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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 -【單戀公寓之四】苦戀公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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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6:26 |倒序瀏覽
他說好,她絕對不敢說不好;他說要,她沒膽子說不要;
當人家的妹妹就要聽話、懂事嘛——
這點她做得不是蠻成功的嗎?他幹嘛還嫌東嫌西的嫌她很礙眼?!
好啦!她那處女貞牌都給他當護身符了,
連自己的腳都為了救他而一輩子動不了了,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拜託——就因為她媽嫁了他爸,這樣也不行哦?!
是男人就要當個像樣點的嘛!
人家她都不計較的跟情敵保持嫂友妹恭的關係了,
他好歹也放放身段,別這麼愛計較嘛……
喂!是叫你放身段不是把她放到床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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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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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7:03
第一章
  天青氣朗,夏天的腳步悄悄來到人間。
  
  清晨,太陽尚未熾烈。
  
  於優起個大早,將吐司、果醬、鮮奶全擺上餐桌,然後一一敲開童昕和辛穗的房門,等她們整理好坐上桌時,於優已將烤好的吐司達到她們面前。
  
  辛穗挑了一曲匈牙利舞曲播放,振奮起大家的精神。
  
  繞進廚房,三分鐘不到,她端來一盤熱騰騰的荷包蛋,擱進每個人的吐司中。這裡是單戀女子公寓的清晨。
  
  單戀女子公寓?很奇怪的名稱,但對於優、童昕、辛穗、小語來講,無疑是最最貼切的名詞。
  
  五年前,於優堅持搬出家裡,離開儲伯和母親自己獨立。
  
  掛念的長輩放心不下,像她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女孩子,獨自在外生活,要不操心,是困難!於是,他們買下這層公寓;為她招來精明利落的秘書——童昕,和溫柔體貼、善於照顧人的護士——辛穗當房客。三個女孩,很快地成為交心朋友,她們分享著彼此看法、理想,也分享了彼此的感情世界,她們知道於優對異姓哥哥儲英豐的暗戀,也曉得辛穗對院長大人的迷思。
  
  原先、童昕對她們的戀情並不苟同,哪裡料到,自己也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之下,把一顆心毫無條件雙手奉上。然,童昕的皇甫虎,不僅僅是有婦之夫,還深愛自己的妻子,這樣的情戀,對誰而言都只能是委屈。
  
  三個女人,愛上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卻同樣為不能公開的愛情傷心。
  
  愛上不能說愛的男人、戀上不能戀棧的心,她們有著相同的心事。
  
  於是,她們為公寓取下這個名字——單戀女子公寓。
  
  某一天童昕心血來潮,在樓下的柱子,貼上一張招租單,租屋者的條件是——必須和她們一樣,有一段美麗的單戀情事。
  
  陸小語來了,她撕下招租單走到她們面前,告訴她們她和僑哥哥的故事。
  
  那個下午,於優、童昕、辛穗都哭了,為小語、也為她們自己。
  
  愛情……原該是甜蜜難忘的記憶,對她們而言,卻是痛苦辛酸。
  
  「小語還在睡?」辛穗喝下一大口最喜歡的牛奶,側臉問於優。
  
  「我起床時,還聽到她敲鍵盤的聲音,現在安靜下來,大概剛睡著。」於優說著,再幫她把牛奶注滿。她們有一冰箱滿滿的牛奶,全是辛穗的院長大人提供。
  
  「這個夜行性動物,再不改變生活型態,遲早會未老先衰。」
  
  童昕不喝牛奶,只喝檸檬汁,因此胃潰瘍人院了兩三次,卻仍改不了這個習慣,她常笑說,這習慣恐怕要等到哪天,心死魂離,才戒得掉!
  
  「沒辦法,那是她的工作,有很多寫書人都是要等到夜深人靜,才會有靈感跑出來。」辛穗解決掉第二杯牛奶,開始咬吐司。
  
  小語是個小說家,她說,她想把自己不完美的戀情,在小說世界中一一彌補起,她要筆下的每個主角把該她的幸福享盡。聽起來荒謬,但卻是她解脫單戀情苦的唯一方式。
  
  「不說她,你自己還不是,老為一首曲子弄到將近天亮,還一大早就起來幫我們弄早餐。」童聽念過小語,又折回來講於優。
  
  「我把曲子交出去了,昨天,我很早就入睡。」於優笑笑回話,輕輕柔柔的嗓音,總能安撫旁人的不安。
  
  辛穗翻看腕表,輕呼一聲:「糟糕,上班快來不及,巫婆護土長肯定又要藉機罵人,我要先走了。」她抓起麵包,往外跑去。
  
  「等等,我載你一程。」童昕把最後一口吐司塞進嘴巴,提起公事包,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
  
  又安靜下來,四十幾坪的公寓在她們離開後,變得悄然無聲。漫長且窒人心肺的光陰,在於優身邊流轉,一天、一天……每個一模一樣的一天……
  
  三百六十五天組合成一年,一百年成為一個世紀,她在一世紀當中等待、等待,等待那份不可能、那個夢想,等過了二十年,夢想依舊還是夢想……
  
  好奇怪!她在十歲就能理解聖誕老人不存在,為什麼長到二十八歲,她還不相信,夢想不可能成真?是她性格太固執,還是頭腦太愚昧?二十八歲,好快,又活過五個年頭,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幸運地活上這麼久,可是她存活下來了。不能被相信的事情成為事實,說不定,哪天夢想不再只是夢想,說不定哪天夢想會成真……從這個角度去預設,日子會過得比較Easy。
  
  慢條斯理把早餐吃光,推起輪椅將餐桌收拾乾淨,小語睡得正熟吧!
  
  說到睡覺,她向來淺眠,睡眠時間不多,就算是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也要在床上翻翻滾滾,折騰大半天才睡得著。
  
  說實在,她很害怕睡覺,睡了,那個惡夢就會一路纏繞上來,弄得她的心不安寧。因此她羨慕嗜睡的辛穗;和一入眠就不容易清醒的小語。
  
  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讓她平平和和、安安穩穩睡上一場?也許……也許,就快了……
  
  頷首,淺笑。把小塑膠盆放在腿上,利落的幾個推動,她將自己達到陽台上,陽台的桑樹已經結實纍纍,一顆顆碩大飽滿的桑湛掛在枝頭上,她小心翼翼將成熟的果實採擷下來,不敢太用力,怕拿捏不好,就要染上滿手深深淺淺的紫紅。
  
  那年,桑樹剛剛種下時,她們戲稱它是愛情樹,第一季,它只結出瘦拎拎的六七個果實,連一個醬油碟子都裝不滿。
  
  童昕還說,愛情樹結起的愛情果那麼少,怎夠她們揮霍?於優承諾,會好好照顧起愛情樹,好結出足夠的愛情果,豐富她們的愛情。
  
  果然,接連幾個豐收年,讓她們有了好多好多的愛情果,生食、熬漿、做果醬……但,至今,她們的愛情沒有豐收,她們的愛情仍站在岌岌可危的邊緣,一個不小心沒捧好,就要落個人去樓空。
  
  她們的愛情比起愛情樹,還要難照顧。
  
  「你們別再長高了,我摘得好辛苦。」她輕聲對桑樹說話。
  
  很多人都告訴她,冬天時要幫桑樹修剪下枝枝節節,它們才不會一味往上長,幾次想剪,卻又心疼它痛,總想著這是一種限制,把它限制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內……
  
  不!她並不想這樣做,就像當年她對「哥」一樣,她從不想把他操控在自己身邊,儘管她有足夠的理由。
  
  推起輪椅,她把愛情果帶到水槽下衝水洗淨,冰進冰箱。
  
  電話鈴響,她迅速回到客廳接起電話,免得鈴聲擾醒剛人眠的小語。「喂,您好,我是於優,請問您找哪一位。」她的聲音是一貫的輕柔。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沉默,於優耐心地等待,並不出聲催促。
  
  「我是儲英豐。」
  
  是他!
  
  於優握住話筒的手微微顫抖,沒想過他會打電話來,聽著他的聲音,她的心在狂跳,「交集」二字跳上她的腦袋,他們之間有了交集……二十年來的第一回……第一回他主動……
  
  「你……有事嗎?」淚珠顆顆滾下,跌在她揚起的唇角,捂起嘴,她在笑、在開心。好久、好久,她幾乎要忘記快樂是什麼感覺了。
  
  下一句話,他把她的快樂再次趕人地獄,就像他以前經常做的那樣。
  
  「娟姨和父親出車禍,人在品誠醫院。」他的聲音單調冷漠,聽不出悲喜,只有疲倦,「他們嚴重嗎?」於優囁嚅問出,第六感隱隱約約的在腦中躍然。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是她心中猜想的……
  
  「嚴不嚴重已經不要緊。」歎口氣,相信她聽懂他的意思,她一直是懂他的,一個動作、一聲輕歎,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們已分開好多年。
  
  「我馬上到。」掛起電話,緊咬住手背,壓抑住嚎哭,沒用、沒用,哭再大聲都沒用啊!還不懂嗎?二十二年前,她哭喊著爸爸不要打,爸爸還是拿根長棍不斷往她和媽媽身上招呼。還不懂嗎?十九年前,她哭著、求著,請媽媽不要嫁給儲伯伯,她仍是穿上白紗將女兒帶入儲家。
  
  還不懂嗎?十年前,她在他門外哭了一場椎心,隔天,他還是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她的眼淚沒有意義,她的眼淚幫不了她分毫……
  
  她能做什麼?除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母親和儲伯身邊,抱住他們,見他們最後一面,她什麼都不能做。
  
  不斷拍擊小語房門,擾醒她的初夢,於優狂聲催促……
  
  小語揉揉迷濛睡眼,打開門,激動的於優嚇她一大跳,她從沒這樣過。「於優,別嚇我,發生什麼事了?」
  
  「小語,請送我到醫院,我媽媽和儲伯出車禍了!」說不哭,淚仍決堤。淚一串串掛著,她的嘴角在抽搐,心酸、心澀又能如何?命運從不對她優厚。
  
  「好,給我三分鐘,你去拿東西,我們門口集合。」
  
  命令令
  
  掛上電話,儲英豐一掌捶向牆壁。
  
  他應該去接於優的,她的行動不方便。可是,他不想面對她、面對自己的心,至少現在不想。
  
  回想昨夜,一夜的折騰、一夜的交瘁,太多的意外撞擊他的心。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他不懂,這種安排,是上天太過分。
  
  「英豐,喝點水。」他的未婚妻康蜜秋端來一杯咖啡,遞過。
  
  她體貼地在他肩側揉捏按摩。
  
  蜜秋是個好女人,一直都是,這幾年他們的雙重奏享譽國際,八年來,他低潮、沮喪時,都是她在身邊撫慰,她陪他成長蛻變,陪他走過風雨、走過孤寂。
  
  「謝謝。」一口喝下滿杯咖啡,苦水在胃中翻攪。
  
  「不要想太多,爸爸不會希望自己的離去,帶給你承受不起的打擊。」她溫柔地輕撫他的背脊,像個慈祥母親。「我打電話通知媽咪了,她說等這一季的巡迴演奏會結束,大約再一星期,她會趕回台灣。」
  
  她口中的媽咪,是儲英豐的親生母親——胡幸慧,五年前,他們在母親的見證中訂下婚約,從此蜜秋就跟著他喊爸爸、媽咪。
  
  「謝謝你,蜜秋。」握住她修長細白的手,拉到唇邊貼著。
  
  曾經也有一雙同樣細長溫柔的手,在他失意痛苦時給予安慰,只不過,那時,他總是把那雙手遠遠推開,總是用恨意狠狠地瞪著那雙手的主人,直到她畏縮退卻。
  
  而今,恨她的理由不存在,他再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見她、見她,他想見她已經好久好久……
  
  「別這樣,爸爸會心疼的,他那麼愛你,你的傷心會留住他的魂魄,讓他無法自由。」蜜秋環上他的肩,明白這時候再多的安慰都幫不了他。
  
  「蜜秋,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他面容憔悴,才一個星期啊!
  
  「我懂!我去安排爸爸和娟姨的後事,你別在這裡待太久,早點回去休息。」
  
  「嗯,謝謝。」
  
  「你要永遠都對我這麼客套嗎?我不禁要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未婚妻。」抿唇一笑,她說出心中憂。
  
  「蜜秋……」
  
  「我在說笑,別把話聽認真。」在這種時候用言語測他的心,太無聊。
  
  「路上小心。」「我會的,車子我開走,等會兒你搭計程車回家,你心情不好,不要開車。」她總是細心地替他照料生活中每一件瑣事,說不感動是違心,但感動就能讓男女永恆嗎?他沒把握,就為著這個沒把握,他遲遲不肯結婚。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心中有好多抱歉。
  
  抱歉?這句話是於優時時刻刻都在對他說的。她抱歉自己搶走他的父親,抱歉自己分享他的父愛,抱歉她的出現讓人對他指指點點,她似乎永遠都在對他說抱歉……
  
  誰知道,欠下這一句抱歉的人是他,不是她。
  
  是不是該對於優說聲抱歉?說了會有意義嗎?昨天深夜,醫院來電話,通知他父親和娟姨車禍的消息,當他趕到時,娟姨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她甚至連對女兒說上最後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相較起來,他是幸運的,他不但見了父親最後一面,也釋盡父子兩人多年來的嫌隙。
  
  昨夜……不是個好天氣,風在刮、雨在下,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從北部登陸。
  
  他趕到父親身邊時,父親顫巍巍地拔下呼吸器,雙淚垂落枕邊。當他正為父親沒死而慶幸時,護士卻告訴他,父親內出血嚴重,不可能救得活。
  
  「對不起、對不起……」他哽咽不成聲,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乞求兒子的寬恕。「原諒我自私……」他有好多話要說,不說完,死不瞑目啊!
  
  多少年的恨,在這關頭竟然煙消雲散,再找不到痕跡,他輕輕扶起父親。
  
  「背叛婚姻是我錯,與你母親離異是我自私,她是個那麼好的女人,我配不上她。」握住兒子的手,儲睿哲強將精神振作起。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她那麼好,你怎能捨棄她?」輕輕地,他問出心中疑慮。
  
  「她不愛我,會嫁給我,是因為我愛她,我對她細心體貼、包容。但我的包容在婚姻生活裡一寸一寸消失,每當她凝視彩霞,我就懷疑她在想念那個男人,一個我永遠也及不上的男人。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過去,一直以為可以被壓抑的嫉妒,在我心中逐漸擴散。我愛她、卻又恨她,幾次在夢中,我夢見自己雙手握著尖刀,刺進你母親胸膛,鮮血噴上我的全身……
  
  為了報復,我故意邂逅於優的母親,她是個好女人,你可以在於優身上看到她的所有特質,是她把我從仇恨的漩渦中解救出來,是她釋放了我胸中所有的恨意,於是我放手和你母親的婚姻,放手牽扯我們十幾年的恩恩怨怨。」
  
  對淑娟,當年的報復心態不再存在,他的愛在二十年間逐漸成形。
  
  「要是真有這個男人,為什麼離開你之後,媽咪沒投向他的懷抱?」
  
  「他死了。很笨是不是?我居然在吃一個死人的醋。」
  
  「這些話,你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
  
  「你崇拜你的母親……而且……」而且,他有他的私心……
  
  「而且我向來自我中心,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接下父親的話,他發覺自己錯誤太多。
  
  「我承認,我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以為能包容她心中的最愛,可是……」
  
  「他是誰?」英豐問。「去問你母親,她會十分樂意和你談他……英豐,我有一件事,不說,死不心安……」他開始出現微喘現象。
  
  「你說,我會仔細聽。」抱起父親的頭,他知道再不說,爸爸就沒機會了。
  
  「十年前,你執意要到美國找你母親學音樂,那天早上,一輛車……差點撞上你……」
  
  「我記得,是小優推了我一把。」「小優卻自己撞……上車,她的腿……在那一次……殘廢……」
  
  「不對!那次的撞擊並不嚴重,我記得她還笑著催促我快一點,不然我會趕不上飛機。」他記得……那個笑,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笑。
  
  「送醫途中……她昏迷……傷了脊柱……她還……流產……英豐……那孩子是你的嗎?」小優從未親口向他證實過,孩子的父親是誰。
  
  流產?殘廢?該死的他到底還做過什麼?她笑著向他揮手,跟他說,很抱歉,就送你到這裡……她送他走向璀璨前途,他卻送她進入幽冥暗獄。沉重的犯罪感撕扯著他的心,他要怎樣面對她?「我要把、把你、你……找回來,於優不肯……她說,她可以……不當舞蹈家,你不能……不當音樂家……那是……你……的夢……」
  
  她有機會對他說清楚的,他已經回來一整年,為什麼不對他提?又是那個該死的遷就包容?她要對他遷就到什麼時候?!
  
  「英豐……請照……照顧……她……我們……虧欠她太多……」他再喘不過氣了,抱住兒子,他拼了命說:「對……不……起……」
  
  「我原諒你了,已經原諒、早就原諒……」只是他從不肯承認而已。
  
  「謝……謝……」說完這句,他走了,再不回來,帶著兒子的諒解和淑娟在天上會合。
  
  儲睿哲的一生結束,恩怨全在彈指間消散,卻留給下一代解不清的結。
  
  他和小優,來來會怎麼樣?再續前緣?不!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
  
  保持原狀,認定她的包容犧牲是應該?不!知道緣由,他再做不來視若無睹。
  
  小優……她留下來的難題,他要怎麼解,才解得散、解得清,解得開兩人中間的無解?英豐抱住頭,以為早已踩得死絕的愛情,在他心中蠢蠢欲動,就怕一個火苗,就會燃起不該艷盛的燦爛。
  
  醫院外,於優在小語的幫忙下,匆匆趕到急診室。一入門,疲憊頹喪的英豐落人眼中。
  
  哥……別一個人苦,有我在這裡陪著……她推起輪椅一步步靠近,直到她的手都能觸得上他了,停下身,勇氣不足以讓她再靠近。
  
  「哥……」於優的聲音擾醒儲英豐的沉思。
  
  抬起頭,放下多餘情緒,接下來,他們有太多事情要忙。「我帶你去看爸爸和娟姨。」
  
  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對她說話,誰知,居然是在這種情形下。
  
  命令令
  
  喪禮莊嚴而隆重,於優的一身黑,更襯出她臉色不自然的蒼白。
  
  沒想過哥和胡阿姨肯讓儲伯和母親合葬一處,他們不該是恨她的嗎?不懂!但是無妨,從小發生在週遭的事,她從沒懂過,卻要一一接受。該恨該怨的,她有權利恨生下她,卻虐待她的父親;有權恨愛她,卻又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母親;有權恨她愛了一輩子,而他卻恨她一輩子的「哥哥」。
  
  可是,恨……那需要多大的力氣啊!於優恐怕是無能為力了……
  
  一杯黃土、一段故事、一份情,埋了、葬了,葬去逝者的喜怒樂哀,也葬去生者的傷心難過。康蜜秋推著她的輪椅;隨著眾人緩緩步出墓園。
  
  雨絲飄落,仰起頭,冰涼的小雨貼上於優的臉,掩去奪眶而出的淚。
  
  傷心……藏著吧!愛情……也藏著吧!
  
  親朋好友紛紛散去,只留下康蜜秋、於優、儲英豐和他的母親——胡幸慧站在原處。
  
  「小優,節哀。」胡阿姨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說。
  
  從小,她就喜歡這個女孩子,只不過,她似乎不受幸運之神眷顧,缺少父親的遺憾、母親再嫁的陰影、傷殘的痛苦……養出她鬱鬱寡歡的性格。
  
  對於優的印象,胡季慧一直停留在她童年時期,她很少見她暢懷大笑,對一個八歲大的孩子來講,她早熟得讓人心疼。
  
  現在,於優長大了,炫人心神的美麗,更是緊緊牽動人心,她好漂亮,美得清麗、美得脫俗,美得不該是凡間所有。
  
  「胡阿姨,謝謝你。」點頭,於優對她綻開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
  
  這個笑輕忽縹緲,一瞬間就消失在眼前。英豐看得呆了……
  
  「聽說你現在是個知名作曲家,做出許多膾炙人口的曲子,真了不起。」
  
  「運氣好。」淡淡三個字,她不想提那些身外事。
  
  「下回讓我來介紹一些國外的製作人給你。」蜜秋走到她面前說。
  
  「不了,這一行我沒打算做太久。謝謝你,大嫂。」喊聲大嫂,她提醒自己,事情早成定局,她和哥在蜜秋訂婚時……
  
  不!應該說,在他們的父母結婚時,他們之間就已經不可能。
  
  夢想……該在二十八歲這年停止。
  
  「這樣啊!沒關係,以後等你有興趣,再告訴我,我認識的那些製作人都是知名度很高的喲。」
  
  「好,再說。」深吸氣,她累了,肌肉和關節痛得厲害。
  
  「蜜秋,請你送於優回家,我有事想和媽咪談。」
  
  儲英豐開口,於優心澀,到現在……他仍不肯承認她是妹妹曾想過,就算他永遠都不會愛上她,至少,讓他們成為好兄妹,快快樂樂的談心談情,就像小語和她的僑哥哥一樣,哪裡知道,連這點,都是奢望……「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想再麻煩他,就這樣吧!他們爸媽間的牽扯走到這裡算是終結,他們的關係也在這邊劃下終點。
  
  愛沒了、恨結束,從此陌生的兩個人,再沒糾葛。
  
  「別說麻煩,都是一家人,我很樂意為我優秀典雅的小姑做點事情呢!」蜜秋走來,親親熱熱說話。「讓蜜秋送你,往後我不常在國內,你們是一家人,要互相照應。」胡幸慧說。
  
  「嗯。」於優不再固執,點點頭對兩人揮手道再會。
  
  她們離開,胡幸慧再轉身面對兒子,拍拍他的肩膀說:「兒子,你有話問我?」
  
  「你沒嫉妒過爸爸和娟姨?」他直指出事實。
  
  「他們是真心相愛,我為什麼要嫉妒?」歎口氣,兒子長大,陳年往事終是瞞不住。
  
  「她搶走你的丈夫。」他從不理解,媽咪怎能和前夫及搶奪她丈夫的女人相處融洽。
  
  「她沒有搶走我丈夫,真正搶走我丈夫的人,是上帝,是它奪走我的最愛。」
  
  「上帝?所以說那個男人不是爸爸?我可以聽這段故事嗎?」
  
  震驚在那個淒涼的風雨夜已歷經過,眼前的他並沒有太大的憤然。「你很平靜,你爸爸已經告訴你有這麼一段故事?」胡幸慧猜測。
  
  「不!他認為說不說,決定權在你。」
  
  「我該謝謝睿哲,他對我一向縱容。兒子,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扶著兒子的手,幸慧笑了,他們……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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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7:35
第二章
  一室陰霾,四個女人窩在客廳一角,各自想著心事,低落情緒寫滿臉龐。
  
  小語抱起娃娃,一個個輪流對它們說話。
  
  辛穗閉眼聽著舒曼,一方手帕蓋在臉頰上方,要它吸去溢出水分。
  
  童昕面前一堆檸檬皮,酸得讓人凝眉的味道游離在空氣間。
  
  於優的一盒巧克力快要見底,她臉上沒有吃巧克力的甜蜜幸福,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愁雲。一身黑衣,於優趴在桌面上哭哭笑笑,哭情斷、笑緣滅,哭笑世事難料。
  
  以為自己會先離世,誰知一場車禍、一個意外,打斷她的自以為是……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是她能夠掌控?還有哪些事情是努力就能獲得?不知道,不知道了……她統統不知道……
  
  父親不要她、母親儲伯離開她、「他」恨她……留戀?人世間她能留戀什麼?叮咚……鈴響,四個人都不想動,她們仍持續做著自己的事,啃檸檬、吃巧克力、聽CD、抱娃娃……叮咚……門外的人不死心,電鈴響徹天。「辛穗,一定是你的番仔院長,你去開門啦!」童聽懶懶地說。
  
  「哦……」嘴裡應聲哦。辛穗知道,門外不會是他。站起身,她取下小方巾,走到門側,打開。
  
  「請問你是……」這個人,她沒見過。
  
  「我是儲英豐,請問於優在嗎?」他自我介紹。
  
  「儲英豐……你是、是於優的……」於優的「他」?他出現了,在於優失去所有之後?她看得很專注、很認真,試圖在他臉上尋找出真正意圖——這男人愛過於優嗎?或者未來他會愛上於優嗎?「她不在家?」再問一聲,不耐煩甜蜜女孩的眼光。
  
  這幾年,旅居世界各地,無數場次的演奏會讓他早適應女人的愛慕眼光,也學會禮貌以對。但此時他要見於優,不耐煩和任何人周旋,包括這個甜得像蜜桃的女孩。
  
  「她在,你請進。」引領儲英豐,辛穗緩緩走人客廳。
  
  「於優,儲、儲……儲先生找你。」她推推小語和童昕,把客廳讓給他們。
  
  收起巧克力,於優手腳擺不到適當位置,咬咬唇,她猜不出他前來目的,她還欠他?唇齒乾涸,她頻頻舔過唇瓣,眼睛不敢看上他。
  
  心慌難安,十年的平靜生活,以為感情再無波折,誰知,他的出現仍然影響著她。脫離不了他帶來的震撼,有他,她的心就不能安分。
  
  再見她,火在胸中點燃,星星之火將要燎原,卸下冷漠隔閡,淡淡的笑軟化他僵硬的臉。
  
  「還是喜歡吃巧克力?」
  
  溫溫文文的一句話,沒有疏離,沒有諷刺挑釁,於優倏地抬頭,想確定說話男人是她認識的那一個。
  
  是他!濃得賽墨的眉毛,乾淨斯文的五官,修長瘦削的身量,總是不讓心情浮上臉龐的「哥哥」,是他沒錯!可是……他該冷漠、該寡淡,沒道理會對她溫和。
  
  「以前你喜歡裡面包榛果的巧克力棒。」
  
  他又變回那個寵愛她的大哥哥?「那種牌子已經買不到了。」垂眉,她不懂他的改變。
  
  「我在法國還有看到過,下次去幫你帶一些回來。」
  
  下次?她還有機會等待下次?淺笑低吟,眉目間仍是糾結。
  
  「今天來,有事嗎?」抽離激動情緒,讓心站在遠遠地方看著。
  
  「這裡整理得很好,聽爸爸和娟姨說,你搬出來五年多?」繞在口中想問的話,終是沒有說出口。陳年舊事,他不知道怎樣提,才不會將舊傷口扯出鮮明疼痛。
  
  「是,五年多了。」
  
  「怎麼想到要搬出來?」
  
  他的態度緩和她的慌亂,緊握的拳頭在不知不覺問鬆開。
  
  「因為……想獨立。」找來一個借口,當初沒對儲伯、媽媽說出真正原因,現在……似乎也沒必要再提。「人長大,終會想獨立。」再補一句,說服他,也說服自己。
  
  「一個人在外生活,你似乎適應得很好?」
  
  「我的室友童聽、辛穗、小語都很照顧我。哥……我們開門見山好嗎?你不該只是跑來看我在外面是否適應良好。」
  
  她一個問句,將兩人都推人沉默。
  
  於優仰角看他,十年歲月,他仍是她夢中的白馬王子,只不過,王子駕來的金色馬車上,已經坐上親密愛人。她是他……想過半晌,她在他身邊找不到自己合適的角色扮演。
  
  「那天夜裡,我趕到醫院時,娟姨已經沒有生命跡象,爸爸有很嚴重的內出血,他用意志強撐著,他要和我說……」
  
  「說對不起?」於優猜。「你知道?」有幾分意外,她把眾人的心結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年,儲伯不斷自責,他說自己做錯,當初不該和媽媽結婚。」愛一個人、想守住一份愛情真是錯誤?年紀漸長,她理解大人間的情分,也學會體諒。
  
  「他告訴過你?」
  
  「你離開這些年,他經常獨自凝視窗外,看著那棵高大的火焰木,說不記得,以前你常在那棵樹下拉小提琴?他很思念你,媽媽勸他將你找回來,他卻說強要你回來,你不會快樂。哥,儲伯真的很愛你!」他的溫暖,讓她忘記兩人之間該謹守的分寸,心往前跨出一大步,不自主地輸送出關心。
  
  「我知道。」沒忘過那些父親哄自己入睡的夜晚,他為他念床頭故事,即使他已經上國小、即使他已經認會幾千字,父親仍持續念著,直到他再婚,直到被他拒絕在門外。
  
  「你會回家接手儲伯的事業嗎?他很期待。」
  
  「會,不過目前我手上還有合約,沒辦法全心全意,等這一年合約期滿,我就會入主公司,這段期間鄭伯伯會先幫我打理。」鄭伯伯是個可敬的長者,多年來一直跟在儲睿哲身邊,為公司盡全力。「這樣子最好,儲伯不留遺憾了。」安心的走,無牽無掛也是幸福。
  
  「他不再遺憾,你呢?你沒有遺憾嗎?」他反問,問出她一臉茫然。
  
  遺憾……她是遺憾太多,多得不知道要從哪個點、哪個頭說起。
  
  「我沒有。」到最後,她選擇隱藏遺憾。
  
  「十年前那場車禍,你失去雙腳、失去孩子……」說不下去,他說不出來應景的安慰話,他欠她太多太多……
  
  「你知道了,是儲伯說的?」低眉,一直不敢回想的那幕,他輕輕一個用力,就將塵封記憶掀起。
  
  曾經,儲伯答應她守密,可是在最後一刻,他洩露了舊事、洩露她的情愛、也洩露出她那端起不易的自尊。她覺得自己像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他將要嘲諷起她毫無掩蔽的情愛。
  
  「你騙我,那時……大家都說你沒事。」他直直指控。
  
  「本來就沒事,我不是活得好好嗎?」再展眉,她搾出一絲苦容。接下來,他要開始取笑她的一廂情願了吧!
  
  「那件事,是我不對。抱歉!」他始終欠她一句抱歉。
  
  他說……抱歉,和她想像的不符,他並不為奚落訕笑而來。
  
  「那是意外,對方闖紅燈,要論錯,錯不在你。」錯在她的「自願」,她自願為他擋車、自願付出、自願愛他……一切一切都是她自願,與他無關。
  
  「我說的不是那件,是……孩子。當年我……」他在不知不覺中製造一個生命,卻讓於優擔負起責任和痛苦。
  
  「那年,我們都太年輕,有孩子,對他、對我們都不公平,他選擇離開……是聰明的。」這時候除開安慰,再多說都無濟於事。
  
  想起那些惡夢連連的夜晚,心仍隱隱酸楚。孩子,她曾經擁有他的孩子,哪裡知道他不願留在她身旁,一如她的父親對她,棄之如敝屐……
  
  「我用了一個最不負責任的方式解決問題,你該恨我。」假若她肯恨……不,她從不肯恨他,只會將這一些全當成是自己該受。
  
  「你覺得留下會對不起胡阿姨,儲伯已經背叛你母親,你不容許自己再背叛她。其實,當年你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嗎?」帶著期盼,她想從他口中得到正面答覆。
  
  她懂他!深吸氣,不該意外,她從來都是懂他的,懂他的怨、懂他的怒、懂他滿腔滿懷的恨,所以,她才處處包容、處處代他受罰。「是。」這一個是字,開啟了他滿腔滿懷的壓抑愛情,情鎖打開,愛情回復原形,在陽光下吸收養分,拚命茁壯。
  
  「現在呢?」再問,他是否會說,現在仍然喜歡,甚至比喜歡更進一步?
  
  「我有濃厚的罪惡感。」躲開她的問話,他卻躲不開自己的心。
  
  「你因罪惡感而來?」只有罪惡感?於優再度失望,他不是為愛出現。「其實,不用的。我相信宿命,相信一個人一生中,有多少苦難要承受,是固定的,外人外力都改變不來,在我的生命中,那場車禍是其中一件……」失去他的愛是另一件。
  
  「我不是宿命論者,這說法不能解除我的罪惡。」
  
  「我要怎麼做,你莫須有的罪惡感才會消失?」
  
  「跟我回家,讓我為自己做錯的事情彌補起。」回家後,他會照顧她、愛護她,對待她像一個真正的……「妹妹」。鴕鳥般地把頭埋進土裡,他假裝沒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這樣你就不會再覺得虧欠?」於優輕問。
  
  「是的,小妹。」
  
  小妹?再次,於優證實他不愛她,不過,當小妹比當敵人要好得多。假設這是她能做的,就讓自己為他專心最後一回。
  
  「好,我跟你回去,不過我只能留一個月,之後……我有別的行程。」
  
  「行程?不在台灣嗎?」
  
  「不在。」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等你回來,我會到機場接你。」
  
  「到時候再說。」輕笑,不知道上帝那裡,有沒有往返人間的專用機場?「要不要進來幫我整理行李,我的動作很慢的,要是你打算在客廳等我,恐怕要等上很久。」
  
  笑容浮現,她想起那個火焰木下的小提琴王子。
  
  令命令
  
  於優的臥房不大,但是乾淨整齊,就像她這個人,有條不紊。
  
  一張方桌,凌亂的文具品收拾得妥妥貼貼,架上的幾本書按版本大小排列得整整齊齊。床罩是最簡單的式樣,一個包套,沒有蕾絲、垂簾。一盞桌燈、一個貼壁櫥櫃,再無多餘物品。
  
  「幫我把櫃子左下方的行李袋拿出來好嗎?』』於優說。
  
  打開衣櫃,十套不到的衣服,整整齊齊掛上,顯然她對美麗的要求不多。
  
  「我以為年輕女孩的房間,都會有一堆可愛的娃娃布偶,再不然,幾枝花、幾件手工藝品、一些瓶瓶罐罐,總是免不了。」
  
  「我要怎麼回答你呢?第一,我二十八歲,不是年輕小女生。第二,我房間不能有太多東西,那會妨礙我的行動。」沒有苦澀和自憐,她只是清楚表示出自我。
  
  「我……」
  
  「說這些,不是要博得你的同情,更不是要引出你的罪惡感,我要你知道,雖然我的腳殘廢了,我的心並沒有殘障,我把自己照管得很好,生活得很自在,我甚至可以不靠別人就養活自己,而且養得還不錯。」
  
  「這點無庸置疑,爸爸告訴我,你和其他房客一樣付他房租。」
  
  「是啊!哪天我死了,說不定還有錢可以成立基金會,資助愛音樂卻沒有能力學音樂的小孩子。」
  
  「你在跟我炫耀財富?」
  
  「若我的炫耀能讓你減少罪惡,我不介意炫耀。」她笑開。
  
  「不能替自己多著想嗎?」他語重心長。「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從我們認識開始,你都在替我著想。」這個事實讓他愧疚不已。
  
  「那是我欠你的啊!」
  
  「欠?你被我洗腦了。」那些年,他總是對她咆哮,說她鳩佔鵲巢,說她搶走他所有幸福。
  
  「忘記嗎?我吃掉你一抽屜巧克力,我分散胡阿姨對你的注意力,我的母親搶走你的父親,我不顧你的意願登堂人室,厚起臉皮硬要當你妹妹……」
  
  「不!這些罪名都不成立。巧克力是我自願送你,媽咪教你彈鋼琴是我的鼓吹,再加上你的天分,至於你母親搶走我父親……小優,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學會一件事。」
  
  「哪件事要你這位資優兒,花那麼多年時間來學習?」輕笑,她的笑容一向能安撫他的情緒,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我學會感情不能被勉強,爸爸和媽媽,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不討厭彼此,甚至可以說得上喜歡,即便如此,終不足以讓他們長相廝守。」
  
  「很高興,你心中不再有恨。」他真正釋懷了。
  
  「在感情方面,我幼稚得像個孩子。」
  
  想起爸和娟姨出殯當天,他和媽咪談開,談出那些陳年往事,那是爸爸長久相瞞的事情,有點傻,早該說破的,爸爸並不會因此失去他……
  
  想起那天,他和媽媽找了一家咖啡廳坐下……
  
  傘令令
  
  坐在咖啡館裡,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今年的天氣太怪,連連陰雨不斷。
  
  咖啡的香味瀰漫在鼻息間久久不散,輕快的音樂聲聲傳,傳進人們靈魂深處。
  
  「英豐,媽媽有張照片給你看。」她主動延續話題。她側身,在包包裡取出皮夾,拿來一張泛黃照片。照片裡是一個專注演奏小提琴的男子,三十歲上下,一襲正式禮服,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颯颯英姿,在當年不知迷惑多少顆少女心。
  
  「他是……」就是他嗎?媽咪心中的男人。
  
  「莊明彥,我的小提琴老師。在大學裡,我主修鋼琴,副修長笛和聲樂。在一次學校辦的音樂饗宴中,我碰上他,他精湛的演奏技巧、英挺的外貌……我想,那算一見鍾情吧!於是在繁重的功課壓力之外,我又多修了一科小提琴,並聘請他當我的小提琴家教。」
  
  啜飲一口咖啡,胡幸慧甜蜜嬌羞的笑容宛若青春少女。
  
  「我愛他,真的愛他,愛得熱烈、愛得狂熾,我們結合的不僅僅是身心,還有靈魂。談起音樂,我們能談上一日夜都不止休,他崇拜柴可夫斯基,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寫出一出曠世音樂劇,我們日日夜夜忙碌著,為了我們的夢想、我們的生命……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
  
  想起那年,她久久不語,沉浸在美麗的回憶中。
  
  「後來呢?什麼事情造成你們的分離?」儲英豐插口。
  
  「他生病了,肝癌末期。他住院的第一天,下了課,我帶著鮮花水果到醫院探視,卻發現有一個自稱莊太太的年輕婦女在照顧他。當著她的面,他不能跟我解釋什麼,但是,我在他眼裡看到好多的抱歉,剎那間,我原諒他了,不怒不怨,愛到深處,果真是無怨無尤。
  
  不怪他,真的,怪只怪老天讓我們相遇太晚。一個星期不到,他死了,留下一堆譜和一把小提琴給我……他的妻子說,那把琴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留給我,是要我珍惜自己的天分。」
  
  拭去眼角淚水,她自嘲地笑笑。「我哪裡有天分?我的辨音度不夠敏銳,畢竟二十歲才碰小提琴是太慢了。我懂他把小提琴留給我的真正意思——他愛我,此生只愛我一個人。」
  
  「後來呢?你怎會嫁給爸爸?」「你爸爸是我的學長,老師死後不久,我居然發現自己懷孕,那個年代,未婚生子是件大事,連路人都有權利對你大大鞭笞一番。
  
  知道自己懷孕,我嚇壞了,根本不曉得要怎麼辦,從醫院出來,我漫無目的四處走,走過多久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後來據說是走到淡水河邊。
  
  說真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想過,也許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面對別人的輕蔑,不用面對父母的苛責,說不定,我還能上天下地,把『他』找到,共續前緣。」
  
  她頓一頓,抬頭看著兒子。「告訴你,這是一個蠢念頭,當時,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生出你這個優秀兒子,不能在世界各處留下我的樂聲。生命是美麗燦爛的,你永遠不能預知明天出現在你眼前的,會是怎樣的驚奇。」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莊明彥的兒子?」他驚訝地握緊雙拳,怎會……
  
  「不!你是睿哲的兒子,他養你、教育你、夜夜念童話書陪你入眠,而明彥……他甚至連有你都不知道。說你是明彥的兒子,不僅我對不起睿哲,你更對不起他。」
  
  「我……」光這一點,他憑什麼恨父親?憑什麼!
  
  「當時,他從那邊經過,阻止了想自殺的我,救下了不該存在的稱。我和他很快就結婚,因為我們家世相當,因為大家都企盼儲家的第三代出生,所以雙方家長都沒有反對,你聽懂了嗎?你爸爸對全世界的人說謊,說你是他的兒子,光這點,你怎能開口說,你是別人的兒子?!」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要試著愛上爸爸,為什麼不要讓我們全家一輩子永聚不離?」他激動起來,事實揭曉,他應該恨自己,不應該怨爸爸,不該氣娟姨,更不該怪……於優。
  
  「睿哲,我喜歡他,但是,不愛。在他之前,我已經識得情愛,心底明白,對他,我只有感激感動,無法產生愛,我的愛……已經隨著明彥埋葬。
  
  這就是我一直想告訴你的,要是你無法勉強自己愛蜜秋,就別勉強結婚。否則,這對你們兩個來講,都是一場可預見的悲劇。」
  
  撫上兒子緊皺的眉峰,這兒子太固執,能勸得動,他們父子不會鬧到生命終場,才釋放彼此。
  
  「說實話,在這場婚姻中,我不快樂、你父親不快樂,我們雖然沒有大吵大鬧,卻早已貌合神離。終於,於淑娟出現,對我來講,她是個救贖天使,她的溫柔勸醒你父親的仇恨,勸動了他放手。離婚時,睿哲願意把全部財產給我,只要求我把你留給他。我想,對他來講,你比任何財產都要重要。」
  
  「娟姨知道爸爸願意放棄全部財產爭取我嗎?」
  
  「知道,事實上這點是她提出來的。淑娟很清楚,那些年裡,我盡全力塑造你,要你學小提琴、上樂理班,目的就是想創造第二個莊明彥,讓你來完成他的遺願,我怎可能輕易對你說放手。可是,她的誠懇打動了我,我相信她會照顧你、愛你,甚至做得比我更好。」
  
  「我曾經懷疑過,她是為了爸爸的財產下嫁。」
  
  「很多人都有這個誤解,你外祖父母、祖父母,也都認定淑娟是壞女人,為圖謀儲家產業而來。兒子,很多事情不能單看表面,包括……包括小優對你……你很聰明的,我相信你會懂。」深吸口氣,她又問:「你打算回去掌理儲家的事業嗎?爺爺奶奶很期待呢!」
  
  「再說,我手邊還有一年多的合約。」爸爸和娟姨太傻,為不揭穿他的身世,竟寧願擔起所有不諒解。
  
  「我明天早上的飛機,願意送我一程嗎?」
  
  「送!當然送。」英豐笑笑,他明白自己無權和世人一樣,用批判的眼光來看待母親和她一生中的愛戀。錯怨爸爸,他懊悔不已,他不願再讓恨阻斷他們的母子情。
  
  「雨停了,明天會是個好天氣。下回到美國,把小優帶來,我推薦幾個有名的復健師給她,說不定哪天,她又能重新站起來。」
  
  「我會的,因為,她是……我小妹。」想起小優,他的心霍地開朗。
  
  有了借口,他要去找她!關不住的心在雀躍,小優……午夜夢迴,總陪他一路等待天亮的小優。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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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8:17
第三章
  坐在儲英豐的轎車裡,於優又回到舊地。看著身旁的他,悄悄笑著,愛他啊!她又能偷偷愛他一個月。
  
  這條路,他們上小學時,天天都要走上兩遭。
  
  記得那時,她總是背著他的書包,跟在他屁股後面走,他則輕輕鬆鬆拿著籃球一路拍回家。
  
  偶爾,他會從別人家的籬牆上摘下兩朵扶桑,拔去花萼用舌頭舔吮裡頭的花蜜;偶爾,他會攀過她瘦小的肩膀,問她:「小優,你覺得六班那個吳蓉芬漂不漂亮?」
  
  他的書包不重,他把大部分的書都留在教室裡,不像她得來回背,背得個頭長不高。
  
  「哥,記不記得,你第一天轉學?」於優看著專注開車的他問。
  
  「記得,媽咪邀你上車,她說沒見過小女孩如你,貞靜婉約,她好喜歡你。」
  
  「那次我對胡阿姨說謊,我騙她,爸爸很早就去世。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死。」說實話、坦承自己並不困難,他們只剩下一個月,短短三十天,禁不起一個浪費。她要真正認識起弛,也要他真正認識自己。
  
  「你沒見過你父親?」英豐問。
  
  「不,我對他印象深刻,他長得高高帥帥,就像書裡的巨人英雄,他的脾氣和巨人一樣不好,生起氣來就會打我和媽媽。有次,一個胖阿姨到我家,她很凶,拿起掃把就要打我,口口聲聲罵我雜種、罵媽媽狐狸精,媽媽死命抱住我,要護起我,媽媽哭得聲嘶力竭……那次,我們被打得遍體鱗傷、身上處處瘀血。
  
  後來爸爸回家,媽媽求他放掉我們,他不高興,又是一頓拳打腳踢。他的腳踢在我的舊傷上,痛死我了……可是我還是想要他,我要爸爸,不想當左鄰右捨口中的雜種……我哭著求他留下.不要回胖阿姨家……」訴說往事,她滿心傷感。
  
  「小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一段。」幾個自我鼓勵,他的手握上她的。
  
  「後來媽媽告訴我,她是爸爸花錢跟外公買來的,她還不起這筆錢,只好一直留在他身邊。我很懂事,在六歲的時候,我就讓環境逼得懂事,我告訴媽媽,我們逃走吧!我不要爸爸了,就算當雜種也沒有關係。
  
  於是,在胖阿姨拿著菜刀殺到我們家時,我拖著媽媽的手逃離那個監獄,那天,寒流過境,我們的腳上沒穿鞋子,赤裸著腳板,我們在巷子尾緊緊抱著彼此,討論要不要回去拿東西。」
  
  沉淪在往事中,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的手握起,貼在頰邊,想竊得他一絲溫暖。
  
  「你們回去了嗎?」她們的故事扣住他的心,叫它在胸膛裡一陣一陣疼著。
  
  「回去了,在天黑後,我們想胖阿姨不會繼續待在我家裡,於是我們走回去。沒想到,不常見面的爸爸也在家,爸爸和媽媽大吵一架,我們趁爸進屋去找掃帚打人時,逃出來了……」
  
  她笑得真開心,用力抓住他的手,她興奮地說:「耶!告訴你,我們贏了!」
  
  「贏?在那種情形下,你們要拿什麼贏?」撫著她纖纖十指,疼惜呵……
  
  「爸媽吵架時,我進房拿起我的小背包,把媽媽一抽屜的寶貝統統塞進去,這些寶貝裡有印章、存折、身份證、戶口名簿還有……錢。
  
  我們贏了,再逃出家門,我們腳上有鞋子,身上有外套、有錢,我們贏了!你說,我是不是好懂事?在那麼小的時候,我就學會懂事……」
  
  她的天真表情讓他動容,她的「贏」讓他心痛到無可復加。
  
  「家」就在眼前,英豐把車子停在鄰居牆邊,那是一棟老舊的二樓洋房。
  
  那裡曾經是她們的第二個「家」,自從於優母女搬離後,再沒住過人。
  
  攬過她的肩,英豐讓她靠向自己,心疼、非常心疼,心疼……她的懂事。那些「曾經」和「嫌隙」離他們好遠。
  
  指指二樓的木框窗戶,地說:「那時,你躲在那裡偷看我拉琴。」
  
  命令令
  
  一九八一年夏天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他十二·她八歲
  
  天剛亮,床上小優還在睡,她瘦拎拎的兩條臂膀緊抱住一件外套,怕丟掉似地,連熟睡也不敢放鬆。
  
  外套是兩年前,她從家裡「偷」出來那件,早就太小不能穿了,但是,她仍夜夜抱它入睡,彷彿抱住它,就抱住了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溫暖。
  
  搬進這裡整整兩年,媽媽在附近國小的早餐店找到工作,生活大致安定。
  
  小優則從一個稚齡幼兒變成小學生,人長大了,但傷痕未曾抹去,過往的恐懼仍在她心底佇留。比方,她上課合作、月考逼自己拿滿分,並不是她喜歡讀書,或想得到誇獎,而是她害怕老師手上的棍子,她很明白一個大人下手會有多可怕,挨打的滋味她嘗得夠多。
  
  比方,她對每個朋友的要求從不說NO,並不是因她渴望友誼,或企盼有好人緣,而是害怕別人生氣,怕別人惡狠狠的表情。
  
  所以她乖、她懂事、她主動、她聽話,誰的話她都聽、誰的話她都遵從,不管合不合理,只要是旁人的要求,她都會盡力做到。
  
  努力,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受傷害。
  
  小優隨時隨地在保護自己,她不像刺娟用銳刺防止別人侵犯,而是裹上厚重毛毯,讓每個人都覺得她柔軟、可愛、無害,而不對她發動攻擊,她用博取別人的好感來減少傷害,不管這層厚毯是不是讓她熱得近乎休克。
  
  今晨,鬧鐘還沒響起,一陣小提琴樂聲自窗外傳來。平日一點細微的聲音都會擾醒她,更別說是小提琴聲音。
  
  赤腳走到窗邊,從窗口往外看——新鄰居搬來了!
  
  連續幾個月裡,鄰家整修、植花樹,成天吵吵鬧鬧連夜趕工,擾得她沒好眠。
  
  上星期吵鬧聲不見,幾個工人抬來傢俱,堂皇富麗的傢俱看得小優傻眼,尤其當那架純白鋼琴從貨車上被搬下來時,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公主、王子!直覺地,她認定了住在裡面的人是公主、王子。
  
  她愣愣地望著樹下的大男生,一揚弓,他半瞇眼的神情讓小優為之迷醉。她癡癡迷迷地看著他,一眨不眨,心調不開、視線轉不開……
  
  王子……她心中的王子……在小優八歲那年,遇上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王子。
  
  突然鬧鐘響起,刺耳的鈴聲制止她的陶醉,也制止迷人琴聲。
  
  大男生仰起頭往窗的這邊探望,金色陽光映在他迷人的微笑上,小優的臉一下子漲紅,連連退過幾步,腳步凌亂慌張,心跳噗通亂撞。
  
  按下鬧鐘,她用最快的速度疊被、掃地、洗昨晚的碗筷,刷牙洗臉、沖牛奶、吞麵包,在臉上紅暈尚未盡褪時,打開嘎吱作響的生銹鐵門,背書包上學去。
  
  她一路走著,在腦中盤盤旋旋的,全是那張金黃色笑容,溫暖、安全、讓人舒服的笑。
  
  低著頭,承受書包的重量,她看著自己的白布鞋,一步步在眼前交錯……
  
  叭!叭!兩聲短暫喇叭拉回小優的注意。
  
  回眸,黑色的車子在她身後停下,她以為是自己擋住別人的路,退過兩步,她縮在小徑邊緣。
  
  門開,一個漂亮得像芭比娃娃的阿姨走下車,她笑著對小優說:「妹妹,請問你是致強國小的小朋友嗎?」
  
  見到陌生人,於優下意識想逃,但她的毛毯性格浮出檯面,定下身,勉強自己掛起微笑。「阿姨好,我是致強國小的學生。」
  
  「我們第一天搬來,不知道致強小學在哪裡,你可以為我們帶路嗎?」光是淡淡一句交談,胡幸慧就喜歡上她。
  
  這個小女生沉穩恬靜,用美麗來形容小女生並不恰當,但她就是美麗,美麗卻哀愁的一張小臉,以身量來測,她大約七八歲上下,但不展的雙眉,卻帶著早熟的憂鬱氣質。
  
  沉吟半晌,小優點頭。漂亮阿姨為她打開後車座門,上了車,她才發現坐在身旁的大哥哥,是早上初見的小提琴王子。
  
  車子剛啟動,漂亮阿姨出聲招呼:「我是胡阿姨,你也可以喊我幸慧阿姨,正在開車的是儲伯伯,坐在你身邊的大哥哥,是我們的兒子,叫儲英豐。小妹妹你呢?」
  
  「胡阿姨好,我叫於優,是二年三班的學生。」她沒選擇「幸慧阿姨」這稱呼,她不習慣和別人太親暱。
  
  「英豐哥哥從今天起,要轉到你們學校,以後請你多多照顧。」
  
  「好!我會的。」柔順點頭,儘管他們只是陌生人,但她從沒對人說過不。
  
  「於優,接下來要往哪裡走?」儲伯伯轉頭問。
  
  「不要轉向大馬路,走右邊那條比較小的路。」
  
  「知道了,謝謝。」笑笑,他點頭。
  
  他的斯文讓她好羨慕,要是爸爸也像他,她們就不用逃出門了。
  
  「於優,你都自己走路上學嗎?家裡到學校有一段路,爸媽怎沒載你去?」
  
  「我爸……很早就去世,我媽媽在早餐店裡工作,天沒亮就要出門上班。」
  
  「這樣啊!不然以後儲伯伯送你去上學,下午,你再陪大哥哥一起走路回來,胡阿姨的開車技術不好,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去接哥哥下課。」儲伯伯說。
  
  可是……她是上半天課啊!但是,沒學過拒絕的於優還是點頭。這一點頭,她和英豐的生命交疊,淡淡的一面緣加濃了色彩。
  
  今命令
  
  算好時間,於優走到校門口等待,下課鐘響起,她在魚貫走出的老師、大哥哥、大姐姐中間,搜尋儲英豐的身影。
  
  她看到他了,幾個同學圍在他身邊,一群人說說笑笑,好不愉快。她沒走向前,只是慢慢地等他們從自己眼前走過,然後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走過幾個彎路,同學各自回家,空空的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才發覺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於優。
  
  英豐停下腳步,等她走上來。
  
  「你在等我?」他問。
  
  「嗯,我陪你回家,胡阿姨的開車技術不好。」她復誦儲伯伯的話。
  
  「早上是你在窗戶邊聽我拉琴?」他再問。
  
  「是,你拉的很好聽。」
  
  「你喜歡的話,可以常到我家來聽我拉琴。」她的聲音軟軟甜甜的,聽得人很舒服。
  
  「可以嗎?」她仰頭望他,笑開唇,眉毛卻仍是微微皺著。
  
  「當然可以。」不自主地,他伸出拇指按平她眉間皺摺。
  
  「你長大要當音樂家嗎?你要站在台上拉小提琴給很多很多人聽嗎?」
  
  「沒錯,我還要寫出偉大的音樂劇給世人傳頌。」說起未來,他有滿腹理想。
  
  「那是偉大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大哥哥,你是很偉大的人嗎?」
  
  「我是很認真的人,偉不偉大要看我長大,有沒有做出偉大的事情,才能決定。」
  
  「不對,會拉小提琴就很偉大了,我們班有一個同學會彈鋼琴,只有她能夠碰音樂老師的鋼琴,我好想彈彈看,可是我知道不可以,因為我不夠偉大。」
  
  「笨!想碰鋼琴來我們家,我教你,哪有偉大不偉大的問題。」
  
  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條巧克力,遞給她,但於優手裡抓了好幾片綠色葉子,騰不出手來拿。「你手上是什麼東西?」
  
  「是桑葉,我繞很遠的路去同學家拔的,自然老師說要養蠶寶寶,要是養死掉要扣分。」他的巧克力套出她的話,也套開她的拘謹和小心翼翼。
  
  「為什麼要繞遠路到朋友家去拔,別的地方沒有嗎?」他拆開包裝袋,一口一口餵給她吃。
  
  儲英豐是獨生子,有渴求同伴的傾向,而眼前這個既順眼又容易擺佈的小女生,無疑是他最好的對象。
  
  「我不知道。」搖搖頭,巧克力真好吃,這是她第一次吃零食。
  
  即使爸爸在的時候,她們的生活仍然拮據,常常一盤青菜、一個罐頭就解決一餐飯,現在的情況當然更糟,媽媽一個月的薪水扣掉房租,能剩下的不多,不過幸運的是,媽媽常可以把早餐店裡沒賣掉的三明治、麵包帶回家。
  
  「明天我找人在院子種一棵桑樹,以後你要桑葉,直接到我家去拔就行了。」
  
  「可以嗎?」她不確定地問。可以嗎?別人真可以對她這麼好?她真可以接受別人這樣多好意?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當然可以。」把最後一口巧克力餵進她嘴巴,揉揉她的頭髮,這個會動的人形娃娃,他玩上癮啦!
  
  「謝謝你,大哥哥。」
  
  「不客氣,小優。以後喊我哥,我認你當妹妹。」他擅自作主,把她的姓氏去除。扯扯她的頭髮,她沒哭!她的頭髮很短,拉起來不過癮,但是她不會像別的女生,一拉扯就哇哇大哭,好像不把萬裡長城哭倒不甘心似的。
  
  「你把頭髮留長一點,我喜歡拉女生的頭髮。」
  
  「好。」她沒反對,卻也沒想清楚,為什麼要留起一頭長髮讓別人拉。因為他的巧克力?桑樹?小提琴?還是他王子般的笑容?「對了,你們怎麼會住在那個房子裡?昨天晚上我們搬進來時,還以為那是鬼屋,搖搖晃晃的好像快要倒塌了。」
  
  「我第一次看到我們家時,也是這麼想。」
  
  當時,她和媽媽一路跑,只想跑好遠、好遠,遠到讓爸爸找不到,於是,她們一看到公車就往上跳,連連換了幾次車班已經忘記,不過,小優還記得,當她們累到再也走不動時,看到這間房子。
  
  房子前面插著一塊牌子,媽媽唸唸上面的字——買地送屋,請洽屋主,便興奮地抱起她說:「小優,我們有地方睡覺了!」
  
  她們走進房子裡,很慶幸有水有電。她們清出一個小房間,那個晚上她們窩在沒有床單的木床上,雖然睡得不舒坦,心卻是安穩。
  
  隔天,聯絡上屋主,屋主心想,反正賣了幾年都沒賣出去,便同意租給她們。
  
  「睡覺時不害怕嗎?」
  
  「不害怕。」至少那裡沒有人會拿衣架、掃帚打人,生活辛苦卻是踏實。
  
  「你很勇敢。」圈住她的脖子,他欣賞起這個小女生。
  
  「你在我們家二樓跳一跳,就會有白白的屑屑掉下來,一不小心就會有滿頭的頭皮屑。媽媽說,等我再大一點,就不能睡二樓了。」「怕天花板掉下來?」「才不是!我長高以後,二樓會住不下,走路頭會頂到夭花板,乾脆用力跳一跳,把地板弄垮下來,我們就有挑高樓層,天花板離我們的頭好遠,媽媽說,這是高級別墅才有的建築方式。」英豐讓她惹笑了,夾在腋下的球滾出去。
  
  於優忙跑上前,把球撿起來交給他。「我幫你背書包,你來拿球,球會滾我拿不穩。」
  
  「傻瓜。」嘴上雖這麼說,他還是把書包交出去。
  
  太陽從山的那頭滾下去,兩個小小人兒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彷彿在一瞬間就長大成人。
  
  命令合
  
  因為胡幸慧、儲英豐喜歡於優,所以,他們教她彈琴。
  
  因為教她彈琴,胡幸慧發現,她對聲音的敏感度很強,小提琴交給她,剛指導她如何運弓,她就能在幾根弦上拉出音樂。
  
  因為知道她有天分,胡幸慧邀來於淑娟,正式收於優為徒,並送她一把小提琴,而因為她們家太小又瀕臨危樓狀態,所以胡幸慧才沒連鋼琴都往於家送。
  
  不過因為於家沒有鋼琴,所以胡幸慧要求於優一天到他們家練兩小時琴。
  
  因為有這麼多的因為,於家和儲家熟悉起來;因為有這麼多的因為,於淑娟不僅走人儲家,也走人儲睿哲的心裡。
  
  只要練起鋼琴,小優的耳朵就再聽不見其他聲音,她的表現讓胡阿姨非常滿意,不到一年,她已經進入小奏鳴曲程度。
  
  她的認真不單單是為了興趣或天分,還為了不忍心看到胡阿姨皺眉。她只要一皺眉,小優就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於是,日裡她在儲家的鋼琴練曲子;晚上在桌面練指法、在燈下背琴譜,所有努力只為換得胡阿姨和大哥哥一個笑容。
  
  兩個小時過去,於優還在和那幾個難纏的音節奮戰。
  
  英豐端來兩瓶果汁走進琴室,拍拍於優的肩膀說:「小優,休息了。」
  
  「這邊我試了幾次還是弄不懂。」她抬起頭,對英豐求救。
  
  「彈給我看看。」
  
  他在她身邊坐下,一手指著音符,一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身後的椅面。
  
  大大的他、小小的她,小優整個人都在他的胸懷之中,他暖暖的體溫染上她的,從未有過的安全感籠罩住她。
  
  小優偷偷笑開,那是個放鬆、不再有負擔的笑容,眉頭展開,眼角彎垂,微微翹起的唇帶著嬌憨。
  
  英豐示範過正確的指法後,側臉看見她的笑,剎那間,呆若木雞。
  
  「小優,你真漂亮,長大當我的新娘好不好?」話脫口而出,沒經過大腦,全是出自真心。
  
  「好!我只當哥的新娘,其他人的新娘都不當。」她信誓旦旦回答,一樣沒經過大腦,但卻同樣出自真心。
  
  在不識情愛的年齡裡,他們單純因為喜歡,把心給了對方,心找到屬地,人安情踏實,他們相視一笑。
  
  「如果有帥哥來追你,你也不可以再喜歡人家,知不知道?!」
  
  雖不懂情愛,但對感情的獨佔性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知道,只可以喜歡哥。」不是讓人強行灌輸、不是被人脅迫威逼,她自願把未來交到他手中,因,此生中,她第一次的安全感和幸福滋味,是在他身上尋到。她信他,相信只要跟在他身邊,他就會不斷帶給她幸福安全。
  
  「真乖,彈完這一段,我帶你去吃巧克力。」
  
  「好!」她再試一次,但同樣的情況出現,她又在高音D時斷下音。
  
  「是不是少了一跟手指頭彈D?因為你在前面轉手的時候轉錯了,要轉四不是轉三,試試看轉四,這次你一定會把音階彈得順。」
  
  小優試過一次,果真!再試一次、兩次、三次……成功了!一串音符在她指下流竄,再沒有半分猶豫。
  
  「小優真棒,將來長大一定會變成炙手可熱的音樂家。」他摸摸她的頭,才一年,她的頭髮就長到齊肩,她實現對他的承諾,留下一頭長髮。
  
  「到時候我想跟哥一起上台表演。」把辮子當長繩送到他手中,小優知道他喜歡拉她的頭髮。
  
  點頭,他允可。
  
  眼看她送上來的髮辮,失笑自己怎會有這種折磨人的嗜好?「不要,你會痛。」首次,他在乎別人的感受。
  
  人人都說獨生子是自我中心,只按自己的意願行事,這點對儲英豐來講是真理。他練一手好琴、成績優異、同儕社交好,只因為他高興,不為旁人的眼光和讚許;把小優帶回家教她練琴、為她盡心,不因為要做好事得好報,單單是他喜歡。
  
  他向來只依順自己的喜好做事,不為世俗眼光勉強自己,這點,他和小優截然不同。
  
  「不痛,你看!」小優用力扯自己的頭髮,向他保證。
  
  如果他折磨人的嗜好是怪僻,那麼她被虐待的嗜好又是什麼?「拉嘛!我一點都不痛的。」
  
  他應了她話,扯一下她的辮子,但力道變輕了。他常說,她是一顆糖衣錠,把苦包在心裡,把甜留在外面,津蜜了每個人的知覺。
  
  「走了,我帶你去吃巧克力。」合上琴蓋,他把果汁遞到她手中。
  
  「你又有巧克力?」握住他的手,他長長的指節能夠把她小小的手完全包住。
  
  「對!滿滿一抽屜呢,統統給你。」
  
  「為什麼大姐姐都喜歡送巧克力給你?你又不愛吃,每次都是我幫你吃掉。」
  
  小優歪著腦袋想過幾百回,還是弄不懂。
  
  「巧克力便宜嘛!」看一眼小優,這種高級的男女問題,像她這種二年級的小女生,是不會懂的啦!至少要長到六年級,像他這樣成熟才能弄得通。
  
  不過,也幸好她弄不通,要不,像班上那些纏人的女生那樣,也挺麻煩的。
  
  「你可以叫她們送你別的東西,像口香糖、麵包、果汁,大家送不一樣的東西,這樣你才會想吃。」巧克力,她早就膩煩,初時的甜蜜已經讓他取代,有他在,不吃巧克力,心頭也會甜滋滋、濃蜜蜜。
  
  「我什麼東西都不喜歡吃,你呢,要吃胖一點才好。」第一次收的巧克力,進了小優肚子,看到她一臉滿足的幸福感,從此他來者不拒,只要有巧克力就往包包塞,收久了,學校的女生誤以為他喜歡巧克力,從此他總有滿滿一抽屜的巧克力。
  
  甜甜一笑,她說:「媽媽說,最近我變胖了。」
  
  真的?他彎腰湊近她,兩手在她臉上捏一把。「不夠、不夠,還是太瘦,要再胖一點,胖一點好看。晚上留在我家吃飯,我要張媽把你養胖。」
  
  「好!」她滿口答應。
  
  不過,這回不光是為了巴結討好他,而是她喜歡待在他身邊,喜歡讓他無時不刻揉揉捏捏、聽他指東管西、要他拉拉自己為他留起的長髮辮……
  
  這年,是於優一生中最快樂的橋段。在這一年前,她的生活辛苦灰暗;在這一年後,她的生活傷心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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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9:21
第四章
  手緊緊相握,不放!
  
  從他握住她的那一刻開始,從她掉人回憶、忽略他的親密開始,然後,他把車停在舊屋前,然後,他們注意到彼此太過自然的相依……他們的手都沒有鬆開過。
  
  車子開進庭園,管家張爸、張媽迎了出來,他們都是在儲家服務三、四十年的資深老人,現在年紀大做不動,便留在儲家管領新員工。一看見於優返回家門,他們笑出兩道彎彎眉。
  
  「小優,你回來了。」張爸開心地迎向前,從後車箱拿出輪椅。
  
  「張爸、張媽,好久不見,你們好嗎?」她柔柔一笑。
  
  對他們來講,與其說小優是大小姐,不如說她是他們的小女兒。
  
  「好、好,都好、我們都好,你呢?你好不好?你好像比上次回來時更瘦了,告訴張媽,是不是出門在外,三餐都不正常?」
  
  「現在流行瘦嘛!」距離上次回來,一整年了。沒想過,再踏人這裡,儲伯和媽媽已是天人永隔。
  
  「現在的女人啊,頭腦不知道在想什麼,把自己弄得瘦巴巴的,再去墊屁股、整胸部。我就不覺得瘦有什麼好看,在我們那個年代,有錢少奶奶哪個不是富富態態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命相。』張媽拉起她的手,嘮嘮叨叨個沒完。
  
  英豐看到於優投過來的求救眼神,好笑地替她解圍。
  
  「張媽,接下來要怎麼把她養胖,就是你的工作了,她只能在家裡住一個月,你好好研究菜單,看如何在一個月後,讓她胖得走不動。」
  
  「一個月啊?不會吧!我以為你和少爺和好了,會留下來長住……娟太太地下知道,一定會不放心……」
  
  她的憂心落在於優眼裡,她有股衝動,想脫口喊「不走了、不走了,我留下」,可是,不能啊!
  
  二十年前,她的出現顛覆了儲家的生態,奪走了屬於「他」的快樂,好不容易,他再度敞開心胸,前嫌盡釋、接納她……
  
  不!她不能留下來,再度成為他的負擔。
  
  「她只是出國工作,等工作結束,還是會回來長住。」他徑行替她作決定。
  
  「這樣子啊!太好了!我就知道小優不是沒心肝的壞女生,幾年前你硬要搬出去住,我和張媽好傷心。」張爸推著她一路往裡面走。
  
  本想當面解釋清楚,想想,算了,解釋太多也沒有用,什麼事,到時再講。
  
  「小優,還是住以前的房間好嗎?張媽一直讓人把那裡維持原來的樣子。」
  
  「張爸、張媽你們對我這麼好……謝謝,真的謝謝!」
  
  「傻女娃兒,哪有那麼多謝,從小到大都謝不完嗎?你對我們好、我們對你好,我們就是有緣嘛!生兒生子,不就是生個緣分,你雖然不是我們親生,從小我們可沒少疼你一點,再說謝謝,把我們都謝得生分了。」張媽拍拍她的手,牽住她。
  
  一走進客廳,想起什麼似的,張媽說:「小優,你先上樓休息,我去廚房端一碗紅棗銀耳給你送上去。」
  
  「張媽,我也要一碗。」英豐對著她急走的背影說,有時候小優的好人緣讓人羨慕。
  
  「還會少了你的嗎?誰不知道你最喜歡這一味。」張嫂笑開,他們的和諧讓她打心裡歡喜。老爺、娟太太也會覺得欣慰吧!
  
  英豐推著於優走到樓梯邊,低下身,從輪椅上抱起於優,一層層往樓上走。陽光從樓梯旁側的窗口投入,斜斜的兩方,帶來夏日溫情。
  
  「哥,你記不記得?儲伯和媽媽結婚那天,他也是這樣抱起媽媽往樓上走。」
  
  「記得,你是小花童,穿一身粉紅色的及膝禮服,抱著娟姨的捧花跟在後面。」那天,他對她視而不見,一轉身,繞進自己的書房裡。
  
  歉意夾雜著罪惡、溫情……太多錯綜複雜的情緒在他心中醞釀,說不出那種感覺,他只知道,他要她在身邊,他要享受起她在身邊。
  
  「我看見你站在樓梯頂端,抓起裙擺要往你的方向跑,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可是你在生氣,一轉頭,不理我,自顧自跑開。
  
  本來我很高興能夠穿那麼漂亮的長禮服,可是,長禮服讓我跑不快,我有些懊惱,好想拿把剪刀把裙下擺給拆掉。」
  
  圈住他的脖子,她幻想自己正穿著那襲長禮服,成為他的新娘。
  
  結婚進行曲在耳際響起,情愛誓約在腦海裡打轉——
  
  於優你願不願意嫁給儲英豐,從此榮辱共享?願意、願意……她有千千百百個願意……願意共度禍福,願意以他為天、事事尊重,願意愛他、敬他千萬年,願意在生命盡頭仍然愛他。
  
  她的笑牽動他的心,英豐望著她瘦削的小臉。
  
  張媽說得對,她瘦得見骨,肌膚帶著病態的蒼白,是拿掉孩子的關係嗎?這些年她……過得並不好……
  
  「當時,你想告訴我什麼話?」「你要聽我說?」又笑開,沒有帶著長年郁色,是眉飛色舞的那種。
  
  「洗耳恭聽。」
  
  「我要跟你說對不起,一次、兩次、很多很多次對不起。我想也許說一次對不起,你不會原諒我,如果我說一百次,你就不會再生氣了。
  
  然後你會像以前一樣,擔心我渴了,遞給我果汁;帶我回房間,打開抽屜,把滿滿的巧克力塞到我手中,說聲:『小優,要記得以後我是你真正的哥哥了,我會疼你,你要聽我的話,知道不知道?』結果……你連一句都不肯聽,我沒機會說出我的一百個對不起,也沒機會……口渴……」
  
  深吸口氣,錯了,他錯得太多。現在彌補,行嗎?「為什麼想跟我說對不起?你做錯過什麼?」
  
  「那次你對我大吼,要我回去叫媽媽別嫁給儲伯伯,我一路哭回家,哭著請求媽媽不嫁、哭著害怕你再不理我。可是,到最後我還是被說服。
  
  當媽媽講到儲伯伯時,她的眼睛充滿光采,滿臉含笑。知道嗎?在那之前,我從未看過媽媽真心快樂,我想,媽媽喜歡儲伯一定和我喜歡你一樣,要是有人叫我跟你分開,我會傷心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所以我的眼淚止住,乖乖聽媽媽說起婚禮。」
  
  她的瘦弱和他的離去有關嗎?她說分開會讓她吃不下飯,那麼他們聚在一起了,是不是她就要開始健康?
  
  「媽媽說,婚禮時我會有一件公主穿的禮服、會有一個裝滿敦瑰花瓣的籃子;媽媽說,婚禮後,我最喜歡的大哥哥,會成為我真正的哥哥,再不會被別人搶走,我會有一個爸爸愛我、疼我,不會拿長棍子打我……這些誘惑讓我忘記,當我住進城堡當了公主,胡阿姨必須黯然離開。」胡阿姨的痛於優懂,所以在得知英豐訂婚同時,她立刻搬出儲家,不等待、不期盼,她騙自己——於優不再愛儲英豐,不讓自己威脅未來嫂嫂,不教自己重複母親的步履。
  
  「你為了自己的妥協,想跟我說對不起?」那年,他們真的好小,小得只能用自己的想法來度衡大人世界。
  
  「不,我讓利益沖昏了頭,一個哥哥、一個爸爸、一個完美家庭、一座城堡……只要忘記你的怒吼,我就能得到這些,我的良心輸掉這場夢想。」
  
  「這麼優渥的條件,換成大人也會被誘惑。」
  
  「你原諒我了?」不單單「不恨」,還有原諒呵!
  
  「是的!我原諒你,也原諒自己,大人的行事有他們的道理,我們不該干涉。走吧!我帶你上樓,給你巧克力、果汁,我要你記住——我是你真正的哥哥了,我會疼你,你要聽我的話。」
  
  這句話於優等過好多年,沒想到今日,終是教她等到。
  
  不過,她早就不想當他真正的妹妹,她想當……不,她不能!
  
  不管是良心、生命,或是時間,都不允許她再多去想像。
  
  停下幻想,她只要拚命把握住眼前。
  
  守令令
  
  一九八二年秋天自今為君妹,羞顏未嘗開他十三歲·她九歲
  
  胡阿姨幫小優報名全市鋼琴比賽,這次大哥哥也要參加小提琴比賽,所以他們各自埋頭練習,期待在比賽中能夠脫穎而出。「不行!三連音的重音不夠明顯。」自言自語後,小優把手指放在琴鍵上,深吸口氣,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音落下,第一個重音在指尖現形。突然,琴室的門被撞開,英豐從外衝進來。
  
  樂音戛然停止,小優疑惑地看住他。
  
  「哥,你怎麼啦?」是生氣嗎?她沒見過這樣子的儲英豐。
  
  「於優,你真可惡!我媽咪對你那麼好;你居然這樣對她?」
  
  「我……我……做錯事了嗎?」是不是她鋼琴練得不夠認真?一定是的,她讓胡阿姨失望了。「我會加倍努力,哥別生氣,我馬上再彈。」低頭,她把一串三連音快速彈出。
  
  「不准你碰我媽咪的鋼琴!」用力一扯,小優整個人被他拉到地面上。
  
  手肘撞傷了,好痛!咬住唇,她不敢呼痛,一顆心因他的憤怒而恐慌。
  
  她不知道為什麼哥會那麼生氣,她不乖嗎?肯定是的,是她太壞。
  
  「哥別生氣好不好?小優會改、小優會變乖,以後小優再不惹你生氣,好不好?」她抓起自己的長辮子遞到他手中。「你拉辮子,拉拉就不生氣了。」她討好地看向他,對他微笑。
  
  辮子一扯,盛怒的英豐克制不住力道,抓起她就往牆上撞去。
  
  小優整片頭皮發麻,頭髮好像全被扯斷,撞上牆壁的額頭反而不覺得痛。倒抽一口氣,不敢哭、不敢喊,縮著身體伏在牆角,靜靜等待這陣疼痛過去。
  
  「你給我起來!」他走上前去,用腳踢開她的身體。
  
  「小優壞,哥不要生氣,好不好……」趴在地板上痛得爬不起身,仍想求得他不生氣。
  
  「我媽咪教你彈琴、疼你、對你好,你居然要你媽媽來搶我爸爸,差勁!你以為趕走我媽咪,光明正大住進我家,這裡的一切一切就會統統變成你的,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准你碰我家的鋼琴;永遠都不准,懂不懂!」
  
  「我懂,小優不碰鋼琴,永遠都不碰。」她聽不懂他要什麼,只知道不能再彈琴,只知道大哥哥不再喜歡她,心很痛很傷,但是,她不敢說不要。
  
  「我不准你拉小提琴、不准你拿我的巧克力!」
  
  「知道了,我不學小提琴、不吃巧克力,小優記住了。」
  
  「回去告訴你媽媽,不准嫁給我爸爸,不然,我永遠都不會再看你一跟。」
  
  「記起來了,我會回去告訴媽媽,不可以嫁給儲伯。」摀住頭,站起身,她發現自己的額頭腫起一個大包包。
  
  紅過一大片的額頭讓人看了怵目驚心,英豐到這時候才看見自己的傑作,嚇了一跳,想伸手觸碰,又硬生生止住。
  
  他口氣變得和緩:「如果你媽媽不和我爸爸結婚,我會再給你一點巧克力。」
  
  他的一句話,讓小優的笑臉漾開,滿面淚痕忙用袖子擦去。
  
  她不怕痛、不怕沒琴可彈,也不怕巧克力沒得吃。她只怕,大哥哥再不肯理她。
  
  「哥,我馬上回去,叫媽媽不嫁給儲伯,你不要生小優的氣,好不好?」抱住他的腰,貼在他身上,她要當他最聽話的小優妹妹。
  
  英豐尷尬地摸摸她的長頭髮,剛才那一下,很痛吧!
  
  他的手在摸她?小優把他抱得更緊,他仍是疼她的大哥哥。
  
  張媽從樓下走來,手上端著兩碗八寶粥,還沒走進琴室,就出聲招呼:「少爺、小優,來吃八寶粥,熱騰騰、香噴噴呦。」放下粥,才抬眼,就看見小優頭上的傷,她口氣急迫:「告訴張媽,怎麼弄的?好大一塊紅腫。」
  
  「我不小心撞的。」
  
  「撞了就要擦藥,不是抱著哥哥撒嬌,傷口就會好。你們先吃點心,我下去拿藥。」說著,她就要往下走。
  
  「張媽,謝謝你,不用啦,我回家再擦藥,我有重要的事要馬上跟媽媽說。」朝他們揮揮手,她笑得一臉嬌甜。
  
  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張媽百思不解,有這麼重要的事嗎?非要馬上說,連最喜歡吃的八寶粥都顧不得。
  
  命令令
  
  於淑娟還是嫁進儲家,婚禮不大,但儲家的親戚全員到齊。
  
  胡幸慧沒出席,大家都以為她是想避開這場難堪,其實,她是趕著在開學前先到學校適應新環境,於是在離婚協議書籤下後,直飛美國,進入她嚮往已久的茱莉亞音樂學院。
  
  禮畢,儲睿哲抱起新娘往二樓新房走,小優拿著捧花跟在後頭。兩顆圓滾滾的大眼睛四下尋找.她在找她的大哥哥。
  
  其實,她找他好久,從禮車上門、到法院公證,再繞回到這裡,她一直在找大哥哥的身影,可是找不到。
  
  他不在嗎?他還在生氣嗎?小優害怕看見他、害怕面對他的怒目相向,卻更害怕從此再見不到他。
  
  終於,在樓梯轉角處,她看見他。太棒了!她有好多話要對他說。
  
  兩個人目光對上,英豐冷目一掃,轉身離去。
  
  小優忙拉起禮服下擺,追他。
  
  儲伯和媽媽進入新房,小優沒跟著進去,向左轉,她繞進哥哥的書房。
  
  「哥,我有話……」話在看見房裡面其他人時噤聲。裡面有好幾個人,有的比英豐大一些,有的比他小一點,全是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你是誰啊?誰叫你進來的?」一個長相粗壯的男生走過來。
  
  一鞠躬,像以往一樣,她用謙遜的態度博取別人的好感。「你好,我叫於優,我來找我哥哥。」偏過臉,她看見他站在窗旁,眼光對向窗外。
  
  「你就是小舅舅娶的巫婆的女兒啊?你爸是誰?」漂亮的大姐姐走過來,手一推,小優連連退過三步。
  
  「爸爸……」她沉吟,爸爸就是爸爸啊!她又沒叫過他的名字。
  
  見她說不出來,大姐姐笑說:「我來教你們,這種連爸爸是誰都不知道的小孩於,就叫作雜種。」說完,好幾個人都大笑出聲。
  
  雜種,這句話她不陌生,在好久以前,胖阿姨就這樣罵過她,她不知道雜種是什麼意思,不過那種輕蔑的語氣誰都聽得懂。
  
  「雜種、雜種,好好玩哦!原來雜種就是長這種樣子。」男生惡意地走過來,抓起美容院阿姨幫她梳了老半天的包包,用力一扯,半邊頭髮散開。
  
  嘟起嘴,嘴裡不敢抗議,心裡滿是不歡,她的頭髮只要給哥哥拉,不要給別人拉的呀!護住另一邊的髮髻,她跑到儲英豐身邊,輕輕拉扯他的衣袖。
  
  英豐還是沒看她,冷冷一甩,把她的手甩脫。
  
  「梳包包頭很了不起啊!不能碰啊!我偏要碰一碰。」男孩手伸來又要扯,小優忙護住,不讓他得逞。他用力想扳開她的手卻扳不動,一氣之下張口咬住她的手臂,小優仍堅持不放鬆。
  
  手被咬出瘀青,眼眶中飽含淚水,她沒哭,閉起嘴巴,她還是固執不放。不!她頻頻搖頭,堅持著她的頭髮只有哥哥可以碰。
  
  終於,男生鬆口,他放棄。「笨蛋,一個包子有那麼重要嗎?不好玩!」
  
  「不好玩,玩別的呀!」又走來一個胖胖的女孩,她的個頭和小優不相上下,只是身材壯碩多了。「我媽媽說,她媽是專搶別人丈夫的壞女人,壞女人生的女兒也一定是壞人,我們來消滅她吧!」
  
  說著,她的剪刀在她的衣服上拉開一道口子,嘶地一聲,她的公主服成了乞丐裝。
  
  她不哭、不投降、不回手,也不喊饒,只是僵僵地站在那兒,護住頭、護住她的包包,任他們拳打腳踢。
  
  「你們在做什麼?」一個大人的聲音傳來,小孩紛紛散開,小優高興自己終於得救。仰起小臉,沒有不馴桀驁,只有平靜,她知道苦難到此結束。
  
  她身上的衣服,讓人一眼就認出她的身份。「你是於淑娟的女兒?」
  
  「是的!阿姨。」她恭謹回答。
  
  「你媽媽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呢!帶著你這個拖油瓶,還能把人家的正妻趕出門,登堂人室,成了一等夫人。我替幸慧不平!」
  
  說話的是英豐的姑姑。
  
  小優沒說話,她在英豐的臉上看到憤然。他有道理生氣,那天她答應過的事情沒做到,她害胡阿姨不能留在這裡、害他和媽咪分離,全是她的錯,是她不乖、不懂事!
  
  錯,她全攬了,可是他還是生氣,怎麼辦?他真的再也不看她、不理她?
  
  「你媽媽的手腕你可要好好學習,將來找個大戶人家來個照樣畫文章,嫁個好丈夫,你們母女倆就有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女人啊!讀書、能力全是騙人的,只要長一張可以勾引男人心神蕩漾的美臉,就不用擔心了,反正萬事都有男人替你擔著呢!不然像幸慧,才女?有個屁用,人家不爽還不是拍拍屁股,說離就離!」調侃話說得柔媚,卻是句句椎心。
  
  她心底是不平的,不單單為弟妹,也為自己那個處處風流的丈夫,今日的婚禮讓她心存警戒。哪一日,外遇扶正,她不就得……落人一個晚景淒涼?「將來……我只要當哥的新娘。」她承諾的話不改變。
  
  她的話一出,惹來哄堂大笑。
  
  「真聰明,這樣子,儲家的財產就全落入你們母女的口袋。」
  
  站起身,她對著一票小孩說:「都下去吃飯,吃飽就要回家噦。」
  
  眾人全隨著大人腳步往外走,準備下樓。始終沒說話的英豐在此時喊住小優,大家全回身看他們。
  
  「於優,我講的話,你給我一字一句聽清楚,我不會娶你,永遠都不會!你不必再做夢。」說完,手一使力,把她護了半天的髮髻拉扯下來。
  
  「做得好!」剛剛的胖男生走過來,攀住英豐的肩膀。
  
  「打倒邪惡魔鬼!勝利!」一群人中有人呼喊出聲,他們浩浩蕩蕩離開,留下小優獨自一人。
  
  一直沒落下的淚,在觀眾全數散盡後奪眶而出。
  
  疼痛,忘記了;難堪,沒知覺;別人的汕笑,傳不進她的腦子,但他決絕的一句——我不會娶你,永遠不會!粉碎了她的心。
  
  小優定定地站在原地,沒有生病,心卻酸得想哭,說不出那種感覺,好好的世界怎會在一瞬間推翻?他真的不理她了?不再心疼她、不再喜歡她……他要在她的生命中退位……
  
  那麼以後……她要怎麼辦?
  
  命令令
  
  晚餐桌上,淑娟努力招呼英豐用菜,他一臉冷淡不理。
  
  一口口扒著飯,小優覺得自己做錯,她應該盡全力阻止媽媽嫁給儲伯,當初,她要是聽哥的話就好了。
  
  「英豐,你爸爸下個星期要到美國開會,你要不要向學校請假,跟爸爸一起去,順便看看媽咪?」
  
  淑娟的提議讓英豐嚇一跳,抬臉,他疑惑地看住她。
  
  「你若不反對的話,這兩天請爸爸打電話跟媽咪聯絡一下,好嗎?」娟姨不像個繼母,她的特意討好他全看在眼裡,待他,她甚至比待小優更盡心,但即便如此,他仍無法對她敞開心胸。
  
  英豐久久不答話,淑娟又替他找來台階。「是不是月考快到了,你沒有時間?不然看看爸爸能不能更改行程計劃,等你月考完再一起去。」
  
  「不用,我去!」
  
  簡單四個字,卻是他第一次對繼母正面說話。
  
  淑娟感動極了,這是不是代表,她的努力出現成果?和睿哲相視一笑,她會努力經營這個家,讓它和諧愉快。
  
  「小優,鋼琴比賽快到了,幸慧特地從美國打電話回來,問你們練得怎樣?我看你最近都不太練習,是不是碰到瓶頸?要不要幫你另外找個老師來家裡指導?」睿哲問。
  
  「儲伯……」小優訥訥出口,話未成形,就讓淑娟阻止。
  
  「小優,媽媽教過你羅,要喊爸爸。」
  
  「我有自己的爸爸,儲伯是哥的爸爸,我不搶。」沒想過第一次拒絕人.對像居然是媽媽,她很抱歉,可是不妥協。
  
  雖然,她有多麼渴望喊儲伯一聲爸爸。
  
  「小優,你不懂事,讓媽媽很傷心。」
  
  「淑娟,沒關係,稱謂不重要,只要她打心裡尊重我就行了。」
  
  睿哲說完話,轉頭面對小優。「剛剛儲伯跟你提的比賽……」
  
  「儲伯……我可不可以……」看看沉默的英豐,她下定決心,上次她不聽話,害得哥哥不高興,往後不管怎樣,她都要努力聽話。「你說,我在聽。」儲伯給她一個鼓勵性的微笑。
  
  「我不想學鋼琴,那對我來講……太困難。」放棄鋼琴她捨不得,但哥說過不許她碰鋼琴,她牢牢記住了。
  
  「這樣啊……那,你要不要學小提琴?哥哥也學小提琴哦!」儲伯再問。
  
  「不想,我想……我想……我想學跳舞,可以嗎?」跳舞也有音樂,以後她跳動身體時,就會想起哥拉琴的模樣。
  
  「當然可以,你想怎麼做我們都會支持你。」
  
  「謝謝儲伯、謝謝媽媽。」再探他的眼神,他還是不看她,他不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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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2:59:59
第五章
  才幾個日夜,於優習慣起這個家的作息。
  
  清晨她在琴音的輕柔呼喚中醒來、在院子裡等待買菜返家的張爸張媽……在夜裡,和他促膝長談。她習慣這個家,比五年前離家前,更習慣這裡。
  
  桑植成熟,滿樹的艷紫領著人心情大好。
  
  一早,於優推著輪椅,來到桑樹下,仰頭一看,它長得又粗又壯。的確,二十年,好漫長的一段,初生嬰兒都能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學生。
  
  摸摸粗糙的樹皮,剛種下時,它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你長大了,我卻老了……」
  
  「連小優都老了,哥怎麼辦?」
  
  聲音傳來同時,於優的雙肩一沉,寬闊的大掌帶來微溫。她……也習慣起,他偶爾帶來的溫暖。
  
  「你永遠都不會老,上回我看到你的報導,有好多年輕的樂迷為你尖叫著迷呢!」笑了,不到幾天,在他的努力下,於優學會開朗。「你的女人緣真叫人替大嫂捏把冷汗。」大嫂,每次說到這兩個字,刀就在心間刨過,刨得她鮮血淋漓、心痛難當。常常想,或許多喊個幾遍,情況會逐漸好轉,哪裡知道,刀越刨越深、血越流越濃,她的生命隨著疼痛變得稀薄。
  
  「你呢?這麼多年來沒有追求者嗎?」走到她面前,英豐凝望她。於優很美,從小就可以清楚看出她很美麗,笑的時候美的天真、愁的時候美的醉人,這張臉是多少男人心中最愛。
  
  只不過,他的出現改變她的生命,他花了十年折磨她,然後在另外一個十年,讓她背負殘疾命運,她的一生因他而毀。
  
  「這些年……我不太在人群中,機會不多,不過,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嘴角扯扯,是苦笑。機會?對一個殘障人士而言,那是奢侈。
  
  「沒有喜歡的男人出現?台灣的好男人全躲到哪去了?」他玩笑。不是沒出現,其實,她喜歡的人一直在那裡——在她心裡、在她身邊、在她知道的距離中,只不過,她愛他、他卻厭她……等過朝朝暮暮、盼過日日夜夜,等得恨沉澱、等得親人不在,他終於不再厭惡她。
  
  她總算等到他回頭,只不過……她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說再見,是不捨;不想說再見,卻是不能……
  
  恨結束,愛錯過……回不了頭,愛情不回頭、生命也不回頭。
  
  縱使有再多的無可奈何,也只能在歎息聲中和淚吞入肚中……
  
  「他一直在這裡。」壓住心跳,讓怦怦撞擊聲提醒,她還活著。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掬起她的臉,他問。
  
  愛情事,說得清楚嗎?怕是不能吧!
  
  「問這些做什麼,你要幫我介紹好男人?」
  
  「有何不可?」語初落,心已然後悔,在他心中,沒有好男人配得上小優。但是……能留著她嗎?用什麼名義?別忘記,蜜秋已經在他身邊等過八年,他怎能讓她的等待落空?可是,他心中的呼喚一天比一天大聲。他要她、要她、要她啊!就算捂起耳朵,那聲音還在那裡提醒著他愛她,不知道,他能壓住它們到幾時?他的愛情復甦太快,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才養我不到一星期,就急著把我傾銷出去,你太不負責任。」
  
  「你真的不一樣了,以前,你不敢這樣跟我說話。」英豐深吸口氣,搖去胸中鼓嗓。抱起她,將她放在石椅上,讓樹蔭幫她擋去刺目陽光。「你總是說著好的、記住了、知道、我會的,我沒看過有小孩比你更乖巧。」
  
  「我想,那些能對父母親霸道、耍賴的孩子是幸福的,每次在路上看到這樣的小孩,我都忍不住偷偷羨慕。記不記得爸媽結婚那晚,儲伯拿一本故事書走到你房間門口,敲敲門說:『英豐,爸來講床邊故事給你聽羅。』你卻隔著門扇對他大喊:『我長大了,不要再聽什麼鬼故事。』我打開房門,看見儲伯的沮喪,於是我走向前,拉拉他的手問:『我可以聽聽你的故事嗎?』他抱起我,帶著我回房,為我講了那個為你準備的故事……」
  
  深吸氣,她鼓起勇氣,歪過頭靠在他手臂上,竊取那不屬於她的溫柔。「那個晚上,我終於認識了『床邊故事』。」
  
  「小優,跟你說話,我會有濃厚的罪惡感,我似乎總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你是!有好多人愛你,你卻視而不見,你關起心房,把別人的愛擋在門外。你很笨、真的很笨很笨……」
  
  他簡直笨到底了,她把愛投資在這個不懂珍惜愛的人手中,她豈不是更笨?笨笨笨!罵再多聲亦無用,因為,愛情已經送出去,再不能收回……
  
  「我承認,我運氣一直比旁人都要來得好,對感情,我很少付出,卻一直有所得。」若要說付出,那麼她是他唯一的例外,可惜付出的不及傷害多。
  
  「所以,你就不珍惜了?」她為自己的感情哀悼。
  
  「小優……對不起……」愛她嗎?是的!要說他這輩子曾經愛過哪個女人,那麼只有於優了,他為她付出而覺得快樂、為她存在而感到心安,但他的愛在他還不認識愛情時,就讓自己親手掐死。
  
  後悔過、生氣懊惱過,但這些情緒被仇恨的意識牢牢鎮瓜,他來不及愛她,蜜秋就出現在他生命之中。
  
  「這次又是為了哪件事說抱歉?」
  
  「所有……」那年,他在假寐中聽到她說愛,他嘲笑她的愛、諷刺她的情,他說永遠不會娶她,一份少女的情愛在他手中被蹂躪撕碎。
  
  「我們扯平了,你對不起我、我也對不起你,我們的良心天秤站到平衡點,誰也不欠誰。」搖搖頭,她止下這個話題。
  
  咚一聲,一顆桑湛落在他腳邊,他彎身撿起,看過眼,又讓它躺回泥地。
  
  「手染紫了。」他笑著把拇指遞到於優眼前。
  
  「你們真浪費,有那麼多桑湛卻不採收,任它在泥地裡腐爛……」他不也是這樣糟蹋她的愛情,撿起來、看一眼、丟回去,任她躺回泥沼中翻滾。
  
  他站起身,摘一顆放進嘴裡,有點酸澀、甜度不高。「它們……並不好吃。」
  
  「可以打成果醬、果汁,也能熬成冰糖桑湛,澆在豆花上、塗在麵包裡,只要加一點心,它不僅營養豐富,滋味更是好得讓人難忘。」他就是不在愛情上用心,才會看不見她的處處真心。
  
  「你很有研究?我該不該稱呼你一聲桑湛大師?」
  
  「我家裡也種了一棵,我們都叫它愛情樹,在它結下第一次果實時,我們就小心翼翼地把愛情果摘下來分食。後來愛情樹年年豐收……」她們的愛情卻仍然枯竭……
  
  「不如,我們來把滿樹桑湛採下來,做成你口中的那些成品。」他提議。
  
  「好啊!不過,它們好高……我構不到。」
  
  「那不簡單,我找人抬來高梯。」說完,他跑掉了。
  
  看著他的笑顏,陽光重回他身上,於優鼻酸……久違了,我愛笑的大哥哥……
  
  不多久,他找來幾個人,架梯的、捧碗籃的,熱熱鬧鬧一大群人。
  
  「準備好了嗎?我抱你上梯子。」
  
  「我……」她不確定,仰頭看看樹下的高梯,有些可怕。
  
  「對我沒信心?」伸出手,他迎向她。
  
  還有什麼可懷疑,他回來了,不是嗎?他向她展開雙臂了,不是嗎?不猶豫了!伸出手,她等待他的懷抱……那夜,她也是像這樣,對他伸出手,成了他的人。
  
  抱起她,他一步一步穩固地爬上高梯。
  
  靠在他頸邊,聞著他的味道,想像他愛她、幻想他是她的,在他懷抱中,於優握有短暫的浪漫幻情。
  
  他將於優放在梯子最高階,站在她身邊,用單手護住她的腰。
  
  「你們要小心,要是小優摔下去,你們就沒有桑湛果汁可以喝了。」
  
  於優笑開,摘下一顆果子塞進他嘴裡。「其實,原汁原味也不錯。」
  
  「嗯!是不錯!」兩人合作,一顆顆肥碩進了籃子,笑聲在庭院裡洋溢。
  
  幾個不經意,他的衣服染上紫色。
  
  紫色是她的愛情,她的愛情在他身上,東染上一抹、西侵上一塊,只要她夠耐心,照這樣塗塗染染,終有一天,他會有一顆紫色的愛情心,裡面寫了滿滿的我愛你。
  
  只是……時間對她太苛刻……她再沒有機會……
  
  命令令
  
  一九八九年春天十六始展眉,願同塵與灰他二十歲·她十六歲
  
  小優還沒走到家門口,就看見英豐站在桑樹下。
  
  他在等她嗎?昨天她和朋友逛街,在精晶店裡看見一個拉小提琴的瓷製玩偶,心動買下,她把它偷偷放在哥的書桌上,想給他一個驚喜。
  
  他看見了,所以找她?小優快步迎上前。「哥,我回來了,你是不是……」
  
  話沒說完,一巴掌甩過,小優莫名。「哥,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的信拿來。」他怒不可遏。
  
  「信……我不知道……」她拿過信嗎?沒有啊……捂著發紅的臉頰,她努力回想問題出在哪裡。
  
  「我早就警告過你,不准進我的房間、不准碰我的東西,你聽不懂嗎?」他怒目相向。
  
  「我沒碰你的東西。」
  
  「沒有?你這個騙子、小偷,告訴我,這是什麼?」手抓著小提琴玩偶,他高高揚起,又重重扔下,匡啷一聲,玩偶變成碎瓷片。
  
  笑臉娃娃躺在泥地中,身體雖殘破,卻仍變化不出新表情。
  
  「你找不到信嗎?會不會放到別處去了,要不要我幫你找,我找東西很行的……」放下手,她又是一臉討好笑靨。
  
  「不用作戲!你只要把信交出來。」手伸出,他一步步前進,她一步步後退,差點兒撞上從外面回來的儲睿哲和於淑娟。
  
  下車,睿哲走到他們中間,揚聲問:「英豐、小優,你們在做什麼?知不知道剛剛我差點兒撞上小優,很危險的。」
  
  「沒事就好,別生氣,有事情大家一起進屋談。」淑娟忙打圓場。
  
  睿哲不動,嚴肅地看著英豐。「英豐你是哥哥,你先說是怎麼一回事?」
  
  看著哥哥不言語,小優尷尬地夾在兩人當中,左右為難。
  
  「儲伯……是我不好,昨天我到哥房裡,見桌上有幾張紙,以為那是不重要的廢紙,隨手把它們扔進垃圾桶,不知道裡面有封很重要的信。」
  
  「小優,這就是你不對了,想進別人房間,要先經過別人的同意,這是起碼的尊重,不懂嗎?」淑娟搶在前面,教訓女兒。
  
  「對不起儲伯、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哥,我懂了,下次我不會再犯。」
  
  「英豐,那份信件很重要嗎?有沒有辦法補救?」淑娟為難地看著繼子。
  
  「那是我媽咪寄給我的信,你說重不重要?」他挑釁地往前一站。
  
  「英豐,你是什麼態度,娟姨是長輩,你怎可以用這種口氣說話!」睿哲推開兒子。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請你們不要生氣了。哥,對不起,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私自進入你的房間。儲伯,哥會生氣都是我害的,你不要生氣,都是小優不對,我以後會乖、會聽話、會懂事,不再惹大家生氣,好不好?」小優站到兩人中間,又鞠躬又哈腰,只想消弭兩人的衝突。
  
  「好好好,都沒事了,錯在小優,我會罰她,大家不要再動怒。」淑娟急著拉開丈夫。
  
  「是啊、是啊!媽媽罰我,罰我拖地板好了,罰我下個月沒零用錢好了,罰什麼都好,儲伯……請你別生氣吧!」
  
  小優的態度讓睿哲沒道理再生氣,歎口氣,兒子的心結他不是不懂,可是要他怎麼做呢?再離一次婚?傷透愛他的淑娟?就算這樣做,他和幸慧也不可能再團圓。
  
  睿哲和淑娟進屋去,留下餘怒未消的英豐和小優。
  
  「說謊者!你不是說你沒拿?」狠瞪一眼,他轉頭回房。
  
  「哥……」她想跟他說,那疊廢紙裡沒有胡阿姨的信,她想跟他說,那疊紙壓在他的鎮尺下面,可是……他不聽她講話。
  
  深夜,睡前,英豐拿起床邊書,剛翻開,媽咪的信從裡面飄下來——是他誣陷小優偷竊的那封信。
  
  他……又錯怪她一次……心沉甸甸,不甚舒服,但……這一切都是小優欠他的,她活該!沒錯,一切都是她該受的!」
  
  傘命令
  
  小優要參加全省舞蹈比賽,就在這個星期日,這次是總決賽,三個月來她過關斬將打敗無數好手,終於爭取到這次的機會。
  
  老師告訴她,贏了這一次,對她將來保送舞蹈系有很大的幫助,所以她日夜練習,期盼屆時有最佳的表現。
  
  這天,小優一身苗疆裝扮,她在儲伯和媽媽面前試舞衣,幾個舞蹈動作,惹得兩個長輩開懷大笑。
  
  「我看到勝利在望。」儲睿哲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為她整起散亂髮絲。
  
  「小優,好好加油哦!儲伯這麼看重你,不能讓他失望。」淑娟說。
  
  「我會努力的。」對儲伯一笑,她愛極這位慈藹長輩。
  
  「我們家小優一向都是最努力的,星期日我要去買一大把花,送給我最心愛的女兒,還要去買幾卷底片,獵取女兒優美的舞姿。」儲睿哲為小優驕做。
  
  看丈夫那麼開心,淑娟又慫恿女兒:「小優,你不是還要表演一首芭蕾舞,去把芭蕾舞衣換下來給儲伯看看。」
  
  「好!」一旋身,她要往樓梯走,客廳的門打開,英豐回家。
  
  「英豐,你回來了!正好,這個星期日小優要參加舞蹈比賽,我們要去幫她加油,你要不要一起來?」睿哲邀兒子一道。
  
  看著小優滿臉希冀,他揚聲說:「星期日我有個小提琴表演,是國際性質的,你們要來嗎?想來的話,我有兩張門票。」這些年,他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比賽表演,從未邀請過誰,這次的邀請純粹為了謀殺小優臉上的快樂,她的愁容成為他的快樂泉源。
  
  「可是……我們已經說好……」睿哲猶豫著。
  
  小優走過來,勾起英豐的手說:「是國際性質的!那一定有許多職業級的好手會出席表演,真棒,我好想去哦!不過……真可惜,儲伯、媽媽,你們去幫我錄影好不好?讓我有機會目睹國際好手的表演。機會難得呢!」
  
  「可是,星期日你一個人去,不會有問題嗎?」儲睿哲說。
  
  「我不是一個人,會有老師陪著,好嘛、好嘛!你們去看哥表演,順便幫我錄影。」
  
  「也好,睿哲,我們就去參加英豐的表演,把帶子錄起來,也順便寄一卷給幸慧看看,她一定會驕傲兒子的成就。」淑娟一鼓吹,事情就成定案。
  
  儲睿哲走過來,拍拍小優的肩膀說:「小優最懂事了,下次,儲伯一定去看你跳舞。」
  
  「要看我跳舞還不簡單,錄音帶一放,我就馬上跳給您看。」
  
  失望在心裡堆積,笑仍揚在眼角。只要哥快樂,她就會快樂,失望?算不得什麼。
  
  就在這樣的心態中,時間一日日過去,星期日終於到來,張爸開車子送走一家三口,小優帶著笑對他們一再揮手。直到車子看不見了,她才走回房間。
  
  小優播下音樂讓自己暖暖身,她對著鏡子深吸氣,告訴自己別害怕,她練習得足夠了,一定會帶回來好成績。找出髮帶,細心綁起髮髻、上發膠,把滿頭長髮梳得一絲不苟。
  
  撲蜜粉、塗口紅,當她打理好一切準備出門,還有四十分鐘,她可以從容。
  
  「阿強哥,我要出門羅,麻煩你。」小優對等在客廳的新司機說。
  
  突然,電話鈴響,她沒半分躊躇,連忙接起。
  
  「小優,我的琴譜忘記帶,在我桌子上,你幫我送過來。」英豐的聲音裡沒有太多的急躁,冰冰的,一如平常對她說話的模樣。
  
  「哥……我比賽時間快到,可不可以,我請張媽或阿強哥幫你送過去?」
  
  「算了,不想送就別送,不勉強!」他口氣陡然強硬。
  
  他又生氣?小優慌了手腳,不要啊!她好怕他惱怒。「好、好,哥,對不起,你別生氣,我馬上送到。」此話一出,幾個月來的努力皆成泡影。四十分鐘,她只能選擇送琴譜或出賽…
  
  「我在門口等你。」匆匆說過,英豐掛上電話。
  
  小優跑上樓取譜,一路上她拜託阿強車開快點,終於趕在表演前把譜達到,英豐面無表情地收下樂譜,沒半句感謝。
  
  小優望著他的背影,有委屈、有傷懷,但是她沒哭。因為,欠他太多太多,能還的就盡力還吧!
  
  命命令
  
  於優在門口望過幾回合,頻頻看著腕間手錶,心裡疑問擴大。是忘記了嗎?還是她昨天沒把話說清楚?為什麼好晚了,哥還不回家?已經等過一整個晚上,他們圍坐在客廳沙發裡,不停不停地說著英豐的童年趣事、他的光榮事跡。
  
  在他們心中,英豐是個令人驕傲的孩子,他優秀卓越、凡事認真不妥協,在課業、未來上,他有自己的規劃,從不需大人多擔一分心。
  
  只不過,他對淑娟、小優的排斥是明顯的。在家中,他冷漠孤僻,不愛與人來往,對於她們的熱情關心,他顯得寡情薄義。
  
  他還在氣他,睿哲很清楚,儘管多年過去,他仍不原諒自己和幸慧的離異。從小,這孩子就崇拜幸慧,對他而言,淑娟和小優是掠奪者,她們奪走幸慧的幸福,於是他非常不快樂、他刻意疏離冷淡。
  
  也許當年他執意將英豐留在身邊,是錯誤的。
  
  「儲伯、媽媽,我想……到外面去等哥。」十二點鐘,滿桌子的飯萊已冷掉,蛋糕上的蠟淚也流盡,他……不會回來了……
  
  「好,別等太晚,你明天還要上學。」又是一年失望,無妨,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嗯,您們累了先去休息,我會鎖門。」揮揮手,一個恬淡笑臉,她走到門外等待,像前幾年一樣,縮著腳坐在桑樹旁的石椅上等。
  
  仰頭,隱隱月光在雲朵後面偷窺她的心事。
  
  大家都說,年輕的心太飛揚,不穩定、不牢靠,一夕千萬變。
  
  可是,她不!在看上哥的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愛他,然後時光流轉,幾年過去,身旁的男孩來來去去,她的視線沒有在旁人身上多停駐一秒。
  
  愛他!是專注認真、不移不變,以前愛、現在愛、以後……不悔不怨,就算他不愛她、他恨她、他的心不在她,她都愛定他。
  
  年輕的小優太篤定,她執著相信,成功要花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在她的百分之九十九尚未達成前,她不去觀、不去察、不去想像收穫量。
  
  頭偏,她回想那一年,那一年他對她輕言細語,那一年他對她百般嬌寵,她貪心地以為只要成為他真正妹妹,他的寵愛就會專屬她一人。
  
  哪裡知道,自己成了殺雞取卵的愚蠢農夫,剖開雞腹竟發覺——沒有金雞蛋、沒有未來和希望。
  
  他的疼愛不再屬於她,親眼見過他對女同學的百般體貼,親眼看過他對每個女孩的淺言笑語,但總在一轉頭,他看見她,笑容隱去,雙眉皺起,表情裡明明白白昭示著他憎惡她。
  
  他有理由恨她,是她的出現,讓媽媽和儲伯接上緣;是她的不守信諾,讓他母子遙隔兩地。怎能不恨,換了自己,也是要恨的。
  
  她只求,有朝一日,他膩煩了怨懟,用另一種心情看她。
  
  引擎聲由遠而近,小優抬起臉。車子在家門前停下,引擎關起。是哥!她忙躍起身,往門口方向小跑步。
  
  一對擁吻的男女身影止下她的腳步,是哥和一個漂亮的女生。小優不認得她是誰。
  
  他們吻得火熱,急喘的呼吸聲撞擊著她的耳膜。
  
  一分鐘、兩分鐘……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些片片段段的畫面凌虐著她的心。他吻她、她脫去他的衣褲、他吻上她的身體……他們在車內貪歡……
  
  淚在眼中打滾,不敢呼喊出聲,怕自己的打擾抬出他們的尷尬,隱身樹叢後面,咬破唇瓣,血沁出,腥味在舌中繞。
  
  他有心屬女子了,自己怎麼辦?調頭走開?不要……橫刀奪愛?讓他更恨她……默默藏身,假裝不知情?謊言能欺得了自己多久?心既澀又苦……於優在十六歲這年,認識心碎。
  
  車門關起,一聲拜拜,女孩駕車離去。
  
  英豐哼著歌曲,步調輕鬆。是快樂嗎?愛情總是會啟動多巴鞍、腦內咖的分泌,讓人時時處於興奮快樂的感動之中。
  
  從樹後走出,她輕輕地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
  
  走不到三步,英豐就發覺她的存在,他轉身對她,嘴邊的笑拉平,好心情不復見。
  
  她像犯錯的小孩,等著他來宣判罪行。
  
  「你在這裡做什麼?」聲音是冷的、臉是冷的,他的荷爾蒙停止分泌幸福。
  
  揚起眉,她陪笑。「哥,今天是你的生日,儲伯、媽媽準備了一大桌菜,等你回來慶祝,你餓嗎?我去把菜熱熱,冰箱裡有蛋糕,是你最愛的栗子蛋糕哦!」
  
  「不用,我已經慶祝過。」她的手足無措,稍稍滿足他的仇怨。
  
  「是……是跟剛剛那位姐姐嗎?她是你的女朋友……」假裝不知道,好難!
  
  「與你何干?」斜眼一睨,笑也是冷的。
  
  「我看到你們……你們很親密……我、我想……」
  
  「你看見我們在車上做愛?很好!你可以去跟我爸告狀。」挑眉,他算準她不敢。做愛兩個字炸紅她的臉,那是……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秘密啊!
  
  「不是……我不會去告狀,我只想問,你愛她嗎?」
  
  「以前不愛,以後很難講,今晚……我們彼此感覺都很棒。」
  
  這句話他帶著惡意,看她臉紅、結巴,他有快感。
  
  所以,他愛不愛一個人,是用「感覺」來作判定?如果他喜歡和她的「感覺」,是不是有一分分可能——他會愛上她?「哥,假設,我們也做那件事,若你感覺很好,是不是……是不是你也會愛上我?」忍住害羞,她把話說齊全。
  
  「你要我愛上你?」小優對他的單戀,他向來明白,這些年,他不斷利用她的迷戀來欺她。
  
  「是的,我可以……可以試試嗎?」試試……說不定會試出一絲機會。
  
  」要試?沒什麼不可以。」吊兒郎當地瞄她一眼,他倒要看看她可以為愛情付出多少。「在我洗好澡前,將自己脫光,在我的床上躺平。」
  
  「好!」一頷首,她在他身前跑開。
  
  凝望她的背影,他是不是該為她的勇氣喝采?還是為她的愚昧好欺,向自己說聲恭喜?
  
  令令令
  
  從浴室走出來,打個呵欠,小優已經在床上等著,她果然勇敢!
  
  英豐剛要出聲制止這場鬧劇,床被滑下,處子般的乾淨身軀在眼中呈現。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你能教教我嗎?」伸出手臂,她怯懦地看著他。
  
  他在早些時候身體已經饜足,沒道理看到這個發育未完全的女孩,還會情不自禁。羞澀在她皙白的肌膚上染上一層徘紅,小巧的峰頂,粉嫩花苞在他的注視中緩緩綻放。
  
  她愛他,不怨不改,以後就算「感覺」不對,交集不在,她也不悔今夜。走向他,扯開他腰間毛巾,兩人裸裎相對。
  
  今晚他不是哥哥,是她的最愛。
  
  「不教我嗎?那我只好自己摸索。」踮起腳尖,她吻住他的唇,輕輕一個啄吻,不曉得自己做得對不對。
  
  禁不起撩撥,他一手扶住她的頭、一手抱緊她的背,他激烈地在她口中汲取芬芳。
  
  理智退位、仇恨遠離,他懷中的小女人此刻是他的渴求。
  
  有些痛、有些不自在,她被緊緊箝制。
  
  頭不能動、手不能動、腳不能動,連腦筋運轉也比平常慢了很多拍。
  
  任由他抱起她、任由他將她放上床、任由他狂熱的吮吻,吻傷了她的唇瓣,她慶幸起這一刻自己屬於他。
  
  他用自己的方式宣洩他的情慾,她的疼痛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終於……一股暖流進入她的身體……狂熱在黑夜中逐漸趨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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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3:00:25
第六章
  十三,於優扳扳手指,提醒自己只剩下十七天。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關心……她只剩下十七天的享用期。過了這段保存期限,她就要回到以往,靠思念度日。
  
  琴音從琴室裡傳出,於優推著輪椅,慢慢將自己送到琴室門口。
  
  哥在拉小提琴,微偏頭,陶醉在音樂中的神情,讓她看得癡迷。
  
  好久沒進入這個房間,滿室的陽光依舊燦爛,純白鋼琴再度向她招喚。
  
  那年,她也會在這樣一個門口,哭彎了腰、哭干了淚,哭碎—顆完整心臟,他仍堅持飛往美國,離她遠遠。
  
  在那個時候她總算清醒,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地位有多麼卑微,知道就算「感覺」再好,他也不會和她有結果,於是,她擦乾眼淚,要自己認清事實。
  
  「要不要進來?」琴音在她沉思中停下,他的聲音將於優從冥思中拉回。
  
  在以往,她會一再向他確定——我真的可以嗎?她才敢進這個房間。現在?不了!她沒有太多時間能拿來浪費。
  
  推動輪子進門,一如多年前,胡阿姨的巨幅照片仍然掛在琴室一方,幾朵時鮮花朵插在水晶瓶中,放送生命力。
  
  打開琴蓋,他出口相邀。「表演一首曲子吧!」
  
  省去害羞,於優到演奏琴前,幾聲輕脆試音,再落手,一首完整的曲子呈現。曲子清清雅雅,像她的人,淡淡的,卻雋永得讓人一再回味。
  
  聽她的曲子、看著她的側影,英豐有股強烈衝動想將小優擁人懷中,但是用什麼名義?兄妹?不!他從未將她當成妹妹看待。
  
  他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甚至比喜歡更多上一層,但是那個字眼,他不敢想、不敢聽,只敢緊緊扣押,眼前,他們保持在最佳的平衡點上,他不恨她,她在他身邊,就怕那個字眼若氾濫成災,他會連她都留不住。
  
  「很好的曲子,是你的新作嗎?」制住翻湧感覺,他說得雲淡風輕。
  
  不!好幾年了,這首曲子是為你、為我們夭折的愛情而作……淺淺一笑,她沒把話說出口。
  
  「胡阿姨這幾年在美國的演奏很成功,我看見音樂雜誌的報導,他們給她很高的評價。」
  
  「我們合作過幾次,媽咪的演奏技巧越臻完美,並且時時都還在進步。」
  
  「她會發光發亮是有道理的,胡阿姨這次回美國,什麼時候會再回來?」
  
  「順利的話,明年吧!有經紀公司分頭跟我們接洽,希望我們明年在台灣辦一場大型演奏會。」明年,最後一場演奏會之後,他將退出樂壇,專心經營父親的事業,希望這個作法,父親地下有知會感到欣慰,之後再碰琴就是玩票了。
  
  「真的,好期待。」笑在臉龐僵硬,是明年……她還能期待明年嗎?「到時,我給你一張貴賓席的票。」小優從沒參加過他任何一場表演。
  
  「要是真的能去聽,我就帶一大束水仙去犒賞你們。」
  
  「水仙?你喜歡的花還真奇怪。」
  
  「我喜歡它的名字,水仙、水中仙子凌波而立,小小的白,小小的純潔……」
  
  「它像你,水中仙子,美麗得不似凡間人物。」一聲贊,贊出了他的真心意。
  
  「對!我是被天神謫貶的仙子,落人滾滾紅塵,在人間二三十載,修去一身罪孽,就要重返天庭,屆時,你要為我焚香祝禱。」
  
  「你在胡扯什麼?」她的話讓他隱約升起一股不安。
  
  「我是順著你的話尾胡扯。不談這個,說說別的吧!」
  
  「上次媽咪告訴我,你是國內頗負盛名的詞曲創作家,你沒放棄鋼琴……我很高興。」他的一句話,差點兒讓她的天分斷線。
  
  「再繼續彈鋼琴是我搬到外面那年的事,幸好那一年胡阿姨幫我打的基礎夠穩,我沒花太久時間,就讓自己回復以前的水準。」鋼琴,支持她走過五年,度過最難熬的痛苦期,本沒想過要當什麼詞曲作家,純粹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你該感到驕傲。」他的大掌落在她肩上,傳來一陣溫情。
  
  「這種要求太過分,你頂多能要我這種殘障人士不自卑,沒道理要我驕傲。」
  
  「你沒花太久時間,就讓自己從痛苦中站起來,你作的曲子紅遍歌壇,光這些還不夠讓你自己驕傲?」
  
  「作曲只是出自本能,我要獨立、要活下去,我不懂有什麼值得驕傲。沒人聽過小鳥會因自己能飛而驕傲,也沒聽過蜘蛛為自己會結網而自大吧!」
  
  「你怎麼知道小鳥在樹上啁啾鳴唱,不是出自驕傲?」英豐反駁,和她辯論,他辯出興味。
  
  「你想太多啦,複雜的人類!」搖搖頭,她不想抓著這個話題繼續。
  
  「對!就是因為人類複雜,才會發展出很多不同於鳥獸魚蟲的情緒,悲傷哀慟是—種、嫉妒比較是一種,同樣的,驕傲自負也是其中一種。」
  
  「所以我有權驕傲自負!但不見得,非要驕傲自負才能證明我是個人類。」
  
  「你很聰明,我幾乎辯不贏你。」
  
  「你到現在才發現?」她假作驚訝,然後吐口氣說:「沒辦法,我謙遜慣了。」
  
  「真弄不懂,當年我怎麼有本事欺侮到你頭上。」
  
  「那是我……」心甘情願被欺負。是啊!心甘情願,對他……她一向心甘情願……
  
  「你怎樣?」他坐到她身邊,要她把話接得清清楚楚。
  
  「我善良。」轉個話鋒,她說:「談談你和大嫂吧!你們怎麼認識、怎麼相知,進而決定終身廝守?」壓落傷感,她要求自己付諸祝福。
  
  「她是我的學妹,大概同是台灣人吧,自然會惺惺相惜,久而久之,在旁人的眼光中,我們成為一對,有困難相互扶攜,有快樂共同分享,我們培養出患難情誼。五年前,我們在媽咪的祝福中訂婚,然後一路走到今天。」
  
  「是你說得太輕鬆,還是我聽得太模糊?你們是即將走人禮堂,相伴一生的人吶,怎麼在你口中竟是這般雲淡風輕?你們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嗎?沒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嗎?你們應該是不離不棄、應該是願同塵與灰……」深吸氣,咬住唇,再開口:「對不起,我太激動。」
  
  「愛情……」他對蜜秋有愛情嗎?沒有!他對她有情、有義務,但是沒有愛情。在很多年前的「曾經」,他對小優有過類似愛情的感覺,但是,他親手拿刀斷絕,現在,他還有權對她談愛情嗎?想親口問上一聲,但……不可能了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她是怕透自己這條百步蛇了。
  
  扣除對蜜秋應盡的責任義務外,小優不再是十年前的她,她變得堅毅自主,變得果敢,她不再對自己唯唯諾諾、謹慎小心。眼下,是他們之間最佳狀態了吧!
  
  「是的,愛情……」是的,如夢似幻的愛情,那兩年,她一直以為自己手中握有他的愛情,可惜……
  
  命令令
  
  一九九一年盛夏十八君遠行,翟塘灩預堆他二十二歲·她十八歲
  
  畢業典禮結束,英豐自大學音樂系畢業、小優高中畢業,並已推甄進人大學舞蹈系,所以,她不用再參加大學聯招,比起一般學子都要提早輕鬆。
  
  天濛濛亮起,太陽未升,英豐已然清醒。抱著懷中人,看著她憨睡的嬌容,他笑容盪開。
  
  昨夜,幾翻雲雨累壞了她,不然,她會在這個時間醒來,提著拖鞋,偷偷摸摸跑回自己的房間,不教人看見。
  
  兩年多下來,他們維持著這種關係,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是他的小情婦,一個可愛的地下情婦。
  
  曾經,他估算過,半年內他就會膩煩這種關係,可是,他沒有!他迷戀她的身體,一如往昔。兩年中,她年齡漸長,身體更加成熟,完美的曲線蠱惑著他的意志力,他竟然再無法從身邊推開她。他被制約了!
  
  幾乎是第一眼,他就喜歡上她,喜歡她的漂亮懂事、喜歡她的乖巧認真、更喜歡她以他為天神般地仰賴敬慕著。
  
  接著,她成為他的妹妹,雖然口口聲聲說恨,時時刻刻挑釁憎惡,但他無法打心底真正恨起她。
  
  然後,一個惡作劇的玩笑、一個弄假成真的生日夜,她變成他的枕邊人。
  
  對她,雖冷漠,卻不再憎恨,少了挑撥、少了情緒發洩,他變得平和。這改變看在大人眼中,以為他慢慢接納於優母女,讓全家人都鬆下一口氣。
  
  不知不覺,他改變;不知不覺,她進入他心中;不知不覺,他離不開她什麼!他已經離不開她了?!
  
  是的,所以畢業之後,他對出國深造的事情並不積極;幾個國外樂團的邀約,他全數拒絕;許多好機會,他沒有多加考慮就直接否決……這些不都在在代表他離不開她了……
  
  他將要被她的身體牢牢綁住嗎?雖然她不像其他女孩,開口閉口向他索愛;雖然,她從未向他乞討過永永遠遠;雖然,她只是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愛他。可是,他的心已經深深刻上她的名字、他的腦海裡滿滿都是她的倩影,想將她連根拔除,對他太困難。
  
  這算什麼!她成功了?爸爸結婚當天,她對著姑姑和自己說,要嫁給他當新娘!她果然是成功了!不躁進、不急迫,一如她的性格,溫柔婉約,慢慢步步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心裡,並將改變他的一輩子。
  
  如果爸爸知道小優上了他的床,肯定二話不說,非要他娶小優不可;如果他繼續留在台灣,一天讓她影響一點,到最後,他也會陣前投降,自動跳人她的陷阱之中;如果,他真娶她……
  
  不!怎麼可以!爸爸背叛媽咪,他怎可以再背叛?他答應過媽咪,大學畢業就出國,跟她一起在樂壇上打拼出一片天地;他告訴過表姐妹、堂兄弟們,絕對不娶小優為妻;他告訴過自己,恨她、怨她,與她一生一世不兩立……
  
  不!當然不可以,他絕對不讓於家母女稱心,絕不讓小優得意。媽咪輸掉一回,他不會讓自己再輸掉另一場仗。
  
  推推小優,擾醒她的清夢。
  
  她本就淺眠,這一推,她立刻醒來。揉揉眼睛,看向壁鐘,小優嫣然一笑,俯下身,她像往常般,想在他頰邊留下親吻,他卻偏頭躲過。
  
  細心的小優注意到他的微小動作,怔了一怔,他心情不好?沒關係,等一下,她可以陪他出去走走。
  
  「我回房羅!」抱起拖鞋,她躡手躡腳,悄悄打開門,臨行前,一個可愛的揮手,那是她的早安。
  
  愛他,好愛、好愛他!她的生命有他可以愛,足啦、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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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3:00:58
令令令
  
  早餐桌上,全員到齊。
  
  小優忙著幫英豐的吐司裡加上荷包蛋,忙著幫儲伯挖出鹹鴨蛋,也不忘記為媽媽添碗地瓜稀飯。她笑嘻嘻地忙著,滿臉都是春色,化不開的愁眉解脫,淡淡的憂鬱消失,她長成一個美麗討人喜的大女孩。
  
  「爸,我有事想跟您談。」英豐不看小優,不要她的眉在他眼前糾結。
  
  「說說看,我們商量商量。」睿哲放下早餐,笑眼望向兒子。
  
  「上大學時,我答應你留在台灣,你也答應我畢業出國念碩士,我希望這個暑假出去。」他淡淡陳述事實。
  
  他要走?要離開她?不、不對,他的意思不是這樣,他是想帶她一起出國,也許他想藉著讀書名義,讓他們不用再偷偷摸摸。
  
  是、一定是,這個想法安下小優紛擾的心。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笑眼拉平,皺紋取代。
  
  「越快越好,如果有機票,我明天就走。」
  
  「需要這麼快嗎?我們還沒去買一些行李和日用品……」淑娟猶豫。
  
  「媽咪在那邊,需要什麼她會替我張噦。」英豐冷淡地拒絕她的好意。
  
  「那,我打個電話和幸慧聯絡。」睿哲說。不想讓兒子走的,不過話是自己說出口,怎能食言。這一走……他還會是他的兒子嗎?心在懷疑……
  
  父親的皺紋讓他不忍,緩氣,他說:「爸,我長大了,你不用替我操心。」
  
  「是啊!兒子都大了,我還在擔心什麼,你是比老爸更有能力……我總不能一輩子把你繫在腰帶上,阻止你長大。何況,又不是不回來……」他自我安慰。
  
  「我會回來看你。」英豐安撫爸爸,就如童年時,他遇到困難,父親常對他做的一樣。說不怨是騙人,但他終究是爸爸。
  
  「對,這才公平,你在台灣上學,放假飛到美國看媽咪,現在你在媽咪那邊,自然放假就要往台灣跑。」話一說,睿哲的心情開朗不少。
  
  兒子終是兒子,疼過多少年、寵過多少年,不會一放手,他就忘記那段曾經。
  
  「你出差,也可以到那裡看我。」爸爸的笑解放他的心。
  
  「對、對!最好你有空,也幫我調查那裡的市場,要是市場環境好,我們可以評估投資的可能性……總之,美國又不遠,十幾個小時就到了!」
  
  說到底,他還是希望英豐繼承衣缽,但幸慧希望他朝音樂路走,他沒正面反對過,只能在心裡偷偷盼望英豐對商場產生一點興趣。
  
  「你快到公司去吧,早上不是有個會議。」英豐道。
  
  「好,我中午開完會就回來,剩下的我們到時再談。」拉開椅子,夫妻兩人離開家門,餐桌上剩下沉默的英豐和小優。
  
  「哥……你去美國,要帶我一起去嗎?」小優問得小心,生怕一個不對,又惹他不快。
  
  「你不是申請好大學了?」冷冷一聲,他沒有作答覆。
  
  「我可以放棄,如果你要我一起去的話。」為他,放棄再多都值得。
  
  「不用,你留下來。」
  
  「留下來,那……以後……我要怎麼辦?」他不在,她一個人、一顆心,寂寞憑誰訴。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難道我必須為你的『以後』負責任?就為了你主動跳上我的床?」語含諷刺,他推開餐盤,朝樓上走去。
  
  主動?是啊!是她主動跳上他的床,是她放棄女子靦腆,用淫蕩來取悅他的心。他何必負責,何必去設想她的以後……
  
  可是,不對啊!這兩年,他不一樣了不是?他不再怒吼她,不再罵她、欺她,甚至上床時候,她還可以享受到他些許溫柔,莫非這一切都不叫作愛……
  
  不是愛是什麼?是性?是欲……他要的只是她的身體,不要她的心、她的情、她的愛……
  
  不對,他不是虛偽的人。不愛她,他不會用深情的眼眸凝睇她;不愛她,他不會在她人眠時,輕言他的感覺。她「已經」跳上他的床了不是?他不用再拐騙她不是?做這些動作不該是愛嗎?小優一路推演下來,答案應該是他愛她啊!
  
  可……愛她為什麼要離開她?為什麼不帶走她?昏了,她渾渾噩噩追尋起他的足跡,一步步跟他上樓,在英豐關上房門前,拉住他的手。
  
  「哥,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去?」
  
  「是!」伴隨這個「是」之後的,是甩手、關門。
  
  小優懂了,正確答案是「不愛」!
  
  愛一個人,就不能忍受分別,愛一個人就捨不得教她心傷,愛一個人就會擔著她、想著她、無時不刻只想用愛緊緊包裹住她。
  
  他不愛她,所以他不介意她是否傷心難過;他不愛她,所以不擔心分別;他不愛她,他從來就不愛她!
  
  她放任自己哭泣,卻捂起嘴巴,不讓哭聲引來他的憤怒。就算不愛,也不要讓他恨啊!
  
  她哭得徹底,哭得放縱,哭得椎心泣血……停不下來了,她已經停不下來了……愛停不下來、傷心停不下來、淚水也停不下來……
  
  她彎下腰,蜷起身子,整個人縮在地毯上。她斷斷續續抽泣,愛情好辛苦、好累……好痛……
  
  頭沉重,模模糊糊間,於優聽見張媽的聲音,她買菜返家,那麼她將要上樓整理房間。扶起牆,她緩緩站起來,敲敲門,靜靜等待。
  
  英豐打開門,是淚流滿面的小優,浮腫的眼眶訴說她已哭過好久。一絲憐惜油然升起。
  
  「哥,你不愛我,是不是?」看著他的眼,她想等待一個奇跡。
  
  「我……是!」別過臉,差一點點,他就要對她的眼淚投降。
  
  「這樣啊……我就知道是我弄錯了。不過,沒關係,知過能改……還有救……」
  
  「你還有事?」他逼自己冷血,不對她的可憐心軟。
  
  「你在整理行李嗎?」從他身側,她望見床上的行李箱。
  
  「對。」
  
  又是簡單一個字,他已經懶得理她?「我幫你整理好嗎?我保證,經過這次,我不會再黏著你、不會再惹你麻煩,也不會再……一廂情願。」她伸出五指發誓,央求讓她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沒回答,是默許了?小優跟在他身後進門,坐在床沿,將他取下來的衣服一件件疊起、折平。
  
  「哥,如果……如果你在國外碰到好女孩,你不愛她,就要清楚告訴她,不要讓她存下希望,一天一天幻想、一夜一夜沉淪,到最後,再清醒,很苦的。」她自顧自說,說著自己的心思和無解的情愛。
  
  「哥,如果,你碰上的好女孩喜歡你、你也愛她,積極一點,告訴她,你要和她共生共存,你要和她共享幸福。好好把握住手中幸福,珍惜它、呵護它。愛情是很短暫的,一不小心,就會消失不見……」
  
  他沒停下手邊工作,安靜聆聽她的沉重。
  
  「哥,我會在這裡祝福你,鵬程萬裡、前程似錦……有空的時候……無聊的時候……請想想我……」吸吸鼻水,拭去眼淚,她帶著他最喜歡的笑容走到英豐面前。「哥,你確定明天就要走了嗎?」
  
  「對。」再不走,他會讓她的眼淚留住,撤不開腳步。
  
  「明天,我可以送送你嗎?」
  
  「不」僵在口中,點頭,他無法拒絕。
  
  「我……我可以抱你最後、最後一次嗎?」說完,淚凝在她帶笑的唇角。
  
  歎口氣,對著這張強歡的笑臉,狠心太難。摟住她,讓她纖細的身體在胸前烙形,愛上她太容易,要遺忘……談何容易。
  
  瞇起眼,聽著他的心跳,想問問他的心,為什麼不肯愛她?是她太不可愛,還是可愛的女孩太多,讓她在他心裡排不上名次?
  
  令捨今
  
  說好不送行,預約起下次回家的日子,英豐單單牽起小優的手,他們搭計程車離開家門。
  
  「你瞧,他們像一對真正的兄妹了。」站在圍籬前,淑娟眼裡滿是欣慰。
  
  「是你和小優的努力成果,不然,像英豐這樣的倔強孩子,我不知道他會惱我們到幾時。」
  
  睿哲圍起妻子的肩背,這些年有她,他學會真正的愛情。
  
  淑娟或許不如幸慧優秀,但她是全心全意愛自己、愛英豐,她付出所有心力,為他創造溫暖和諧的家庭。對於這樣一個堅韌女子,他怎能不愛?「這次離開,我相信他會再回來,到時,他會成熟懂事,會瞭解你的期望。」
  
  「真的嗎?」執起妻子的手,笑紋在他眼角成形。
  
  「真的,我看好你,也看好我們的兒子。」緊握住丈夫的手,她的幸福來自他,早在十年前,她就放棄自己的人生,不敢多作奢望,哪裡知道,命運又為她安排起這個男人,為她編出一部幸福樂章。
  
  「走吧!我們去公司,我要努力把公司擴大再擴大,然後風風光光地把它交到兒子手中。」
  
  她笑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寵愛兒子的老爸。
  
  「對啊!今天我還要跑一趟高雄,為新公司開幕剪綵。恭喜你,兒子又多了一問子公司。」
  
  坐上張伯的車,他們跟隨在兒子女兒身後,離開家門。
  
  命令令
  
  車停,英豐和小優一起下車,他一手提起行李,一手……讓小優緊緊握住。
  
  她在害怕,害怕分別、害怕思念、害怕這個早晨是他們生命的最後交叉點。小優很清楚,不管她有多恐懼,她都無法留下他。
  
  他執意想走,有沒有……有沒有一部分的理由,是因為他膩了她?膩了她的眼淚、膩了她的糾纏,所以他寧可離家,走得遠遠?是這樣吧!想起他閃躲她的親吻……苦苦的澀意爬上心間。
  
  其實,不用這樣子,真的!只要他明白告訴她,他討厭她、不想看到她,她會躲得遠遠,不叫他為難。
  
  甚至……她可以去申請宿捨,搬到外面,再不、再不……再不,她可以封了自己的心,強逼自己不愛他……
  
  又是泫然欲泣,英豐討厭看見她這號表情。
  
  煩!甩開小優的手,想留他嗎?不留!想影響他嗎?不行!他不會教她得逞,不會背叛媽咪,不會、不會……
  
  他想趕在閃黃燈時過馬路……卻不料,一部搶紅燈的車子疾開過來。
  
  一心掛著小優的愁雲慘霧,英豐沒注意來車;但小優注意到了,跑上前,用力推開他,自己卻來不及躲,一個撞擊,她在輪前倒下。「小優!」扔掉行李,他衝過來抱住她。該死!她居然用這招留住他,恨!他恨自己也恨小優。「你在做什麼?」他惡狠狠地朝她咆哮。
  
  肇事司機也停下車,跑到她身邊。「小姐,你有沒有怎樣?」
  
  「我沒事……」咬住摻白雙唇,她痛得幾要暈厥。然而,真正讓她想哭舶是英豐的表情,他在懷疑她作戲?「我的腳好像有一點點扭傷,這位先生,你可以送我到就近的醫院看看嗎?」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疼痛已遠遠超過她所能忍受。
  
  「當然,我會負責的。」只是扭傷?司機鬆口氣,放下心。
  
  「哥,你走吧!快趕不上飛機了,很抱歉,我就送你到這裡。抵達美國後,打個電話給儲伯。」她深呼吸,努力讓語調保持平穩。
  
  「你只是扭傷……」英豐問。
  
  「我沒事的,加油哦!下次回來,一定要變成偉大的小提琴家。」揮揮手,她固執地要他離開。
  
  「我會打電話回來,問問你。」皺眉,他總算走開。
  
  他說要問問她……她還在他心間嗎?他的背影從視線中消失後,她雙肩垮臺,交給司機先生一串數字,人便跌人昏迷……
  
  命令令
  
  再清醒,床邊儲伯的眼神充滿關愛,這是一雙父親的眼神,她懂!
  
  「儲伯,我沒事,別擔心。」拍拍他的手,眼淚滑落。
  
  「痛嗎?」拭去她的淚,心有不捨、有愧疚。
  
  「還好。媽呢?」小優問。
  
  「她到高雄出差,我剛聯絡上她,她會趕最近的一班飛機回來。小優……撞上你的陳先生說,你是要救英豐才自己撞上車。」
  
  「不是救不救,是下意識反應。儲伯,我傷得重嗎?」看看自己的腿,它們缺少痛覺。
  
  「傷到脊柱,也許以後……你不能再跳舞……想走路……要經過長時間復健……」他支吾地轉述醫生的話。
  
  這樣……她算是殘廢了……
  
  幸好,車子沒撞上哥,小提琴家要英氣瀟灑地站在舞台上,不能受傷。
  
  「沒關係,我可以不當舞蹈家,哥不能不當音樂家,他是很有才能的天才型人物,當音樂家是他的夢……」
  
  「小優,醫生說你懷孕,那孩子……是英豐的嗎?」他艱難問出。
  
  明知道挑這個時間問她,太殘酷,但……他焦急啊!是英豐嗎?小優除開上學,哪裡都不去的呀!
  
  孩子,她居然有哥的孩子!他們的關係又多了一些些。
  
  孩子?是男生,還是女生?會長得像哥,還是像她?他會遺傳到哥的音樂天分嗎?她有孩子了!在從哥身邊偷來父愛之後,她又從他身上偷來孩子,不過這次小優決意不歸還,她要獨佔到底。
  
  「我還有未來,不能再事事往後看、件件追究,如果孩子是個錯誤,就把他當成我年少輕狂中的一段,誰也不要再去提起。儲伯,請答應我,我不想再讓媽媽擔心,她為我,吃的苦夠多了。」
  
  何況,他對她沒責任,是她「主動」跳上他的床啊!
  
  「好!」他艱難點頭。
  
  「還有我的腳,不要讓哥知道我受傷,明天他打電話回來,請轉告他,我沒事,媽那邊……就說我自己不小心吧!」不當他的負擔,不成他的累贅,她有她的驕傲和自尊。
  
  「小優,你不需要永遠委屈自己,不需要為英豐說謊。」這孩子,怎處處為英豐,不替自己多設想?「不委屈,事情說破……於事無補,只是增加旁人的心理壓力。」
  
  「小優,我應該罵罵你,善良要有個限度,你這樣只會叫我們心疼。」
  
  「不要罵我,出院後我還要你們的支持幫助,我要積極投人復健工作,等哥回來,我又是好好的一個人,到時,我們誰也沒說謊。」笑逐顏開,她用笑容安慰。
  
  「好吧!你休息,我先到機場接你媽。」
  
  「嗯,我睡了。」揮揮手,閉起眼睛,她讓他安安心心離開。
  
  門關起,偽裝不再,淚決堤……
  
  要留下孩子,首先,她要先跟儲伯借一筆錢,搬出家裡,等孩子生下來,她可以去教跳舞,賺錢養小孩,不過,這些不能讓媽媽知道,她必須……為了小寶寶,她有好多事情要計劃,沒時間傷心……
  
  「儲伯,請你不要讓媽知道我懷孕的事,你先借我一筆錢,等我把寶寶生下來,再讓媽媽知道這事,好嗎?」燦爛笑容取代剛剛的茫然失意,她快樂、她開懷,生命又重新注入希望。因為她有寶寶!
  
  「小優,聽我說,孩子流掉了。醫生剛幫你動過手術。」
  
  「為什麼?為什麼要動手術?不能留下他嗎?我想要他啊!」她激動起來,推倒點滴瓶,打翻桌上瓶瓶罐罐,她放大聲量嚎哭。
  
  「我要他、我真的好想要他……」
  
  「我知道,儲伯都知道,知道你愛他、你要他……可是在送醫的途中,他就不好了,沒有人刻意要拿掉他,你相信我。」睿哲緊抱住她,不讓她傷害自己。
  
  小優縮在他懷裡痛哭失聲,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待她優渥?「原來……是他不要我。」寶寶不要她、「他」也不要她……全世界都遺棄她……
  
  「小優,告訴我,孩子是英豐的嗎?如果是,我要他馬上回來負擔起責任。」
  
  「不要叫哥回來!」在激昂之後,她擦去淚痕、迅速冷靜,在最短時間內壓縮悲慟,小優又恢復一貫的恬靜。
  
  「孩子已經沒有了,責任還重要嗎?儲伯,這件事就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要讓媽媽和哥哥知道,好嗎?」她軟聲哀求。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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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3:01:32
第七章
  三星期的相處,他們更瞭解對方,他們一抓到時間就說話,能聊的、該聊的,他們一件也沒錯過。
  
  這期間,童昕、辛穗、小語都來看過她,英豐和她們也建立起淡淡友誼。
  
  「你的室友都很可愛,我尤其欣賞童昕的堅強冷靜。」英豐說。
  
  「我以為你只看得見她的冷艷,沒想到還看得見其他。不過她的堅強冷靜是保護色,並非真實。」她的話中帶著醋意,回報他乍見童昕時的怔愣。
  
  「保護色?女人都要用保護色來不教人看透嗎?」
  
  「我看過一本書,書名是『為自己出征』,裡面描述一個武士,他有一件代表著榮譽、智慧和功勳的盔冑,他時時穿著盔甲,連睡覺時都不肯脫下來。後來他最親近的妻子、孩子厭倦了對一件鐵衣說話,開始跟他冷戰;於是,他決心脫去盔甲,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再脫不下。
  
  最後武士踏上旅程,在尋求真理之道中,將盔甲慢慢脫去。
  
  我想,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件這樣的盔甲,保護著我們不受傷,卻也在不知不覺中,讓冑盔擋住自己的真心。」
  
  是這樣吧!當年他的敵意就是一件帶著稜刺的盔甲,傷了自己也刺傷別人。
  
  「童昕的堅強冷靜是為了保護什麼?」
  
  「保護她的心,保護地不教人知的愛情。她愛上一個不該愛、不能愛的男人,一個不小心,就會傷痕纍纍。」
  
  「這種愛情很辛苦。」
  
  「是辛苦,但是她收不回了。」就像自己的愛情,明知道沒有指望,卻總在他幾度溫柔後,希望又悄然升起。
  
  「那個天真卻又敏感的小女生呢?她也有保護色嗎?」
  
  「你說的是小語,她的天真和辛穗的嬌憨傻氣一樣,都是保護色,保護著她們的愛情。她們心愛的男人不愛她、愛別人,為爭取留在他們身旁的機會,小語和辛穗隱瞞起愛情,騙男人,自己是他們的妹妹和朋友。很苦,但沒管道申訴。」
  
  「她們選擇太辛苦的愛情。」
  
  「所以我們的公寓叫單戀女子公寓,不過,我要反駁一句,不是她們選擇愛情,而是愛情選擇她們。」如果人能選擇愛情,每個人都情願一帆風順。
  
  「單戀女子公寓?換句話說,你也有段單戀情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你知道、一直知道,只不過不想承認。」她幽幽歎息,他承認否又如何,她已經沒有能力再去爭取。
  
  她的話讓他震驚,莫非……她心裡還愛著他?是嗎!他可以不顧一切取她?他們之間還是有機會?這個訊息讓他興奮莫名,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機會啊!「小優……」
  
  「別一臉恐慌,那已經是過去式,自從你正面答覆我,不愛我,我慢慢把愛情從你身上收回來,我知道你喜歡蜜秋姐,知道你們將要結婚,不會當個破壞者,你別太擔心。」她的盔甲擋去預設的傷害,也擋住她的心。
  
  過去式……沒錯,她已不是他記憶中的小優,她成熟自主,她有足夠條件吸引男人,她不用為這個傷她一輩子的男人,再哭紅一雙亮眼。
  
  她的愛已悄然離開,她的情已隨風消逝,他們……失之交臂。「小優,我希望你快樂。」
  
  「我看起來不快樂嗎?」她反問。
  
  曾經,她是快樂的,在他們剛認識的那一年,在她成為他的女人那兩年,一二三,只有三年,她的快樂短暫得叫人心憐。
  
  「是的。你不快樂!」這話不是指控,是心疼。
  
  不快樂,自找的,一樣沒有申訴管道。「我但願自己快樂,也許再過一陣子吧!」等脫去肉體俗身,成仙成佛,再無苦難菩提。
  
  「想不想出去走走?」他曲解她的意思,以為她還在為母親的驟逝,調適不過。
  
  「去哪裡?」歪著頭,她不反對。
  
  「淡水,現在去正好趕上那裡的黃昏,精采的雲霓、美麗的霞光,會讓人忘卻很多煩惱,然後,我們再到漁人碼頭去吃海鮮。」
  
  「漁人碼頭?上次去,我沒看到……」上次……五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聽說剛建好不久。」
  
  「那……我們還在等什麼?」張開手,她大大方方等他的懷抱。
  
  抱起她,他在耳邊輕喃:「這次,不帶輪椅。」
  
  「這樣……我會行動不便。」鬆開長髮,倚在他的肩,於優要當他的人魚公主,也許,人魚公主將成為海上泡影,但她不悔,因她擁有他一段。
  
  「我抱你、背你,我充當你的輪椅。」
  
  醇厚的嗓音蠱惑她的心志,這一刻,他又是她的親密愛人。
  
  「不累?」她捨不得他累。
  
  「不怕累。」也許過了今天,也許錯過這回,他們再沒有機會相親。
  
  「我會牢牢抓住你,不讓你把我隨處扔棄。」這句話是替十年前的小優說。
  
  「我是好公民,不會隨手亂丟紙屑。」他的思路沒和她接上線。
  
  「你如果要放手,通知我一聲,不要讓我摔得鼻青臉腫。」這句話,為五年前的自己說。
  
  「不放手,再不放手……」說這話時,他忘記蜜秋、忘記過往,只想從頭來過。模模糊糊的想法在腦中一瞬即過,來不及抓住就消失無蹤。
  
  命令令
  
  一九九六年深秋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他二十七歲·她二十三歲
  
  小優做復健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勤快,幾年下來,她拿起枴杖已經能夠走得很穩。
  
  可是,在人前她仍堅持坐輪椅,你可以說她虛榮,也可以說她缺乏自信,總之,她緊守住這個秘密,要等英豐回來,給全家人一個驚喜。
  
  這五年,儲英豐拿到博土文憑,並經常性地參與世界各地的巡迴表演,在國外,他已是個小有名氣的演奏家。
  
  聽說,最近他正忙著籌備工作室,準備錄製一系列的古典音樂選輯。
  
  五年內,他回國幾次,時間不長,再扣除應邀演奏的天數,他和家人相聚時間其實不多。
  
  每次回國,小優均在儲睿哲的協助下,搬人附近飯店,直到他回美國為止。換言之,他們已經整整五年沒見過面。
  
  他一走,小優就要追問起大家,他有沒有問過她?但答案年年相同,他沒問起她,連一次都沒有!
  
  她想,他不提她、他忘記她;他卻想,她恨他、她躲他。
  
  小優有自己的固執,一方面,她不顧讓英豐看見殘破的自己;另一方面,她要他回來是出自心甘情願,而不是出自罪惡感,她從不想在他身上獲得彌補。
  
  於是,他們年年錯過、年年失望。
  
  英豐以為小優對自己斷了念頭,以為她的愛已在歲月增長中消失,卻沒想過,她正在為自己努力,努力給他一個健康的於優。
  
  汗濡染的背脊,她一回回在鐵竿邊來回走動,終有一天,她要不靠任何外力站起來。
  
  「於小姐,上個星期的檢查報告出爐羅,江醫師請你去找他。」
  
  「謝謝,我會的。」
  
  於優是個最認真的病人,她幾乎天天都到醫院報到,為那雙腿而努力,整個醫院裡,上上下下都知道,復健科有個美比精靈的病人。
  
  前陣子,她發現自己手上有一些紅色斑點、精神倦怠、肌肉酸痛,曬過太陽就會嚴重些,其餘的沒什麼太大感覺。於是掛了號,做檢查。
  
  「別太辛苦,你已經有很大的進步,別太勉強自己。」Miss毛走來,遞給她一杯水。「我想早一點站起來。」
  
  英豐拿到博士學位,是不是要回國定居,她不清楚。但懷抱著希望,她要在那之前站起來。
  
  「聽說你以前是個舞蹈家。」Miss毛拿來熱敷袋在她腿上熱敷。
  
  「談不上是『家』,只是學過舞蹈,跳得還不錯吧!」
  
  「所以,你有很多的沮喪,想快點重返舞台?」
  
  「也許……」不置可否。她的舞台……在他面前,哪一天她才能在他面前做完美演出?「不過,過度或不及都非好事,我相信以你這麼認真的態度,一定能夠再站起來。」
  
  「謝謝,但願如此。」
  
  「今天做到這裡,先去看看江醫師吧!他很期待你呢!」她曖昧地一眨眼。
  
  「別開我玩笑。」
  
  「我可不是開玩笑,本院的單身醫師都很期盼你上門去看上一看。」
  
  「那我全身上下要生多少病啊!你在詛咒我?」於優也和她開起玩笑。
  
  「那可是本院之福,到時,我們會封你做院花。」推著於優,Miss毛在電梯上按下三樓門診。
  
  命令令
  
  沒等阿強來接,於優獨自招來計程車,一路往淡水走。
  
  淡水河面上波光粼粼,夕陽的彩光照映在上面,投下無數枚金幣。
  
  紅斑性狼瘡,這種病……江醫師的話在她耳邊旋繞……
  
  「SLE患者的免疫系統,會誤把本人的器官當作外來病源,胡亂攻擊一番,它會在體內產生免疫抗體,對抗皮膚時,皮膚就紅紅爛爛的;對抗腎臟,腎臟就壞掉;對抗關節,關節就紅腫……到最後……」
  
  最後……她不敢去想「最後」……
  
  怎麼她的感情笨,找不到真正能依托的對象,連她的免疫系統也笨得可以,竟會敵我不分?醫生說:「這種抗虐疾藥物會減少症狀,但常見的副作用是噁心嘔吐、或視力模糊、出現黑點,但症狀嚴重時,就要服用類固醇了,吃了類固醇會月亮臉、糖尿病、白內障、水腫、會性情大變……」
  
  天!怎會有這種病,不醫是病,醫了還是病?會不會是誤診?不過是胃口差,她食量本就不大;不過是肌肉酸痛,以前她練舞練得過度,也會酸酸痛痛;不過是長了幾個美麗的蝴蝶斑……人人都說她長得漂亮,連長的斑也比別人漂亮……對啊!就是這麼簡單,醫生想得太複雜了。
  
  可是,她血液裡的「抗細胞核抗體」要怎麼解釋?為什麼她尿液裡白血球、血小板的數目減少?為什麼美麗的蝴蝶會飛到她身上?靠坐在輪椅裡面,她好想哭,捂起臉,疲倦呵……哥,你在哪裡?可不可以回來,借借你的肩膀讓我靠一靠?天和地在她面前連成一線,路全封死了,不論往哪個方向都是斷崖,她能怎麼辦?往下一縱,命終結,苦斷線。
  
  真這麼簡單就好,她死去,媽媽呢?生命是媽媽給的,她不能私自結束,只能等天來收……
  
  再苦,要熬!再痛,要撐!再難過……她不怕,只怕沒人可依靠。
  
  命令奇
  
  回到家,於優掛起笑,不要讓別人替她操心。
  
  「小優,你回來了!媽媽告訴你……」媽媽一見她,連忙招呼。
  
  攔截下妻子的話,儲伯走到她身邊。「阿強到醫院接你,護士小姐說你自己搭計程車離開,發生什麼事情了?」
  
  儲伯眼底有著憂慮,他在擔心什麼?「我……心情不好,去淡水走走,那裡夕陽很美。」醫生說她不可以曬太陽……夕陽是她的極限,因此,她的陽光王子已和她失了緣分……
  
  「下次心情不好,告訴儲伯和媽媽,我們陪你去,再不讓阿強送你。」
  
  「我讓你們擔心了,很抱歉,下次我會注意。」她仍然乖巧,一如多年前。
  
  「那就好,我們吃飯。」推著她,儲睿哲往餐廳走。
  
  「我胃口不好……」
  
  「多少吃一點,你已經好幾天沒吃好睡好,是不是復健得太累,還是感冒了?」淑娟碰碰女兒的額頭。
  
  「好吧!我吃一點。」點點頭,依了媽媽,她還能再順媽媽多少次?她沒有半分把握。
  
  「媽媽告訴你,今天英豐打電話回來,而且他寄回來的信下午也收到了。」
  
  「他要回來嗎?」回來吧!哥,我好需要你的肩膀。她在心底吶喊。
  
  「暫時沒辦法,他下半年度還有幾場演奏會。」
  
  「哦!」很失望,不過,她早習慣在他身上拜訪失望。
  
  「不過他訂婚了,你未來的嫂嫂叫康蜜秋,是個鋼琴家,聽說這幾年他們在舞台上配合的很好。你看,這是他們的訂婚照,是你胡阿姨主持的訂婚禮。」
  
  晴天霹靂!
  
  顫巍巍地接過照片,她崩潰!咬緊牙關,不哭,不在媽媽面前哭,苦她一個、傷她一個足夠!她不拖媽媽下水。
  
  「嫂嫂很漂亮。」遞回照片,她轉頭跟儲伯求救。「儲伯,我真的好累,讓我休息一下下再吃飯好嗎?」
  
  「好,我送你上樓。」抱起繼女,心酸不捨,一個這麼乖的好女孩為什麼總有吃不完的苦頭?淚濕透他的襯衫,她強抑住哭泣。那年……他的猜測全是真?走上樓,放她上床,只有一秒,她抹去眼淚,掛起笑容。「儲伯,我沒事的,真的,我一點事情都沒有。」
  
  「難過別忍著,痛痛快快哭一場,心情會好一些。」他的大掌撫著她的背,像和煦春風,暖暖地拂過她的心。
  
  「儲伯,下去吧!不要讓媽媽等太久。」
  
  在這時候,她還要擔心媽媽等太久,她的體貼讓人心疼。「英豐……也許讓我把那件事告訴他,他是個有責任感的男孩子…」
  
  「儲伯,哥不需要對我負責任,你別胡思亂想。」她阻止他的想法。
  
  用責任留住他的心?不!當年她放手讓他自由,沒理由在事隔多年後,用道義責任為繩,將他捆綁在身邊。
  
  「告訴儲伯,有什麼是我能幫你的,我會為你盡力。」
  
  「我……我想搬出去,在這裡……我無法療傷。」死心、死心!
  
  她的心必須死絕死透。
  
  「你……並不方便……」
  
  「可是我想脫離,我想逃,住在這裡,我永遠都沒辦法忘記……」
  
  雖然,逃得了這裡,未必逃得了自己的心。但離開這裡,至少她能隱瞞起自己的病情。
  
  心愛的人不愛自己,這種痛儲睿哲懂,當年他陷在這種苦痛中,無法自拔,要不是淑娟,他這輩子將要這樣過下去。也許,這是他幫小優的唯一方法。
  
  「好吧!我來說服你媽媽。」他承諾。
  
  「儲伯,要記住我們之間的秘密,誰都不能說。」再叮囑一次,她不放心。

「我懂,你不要媽媽再為你擔心。」
  
  「儲伯……謝謝……」笑持續到他離去,棉被蒙上,她盡情釋放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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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2-5-5 23:02:01
第八章
  才留在他身邊三十天,他就養成她若干習慣。
  
  她習慣賴在他身上說話,習慣他環著她的腰彈琴,習慣有他的微笑陪她人餐飯,習慣他在床邊說話,伴她入眠……
  
  她放縱自己習慣這些習慣,放縱自己幻想起他愛她,她的盡情放縱讓她享受了此生難得的幸福,讓她覺得不枉一遭。
  
  她是快樂的!打心底真正快樂。
  
  「哥,我想過一個問題,假設當年我媽媽沒嫁給儲伯,假設我們沒在那個時空碰上,假設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初見,會不會、有可能你愛上我?」
  
  「不需假設,我會愛上你,你是一個太可愛的女子。」沒有思索,純粹的意識反應。「你說得太快,沒用心思多想想,顯得不真心也太敷衍。」
  
  「愛情不需要思考,只需要憑感覺。」
  
  「感覺可讓人快樂,卻沒辦法讓人幸福終老,想談一場持久、有結局的愛情,就要用到智慧。」
  
  有人抱怨愛情離開太快、有人的愛情左右逢源,是不是差別在於智慧?「在感情上,我缺乏智慧。」所以,他讓她的愛從手邊溜走,想反手去抓時.只存空虛。看著於優,這些日子以來,他時刻懊悔,氣自己的無知恨意。
  
  「那麼你要認真學習。」她建議。
  
  「如果生命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學習好好珍惜起你的愛情。」
  
  他的話溫暖她的心,雖然一切都已來不及,但他說,他會珍惜。
  
  她的愛情呵!總算有了價值、意義。
  
  偎在他懷裡,甜甜地笑開,回想千千萬萬遍,他說他會珍惜。「哥,知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心裡想到什麼?」
  
  「想到什麼?」擁著她,想起那兩年,他的心沒這般踏實過。
  
  若能這樣擁她一輩子……笑揚上他的面容。
  
  想像力永遠在滿足人類不能被滿足的部分。
  
  「王子!城堡裡英勇的王子,帶著一把金光閃閃的寶劍,騎著一匹白馬,穿著冑甲,四處拯救落難公主,然後用琴聲安撫公主的恐懼不安,用低沉的嗓音對公主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不讓惡龍來侵犯。」
  
  「我並沒有保護你。」甚至於,他根本就是那只惡龍,一點一點吞噬掉她的快樂。
  
  「有,你忘記我們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嗎?我還記得,有一個愛欺侮我的男生,老是從我後面推過,你用球狠狠K他一下,還警告他,要是再欺侮我,就去告訴我們老師,請他的家長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屠龍英雄。」
  
  「要是時間一直停留在那段,不知道有多好!」撫著她的頭髮,又細又綿密的頭髮,握在手中,沁鼻的清雅香味傳來。他喜歡長頭髮的女孩,一直都喜歡!
  
  「是啊!不過,要是真停留在那段,這個世界就要損失慘重,損失了你的音樂、損失了你的才華,有多少女孩子、愛樂人,都要掬起眼淚。」
  
  「你說得太誇張。」
  
  「不誇張,這幾年,我剪下每一篇有關你的報導,組織、貼起、珍藏,那裡面的每個樂評人對仍;都有很高的評價,哥!你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
  
  「為什麼去搜集那些?」他問,想問出一份真心。
  
  「因為……」能說因為愛嗎?不行了,他的感情已經標上專屬標誌,再不出售。「因為你是我哥.啊!我可以跟每個朋友很驕傲地說上一聲,你看!這是我的哥哥,全世界最年輕、最有成就的小提琴家。」
  
  「傻瓜!」這時候,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她的哥哥。擁著她軟軟的身子,她就在他的懷裡,一不小心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拂開她的頭髮,在她肩頸交接處看見一塊美麗的蝴蝶紅斑。
  
  「小優,你有一塊很特殊的蝴蝶胎記,以前,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在斑紋上輕輕搔刮,酥麻輕顫在她身體蔓延開。
  
  又嚴重了?醫生已經下通牒令,要她去住院,可是……怎捨得離開他?「哥……不要,好癢……」抓起他的手,笑倒在他懷中,她和他靠得好近好近。這回,他們不止身體相近,心靈也是相依的。
  
  「我信了你那句話。」英豐突如其來說。
  
  「哪一句?」
  
  「你是讓天神謫貶的仙子,滾滾紅塵數十年,誰能有幸握有你的幸福?」這句話是感慨,也是後悔。
  
  「曾經……我把它交到你手上,可是你不要……」
  
  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大,卻握不住她的命運。細細畫著他的掌紋,清晰乾淨的紋路,訴說著他的婚姻會美滿。
  
  於優祝福他的美滿,也祝福他的幸福。
  
  「現在?還有機會嗎?」只要她給他一分分可能,他一定會傾盡全力去爭取。
  
  「現在你要不起、我也給不起了……哥,好好珍惜你手中的幸福,嫂嫂是個好女人,值得你一生付出。」
  
  蜜秋勾引出他的罪惡感,為什麼總是小優在,他就將蜜秋徹底遺忘?
  
  「又賴在哥哥身上?真受不了,我怎麼會有一個這麼愛撒嬌的小姑!」
  
  蜜秋的聲音傳來,於優忙挺身坐直,笑眼對人。
  
  夢停在剛剛、感覺捏在心中,不釋放!
  
  「嫂嫂,你坐。」於優招呼。
  
  「坐哪裡?我老公身邊,還是你們對面。真是的,還沒嫁進門,就要和小姑搶老公。」她笑說,女人特有的敏銳,嗅出他們兄妹間的不尋常。
  
  「小氣,不然以後我老公身體借你賴好了。」挪挪身子,於優作戲。
  
  「老公?你連男朋友都缺貨,哪裡來的老公?」英豐拍拍她的後腦勺。
  
  「那可說不定,這次出遠門,我去勾引一個金髮帥哥,來個閃電結婚,到時,我比嫂嫂更快成為『已婚婦女』。」
  
  「你啊!別多想,安分點兒,先乖乖當我的伴娘再說。」蜜秋眼光調向英豐。「我媽咪和爹地說,中國人有個習俗——父母去世百日內要趕快結婚,不然就要再等三年,他們的意思是希望……
  
  「我懂!」英豐截下她的話,不想在小優面前討論這些。
  
  「哥,嫂嫂,我先進房整理行李,你們繼續談論,不過別指望我當伴娘,要我當,得等我站得起來再說。」
  
  深呼吸,藏起失意,她把自己挪進輪椅裡,幾個推動,她對著花園喚人。「阿強哥,麻煩你送我上樓。」
  
  「等等,你要整什麼行李,想搬回公寓?」英豐從話中嗅出離別,心一驚,他快步走到於優面前,拉住她問。
  
  「我說過,我要出國工作一段時間。」她說謊。
  
  蜜秋的出現提醒她時光匆匆,早該下戲。
  
  「去多久?」他問得咄咄逼人。
  
  「不確定,看工作進度,哥……我會盡快回來參加你的婚禮。」又騙人。
  
  「能不去嗎?」他皺起眉。「推掉它。」
  
  「不行,工作是我的成就。十年前你執意要出國唸書,我沒攔你是不是?我還幫你整理行李,送你到機場。你要公平些,支持我、鼓勵我,不要阻礙我。」
  
  她還代替他挨撞。他記得,記的很清楚。吐口長氣,他沒權利反對。
  
  「什麼時候的飛機?我送你!」
  
  抱起她,他主動送小優上樓、幫她整理行李,全然忘記客廳裡還有一個等著他商議婚禮的未婚妻。
  
  命令誇
  
  二OOO年初秋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他三十一歲·她二十七歲
  
  交出曲子,於優累壞了,趴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這幾年,她的獨立讓人刮目相看,她練琴、她作曲、她賣歌,她成了演藝界的紅人。人人都知道「余憂」是個多產的名作曲家,但除開和她合作的製作公司外,沒有人知道,她是一個美麗清靈,卻不良於行的女孩子。
  
  五年前,她搬出儲家後,就停止復健,因導演臨時取消戲分,不讓她在「他」面前出演,所以,她不再排戲,不再為自己努力。
  
  其實,她可以柱起枴杖一步步走得很穩,但她不走,一部輪椅,她欺騙自己最好的狀態就是這樣。
  
  童聽取笑她,說她是個完美主義者,非要自己能在人群中走得優雅從容,像個一流的芭蕾舞者,才肯拋棄輪椅……她沒反對。
  
  也許吧!她一生的努力都在求完美、求登峰造極,所以學什麼都是卯足全力去做,功課是、鋼琴是、舞蹈是,連學走路都是,她只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現。小時候是怕挨打,長大了,怕什麼?不清楚!
  
  小語分析她這種爭取掌聲、注目的行為,解釋為缺乏自信。
  
  自信?她有過這東西嗎?閉起眼睛,想睡又怕睡,這些年,她常在夜裡被惡夢驚醒,她夢見失速車子撞來,高高飛起、重重落下的是哥哥不是自己,她尖叫著送哥哥就醫,誰知,一整個醫院裡幾十個染血小孩從四面八方聚來,指責她,怪她不小心、怒斥她害人……一聲聲責難在她腦中迴盪……她是兇手、是兇手……
  
  纏起棉被,她將自己緊密包裹,她想反駁、想告訴他們,她不是兇手,但她的聲音是那樣薄弱而缺乏說服力。
  
  電話鈴響,她掙扎起身,童昕、辛穗上班去了,趕一夜稿子的小語好夢正酣,絕聽不見鈴聲。
  
  接起電話,輕輕一聲喂,電話那頭傳來儲伯的聲音。
  
  「小優,你還好嗎?工作累不累?」他慈藹的聲音溫著她的心。
  
  「剛忙完,我正想休息幾天。」
  
  「上次……我跟你提過,英豐下一年度的工作計劃在台灣。」
  
  「我知道,他回來,您一定很高興。」他要回來了,這個想法讓她好快樂,縱使不見面,她知道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知道儲伯會常常捎來他的訊息。
  
  「小優,英豐回來,你願意回家住一段日子嗎?你媽媽希望一家團圓。」
  
  一家團圓?他承認過她是他的「家人」嗎?她在電話這頭沉默。
  
  「你想躲他一輩子?」
  
  一輩子……她的一輩子所剩不多,幾個閃躲就能避開。
  
  「儲伯,我想……」
  
  「英豐不會住在家裡,他另外找了房子,如果你不想回來住,就回來吃頓飯吧!見見面、說說話,說不定他已經和以前不同,不再冷漠、不再拒人千裡。」
  
  見見面、說說話?她已經五年沒排戲,再上場,她只會僵立在舞台之上。
  
  「就一頓飯好嗎?回來吃個飯,不然你媽媽會懷疑,好幾次她問我……」
  
  「儲伯,我回去,什麼時候?」阻下他的話,也阻下她心中的紛亂不安。
  
  「星期天晚上,我們在家裡替他接風。」
  
  「我六點到。」切斷電話,她全身都在發抖。
  
  他要回來了,想過多少年、盼過多少日子,他終於要回來……他是一個事業有成、萬眾矚目的音樂家,她卻是一個不良於行的殘障人士,再見面,要她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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