武俠小說迷,給你取這個名字。

  「我……不知……道。」

  「要不要我幫你把扣子縫上?」

  「不不不不,我可……可以自……自己縫。」

  「真的?那我去拿針線給你。」

  「謝……謝。」

  池瑛走到門邊,回頭對他嫣然一笑。

  「除了針線,還需要別的嗎?」

  「不要,……謝……謝。」

  池瑛微笑著下樓。

  這位貴客,李尋歡,很有意思。

  不過他結巴得這麼厲害,遇上她那個對答老是文不對題、又弱聽的爸爸,兩人說起話來,可有得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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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3:41
第二章

  池瑛走進房間,發現她媽媽在爐子前面起勁地攪動鍋裡的菜。

  「媽,你這麼快就回來啦?」

  「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來冰箱裡還有蔥。你到哪去了?」

  「拿針線給李尋歡。你不是還要買芹菜嗎?」

  池媽媽白她一眼。「嘖,你爸不吃芹菜。怎麼啦?看到小李飛刀,興奮得腦子混亂了?」

  池瑛不和她辯。「我怎麼從來沒聽你提過有個姓李的朋友,有個兒子叫李尋歡?」

  「什麼朋友?是親戚。太久太久沒見了,忘記了。」

  「親戚?什麼親戚?」

  「誰記得那麼多啊!很遠很遠很遠的親戚,阿姨的表姨的表哥的舅舅的妹妹的兒子。」

  「的確很遠。我該叫他什麼?表哥?堂哥?」

  「嘖,不要哥呀哥的,肉麻死了。叫尋歡嘛,這名字多花枝招展。」

  「花枝招展?」

  「尋花問柳,人生得意須盡歡。」

  「嘎?」池瑛好不訝異。「他爸媽給他取這名字,是這種意思啊?」

  「我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媽。咦,你爸呢?去叫尋歡下來吃飯了。」

  後門砰地一聲,祖安跑了進來,衝到冰箱前面,打開冰箱便一頭鑽進去。

  「馬上開飯啦,不要灌一肚子冰水。喝完把空瓶子拿出來。」

  池瑛翻個白眼,搶走祖安抱著往喉嚨裡倒的冰水瓶。

  「還沒空嘛。」他大聲抗議。

  「女麻女麻前面還有一句話。」

  「女麻!」

  他女麻女麻對他笑笑。「你也弱聽啦?」

  「討厭,大人最矛盾。」

  池瑛拍一下他的頭。「去請爺爺來吃飯。」

  「不要,他一定還沒有分勝負,叫他也聽不見,浪費口水。爺下棋幹嘛鎖門?每次都一個人下,無聊不無聊嘛。」

  他的牢騷卻讓他瑛放了心。不是她爸爸,那就是她媽媽了。

  她還沒開口,池媽媽無辜地搖搖掌勺子的手。

  「不干我的事,我很守家規的。」

  守個屁。

  祖安看看女麻女麻,再看看池瑛。「瑛姑說什麼髒話?」

  池瑛瞪他一眼。「你聽到我說話了嗎?」然後瞪她媽媽。「我看到閣樓了。」

  「閣樓又沒飛,沒跑掉。」池媽媽若無其事。

  「閣樓有什麼?找也要看看。」祖安喊。

  「一個男人。」他女麻女麻眨眨眼睛。

  「男人?男人有什麼稀奇,我們家就有兩個。」祖安沒趣地拉開餐桌旁的椅子。

  「池祖安,去洗手。」池瑛命令。

  「剛才用瓶子上的水氣洗過了。」

  「池——祖——安。」

  「嘖,麻煩死了,吃飯用筷子吃,又不是用手抓,每次都要洗手洗手洗手,吃完又要洗一遍,為什麼……」

  「不洗不准吃飯。」

  「洗洗洗,洗洗洗。」他老大不情願地晃出廚房,嘴裡猶咕咕濃儂。「天天洗,三餐洗,光叫我洗,又不見你們洗,身教身教,就會叫。」

  「池祖安!」他一溜煙地跑進浴室,砰地關上門。

  池媽媽大笑。

  「英國有個丘吉爾,美國有個林肯,中國有個池祖安。」她得意地吟唱道。

  池瑛搖搖頭。「我去叫李尋歡。」

  這次她先敲門,雖然門還是開著。沒聽到他應聲,她逕自走進去。

  尋歡坐在床邊,雙手蓋在腹腰上,難為情地看她。

  「從剛才臉紅到現在呀?當心腦充血。」她打量他。「又怎麼了?扣子又掉啦?」

  他搖搖頭。

  「縫好了嗎?」他點點頭,搖搖頭。忽然變啞巴了。「下樓吃飯吧。」他動也不動。

  池瑛端詳他。他臉紅得實在不尋常。

  「不是生病發燒了吧?」

  她伸手摸摸他額頭,溫度很正常,臉頰和耳朵根倒是熱呼呼的。

  「你哪兒不舒服?說話呀,李尋歡。」

  他不自在地扭扭身體,萬分尷尬地慢慢抬起一手,食指指一指褲腰。「縫……縫在一……一起了。」

  「什麼縫在一起了?我能看嗎?」

  他猶豫了好半晌,拉給她看。

  他把長褲和內褲縫在一起了。

  「不要緊啦,先穿著,吃完飯,把線拆了,我重新幫你縫。」

  「可……可是……」如此他的襯衫便塞不進褲腰了。

  「你沒有別的衣服嗎?不用塞進去的?」

  他搖搖頭。

  「唉,好吧。」她在他身前蹲下來。

  兩人都沒看見池爸爸輕手輕腳從閣樓門口走開。

  池媽媽瞅著進廚房來的老伴。「笑得滿面含春,幹什麼?今天一敗塗地,還瞎開心。」

  「噓。」池爸爸說,指指上面。

  池媽媽抬一下頭。

  「她在幫他縫扣子嘛。這也要偷窺,越來越老頑童了你。」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池爸爸說。

  「你聽到他說話沒有?」

  「口齒清晰,口才流利。」池爸爸拿起一截小黃瓜丟進嘴裡。「我們家的人說話要是有他一半清楚流暢,我就不必戴助聽器了。」

  「我嫁給你的時候,你就戴助聽器了。」

  池爸爸的助聽器,指的是他聽音樂時戴的立體聲耳筒。

  「你決定嫁給我了嗎?算了吧,反正都同居這麼多年了。」

  池媽媽拍開他伸過來拿第二塊黃瓜的手。「你的孫子又在用你的刮鬍刀刻肥皂了,。」

  「他長鬍子了?怪不得瑛說他變了樣子了。」池爸爸驚奇地走出去。「怎麼拿肥皂刮鬍子?奇才,奇才,誰教他的?」

  池瑛和池爸爸擦身而過。

  「爸說誰是奇才?」

  「他自己囉。有誰比他更奇?」池媽媽埋怨的口氣充滿濃情愛意。「尋歡呢?」

  「在穿褲子,馬上下來。」

  池媽媽瞥她一眼。「說話當心用詞。」

  「什麼用詞?」池瑛圓睜雙眼。「咦,你忽然浪漫起來了。我不過叫他把褲子脫下來,好幫他……」她沒好氣地住口,然後指責的說:「你偷窺。」

  「胡說八九道,我有透視眼嗎?我在這,一步也沒走開,不信問你爸。」

  「對啊,就像閣樓無緣無故自己打扮門面,傢俱都自動跑進去。」

  「好看嗎?好看嗎?」

  「像個未完成的茶藝館。媽,你怎麼可以這樣嘛!」

  「嘖,弄一點情調,有那麼回事就好了,難道還真要開茶藝館?那是給他睡覺的地方。」

  「我是說你犯規啦。你在上面變法術時,他在哪?」

  「在客廳和你爸喝茶。我很小聲耶。一時技癢嘛,何況你哥哥、嫂嫂的房間不能給他住呀,萬一他們忽然回來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的脾氣。」

  池瑛想說:他們要回來,早該回來八百次了。但這是個不言可喻的事實,說出來,徒惹媽媽傷感。

  「他要在這住多久?」

  「你去問他。」

  「他來這幹嘛?」「問他呀。」「他從哪來的?」「他來了。」

  池瑛連忙拿碗筷擺上餐桌,剛擺完,尋歡就出現在廚房門口。

  「對……對不……不……起。」

  「來得一分不早、一秒不晚。」池媽媽笑容可掬,將蔥油雞放上桌子。「希望我做的菜合你的口味。」

  「蔥油雞!」尋歡眼睛發亮。

  這會兒他不結巴了。池瑛念頭才起,池媽媽由背後推她一下。

  「那爺孫倆又在浴室玩開了。」

  「哦,真是的。」

  池瑛踱出廚房,經過尋歡時,一股幽雅的淡淡香氣蕩漾進她的呼吸。她頓覺渾身為一團異樣的熱流籠罩,它像清澈的山泉,緩緩撫過她全身,舒適得令她感到些許暈眩。

  她不禁訝然轉頭看他。

  他也看著她。

  不,他是定定地凝視她。

  他的眼瞳中水波搖曳,送出一波波催眠似的電光,那光柔和無比,卻灼得她瞬間口乾舌燥,暈陶陶的,彷彿喝醉了般。

  「哈哈哈哈哈!」

  池爸爸的笑聲驀地傳來。

  池瑛眨眨眼睛,醒了。咦,剛剛是怎麼回事?

  「這個老頑童,我要教訓他。」池媽媽嘀咕著直奔出去。

  剩下尋歡和池瑛相對望著。

  「你擦香水?」

  「香……香水?」他愣愣地搖頭。

  「古龍水?」

  「古……古龍……龍,我知……知道。寫小……小……李飛……飛……飛刀的。古龍…

  …龍……水,不……知……知道。」

  池瑛湊近他,深吸一口氣,接下來,她只覺眼前一團五顏七彩,彷彿她掉進一個花團錦簇的神仙天堂,濃郁的香味熏得她不支倒地。

  她最後所看見的是一具男人的裸體,站立在一大蓬盛開的紫色花叢中,他俯身叫喚著她的名字,而她認得他。

  她最後的想法是,天啊,尋歡當真一絲不掛了。

  ※※※

  池瑛尋找著吵醒她的聲音。

  是她的胃。她餓得發昏。

  怎麼搞的?她從來也沒有睡覺睡到半夜起來吃東西的習慣。

  她翻個身,打算不理會,可是她的胃發出更大的抗議和哀鳴。

  無奈,她趿上拖鞋,被了睡袍,晃出房間。

  正要下樓,頭頂忽然有些響動,使她停住腳步。

  李尋歡在幹嘛?三更半夜,練功啊?

  她轉往閣樓而去。門下有燈光滲出,門後傳來颼颼聲,像武俠片中掌風呼呼。

  哎喲,莫非這李尋歡當真非等閒凡人?

  嗟,她媽媽含糊不清的說些什麼很遠很遠很遠的親戚時,她就該想到他也是他們一族的。

  瞧他一副傻頭傻腦的模樣,真能裝。水仙遇到他,只怕要立刻開花,而且一年四季的開。

  要不要敲門呢?

  不不不,敲了,豈不正好給他機會繼續裝?

  如果她可以隔著門板……

  「什……麼……」

  她驚嚇地跳起來,轉過身。

  尋歡不解地望著她。「什……麼……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她驚魂未定地一手撫著胸口。

  「你……在……在門上找……找……什麼東……東……西?」

  「啊?我……呢,我好像聽到裡面……你去哪了?」

  「唔,喝……喝了太…:太……太多湯……」

  「拉肚子?」

  她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起來。

  他微笑。「你肚……肚子餓……餓?」

  「噯,不曉得怎麼搞的。」她不好意思地把手按在腹部。

  「還……還有……雞和……牛……牛肉。我……陪……陪……你。」

  「哦,沒關係,你去睡吧。」

  他搖搖頭。「睡不……著。我認……認……床。」

  「好吧。」

  池瑛燒菜時。他坐在餐桌旁,。捧著一杯水,看她看得目不轉睛。

  她忽然想了起來。

  他的目光。他身上的香氣。她……

  「我昏倒了。」她喃喃。「所以我這麼餓,我沒吃晚飯嘛。」

  「你貧……貧血嗎?」他關心地問。─「我?貧血?不會吧。我很健康的,長這麼大不曾生過病,連頭痛都不曾有過。」

  「你有……有……點……點蒼白。」

  「是嗎?」她摸摸自已的臉。「我天天照鏡子,怎麼不覺得?」

  他站起來,把她燒好的菜拿到桌上。

  「你是做什麼的?」

  「醫……醫生。」

  池瑛笑起來。」不會吧。真的?你是醫生?」

  他也笑,絲毫不介意她帶著些許嘲謔的口吻。

  「是……是兒……兒……科。」

  「是兒科醫生?」

  他點點頭。

  「在哪?」「長……島。」

  「長島?」池瑛筷子舉在半空。「你從美國回來的?」

  他點點頭。

  「你到台東來做什麼?」

  「義……義診。」

  池瑛不由得肅然起敬。「老遠從美國來台灣參加義診,精神可佩。」

  尋歡漲紅了臉,低頭喝水。

  「你知不知道你家和我家是哪裡的遠親?」

  「不……不知道。我媽媽說……是很……很……」

  「很遠很遠很遠的親戚。」

  「對。」

  「唔,從美國長島來到這,是不近。」

  他咧咧嘴。

  「你會在這待多久?」

  他不語。

  池瑛從飯碗上抬起頭,詢問地看著他。

  「不……不一……定。」他回答。「你……你呢?」

  「我住在這裡。」她笑道。

  他臉又紅了。「你……做……做什麼?」

  「我爸或我媽沒告訴你?」

  「說……問……問你。」

  她歎一口氣。「和他們說話,你不習慣吧?你爸媽一定不像他們這麼……異於常人。」

  「不會。差……差不……多。」

  「我不相信。不會吧?」

  他笑。「你的口……口頭……禪很可……愛。」

  池瑛做個鬼臉。「謝謝。對了。我在教書,教小學。所以和你的工作對像有點異曲同工。」

  尋歡的眼睛、嘴角皆含笑。「我喜……喜歡小……小孩。」

  「我也喜歡,我喜歡別人的小孩。」

  「祖……祖安是……是……你哥……哥的小……小孩?」

  「對。」

  她站起來收碗碟。

  「他……他們不……不在?」

  「噯,出遠門了。」

  「你……對……對祖安很……很好。」

  她自洗碗槽而回頭看他一眼。「他告訴你的?」

  他搖搖頭。「你昏……倒,他哭……哭了,不吃……飯。」

  「祖安也沒吃?」

  「吃……吃了。池……媽媽說你……累了,來……來不……及上……上……上床。」

  「所以躺在廚房地板上?」池瑛失笑,繼而想起來———「是你把我搬上樓的吧?」

  她不說「抱」,說「搬」,引他咧嘴而笑。他點一下頭。

  「我覺得升在空中,好似騰雲駕霧,以為作夢哩。原來如此,謝謝你。」

  「不……不客……氣。你很……輕。」

  「才怪。」

  把洗好的餐具放在架子上,她轉向他。

  「多虧有你在這,不然我爸媽搬不動我,我可真的要睡在廚房地板上了。」

  其實她沒有倒在地上,他接住了她。

  妙的是,池爸爸在那當口進來,看了他們一眼,視若不見地走向餐桌,口裡喃喃:「三分之二了。」按著喊:「蔥油雞!羅宋牛肉!今天是什麼日子?」

  池媽媽隨後而至,也沒頭沒尾的咕濃:「這樣就昏了?太丟人啦。那是白切雞,爸!─爸。」

  祖安最後進來,瞪著他和他臂彎裡的池瑛約半分鐘。

  「你把我姑姑打昏了!」然後男孩開始哭。

  池媽媽哄騙他……

  池爸爸則拿筷子指著尋歡。「哎,哎,把她放下,過來吃飯。」

  他把池瑛抱上樓才下來,池爸爸已經吃完,離開了餐桌。

  「你的家……家人很……有……有趣。」

  池瑛微笑。「可不是嗎?住上一陣子,你要不就習慣他們,要不,當心發瘋。」

  他也微笑。「我喜歡他……他們。」

  他掩嘴打個呵欠。

  池瑛本想聊聊他的家人,不過他反正不會馬上走,還有時間。

  「回去睡吧,謝謝你陪我。」

  「不客……氣。你……呢?」「我也去睡呀。明天還要早起。」他們一起上樓,停在上閣樓的梯口。

  「晚……安,池瑛。」

  「晚安,李尋歡。還是我應該稱呼你李先生?」

  他笑。「尋歡。」

  「好,尋歡。要是那張床還是讓你睡不著,起來做五十個掌上壓,保證你累得一躺在床上馬上打呼。」

  他擠擠眼。「我……試試。」

  兩人各自回房。

  池瑛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等了很久,上面沒有任何動靜。

  她微笑著閉上眼睛,進人夢鄉。

  ※※※


第二天早上她下樓時,心想尋歡必定還沒起床。

  屋內靜悄悄的,池爸爸就不在院子打拳,也沒在客廳看報紙。

  通常池瑛起來第一件事是叫祖安起床,但今早他竟然比她早起。

  廚房裡沒人,一份早餐留在餐桌上。

  怎麼回事呀?今天大家都幹嘛去了?她推開後門,驚訝地張大眼睛。

  「媽,你在洗衣服!」

  池媽媽瞪她。「大驚小怪,不洗衣服,你以為我在幹嘛?玩水啊?」

  「可……可是……現在是早上沒錯吧?」

  「是半夜。你起晚啦,還不快把早餐吃了到學校去。」

  「我晚了嗎?現在幾點?祖安呢?」

  「尋歡送他上學了。」

  「爸妮?」

  「現在是咨詢時間。你一個一個問,查戶口啊?走開,走開,我正在忙呢。」

  池瑛─一頭霧水的回到廚房,看看牆上的掛鐘。這個掛鐘是為祖安掛上的,其它人都不需要藉鐘錶看時間。

  今天她好像是屋裡唯一失了常態的人。

  不到七點呢,祖安已經上學去了。

  他平常最討厭參加早會,不賴到最後一分鐘,無論如何不肯走。

  因為早餐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餐,池爸爸總要細細嚼。慢慢咽,吃個一、二個小時,等池瑛和祖安都要出門時,他便晃進他的視聽室。

  想來是尋歡在這裡的關係。爸媽要表現得和一般家庭一樣。

  這倒好。

  池瑛吃完早餐,將媽媽為她準備的飯盒放進手提袋,走到廚房外面。

  「媽,我走了。」

  洗好的衣服已晾了起來,池媽媽則不見人影。

  池瑛聳聳肩,騎上腳踏車,心情愉快地上班去。到了中午,她才想到早上忘了把飯盒拿去焗熱。不曉得她媽媽中午做些什麼大菜招待尋歡?

  他在哪裡義診?

  她一個上午都在想他。

  不是故意想他,只是,不知何故,他動不動就跳進她腦子裡。

  她還是不解,何以她會忽然昏倒?

  似乎是和尋歡身上的香味有關。那香氣好奇特。

  和他的名字一樣不尋常。

  在武俠小說作家筆下,什麼千奇百怪的人名都不奇怪,用在真實的人身上,便異常起來。

  尋歡的爸媽若乾脆直接給他命名為「飛刀」,才更好玩哩。

  池瑛兀自發笑。

  唉,她只好吃冷飯盒了。

  不過如果有尋歡作陪,冷飯盒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吧o「池老師,有人找你。」

  她的一個學生在教師職員休息室外面大聲報告,一群跟著一起的學生在後面嘰嘰咕咕地笑。

  池瑛抬起頭,見到門外那個修長的人驚喜地起身。

  「尋歡。」

  他笑吟吟走進來,轉身對那群小傢伙說:「謝……謝。」

  他們嘻嘻哈怡簇擁在門口。

  池瑛揮揮手。「好了,好了,統統回教室去。」

  休息室裡,另外兩位女老師都停止了吃飯,眼睛發直地盯著尋歡。

  「你怎麼來了?」她正想著他呢。池瑛很高興。

  他舉高手上的三層飯盒。

  「我帶了飯盒啦。」

  他掀開盒蓋,熱氣將菜香散播了整個室內。

  池瑛回頭瞥視目瞪口呆的兩位女同事。她不想接過飯盒就叫尋歡回去,更不想叫他和她在這裡坐下,讓那兩個女老師對他淌口水。

  「來。」

  她挽著他的胳臂,帶他到禮堂,那邊沒有人。

  「我……是不是不……應……應該來?」他注視她關上禮堂門。「我剛……剛才……沒……開……開……開口。」

  她沒想到他竟多心了。

  「我不希望她們看你看到眼球抽筋。」她做個鬥雞眼。

  他釋然而笑。

  「你吃了沒?」

  他搖頭。

  「我們一起吃,我中午吃得少。」

  他指指飯盒,豎起兩隻手指。

  「兩人份哪?」

  有個有雙雷射眼,又有預知能力的媽媽,常常是池瑛很大的困擾。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很高興她媽媽具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們邊吃邊聊。

  「你的學……學生很可……可……愛。」

  「頑皮得很。」

  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溫柔似水,波動著池瑛的心湖。

  「你早上起得好早,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習……習慣早……早……起。你……很……好看。」

  她不覺羞澀起來。「不過是簡單的襯衫和褶裙。」

  「簡單……好看。」他凝視她的臉龐。「你……好看。」

  「你沒看見我的同事看你的樣子嗎?眼珠子差點要掉出來了。」

  他笑。「沒……沒有男……男人來……來找過……過你?」

  「這是個小她方,我看放學以前,消息就會傳遍了。」

  「對……對不……起。」

  她噗哧一笑,「咦,我沒說我會在意呀。這樣也好,你其實幫了我不小的忙呢。」

  他詢問地挑起眉。

  「我們教務長的太太一直想替我作媒。她那麼熱心,我已經拒絕得開始詞窮了。」

  「她……把你……作給……誰?」

  「教務長的弟弟,她小叔。」

  「他長……長得不……不好……看?」

  「不會呀,他也是老師,教高年級。他約了我幾次,我沒答應,他就找他大嫂做說客。」

  「你為……為……為什麼不……不喜歡他?」

  「我沒有不喜歡他。我不想交男朋友,尢其是同校的同事,我覺得會很尷尬。你的女朋友在做什麼?」

  「沒有。」

  「沒工作?」

  「沒有……女朋……朋友。」

  她抑不住地欣喜,然後發覺她的反應太明顯了。而且,干她何事嘛,真是的。

  「我不相信。」

  他做個苦臉。「沒有女……女人……喜……喜歡……我。」

  「我更不相信了。」

  「是……是……是……真……真……真……真……」他急起來,雙手齊舞。

  「好了,好了,相信你。」池瑛笑著握住他的手。

  驀地,一道電流穿過她,強烈得教她鬆了手。

  「什麼……什麼東西?」

  他茫然看她:「什……什麼?」

  「你的手有電。」

  他舉起雙手看來看去。「不……不會吧。」

  池瑛疑惑地慢慢伸手,碰碰他的右手,再碰碰他的左手。

  「奇怪,剛剛明明電了我一下,我手心還麻麻的呢。」他用雙手握住她的手,輕揉她掌心「現……現在呢?」

  「現在……」

  她的雙目與他的銜接,兩道柔柔的光投入她眼瞳,進入她全身,。化成奇異的暖流,她似乎會融化在其中。

  「尋歡,你對我有奇怪的影響。」她喃喃。

  「是嗎?」

  他靠得好近,他的嘴唇好近。他吹在她臉上的氣息好醉人。

  「哦。」她閉上眼睛。

  「瑛。」他輕歎。俯向她。

  禮堂側門被砰地推開,他們吃一驚,向後彈開。

  是工友,他沒有看見他們,拎著打掃用具,從講台下面開始掃地。

  池瑛漲紅了臉。「我們走吧。」

  他們像兩個做錯事的小孩,溜出前門,「對……對……」

  她在大笑,他因此而停止道歉,微笑的注視她的歡顏。

  「你如道嗎?我長這麼大,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要循規蹈矩。為人師表,今天卻差點給逮到……唔,不過這不算違反校規,對吧?」

  「我想,校……校規申沒……沒有規……規定不……不可以吻……吻老……老師。」

  「而且你不是老師。」

  尋歡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抹她頰上飛起的紅霞。

  「你……你剛才要吻我?」

  他比個「差一點點」的手勢。

  池瑛不知該如何反應,她心跳如飛,彷彿他此刻會在太陽底下完成那個吻。

  最後,她板起臉,用老師的口吻說;「下次不可以。你回去吧。」

  語畢,她轉身便跑。

  跑了一段路,她回身揮揮手。

  「謝謝你給我送飯菜來,尋歡。」

  池瑛一直跑到教室外的走廊,躲在柱子後面,注視他越過操場,步向大門,一面頻頻轉頭尋找她的影子。

  她直望到他消失在大門外,背靠著柱子,只覺臉熱耳熱,血脈奔騰。

  她戀愛了,而她認識他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她甚至連他是誰都還不大瞭解。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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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4:16
第三章

  「我告訴過你啦,他是很…。」

  「多遠?多遠的親戚?」

  池瑛一回到家,就盯著池媽媽追問不休。

  「我從來也沒聽說過我們有什麼親戚在美國。」

  「嘖,何止美國?全世界都有。地圖上找得到、找不到的每個角落都有。」

  「我們有這麼多親戚,為什麼八百年、八千年也沒人來看我們?也沒見你或爸和誰有聯絡、有來往。」

  「你有八百歲還是八千歲?你這麼老,媽讓你來做好了。」

  這句話提醒了池瑛另一件事。

  「媽,你到底幾歲?」還有她爸爸。這個問題,她由小到大問了不下千百遍,不曾得到過答案。

  他們家,除了她和祖安,沒人過過生日。池爸爸、池媽媽的生日,是在他們心情對的時候。有時一年可以過上十次。

  「身份證上寫了,你不會算?」

  「那不算數。」

  「去問你外婆。」

  「外婆對我來說只是個名詞。她為什麼也從不來看我們?」

  「你今天問題很多耶。」

  「我小時候就問得很多,沒人回答我而已。」

  「求知慾發得這麼晚。」池媽媽咕濃。

  「媽,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老是用這一招應付我。」池瑛扯開嗓門抗議。

  池爸爸跑出來,趕到電視機前面。

  「什麼事?什麼事?又打起來啦?咦,電視沒開。」他看看池瑛。「你怎麼還沒去學校?」

  她歎一口氣。「爸,我已經回來啦。」

  池媽媽這時忽然回答了她的問題。

  「你外婆和你爸爸不和,發誓和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池爸爸掉頭走開。

  「你放學啦?該我了。今天星期幾?星期四,下棋,下棋。」

  「爸,今天星期五。」

  「我知道星期五。」池爸爸折回來,打開電視,把音量開得震耳欲聾。

  廚房裡面傳來開門、關門的砰砰聲。

  「火車頭回來了。」池媽媽說,奔向廚房,一面大喊:「不要灌一肚子水,有果汁。」

  祖安回來了,那表示尋歡也回來了。他叫祖安拿去給她的紙條,她還捏在手心裡呢。如果有人變成鬥雞眼,或掉出眼珠,你可能會因我被怪罪,所以我選擇不要露面。先帶祖安回家了。一會兒見。他寫道。

  對她的稱呼是「瑛」,署名是「歡」,下面畫了一把飛刀,那飛刀卻是唇形。

  象徵一個吻吧?

  今天之前,池瑛不曾察覺她如此害怕跌入愛河「若是尋常一般人,絕對不可能接受她的家人具有特異功能的事實。萬一她媽媽在某個當口又來個「一時技癢」,不把人嚇得魂飛魄散才怪。

  還有她爸爸,任何正常人都會以為他精神異常,或得了老人癡呆症。

  因此池瑛從不單獨接受異性的邀約,除非是兩人以上的場合。

  就這方面而言,她其實很慶幸他們家從未有過天外訪客。

  假如他們的神仙聚會當中,她一不小心和其中一人迸出愛的火花,那可是後患無窮。

  池瑛深愛父母,他們的異能,儘管曾在她不懂事時困擾她,但她終究是這個家族的一份子,何況她也有過覺得好玩的時候。

  當她不必動手,能夠隨心所欲「拿」到她要的東西,或使東西移動,飛來飛去時。

  越年長,她越阻止自己發揮神力。

  池韋婚姻的悲劇,也令她父母收斂許多。

  她哥哥的初戀情人是他們的同類,後來演變成兩人以「神」力相向,不歡而散。

  於是池韋轉而和普通女子相交。戀愛期間,他極力表現平凡,婚後一年當中亦相安無事,全家配合他,做著守本分的人。

  祖安出生時,他興奮得忘了形,露了一手,把老婆嚇得當場昏倒,第二天就回了娘家,自此一去無蹤。第三天,他也走了。

  池瑛於是對自己說過,她寧可變成千年女妖,也不要戀愛、結婚、生子。

  但她似乎對尋歡動了「凡」心。

  「你在生……生……氣嗎?」

  她抬頭看他。

  討厭,長得這麼好看做什麼?一下子就把她迷得失了魂。

  「沒有。」她拍拍旁邊的空位,他挨著她坐下。「你們去哪了?」

  「打……打……」他做個揮棒的姿勢。

  「你會打棒球?」

  「小……小學參……參加過比……比……比賽。」

  他應該不是「神仙族」,否則他的口吃早有人幫他治好了。

  他溫柔的眼神在她臉上轉。「你有……有……心事?」

  「不是只有人才煩惱的。」她歎氣。

  她在說什麼呀!

  「我是個很……很好的聽……聽……眾。」

  「我相信你是。」她微微一笑。「你家的人都這麼好脾氣,還是你特別溫柔?」

  他笑著搖搖頭。「我是……家……家中脾……脾氣最……最壞……壞的。」

  「我無法想像。你若不是謙虛,你家的人就是一天到晚輕聲細語。」

  「他們每……每……每一個都是……高……高八度音。說……說話像……吵……吵架。」

  「我沒有心情不好,你不要逗我了。談談你的家人,你家人口多不多?」

  「我家有八……八個房……房間,全……部住……住滿了。」

  「這麼多啊?你排行第幾?」

  他比五根手指。「兩……兩個哥……哥,兩個姊……姊,一個妹……妹,一個弟弟。」

  池瑛張口結舌。「嘩,真熱鬧。」

  「哥……哥姊……姊……結婚了,不……不住一……起。爺……爺……外……婆住……

  一起。」

  「真的?」

  他笑。「對。他……他們合……合不……來。見……面就……就閃。」

  「怎麼個閃法?」

  「假……假裝沒……沒看……見。」

  「那何必住在一起?多難過。」

  「爺……爺要看……看著他……他兒……子……」

  「外婆則要看著女兒,免得她被欺負。他們如此敵對,你爸媽怎麼辦?」

  「辦……辦不了。他們……吵。他們……吵。我們……躲。」

  「他們?你爺爺和外婆吵架,你爸媽也叫著吵?」

  他搖頭。「爺……爺、媽……媽和外……婆、爸……爸吵。」

  「天啊。」

  「可……不是嗎?」

  池瑛伸直腿,看著鞋尖。「我也有外婆,可是我沒見過她。聽說外公和她分開了。爺爺、女麻女麻,不知道他們在哪,我爸從來不提。」

  尋歡注視她微垂的側面。他先為她的活潑明朗吸引,她的毫不造作則令他情難自禁,而此刻她的郁愁揪疼了他的心。

  「這……這裡,」他轉移話題。「好安……安靜。」

  她笑。「你相不相信你是我們家第一個客人?」

  「我很榮……幸。」

  「我很驚訝我爸媽居然會答應讓你來住在我家,說真的,我非常好奇我爸媽和你爸媽是幾時、在哪認識的。」

  「大……大概是─……是我爸……媽搬……搬去美國之……前吧。」

  「你也不知道嗎?」

  他搖搖頭。「這……這個很重……要嗎?」

  「沒有啦,我只是好奇而已。」

  「瑛。」

  她的心臟倏地跳上來堵住喉嚨。這個小李飛刀,用溫柔的音調叫她的名字,用如此充滿柔情的目光凝視她,他簡直要害死她嘛。

  「說啊。」

  「我……我很……高興我……來……來了。」

  唉。她以為他要說什麼甜死人的情話呢。

  「我也很高興你來了。」她由石椅站起來。「我去廚房看我媽要不要幫忙。」

  她必須克制她對他的好感,抗拒他的吸引力。和其它人只是沒有結果,和尋歡,則除了沒有結果,恐怕還有她無法承受的痛苦。

  「瑛。」他拉住她的手。

  又發生了。

  她全身震動,不可思議的電流又自他手上傳遍了她。

  下一刻,她發現她置身在他雙臂環起來的臂彎中,身體幾乎貼著他的,在她眼睛前方是他的嘴唇。

  它看起來就像伊甸園的蘋果,引誘夏娃犯罪。

  哎,管它呢,先吃了再說。

  夏娃當初也是如此吧?

  ※※※

  池爸爸不耐煩地坐在餐桌旁,筷子在手上轉來轉去。祖安一進來,他歡呼一聲。

  「開動!」

  「動個屁。」池媽媽手一指,池爸爸舉筷欲夾菜的手停在空中。「人呢?」她問祖安。

  「去把你女麻女麻的眼鏡拿來。」池爸爸說。

  「哎呀,」祖安坐上他的座位。「女麻說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人呢?」池媽媽又問。

  祖安舉起筷子。「女麻,再變一次。變我的。」

  池媽媽趕忙來個不經意的眨眼。池爸爸的手恢復活動,不過他仍舉著,在幾盤菜上方移來移去。

  「唔,先吃哪一個好呢?」

  「假仙。」祖安嘟噥。

  「年輕人,注意你的禮貌。」池爸爸夾了一筷子蝦仁送進嘴裡。「今人的核桃太軟。炒得不夠脆。」

  祖安直翻眼珠。

  「人———呢?」池媽媽對他叉腰瞪眼。「不是叫你去叫他們吃飯嗎?」

  「他們在吃啊,吃Kiss。」祖安噘著嘴,發出一串嘖嘖聲。

  「多士?」池爸爸在餐桌上找。「有多士我怎麼沒看到?」

  「哎———喲。爺,是Kiss,姑和小李飛刀在院子裡打Kiss。嘛,可不可以先吃啊?等他們嘖嘖嘖完。我都餓歪了。」

  「吃吃吃,先吃先吃。」池媽媽眉開眼笑。「爸爸,行了,行了。」

  「行什麼行?我還沒吃飽呢。」池爸爸伏首大嚼。

  池媽媽到他旁邊,親暱地摟著他的肩。「明天為你做道拿手大菜,你想吃什麼?」

  「梅菜扣肉。」

  這會兒他一點也不弱聽了。「吃過飯,我們是不是要商量一下如何辦這件大事,老伴?」

  「未分勝負。」

  「哎,又不是星期四,我是問你……」

  池媽媽頓住。池爸爸話中有話哩。

  「老伴,你是說……」

  「吃飽了。」池爸爸放下碗筷,宣佈道:「柴可夫斯基時間。」

  池媽媽氣結他瞪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夫妻幾十年,她反而越來越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了。

  「女麻,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

  祖安的嘴嘟得高高的。「我還沒有說完,就說不可以。」

  「先做功課,再看電視。」

  「那我等瑛姑的時候要幹嘛?」

  池媽媽轉向他。「你做你的功課,等她做什麼?」

  「今天的數學作業很難做,等她教我。」

  「先做簡單的嘛。」

  「數學如果簡單,就不是數學了。」祖安眼珠子狡黠地骨碌一轉。「我去叫姑和小李飛刀Kiss快─一點,這樣她就可以……」

  「哎哎哎。」池媽媽揪住他。「Kiss又不是賽跑。好啦,好啦,去看電視,半個鐘頭哦,超過一分鐘,罰你一個星期不能看電視。」。

  「知道啦。女麻女麻萬歲!」祖安歡天喜地跑向客廳。

  「萬歲?我我都不知道我幾歲呢。我看他數學挺好的。」

  ※※※

  夜裡不知什麼時刻,池瑛又醒了。

  她的胃很安靜。

  晚上她吃得很飽,儘管她多半時候不曉得自已吞進肚子裡的是什麼,對面尋歡的眽眽含情眼神令她分心。

  要不是池媽媽一個勁的為他夾菜,他禮貌地讚不絕口及必須做出熱誠的樣子,聽池媽媽詳細說明她這一道、那一道菜的做法。他們或許會推開桌上所有的菜,跳上桌子,讓熱情盡情奔放。

  要不是池媽媽在廚房打破了盤子,驚動他們,他們說不定會吻到地老天荒。

  池瑛想著猶覺得臉熱心跳。她從不知自已是個熱情洋溢的女人。

  她像乾柴,尋歡是烈火,一點即燃。

  哎呀,如此形容,像話嗎?

  她不禁咯笑出聲。

  笑了一聲,便卡在喉間。

  吵醒她的聲音又來了。呼呼呼,啪啪啪。

  還是在上面,閣樓。

  難道又是尋歡起來上廁所?

  浴室在她臥室隔壁,她沒有聽見他下來。

  池瑛披衣走出房間,赤著腳,懾足上閣樓前,先看過浴室。沒人。

  她耳朵貼著閣樓門,未聽到任何響動。

  猶豫半晌,她伸手轉動門把,一轉就開了。

  室內一片漆黑,但她可以毫無困難的看到尋歡在床上,睡得酣熟。

  他趴著睡,一臂彎在頭上,一臂垂在床邊,被單覆著腰部以下,以上,露出他結實寬闊的背。他的嘴微張。

  她微笑。他睡得像個孩子。

  啪!啪!

  池瑛差點跳起來。

  是窗上的竹簾被風吹動。

  她對自已搖搖頭。疑神疑仙。

  輕輕走過房間,她輕輕關上窗子,轉身,駐足。靜靜凝視尋歡半晌,輕輕走出去。

  她悄悄關上門後,床上的尋歡張開眼睛,無聲地吐一口氣。

  ※※※

  「她說她兒子壓根兒沒有離開家,還叫他跟我說話。那個尋歡說話一點也不結巴。」

  池媽媽打電話去美國長島李家,想和尋歡的父母商討兒女婚事,打鐵要趁熱。

  「姚仙女聽到是我,那口氣,別提有多得意。她竟然以為我要求和,想得美。」

  當池媽媽的宿敵一口否認她讓兒子來池家暫時作客,池媽媽驚呆了。

  「那邊一個尋歡,這邊一個尋歡。爸爸,你想這是怎麼個一回事?」

  「她恨我耶。姚仙女到現在仍然恨我入骨。肯定是李天凡這麼多年對我依舊念念不忘。

  好感動哦。」池媽媽吸吸鼻子。

  池爸爸將報紙翻到下一張。

  「我明白了,尋歡來這是天凡的意思,他叫他來看我,而姚仙女不知道,她那麼多個兒子,隨便叫一個假稱是尋歡和我說話。陰險哦,本性就是難移。」

  池爸爸把臉埋進報紙。

  「不對,這個尋歡是假的。姚仙女嫉妒我法力比她強,眾所周知,而且,她怎麼可能兒子不見了,不問他的去處?她當然不會不知道兒子到我們這來了,這點功力她還有吧?」

  池爸爸咳一聲。

  他們老兩口都不知他們自己兒子的去向。

  池媽媽不理他的暗示。

  「總之,姚仙女不可能讓個完全沒有法力的兒子到我面前來現醜。」

  「我看他長得挺帥。」

  「可是他又和年輕時候的李天凡長得幾乎是一個模樣。」

  「也許沒那麼帥。」

  老東西,再裝聾嘛。

  池媽媽撫媚地笑著,偎靠著老伴。「吃醋啦,爸爸?」

  「終於可以吃飯了嗎?」

  池爸爸才抬起屁股,又被他媽媽拉坐回沙發。

  「我懂了。是天凡故意把兒子遣來。要我教他一些功夫,順便矯正他口吃的毛病。可憐的孩子。姚仙女這女人恁地厲害,把兒子迫害成這樣。」

  池爸爸拍她膝蓋一下,站起來。

  「說我沒事自說自話,老來退化。」他咕噥著走開。「半斤八兩。」

  「爸爸……」池媽媽要站起來,發現她無法動彈。

  她瞪著被池爸爸拍過的膝蓋半晌。

  「老天,」她喜出望外地喊:「你還是很行的嘛。爸爸,爸爸,老伴哎,過來嘛!做事不要做一半呀。」

  池爸爸晃回來,停在客廳門邊。

  池媽媽百媚千嬌地對他眨眼睛。「中午以前都不會有人回來。」

  「今天星期六。」池爸爸說,慢慢地踱過來。

  「你今天記性不錯。」

  「星期六早上除草。」

  池媽媽乾瞪著眼,看他走出前門,氣得咬牙。

  隔了一會兒,彎著腰在庭院花圃除草的池爸爸聽到屋內傳來池媽媽清脆的笑聲。

  他緩緩劃開嘴角,陽光在他依然皓白健康的皮齒上閃耀。

  又過一會兒,尋歡走進大門。

  「池……爸爸,要幫……幫忙嗎?」

  池爸爸抬頭瞇眼看他。

  他是和李天凡非常酷肖。李天凡三十年前是池爸爸的情敵。

  「小子,你下棋嗎?」

  「下。」

  「功力如何?」

  尋歡咧咧嘴。

  「哼,驕,已敗。下一局。」

  尋歡尾隨池爸爸進屋。

  「你們做什麼?」池媽媽問,還坐在原處。

  「下棋。」池爸爸說,過去拍一下她的膝蓋。

  「左邊啦!星期六下什麼棋?」

  「今天星期四。」他指指尋歡。「有人回來了。」

  「咦,弄錯了。」池媽媽咕噥。

  等她再抬頭,兩個男人已不見了,她還是動彈不得。

  ※※※

  池瑛中午回來時,看到兩個稀奇景象。

  她媽媽蹺著二郎腿,坐在客廳看報紙。她爸爸在和尋歡下棋。

  聽說他們在下棋,池瑛特地偷偷旁觀了好一會兒。見池爸爸規規矩矩用手拿棋。才放了心。

  「媽,你今天這麼悠閒?」

  「閒個屁,被你爸的一掌神功鎮在這,動不了。」

  池瑛大笑。

  「笑什麼?你以為我隨便說說?老東西裝聾扮啞,把我們都唬往了。」

  「他把你鎮在這。有什麼好處?一會兒下完棋,沒飯吃,爸一餓就呱呱叫。」

  「所以囉,我也不急,只是報紙都看爛了,把尋人、租屋、求職欄,一字不漏看了個兩眼昏花。」

  池瑛駭然。「你真的不能動了?」

  池媽媽咬牙。「你看我怎麼收拾他。」

  「只有爸能解吧?我去叫他。」

  「不要叫,教他等一下沒飯可吃。」

  「他餓了胃痛,你別捨不得。」池瑛好笑。「爸為,什麼不讓你動?」

  「他不讓我動我就不動嗎?」然後池媽媽露出個少女似的笑容。「老東西吃醋。」

  「吃醋?哎呀,有人追你啊?」

  「哎,吃陳年老醋。怎麼,有人追我這麼稀奇嗎?我去超級市場時,常常有男人對我眉目傳情,想勾搭我哩。」

  「是是是,」池瑛笑不可遏。「老媽風韻猶存。」

  「嘻嘻,存得剛剛好啦。哈,我知道了。」池媽媽啪地拍一下腿。「老東西不是不解風情,他曉得尋歡快要回來了,做事做到一半給打擾,太殺風景,不如不做。」

  「做什麼事?」

  「房事。」

  「媽!」

  「你要問的呀。嗟,這個老傢伙,如此深藏不露,不過當年我就是被他的含蓄儒雅氣息所吸引,才移情別戀,嫁給了他。」

  「移情別戀?爸不是你的……」

  「我的膀光要爆炸了。」池媽媽跳起來,奔向洗手間。

  她哪裡是非要等池爸爸來解咒嘛,分明撒嬌。

  池瑛羨慕地歎息。

  會不會她也能有此幸運,像她的父母,婚姻美滿,恩愛逾恆?

  她走進廚房,準備幫忙做午飯。

  一雙貼在後門玻璃的大眼睛嚇了她一跳。

  「胡莉菁!」是祖安的同學,「進來呀,你找祖安是嗎?」

  小女孩害羞地點點頭。

  「他還沒回來耶。我去接他時,老師留他幫忙畫牆報,要等一下才回家哦。」

  「我知道。他叫我先把他的書包拿回來。」

  她拿下背著的書包遞給池瑛。

  「謝謝你。」

  臭小子,竟然讓女孩幫他送書包回家。他不是頂討厭這個女孩的嗎?7「胡莉菁,你吃過飯沒初?」

  她搖搖頭。「我現在要回家吃,等一下來找祖安做功課。他要教我數學。瑛姑姑。再見。」

  原以來如此。

  池瑛啼笑皆非。

  那小子自己數學作業都做得一個頭三個大,還要教人家,吹牛。

  或許他仗著有她在。她倒在意多教一個,至少祖安不但開始交朋友,還肯約到家裡來。

  還是個他百般排斥的女孩哩。

  池媽媽進人廚房,挽起衣袖。

  「門窗統統關上。」她命令。

  池瑛大驚失色。「媽,不行啦,祖安馬上就回來了。」

  「哎,我只需要五分鐘啦。非要讓老東西知道我的寶刀未老不可。」

  「不要這樣嘛……」

  「站在一邊好好看你媽表演絕招。」

  「我才不要看。」

  池瑛見無法阻止,關了門窗,走到通往後院陽台的門,探頭望。

  哎呀,人呢?

  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這個時候讓尋歡進廚房,看到池媽媽變出一頓午餐,還得了?

  但當她找到他們時,她的驚訝更是無以名狀。

  兩個男人在視聽室裡。

  池爸爸不准他本人以外的任何人踏入的視聽室,他讓尋歡進去了。

  不僅如此,池爸爸在向尋歡解說那些複雜的按鈕和開關的操控法。

  靜靜在門外看了一會兒,池瑛移步走開。她的視線模糊,但她嘴邊掛著既欣喜且激動的笑容。

  以前唯一可以進去視聽室碰爸爸的寶貝音響而不會挨罵的,是她哥哥。

  池媽媽打開廚房門出來得意地拍拍手,「叫男人們吃飯。」

  火車頭祖安這時砰砰衝進後門。

  「餓死了,餓死了,餓死了。」

  「洗……」池瑛正待喊,他伸出雙手給她看。

  「洗過了。」

  「上面還有顏料哪。」

  「嘖,那是洗不掉的嘛。」他率先上桌,狼狼吞虎嚥起來。「慢慢吃,當心噎到。」池媽媽說。

  「胡菁莉把你的書包送回來了。」池瑛告訴他。

  「嗄?怎麼可以叫女孩幫你背書包?池祖安,你好丟人。」池媽媽喊。

  池瑛丟給媽媽一個「不要當著外人教訓他」的眼色。

  「尋歡不是外人。」池媽媽說。繼續訓斥孫子。「而且用教人功做交換,你自已的數學沒人教還不會做呢。

  把你爺爺的臉都丟光了。」

  池爸爸摸摸臉。「瞎說,我的臉明明在,哪裡有丟?」

  祖安埋在飯碗裡咕咕笑。

  有人咯咯敲敲後門。

  「胡莉菁,」池瑛起來開門。「進來,進來。你回過家吃飯啦?這麼快。」

  小女孩羞答答瞄祖安一眼,一語不發。

  「池祖安,你同學來了,招呼人家呀。」池媽媽說。

  祖安大聲呻吟。

  「他肚子痛。」池爸爸說。

  「池爺爺好,池女麻女麻好,瑛姑姑好。」胡莉菁恭恭敬敬鞠三個躬。

  「喲,不必這麼多禮,胡莉菁。」池瑛道︰「這位是李叔叔。」

  「應該叫姑丈。」池媽媽糾正。

  「媽!」

  池瑛喊著,瞥向尋歡。他的笑眼對著她,笑得那麼自在。她趕忙別開漲紅的臉。

  「你就是祖安說的小李飛刀啊?」胡莉菁小聲地問尋歡。

  尋歡微笑。「對。我是小……李……飛……飛刀。」

  「哇你講話真的分開講耶。祖安說那是你練一種很特別的內功的關係。」

  「喔,拜託哦!」祖安的臉變成個火球。「這麼多嘴。」他小聲的咕噥。

  尋歡仍然笑瞇瞇。「對。祖安說……說得……對。」

  「再吃一點吧,胡莉菁?」池瑛詢問小女孩。「還是你要去客廳等祖安?」胡莉菁看祖安,彷彿徵求他的同意。

  「看我幹嘛啦?吃飽了沒有嘛?」他粗聲粗氣地問。

  小女孩羞怯地搖一下頭。

  「去洗手再來吃啦,這是我們家的規定。」

  池媽媽和池瑛面面相覷。

  「池家男人雄風再現。」池爸爸喃喃。

  「啊?」

  池媽媽手叉腰,正待反駁他,他慢條斯理拉開椅子。

  出去之前,他慢吞吞丟下一句,「媽媽,還是慢工出細貨的好。」

  池媽媽瞥一眼池爸爸一個人就吃掉了大半的梅菜扣肉,那是她昨晚就醃好,今天一早就先蒸上的,是唯一一道不是她變出來的菜。

  她呵呵笑。「承蒙誇獎,池爸爸。」

  池瑛和尋歡相視會心一笑。

  她明白池媽媽的意思及池爸爸的暗示,並不稀奇。她卻沒去想尋歡為什麼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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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4:44
第四章

  結果祖安是要尋歡教他和胡莉菁做功課。

  池爸爸在等他們結束後,要尋歡陪他聽音樂。

  尋歡提到一道「雜菜雞」,池媽媽沒做過,清理了廚房,就興匆匆出去買做「雜菜雞」

  的配料,晚上要尋歡做給她看。

  他才來兩天,已成了池家的中心人物。

  池瑛有點憂心。

  義診結束,他走了以後,這個家因他的出現產生的變化,該怎麼辦?

  她邊煩惱著,邊應著門鈴,「來了,來了。」

  開了門,她怔在門內。

  「池瑛,我們來了。」

  她張口結舌,來不及說話,她的三個同事七嘴八舌進了客廳。

  「對不起,晚了一點,我們看來看去,不曉得買什麼水果好。」

  她有邀她們嗎?

  「哎,我不……」

  一個同事把一籃水果塞給她。

  「這些如果不夠,待會兒再去買。」

  「夠了,夠了。可是……」

  「你男朋友呢?還不叫他出來。」

  「對嘛,藏十麼藏,我們都見過了,不用再藏啦。」

  「我沒見過,聽說他帥得一塌糊塗。池瑛,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真的,難怪我們教務長的弟弟追你,你正眼都不瞧他。」

  「那個啊,和池瑛那個比,斜眼都不必看他一眼,還正眼哩。」

  她們三個笑得花枝亂顫。

  原來是為尋歡而來。

  池瑛歎一口氣。她們既來之,則安之吧。

  她請她們坐,給她們一人倒一杯茶。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爸媽朋友的兒子,來我家作客。」

  她那三個依然單身的女同事,個個喜形於色。

  「是你男朋友就承認有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會搶,對不對,哦?」

  「池瑛不會騙人的,男朋友就男朋友,有什麼好騙的?是不是,池瑛?」

  「他真的不是你男朋友?」

  池瑛對著三雙熱切地同時望住她的眼睛,不知所措。

  她是對尋歡有著特殊的感覺,但她也有太多顧忌和顧慮。

  「不是。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她抑鬱地說。

  「他是我的男朋友。」

  她的三個同事張著嘴巴,但沒有人發出聲音。

  這句話出自另一個女人。

  這個人身穿鮮橙色飛行裝,頭戴黃色安全護盔,身後拖著降落傘,狼狽但聲勢奪人地出現在走道。

  池瑛的三個同事都看呆了,然而不會及上池瑛的驚愕的萬分之一。

  「方亭!」

  ※※※

  池瑛和方亭是高中同學。

  池瑛和別人在一起時,始終竭力表現得不使人懷疑她和他們有異常之處。

  方亭恰恰相反,她極盡搗蛋之能事,老是變些小戲法作弄老師和同學,對欺負同學的人。

  她尤其不會放過。

  但是方亭很聰明機伶。因此從來沒有被逮到。

  只被池瑛看穿她具有異能,也因此她們成為好朋友。方亭是池瑛由小到大、唯一邀請來家裡的朋友。

  中六時,方亭因故必須轉學。自此,池瑛再沒有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

  想不到她今天竟平空而降。

  方亭使了些小詭計,令池瑛的三個同事坐立不安自行告退,然後她們快樂地敘舊。

  「你怎麼來了?」池瑛開心地拉著她的手。「多年不見,你頑皮本性不改。」

  「你別不識好人心了。那三個女人臉皮那麼厚,登門擺明了要搶繡球,你居然就拱手相讓。你才一點都沒變呢,有人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也送上去。」

  「哪有這麼誇張?」

  「你忘記啦?你也真奇怪。欺負你的,老是我們女性一族;男孩呢,看到你就成了一灘水。」

  「你也還在扮演我的保護神。」

  「誰教我們是同族同類呢!

  兩人緊握著對方的手,開懷而笑。

  「唉。其實像我們這一類族,最寂寞了。」方亭歎道。

  「怎麼忽然多愁善感起來了?」

  「這是『實事論事』。你想想,和人在一起,我們不想給人當成妖邪,就得賣力和人一樣,可是我們又非人。我們不能和人深交,否則遲早露原形。同類之間,交著交著,難免要暗暗較勁,互爭高下。」

  池瑛無語。

  方亭苦笑。「『人』一定想不到,我們就算法力無漫、神通廣大,也和他們一樣,會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無所不來。」

  「動物有兇猛、溫馴的分別,人有善、惡,我們……」

  「非人非物,說神道仙,又具人性,成了不倫不類。」

  「哪來這麼多牢騷?」池瑛柔和地拍拍她。

  「這叫『仙騷』。」方亭搧搧她濃密的睫毛。

  她們又一陣好笑。

  「對了,那個繡球呢?叫來我看看,他到底有多麼人見人愛。」

  「哎,」池瑛打她一下。「不要亂叫。」

  「嘿,我還沒見到他哩,你就為他打人。重色輕友。」

  「方亭,你別胡說。」

  「哈哈,臉紅成這樣,足見他在你心裡的份量。打動了我們冰美人的芳心,這可不是個尋常的繡球哦。」

  「討厭。他叫李尋歡啦。」

  「李尋歡?名字挺別緻。好像聽過耶。」

  「你知道古龍吧?」

  「好像也聽過,不是很熟。幹嘛?李尋歡和古龍是什麼關係?」

  池瑛莞爾。「古龍是作家。」

  「我管古龍是做什麼的?告訴我關於這個李尋歡的事。等一下,古龍和李尋歡,哪一個好看?」

  「我沒見過古龍。」

  「近朱者赤,物以類聚。李尋歡如此得女人歡心,他的朋友應該不會太差。好,你叫李尋歡把姓古的介紹給我,算答謝我幫你趕走情敵。」

  池瑛啼笑皆非。「什麼情敵?!尋歡真的只是暫時住在這,過些日子他就要回美國去了。」

  「你還不承認呀?你再堅持他不是你男朋友,我就不客氣囉。到時可別怪我橫刀奪愛。」

  「請便。」

  尋歡若對她有情、有真心,應當不至於輕易就教人搶了去。不是嗎o「這麼大方,一點也不掙扎一下,好沒趣。」方亭嘟噥。

  池瑛只是笑。

  「你怎麼這身裝扮?你從哪來?」

  池爸爸這時晃進客廳。

  「不是有人按門鈴嗎?」他問的對象是方亭。

  「按鈴的人來過走了,爸。」池瑛回答。「爸,你還記得方亭嗎?我的中學同學。」

  「你的新衣服啊?蠻好看,我以前有一件。」

  池爸爸轉身走了。

  「池爸爸老當益壯。」方亭說。「還是那麼英俊,兩眼炯炯有神。

  池爸爸忽然又冒出來。

  「在這吃飯,方亭。」這回他的眼睛對著她。「有空常來玩。」

  說完,他又走了。

  「我爸有你爸一半幽默就好了。」方亭對池瑛說。

  這一次池爸爸沒折回來,只送聲音過來。

  「多住幾天,方亭。」

  她們掩著嘴笑。

  「真的,方亭,好不容易再見到你,多住幾天,好不好?」池瑛央求。

  「那怎麼行?我打算住上個多月的。」方亭眨眨眼。

  「你愛住一整年都可以。」池瑛好高興。

  「你的衣服得借我,我說來就來了,就這一身,連牙刷都沒帶。」

  「我們身材差不多,你喜歡我哪一件衣服,儘管拿去穿。我帶你去我房間。」

  「不必啦,我知道在哪。不過你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方亭上樓後,池瑛到廚房查看她說她降落時撞到的後門。

  她不是撞到,她把門撞倒了。

  池瑛看不懂她如何撞的。整扇門從門框上掉了下來,躺在門外的側院。

  她把門扶起來,正愁不知如何把它裝回去,池媽媽回來了。

  「幹什麼?把門拆下來了!我沒這麼胖吧?開一點點就可以過去啦。」

  「方亭來了,她……」

  池媽媽跨過門檻,同時抬一腳晃晃足尖,那扇門便自池瑛雙手飛離,自動回到門框上。

  池瑛翻個白眼,開門走進去。

  「哎呀,雞忘了拿了。」

  在她有任何動作之前,池瑛大叫一聲,「媽!」並舉起雙手阻止她。

  「緊張什麼?難道我會讓一隻雞從超級市場一路飛回來嗎?其實那也不會怎樣,人們頂多以為看見了飛碟。」

  「媽。」池瑛喊,這是聲警告。

  「好嘛,好嘛,存心要累死你老娘。」

  「我去拿。」池瑛馬上說。「方亭在樓上,我留她住一陣子。」

  「知道啦。」

  如果池瑛會讀心術,她便會聽到她媽媽的無聲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才怪,是我叫她來的。

  ※※※

  做完功課,兩個小孩子去客廳看電視,尋歡之前聽到腳步聲上樓到池瑛房間,便上去找她。

  他愛上了她。他沒想到這麼快,但它的確發生了。

  他最初來此即是為了她,既先懷了目的,自然有備而來。

  就某方面而言,他欺騙了她。

  不,不算欺騙,他沒有說實話罷了。

  他並沒有料到他和池瑛會一見鍾情。

  經過多次經驗,尋歡不再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它點起的是剎那的火花,隨即暈花一現。

  感情還是細水長流的好,否則豈不是像快餐、即溶咖啡?

  感情也應坦誠無欺。

  以往有人愚弄了他,事後大言不慚,自稱只要未婚,未許下承諾,便仍有選擇的權利。

  他欺瞞池瑛,或者可以辯為自衛,害怕再受傷害,然而他無法不心中有槐。

  她和其它女人是不一樣的。

  尋歡決定向她坦承。

  但,如何開口?

  正猶豫間,她的房門開了,眼前人卻不是池瑛。

  「是你!」亭瞪大眼睛。

  「是你!」尋歡亦萬分意外。

  方亭眼裡閃著恨意,嘴角揚著冷笑。「這可不是冤家路窄嗎?」

  「什麼?方亭,我是……」

  「你以為你飛過大西洋,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是吧?」

  「我……」

  「狹路相逢,路窄,只容得下一個人,你說怎麼辦?」

  「你弄錯了,我不是……」

  「你不是為了找我,不用費唇舌,我還有這點自知之明。畢竟,對你來說,我是隔夜飯了,對吧?」

  「方亭,你誤會了,你誤會了,我……」

  「我誤會?哦,我用錯形容詞了,不是隔夜飯,是免洗餐具,用過就丟。」

  尋歡放棄企圖說明。「你發洩完了沒有?」

  「這叫發洩啊?嘖嘖嘖,李少白,你太小看我了。我這不過是開胃菜。在這碰到我,算你倒霉。人哪,不會好運一生一世的。你呀,」她一根指頭戳戳他前胸。「你的運氣走到我這,宣告終止。」

  他靜靜望住她。「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你又錯了,李少白。我不想的,我要是懂得用大腦想,便不會栽在你手上。」

  「我不是李少白。」

  「哦,對了,我聽說了。你在這叫李尋歡。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連這點氣魄都沒有,枉為男人哪。」

  「你聽我說行不行?」

  「我還聽說李尋歡結巴得厲害。你顯然不是李尋歡了?」

  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方亭哼哼冷笑。「不是李少白,也不是李尋歡,可你又不換張臉,教人一認就認出來,不大聰哼吧?」

  「你……」

  「不過呢,你也沒想到這麼巧,我會認識池瑛。世界真細小,是吧?」

  「你打算破壞我和池瑛?」

  「直截了當去告訴她,你是一頭披了羊皮的狼?那會傷她的心的,而傷人的心是你的看家本領,我那敢越俎代庖?」

  「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方亭。」

  「我有說你是人嗎?」

  「你何不明說,你要我怎麼樣?」

  「安安靜靜地離開,趁池瑛還沒有掉入你的陷阱太深。」

  「辦不到。我愛她。」

  「「這三個字,我也聽過。你說得還是那麼流利。」

  「我不是李少白,方亭。我愛池瑛,你不能教我就這樣離開。」

  她打量、端詳他。「你要我相信,你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了?」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什麼。你要報仇也好,報復也好,你弄錯對象了。我再說一次,我不是李少白。」

  「進來,脫光你的衣服,我就同意你不是李少白。」

  他僵硬地站著不動。

  方亭冷笑。「我諒你也不敢。」

  「沒有必要。我問心無愧。」歎一口氣,尋歡緩和語氣的說:「方亭,我很抱歉你受了傷害。但你因此在這攪和,是不公平的。我愛池瑛,你若從中作梗,那麼傷害她的便是你。」

  方亭沉默半晌。「你若玩弄她……」

  「你可以留在這觀察,或者也有助你明白,我的的確確不是李少白。」

  她思考著。

  隔了一會兒,她揚起頭,「好,我暫時不揭穿你。但願你真是浪子回頭。」

  尋歡苦笑。

  「不過,這次得照我的規則玩。」

  他掀一下眉。「什麼意思?」

  「我給你機會證明你已洗心革面,但是照我的方式玩這個遊戲。」

  「我對池瑛不是遊戲。」他生氣地說。

  「這個,由我決定。奉勸你一句,以前你法力比我高強,那是我被你的虛情假意蒙蔽了,今非昔比,你不要低估我的功力,免得自討苦吃,自取其辱。」

  尋歡覺得哭笑不得。「我應該任你宰割?」

  「我要宰你,不會等到今天。何況我只是一把水果刀,你若是有半點尾巴露出來,池媽媽一根手指就可以將你轟個粉碎。」

  「那你在這操什麼心?」

  「我心疼你呀,你給轟得粉身碎骨,我要哀慟死了。」她挽著也的胳臂。「來,今天是老友重逢的大日子,我們去給池瑛一個驚喜。」

  他推開她的手。「適當時候,該跟池瑛說的話,我會說。」

  「咦,緊張什麼?我不會告訴她我們是老情人的,放心吧。我方亭說話算話,你安份守己,真心對待池瑛的話,我一定衷心祝福你們,你我過去的情仇,一筆勾消。」

  他注視她。「你是個性情中人,方亭,李少白和你分手,是他的損失。」

  她也看著他。「我從前說你演技一流,我現在要修正一下,你的演技簡直是爐火純青。

  說你自己,可以說得像說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人。」

  尋歡無奈地搖搖頭。

  「還有,說我性情中人,對我是侮辱。我是女中豪傑,記住了。」

  ※※※

  「真想不到,原來你和方亭是鄰居。」

  尋歡對池瑛笑笑。

  現在冒出個方亭,他反而沒法告訴池瑛實情,只得繼續裝下去。

  正如方亭說的———「你才來幾天,我和池瑛從中學就是好朋友,你想她會相信誰?」

  幸而方亭信守承諾,沒有胡言亂語。

  仍然,好幾次,她害尋歡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例如,她用強調的口吻告訴池瑛,「我和尋歡有一陣子一天到晚『玩』在一起,玩得不分你我。」

  或,「他呀,全身沒有一根骨頭我不熟悉。」

  或,冷不防問他,「尋歡,你記得我屁股上那個胎記吧?」然後告訴池瑛,「他第一次看見時以為那是只蜘蛛,跳了有八丈高,嚇得臉都白了。」

  他當時真想掐死她。

  「你在想什麼?」池瑛碰碰他。

  「想……好不容……易,單……單獨和……你在一……一起了。」他牽起她的手。

  萬籟俱寂,其它人都睡了,他到院子裡思索如何應付刁蠻、有意和他過不去的方亭,卻驚喜地看到池瑛也在,一個人。

  「我以……以為你會和……和方……方亭聊……通……通……宵。」

  「我也以為她會拉著我,把沒見面這些年她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告訴我,可是她不曉得到哪去了。」

  尋歡忍不住喜形於色。「她……走了?」

  「不會,方亭是這樣的,來去若一陣風,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但是她從不食言,她說要待一陣子,不會不說一聲就走掉。」

  「可惜。」他喃喃。

  「什麼?」

  「唔,沒……沒有。瑛,我和方……方亭……其實沒……那麼……熟。她玩在一……一起的,是我……我弟……弟。她記……記錯了。」

  池瑛嫣然一笑。「方亭有很多朋友,她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

  她完全沒有受方亭的瘋言瘋語影響,尋歡放了心。

  「你不是來義診的嗎?在哪?怎麼不見你開始?」「星期……一開……開始。在山……山上。」

  「為原居民義診啊?」

  他點點頭。

  「太好了。可惜我要上課,不能和你一起去。哎,你可以叫方亭陪你,她反正沒事。她會原居民方言哦。

  就是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

  尋歡忙不迭地搖頭又擺手。「不……不……不,我們有……有個翻……翻……譯。」

  池瑛微微一笑。「你好像不喜歡方亭。」

  「怎……怎麼會。」

  「她在的時候,你一句話都不說。」

  「有她……在,話已……已經夠……夠多了。」

  他比個她多麼聒噪的手勢。

  池瑛又笑。「那倒也是。方亭中學時風頭就很勁,只要她在場,很難不注意到她。」

  「不……不要談……方亭了。明……明天你有……空嗎?」

  「我答應祖安帶他去釣魚。」

  「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了。」池瑛滿面歡欣。「你到釣魚有興趣?」

  「沒釣……釣過,你教……教我,好嗎?」

  「你應該叫方亭教你,我還是她的徒弟呢。」「我要你……教。方亭也……也要去?」

  她哈哈笑。「你怎麼很怕她似的。她比較爽朗、直率而已。你們本來就認識,你應該瞭解她的個性嘛。」

  「我說……說過,我和她其……其實不……不熟。我只見……見過她……一次。」

  池瑛困惑了。「那你和你弟弟一定長得很像。」

  「嗯,非……非常……非常……像。」

  「性情也像嗎?」

  他搖頭。「他比……比較……外向。有時他……他會假……假裝他……是我。」

  池瑛張大眼睛。「他可以裝成是你?你們有這麼像啊?難道是雙胞胎?」

  「這個……」

  「有機會,我倒想見見你這個弟弟。聽起來,他很頑皮囉。」

  尋歡做個無奈的表情。

  她咯笑。「他怎麼沒和方亭成一對呢?照你的形容,他們蠻以的。」

  「差一點……點。不……不說他……他們吧。瑛,我……我……我……」

  她迎上他些許焦急的目光。「你想說什麼?」

  「和……你一起,我很……自在。」

  「我也一樣。」

  「我……以前有……有過一……一些女朋……朋友。」

  「一些?」

  「嗯。」「現在呢?」

  「只有一……一個。」

  他專注、柔情款款地望著她,明白地告訴她,這一個就是她。

  她的心狂跳。「尋歡,你還不瞭解我。」

  他溫柔地用雙掌握住她的手。「慢……慢來,我們……還有地……久……天……長的…

  …時間。」

  「可是,義診結束,你便要回你長島的家。我不可能走。我不能離開我爸媽,也不能離開祖安。」

  「以……以後再……說。現……現在我只……希望你可……可以接受我。」

  她還不算接受他嗎?她都和他在學校禮堂差點演出親密鏡頭,爸媽就在屋內,她卻渾忘一切地和他在院子裡熱吻。

  彷彿自她的紅靨看出她的無言嬌羞,他微笑,將她擁人懷。

  「瑛……」

  「尋歡,我不能只顧眼前,不考慮以後。」

  他抬起她的下頷,望進她的雙眸。「你以為我……對你是……一段……短暫戀……情,時……時間到……

  了,一走……了之,把你拋……拋在腦後?」

  「你終歸是要回家的,尋歡。台東不比長島,這兒是個小地方,你沒法長久待在這。我沒法和一個過客談談情,而後若無其事,當作什麼也沒發生。」

  「它……已經……發生了,瑛。」他輕柔低語。「不要……否認你對我的……感情,不要碎我……的。」

  她笑。「尋歡,你不覺得太快了嗎?才幾天呢。」

  「兩情……相悅,兩心……相屬,片刻也……是永桓。」

  池瑛半晌沒作聲。

  他遂急道:「我不是說我……要的只是……片……片刻。」

  她歎息。「尋歡……」

  「瑛……?」

  「我有些事……你還不知道。我一時也還無法跟你說。」

  「每個人都……有些……秘密。」

  她的秘密可是不同「凡」響的。

  「瑛,我愛的……是你。你若是……妖魔,我也……愛你。」

  她噗哧一笑。「我沒那麼面目猙獰吧?」

  他柔柔一笑。「如果你……有一天發……發現我……不是你……所想……想像的,你會不再……愛我嗎?」

  「你?尋歡,你不是我想像出來的。我看得見你,感覺得到你。」她手掌貼著他的胸膛。

  「對我,你再真實不過了。」

  他擁緊她,下巴靠著她頭頂。

  「答……答應我,無論……如何,你要相……相信我對……你的真心。

  環抱著他的腰,池瑛輕歎。

  就算這是段短暫戀情又如何?至少她愛過,被愛過,當她有一天年老時,回首一生有段甜蜜往日可回味,不至於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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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5:13
第五章

  池瑛破曉時醒來,方亭在她床邊地板上的睡袋裡。

  她輕輕下床,一走出房間,便被尋歡樓住,給她個輕吻。

  然後他去叫祖安,她叫醒方亭,帶著池媽媽為他們準備好的野餐籃出發釣魚去。

  有尋歡和祖安在,池瑛不准方亭偷懶,以飛行代替步行。

  方亭才不理會尋歡,為了祖安,她忍耐著和大家一起走路。

  「多此一舉嘛。瞞他能瞞多久?他不可能沒有法力,受了你們一家人的阻礙,他還沒有發現罷了。」方亭嘮嘮叨叨地。

  「希望他發現的那天,他年長得足以知道如何適當的運用。」

  池瑛注視著走在前面的尋歡和祖安。她侄子一忽兒蹦蹦跳跳,指手畫腳的不知對尋歡說些什麼,一忽兒拉住尋歡的手,仰著頭聽他說話。

  池瑛既高興又心酸。

  祖安嘴裡叫她姑姑,對他而言,她等於像他媽媽。但他仍需要一個父親。

  尋歡彌補了他這方面的缺憾。暫時。

  能維持多久?

  池瑛甩甩頭,不去想它。今天出來玩,祖安難得這麼快樂,應該開開心心的。

  「你昨晚幾時回來的?」她問方亭。「跑到哪去了?我洗個澡出來,你就不見了。」

  「去找一個臭男人。沒找到。」

  「什麼臭男人?」

  「一個欠我一屁股債的爛男人。」

  池瑛笑她。「爛了,自然找不到啦。」

  「哼。」方亭朝尋歡的背影努努嘴。「你愛上那個臭男人啦?」

  池瑛瞥他一眼,看著好友。「幾時起,男人在你口中變了味了?」

  「自從我發現遊戲不是我的專利,有人比我技高一籌。」

  「是誰傷了你的心?」

  「傷心?我會傷心嗎?為了臭男人?他沒那麼大的本事。」

  「我看你也沒讓他好過。」池瑛瞭解她不服輸的脾氣。

  「那個人,不值得我浪費法力。」

  「你沒教訓他?」池瑛頗意外。「方亭,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哩。你總算比較成熟了。」

  「我們是好朋友,所以找免費送你一個忠告。池瑛,當心滿嘴甜言蜜語、山盟海誓的男人。他可以對你說的哄得你死心塌地的話,也可以一字不改對別的女人再說一遍。」

  看來方亭受的傷害很深。

  「你一定很愛那個人。你不會輕易為花言巧語所惑的嘛。」

  「哼,陰溝裡翻船。」

  「方亭,我的意思是,縱使那個人舌聚蓮花,你不為所動,他也無可奈何,這方面,你經驗老到的。所以你既付出了感情,受騙或被玩弄,亦應該算你心甘情願。他對感情不專一,若的是他,你想他、恨他,甚至因為他恨上天下所有男人,則是自尋煩惱。」

  方亭瞪她。「他在眾香國中玩得樂不思蜀,有什麼苦?」

  「表面上看起來他是不亦樂乎,可是當他玩弄的對象識破他的其面目,一一離他而去,人人唾棄他,末了,他就算塗了滿嘴蜂蜜,人家看他也是毒蛇一條。再說,你也玩過,玩樂的表面之後有多寂寞,你不會不清楚吧?」

  方亭訝然。「我只當你老老實實、傻頭傻腦,給人欺了,還要鞠躬謝謝人家,想不到你才是不露聲色的高人哪。」

  「有人欺你,是要謝謝呀,感謝那人教了你一課。」池瑛笑道。「惡人往往才是我們的良師呢。」

  方亭抱拳弓腰。「是是是,受教受教。」

  「嘿,我可不是惡人,我是好人。」

  「我最惡,我是你的至聖導師。」她們的笑聲引得前面兩個男人回頭來。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什麼……人?什麼……喜事?」

  「你是不是要和我瑛姑結婚?」

  「嗯,」尋歡不確定應如何回答。「我不……知道。」

  「哎,你們結婚,我就好像有媽媽,也有爸爸了。」祖安嚮往地說。

  「你不是有……爸爸……媽媽嗎?」

  「嘖,每個人都有嘛,不然我是天上掉下來的嗎?只是,」祖安低下頭,踢著石子。

  「我沒看過他們。他們大概也不記得我了。」

  尋歡神色一凜。池瑛不是說她兄嫂出遠門?

  「你……爸媽呢?」他小心地問。

  祖安聳聳肩。「不知道。雲遊四海吧,我猜的。爺爺根本聽不見,你跟他說:『早』,他問你:『找什麼東西!』問女麻女麻,她說:『問姑姑。』問姑姑,她說:『問爺爺。』

  我就不問了。」

  尋歡握緊在他掌中的小手。「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池韋。媽媽叫徐一夢。」

  「我幫你找……找他們。」他承諾。

  男孩仰起興奮的臉。「不能說謊哦。我不是小孩,你可不准哄我。」

  尋歡給他充滿信諾的一笑,伸出右手。祖安認真地和他握握手。

  「相……信我,祖安。」

  「我相信你。」

  繼續往前走了一會兒,祖安又問:「那,你是不是要和我瑛姑結婚?」

  這次,尋歡對他眨眨眼。

  「找到你……爸媽……再說。」

  祖安滿意了。

  「我喜歡你,李叔叔,我想瑛姑也很喜歡你。」

  希望她喜歡到願意嫁給他———當她知道他對她有所隱瞞之後。

  「我也……希望。」他喃喃。

  「哎呀,她一定喜歡的啦,不然她不會和你吉土吉士。」

  「吉士吉士?」

  祖安把手指放在嘴邊,做出嘖嘖聲。「Kiss,Kiss。吉士是我爺爺說的。他也喜歡你。他很喜歡吉士,女麻女麻不給他。」

  尋歡朗聲大笑。

  「這個人,老少都被他迷得團團轉。」方亭咕噥。

  池瑛瞥瞥她。「你連他一起仇視啊?」

  「他不是男人嗎?你敢說他沒有對你甜言蜜語?」

  「他……」

  「你看看我,身經百戰,攻無不克,最後還是慘遭滑鐵盧。你一次變愛都沒談過,天真、單純,他要把你玩在掌心,太輕而易舉了。」

  「我相信尋歡不是這種人。怎麼搞的?昨天你興匆匆等不及的要見他,見到了,發現是鄰居,反而一個勁兒的要我相信他是一頭色狼。」

  「正因為我和他相識,我對他的為人和底細一清二楚。」

  「他說和你沒那麼熟。你是不是把他弟弟當成他了?」

  「他……」

  「快點嘛,瑛姑,方姑姑,你們走得好慢哦。」祖安大喊著催她們。

  「來了,來了。」池瑛加快腳步。

  而方亭那句「他只有哥哥,哪來的弟弟」,就此被打斷。

  到了溪邊,祖安識途老馬似的拿著釣竿,自個到他的老據點,熟練的裝上餌,神閒氣定的等魚兒上釣。

  尋歡遠遠看著他。「你常帶……帶他來……來釣……魚?」

  「差不多假日都會來。」池瑛說,「最初時我們是全家出動,後來只剩下我和祖安。」

  「他是……個好……好孩子。」

  「你要站在這,欣賞這個好孩子,還是拿起釣竿,和他一較長短?」

  他轉向她,挑挑眉。「我應……應該輸……還……還是……贏?」

  「我想他需要的是個勢均力敵的對手。」

  池瑛遞一根釣竿給他。

  「我真……真的沒……釣……釣過魚。」

  「很簡單。你只要裝餌,甩魚線,然後等。」

  「等……什麼?」

  「看有沒有魚上當啊。」

  他懷疑地看看清澈的溪流。「這……裡真……真的有……有魚嗎?」

  「等一下就知道囉。」

  「這裡當……當然有……有魚啦,」方亭現在才走到,在他們後面,惡意地學尋歡結巴的語調,「把釣……釣竿釣……釣住池……池瑛,」她喘一口氣,「就是一條現成的大魚啦,還是美人魚哪!」

  尋歡抿嘴不語。

  「方亭,你來教他。」池瑛說。

  「我才沒那麼衰呢。」

  「方亭!」池瑛的聲音中略帶警告的意味。

  「不聽善人言,吃虧在眼前。」方亭嘀咕。「這樣吧,我在旁邊做技術指導,你呢,做他的現場指導。」

  她找了塊表面平滑的大石,躺下來,閉上眼睛。

  「李尋歡,你安分點啊,要是藉故吃豆腐,我保證教你噎死。」

  池瑛知道方亭怕她吃虧,可是她不喜歡方亭如此令尋歡難堪。

  她向方亭說:「你在這盡情做日光浴,我們轉移陣地,不打擾你。」

  她拉著尋歡走到溪的另一頭。

  「對不起,」她向他道歉。「方亭心情不好,她不是針對你。」

  他微笑。「不……不要緊。」

  四下環顧,他皺皺眉。「我們會……不會……離祖安太……太遠了?」

  「這裡的溪流很安全,不用擔心。」他對祖安的關心令她很感動。「祖安對這一帶很熟悉,他曉得他不可以走到危險的地方。」

  尋歡很快就學會將釣線甩出適當長度,沉穩地握著釣竿。

  「哇,馬上就有點職業釣者的架式了。」池瑛誇他。

  他咧嘴一笑。「名師……出……高徒。瑛,謝……謝……你。」

  「哎,是你聰明,學得快。」

  「我是謝……你沒……沒有理……理會方……亭。她不……要你和……我在……一起。」

  池瑛歎一口氣。「她以前只是淘氣,不曾這麼尖銳刻薄。不過她是好意。她……」她停口不語。

  尋歡接下去,「她……怕你受……騙。我不會…傷害你,瑛。」

  但有朝一日他一去不返,她還是會心碎的。

  池瑛笑笑。「你平常做什麼消遣?」

  他定定望住她。「你不相……相信……我。」

  她垂下眼瞼。「我們不要談這個吧。」

  他急切地雙手握住她的手。「瑛……」

  「你的釣竿!」

  被他忘情地松落的釣竿,正隨水流而下。

  那根是池瑛的釣竿。

  尋歡立刻涉水追去。

  「哎,算了,尋歡,只是一根竿子而已,不要撿了。」池瑛在岸邊喊,著急地招手叫他回來。

  他幾乎要抓到它了,但他才彎身,水流又將釣竿衝向下游。

  「尋歡,不要了,去了就算了!」

  但他不死心地繼續追,身上衣服濕了一大半,當他穿著運動鞋的腳在覆滿青苔的石上滑一跤,整個人跌進水裡時,池瑛驚惶不已。

  早已聞聲而來的方亭,自尋歡跳下水,就納悶地旁觀著。

  他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他可以很輕鬆的令釣竿乖乖回來的。

  難道,他真的不是她所認識的李少白?她認錯了?世上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嗎?

  正當她納罕不解,而尋歡臉朝下跌進水裡的當口,他的身體突然凌空飛了起來。

  這才對嘛。方亭抱起雙臂。她怎麼可能認錯他呢?

  「哇,好!」祖安呆呆張大了嘴和眼睛。

  沒有人看到他幾時跑過來的。

  哦,糟糕。池瑛暗暗呻吟。

  不過剛才那個關頭,她無暇考慮太多,腦子只裡有一件事:尋歡要淹死了。

  尋歡的身體飛到岸上,然後他站不住,軟軟倒下來。他的雙眼緊閉。

  池瑛悄悄鬆一口氣。還好。祖安那方,比較好解釋。

  方亭可又呆住了。

  「怎麼?不是他自己……」池瑛跪坐下來,為尋歡做人工呼吸。

  「厲害!真的很厲害啊!」祖安興奮地跳來跳去。「好,姑,你好威猛哦。」

  尋歡張開嘴,噴了幾口水,然後嗆咳起來。

  「你看著他一下。」池瑛對方亭說。

  她把祖安遠遠拉開。

  「好,姑……」

  「不要再好啦。你看見的事,不可以告訴李叔叔,知道嗎?」

  「啊?為什麼?」

  「不准說就對了。跟任何人都不許提起。」

  「嘖,他飛起來他自己知道啊。」

  「他不知道,他昏過去了,我剛剛才把他救醒,你看見的。」

  「我也看見他飛呀。」

  「我沒說你沒看見,我是叫你保守秘密。你能保守秘密嗎?」池瑛伸出小指。

  他不大願意地瞅著她。「你告訴我不可以說謊。」

  「我不是要你說謊,是叫你不要說,這不一樣。」

  「不說會很難過。我會憋死,會憋得肚子痛,會頭痛,會……」

  「你保守秘密,我把這個功夫教你。」

  祖安眼睛一亮。「什麼時候?現在?」

  「李叔叔走了以後。」

  他把臉沉下來。「我不要他走。他走去哪?」

  「他不住在這,他遲早要回家的。」

  「他現在住在這,我們家也是家。」

  池瑛一怔,沒想到這孩子對尋歡的感情已如此深。

  她自己何嘗不是?

  她卻不能大聲的說:「我不要他走。」

  「我們家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家。」池瑛柔聲安撫,讓你住別人家一輩子,不回家看你的父母家人,你肯嗎?」

  「我的父母八輩子也沒來看我。」

  池瑛語塞。稍後又哄誘道:「李叔叔不走,我不能教你功夫,這是秘密,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那算啦,你不要教我好了。我保守秘密,用李叔叔不走做交換。」

  她來得及想出如何回答他之前,他轉身跑回去尋歡身邊了。

  她看著祖安急切關心的臉,看著尋歡做個手勢保證他沒事,看著男孩投向尋歡,看著尋歡樓抱著他,拍著他的背,看著看著,她淚眼模糊了。

  忽然,她的下半身被潑濕了。

  方亭拿著茶壺站在她面前。「你瘋啦?幹嘛潑我一身水?」

  「我告訴那個白癡蛋,我們兩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從水裡拖上岸,不潑濕你,一會兒你怎麼向他解釋你下了水,褲子、鞋子都幹幹的?」

  「哦。」池瑛呼一口氣。「他相信嗎?」

  「他愛信不信,我可不是為了他的信心而活。你怎麼不問問我?我真不敢相信,身懷絕技,騙了我這麼久。

  原來我一直在班門弄斧。」

  「噓。」

  「這麼遠,他聽不見啦。」方亭用力抓牢她的手。「難怪我們一見就投緣,我把別人唬得呆掉時,你完全無動於衷,結果是你根本知道怎麼回事。」

  池瑛微笑。

  「我崇拜了你多久啊,心想,怎麼有這麼冷靜的小孩呀。」

  「小孩!我都中五了。」

  「我覺得你不嘛。哦,好棒哦,池瑛。」方亭抱住她。「以後我們可得好好切磋切磋。」

  「不不不,」池瑛連忙搖手。「我肯定沒有你強,剛才我一時情急,才……你千萬別說出來。」

  「他張開眼睛時,第一句話就問:『池瑛呢?我怎麼了?』我就知道他不知道你用法術救了他,舉一反三,他也不知道你有法力。笑話我都不知道,他怎麼可能知道!」

  「你一定不可以告訴他。」

  「放心,你的秘密在我這,安全得很。」

  方亭仍有一事不解。

  李尋歡可以自救,他卻差點淹死。

  李少白自信得很,自視法力無邊,一有機會,巴不得招搖過市。

  李尋歡則內斂、穩重。而且他顯然沒有法力。

  李尋歡若不是李少白,那,他是誰?

  ※※※

  眾人皆睡後,方亭溜上閣樓。

  她一副門外,門立即由內打開。

  嘿,他等著她呢。

  「你到底是……」

  「誰」字還來不及出口,一張火熱的嘴唇蓋住了她的質問。

  這張嘴,這飢渴的吻法,她太熟悉了。兩人的層與舌糾纏了一陣子,分開,方亭喘一口氣,刷地給他一巴掌。

  「什麼……」他說。

  「混蛋,我就知道是你!」

  罵完,她拉下他的頭,用更火熱、更飢渴的吻懲罰他。

  他們一路吻上了床,兩人的衣服掉了一地,門無聲自動關上。

  ※※※

  方亭不知又到哪去了。

  樓上的閣樓又傳來震動的聲音。

  池瑛想,也許尋歡睡不著,採用了她的建議,在做掌上壓。

  他做了好久,終於靜止時,隔不了一會兒,又開始了。

  池瑛真想上去約他到院子裡聊聊,或出去散散步。

  最好不要,養成習慣,以後他走了,她失眠時,怎麼辦?

  她歎一口氣,翻個身。

  不知道義診時間有多久?

  她不希望他走,但是他既然一定會走,不如早些離開,她也好早些結束這種折磨。

  池瑛在翻來覆去的輾轉中,聽著樓上的動靜,好不容易才闔上終於疲倦不堪的眼睛。

  彷彿只睡了片刻,她就醒了。

  和昨天一樣,方亭在睡袋裡,睡夢酣然,好像她夜裡不曾消失過。

  池瑛搖搖頭。

  口頭上恨得咬牙切齒,內心裡,方亭還是愛著那個男人的,儘管他用情不專,傷害了她。

  昨晚就寢前,她對方亭說:「你不必睡地板,用睡袋,我的床足夠容得下我們兩個的。」方亭說:「我怕睡得迷迷糊糊,把你當男人,對你上下其手,你不明就裡,以為我是變態,豈不糟糕?」

  池瑛緋紅了臉,引她好一陣大笑。

  早晨時,尋歡進來,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

  他幾乎整夜都在做掌上壓哪。

  池瑛同情地看他一眼,但她自己也不過才睡了不到三個小時。

  「義診多久?」她問他。

  「一……一個星……星期。」

  「哦。」她悵悵然。

  若有所失地,她安慰自己,一個星期很快就會過去了。

  整天裡,她神魂不定的老想著:一個星期,一個星期……

  她那三個星期六不請自來地到她家的女同事,都盡量避著她,一不小心和她正面相對,露個尷尬的笑容,立刻走開。

  她們大可不必如此不自在。不自在的其實是池瑛。

  方亭那天捉弄她們,弄到她們幾乎是落荒而逃,使得池瑛心裡很過意不去。

  她把她們送的水果籃帶到學校,說是借花獻佛,請她們分享,她們臉色才好了些。

  中午有學生傳報有人找她。

  池瑛以為又是尋歡,卻是方亭。「我要走了,來跟你說一聲。」

  「走?為什麼?不是說好住些日子的嗎?」

  池瑛奇怪地看著方亭。

  她這個凡事不在乎、豪放不羈的朋友,突然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樣。

  「對。我……嗯……臨時有……有事。」

  「你學尋歡學上癮啦?」她們同時笑了。

  「那個……臭男人。」

  「你今天說臭男人的口氣沒那麼臭了耶。」

  方亭笑得不大自然。「總之,我改天再來看你。」

  「到底怎麼了嘛?我知道你要走是攔不住你的,可是,你看你。」

  方亭心虛地看看自己。「我怎樣?」

  「我哪知道?你變得不像你了。」池瑛打量她。「你不是臨時有事,你可以告訴我嘛。我招待不周?」

  「嗟,我還用得著你招待嗎?我在你家出在我家自由快活。」

  「那是為什麼?祖安說話得罪你了?他是個孩子,有口無心,你別和他生氣吧。」

  「我將來要是生個男孩,就要個像祖安這樣的兒子。」

  「不是祖安,是誰?」池瑛一頓,恍然大悟,「你和尋歡吵架了?」

  「嘿,我今天起來到現在還沒和他打照面呢。」

  「他上山義診去了,我本來想你正好可以幫他,不過他說他們有個翻譯,你反正不知怎地看他不順眼,我就沒提。」

  「池瑛,你最討人喜歡,也最討人厭的,就是心地太好,人為人著想。」

  池瑛搖搖頭。「你今天真的不對勁。你不說清楚,不准你走。」

  「我要是說清楚,你恐怕要和我一刀兩斷了。哦,該死,我這張嘴。」方亭沮喪地打自己一下。

  「你把我弄糊塗了,方亭。」

  「糊塗是種福氣,池瑛。不論如何,我們永遠是好朋友。」

  「方亭……」

  方亭已立地消失。

  露出不知幾時站在那的,是那三個女老師其中一個。她當然看見了方亭眨眼不見,驚駭、錯愕地,眼睛、嘴巴都張得大大的。

  「哦,要命。」池瑛喃喃。

  「她……她……她……」女老師指著方亭原來站著的地方,結結巴巴說不出話。

  「誰?」池瑛裝作不知,四下環視。

  「就是……」女老師用力吞嚥一下,「她……她……你……你那個……朋友。」

  「我哪個朋友?」

  「那個……就是……在你家……那個……」

  「對呀,我朋友是在我家。」

  池瑛轉身走向辦公室,女老師跑來拉住她。

  「我看見她……就在這,剛才……我看見她……」

  「她在這?你一定眼花看錯了,洪老師。剛才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你和她……說話,我聽見……」

  「我在自言自語。」

  「不……不……我看見……」

  方亭,你給我回來,你怎麼可以在學校走廊演出這一招!池瑛默喊。

  「呀,洪老師。」方亭由走廊另一頭,洪老師的背後出現,「你能不能幫我叫……哎,池瑛,我正要找你呢。」

  洪老師轉身瞪著若無其事的方亭,彷彿看見了鬼似的。

  方亭對她嫣然一笑。「謝謝你,洪老師,我已經找到池瑛了。」

  「不……不客……氣。」洪老師給施了咒似的,眼睛發直,臉色蒼白,僵硬地走了幾步,然後逃命般奔往辦公室。

  「看樣子李尋歡的結巴,嚴重的污染到學校裡來了。」方亭咯咯笑。

  池瑛瞪她。「你快把人嚇死了,還笑。下次請你選擇時間、地點演出你的神力行不行?」

  「是,池老師。」方亭向地敬個禮,做個鬼臉。

  「拿你投法子。還有,話沒說完,你怎麼可以說走就走?」

  「咦,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想過了,你是對的,我是應該說清楚才離開。」

  池瑛等著。

  「池瑛,」方亭看著她。「我愛李尋歡。」

  池瑛先是一怔,彷彿沒聽清楚,繼而身子一震。

  「我不是在你家遇到他才愛上他,你知道,我原來就認識他。所以,不算橫刀奪愛。」

  「本來就不是。」池瑛很輕地說,怕她顫抖的聲音洩漏她的心痛。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

  「謝謝你。」

  「他很喜歡你,就像我喜歡你。我原先誤會他了,他對我和他對其他女人不一樣,他向我解釋過了。」

  池瑛腦子裡在聽到方亭說出她愛李尋歡時,轟然一聲,現在只有一片空白。

  她胸口發痛,感到呼吸困難。

  「是,我很為你高興。」她低語,覺得喉嚨乾澀。

  「但是他花名昭彰是事實。我現在告訴你,以防我走了以後,他對你獻慇勤,玩性不改,你上他的惡當。」

  池瑛苦笑。「那麼你應當留下來看住他才對。」

  「不,你幫我看住他,我信任你。他托我做一件事,我辦好就回來。」

  池瑛注視方亭離開。這次她規規矩矩走出校門。

  這次她沒有留她。

  所以她稍早表現得那麼怪異。池瑛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辦公室。

  她應該高興才對。她不必再為要不要接受尋歡的感情自我掙扎。

  她也應該真心地為方亭高興。當她那麼說,她是真誠的。畢竟,如此表示方亭有所歸屬。

  池瑛知道由於方亭的父母不和,她一直缺安全感。

  或許這樣是最好的,尋歡的成熟、沉穩,可以彌補方亭的不安定、毛躁。

  而她,繼續她原來平靜無波的生活。

  但內心裡,她知道,她的心要過很久才會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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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5:43
第六章

  「你在躲……躲著我。」

  老是認為池瑛醬油和醋分不清楚的池媽媽,這天叫她去替她買一瓶醬油。

  尋歡跟了出來,在街上拉住她。

  她勉強笑笑。「哪有?我們天天見面,不是嗎?」

  過去兩個晚上,她夜夜反覆難以成眠,眼睛底下浮起了陰影。

  她沒有再聽見他做掌上壓,可是他的一雙眼睛也快跟熊貓一樣了。

  「你見我視……而不見。」

  池瑛看看來往行人。「我要替我媽買東西,她等著用,有什麼話,晚上再說。」

  「吃……過飯,你就……躲起……起來了。」

  「我最近學校裡比較忙,需要早點休息。」她支吾其詞。

  「瑛,我……做……做錯了……什麼?」

  「不要胡思亂想。」他叫她的柔和音調,切割著她。「放開手,尋歡,人家都在看了。」

  「我不……管。我有話……說。」

  她想擺脫他。他用眼神懇求她。

  她想,他只要如此看著她,她似乎立刻失去自主能力。

  「好吧。但你不要這麼拽著我,好像我是逃妻似的。」她咕噥。

  明白了自己用了怎樣的形容,她不禁漲紅了臉。

  他卻愉快地微笑,改牽著她的手,走到附近的小公園。

  「義診還順利嗎?」她問。

  他們的確天天見面,她也的確盡可能躲開和他獨處的可能。

  此刻,她覺得他們彷彿許久許久不見了。

  他點點頭。「剛……開始很多……人抱著好……好奇心,沒病裝……裝病,要求打……

  針,拿藥。」

  「嗄?」

  「多半是……老年人。好像是把義……義診當……成發……發放……救濟金。」

  「你怎麼辦?我和一些原居民接觸過,年輕一輩還好,年長者都很固執,不遂他們所求,他們會堅持到底的。」

  「對,所以只……只好給……他們……打……打針。」

  池瑛張大眼睛。

  他笑。「他們很……快發……發現……不好玩,打……打針會……痛,就只要……拿藥。

  「老天。」

  「這種……情形,打的……針,給……給的藥,都是維……維……」

  「維他命?」

  「對。」

  池瑛也笑了。

  「我班上有些原居民子弟,聽他們說,你們這些醫生非常受歡迎。」

  最受歡迎的,是尋歡。聽學生的形容,池瑛馬上知道那個最帥、最可親的醫生是誰。

  尋歡笑笑,握著她的手,在亭中石椅坐下。

  「我知道。我問……一些小孩,他們……認識你。你是……好老師。」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我……想念……你,瑛。」

  她低下頭。不行,他的雙眼似乎具有魔力,她不能和它們相對。

  「我還……沒有謝……你救……救了……我。」

  「那沒什麼。」

  「看……著我,瑛。」

  「不行。」

  她站起來,走到亭子另一邊。

  「沒關……系,我……」

  「有關係。我和方亭是好朋友,多年的好朋友,我……不能。我們……不能。」

  「方亭?」尋歡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將她轉向他。「干她……何事?」

  「她告訴我了。不要這樣,尋歡,我不認為你是個對感情不負責任的人,不要破壞我對你的印象。」

  他定是望住她。「我不……明白你……說什麼。方亭……告訴你……什麼?」

  「她愛你,尋歡。你也許真的只見過她一次,但她自那時起就愛上你了。」尋歡愕然片刻,露出笑容。「沒……這回事,瑛。她說的……是另……」

  「方亭常常胡說八道、瞎胡鬧,這件事,她卻不會拿來開玩笑。她看起來漫不經心,不大認真,其實她的感情非常脆弱,非常執著。」

  「我不想談……她,我……」

  「尋歡,去瞭解她,你會發現她很可愛。」

  他簡直哭笑不得。「我承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但……」

  「但你們覺得她太外向?為了你,她會安定下來。你既然告訴她你對她和對別人不同,就不要再三心二意。

  好好愛她,她值得的。」

  「我不……」

  「我衷心祝福你們,尋歡,你們都是我很重視的朋友。我希望……」

  「你能不能不要打斷我,讓我說句話?」他吼起來。

  池瑛驚訝地看著他。

  「我不愛方亭,我對她沒有任何感情。我愛的是你。」

  「尋歡,你……」

  「我從來沒有像吻你那樣吻過她。我說什麼呀?我根本投有吻過她。我碰都沒有碰過她。

  她壓根兒搞不清楚她愛的是誰。」

  「等一下,尋歡,你不……」

  「我還沒說完。我重視你,你在我心中的重要性無人可取代,我對你的感情絕不只是友誼而已。」

  「尋……」

  「你如果以為我只把你當朋友,我現在告訴你,你大錯特錯了。不只告訴你,我還要證明給你看。」

  他猝然拉她人懷,不大溫柔地、強制地、佔有地,他吻住她。

  這一吻,有如天長地久,直到他不得不放開她,他們彷彿還聽得到彼此血液奔流的聲音。

  「朋友會像這樣吻你嗎?你會這樣去吻一個朋友嗎?」他嘎聲笑問。

  「尋歡……」

  「你也愛我,瑛,所以,你別管方亭了,行不行?她的忙你幫不上的。如果……」

  她按住他的唇,「尋歡,你不結巴了。」

  他呆住。

  老天,可不是嗎?他滔滔不絕了老半天。

  都是給她逼的。

  「真的,尋歡,你一點也不結巴了。」

  換個角度看,他不必再裝下去了,無異是個解脫。

  他松一大口氣。

  「真不敢相信。」他對她溫柔地一笑。「你說得對,我不結巴了。」

  「哦,尋歡。」她抱住他。「太好了。」

  尋歡擁緊她。「是啊,太好了。」他喃喃。

  但是方亭還是夾在中間,否則此時此刻,正是他向池瑛坦白一切的最好時刻。

  他得先解決方亭的問題。

  「我們回去吧。」

  她抬頭四望。「哎呀,天都黑了。」

  「起碼我們把話說明白了,而且治好了我的口吃。」

  他摟著她走向公園出口。

  「方亭怎麼辦?」

  我就知道。他暗暗歎息。

  「你不相信我?」

  「她說她愛你,她說……」

  「我有說我愛她嗎?她跟你說我愛她嗎?」

  「她是沒這麼說,可是……」

  「你不要操心方亭了,好不好?下次見到她,我和她談。對了,她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方亭的行蹤不定。她要來也不會先通知的。」

  「飄忽不定,怎能怪別人對她不專一?」他在喉嚨裡咕噥。

  「你說什麼?」

  「啊?沒什麼。」他乾咳幾聲。「忽然不結巴了,不大習慣。」

  他們笑著回家。

  「醬油呢?」池媽媽問,瞄著他們兩個。

  池瑛張著嘴。她完全忘記了。

  「我就知道吧。非要爭著去買,又搞不清楚。弄不清楚,買瓶醋也好嘛,空著手回來,真是。」

  池媽媽叨叨唸唸地走進廚房,確定四下無人,從櫥櫃裡拿出一大瓶醬油。

  「靠人不如靠己。」她得意地自語。用「哥哥爸爸真偉大」的旋律大聲唱道:「若問何人最偉大,就是池媽媽……」

  池爸爸晃進來,打開冰箱。

  「貝多芬怎麼死的?」他拿起一個蘋果,對著它問。

  「盲腸炎?」池媽媽猜道。

  「給你的歌聲嚇死的。」

  池爸爸咬一口蘋果,放回去,走了。

  池媽媽瞪著他的背影,沒好氣地喊:「貝多芬是聾子。當我不知道,哼。我可是『學當馬車』。」

  「是『學堂五輪』。」池爸爸的聲音從空中傳過來糾正她。

  祖安正好跑進後門,做他每天回來做的第一件事:開冰箱。「拜託,女麻,是『學富五車』啦。」祖安也來糾正池媽媽。

  「我的馬車比五輛車還要大,裝了十個輪子。」池媽媽辯完,抬高嗓門對著空中喊道:「比你的五輪多一倍。」

  「五輪真弓。」祖安說,拿起池爸爸咬過一口的蘋果,皺眉。

  「什麼功?」池媽媽大喜,看著他。「你會什麼功?」

  「嘖,五輪頁弓,一個日本女歌星啦,爺都聽她的歌。」

  祖安聳聳肩,吃起蘋果。

  「日本女歌星!」池媽媽醋勁大發,大步走出去。「老東西,幾時和日本女歌星有一腿?

  竟來嫌我的歌聲難聽。」

  池瑛和尋歡在走道,把這一場牛頭不對馬嘴聽了個一清二楚。兩人相視一眼,不禁大笑。

  池媽媽在起居室裡,對正在整理過期雜誌的池爸爸耳語。

  「配合得好,老伴,小倆口和好了。」

  她在他臉上嘖嘖親了兩下,高興地回廚房。

  池爸爸摸摸臉。「叫老伴,又說小倆口,顛三倒四。」然後他吹起口哨。

  「爸爸吹口哨。」池瑛驚訝的喃喃自語。「我從來沒聽他吹過口哨。」

  口哨馬上停止。

  尋歡微笑。「他害羞了。」

  「不會吧?」池瑛說。「我爸爸?害羞?」

  「莫背後道人長短。」池爸爸喊。

  「我們很小聲的。」池瑛喊回去。「那就大聲點。」池爸爸說。

  「戴上耳筒就聽見啦。」池媽媽在廚房喊。

  「大家都弱聽了,叫來叫去。」祖安說。

  大人們都笑起來,除了池爸爸,他又吹起口哨。

  吹的是「甜蜜的家庭。」

  眼淚不知不覺浮上池瑛眼眶。

  尋歡悄悄遞給她一方手帕,伸手摟她入他臂彎。

  時間若可以靜止,池瑛希望它停在這一刻。

  ※※※

  晚餐時,祖安又對著青菜皺眉頭。他最討厭吃青菜,說它們嚼起來像草,牛才吃草,他不是牛,理所當然不必吃草。

  哄一般小孩所說的:「吃青菜才會聰明」,或「吃青菜才會長得又高又壯」,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騙人,」他說:「你以為我才三歲啊?」

  說這話時,他的樣子真不像是三歲。

  「別皺眉頭,」今晚,池媽媽說他,「像個小老頭。」

  「這個,」他指指池媽媽夾到他碗裡的青菜,「吃下去,我就會變成老老頭。」

  「胡說。」池瑛斥他。

  「就會。吃下去,我的眉頭就一直皺,一直皺,一直皺,皺成老老頭。」

  「好,我陪你做老老頭。」尋歡吃一大口青菜。「不過我年紀比你大,我會是老老老頭,你得吃得比我多才追得上我。」

  祖安才不想變成老頭,可是他不接受尋歡的挑戰,他便輸了,那可是很丟臉的。

  於是,不到一會兒工夫,一盤青菜見了底。尋歡沒有故意讓他,他「爭」得很賣力,祖安輸得心服口服。

  「明天,看我明天打敗你。」

  「朋友,我一定奉陪。」尋歡偷偷向池瑛眨眨眼。

  「唉,男人。」池媽媽說。

  聽到自己從小傢伙、小東西,升格為男人,祖安好不得意。

  「算我一份,」池爸爸忽然清清楚楚接他們的話,「不相信有人老得過我。」

  「耶!」祖安跳起來歡呼。

  「今天不算,我只吃了一口。」池爸爸埋怨。

  「爸爸,你今兒個怎麼了?」池媽媽笑吟吟取笑他。「睡醒啦?」

  「嗟,我口齒伶俐得很,不像有人,給結巴巴。」他丟給尋歡一眼,「你今兒個怎麼啦?」

  「我……」

  「今天星期幾?請報時。」

  「李叔叔,你教我科學常識好不好?」

  「好。」

  三個男孩都走了。

  「去去,你也去。」池媽媽趕池瑛。

  「去哪?」

  「買醬油。」

  「飯都吃完了,買什麼醬油?而且你明明有醬油嘛!」池瑛搖頭。「媽,你別管這件事好不好?」

  「你嫁不嫁沒關係,把自己泡在渾水裡,還拉人家下水,那才糟糕。」

  池瑛失笑。「媽,你說什麼呀?什麼渾水?什麼嫁不嫁?誰向我求婚了?」

  「誰要向一個冥頑不靈的硬石頭求婚?」

  「誰是硬石頭?」

  「難道是我?我出去不說,人家也看不出我做了祖母,是我潔身自愛,不然不曉得多少人……笑什麼笑?沒個正經。」

  池瑛咬住嘴唇。

  「我剛才說到哪?」「說你是硬石頭。」「亂講,我說的是你。」「有其母才有其女嘛。」

  「硬石頭這部分,你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總之,你雖然天生結構和別人不同……」

  「結構?」池瑛忍不住又笑。「我哪裡結構不同啦?」

  池媽媽白她一眼。「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沒什麼好自卑的。說到這個,我就有氣。

  你為什麼自卑呢?我真是不明白。」

  「我沒有自卑呀。媽,你今天怎麼語無倫次的?」

  「你不交朋友,也不做些女孩子愛做的事。讀書時除了上學便待在家,現在還是一樣。

  不是自卑感作祟,是什麼?」

  「我覺得我和大多數人格格不入,不表示我自覺不如人。至於女孩子愛做的事,你指哪些?」

  「就一件,你就從來不做。」

  「什麼嘛!」

  「戀愛。」池瑛半晌不語。

  「媽,你從不叨念我這些事的,我以為你瞭解。」

  「我會讀心術,可不會穿心。同類你不交,非同類你認為不合適,你要怎樣的人才肯嫁?」

  「嫁?」

  「我的女兒何等不凡,自然是要嫁,絕不可不嫁。」

  池瑛噗哧一笑。「我等著夠資格令我肯嫁的人出現啊。」她起身擁抱池媽媽一下。「媽,你真可愛。我愛你。」

  「愛我有個屁用?你嫁給我嗎?」池媽媽嘀咕。

  「我還是去買醬油好了。」

  她走出廚房才恍然,池媽媽的所謂買醬油,是要她去和尋歡在一起。

  他和祖安在書房。自從他來以後,祖安再也不纏著姑姑陪他做功課了,他現在心目中的最佳導師是小李飛刀。

  祖安的班導師今天還誇讚池瑛督導有方,她說祖安近來功課做得好極了,不但規定的作業做完,還會舉一反三,在作業簿後面提出問題反問老師。

  尋歡該不會指導外加捉刀吧?

  她躡足到書房外,推開一點門縫,正好聽到尋歡問祖安,「你認為呢?」

  祖安偏著頭思考。「不知道。」

  「再想想看。」

  祖安拿筆搔搔頭,用力地想。

  「好像……不合理。」

  「好像?」

  「不合理。」

  對祖安自行修正的堅定語氣,尋歡給予獎勵的一笑。

  「那你要如何找出它的合理之處?」

  「問老師。」

  「好極了,祖安。」

  「嘖,麻煩死了。你可以告訴我嘛,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

  祖安的口吻充滿崇仰,對他而言,尋歡顯然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我是可以告訴你。」尋歡溫和地說,「不過我告訴過你,祖安,有問題應當先請教你的老師,這是對老師的尊重。老師實在無法為你解惑時,你再另外請教他人,這是你求知的精神。」

  「老師不知道,我知道時,不可以自誇,要謙虛。這是為人子弟的禮貌。」

  「對極了。」

  「嘖,你教我的嘛。」

  「來,下一題。」

  池瑛悄悄退開。

  她一喜一憂。喜的是,有尋歡的教導,無疑的,祖安將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好孩子。

  憂的是,他最多只能教祖安到這個星期。

  那,只剩三天了。

  尋歡自書房出來時,已不見池瑛的身影。

  她又躲到她房間裡去了。

  他考慮片刻,泱定將找她的渴望壓抑下去。

  這個星期結束前,該處理、解決的事,必須完成。他的時間不多了。

  ※※※

  池瑛剛躺上床,一個人平空在她床邊冒出來,嚇得她坐直起來。

  「誰……方亭!」她意外又高興。「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方亭仍是一身飛行裝束,摘下帽子,一頭發曲長髮如飛瀑飄下,她的美狂野而熱力四射。

  尋歡怎會對方亭無動於衷,看上她這個連塔裡的花都稱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塔角一枝草的女人?

  她媽媽說她自卑,或許是有幾分道理。

  用手指爬梳頭髮,方亭瞅著池瑛。「這話沒有弦外之音吧?」

  「什麼?你想到哪去了?」

  池瑛有些生氣,但想到黃昏時和尋歡在公園亭子裡吻得難捨難分,又對朋友有些歉疚不安。

  「好吧,算我多心。」方亭展顏。「「對不起啦。」

  池瑛苦笑。

  「不要生氣嘛。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不相信的是他。不管我愛不愛承認,他是有他的魅力的,只要略一施展,很少有女人抗拒得了,何況他親口告訴我他喜歡你,他覺得你與眾不同。」

  至少關於尋歡的魅力令人難以抗拒,方亭說得一點沒錯。

  「你不是說,他喜歡我是像你喜歡我一樣?」池瑛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卻心如刀割。

  「他一張嘴甜如蜜,為求達到目的,什麼話說不出來?所以我有空就盡快趕來看看。他若看準你單純好騙,我肯定不饒他。」

  尋歡想腳踏兩條船?池瑛不相信。

  但她不能對方亭說尋歡愛的是她,方亭會傷心死了。

  「他現在在幹嘛?」

  「剛陪祖安做完功課,我聽到他上去閣樓了。」

  「他沒有騷擾你吧?」

  池瑛搖搖頭。

  方亭很高興。「算他識相,這次也許真的改頭換面了。浪子回頭金不換,是吧?」

  池瑛點點頭,難過得不想說話。

  「你知道,池瑛,我差點以為你已經愛上他了呢。你看到他時,整個眼神和表情都亮了起來。」

  「你看錯了。」池瑛淡淡地說。「我只是覺得他人蠻不錯的。他不像你形容的那種花花公子。」

  「在你這種小乖女面前,他露出本性,不把你嚇跑才怪。那他只好去住酒店,哪裡能在這白吃白喝白住?」

  「不要這麼說,尋歡在這幫了我們不少忙。」

  「聽你叫他尋歡,實在很奇怪。」

  脫口而出後,方亭立刻記起少白要她暫時別說出他的其名,以免池家人對他「另眼相看。」

  她嘲諷他:「你也知道你的惡名留下的惡果啦?」

  他一吻她,她馬上百氣全消。

  「我是說,」方亭連忙修正,「我以為你們都叫他小李飛刀。」

  池瑛笑笑。「你上去看他吧,不要在這瞎扯談,坐立不安的。」

  「那我就不客氣啦。」

  閣樓沒開燈,也沒人,方亭奇怪地張望時,暗裡一雙手驀地把她抱起來,丟在床上,接著就迫不及待脫她的衣服。

  她咯咯笑。「討厭,嚇人一跳,想我嗎?」

  「去那麼久!」他埋怨。

  「哼,試試你的定力。」

  「我安分得很。哎,你這個什麼東西?想想辦法好不好?」

  「你功力退步啦?」

  「這可是你自找的。」

  他手一場,她的連身飛行裝連同內衣褲一併散開,變成碎片。

  方亭一上閣樓,池瑛即離開房間,下樓走到庭院。

  她無法忍受坐在房裡,知道他們就在樓上,知道他們一定會……

  會嗎?尋歡會不顧及她就在樓下?

  但,她看不見,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像吻你那樣吻過她。

  池瑛雙手抱著頭,吞下痛苦的呻吟。

  是她自己說的,即使男人不專一,女人既付出了感情,受騙或被玩弄,亦是心甘情願。

  不,她不怨也不怪尋歡。怨怪別人,彷彿自己不必負責任。但她並沒有被迫喜歡他,他亦不曾勾引她。

  尋歡是令人無法抗拒的,但她若是男人,只怕也不能抗拒方亭。

  只是,她不要夾在中間,否則當她開始自怨,豈不更悲慘?

  ※※※

  早上池瑛不想和尋歡及方亭照面,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因此她一早就出門,留了張字條,請她媽媽轉告,麻煩尋歡上山前代送祖安上學。

  其實她這是多此一舉,過去幾天,都是尋歡帶祖安去學校。

  「池老師,你是不是生病了?」

  當天,不曉得多少老師和學生問她這句話。

  池瑛照鏡子,看到一張戴著黑眼圈的蒼白的臉,果然一副病相。

  平時頂多和她碰到面,淡淡打個招呼的老師們,都來噓寒問暖,殷殷關切,還有老師叫她請假回去休息,願意代她的課。

  班上的學生今天格外聽話守規矩,甚至有好些個學生,下課時間搶著輪流給她倒熱開水、倒茶。

  池瑛感動得盈淚欲泣。

  看來長久以來都是她自覺與「人」不同,盡量和其它人保持距離,擔心一個不留神,人們會發現她非尋常人,用異樣眼光看待她,無形中,造成了和同事問的疏離感。

  久而久之,她忘了她才是製造距離的人,而當他們以為她需要幫助,一個個都將溫暖的友誼,雙手捧來給她。

  教務長的弟弟尤其殷切,只差沒有把醫生請來教室為她診病。

  「我真的沒事,」池瑛再三向他保證,「只是沒睡好而已。」

  「池瑛,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但我們可以做朋友的,是吧?」

  「我們當然是朋友,趙老師。我們是朋友和好同事。」

  趙家平外貌平平實實,有些女老師打趣他「信用可靠」。他給人的感覺的確如此,可靠、可信賴。

  「不要說配不配。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應該是我配不上你。」

  「那麼,是我們沒有緣分。」

  是的,她和尋歡大概也是沒有緣分吧。

  「既然你沒有不舒服,不知道你今天放學以後有沒有空?」

  池瑛如果再拒絕,便是不知第幾百次拒絕他了。

  而他已表明放棄追求,只要求做朋友,她再回絕,就其是拒人於千里了。

  可是,她要是這次答應他,下次呢?

  彷彿看出她的為難,趙家平補充說道:「今天是校長的生日,校長夫人在家宴請所有的老師,給校長慶祝。」

  「啊,我不知道今天是校長生日。」

  「其實是老師們想請校長吃飯。這學期結束,校長要退休了。」

  距學期結束,剩下不到兩個星期。這件事,池瑛居然沒有聽聞,她感到十分慚愧。

  「大家想藉著給校長慶祝,順便為他送別。校長夫人不要大家破費,主張在家裡吃,她做些家常菜,大家聚聚。」

  「我太不關心學校的事了。」她難為情地低語。

  「你是個關心學生、愛護學生的好老師,人人皆知的。老師的職責不就是如此?其餘不過是閒瑣事,但若能偶爾參加類似的聚會,老師間互相教學交流,交換心得,也是蠻好的。」

  池瑛點點頭。「我應該準備一份禮物吧?」

  「心意到就好,校長夫人聲明不受禮。我們放學以後好幾個人會一起先去校長家幫忙,你要不要一道?」

  他特別提出「好幾個人」,倒讓他瑛覺得自己太小心眼了。

  「好,我和你們一起去。」

  到了校長家,她卻看到一個她沒想到會看見的人。

  尋歡正在廚房掌廚,忙得不亦樂乎。

  「你……你在這做什麼?」她吃驚地問他。

  「你的校長夫人,是我的中學老師。」他微笑告訴她。

  「聽起來像台詞。」池瑛喃喃,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

  校長夫人走進來,解了她的疑惑。

  「是真的,尋歡是我班上的高材生。」尋歡擠擠眼睛。「身材最高的學生。」

  夫人呵呵笑。「還是這麼謙虛。既然你們認識,那最好了,池老師,請你在這幫我監督他吧,他不肯讓我進來,我怕他把我的家傳瓷盤打破光光。」

  池瑛本來是進廚房幫忙拿茶水出去的,校長夫人拿走了托盤,她頓時不知要做什麼,只會怔怔看著尋歡。

  「咦,發什麼呆?把這些菜洗一洗,夫人吩咐你幫忙,不是叫你和我眉目傳情哩。雖然我不是很介意,不過等一下有二十幾個人等著吃呢。」

  「夫人叫我監督你。」

  「哎,那是叫你幫忙的客氣說法嘛,你以為我的謙虛如何學來的?」

  她只好挽起袖子幫忙洗菜。

  直到後來校長夫人探頭進來,問還有多久可以開飯,沒有人到廚房來「打擾」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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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聚會散後,尋歡牽著池瑛的腳踏車,兩人由校長的宅邸步行回家。

  一路無語,而後,尋歡輕輕打破沉默。

  「圓月。」

  池瑛舉頭望望渾圓的明月。

  「圓月怎樣?」

  「我以為你打算永遠不和我說話了。」

  她不作聲。

  整晚她都沒有說太多話。在廚房裡時,地也不大吭聲。

  「我知道昨晚方亭回來過。」

  她瞥他一眼。「她又走了?」

  他點點頭。「至少我早上出來和下午回去時,都沒看見她。」

  她是不是在他房裡過夜?池瑛不敢問。

  她在院子裡待到過了午夜才回房間,並沒有看到方亭。

  「她又對你說了什麼?」

  「什麼意思?」

  「你今天又不理我了。」

  池瑛別轉開臉。「我要怎樣才算理你?」

  「瑛,有些事,不是你所看到的表面那麼複雜。」

  「這句話太深奧了,我不懂。」

  「你仍然認為我和方亭關係不尋常,是嗎?」

  「我不知道。你和她有『關係』嗎?」忽然覺得她的口氣太尖銳了,池瑛做個深呼吸。

  「對不起,不干我的事。」

  「如果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而且不是泛泛之交,我絕不會說不干我的事。」

  池瑛站住,瞪他,「方亭敢作敢當,敢愛敢恨。她和你若只是泛泛之交,她不會明知你對她無意,無聊的糾纏你,又提醒我小心防範。」

  「防範我?」

  「她怕我受騙。」

  「她對你的忠誠、真摯,今我感動,可惜她自己是非黑白真假不分。」

  「什麼意思?」

  尋歡歎一口氣。「她以為的我,不是我。」

  「不要打啞謎。」

  「我說得很明白。本來我不想告訴你,我想你不會相信———而看來我料得不錯。可是方亭食言,在我們中間作怪,我若任她胡搞下去,就會失去你。」

  「你並沒有得到我。」

  尋歡的臉微微變色。

  「你不想告訴我的是什麼事?」

  「你全心全意相信方亭,她說的任何話你都一字不漏吞進去,我說的,有用嗎?」

  「方亭沒有騙過我。她也許好玩,有時有些誇張,但她沒說過謊。」

  「我騙了你,對你說過謊?」

  「我不知道。或者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方亭擔心我被你騙,既然你似乎比我瞭解她,知道她一些我不知道的另一面。」

  「我不比你瞭解方亭。我告訴過你我只見過她一次,而且是遠遠看見她,只看了一眼,連句話都沒說。」

  「那麼你一定觀察人微,就那麼遠遠的一眼,你就可以斷定她是個是非黑白其假不分的人。」

  尋歡咬咬牙,又無奈地搖搖頭。「假如方亭是男人,你這麼護著她,我想我會揍她一頓。」

  「看不出來,你竟有暴力傾向。這是表示你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是嗎?」

  「謝謝你沒有說是黑暗面。」

  「心照不宣就好了。」

  也不曉得為什麼,池瑛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

  尋歡也笑了。「瑛,我們能不能撇開方亭?就你和我,不是單純得多嗎?」

  「我就是人單純了,單純到大概近於愚蠢,所以方亭老要扮演我的騎士。」

  「可惜她沒有生為男兒身。」

  池瑛瞅著他。「你真要和她動手,她未必會輸。」

  他苦笑。「我已經輸給她了,不是嗎?你對她深信不疑,對我則半點信任也沒有。」

  「這無關信任,尋歡。」靜默半晌,她說:「你和方亭,你們都有種光芒四射的特質,在一起,你們會是很出色的一對。」

  「於是你慷慨地把我讓給她?你得教教我如何寬大我的心胸,池老師,因為若有人和我爭你,我做不到拱手相讓,安靜的走開。」

  「很簡單。」

  她舉步走開,他一伸手就攫住她。

  「真要命,瑛,你根本不明白,方亭要的不是我呀!」

  她扭頭瞪他。「你家很有錢?她要的是你能給她的名利、地位和權勢等等?尋歡我們談的是我的好朋友,你忘了,我對她知之甚詳。」

  「你看連續劇太多了。我沒說她要的是那些東西。她要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人,她錯把我當成他了。」

  「你才看了太多情節錯綜複雜的文藝小說了。接下來你要告訴我,這另外一個人正巧是你的孿生兄弟,你們的長相、身材、性情,不分軒輊,以致沒有人分辨得出誰是誰。」

  他乾澀地一笑。「不幸,我是有這麼一個『孿生』弟弟。」

  「哈!」

  池瑛甩開他,大步往前走。

  尋歡扔開腳踏車,追上去,抓住她雙肩,將她轉向他。

  「我的『孿生』弟弟叫李少白……」

  「你叫李尋歡,他為什麼不乾脆叫李太白?或索性就叫李白?我敢說,你家還有個李商隱、李後主、李清照呢。」

  「信不信由你,統統都有。是有李自成、李鴻章、姚仙女。」

  池瑛張大眼。「姚仙女?」

  「我媽媽。」

  她張口結舌。

  「少白和我除了外貌、身材,確是像得難以分辨,性情卻是南轅北轍。」

  「方亭……」

  「愛的是少白。他們好過一陣子。他們分手,我並不意外。少白身邊的女伴都不持久,方亭算是最久的一個了。」

  池瑛半信半疑。「她和少白那麼要好的話,怎麼可能把另一個人當成他?我就絕不會弄錯,不管你們外表多麼相像。」

  尋歡愉快地溫柔微笑。「方亭不是你,瑛。」

  她領悟了自己的語病,不禁雙頰赧紅。「那只是個……比喻。方亭不會這麼糊塗。」

  「或許她聰明一世,偏偏就糊塗這麼一時。」

  池瑛想了想,還是不相信。

  一個人怎麼可能錯將另一人當成自己所愛的人?

  「除非你們接吻的方式也一模一樣。」她不自覺地脫口而出。

  尋歡笑笑。「我不知道。我沒吻過我弟弟。」

  池瑛臉更紅了。「這件事太荒謬了。」

  「我同意。」

  「若你說的是真的,你沒告訴方亭,同她表明身份嗎?」

  「你那個知之甚詳的好朋友,你想她會給我說明的機會嗎?」

  方亭霸道起來,確實頗唯我獨尊。

  「等我好不容易找到個空隙發言,她一口咬定我假裝,認定我打算玩弄你,我對她多說何益?」

  「你可以把你弟弟找來,當面對質,不就澄清了嗎?」

  「我聯絡過他,他答應會來。不過他正在瑞士參加滑雪比賽,也許是賽事絆住了他。」

  池瑛不說話。她仍然不相信方亭分不清兩個男人,哪一個是她的情人。

  「我知道除非少白出面,否則這件事很難憑我單方一面之詞,說服你來相信我。瑛,我只要求你,別在可以證明我無辜之前,先判我有罪。」

  「誰判你有罪了?」

  「好吧,是判我三振出局。現在是三好球,還是匹壞球,還不知道呢。」

  「誰是投手?誰是裁判?」

  「都是你。我是捕手。」

  「為什麼?」

  「唉,好壞球我都要想辦法接呀。」

  池瑛無法不笑。「你要這麼比方的話,投手應該是方亭。」

  「哎,我現在聽到她的名字就頭痛。不過你說得對,她是投手。你會做個公正的裁判吧?」

  「我既是裁判,公正與否,由我決定。」

  「我相信你。」

  他又來了,那種柔得要把她融化的目光。

  池瑛轉移視線。

  「我的腳踏車呢?」

  他走回去,扶起倒在路邊的腳踏車,兩人再次朝回家的路並肩行去,但這時氣氛融和多了。

  他一手牽腳踏車,一手牽握著她的手,她沒有反對,輕輕地回握他。

  「如此月光,有你在身畔,我願意和你攜手走一輩子。」他低語。

  「一輩子是很長的。」她輕聲說。

  「不,不夠長。」他握緊她。「我要兩輩子,三輩子,生生世世,與你為伴。」

  「多無聊,若守著同一個人。」

  他低首凝視她。「這算是求婚,你明白吧?」

  她一震,抽出她的手。「不,我不結婚。」

  「你贊成同居?我以為你是比較傳統的。不過……」

  「你不明白。」

  她快步走向家門口。

  然後突然想起來,「哎呀,我以為你會去接祖安放學的。」

  「我接啦,我送他回家,才去校長家的。」

  「哦。」池瑛放了心。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個大男孩了也許他喜歡偶爾和同學起上學和放學回家。」

  「我們每天來回的目的地相同,所以總是一起出門,一起回家。」池瑛正要開門的手停住。「他說了不想有個大人在他身邊嗎?」

  「他不必說。有個大人在一起,同學想找他也不敢過來,何況你又是學校的老師。他需要朋友,需要玩伴。」

  「他常常回到家放下書包,便跑出去和他的朋友打棒球呀!」

  「他一個人打棒球,瑛。他是投手、捕手、外野手和裁判。」

  池瑛胸口一緊。「我……都不知道。他回來時總是一身泥土,滿頭大汗,玩得好開心的樣子。」

  「他一個人扮演那麼多角色,不滿頭大汗才怪。幸好他這年紀活力充沛,要是我,早就不支了。」

  她仰首看他。「你來以後,都是你陪他玩。」

  「嘿,我年輕過的,還曾是棒球選手呢,多少年沒有機會賣弄了。」

  「謝謝你,尋歡。」

  「自己人,不必言謝。」

  他為什麼這麼好?池瑛推開大門,心想,好得不像真的。

  進了前院,發現客廳內亮著一盞燈,池瑛吃一驚。

  她父母都習慣早睡,現在已經將近十一點了。

  她加緊腳步,尋歡放好腳踏車,疾步跟上她。

  客廳裡一個男人背向他們踱著方步,聽到聲音,轉過身。他一臉的胡胡,又黑又瘦.以致池瑛隔了半晌才認出他。

  池韋。

  她哥哥回來了。

  「哥。」池瑛不可置信的喃喃低語。「池韋。」

  池韋走過來。

  卻不是走向她,他筆直走到尋歡面前,伸出手,和尋歡用力一握。

  「謝謝你,尋歡。」

  「不客氣,池韋。我很高興你作了正確的決定。」尋歡說。

  而後池韋才來擁抱他目瞪口呆的妹妹。

  「謝謝你,瑛瑛。辛苦你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爸媽。」

  池瑛左右環顧。「爸媽呢?他們不知道你回來?」

  「我等他們都睡了才進來。」池韋低低說,「我鼓足的勇氣,只夠我回到家門口,我還不曉得如何面對他們。」

  尋歡一手搭上他的肩,拍拍他。「我想他們會接受你,就像他們自自然然接受我這個陌生人。」

  「那是不同的。你沒有把一個未足月的孩子丟給他們,十年不聞不問。」

  「你上去看他沒?」池瑛問他。

  池韋點點頭,神情黯然又悵然。「像他媽媽。」

  十年不見,池瑛這時覺得池韋似乎老了不止十年。他看上去十分樵悴。

  教爸媽見了,不知要有多心疼。

  「時間晚了,」尋歡說,又拍拍池韋,「好好睡一覺,一切明早再說。」

  池韋感激地點一下頭,目光詢問地投向池瑛。

  「你的房間,媽還是天天打掃。」

  池韋無語,然後上樓去了。

  池瑛隔了半晌,想起來———「啊,閣樓的箱子都堆在那房裡。」

  「我已經挪開了。」尋歡靜靜告訴她。

  她瞅著他,滿腹疑雲。「你早知道池韋今天要回來?」

  「我不知道。早上出去以前,池媽媽叫我幫忙把那些箱箱籠籠移到牆邊。我想它們本來在閣樓,我其實不需要那麼大的空間,於是將它們搬回原處。」

  「你怎麼會認識我哥哥?」

  他梆秘地一笑。

  「難道你們是中學同學?」

  「那時候就知道有你,不會等到現在才追你,說不定我們已經兒女成摹了。

  池瑛紅著臉白他一眼。「嗟,你中學時,我才幾歲?」

  「我可以等,瑛。」他語意深長。「對你,我有無限的耐心。」

  池瑛怕再說下去,她又要迷醉在他的魅力和情意中,便逕自上樓。

  她總感到不大對勁。池韋和尋歡,怎地像老朋友似的?

  若他們是舊相識,尋歡便知道池韋以及家人皆擁有天生異能。

  那她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除了不想成為方亭和尋歡之間的第三者。

  然而尋歡全盤否認。

  關於他有個孿生弟弟,究竟是真是假?

  他說得頭頭是道,不像在編故事。

  池瑛埋在枕頭中呻吟。

  這真是好事多磨。煩死人了。

  一方面興奮離家十年的哥哥回來了,一方面擔心爸媽,同時擔心池韋不敢面對他愧對的父母,像十年前一樣,逃避現實,再度不告而別,池瑛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

  旭日初升時分,她即下床,睜著睡眠不足的眼睛,先去哥哥的臥室。

  室內無人,床褥整整齊齊,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

  氣死人,他當真故技重施?

  早知道,昨晚見面先罵他一頓。

  池瑛草草梳洗,趕快下樓,仍抱著一絲希望。

  或許他今早要面對爸媽,人緊張,比她還早起,在某處思考一會兒如何向二老解釋他的一去十年無音訊。

  她沒找到池韋,卻看到池媽媽盤腿坐在前院草地上。

  「媽。」池瑛站在她面前,微微彎身,「你這是幹嘛?」

  什麼時候打起坐來了?

  池媽媽睜開一隻眼睛。「冥想。」

  「冥想?」

  「嘖,這也不懂?去查字典。」池媽媽的眼睛又閉上。

  池瑛打量她,看不出她有何異樣。

  「媽,你今天好早。」

  池媽媽睜開另一隻眼睛。「早早早,今天大家都很早。」

  「大家?」

  「怎麼搞的?你今早成了鸚鵡啦?」

  「大家,是哪些人?」池瑛小心地問。

  「尋歡上山了,有急診。天沒亮,一個黑黑壯壯的小胖子來找他。」

  池媽媽伸伸腿,池瑛退後兩步,看她站起來。

  「還有誰?」

  「嘖,家裡就幾個人嘛,一個一個的問。」池媽媽埋怨,嫌她囉唆。

  「那……那個……」池瑛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貿然提及哥哥。

  「祖安和尋歡上山了。」

  「那怎麼可以!」池瑛喊。「今天要期末考哪。」

  「哎,尋歡自有分寸啦,到了上學時間,他會送祖安去學校。」

  池媽媽走進廚房,池瑛尾隨。

  「爸爸……」

  「看房子。」

  「看房子?」池瑛困惑地皺皺眉。「一大清早看什麼房子!」

  「房子就是房子嘛。喏,我們住的,這就叫房子。當個老師,房子都不知道。」

  說到知道不知道,池瑛驀地想起來———「媽,你早知道哥哥要回來!」她可不是在發問。

  昨晚尋歡不是說了嗎?池媽媽叫他幫忙移走閣樓的箱子。

  池媽媽眉一揚。「我的眼睛像兩顆水晶球。你爸爸就是因此愛我愛得不可自拔。」十分得意地,她眨眨眼睛。

  真是的,她媽媽的預卜能力,她怎麼忘了嘛,白緊張了一夜。

  但,搬箱子何必找尋歡幫忙?這種事對池媽媽,不過是彈指的功夫。

  池瑛一下子升起好些疑惑。

  「媽,你既然預知了哥要回來,怎地吭都不吭一聲?」

  「我不確定嘛。」池媽媽開始把麵粉和她已用攪拌機打成泥的玉米漿拌在一起。「以前也有幾次感應到訊息,結果什麼也沒有。這次訊息稍微強一點點,我想還是不要太快歡喜的好。」

  而她現在顯然要做玉米餅,那是池韋最愛吃的。這應該表示他還在家。

  「爸……知道了嗎?」

  「哎,剛剛才告訴你,他們去看房子了嘛。」

  「他們?爸和哥哥!」

  池媽媽丟給她一個「你有毛病啊」的眼光。

  「你沒說他們,你只說爸去看房子,」池瑛指出。

  「是你一個一個問的。」

  池瑛轉轉眼珠。

  池家的人都很有耐性,不是沒有原因的。

  「媽,你知道尋歡和哥原來就認識嗎?」

  「你這丫頭,如此健忘。我們兩家是親戚,認識有啥稀奇?」

  「我就不曉得我們有這門親戚。」

  「你那時太小,不記得了,不是不曉得。你看你,長得這麼大,光長年紀,不長記性。」

  小時候就不記得的事,長著長著就會記起來了嗎?她媽媽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池瑛只得再度撇下這個她詢問了若干次,皆間不出所以然的問題。

  「祖安知道了嗎?」這件事很重要。

  出生不久即不見了父母,他也許沒法接受父親突然出現的衝擊。

  「哎呀,瑛瑛,你今天早上怎麼回事,淨盡問些沒頭沒腦的話!祖安怎麼不知道?他叫尋歡叔叔不是嗎?」

  「媽……」

  叫了一聲,池瑛頓然恍悟。

  尋歡把祖安一早帶走,是要私下單獨告訴男孩他父親回來的消息,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吧?

  他竟如此心細如絲。教她如何不愛這樣一個處處為他人設想的人?

  「光叫媽,怎地沒下文了?」池媽媽搖動平底鍋裡的油,嘀嘀咕咕,「嘴裡叫著媽,心裡想著男人,哎,女大不中留哦。」

  池瑛頰邊一陣紅。「媽,你說話越來越像爸爸,上句不對下句。」

  「嘿,這叫夫妻同心,你學著點,受用無窮的。」

  「我學它幹嘛?我又不嫁。」

  「不嫁老想著人家!光用想的,就能造人了嗎?」

  「媽!你扯到哪去了?」

  池瑛跑出廚房,站在前院,面向大門,希望她父親和哥哥回來時,她能第一個看見他們。

  希望他們父子化解掉十年的結。

  看房子做什麼?難道池韋回來是回來,但不要住在家裡,要搬出去?

  忽然,池瑛彷彿聽到人說話的聲音。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去打開大門,但沒見到半個人影。

  她聽了聽聲音來處,轉身,舉手遮眉,抬頭望,不禁大吃一驚。

  並肩坐在屋頂上的,不正是她爸爸和她哥哥嗎?

  低低說著話的,是池韋。

  池瑛看不清他們的表情。為什麼坐到屋頂上去說話呢?

  她回到廚房。

  「媽,爸和哥在屋頂上。」

  「不然他們應該在哪?」池媽媽的口氣,彷彿她大驚小怪。

  「你不是說他們去看房子?」

  「我有說『去』嗎?真是的。聽話也不聽周全。該聽的都不聽,不該聽的卻牢牢記著。這是『人』的毛病,知不知道?所以『人』有爭不完的是非,黑黑白白亂攪一氣。」

  池瑛張開嘴,又閉上。

  思考片刻,她說:「媽,你今早非常哲學。」

  池媽媽咧咧嘴。「哲學是我的專長。」

  「仙也有黑白不分的仙,媽,不是每個仙都有一雙水晶球眼睛,將一切看得分分明明。」

  「人也好,仙也好,要緊的是,知道自己是什麼。與生俱來的本能,只要是善,不必為了遷就,弄得人不人,仙不仙。」

  「媽,沒有這麼簡單容易的。」

  「再簡單不過了。告訴你,一個心思純正,心念善良,不欺人,不害人的人,就是個仙。

  一個藉著法力作惡,欺壓善良的仙,和那種嘴裡念佛,卻為了私慾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沒什麼兩樣。」

  「媽,你這番訓詞,怎麼對著我發作?我沒藉法力傷害過誰。」

  「可是擁有法力,對你,是個恥辱。你努力使自己像個人,然而你不完全是他們的一份子。這和一個人不好好做人,有何不同?」

  池瑛啞口無言口。

  「碰上這種人,我真想叫他或她向大眾大聲公佈:『喂,大家聽著,我不是人』。」

  「唉,媽,沒有『絕對』這回事。」

  「對呀,所以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句話嘛。和『人』在一起,你說『人』

  話,做『人』事壞事不算哦。當你和同族在一起,你是你嘛。」

  池瑛再度無話可說。

  「像祖安吧,壓抑了他這麼多年,他少了多少樂趣?」

  「那時我、你及爸一起商量,同意了的。」

  「那時他小,我和爸爸同意你說的,他需要以正常的方式交朋友,以正常的方式成長,不至於仗著有法力投機取巧。」

  池媽媽將煎好的玉米餅一張張凌空擲出,讓它們一一落在離爐子有段距離盤子裡,池瑛看看,沒有像平時那般喊叫反對。

  「但是,他十歲了,他有半個朋友嗎?你像老母雞似的看著、護著他。」

  池瑛抿著嘴。

  「我知道你疼他、愛護他。」池媽媽柔和地拍拍她。「可是這麼下去,這沒有自我生存的能力的。」

  「你不曾今天才想到這個問題。哥哥回來了,你才提出來。」池瑛頓住,張著嘴。

  「池韋要帶他走?是嗎?他不會像我們這樣小心翼翼不讓祖安知道他該知道的事,是嗎?」

  「重點在你最後一句的最後幾個字,從『不讓』開始。」

  池瑛皺皺眉。「媽,拜託,就這一次,說話不要留個玄機讓我猜好不好?」

  「猜測是最要不得的,你不肯運用你的天賦能力,怪別人出謎語給你猜。」

  「你沒把你的讀心術傳給我。」池瑛抗議。

  「我給了你一顆心。女兒,有時聽話不能光用耳朵,是要用心去聽的。所謂讀心術,不過如此。『人』也可以有讀心術,不過他們經常眼睛蒙塵,雙耳藏污納垢,乾淨、純潔的聲音和東西,聽不到、看不清,怪空氣不好。空氣不好,也是『人』造成的。」池瑛不禁笑出來。「池媽媽,你今早特多高論。我長這麼大,難得聽你說這麼多話。」

  「所以你耳朵裡塵垢厚得生繭,我一次給你來個大掃除。」

  廚房門邊,傳來一個些許猶豫的聲音。

  「媽……早。」是池韋。

  「早早早。」池媽媽眉開眼笑。「屋頂修補好了嗎?」

  「嘎?」池韋一臉迷惑。

  池瑛失笑。「你離開太久啦,媽的仙言仙語都聽不懂了。」

  「對他來說,是『鮮言鮮語』。」池媽媽擠擠眼睛。「久沒聽,新鮮得很,爸爸呢?」問著,她已走了出去。

  她媽媽知道她哥哥有話要私下對她說。池瑛才想著,便聽池韋問道———

  「能不能跟你說幾句話?」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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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6:45
第八章

  池瑛早上差點遲到。池韋的幾句話,結果是一籮筐的問題。

  他最疑惑和擔心的是,他發現池爸爸似乎聽不懂他說的話,總是答非所問,一個早上,父子簡直是在各說各話。

  池爸爸這種現象,始自兒子和媳婦相繼離家以後。池瑛不想如此告訴哥哥,以免增加他的愧疚和罪惡感。

  「這些年,爸改變了他的表達方式。」她如此回答,「你慢慢會習慣和瞭解他的方式的。

  而且他年歲大了,有些弱聽。」

  池韋問得最多的是祖安。

  他昨晚後來睡不著,尋歡正好敲門看他是否安適,兩個男人在閣樓聊了一夜,所以其實尋歡已回答了他不少問題。

  池瑛也有問題想問他,可惜時間不夠,她得趕去學校。

  到了學校,她先去祖安上課的課室,看到他已坐在他的座位上,她才稍稍放了心。

  稍稍,因為她擔心池韋回來的消息會影響祖安的情緒,進而影響他今天的考試。

  因此第一節考完,池瑛破例拋開以往的顧慮,去祖安的課室找他,把他叫到走廊外面。

  「考得如何,祖安?」

  他睜大眼睛奇怪地看著她。「很好啊。你以前都不會來問的。」

  「哎,以前是以前嘛。你……呃……」池瑛不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從何問起,如何問才適當。

  雖然祖安看起來毫無異狀。

  「還有什麼事啊,姑?快點啦,我還要看書耶。」

  「唔,沒有,沒事。你沒事嗎?」

  「有啊,要準備下一堂的考試嘛。」

  池瑛只好趕快讓他回課室。

  等到中午,她再去找他,發現一群人包圍著他,看到她,他向她揮揮手,又和他的同學們說了一會兒話,才跑出課室。

  「嘖,不用擔心啦,我考得很好,太容易了,一塊蛋糕。」不等池瑛開口,他得意地說。

  「還要考兩天呢,就要獎賞啦?」池瑛拍他一下,見他自信滿滿,她很高興。

  「嘖,是英文啦。APieceOfCake,一塊蛋糕,就是很容易,小意思。飛刀叔叔教我的。」

  「李叔叔就李叔叔,不要亂叫。」

  「哎呀,他都不Care,隨和一點嘛。你就是太緊張,小心神經衰弱哦。」

  池瑛啼笑皆非。「這也是李叔叔教的?」

  「這是在下小生敝人我的小小高見,請笑納。」他嘻嘻笑。

  惹得池瑛也笑了。祖安活潑了許多。不用說,又是尋歡的功勞。

  「李叔叔早上帶你上山?」

  他立刻眼睛閃亮。「對呀,好厲害哦,看他把一個肚子大得像座山的女子,」他誇大地比著,然後彈一下手指,「就這樣,一下子醫好了。一塊蛋糕。厲害得很。」

  「是生孩子?」

  「嘖,不是啦,脹氣。有夠誇張咄,肚子裡裝那麼多氣,不知道是不是用打氣筒吹的,比氣球還大哦。如果是裝了小孩,大概有十個。」

  「後來呢?」她問的是,之後尋歡帶他去何處,對他說了什麼。

  「後來,更誇張。她放了一個超級超級超級大的屁,有夠誇張的臭,所有的人都逃出了屋子。哈哈哈,好好笑哦。」

  「然後李叔叔帶你來學校?」

  「沒有啦。」他搖搖頭。「他幫我溫習一下今天要考的科目,臭屁大肚子女子的先生又跑來喊救命,因為她一直放一直放,放得他們受不了,要飛刀叔叔快想想辦法。他去想辦法,我和臭屁大肚子女子的兒子一起來學校。好棒,姑。我以後可不可以每天和他一起來上學?」

  池瑛嚇一跳。「你要每天走上山,再和他一起上學?」

  「不是啦,我和他約在石頭溪,從那邊一起走來學校。可不可以?飛刀叔叔說要問你。」

  他懇求、央求地搖著她的手。

  「可以,當然可以。」

  「哇,好,好!謝謝姑。」

  池瑛微笑。「李叔叔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說什麼?」

  「唔,除了溫習功課,他有沒有和你聊別的?」

  「有啊,聊了。他告訴我一些事。」祖安的表情變了,眼光閃爍起來。

  池瑛屏住呼吸。「什麼事?他告訴你哪些事?」

  「嘖,男人的事,你不要問啦。」

  「什麼男人的事?為什麼我不能問?」

  「哎呀,你是姑姑,我不可以騙你呀,可是我不能告訴你嘛,男子漢大丈夫,要信守約定和承諾。你別為難我吧。」

  池瑛頓時給他說得無以為繼。

  他的一個同學趴在窗台上叫他,「池祖安,好了沒有?快點啦!」

  「好了,好了,馬上。」他大聲應和,而後些許靦腆地告訴池瑛,「他們要問我數學啦。

  你問完了沒有?我可以進去了吧?」

  池瑛忽覺五味雜陳。

  「沒事了,祖安,你進課室吧。」

  她注視他奔回教室,迅速被同學們簇擁圍住,他臉上的笑容和光榮,是她從未見到過的。

  他本來多麼畏懼、憎惡數學,現在居然可以教他的同學了,儼然成了專家模樣。

  最難得的是,祖安沒有驕傲,反而有些難為情般。

  尋歡教導有方。

  祖安的爸爸回來了,然而就許多方面,生活上,教育上,甚至娛樂,尋歡幾乎取代了池韋應盡的為人父的責任。

  不曉得此一現象,細心的尋歡可有想到?

  行往辦公室途中,池瑛思忖著之間,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是我爸爸,他為什麼沒來和我說話?」是祖安在問。

  池瑛嚇一跳,轉頭,並未見到祖安。

  「他很想,可是他不知道要說什麼。」這是尋歡的聲音。

  但是他也不在她左右或附近。

  池瑛呆愕地站在操場中央。那兩個聲音的談話繼續———

  「他不要我,他們都一樣。他和我媽媽。」祖安鬱鬱不樂道。

  「不是這樣的,祖安。」

  「就是這樣。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們就不要我了。你看,我都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我沒有見過他。」

  「你爸爸說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那她一定很醜。所以他走了,不要她,也不要我。」

  這句童言稚語,今池瑛不覺微笑,同時感到一陣酸楚。

  她彷彿也聽到尋歡低沉柔和的笑聲。

  「我沒見過你媽媽,祖安,不過,你會娶一個很醜的女人嗎?」

  「我才不要哩,女孩最麻煩。我女麻和我姑不算。」

  池瑛的笑容加深。

  「你知道嗎,祖安?我小時候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但是現在我很想娶你姑姑。」

  池瑛的臉一下子著火般地燒起來。

  「嘖,那不一樣嘛,我姑姑漂亮,端莊美麗,溫柔賢慧,才華洋溢,人見人愛。」

  尋歡渾厚的笑聲似乎充滿了整個操場。

  「說得好,祖安。」

  「嘻嘻,我在書上看到的啦。故事書裡形容可愛的好女孩都是這樣寫的。」

  「所以,將來你若遇到這麼好的女孩,你也會想娶她的。」

  「不會。我看只有我姑姑最好,我女麻女麻也很好啦,可是她們都太老了。」

  尋歡的笑聲令池瑛渾身為之震動,好像他就在她旁邊。

  「而你認為你爸爸會娶個很醜的女人,生個很醜的兒子,再把你們都扔在一邊,自己走掉?」

  「唔……他大概不會這麼笨吧P我不笨嘛,對不對?」

  「對。」

  「那他為什麼走了那麼久?」

  「我相信,只要你給他一個機會,他會非常樂意向你解釋。」

  「你是說,我要先和他說話?」

  「他有可能不敢和你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是的。他很擔心,也很害怕,他離開了太久,他想,你或許不肯理他,不原諒他。他為了這些年沒有在你身邊,感到非常難過和內疚。」

  「哦。我做錯事的時候,爺、女麻和姑姑都原諒我,不會不理我。」

  「所以,你也可以原諒你爸爸。」

  「我沒有覺得他做錯了事啊。他只是……走開了嘛。我媽呢?她有沒有回來?」

  「沒有。關於你媽媽的事,或他們為何離開……走開,你都可以問你爸爸。」

  「我問你不可以嗎?」

  「我不是你父親,祖安。」

  「他……我爸爸,他會像你一樣,教我功課,和我玩球嗎?」

  「祖安,他是你爸爸耶,有他才有你。他會很多你想像不到的事。」

  「像……你這樣……那樣……的那個?」

  「哦,你爸爸做得比我更好?」

  「太好了!」

  池瑛等著,卻沒有下文了。

  隔了半晌,她才領悟,她「聽」到了一段她不在現場的對話。

  但是祖安指的「這樣、那樣」,是什麼?

  不論她如何集中注意力,用「心」去「聽」,就是聽不到。

  又過了半晌,她明白了。當祖安說「這樣、那樣」時,他一定做了些手勢,身體語所以她「聽」不到。

  然而僅僅是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而且是在若干小時之後,當她一個人在另一個地方時,這已經夠教她吃驚了。

  而且,討厭,她不能去問尋歡「這樣、那樣」是怎樣。他若反問她,她如何知道他們說的話,她可答不上來。

  原來這就是祖安所謂「男人的事」。

  其實池瑛十分感激尋歡做的這件「男人的事」,換了她,她不可能處理得比他好。

  快放學時,祖安也破了例。應該說,是違反了她的交代。

  那是當池瑛教低年級時,祖安一入學,便正好分到她班上。為了避免別人猜疑她有私心,她要祖安除非有特別事故,不要單獨到辦公室找她,或以為老師是姑姑,他就和其它同學不一樣。

  他和其它會到辦公室找她的學生一樣,在門口立正,大喊:「報告,池老師。」

  池瑛好笑地招手叫他進來。

  「李叔叔今天不來接你?」

  他搖搖頭,又露出要求和山上的同學一起上學的央求神情。

  「我想和他們一起走,他們要打棒球。他們問我要不要去。」

  「你想去,也答應了?」

  「還沒啦,我先來問你。好不好?」

  「不要玩得太晚哦,不然吃飯不等你。」

  「太好了!謝謝姑……不,謝謝老師。老師再見。不,回家見。

  他高興地跳著跑出去。

  池瑛嘴邊浮著微笑,眼角濡濕。

  不,應該謝謝尋歡。

  若是以前,一個星期前,池瑛知道,她會不放心,然後她的不放心便會剝奪了祖安的快樂。

  她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時,想起來她答應祖安跟同學去玩,來接他的尋歡即會撲空。

  她連忙趕到校門口,他果然在,不過他在和教務長及校長談話。

  池瑛等教務長、校長走了,才走向尋歡。

  「你好像變成風雲人物了。」

  「我想不需要高帽子,我已經夠高了。」他比比自己高姚修長的身材。

  池瑛笑笑。「祖安和同學一起走了,他們去打棒球。我忘了你要來接他,出來晚了,對不起,讓你久等。」

  「忽然這麼客氣,我頭頂多了個光圈還是皇冠什麼的?」

  兩者他都戴之無愧。

  她只是又笑一笑,往前走。

  「其實我等的是你。」他接過她的腳踏車,輕輕說。

  她瞥他一眼。

  「感覺上,好久沒看到你了。」

  她亦有同感,而他們昨夜還一起參加校長家的聚會,近午夜才回家。

  他陪了池韋整夜,一早就給叫去急診,又義診了一天,看上去卻仍然魅力無邊。

  「還有兩天,義診就結束了。」她說,竭力不露出依依之情。

  「怎麼?已經在趕人啦?」

  「唉,你是我們家的貴客加熟客哪。」

  「如此而已,瑛?經過這一個星期,我仍然只是個客人?」

  她不語。

  「或者我該慶幸你沒有說『過客』。」

  她心裡還其是這麼想,沒說出來罷了。「你還是對我有所懷疑和不信任,是吧?」

  「不要談這個好嗎?」

  「好。你想談什麼?可惜我沒法把心剖開給你看。不過如此若能得到你的信任,消除你的疑念,我願意這麼做。」

  池瑛歎一口氣。「關鍵不在這,尋歡。」

  「是什麼?告訴我。」

  池瑛欲言又止。

  她說不出口。

  不,不要說吧,反正兩天以後他就要回美國了,一別之後,相隔千里,她是人是仙,或半人半仙,有什麼差別?

  「我們太不相同了。」結果她說。

  「嗯,我看得出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要是我們相同,而我如此愛你,我們其中之一問題大了。」

  她噗哧一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指性別。」

  「不管你指的是什麼,瑛,世上沒有兩個嗜好、興趣、性情完全相同的人。有的話,這兩個人絕不能結合,生活在一起,否則非離婚不可。」

  「什麼意思?」

  「試想想,兩個人一動念,想的是同樣的事,說的是同樣的話,做的老是相同的事情,有何趣味可言?枯燥死了。」

  「這麼說,你不贊成『個性不合而分開』囉?」

  「那要看說這句話的人指的是哪一種不合。你看,有人『因瞭解而分開』,有人『因誤解而分開』。世上沒有絕對的事。」

  「我早上才說過這句話。」她喃喃地說。

  「喏,我們找到一個共同點了。繼續合作,我相信我們會在彼此身上發掘出更多相同或相似的地方。」

  「那麼,久而久之,豈不是終要因為太多相同、相似處,無聊枯燥至極,因太瞭解而分開?」

  「別拿我的石頭砸我們的腳嘛。」

  「李醫生,你的主語使用不當。」

  「池老師,現在不是上中文課的時候。」

  「我不過引用你的分析做結論。」

  「我的分析適用於一般『人』,你、我則不在此範圍內。」

  他注視著她,遺憾的是她沒有聽出他的強調。

  「尋歡,我要在此謝謝你。」

  「謝我什麼?把我們和一般『人』分門別類?」

  她堅決不和他談他口中的「我們」。

  「謝謝你為了我哥哥,為了祖安,所做的一切。甚至你來我家以後,我爸爸也開朗了許多。」

  「為你哥哥和祖安?祖安告訴你了?」

  池瑛想偷偷撒個小謊,套他的「這樣、那樣」,可是她做不到。

  「沒有。他不肯透露『男人的事』。」

  「啊,你向他打聽我有沒有在背後說你壞話?」

  「我是他姑姑……」

  「我是他叔叔。」

  「哼,不必謙虛啦。你是他的偶像。」

  他大笑。「你呢?」

  「我這把年紀,膜拜偶像,太老啦。」

  「我對你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任何影響嗎?」

  她靜默片刻。「尋歡,不斷回到走不下去的起點,是沒用的。」

  「你揮了棒,卻不起跑,不到壟上去,如何能得分?」

  「我揮了什麼棒?」

  「你吻了我,讓我吻了你。那是好開始,但因為你的偏執,最後被你自已判到界外去了。」

  「你說過我是裁判,」她紅著臉爭辯,「幾時我又成了擊球手了?」

  「就我們,總要一起兼幾個補位。」

  「你忘了投手方亭了。」

  「你說得對極了,我旱忘了她了。有什麼理由我必須記著她?」

  她端詳他,他坦然回視。

  「你若不是真的清白無辜,就是演技絕佳。」

  他苦笑。「你忘了加上冷酷無情。」

  她凝視他。「不,」她溫柔地低語,「你不是冷酷無情的人。」

  尋歡輕輕吐一口氣。「總算你開始肯定我了。」

  「教我苦腦的是,我找不到否定你的理由。」她脫口而出。

  他雙眸熠熠生輝。「如果我們不是在大街上,我現在就要吻……」

  「別說。」她伸手堵他的嘴。

  他就勢握住她的手,輕吻她的指尖和手心。

  「暫時權且以此忍饑吧。」他咕噥。

  她任由他握著她的手。

  「胡說八道。」她嗔斥他。「是你太教人情難自禁。」「你再胡說……」她要抽回手。

  他握緊她,拉著她的手貼在胸口。「我對你說的話,無不字字出自肺腑。」

  「你這人……」池瑛既甜蜜,然不得不勉力壓抑情感。「將來誰嫁給你,最好二十四小時看著你,以免你滿口花言巧語,到處招蜂引蝶。」

  「咦,我正有相同想法。」

  「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想的是,日後娶了你,得想個法子二十四小時守著你,以免男人見了你不知你名花有了主,猛淌口水,釀成水災。」

  池瑛好氣又好笑。「又在那胡扯。我怎麼沒看見男人對我流口水?」

  「你當局者迷嘛。既然你我有此共識,心念一致———看,又一個共同點———我們就來想個方法,把彼此日夜栓在一起。」

  「越扯越離譜了你。」

  「這可是你先提出來的絕妙主意,我不過欣然附議。」

  「我看你是感染了我爸爸的烏龍接句方式。別人說東說西,你自管天南地北。」

  「將要成為一家人,理當濡沫……濡沫……老師,請賜教。」

  「不必了,我們不會成為一家人,不必濡沫了。」她仍給他逗得笑不可抑。

  尋歡沮喪、挫折形於色。「你真的如此狠心,完全不留半分餘地?」

  「尋歡,我是為了你好。」

  「你不肯嫁給我,卻要替我作主決定什麼對我最好?」

  「我……」

  「你真的為我好,就應該嫁給我,為我生半打像祖安這樣的兒子,半打像你的女兒。」

  「像我有什麼好?」

  「像你,固執又有理說不清,男人拗不過,頭痛之餘,只好退避,十分安全,不容易受騙上當,我們做父母的可少操許多心。」

  池瑛失笑。「八字沒一撇,你想得可面面俱到。」

  「要合八字還不簡單,我恰巧略懂皮毛。」

  他拉她站住,一手支起她的下頷,煞有介事端看她的五官。

  「你是宜家宜室宜夫宜子之相,我看過我自己的了,我是宜家宜室宜妻宜子,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這合的是哪門子八字?這該叫『合相』。哎,我跟你瞎扯什麼呀。」

  有那麼片刻,池瑛當真給他唬住了,以為他五花八門無一不精呢。

  「等等我嘛,瑛,不要走那麼快。」

  「我推著腳踏車呀。」

  「你人高腿長,你的一步是我的兩步呢。」

  「那費得了你多少力?」

  她故意再走快些。

  走了沒幾步,腳踏車吱地煞車停在她前面,擋住她的去路,尋歡騎在上面。

  「上來。」

  她看著腳踏車前桿,看看他,很是心動。

  「不要。」

  他挑挑眉。「怎麼這麼沒膽?」

  她也朝他挑眉。「你說,你不是激將。」

  他笑。「我說,我不是激將。請上座,池老師。」

  她再不坐,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她側坐上前桿。正如她想要又有些怕怕的,她整個人都被圍在他懷裡。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可以感覺他吹在她頭頂的氣息。

  這感覺飄飄然,好……

  「好棒,是不是?」他在她耳畔低語。

  她輕輕笑著,不答。

  「坐穩哦。」

  尾音才落,他足下加速踩踏,腳踏車幾乎像要在風中飛起來。

  他們像飛揚了起來。

  他轉進一條小路,左側是綠油油的稻田,右側的菜田開著一大片金黃花,在他們頭頂是碧藍的天,地平線山那漫染著紫色斜陽。他們飛飄在其間。

  那像是天堂。

  天堂亦不及在他懷中的感覺這般美好。

  他越騎越快,她的長髮飛起來,她的心飛了起來。

  她在笑,他也是。

  他們的笑聲在風中、田野中、虹影般的夕照中,彷彿天地宇宙均充滿了他們快樂的笑聲。

  快到家時,他減速了,緩緩踩著踏板,不願意結束這一刻。

  池瑛也一樣。

  「我從來沒有被人載過。」她輕歎。

  若能留住美好時光,多好。

  「從今起,我是你的專屬司機,你永遠也不能開除的司機。」

  「世上沒有永遠這回事。」

  「瑛,你不像悲觀消極的人。」

  「我不是。」

  「那麼,你就是偏愛拿冰水往我頭上澆。不過,還好,我不怕冷。」

  「我很怕熱。」

  「我不熱,我屬溫性。」

  「放棄吧,尋歡。」

  「除非……哦,糟糕,他們怎麼來了?」

  他們到家了。他對著大門呻吟,喃喃。

  池瑛也望看大門。

  家裡有人,兩個陌生客。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知道。

  家裡怎麼會有訪客?她太驚訝了,以致也沒去想為什麼還沒進門,尋歡便「看見」屋內有外人。

  「他們是誰?」她問。

  他深吸一口氣。「進去再說。」

  尋歡把腳踏車推去院落,池瑛先進屋。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個英俊高大,潚灑不凡,穿了一件長袍馬掛的男人。

  她看不他的年紀,只覺得他有點面熟。

  正當她發怔的當口,那男人展開雙臂朝她邁著輕快的步履而來。

  「池瑛,你一定就是瑛瑛了。」他給池瑛一個令她幾乎喘不過氣的擁抱,然後放開,上上下下打量她。

  「親親,你看看她,簡直是月兒的再版。」

  他喚的「親親」,是客廳內另一位陌生客,一個打扮得雍容華貴的美婦人。

  她同樣打量池瑛一遍,笑得十分撫媚,聲音甜得像蜜。

  「皇上,你漏了幾個字,是像極了,不過是像『年輕時』的池慕容月。」

  她念池瑛的媽媽的名字的口氣,像嚼一塊已經沒有甜味的口香糖。

  皇上?池瑛眨眨眼。

  她爸媽呢?他們是誰?

  尋歡走進來。

  「爸、媽,你們怎麼來了?」

  爸、媽?池瑛看看尋歡,看看他們。

  他們是他的父母?

  難怪她覺得那風度翩翩的男人有些面熟,尋歡和他是有幾分相似。

  但,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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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4 00:57:35
第九章

  一向從廚房後門回家的祖安,今天由前門跑進來,衝到池瑛面前。

  他興奮、開心地大叫:「爸爸去看我們打球,他自願當裁判。我們贏了!我們贏了耶!」

  「親親」花容失色,纖纖玉手握住脖子。「天哪,皇上,他愛上的是有夫之婦,兒子都這麼大了!」

  祖安這才看到屋內有別人,他立刻跳到池瑛後面,再閃到尋歡身旁。這時池韋進來.他又跑過去拉住他爸爸的手。

  「咦,家裡有客人。」池韋說。

  他和孩子們玩球,玩得和他兒子一樣,滿頭滿臉的汗,一身泥土。

  「皇上」和「親親」都盯著他。

  「爸,媽,」尋歡介紹,「這是池韋、池瑛,祖安是池韋的兒子。」

  「和池英簡直像孿生兄弟。」親親說,笑吟吟端詳池韋。

  她說池爸爸的名字,彷彿那是上等佳釀,教人飲後回味無窮。「這對孿生兄弟,出生的時間未免相差太遠了。」皇上嘀咕。「過來,韋池,」親親拉池韋的手。「讓我好好看看你。」

  「是池韋,李伯母。」池韋說。

  「嘖,叫仙姨。在美國,都是把姓和名倒過來念的。」

  池瑛想,仙姨?對了,尋歡說過,他媽媽叫姚仙女。

  「仙……仙姨?」池韋怔怔說。

  「瑤池的仙女。」姚仙女搧搧濃密的睫毛。「你爸爸當年若娶了我———只差一點點—

  ——瑤池的仙女便名副其實了。換言之,差一點點你就是我的兒子,呀,那你便可以是韋裡布將軍了哩。」

  「你有一群哪吒太子,很不錯啦。」皇上把老婆的手拉回來。

  「說到太子,我們那些太子、公主、郡主,怎麼一個都不見?」姚仙女問。

  尋歡變了臉色。「他們都要來?」

  「他們應該比我們早到才對。」他父親告訴他。

  「哦,要命。」尋歡呻呤。

  跟著他呻呤聲,一名穿著類似歐洲皇室宮廷貴婦的女人,撐著一支白色絲綢洋傘,驀地現身,自天花板款款降落。

  只聽得她喃喃抱怨,「正當高潮迭起的時候,下什麼金牌嘛,討厭。」

  「你只接一支,我收到兩支,一支掉在我的『玉女』嘴裡。」另一個聲音大聲抗議。

  尋歡早用雙手掩住了臉。池韋、池瑛和祖安,皆目瞪口呆,瞪著平空冒出來約又一個不速之客。

  這第二個,穿著合身、帥氣的騎馬裝,雙手各舉一支金光閃閃的令牌,馬靴咚地落地。

  「哇,」祖安嘴張的大大的,「好!」

  「讓開,讓開,讓開!」一名芭蕾舞伶不知從哪冒出來,喊著,旋轉著轉進客廳。

  池韋及時在她眼看著要撞上玻璃窗前,伸出雙手抓住她,使她停下來。

  「喔,喔,謝謝,謝……」她喘著氣抬頭,又急促地連喘幾聲,對池韋猛眨眼。

  「噢,媽媽,這個好,這個好,這個我滿意。」

  池韋嚇一跳,連忙鬆手。

  姚仙女歎道:「真是我的女兒,母女果然連心哪。」

  她老公瞪她一眼。「這個,」他抓過他女兒,「已經做爸爸啦。」

  「沒關係,」芭蕾舞伶仍癡癡望著池韋。「我不介意做繼母。」

  接著一聲嬰兒的號咷,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都沒看到那位美麗的少婦幾時、如何坐在沙發上的。只見她迅速解開衣襟,將一隻乳頭送進嬰兒嘴裡,嬰兒立刻停止哭號,用力吸吮食糧。

  「什麼事呀,十萬火急的?」少婦安撫了孩子,抬頭不耐地大聲問。

  尋歡歎一口氣,趨前拉拉他姊姊的衣服,遮蓋住暴露的半邊胸部。

  一、二、三、四,池瑛默默數著。尋歡一共六個兄弟姊妹,還有兩個未到。

  她最想見的是李少白。

  不過,目前她最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麼沒告訴她他的家人全都不是「人」。呃,普通「人」。

  尋歡接到了池瑛質詢的目光,他只能苦笑。現在實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他們是……什麼啊?」祖安扯扯他爸爸的衣袖,小聲地問。他看得眼花繚亂。

  「他們和我們一樣。」池韋回答,把兒子的手握在掌中。

  「哇,厲害!」祖安一一看過去,最後他拉緊爸爸的手,決定道:「我還是和你一樣就好了。」

  因為那些對他來說奇裝異服的人,正在互相質問、叫囂,誰也不聽誰的。

  祖安在安寧、祥和的環境中長大,他身邊及他所認識的大人,沒有一個像這些人,他覺得他們不像正常人。

  池韋目光閃亮,激動、欣喜地蹲下來摟摟兒子。

  「對不起。」尋歡來到池瑛旁邊,低聲道歉。

  她瞥瞥他。「待會兒再說。」

  他露齒而笑,狀甚偷快。

  「笑什麼?」

  「你的口氣像等一下要和老公好好算帳的老婆。我媽和我爸每好好算一次帳,就懷一次孕。」

  「也許因此你的兄弟姊妹脾氣都如此暴躁?」

  「我只知道我的情況不同。」

  「如何不同?」

  「我是他們度第三次蜜月時產生的。據說那段時間我媽異於尋常地溫柔、溫馴。」

  池瑛看看正在一手叉著柳腰,一手指著丈夫呱呱呱的姚仙女,想像不出她溫柔、溫馴的樣子。

  不過,池瑛必須承認,姚仙女即使凶巴巴的,仍然凶得十分優雅,而優雅中又有火辣辣的狂野之美。

  「你母親為什麼叫你父親『皇上』?」

  「猜猜他叫什麼名字。」

  「李後主。」她在他告訴過她的名字中選出一個。

  「他還有個別名,叫天凡。」

  「一個浪漫得無藥可救的皇帝。」池瑛喃喃。

  這時,池媽媽來了。

  「肅靜!」她高喊,一手高舉著代表李家傳令的金色令牌。

  李氏一家立即給點了啞穴般,站著或坐著,一動不動地張著嘴。

  「她怎麼會有我們家的令牌?」姚仙女先發出聲音,指著池媽媽,問她丈夫。

  「廚房裡有個泡在酒桶裡的男人,他要我來告訴你們,他到了。」池媽媽說。

  一群人爭先恐後湧向廚房。

  池瑛以為「泡在酒桶」是池媽媽用來表示那人爛醉的說法。

  結果不是。那男人真的在一個木製桶內,木桶在餐桌上,廚房裡酒香四溢,一張和尋歡有幾分酷似的俊臉露出木桶上緣。

  「嗨,嗨,嗨,大家好。」他向大家打招呼。他很清醒。

  池瑛正猜他是否即是李少白,便聽到尋歡其中一個姊妹不以為然地喊———

  「李鴻章,你在那裡做什麼?」

  「就是嘛,還不出來!」

  李鴻章嘿嘿笑著。「我沒穿衣服。」

  「真是的,穿上呀。」皇上說。

  「親爸爸,」李鴻章說:「如果沒什麼要緊事,不需要留太久,我想盡快回去。」

  「沒什麼要緊事!」姚仙女瞪大一雙美目,「沒什麼要緊事,會把你們全召來嗎?」

  她的兒女們,除了尋歡,統統轉向她。

  「什麼事嘛?」他們一致不耐煩地問。

  「也許我還來得及在化裝舞會結束前趕回去。」宮廷貴婦說。

  「我可不想錯過下一場,」芭蕾舞伶說,然後向池韋送個秋波,「除非有人留我。」

  池韋假裝沒看見。

  「我的比賽還沒完哪。」勁裝騎師說。

  「雙胞胎的另外一個等一下醒了要吃奶。」美少婦說:「我老公不在。」

  「少白還沒到。」皇上舉手威嚴地制止他們,「等他來了再說。」

  他們馬上七嘴八舌嚷起來。

  「等他?我都又生一堆小孩了。」

  「那個遲到大王,早知道要等他,我明年再來。」

  「遲到?他根本常常不到。要等,你們等,我還有個衛冕賽在等我呢。」

  「我的酒要變成醋了。」

  「他有說要來嗎?他如果說了,他根本不會到。他如果沒說,更用不著等他。」

  真的有個李少白。池瑛不禁後悔曾懷疑尋歡。

  而且看起來,聽起來,李少白還是個紀錄不良的不守時、不守信的傢伙。

  「聖旨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在空中某處宣佈。

  「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騎師咕噥。

  但李少白並沒有出現。

  大家引頸張望、等待時———尤其已好奇到極點的池瑛———一支金黃色,像畫軸般的卷軸,綁在一個迷你降落傘上,變魔術似的冒出來,緩緩下降。

  尋歡接住了它。

  他打開卷軸,在他旁邊的池瑛好奇地伸著脖子看。

  還真的和古代帝王用的聖旨絲布一樣呢。

  裡面夾捲著一支令牌。

  「這小子,竟來對我下旨。」皇上大為不滿。「他說什麼?」

  「令牌先到,他隨後就到。」尋歡把「聖旨」和令牌一起遞給父親。「請大家稍安勿躁。」

  「押韻。他還押韻。」姚仙女欣喜若狂。「皇上,我早跟你說了,這孩子有李白的詩才。」

  「是喲,他出生時,邊哭邊吟『春眠不覺曉』呢。」芭蕾舞伶諷刺地說。

  「『春眠不覺曉』和李白有什麼關係?」騎師斥道,「『把酒祝東風』才是李白的詩。有點常識好不好?」

  「詩就是詩,和常識有什關係?」宮廷貴婦撇嘴嘲笑他們。「還有,你們都錯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才是李白的詩。他是個酒鬼,懂了嗎?他就是喝醉了,抓著酒壺問老天:『為什麼沒有明月?』老天告訴他:『沒有就是沒有。』那天不是十五,哪來的月亮?他為了要看明月,天天等,天天喝,喝到醉死。」

  「那他死以前到底看到月亮沒有?」美少婦問。

  「我怎麼知道?」宮廷貴婦白她一眼,「他又沒有告訴我。」

  他們幾個駁來駁去時,皇上頻頻呻吟。

  「李白是看到水中月亮的倒影,醉眼蒙攏,以為那是真的月亮,突然近到伸手可及,他想撈月,因此淹死了。」

  一干自以為是者,頭轉來轉去尋找這個口齒清晰、頭頭是道的學者。

  「『春眠不覺曉』是孟浩然的詩,『明月幾時有』是蘇拭寫的,而且還是宋詞,不是詩,和歐陽修的『把酒祝東風』一樣,都是宋詞。嘖,宋詞三百首裡面有嘛。」祖安又說。

  當他們發現說話的人是個小男孩,無不瞪圓了眼睛。

  尋歡笑著為祖安鼓掌。

  池韋向兒子豎起大拇指。池媽媽在一旁哈哈大笑。

  皇上簡直要氣暈了。那長子李自成不懂詩便也罷了,三個女兒,李商隱、李靖、李清照,今天可是把史上偉大詩人們的詩譽糟蹋得一乾二淨啦。

  「真的是好笑。」姚仙女評道,「一個小鬼,哪裡曉得李白怎麼死的?」

  「書上寫的。」祖安反駁。「而且我不是小鬼,我叫池祖安。」

  芭蕾舞伶半蹲到他前面。「你幾歲,小親親?」

  祖安被她嬌滴滴的聲音嚇得躲到他爸爸後面。

  「他是我爸爸,你問他。」他說。

  「你……」芭雷舞伶立刻回到她最初的心儀者。

  「他是我丈夫。」一個冷冷的聲音插進來。

  ※※※

  池家從來不曾如此熱鬧、賓客雲集過。

  唔,鬧是相當鬧了。尋歡的家人的嘴似乎沒有一刻能停息,對每件事,不管對錯,或是否與他們相關,他們都各有各的意見。

  尋歡顯然是唯一的例外。

  李少白始終沒有出現。

  不過祖安的媽媽的出現,使李氏一家的神奇式現身,變得相形失色。

  她嫂子的突然回家,帶給他家大小的驚喜和震撼,超過早她一天回來的池韋。

  連整座屋子快要鬧哄哄鬧翻天都不見人的池爸爸,也從不知什麼地方出來了。

  祖安接受媽媽的反應,沒有對他爸爸那麼自然快速,他似乎嚇著了,呆了一下,跑了出去。

  當池韋要去追兒子,尋歡扯扯他,用眼神暗示他應該把握機會,和妻子談談,尋歡則自己去找男孩安撫他。

  那一剎那,整個廚房安靜得彷彿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後池韋一聲不響牽著闊別十年的妻子的手,走了出去。

  李氏一家立刻恢復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的主題仍是要不要等李少白。

  「少一個人表決不算數。」最後姚仙女說。

  「表決什麼?」她的兒女們問。

  她指著池瑛。「尋歡要娶這個魚池。」

  我沒說要嫁他。池瑛想說。可是沒有她開口發言的機會。

  「親親,她叫池瑛。」皇上說。

  「尋歡要結婚了?太好了。」李自成說。

  「恭喜你。」美少婦親切地握握池瑛的手。「要速戰速決。」

  她,池瑛後來知道,是李商隱,尋歡的大姊。

  「既然是喜事,我原諒你們把我從舞會中拉出來。」

  這是宮廷貴婦,尋歡的二姊,李靖。她在池瑛兩頰印上兩個鮮紅層印,以示歡迎她加入李家。

  酒桶裡的,是李鴻章,尋歡的二哥。

  他說:「你們喜宴上的喜酒由我包辦。」

  「我太高興了。我說什麼好?」李清照,芭雷舞伶,你們兩張包廂票,來看我表演。歡哥從不肯去看我的演出。」

  「為什麼?」池瑛問。

  「太多名媛貴婦了,他怕被綁架。」

  接著這幾個兄弟姊妹一齊問他們的母親,「我們可以走了吧?」

  姚仙女大大不悅。「還少了少白。」

  「已經超過大半數啦,我們都同意。」李自成說。

  「我看你根本不需要我們參與表決,」李商隱說,「你是叫我們來投你的指定票的。」

  「為什麼,媽?」李清照說,「池瑛有個那麼帥的哥哥,她哥哥有個那麼聰明的兒子,她配歡哥,再合適不過了。」

  沉默老半天未發一語的池爸爸,忽然冒出一句話短評,「咦,這個說詞有條有理。」

  皇上瞄了眼池爸爸,告訴他的孩子們,「你們母后陸下因為反對而反對。」

  「因為……什麼?」他們問。

  「她疑心我對月兒舊情難忘,把由妒生的醋,倒在池瑛身上。」

  「你仲聽見沒有?」姚仙女立時發作,同兒女們尋求支持,「又是甜蜜蜜的月兒,又是魚池,還把我說成醋,我看李白是給他淹死的。無怪給少白取名少白。少了一個白,意思就是少了李白。」

  沒有人聽懂她的七拼八湊造句。

  「誰是月兒?」酒桶裡的李鴻章問。

  「李白沒撈著的那個。」姚仙女悻悻然地說。「你現在明白你為什麼老喜歡泡在酒桶裡了吧?」

  「不明白。」他老老實實回答。

  「哎,反正今天是為尋歡的婚事集合的,」李自成說,「我贊成。我走了。」說著就消失了。

  「我也贊成。我也走了。」

  「我一樣。」

  「我也是。」「我……」

  剛輪到李鴻章,姚仙女大喊一聲威震八方———

  「統統給我回來!」

  咚咚咚咚,都走了的四個,彷彿樹上的果子給搖了下來,一個個跌坐在地上呻吟。

  「還好我帶著桶不方便,走得慢。」李鴻章慶幸地喃喃。

  而池瑛一直還以為只有她的家人與眾不同呢。

  此刻,她坐在院子裡,回想那一場亂哪,不禁搖頭,簡直不知該笑還是……笑。

  真的是好笑。

  他們吵吵鬧鬧之餘,還有人記得要吃晚飯呢。

  既然一時不被容許離開,李鴻章變走了酒桶,西裝筆挺地現出全身。

  尋歡的哥哥們個個像他們的父親,高大英俊。姊妹們盡皆美女,加上絲毫不見老、生了一群兒女依然苗條的姚仙女,李家可謂一門俊男,美女如雲。

  池媽媽今晚可是盡情地露了一手。她眨眼間變出了一桌山珍海味。

  池爸爸照舊三兩下吃完,去進行他的星期四飯後娛樂,其它一干人等,他全當他們不存在。

  她哥哥、嫂嫂,尋歡和祖安,都沒回來。

  當李家兄弟姊妹忽然明白,原來他們的父母和池瑛的爸媽,年輕時有段四角之爭,馬上興味盎然,話匣子一開越發不可收拾。

  池瑛則逃了出來。

  不知她哥哥和她嫂子談得如何?希望他們能言歸於好,倘若他們再度破裂,祖安今可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未足月嬰兒,他恐怕受不了這個打擊。

  他看到他媽媽為什麼跑掉呢?

  池瑛設法集中心力,想試試能否「聽」到尋歡安撫男孩的情形。他們出去太久了。

  但有人出來打斷了她。

  「呼,氣都喘不過來了。」

  池瑛怔怔看著坐在她旁邊、著高雅名貴套裝的女人。

  她向池瑛笑了笑。「我是尋歡的二姊。」

  「哦。」池瑛恍然大悟,「你換了衣服,卸了妝,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做宮廷裝打扮的冶艷,和此際的高雅、嫻麗,判若兩人。

  從她的明亮會意眼神,池瑛知道她讀到了她所想的。

  「其實,」李靖慢條斯理地告訴她,「尋歡要來看你之前,我就知道了。」

  池瑛怔住。「看我?」

  「親爸爸跟他提起你。」

  「親……跟他提起我?」她似乎只會重複李靖的話。

  李靖點點頭。「他告訴尋歡,要擺脫媽媽不死心的給他撮合來、介紹去的最好方法,是自己找個他知道他會鍾愛不渝的人。」

  「而你父親向尋歡推薦我?」

  「提議。」李靖舉一隻手指,笑著修正。「有件事我媽沒有疑心錯。親爸爸的確對池媽媽念念不忘。」

  池瑛張著嘴。

  「他有一次告訴我,他始終對池媽媽心懷歉意和愧疚。」

  「我……不明白。」

  「親爸爸和池媽媽原是一對戀人,幾乎要論及婚嫁了,他又認識了我媽。她的野性和熱情奔放令他迷失———那是他用的字眼,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著迷。他著了魔似的為了這個狂野、艷光四射的人女神,拋棄了那個溫柔婉約甜美的小仙女。」

  池瑛笑了笑。「仙女不是你母親的名字嗎?」

  「我是引述親爸爸的話。」李靖眨眨眼睛。

  「這些和尋歡來這有關嗎?」

  「告訴你一件事,你得保密喲。」李靖壓低聲音。

  屋內聲浪高得直衝雲霄,池瑛不認為有人聽得到她們說話。

  她做個人格保證的手勢。

  「親爸爸藏著一張你和池媽媽的相片。」

  池瑛十分意外。「我媽和他有聯絡?」

  「這個嘛,我就不大清楚了。總之,我不小心翻出那張相片,親爸爸於是對我說了這個四角故事,他乘機緬懷一下往事。」

  「他也給尋歡看了相片嗎?」

  「是啊,尋歡一見相片上的你,立刻鐘情。別說他了,我看了也好喜歡,幾乎馬上愛上相片中那個睜著烏黑明亮大眼睛、笑得好甜好美的寶寶哩。」

  池瑛愕然。「寶寶?」

  「那張相片是你滿月那天拍的,親爸爸瞞著我媽來看你,當然了,他也很想見見池媽媽。

  回去以後,不用說,我媽大發雷霆,我們家的醋酸味隔了好久好久才散呢。」

  池瑛被她的形容和表情逗得咯咯笑。

  「何必瞞呢?你父親可以約你母親一起來嘛。」

  「那又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一些心結了。不過你別誤會,他們還是很相愛的。咦,怎麼說起他們上一代的事了?」

  「你在告訴我令尊要尋歡到這來。」

  「不,不完全是這樣。尋歡在做一份關於台灣原居民的文化、歷史,與美國印第安民族文化歷史,有何異同的研究,他本來就要來台灣,只是不確定該自何地著手。那陣子我媽老想把他和某某人的女兒送作媒,把他搞得很煩,親爸爸建議他到台東,同時因為你們在這。」

  尋歡在做的這個研究,有何用途?」

  「一方面是興趣,我知道他搜集這方面的資料有一陣子了。另外,他希望這份研究內容對他班上的學生有所助益。」

  「學生?什麼學生?」

  「碩士班的學生啊。尋歡是加州柏克萊大學碩士研究所的教授。他太年輕,不像是吧?看你的表情,他一定沒告訴你。」

  對極了。他沒有告訴她,而且對她說了謊。

  「他口吃得那麼厲害,而他是教授?」池瑛用不經意的口吻問。

  「口吃?」李靖大笑。

  「他不口吃。」池瑛靜靜說,暗暗氣得咬牙。

  「哦,你別怪他,池瑛。尋歡有時不得不如此,對他不認識或不熟悉的人。我問你,當你和人初見面,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什麼?」

  「姓名,職業。」

  「對啦。尋歡若說出他是碩士研究所教授,接下來,一般人的反應會是如何?」

  「不相信,嚇一跳。」

  「吃驚,懷疑,之後便有更多問題出籠,等人們知道他十九歲便拿到博士學位,就會想打聽這個天才的祖宗八代,尋歡馬上會被看做是個異人。」

  「異於尋常的人。」

  「他十三歲那年就學到教訓,並想出這個口吃的辦法。十個有九個半的人聽他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完一句話,很快就放棄跟他溝通,他因此得到他需要的安靜和隱私,百試不爽。」

  怒氣瞬間煙消雲散。池瑛太瞭解這種不想被人另眼相看的感覺了。

  李靖看著她,微笑。「他這個方法,在這兒顯然沒有發揮功效。」

  「哦,有的,我們都被他唬了。」頓了頓,池瑛添上一句,「至少我深信不疑。」

  「而你依然愛他。」

  「我不……」

  「不要否認,池瑛。」李靖柔和地打斷她,站起來。「對感情,尋歡非常謹慎,他這方面很脆弱,很易受傷,他不輕易付出和接受感情,不像少白。」

  池瑛想問些關於李少白的事,李靖已經進屋去了。

  她尚未有時間消化和思考李靖對她透露的一些事情,李清照來了,坐在李靖剛才坐過的位子。

  她也換了衣服,一身輕便帥氣的襯衫和吊帶褲取代了芭蕾紗裙,髮髻放了下來,紮成一束可愛的長馬尾。

  「你不會以為我們真的弄不清楚那些詩不是李白作的吧?」她開口就問。

  「我想你們那麼做,就是要讓你們的親爸爸明白,李少白永遠不可能成為另一個李白。」池瑛說。

  李清照咯咯笑。「親爸爸不是不明白,他就像天下大部分的父母,寧願相信他們所相信的,因為那是他們對兒女的期望。期望破碎的話,太教人難過了嘛。」

  「那又何必戳被他的期望呢?」

  「因為他的期望已經演變成盲目的信念了。他和母后都因此而縱容少白,認為詩人浪漫多情是特質,既多情,情自然難以專一。但因為他是詩人,所以情不專是可以原諒的。

  問題是,李少白不是李白嘛,詩人?他連平仄都搞不清楚哪。」

  「我很想見見他。」

  「如果你指的是看看他的長相,你已經看過了。」

  「他和尋歡真的那麼像?」

  「像照鏡子一樣。所以我們常常打趣說母后懷少白時,一定在肚子上畫了張尋歡的臉。」

  池瑛頗納悶。「他們不是孿生兄弟?」

  「這麼說比較容易,不然如何向旁人解釋他們為何長得一模一樣?連身高都半公分不差,衣服、鞋子尺寸也相同。不,我們家兄弟姊妹都相差一歲,他們不是雙胞胎。」

  池瑛呆愕得說不出話。

  母后一年生一個哩,厲害吧!親爸爸說如此她才沒有時間到處展露風情。你家就你和池韋兄妹兩個?」

  池瑛點點頭。

  「哦,太可惜了。」

  她沮喪的口氣令池瑛莞爾。

  「池媽媽不生了嗎?」她繼而又充滿希望的問。

  池瑛掩嘴輕咳一聲。「唔,她就算現在馬上再生一個男孩,對你,也嫌太小了吧?」

  「年齡不是問題。」李照清擠擠眼睛。

  她們一同大笑。

  「我很高興歡哥要娶你來做我的嫂子。母后也許一副反對的樣子,其實她不是針對你,她很喜歡你,我們都看得出來。」

  看來李清照也知道兩邊父母的四角故事。池瑛不過一念之頓,李照清也又走了。

  不過沒人讓他瑛閒著。

  李商隱人未坐下,先發了句驚人之語。

  「那麼,你們幾時生孩子?」

  池瑛眨眨眼睛。「生孩子?我沒……」她還沒有機會考慮尋歡的求婚呢。

  「你沒懷孕?你到現在還沒有懷孕?」

  池瑛啼笑皆非。尋歡不過才來一個禮拜,即使她和他熱情如火到失去控制,懷孕?沒那麼快吧?

  「尋歡,這個愣小子,一定沒照我的話做。」李商隱喃喃自語。

  「你叫他……做什麼?」池瑛臉已經紅了。

  「速戰速決嘛。我老公就是如此使我無法脫身的。不過我一天也沒後悔過。我們非常幸福美滿。」李商隱左顧右看一下,附在她耳邊低語,「我有個御夫秘訣。」

  「呃,我想我不需……」

  「哦,相信我,你需要。美好的性生活是把你的男人栓在你身邊的妙方。」

  「不,我……」

  李商隱抓住她急急擺動的手,在她手心塞了一樣東西,將她的手闔起來。

  「我就猜到尋歡有可能不聽我的忠告。.有些男人就是這樣,自大。但是有了這個,」

  她拍拍池瑛仍被她抓握著的手。「保證他的自大沒處放。記住,要使你的男人無時無刻不需要你,他到哪都只記得你的氣味。」

  氣味?池瑛納悶時,李商隱也結束了她的「私診」

  池瑛張開手,掌心中躺著一隻精緻的香水瓶。

  她送她香水?用香水就可以消滅男人的自大,把他拴住?

  池瑛笑笑。她從來不用香水。

  「啊,你在這。」

  池瑛把香水放進上衣口袋。

  「祖安呢?」

  尋歡也在她旁邊坐下。

  「他很好,在吃東西。」

  「他……」

  「唔,你好香。什麼味道?」他湊向她,嗅著她身上發散出來的香味。

  「不知道。你姊姊送我的香水。祖安有沒有……」

  「哪個姊姊?」他的臉埋進她的頸側,貪婪地吸著那氣味。「好香的香水,我喜歡。」

  池瑛推開他。怎麼這香水這麼濃,她連瓶蓋都還沒打開呢。

  「大姊。」

  「大姊啊!難怪。她是做香水的。」

  他又靠過來,伸手摟她。

  池瑛倏地站起來,他於是撲了個空,趴在椅子上,然後茫然坐起來,抬起頭。

  他眼裡跳躍著灼熱的慾望。

  池瑛忽然明白李商隱的話了,以及這瓶香水的作用。

  她越發地啼笑皆非,連忙自口袋中拿出那隻小瓶子,扔出牆外。

  「你把什麼東西去了?」

  「沒什麼。」

  他眨眨眼,眼光澄明多了。

  「現在你好些了嗎?」

  「我?」他又眨一下眼睛,「我很好啊。不要離我那麼遠嘛。」他拍拍她原來坐的地方。

  池瑛立在原地。「你們怎麼出去那麼久?」

  「有很久嗎?我只和祖安說了幾句話就回來啦。」他對她誘惑地笑著。「你想我了,是不是?過來嘛,瑛瑛。」

  「你爸媽和其它人知道你到了嗎?他們等你等得很著急呢。」

  「哎,別管他們,我有話跟你說。」他停頓,忽然聽出她話中用字的差別。

  池瑛微笑。「歡迎姍姍來遲,李少白,很高興你終於露面了。」

  「嗄?」

  「不過我想你今晚之前其實已經來過了。」池瑛轉身朝屋裡走去。「相差一年還是有差別的,李少白。」

  李少白怔了半晌,挫折地喊:「不可能嘛!地怎麼看出來的?而且天這麼黑!」

  牆外傳來一串愉快的笑聲,大門推開,尋歡緩緩踱進來,走到和他難分軒輊的弟弟面前。

  「栽了吧?告訴過你,被路走多了,終要自暴其短的。」

  丟下這句話,尋歡也走向屋子。

  「嘿,下一句應該是,遲早遇見鬼。」李少白對他的背影喊。

  「對你未來的嫂子,說話用字當心點。」尋歡扭頭朝他抬抬下巴。「你最好進來,該你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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