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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傻大姐與大富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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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5:25 |倒序瀏覽 | x 1
傻大姐與大富豪  作者:葉小嵐

一個他,厭倦了當「女人眼中的提款機」;
一個她,恨透了做「被拜金小人二選一的可憐蟲」。
幾乎搭不上線的兩人,在空中「相逢自是有緣」了,
她感動於他「小小清潔工」的上進心;
他則欽佩她「赫赫企業家」的虛懷若谷,
殊不知各自都陷入彼此的「騙局」裡,
還「笑果十足」地相惜、進而相戀在花都,
就像分處兩極的吸鐵,莫名其妙的相互「吸引」。
然而,令有情人「戰戰兢兢」的是——
「異性相吸」的前提是:在「有效範圍」內!
當飛過國際換日線,花都的浪漫魔力消失時
他,還是「花名」與醫名同步享譽「自家」醫院,
那個「姓」副其實的「金」大少;
她,仍是「傾家蕩產」飛巴黎散悶氣的小記者。
屆時有效範圍還有效嗎?相逢的緣分還持續嗎?
在台北、巴黎兩地滾了兩滾的謊言大雪球何時會破?
嗯,這些答案嘛……恐怕得問問愛開玩笑的月老了,
說起製造「愛的奇遇」,沒有人比祂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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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6:44
第一章

  「下八十八層地獄,永不得超生,生兒子不長肚臍……喂,喂,吃慢一點好不好?」

  沈雁抓起筷子,趕緊夾了最後一個蝦仁丟進嘴裡。

  「我在這幫你罵人,你淨忙著吃,一桌子菜都教你掃光了。」

  「你不是罵,你是詛咒。佛教的因果說,咒人者最後都應到自己身上來。」

  孟廷攔住服務生,嘩啦啦念了一串菜名。

  「還點啊!」沈雁翻個白眼,「已經吃了十八道菜啦。」

  「吃到飽,不點白不點。」

  「照你的吃法,是要吃到撐死。你哪裡像個失戀的人哪?」

  「失戀?我這叫遭人惡意遺棄。」

  「我瞧你一點也不傷心痛苦。」

  菜又送上桌,孟廷照樣埋首大啖。

  相戀七年的男朋友結婚了,新娘不是她。

  人家是百萬千金,她算什麼?一個小小雜誌社記者罷了。

  「一哭二鬧三上吊,才叫傷心痛苦嗎?」孟廷揮著筷子,「他席開百桌,大宴賓客,難道我該食不下嚥,得個厭食症?」

  沈雁拿下她的筷子。「也犯不著吃成一頭大母牛。」

  「我本來食量就大。」

  孟廷搶回筷子,又被奪走。

  「既然食量大,便把怨氣拋開。」

  孟廷怎能不怨不氣?

  「結婚前一天,才把喜帖送來給我。」

  「就是嘛,至少要一個星期前預約。我們孟廷小姐難道沒事坐在家裡等著喝他喜酒嗎?邀請卡堆得沒處放呢。他算老幾?」

  孟廷拿起紙巾擦擦嘴角。「他知道我不喝酒。」

  「酒席上也有果汁呀。」沈雁忿忿喊。

  孟廷倒笑了。「我只喝現搾新鮮果汁,還要加蜂蜜,我怕酸。他也知道的。」

  「這麼說,他讓你措手不及,還是因為體貼你囉。」

  孟廷抿抿嘴,拿起杯子喝一大口冰水。「七年吔,說變就變。」

  沈雁不齒地撇著嘴。「好在他是在你嫁給他之前犯七年之癢,不然你更慘。」

  搖一搖頭,孟廷歎一口氣。「其實也不能怪他。娶個有錢老婆,少奮鬥十年,勝過將來和我白米拌粗茶。」

  「嗄,你為他幫起腔來了?助紂為虐。告訴你,夏健傑就是被你寵壞了,你對他太好,太體諒,太容忍。我就說嘛,夏健傑,又瞎又奸又賊。」

  孟廷又給她的好友逗笑了。

  「你從來沒喜歡過他。」

  「足見我識人之明,有遠見,有……喲!」沈雁的眼睛一亮,「來了個帥哥。」

  孟廷扭頭一看,噗哧一笑。

  由入口朝她們走來的,是沈雁的男朋友,凌志威。

  「我的眼鏡在哪?他有沒有在看我們?啊?有沒有?」

  「有——」孟廷拉個長音,「他盯著你看呢。眼鏡就在你面前,大近視。」

  「盯著我?真的?快把我的眼鏡拿開。」

  凌志威快走到沈雁前面了,她綻開個最明媚的笑容。

  「雁子,隱形眼鏡又用完啦?」凌志威拉開中間的椅子坐下。

  「原來是你。」沈雁笑容一掉,大失所望。

  「不然你以為是誰?」

  孟廷咯笑。「情人眼裡出西施。」

  「什麼?」凌志威茫然。

  「她說你是西施呀。」沈雁咕噥。「我的眼鏡呢?」

  「喏,就在你眼前。」凌志威拿給她。「為什麼我成了西施了?」

  「因為我是夫差。」沈雁沒好氣。

  「哦?」凌志威不明就裡,好笑地問:「那麼誰是勾踐?」

  「自然是我了。」孟廷歎息。「一敗塗地。」

  「是你們劇團的新戲碼嗎?」凌志威怔怔問沈雁。

  孟廷咯咯笑著夾菜,卻再無食慾。

  沈雁狠狠白凌志威一眼。「虧你和孟廷是同事,天天見面,她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

  孟廷呻吟,「拜託,雁子。我沒在公佈欄貼啟事昭告大眾。」

  「喔——」凌志威倒明白了。「那個呀。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娶個百萬千金,孟廷去嫁個億萬富豪,一口氣不就爭回來了?」

  「說得容易。」沈雁一根蔥白玉指戳了過去。「你當億萬富豪是垃圾,丟在那給人隨手拾的嗎?」

  「你見過有人隨手撿拾垃圾嗎?」凌志威十分不屑。「否則台灣早勝過新加坡了。」

  「我警告你,阿威,你要是背叛我……」

  「我一定提早一個月通知,絕不……」

  「啥,再說個百兒八十遍!」

  沈雁拎住他的耳朵。

  「哎呀呀,開玩笑的啦,我哪有這麼大的熊貓膽?拜託手下留情,大庭廣眾的,你多沒面子!」

  「我沒面子?」

  「是啊,教人人都當你是母老虎。」

  沈雁鬆了手。

  「來,把這當時我的耳朵,吃了它吧。」凌志威夾一塊烏參放進沈雁碟子裡。

  「噁心。」沈雁嗔到。

  「你們打情罵俏吧。」孟廷站起來。

  「哎,你去哪?你看,死阿威,都是你啦!」

  「我又怎麼了?」

  孟廷苦笑。「我去逛街,沒事的。」

  沈雁拉著她。「逛什麼街?你最討厭逛街的。叫了一堆菜,不准走人。」

  「你們吃吧,我再吃,真要撐死了。我去買套稱頭的華服,晚上喝喜酒。」

  「你當真要去啊?」沈雁哇哇叫。「幹嘛和自己過不去?」

  「當然要去。」凌志威拍手贊成。「孟廷是對的,打扮得漂漂亮亮去亮相。孟廷,你風度、氣量一流,不愧為我的好同事、好朋友。我以你為傲。」

  「去你的!亮什麼相?跟那種負心背義的人,談什麼風度?要是我,就到婚禮上去潑他一臉硫酸,看他以後拿什麼臉去誘騙女人。」

  「阿威,你勸勸她消消氣吧。雁子,這邊的帳你先代我墊,回去再給你。」

  「我陪你去逛,孟廷。」

  「你別跟著我,說不定我真的時來運轉,在街上撿到一個金龜。」

  孟廷瀟灑的揮揮手。

  卻不知幾時天空變了顏色,嘩嘩下著大雨。

  天也憐我。

  孟廷長歎,慼慼然,漫無目的沿騎樓而行。

  沈雁說得沒錯,她並不傷心痛苦,難過和莫名其妙倒是真的。

  七年的感情,結束得不痛不癢,還不教人難過和莫名其妙嗎?

  其實他們之間變得淡如水,已經有一些時日了,正好應了那句「情到濃時轉為薄」。

  孟廷一直以為是相交久了,彼此太習慣對方,故而熱情不起來,不料是情海生變。

  話說回來,還沒結婚呢,交往了七年便淡了,無趣了,難怪離婚率逐年上升。結了婚,天天生活在一起,婚前的日久生情,婚後成了日久生厭。

  那些實踐白首偕老的夫妻,想必個個韌性特強、耐性特佳。

  不,孟廷不覺得痛苦,她非常生氣。

  昨天下午,截稿前最後一刻,孟廷正在辦公室忙得焦頭爛額,忽聞外找,看到那負心漢,她還十分驚喜。

  他卻是送喜帖來的。

  「不好意思,本來想早點告訴你,太忙了……忘了……」他訥訥對她說。

  翻開大紅帖子,一見新郎的名字,孟廷怔住,一是有點意會不過來。

  「啊,新郎竟和你同名同姓哩。」她說,像只呆頭鵝。

  他卻以為她又發揮了她的高度幽默感,和他開玩笑。

  「對不起,廷廷。我……」滿面歉然,他支支吾吾的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你不會恨我吧?」

  「恨你?怎麼會呢?」孟廷彷彿頭上挨了一記悶棍,兩眼冒著金星。「結婚是喜事,你幹嘛哭喪著臉?應該高興才是啊。」

  他馬上從善如流,如釋重負,笑得喜氣洋洋。

  「我就知道你能諒解,廷廷。你一向最能體諒人。一定要來觀禮呀。」

  「一定,一定。」

  他走後,她才看到日期是今天。

  看,能不氣嗎?今天雖然是週末,她還得上半天班,剩下不到半天的時間,她哪裡來得及置新裝?

  喜筵在凱悅大飯店,新娘是大企業家的千金,那排場有多盛大,用腳趾頭想也想得出來。她要如何裝扮才不會輸了人又輸陣?

  比什麼呢?她一個月的薪水,搞不好千金小姐買套套裝就報銷了。

  稍後,在敦化南路一家歐洲進口服飾名品店中,看著架上一套純麻套裝標價牌,孟廷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差多了。她的月薪,只夠買套裝的兩隻袖子。

  嘩,麻比絲還貴哪!

  這就是所謂的「新潮」!

  想想從前,麻料是鄉下窮人穿的,粗衣麻衫布裙嘛。現代人仿古也仿得太凶了,會給古人笑得死去活來。

  孟廷真的笑得蹲在地上。

  「小姐,喜歡嗎?要不要試穿?」

  店員問得客氣禮貌,眼神卻是另一種表情:你買得起嗎?

  恍惚間,孟廷彷彿面對的是千金小姐,趾高氣昂的對她掀眉毛。

  「這個男人現在是我的了,你想要回去嗎?出個價吧,比我高,你就帶走他。」

  不曉得那負心漢是否有待價而沽的高傲?

  賭氣也罷,發瘋也罷,難得使用的信用卡,一刷刷掉了她三個月的薪水。孟廷一點也不心疼,她感到十分痛快。

  揮霍的感覺原來這麼過癮。

  店員笑盈盈的直送客送到店門外。

  雨停了,孟廷抬起頭,揚眉,吐氣。

  服飾店正對面一家旅行社,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大海報,鮮艷的大字跳進她眼中——

  夏威夷、巴黎,蜜月套裝行

  笑話,誰規定度蜜月才能去夏威夷或巴黎?

  ※※※※

  金少安疾步走出手術室,逃命似的。

  還是不夠快。開了三個多小時的刀,便盯了他三個多小時的眼睛,緊緊追上他。

  「少安,你想躲到哪去?」

  幽怨的聲調,曾經十分吸引他,這時卻使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沒想到她今天會給安排到手術室當他的助手。

  少安不得不回頭,腳下可半點沒有減速。

  「我沒躲你,芳華,我有要事待辦。」

  芳華一步也不放鬆,小跑步跟住他。

  「你最近一見到我就有要事待辦,以前再怎麼忙,為了和我在一起,你總會抽出時間。」

  「Thatwasthat,nowisnow。」

  英文有時就有它的妙處。像這時候,若應上一句「彼一時,此一時也」,或「今非昔比」,便顯得太冷、太沒有人情味。

  芳華臉色一變。「那你答應買給我的戒指……」

  「你誤會了,我還不想結婚。」

  她冷笑。「一枚戒指,我就妾身下嫁了嗎?你也把我看得太廉價了。」

  少安吁一口氣。儘管她提到的戒指不便宜,兩克拉的鑽戒還鑲藍寶石哪!但對少安而言,當然是九牛一毛。而同時,他忍不住的有點失望和好笑。

  她糾纏不歇,原來是為了一枚戒指。

  芳華補上一句,「我不過是提醒你,說話要算話。」

  「我不會食言,不過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一天要開幾個刀,你可以去看我的Schedule。」

  他也許常對女人白話連篇,這個倒不是謊言。最近一個月,指名要金少安醫生執刀的病人特多。

  「改天,等我比較空的時候,好吧?」

  芳華暫時滿意了。

  「我等你的電話啊。接下來一個星期我都是早班哦。」

  少安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轉進另一條走廊,來不及鬆一口氣,迎面又來了一個。

  「哦,老天。」

  他腳跟一百八十度緊急大旋轉。

  「少安!我正在找你哩。」

  他覺得他好像通緝犯,只不過找他的清一色是女人,有一半還都是醫院的護士。

  少安半轉身,舉高手腕看表。

  「我趕時間,田鈴。」

  「那我們邊走邊聊。」

  田鈴修長的腿輕快地跟著他。

  他曾經深深為這雙美腿著迷,而現在他小腿上的一塊淤青,便是拜它所賜。

  「對不起,我那天踢了你。我不是故意的,少安,那是本能反應,我太生氣了。」

  他陪笑。「當然。沒關係,不用放在心上,我已經忘了。」

  「你真好,少安。」田鈴挽著他的胳膊。「我知道你最近忙著工作,沒再和其他女人約會,所以我決定原諒你。」

  「謝謝你,田鈴。」少安苦思著脫身之計。

  「我們都說了些慪氣的話,讓我們忘了吧,從頭開始。」

  「呃,那個……我沒忘,田鈴。我沒生氣,說的是心平氣和的話。」

  「嗄?」

  她甩開他的胳膊,跳到他面前,他趕緊煞住腳步,以防撞倒她。

  「你還不知悔改嗎?」她一手叉腰,一手指點上他的鼻子。「打算繼續花心?」

  「你我未曾許下諾言,田鈴。」少安平心靜氣的說:「而且我們之間好幾個月以前就結束了。」

  上個星期,她還為了聽說他和某某某去某個度假小屋,大發醋火,狠踢了他一腳。

  「可是我一直在給你機會和時間,讓你回心轉意。」

  「你的好意我心領,可惜我有個惡極的缺點,那就是不知好歹。我生性風流頑劣,本性難移,不敢誤你的青春。」

  田鈴用力跺腳之前,少安嚇得退了兩步,深怕又被她的虎足踢中。

  「金少安,你人面獸心,無藥可救。」

  「是是是。你還是另覓良人的好。」

  少安拔腳逃走。

  「我不會放過你的,金少安。你給我記住。」

  「我最近疲勞過度,有得失憶症的跡象。」

  他逃進最近的洗手間。

  洗手台前,同時外科醫生的康任君,見了他的倉皇相,失聲而笑。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好友面前,毋需掩飾,少安苦笑。

  「風流者不只你一個,多災多難者,獨你一個。」

  「我的名字取得不妥,多金則少安逸。」少安自我揶揄。

  「那你該叫什麼?金不換?」

  「依女人知道我是誰時,盯著我的雙眼中的光芒來看,我比較適合名為錢來也。」

  「如此說來,和你俊俏的外表無關,全因你出生為金家獨生子,以至女人見了你,宛如看到一部自動提款機?」

  少安微微一笑。「如果我的出身還有得怨,一般升斗小民不更要怨聲載道,起義造反了?」

  任君搖搖頭。「本來我挺羨慕你的女人緣,看你這些時候兵臨城下的模樣,我很慶幸沒得到她們的垂青。」

  「不必羨慕我,老康,吸引她們的,是我的『金』字招牌,我的外觀只佔百分之三十。」

  他們一起走出洗手間。

  少安先朝走廊左右兩頭探看。

  「要不要我在前面為你當先鋒擋陣?」任君調侃道。

  「唉,我想放下屠刀,偏偏有人願意當刀下鬼。」

  「幹嘛把人家形容得如此不堪?總有對你真心真意的吧?」

  「若有,我還沒遇上。」

  「老兄,人必自重,而後人敬之。你真心待人,才能換得真心呀。」

  「話是不錯,但我請問,假如對方對於令尊究竟有多少財產,你是否會是唯一僅有的繼承人,比對你本人興趣更大,你意下如何?」

  任君一笑。「我大概會和你一樣,志不必同,道可合便合上一段。這裡的道,指的當然是男歡女愛。」

  「有愛倒還不令人如此難過。」

  「這麼慘啊?」

  「雲雨過後,餘下的只是空洞,和更深的寂寞。」

  任君點點頭。「我懂了。所以你想停止這種空洞的遊戲。」

  「停止和開始一樣,單向是行不通的。」

  任君打量他這位平日花名和醫術同樣首屈一指的同事兼好友,很意外聽到他的落寞心聲。

  「長青」醫院的創建人,金永銓,是少安的祖父,高齡九十三,人如其為醫院命的名,是棵長青樹,依然健在。

  少安的父親,金氏企業現在的掌門,金超群,和一位因演包公而揚名海內外的演員同名。這位金掌門便是「長青」的院長,只是他僅僅掛名,本人大部分時候在國外,掌理金氏其他企業。

  「長青」醫院的行政主權,外人看來,是屬董事會所負責,換言之,老當益壯的金永銓仍一手掌舵。

  三十二歲的金少安固然藝術精湛,為人稱道,但他風流成性,顯示出他人格的不夠成熟,故而金家兩代長者皆不放心把醫院管理大權交給他。這是一般人的猜測。

  也有人評論金少安為人太隨和,太不拘小節,缺乏領導者的氣勢。至於他私生活的……嗯,隨意,就不必說了,有目共睹嘛。

  金少安不約會時,便和一干小醫生、實習醫生在酒肆喝酒扯淡,令董事會的老前輩們十分不以為然,不過他終究是金家獨子,便沒人說他什麼。

  「看不出你也有寂寞的時候。」任君說。

  少安揚揚眉。「我還有七情六慾呢。你看金老闆一副道貌岸然,不見得他就六根清淨,照樣吃葷沾腥。」

  任君瞪眼,大笑。「如此評論令尊大人,當心他聽見了,將你自遺囑上除名。」

  「喲,阿彌陀佛。」

  任君眼望前方,「你還真需要。」

  「什麼?」

  「神明保佑。我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

  這時少安也看見了朝他們,不,朝他走來的女人。

  「喂,老康……」

  任君正和擦身而過的美艷女子揮手招呼,並扭頭給少安一個鬼臉。

  「少安,我可找到你了。」美女嗔斥著靠向他。「我Call了你幾百次,你都不回Call,什麼意思嘛?」

  「我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二十三小時半在手術室,B。B。Call已經在我抽屜裡冬眠了。」

  他大概有什麼不對勁。突然間,所有前女伴過去吸引他的,都令他倒盡胃口。

  例如眼前露肩裝下酥胸若隱若現,非但引不起他的慾望,反而使他反感極了。

  咦,今天是什麼日子?怎地已絕交,甚至聲言斷交,從此再也不要看見他的女人,都一一冒了出來?

  「你好討厭哦,人家一直等,你都不打電話來,什麼意思嘛!」

  什麼意思嘛。這句嬌嗲的口頭禪,以前少安覺得很可愛,今天卻刺耳得很。

  「我不記得我說過要打電話,你倒是說過除非你瞎了,再也不要見到我。」

  「哎呀!」她拽著他的胳臂搖晃,「你真的希望我瞎嗎?」

  少安歎一口氣,挪開她的手。「別把它扯斷了,這隻手很名貴的。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邁步往前走。

  沒料到他的冷淡,她怔了怔,連忙蹬著三寸高跟鞋趕上他。

  「少安,你這次去巴黎要待多久?」

  他呆了呆。「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巴黎?」

  他早上才作的決定,除了他自己,只有旅行社的代辦知道。

  「替你辦簽證、訂機票的是我表姐。」

  「喝,你的親戚網真大。」

  「你要去多久嘛?」

  「幹嘛?」

  「我好向公司請假,安排一下呀。」

  少安啼笑皆非。「你不必去機場送我,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要在巴黎定居了。」

  「哎,我和你一起去呀。」

  「小姐,我們的交往在上個月便畫上休止符了。記得嗎?」他溫和地說。

  「但……」她眨眨假睫毛,「你以前說過有一天要帶我去巴黎的,我以為你要用這次機會表示你的懺悔。」

  「我說那句話時,你還是我的女朋友。」

  她瞪住他。「這麼說,你是要帶你的現任女朋友去囉?」

  「我只帶我自己去。」

  「你幹嘛買兩張機票?」

  因為他不想在飛機上再來個艷遇。他受夠女人了。

  雖然如此,但是坦白說,這算是他咎由自取。

  「我多買個座位,好讓我自己的活動空間大一些。行了吧?」

  「不行。你為什麼不能帶我去呢?我這麼苗條,不會擠到你的嘛。」

  「小姐,我再說一遍,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不會帶你或任何人去巴黎,我要一個人去度假。」

  「你真的不帶我去?」

  「抱歉讓你失望。」

  「你這個混球,混蛋加三級,惡棍!」

  「對對對,所以你最好遠遠走開,離我越遠,對你越好。」

  她掄起大皮包打他。「我希望巴黎鐵塔倒下來壓死你!」

  「到時請節哀,不要太難過。」他對她氣咻咻走開的背影說。「對了,那座鐵塔是叫艾菲爾鐵塔。」

  ※※※※

  「巴黎!你去巴黎做什麼?你買的是頭等艙?!上帝,孟廷,你瘋了嗎?」

  孟廷倏地把沈雁舉在空中揮搖的機票拿回來。

  「你比我的老編還要大驚小怪。所有單身坐頭等艙去巴黎的人都是瘋子嗎?」

  「你跟人家比?」

  「我誰也不比,我不能快快樂樂寵自己一下嗎?」

  沈雁瞪著回到鏡子前面,滿意地前看後看左看右看的孟廷。

  「人要衣裝,一點不假。如何?沈雁,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吧?」

  「看不習慣。」沈雁說,可是不得不承認——「唔,腰是腰,腿是腿,胸是胸的,是挺婀娜多姿。」

  孟廷白她一眼。「身為舞台劇演員,背了那麼多台詞,像樣的讚美都說不出一句。」

  沈雁走過來,翻看象牙白亞麻套裝的標價牌,嘖嘖有聲。

  「好看,好看,價錢可觀極了,簡直是壯觀。」

  「一分錢一份貨嘛。」

  孟廷做個鬼臉,兀自哈哈笑。

  「你還真能苦中作樂。」

  「我才不苦哪,」孟廷脫下套裝,換上件花洋裝,轉一圈,大裙擺飛揚起來,像一朵花。「嘩,看我多美呀!」

  她是很美。沈雁看呆了眼。從來都不知道孟廷有如此曼妙的身段,玉肩粉臂,凹凸有致的曲線。她一直只覺得孟廷笑起來甜美可愛,本性純良。

  「唔,的確人是要衣裝的。」

  孟廷打她一下。

  「喂,我投你支持票吔!」

  「你是諷刺人。」

  「我生性憤世嫉俗。什麼?還換呀!你買了多少衣服?」

  「不多不少。」

  「簡直發羊癲風。」

  「你要口吐白沫的話,站遠些啊,別弄髒了我的新衣。」

  「有時候我實在不懂你是真的傻,還是裝傻。」

  「被人拋棄的是我,你幹嘛唉聲歎氣?」

  「我瞧你這麼樂,擔心你受刺激過度,中樞神經失常。可是你又一向有股子傻勁,我搞不清楚你是想通了,還是想不開。」

  「傻人有傻福,他娶了別人,說不定是我的福氣呢。」

  「你能這麼想最好。可是為什麼大把花鈔票,把自己弄到破產?」

  「嘖,沒這麼嚴重啦,我不過是把所有積蓄拿來痛快的疼愛自己一下。錢,再賺就有了嘛。」

  孟廷省吃儉用的儲蓄,盤算著將來和那個@#※共同創立小家庭。這件事,沈雁是知道的。

  現在一切成了泡影,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見她還是受了不小的打擊。

  「也對,好,開開心心去玩吧。」沈雁說:「聽說法國男人浪漫又多情,說不定你會有艷遇哩。」

  「嗟,才不希罕男人來插花,這是我的假期。」

  ※※※※

  沈雁哭得稀里嘩啦。

  「叫你不要來送嘛。你這哪叫送行?送葬還差不多。」

  「呸呸呸,童言無忌!」

  凌志威遞手帕給沈雁。

  「要不是我認識你們倆,看你如此依依不捨,我會以為你們是同性戀。」

  沈雁對他齜牙咧嘴。「也許我們就是。」

  「那我最好去警告那個傢伙。」凌志威說。

  「哪個傢伙?」兩個女人一起東張西望。

  「他走開了。喏,穿黃褐色襯衫,墨綠色休閒褲那個,乖乖,一身的ARMANI,身價可不凡。」

  沈雁瞄他一眼。「喲,你眼睛挺尖的嘛,對品牌如此瞭解。」

  凌志威咧咧嘴,「ARMANI是我的最愛,可惜Formyeyesonly,只夠格眼觀心賞,買不起這種行頭。嘿,他又在看孟廷了。」

  「也許他看的是沈雁。」孟廷說。

  「就是嘛。」沈雁搔首弄姿一番。「哇,他帥呆了!孟廷,他若不是坐在你旁邊,要設法和人換座位,知道嗎?」

  「男人,拒絕往來戶。」孟廷說得斬釘截鐵又堅決。

  還是偷偷瞥了一眼。

  哎喲,真的是個美男子呢。

  少安一見那兩女一男都望向他,連忙再次轉開臉。

  不行,不行。不是發了誓,遠離女人,去休假修心養性一番嗎?

  完完全全單獨一人地,思考如何改變他過度浪漫多姿的生活。這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那,為何選擇浪漫花都為目的地?

  呃,這叫以毒攻毒。他如此自解。

  忍不住又悄悄瞄那位穿象牙白亞麻套裝的女子一眼。

  微卷的短髮,心型臉蛋,俏麗迷人,高雅端莊,穿著品位不凡。

  不曉得她坐哪一班機?欲往何處?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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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7:19
第二章

  「不,我拒絕和一個泡過古龍水的男人同座,我的胃不好,我的鼻子過敏。」

  「女士,我幫你問問,或者有人願意和你換座位,好嗎?」

  「不好。我要換到頭等艙來。我本來就是要買頭等艙的座位。那邊明明還有一個空位,你們卻告訴我客滿了。」

  「的確是客滿了,女士。那個座位雖然空著,但有人訂了。」

  「沒人訂,我也不坐那個位子。我討厭男人擦得香噴噴的,不倫不類。搞不好他還是個酒鬼。」

  佔了兩個座位的,正是少安。他閉目養神,對週遭的騷動充耳不聞。

  大聲抱怨的外籍女士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那副唯我獨尊狀,哪裡是爭個座位?簡直像要包下整個頭等艙。

  「不,我拒絕回去商務艙。我就在這等著,那個空位沒人來,我便補足差額,但我不要坐那個位子。到時你想辦法給我換,我不和男人同座就是了。」

  空服員為難得不知如何平息這位貴婦人的挑剔。

  頭等艙內旁觀著這場紛爭的旅客,個個搖頭歎息復好笑。

  有這等不講理的人!她索性包機,不更方便?愛坐哪就坐哪。

  來了一位男空服員,聽了女空服員說明情況,他趨前來試圖安撫金髮貴婦。

  「夫人,訂這個位子的人已經來了。還是請你回商務艙,我盡量為你做令你滿意的安排。」

  「來了?人在哪?我看到才相信,你們不要騙我。」

  孟廷微挺起上身,前面隔著三排那兒,是空著個位子,旁座的人頭靠著椅背,動也不動。

  一些旅客給那女人吵得面露不耐煩神色。

  一男一女兩位空服員還在苦口相勸,勸得貴婦人要翻臉了。

  孟廷站了起來。

  「我的位子讓給她好了。」她向空服員說。

  她的鄰座也是位中年婦人。中國人。

  「你願意坐我的座位嗎?」孟廷用英文問那位繃著臉的外籍女士。

  她立刻化怒容為笑顏。「哦,你真是個甜姊兒。謝謝你了。」

  老實不客氣地,女士一屁股坐下。

  「夫人,你要將差額補付給這位小姐。」男空服員對她說。

  孟廷揮揮手。「算了,算了。」

  「謝謝你,小姐。我帶你去商務艙。」女空服員歉然又感激。

  她們走出頭等艙時,少安向男空服員招招手,耳語了幾句。

  「啊,謝謝你,金先生。」

  男空服員趕快去追那位好心的女乘客。

  「小姐,有位旅客臨時取消,請你回頭等艙。」

  咦,這倒好,皆大歡喜。

  孟廷回到頭等艙,發現原來就是那個空位。

  「再次謝謝你,親愛的。」外籍女士對她說:「你看,我就知道那個位子沒人嘛。」

  孟廷僅對她笑笑,走到座位坐下。

  鄰座的男人朝她微微笑。

  啊,可不是阿威看到的那個ARMANI嗎?

  孟廷心跳突然加速。她也答以微笑。

  「你放心,我沒在古龍水裡泡過。」少安低語。

  「你放心,我鼻子不過敏,我的胃很健康。」她也低語。

  兩人相視而笑。

  「你心腸真好。」

  「哪裡,我本意想去見見那位古龍水先生,問問他用的是什麼牌子,我也買一瓶。」

  「當殺蟲劑?」

  她哈哈笑。「說不定可以驅魔鎮邪。」

  是那位亞麻套裝小姐哩,這可不是天賜良機嗎?

  想不到她不單人漂亮,心地善良,慷慨,更兼具有幽默感。

  「喲,那麼我也該去買。你見到他沒有?」

  「半途就給截回來了。」

  「真遺憾。」

  他才不遺憾哩。

  「金少安。」

  「孟廷。」

  兩人伸手一握。

  這男人的皮膚好柔軟,手指好修長。

  她的柔荑好光華細緻。最妙的是,她沒戴戒指。

  小心,孟廷。男人,拒絕往來戶。記得嗎?

  該死,金少安,你又色性大發了。別忘了,你要痛改前非,不再遊戲人生。

  兩個人不約而同變冷淡起來。

  「對不起,我要看書。」她說。

  「我也是。」

  又不約而同自提袋中拿出一本書來,翻開,一本正經卻毫不專心的閱讀。

  時機這麼不湊巧,如果不是她剛遭情變,心情郁卒又對男人怕怕,不想立刻結交異性,遇上如此一俊男——他似乎很友善、風趣,旅途上多個伴,多好。

  不過若沒發生那件事,她也不會登上這班飛往巴黎的飛機了。

  她看起來,感覺起來,和他曾交往過的女人都不同。

  不過,他每次都有「這次一定不一樣」的感覺。而每次不是草草結束,就是不歡而散。

  為什麼真愛如此難覓?是他對選擇異性太低能,還是他根本不適合安定下來?

  這趟旅行之後,但願他能找到個答案。

  男人的手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這麼白皙?

  只有一個解釋。那是雙不知人間疾苦的手。

  那麼,金少安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毋庸置疑了。

  不知何故,孟廷有些失望。

  怎麼?她期望在頭等艙遇到個打雜的工人嗎?

  她兀自好笑。

  有錢人又怎麼樣?她並不富有,無名小卒一個,不是照樣坐頭等艙?

  她看的是……史帝文•金的恐怖小說哩。

  「克莉絲汀」,哇!他最愛的一本。高潮起伏,絕無冷場。

  他還沒有遇見過喜歡史帝文•金的女人。

  不過看她的模樣,想必是女強人之流。

  少安過去結交的女人,在個性上都是女強人,緊迫盯人,節節逼近,對他軟硬兼施,最終目的,都想做金家的媳婦。

  孟廷卻是對他「金少安」的大名沒有半點反應。

  忽然,她咯咯地大笑起來。

  少安納悶地轉頭,原來她在看電影。

  見他看著她,她邊笑,邊指著座椅前方的小銀幕。

  少安戴上耳機,聽演員對白。

  演的是FranchKiss。女主角自美飛往法國,欲爭回被人奪去的未婚夫。

  三個人坐在沙灘上,男人面對著兩個帶著他送的戒指的女人,尷尬得不知所措。

  「我一定要來看看什麼樣的法國婊子……」女主角說到此,對她的情敵無辜地解釋,「對不起,我的法文不大靈光。」然後又說:「搶走我的未婚夫。」

  法國女人優雅地、不慌不忙地回話,「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

  女主角用黑色幽默表達憤怒的工夫一流,演技叫絕。

  少安平時很少看電影,沒太大興趣,更沒有時間。但他戴著耳機,和孟廷看完了這部影片。

  兩個人數次為劇中的諷刺、趣味對白,一同開懷大笑,用力拍手。

  四周抗議的噓聲,他們當然聽不見。

  電影看完,孟廷不知是心有慼慼焉,還是笑得太厲害,眼裡裝滿了淚水。

  電影結局是喜劇收場,但現實人生呢?

  孟廷想,她恐怕沒有女主角末了的那種好運,遇到一個真正愛她,專心愛她的男人。

  少安感到彷彿挨了一記當頭棒喝。

  怎麼飛機上正好播放這部影片?那個花心大蘿蔔分明是在說他嘛。只不過他沒送過女人戒指,或和任何一位訂過婚。

  「呃,這部電影很有意思。」他說。

  「切實反應人性。」她說。

  「是是是。」他還能說什麼?

  「你有女朋友嗎?」

  「喔……沒有。」少安含糊答,正好他在喝水,遂掩飾了過去。

  孟廷閉目假寐。

  「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那個法國女人說。

  說得多好啊!

  有些女人,就如那位女主角,失去了男朋友,怪別的女人不該奪人所愛。豈知男人變心,實是因為心甘情願被奪被搶。

  孟廷這時才知她不是無怨的,不能真的心平氣和去諒解那個男人。

  但身價不如人,氣惱或怨恨,又能如何?

  「孟小姐,你睡著了嗎?」少安輕輕問。

  她張開眼睛,微笑。「現在醒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或者你不願被打擾?我是說……」他這輩子首次面對一個女人結結巴巴。

  「你沒有打擾我。」她和氣地說。

  「哦,那就好。」

  少安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原來那套靈活的手腕似乎突然打了結,施展不出來。

  「孟小姐,你是第一次去巴黎嗎?」

  不能讓他把她看成鄉巴佬。

  「不,我常常去。」孟廷回答。「巴黎簡直像我另一個家了。」

  說謊原來並不難。

  啊哈,又一個共同嗜好。少安很開心。他一向格外喜愛巴黎。

  「你是去觀光旅遊還是……」

  「哦,我是為了商務。我們家在巴黎有很多連鎖企業。」

  管他呢,胡說八道又不犯法,過過有錢人的乾癮,又何妨?

  「你呢,金先生?你去巴黎也是公幹嗎?」

  這一次他絕不亮出他的「金」字招牌。不能告訴她他的背景出身。

  「哦,不,不,我能去巴黎,純粹是運氣。」

  「運氣?」

  「哎,我參加抽獎,抽到巴黎來回機票含住宿。啊,你不知道,我興奮得好幾夜睡不著覺呢。」

  「我可以想像。」孟廷好不羨慕。

  花掉了畢生積蓄,她不是不心疼的。

  「你參加什麼活動,有這麼大的獎項?」

  「呃……唔……是醫院的員工同樂晚會。」

  「啊,原來你是位醫生啊?」

  「不不不,」少安連忙否認,「我僅僅是一名……嗯……雜工。」

  雜工?他這一表人才的樣子,是個醫院雜工?

  「喲,你們醫院必是人才濟濟。」

  少安乾笑。「可不是嗎?唉,只怪自己從前不聽老人言,不知上進,只知鬼混貪玩,落得只能做個小差事,混口飯吃。」

  「噢,金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說,職業不分貴賤嘛。」孟廷安慰他,心裡有點後悔不該扯謊抬高身份,使得這個可憐人自卑起來。

  「是真的,一無文憑,二沒有可觀的學歷,永遠要屈居人下。」

  「不會的。現在很多人晚年才入學,表現都很優異,十分令人尊敬佩服。再說,還有空中大學啊。」

  「我報考過,考不取,資質太差,沒辦法。」

  「不要灰心氣餒,再接再厲呀。」

  少安看著她覆在他手上的玉手,偷偷慚愧著騙來的同情和鼓勵。

  呀,好跡象。想以往,他不論如何花言巧語,謊話一籮筐,不覺有愧也就罷了,還洋洋得意,自詡風流快活。

  想來他良知未泯,尚有藥救。

  「孟小姐的令尊經營哪些生意?」

  「嗯,家父早已退休養老了,他的企業網大得說不清,我到現在有時還會暈頭轉向。像你說的,資質太差,反應不夠敏銳。」

  「你太謙虛了。」

  他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叫孟廷大鬆一口氣。

  呼,險些穿幫。什麼大企業大到說不出來?笑死人。可是她若胡亂謅,一旦他真打聽起來,更要大開天窗了。

  「金先生在哪間醫院工作?」

  「唔,一個小私人診所而已。你別看一個小小雜工,沒有夠份量的人介紹作保,大醫院還進不去哩。」

  如此這般,這段交談,兩人算相安無事,都暗暗喘了一口大氣。

  ※※※※

  用過餐後,少安起來去洗手間,那位貴夫人來到孟廷旁邊。

  「他沒有對你怎樣吧,甜心?」

  孟廷給問得一怔,繼而發笑。

  「謝謝你的關心,他沒有用古龍水,不喝含酒精的飲料,非常安分守己。」

  「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留意些比較好。旅程還有一大段呢,他若對你非禮,儘管大叫。」

  「我會的。」

  少安回來,貴夫人若無其事回她的座位。

  「她來向你面授什麼機宜?」

  「她想和我換位子。」

  他故作驚慌。「你沒有答應吧?」

  「我答應考慮。」

  「拜託你考慮久一點。」

  「這個……我不知道。我應該考慮多久?」

  「快抵達戴高樂機場時,我會通知你。」

  「啊,謝謝你,我這個人沒什麼時間概念。」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可以信任我。」

  「是哦,我會比較信任古龍水先生。」

  「提到古龍水先生,我剛才在洗手間門口遇到他,我替你問了。」

  「如何?」

  「他沒用任何古龍水,不過他登機前,一個女人把一瓶香水潑翻在他身上,那香水叫『毒藥』。」

  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空服員過來,送孟廷一合三瓶的迷你香水組合。

  「徵得機長同意,代表公司送你一份小禮物。孟小姐,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

  孟廷欣然手下。她一點也未感到有何不便,事實上,她相當開心。

  「塞翁失馬。」少安說。

  「吔,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

  其中一瓶香水,湊巧正是「毒藥」。

  「你可以把它倒在我身上,我不介意。」

  孟廷眨眨眼睛。「我介意,全艙客滿,我沒有位子可換了。」

  「啊,我很高興你對你的鄰座感到滿意。」

  「我很能屈就。」

  少安記不清他曾多少次飛往巴黎,其中也曾攜帶女伴,可是他未曾如此開懷。

  孟廷不知他是何人,相信他編撰的謊言,卻沒有絲毫輕視他,或者看低他。和她在一起談笑,真是如沐春風。

  也許,畢竟他還是有可能遇到不在乎他的富豪家世,就只是完完全全接受他這個人,愛他之為他的女子。

  ※※※※

  少安先醒來。他沒有動。他不想動,不想吵醒孟廷。

  她的頭靠在他肩上,身體半偎靠著他,一隻手在他手掌中。

  不曉得是她伸手過來,他順勢自然握著她,還是他無意識中握了她的手。

  這都不要緊,他喜歡握著她的感覺,喜歡她靠著他的感覺。

  避絕女色,避絕女色,反省思過呀!

  他聽不到腦子裡那個理性的呼聲。

  以往的旅途哪能得到如此清靜、寧謐?身旁的女伴,興奮得恨不得搭的是噴射火箭,聒噪地嚷著要買這買那,要他帶她玩遍所有名勝等等。

  那時他不是提款機,是印鈔機。

  這時,在孟廷面前,金少安不是金少安,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升斗小民。他非常快樂。

  不做他自己,他非常快樂。

  世界上不曉得多少人整天要尋找自我。殊不知,偶爾把自我丟開,多麼快意。

  孟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睡姿,難為情地趕快坐直。

  她開口道歉之前,他先笑著化解掉她的尷尬。

  「我計算過了,照鐘點計,你要付清用我的肩當枕費,一共……你想付台幣還是法朗?」

  她偏頭思考。「待我問過此刻的匯率再說。」

  「照台灣還是法國的價牌?」

  「嘩,你可真會斤斤計較。」

  「嘿,要查匯率的可不是我。」

  「好吧,由你去算好了,你說多少是多少,行了吧?」

  「我沒帶計算機,下機後買一個再算。你要不要換位子,考慮好了沒?」

  孟廷幾乎忘了這個笑話。

  「到了嗎?」

  「剛剛機長宣佈,還有十二分鐘降落。」

  「十二分鐘嗎?」她假裝斟酌,「我看算了,都忍耐了這麼久,不差這十二分鐘。」

  你住哪家飯店?

  少安把這個問題嚥回去。

  唉,一開始沒有瞎掰多好?說不定她也住在「麗池」。如若不然,他可以住進她住的飯店。

  別想啦,為時已晚。一個打雜的窮小子,哪裡住得起五星級大飯店?

  孟廷萬分後悔假稱自己是富有的女企業家。為賭一口氣,逞一時之快,自作自受了吧?

  否則,她說不定可以和他在某家便宜的旅館比鄰呢。

  多想無益,她已托旅行社在女青年會代訂了房間,那兒反正不收男性。

  出關後,兩人都急急避開對方,偏又在出口相遇,同時揮手叫同一部車。

  「你先請。」

  「不不,你先。」

  「不不不,女士優先。」

  「那……我就不客氣了。」

  孟廷彎身上車,關門前,頓了頓。

  「你住哪,金先生?要不要我先送你一程?」

  少安忙不迭搖頭兼擺手。

  「啊,不比,不比,我住的是很小的小旅館,很遠,很偏僻。事實上,我應該去搭巴士比較經濟。」

  這提醒了孟廷。

  不曉得由機場到女青年會有多遠?萬一被計程車司機敲上一筆,多不划算。她的法文又不靈光。

  車子轉了個彎,她回頭看不到金少安了,連忙叫停,跳下車,跑去找巴士站。

  她的計程車駛遠了吧?少安趕緊攔了另一部計程車,跳上去,揮汗吐氣。

  過了一會兒,計程車和駛往市區的巴士並停於紅色號志燈前,少安和孟廷仍想著對方,但誰也沒有看到誰。

  到了「麗池」,少安先查問孟廷會否正巧也住在此,若是,她應該比他先抵達,那麼他最好換一家飯店,以免撞上而謊言穿幫。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想看她到了沒有。」是他向櫃檯服務員用的借口。

  結果「麗池」沒有這麼一位東方女客進住,也沒登記有「孟廷」的訂房。

  少安鬆一口氣,亦十分失望。

  他應該問問她住哪家飯店的。

  不只伊人芳蹤何處?

  下錯了站,孟廷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女青年會,還好當記者整天跑來跑去的,練就她一雙超強腳力。

  二十四度的氣溫,可還是走得她香汗淋漓。

  房間雖不豪華,但乾淨整齊,光線充足。

  她踢掉高跟鞋,讓尖叫了半天的雙腳出來透氣,用力蠕動腳趾,待它們的血液循環恢復,她淋個浴,換上連身長裙,穿上平底鞋。

  管他的時差,逛街去也。

  一套亞麻套裝,貴得令人牙疼,平平整整時穿著有若高貴仕女,然而十幾個小時飛機坐下來,皺得像一把酸菜。

  不如一件七百元地攤買來的裙子,舒服且經濟,由箱子裡拿出來,依然美觀大方。

  不到三百元的零碼拍賣鞋,比一雙數千元的意大利真皮製鞋,舒服不知多少倍。

  看,一分錢一分貨吧!要講究行頭,就得有忍痛功夫——花錢時的心痛,和穿過後的腳痛。

  走過保有十六世紀建築風格區,見到LEPARC,是間融合英國的優雅和法國的浪漫的飯店,前面花樹盎然,極具鄉村風味。

  能在此住上一夜,幻想一下貴族般的享受,當是一大樂事。

  想像完,歎一聲,繼續徜徉於巴黎夜色中。

  實在累了,但花了畢生積蓄老遠飛來法國,可不是跑來睡大覺的。

  據說蒙瑪特區的露天咖啡座最是有名,雷諾瓦的名畫「露天咖啡座的舞者」,便是蒙瑪特的一景。

  現今當然沒有畫中衣香鬢影的舞者,只見滿座的觀光客,一桌連著一桌,好似台灣鄉間的大拜拜。

  有位「今賢」——非先賢也,說過一句話:所有觀光客都想去沒有觀光客的地方,最後又四面八方來齊聚一處,誠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

  似乎沒有觀光客把自己看做觀光客。孟廷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是窮極無聊來玩的。她是這麼想。

  本來嘛,觀光客都有觀光巴士,一車一車送往目的地,有誰像她搭地鐵的?

  覷到一個空桌位,孟廷走去坐下。

  忙碌的侍應生過來丟下一張餐單,趕去招呼要結賬的另一桌。

  孟廷打開餐單,傻了眼。單子上的法文和她大眼瞪小眼。

  難道其他觀光客全都識得法文?孟廷暗暗叫苦,正想溜了算了,侍應生卻回來了。

  一手抓著筆,一手拿著點單,他等待地看著孟廷。

  「要什麼?」

  嘿,這一句她是懂的,但如何回答?

  她想要一杯該店的特調咖啡,嘗嘗有何特色。她還想要一份鄰桌桌上看起來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但不知它是何大名,比手畫腳似乎嫌土裡土氣。

  「孟小姐,又見面了。」

  孟廷訝然抬頭,綻笑。「金先生!」

  「你等人嗎?」

  「不,不,沒有,我一個人。請坐。」

  她是不是表現得太猴急了?

  少安愉快地坐下。

  咦,這真是天從人願哩。

  「還沒點東西嗎?」

  「呃……」孟廷再度攤開餐單,裝模作樣地瀏覽。「我沒法決定該點什麼。」

  「要不要我提供建議?」

  「太好了。」

  孟廷如釋重負,馬上把餐單遞給他,他看也不看,直接交回給侍應生。

  「嘗嘗他們的招牌特調咖啡,風味極佳。」侍應生走後,少安對她說:「我另外自作主張點了『拈花糕』,許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了這道甜點。你若不喜歡,不用客氣,我可以再吃它一塊。這東西,我百吃不膩,已經吃了三塊了。」

  喲,如此嗜吃甜食,他的身材保持得可真好。

  「我一定會喜歡的。」

  咖啡和「拈花糕」很快送上桌,正好孟庭心中所想的。

  「拈花糕」入口即化,配飲特調咖啡,風味更獨特。

  「唔,唔。」孟庭吃得只發得出如此滿足快意的聲音,顧不得「企業家」、「富家女」的優雅風姿。

  她自然的流露喜悅,卻讓金少安十分欣賞。

  「我沒想到會見到你,以為你必定累了,已經上床休息。」

  起碼他的前眾女友會如此。早早睡覺,養足精神,明日好瘋狂採購。

  「我捨不得浪費時間,」孟庭擠擠眼睛,笑道:「何況,我在飛機上睡過一覺了。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又遇見你。」

  「希望沒讓你太失望。」

  驚悉都來不及呢。

  「在商場中,失望乃家常便飯。你不必太自責。」

  「多謝你大人大量,下次我會小心避開,假裝沒看見你。」

  「別裝得太厲害,弄假成真啊。」

  少安本來半假半真的開玩笑,試探她是否願意再見到他,不料她回以如此幽默的對答,令他為之絕倒,更加傾心。

  他的談吐、風采,實在不像個打雜的工人。

  「你的法語很流利道地呢。」

  少安愕了愕。幸好他反應靈敏機智。

  「抽到獎後,我馬上買了本法文簡單會話速成,惡補來的。」是哦,好像他是神童。他趕忙補上一句,「醫院有位醫生,在法國留過學,他教了我一些簡單的點吃食用語,別的不靈,起碼不會餓死在巴黎。」

  「那麼你可謂語言天才了,這麼短的時間,說得不含半點怪腔怪調,真是難得。」

  她口氣真誠,沒有起疑,少安這才放了心。

  「你大概不習慣到這類咖啡座來吧?」

  孟庭環顧四座。

  「怎麼?來此的人非得出身皇親貴戚不可嗎?」

  少安微笑。「上流社會人士視此地區為閒雜地帶,不願涉足。」

  孟廷很驚訝,「這麼說,雷諾瓦在世時,是閒雜人等,不入流之類了?」

  「倒不是。早期露天咖啡座是詩人、畫家等等風雅之士聚集地,隨時代演變進化,它成了觀光客歇腳處,及當地低消費階層打法閒暇的地方。」

  「文明的貢獻,否則叫這些人往哪兒去享受經濟實惠的浪漫風情呢?」

  「你可別小看這類咖啡座哦,有些露天咖啡座瞄準觀光客,給的是不同價目的餐單,與本國人點同一種咖啡,付的卻是雙倍價錢哩。」

  孟廷聽都沒聽過。

  「你是識途老馬嘛。以一個初次到巴黎的人來說,你懂的可真不少。」

  「我們那位醫生教的,以防我受騙。」

  「你們醫院這位醫生待人真好,你有這麼一位周到、細心的朋友,太幸運了。」

  「哎,是,是。」

  少安悄悄捏一把冷汗。

  孟廷何嘗不是?她這個「常常來此公幹」的人,卻啥也不懂,半句法文不通,咖啡都不會點。

  「我很高興再見到你,金先生。但是我明天一早要開會,我得回飯店休息了。」

  早早打退堂鼓的好。

  少安不捨得結束,卻不得不立即同意解散。他話太多,遲早要露馬腳。

  「請讓我付這杯咖啡和甜點的賬單吧。」惟恐她堅決反對,他強調說明,「在巴黎,男人讓女人請,是一個極大的侮辱。」

  「你我又不是法國人。」孟廷不忍心讓他破費。

  「哎,入境要隨俗嘛,我不過是一介俗人。」

  她若還堅持,倒像她自命高尚了。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走之後,少安發現他還是沒問她下榻何處。

  但或許她對他友善,僅僅是客氣禮貌。她未見得有興趣和一個「窮小子」交朋友。

  如此不正好合了他此行不與異性結交的主旨嗎?

  何以他這般若有所失?真正前所未有!失落感?金少安會為一個女人生出失落感?哈哈!

  顯然,確實得不到的才是值得爭取的,是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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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7:51
第三章

  孟廷決定奢侈一下。

  既來之則安之嘛,豪華飯店不住,省下來的錢就為享受另一種豪華。

  穿上名牌花裙,驀地想到,咦,MadeinFrance哩。

  在台北花了半個月薪水,買了件法國進口的衣裳,老遠巴巴坐頭等艙帶到巴黎來穿。

  她笑得蹲在地上。

  然後花枝招展,十分高「貴」地乘公車到巴黎文化中心,在五星級DULOUVRE大飯店吃早餐。

  飯店正對巴黎歌劇院,旁邊即為羅浮宮和FaubourgSaint-Honore,巴黎最大的精品店中心。

  光用眼睛看,就是非常豪華的享受了。

  早餐是自助式,省去看不懂菜單的尷尬。整個室內只有她一個黑髮、黑眼睛的東方人,一枝獨秀,心情也很豪華。

  不知金少安如何享受他的免費假期?

  這人很有意思,與他相談,趣味橫生。

  她還是很難相信他是醫院一名雜工。真是人不可貌相。

  「對不起,可以打擾妳一下嗎?」

  是個高大健美的金髮男子,正微傾身,對她十分禮貌地露著迷人笑容,說的是英文,但夾了濃濃口音。

  英文她是很流利的。

  「什麼事?」

  「我見你好像一個人。你是一個人吧?」

  來搭訕的呢。

  他談不上英俊,然五官有著粗獷的男性魅力,皮膚是小說上形容的閃亮的古銅色,范倫鐵諾西裝,一口白牙潔亮生輝。

  孟廷受寵若驚。這輩子還沒有如此體面的男人找她搭訕過。

  「唔,我想是吧。」

  「那麼,我可以坐下嗎,美麗的小姐?」

  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眼光獨具。

  孟廷覺得有些飄飄然。

  她向來自知算不上美麗,但是她的審美觀點可能有瑕疵。

  「可以,請坐。」

  他欣悅地拉開椅子,眼睛一刻不曾移開她的臉龐。

  「我叫安東尼,小姐芳名是?」

  「孟廷。」

  「孟廷小姐,多麼美的名字,但人更美,看到你,使我恍然如美夢成真。」

  甜言蜜語也罷,反正聽著就舒服到心坎裡。

  她微微笑。「謝謝你的恭維。」

  他搖搖一隻手指。「不,不是恭維,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我可以叫你廷嗎?」

  雞皮疙瘩跳了起來。廷?她想笑。

  「隨便,你覺得順口就好。」

  「廷,你是日本人嗎?」

  這回跳起來的是民族意識。

  她用力搖頭。「不,我不是。」

  「哦,對不起。那麼你是來自韓國?」

  「我來自中華民國台灣台北。」

  只差沒大聲喊:中華民國萬歲、萬萬歲。

  安東尼馬上露出肅然起敬狀。

  「是,是,我應當想到的。我太笨了,請原諒我的愚鈍,廷。當然是台灣台北,只有台灣的女子才具有如此美貌,和高貴、典雅的不凡氣質呀。」

  「你過獎了,安東尼。」

  「你原諒我了嗎,廷?」

  未曾有男人為了一句話如此謹慎的對她賠不是,孟廷頗感新鮮有趣。

  「中國有句古諺,不知者不罪。」

  「啊,我一向認為中國文化最是迷人,就像中國美女一般。」

  讚美的話聽多了,就像吃多了甜食,叫人撐得很。

  「廷,你是初次到巴黎嗎?」

  「這麼明顯嗎?」

  「啊,我並不是指你看起來像鄉巴佬,只是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充當你的嚮導,領你參觀浪漫多姿的巴黎。」

  有何不可?

  「你的法文還可以嗎?」

  安東尼哈哈笑。「親愛的廷,我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

  ※※※※

  「借個火好嗎?」

  少安頭抬了一半,先看到一對大胸脯,然後是擠在低領口的乳溝,再往上,一雙碧綠眼睛盯著他。

  那雙眼睛裡的神情太明顯了。傻子、白癡才相信這個紅髮美女是來借火。

  「抱歉,我不抽煙。」

  「呀,你的法語說得真好聽。」她把夾在手指間用來做開場白的細長香煙丟進小皮包裡。

  「哪裡,勉強夠用而已。」

  「你太客氣了。」

  她不請自行坐下。

  「讓我猜猜,你是東方人。」

  「我不大確定,最近沒驗過血。」

  她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你好幽默,我喜歡幽默的男人。你可以叫我艾芙琳。」

  少安輕輕握一下塗著紅色蔻丹的玉手,她卻充滿暗示性地用力捏了捏他。

  「你叫我皮耶好了。」

  「皮耶,好浪漫呀。你一個人來巴黎玩嗎,皮耶?」

  「事實上,我和新婚妻子來度蜜月。」

  艾芙琳不動聲色地瞄他的左手一眼。他沒有戴戒指。

  「你的新娘在房間等你吃完早餐,給她帶一份上樓嗎?」

  「你提醒我了,我得趕快給她帶吃的上去。我的新娘肚子餓時,脾氣會變得十分暴躁。昨晚她就氣得把我的婚戒拔下來吞了,而我不過慢了一分鐘。」

  「嘿……」

  少安拔腿逃向大廳,急急忙忙出飯店。

  到哪去呢?巴黎幾乎沒有他還沒去過的地方。

  話說回來,沒有一次他是一個人,而大部分時候他都忙著付賬。

  人人羨慕他身邊不曾缺過女伴,他自己有一陣子都挺自覺風流瀟灑。

  竟到今日才知覺他多麼無聊,那些日子多麼無稽。

  往日不堪回味。

  「先生,請問現在幾點?」

  「現在……」少安本能地舉起手腕,驀然瞥見對方腕上戴著一支金色手錶。

  他看著那張眨著假睫毛的臉。

  世間美女何其多。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詩句。

  「你的表怎麼了?」

  濃妝美人訕笑著把戴著表的手放到背後。

  「這是玩具表。」

  「真的?幾可亂真哩,在哪買的?我也去買一隻,送給我女兒。」

  「女兒?」假睫毛愕然扇了扇。

  「對啊,和你差不多大。」

  她吃吃笑起來。「你真會說笑話。」

  少安一臉正經。「是真話。我不像看起來這麼年輕,整容手術整掉了我一半年歲,我已經快六十了,我的女兒今年三十八歲。」

  「去你的,我才十八歲。」她給他一記大白眼,扭臀走開。

  「喲,那你和我孫女同年哩。」他大聲調笑。

  然後他恭喜自己。

  一下子拒絕了兩個投懷送抱的美女吔,記大功一次。

  他忽然感到寂寞萬分。

  對女人說謊成性,自找苦吃吧?不然他便可邀孟廷同游巴黎。

  他是唯一不會讓他感到自己像部提款機或印鈔機的女人。

  不曉得這位女企業家此刻是坐在會議室裡,抑或另有護花使者?

  ※※※※

  看過羅浮宮,去了香榭麗捨大道,轉眼已是日暮時分。

  這時,孟廷覺得她彷彿不是肉身真人,而是一座美輪美奐的美女雕像。

  安東尼無時無刻不在讚美她「難以言喻」的美。一幅畫,一個雕塑,甚至一片樹葉,他都能說出一些比喻的贊詞。

  不過,說真的,他無微不至的細心和體貼、溫柔,他那片刻不曾須離的愛慕視線,確實能滿足一個需要受異性專注的女人的虛榮心。

  可惜孟廷這方面的虛榮心沒那麼大,他的專注對她來說,有點太氾濫,無法消受。

  既然他陪了她一天,當了一整天的嚮導,她為了表示些謝意,提議請他吃晚飯。

  菜單上的菜名孟廷有看沒懂,數字是懂的。

  嘩,這個安東尼把她當富婆了不成?

  或者他也聽說了「台灣人錢多得淹膝蓋」。

  餐畢,孟廷咬牙付賬,簽信用卡刷來的賬單時,手差點拿不住筆。

  全套餐,加上一瓶白葡萄酒,一瓶紅葡萄酒,還有飯前酒、飯後酒。

  安東尼簡直是個酒桶。

  孟廷去掉了半個月薪水。可以再買件華而不實的MadeinFrance衣裳了哪!

  「我們回去吧。」安東尼說。

  「我們?回去哪?」

  「觀光了一天,我們都需要好好休息了,不是嗎?美麗的廷?」

  她問得多傻、多笨,看到他曖昧的表情,聽到他明白暗示的話,她還怔了怔,才有些明白。

  「是,你、我都該各自回去休息了。」她趕快修正,同意道。

  「啊,我最欣賞東方美女的含蓄。」

  含蓄?不,她是……

  他出其不意親密地摟緊她的腰肢,把她拉向他,嘴唇貼到她耳際。

  「我是個完美的好情人,廷。你毋需擔心。」

  喝,她不擔心,她嚇死了。

  孟廷努力掙開他的擁抱。

  「安東尼,你誤會了。今天很愉快,但……」

  他又把她摟過去。

  「等一下我將提供的不僅是愉快,甜美的廷,我保證令你享受到絕無僅有的銷魂。」

  她這時已經快嚇掉魂了。

  孟廷再次推開他。

  「安東尼,聽我說……」

  「但是我不能過夜,甜心,雖然我十分樂意與你終宵纏綿,我卻有個原則,一定要回家和妻子共眠。」

  妻子?

  妻子!

  「你有太太?」她瞪他。

  他滿面無辜。「我沒有告訴你嗎?你不會以為我要娶你吧?雖然我非常喜歡你……」

  終於輪到她打斷他了。「哦,我萬分榮幸。但你既有太太,怎麼可以向單身女子搭訕呢?」

  他攤攤手。「搭訕?沒有啊。」

  「你還想和我回去做……你簡直豈有此理!你這麼做,太對不起你太太了嘛!」

  「我哪有做什麼?一切都是你願意的啊,兩情相願,有何不對?」

  孟廷氣結。「算了,算了,你走吧。」

  世上竟有這種人!

  他還不高興呢。「你叫我走?請我吃一頓便餐,就要叫我走了?」

  這才叫無奇不有呢。便餐!他管那頓飯叫「便餐」?

  「那你還想怎樣?我不會和你上床的。」

  他聳聳肩。「我無所謂,可是不能教我白白奉陪了你一整天呀。」

  孟廷眨眨眼睛,差點大笑。

  「敢情我碰上拆白黨了。」她用中文喃喃。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玩仙人跳。你找錯人了。」她說的還是中文。

  「請說英文,廷。」

  「英文的意思是,你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我還要回飯店詢問經理,怎會讓你這種騙吃騙喝,完了還想騙色騙財的人混進飯店。」

  「呀,你污辱我的人格……」

  「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在報紙、雜誌寫一篇文章,詳細描述這件奇遇,當然你的大名決不會遺漏,我還會仔細描寫你的相貌,好讓大家都認識你。」

  這下他臉色變了。「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記者。我沒告訴你嗎?」她也給他個無辜的表情。

  「記者!」

  「放心,安東尼,等我寫的東西登出來,你馬上就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那時你大展宏圖兜攬生意,就更方便了。」

  回到女青年會房間,想著安東尼告饒求恕,夾著尾巴落荒而逃的模樣,孟廷仍忍不住好笑。

  然而這件事她也有錯。她若一開始沒同意和他出遊——不管她的動機多麼單純,他也不會有機可乘。

  說起來,安東尼還算文雅,她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


第二天,孟廷在朝陽中起床,伸著舒服的懶腰,昨日的歷險記已忘懷。

  不過她記取教訓,不再穿她耗資買的名牌衣裳。所幸她帶了T恤和牛仔褲。

  在女青年會附設的咖啡廳吃了簡單、便宜的早餐,快快樂樂出去尋幽訪勝。

  唉,灰姑娘就是灰姑娘,還是穿她的平民裝舒適自在。

  是聽過有些單身女貴族,銀行存款隨社會地位高昇,到了七、八位數,令男人們仰之彌高而卻步,芳心寂寞得花錢找伴遊,平衡荷爾蒙激素。

  她還沒有這種身價呢。

  ※※※※

  市集。

  他竟逛到市集來了。

  少安兀自怨歎。百無聊賴至此。

  「巴黎!你又去巴黎做什麼?」臨行前一天,他爺爺問他。「沒聽說那邊這時候有醫學會議。」

  「我去思考。」

  爺爺高高挑起白眉。「思考?台北的空氣污染程度嚴重到堵塞了你的思路?」

  「女人。」他回答。

  少安和爺爺無話不可說。

  父親常年在國外,他反而是在爺爺身邊長大,和爺爺十分親密。

  「巴黎沒有女人?」

  爺爺很瞭解他的花名。

  「我對洋妞有免疫力。」

  「是哦,你愛用國貨。這大概是你最大的長處。」爺爺嘲笑他。

  他乾笑。「走避一下,看能不能整頓身心。」

  爺爺瞇起了眼睛。「避什麼?你讓幾個女人懷孕了?」

  「要是有這等事發生,爺爺,我得隱遁起來了。」

  「真有出息。」爺爺從鼻子噴氣。

  「爺爺,給人當提款機已經夠慘了,我還把自己當性工具嗎?」

  「這我可不知道,不過至今沒人上門投訴要我主持公道,抱著三、兩個娃娃要求認祖歸宗,想必你不是夠謹慎,還沒捅出婁子,就是你沒有傳言的那麼飢不擇食。」

  「爺爺,你聽到那麼多謠傳,怎麼從來沒有質問或干涉、阻止過我的行為?」

  「是否謠傳,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三十幾了,你的行為還需要我這個花甲老頭監督負責嗎?那我索性用手銬腳鐐把你囚禁起來算了。或更省事,給你去了勢得了。」

  「哇,金家就靠我傳宗接代哪,爺爺。」

  「哼,你有那個聰明考上耶魯,我料你該有些智慧,曉得凡事該適可而止。再說呢,一個巴掌拍不響,沒有女人心甘情願供人消遣,男人風流得起來嗎?我干涉、阻止你,不如她們拒絕你來得有效。她們不反對和你玩,我管什麼閒事?我年紀大了,養老才是我的職責。」

  爺爺向來以負負得正的方式教育他,這一招永遠有效。

  少安慚愧的低下頭。「我知道,我讓爺爺操了很多心。」

  「我的兒子就比他爸爸聰明,走得遠遠的,到處遊山玩水,把他兒子交給他爸爸。你要是真有心孝順我,就速速結婚,生個兒子,也讓你爸爸去操操心,教他知道爺爺不是那麼好當的。」

  這意思是,少安該收收心,成家立室了。

  還有個意思,爺爺想念他兒子,希望他回家來伴於膝前,停止終年奔波。

  爺爺年輕時也是如此馬不停蹄的打拚,創下一大片偉業。現在上了年紀,發覺人生還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即是家人歡聚一堂。

  少安有時想,或許因此他對做生意、賺大把大把鈔票不感興趣。

  爺爺老來坐擁億萬財城,連個老伴也無。當他錢多到可以退休在家,由其子克紹箕裘時,妻子已然與世長辭,他想彌補不曾多陪伴她的機會都沒有。

  父親更慘,本來多半也寄望兒子繼業,分責擔任,偏偏少安志不在繼承祖業,逍逍遙遙,父親只好扛著偌大家當,不敢輕忽大意。

  有錢富豪日子過得快樂、輕鬆、寫意嗎?不盡然。

  少安其實沒用家裡的錢,不管爺爺的、父親的。他這名醫的收入,足夠他花用還有餘。

  但別人看到他,頭一個反應,永遠是——

  「金少安,不是金永銓的孫子嗎?你是金超群的兒子吧?」

  能說不是嗎?

  他要交個赤膽真誠的朋友都不太容易呢,何況尋一個不把金少安和金永銓、金超群這兩個鼎鼎大名連在一起的對象。

  不知何故,他又想起孟廷。

  奇也怪哉。說要出個遠門,到無人識他真身份之處,靜心思過,終結掉浪漫風流。

  但來此兩天,無事就想孟廷。

  莫非他此生注定和女人有不解之緣?走到哪,說好不想不想,結果,想的還是女人。

  不單想,且像害了相思病,見了影就疑是人的癡漢。看著前面一個著T恤、牛仔褲的苗條背影,覺得她好像孟廷。

  轉過了身,整張臉現在陽光下。

  可不正是孟廷嗎?一點也不是幻想哩。

  他當下歡喜得雙手撥開人潮擠過去,一面脖子伸得長長的,盯牢她,以防她走掉不見。

  待終於到她背後站定,抬手張嘴,不敢碰她,又不敢叫她,無由的緊張,宛似呆少年遇到暗慕的女子。

  孟廷在一個花攤前,驚訝於大片大片的花海,株株鮮艷綻放,花香四溢,真令人想一頭跌進去,醉死在裡面。

  賣花的婦人嘰哩哇啦朝她揮著一大把金色鳶尾,孟廷聽不懂,但猜婦人是要她買那束花。

  孟廷喜歡的世界百克西、形狀婉約的百合。她指著它們。

  「這個。我要這個。多少錢一朵?」

  她說英文,賣花婦人說法文,各說各的。

  「不不不,我不要這個。我要百合,這個。」

  賣花婦人懂了她的手勢,擱下鳶尾,刷地抓起一大把百合,又開始哇啦哇啦。

  「不不不,我只要一朵。」

  賣花婦人將整把花塞到孟廷手裡。

  旁邊一隻手由她後面伸出來,抽出一朵,將其餘百合插回水桶,一問一答,那隻手不見了,再伸出來時遞了一個銅幣給賣花婦人,成交。

  孟廷不由得十分氣餒。

  那隻手又伸過來,把花伸到她面前。

  「送給你。」

  「哦,不,不行……」

  他說中文。

  忽然,她認出這聲音。

  孟廷轉身。

  「是你!」他驚喜萬分。

  少安笑得十分開心。

  還好,她的反應不是「又是你」。

  「微服出巡嗎?」

  孟廷低首看自己的穿著。

  他則是名牌短袖棉衫,名牌卡其色休閒褲,休閒鞋,十分帥氣。十分名牌。

  「你呢?冒充凱子觀光客?」她笑謔地回他。

  他一怔,而後大笑。

  「不要告訴別人。」他小聲耳語。「這身行頭是借來充場面的。」

  「哦,守密是我的專長。不過,提供你參考。」

  她告訴他昨天她的「奇遇」。

  「你當心碰上女『伴遊』。」

  他張大眼睛。「你這麼說,我想起來了,昨天早上那兩個女的八成把我當有油水可揩的闊佬了。」

  他也道出兩個女人向他「借火」和戴著「玩具表」的經過。

  兩人哈哈大笑。

  「整容手術,你真有一套。」

  「你的比較精彩。記者,真能唬人。」

  不幸,她的卻是實話。

  「怎麼會有空來逛市集?昨天還和拆白黨觀光。我以為你忙公事忙得抽不開身喘氣呢。」

  「嗯,我只是出席一、兩個必要的會議,聽聽簡報,其他事情交給別人去做就行了。」

  「也對,付他們薪水,本來就是要他們幹活的。」

  他父親卻似乎事必躬親,比屬下職員、夥計還要忙碌。

  「偷空溜出來玩,不談公事吧。」孟廷說。

  「正合我意,」少安雙眸閃亮。「這麼說,你今天無事一身輕,是自由身了?」

  「可以這麼說。」

  他要約她嗎?孟廷心若小鹿亂跳。

  「你有何計劃?」

  「到目前為止,還只是閒逛,沒有特別目的地。你呢?」

  「一樣。你想去什麼地方?哦,你大概看巴黎已經看膩了吧?」

  「才不呢,還有好多地方我想去,不知道如何前往而已。」

  他困惑了。「你不是常常來嗎?」

  她已覺察失言,正暗暗罵自己白癡。

  「對,」她連忙說明,「可是每次都困在一個接一個的會議和客戶約談,等結束時,累得只想回房間休息。你也許不相信,我甚至還沒親眼見過艾菲爾鐵塔。」

  「我相信。」他大表同情。

  「所以這次拿定主意要好好觀個光。不料昨天才開始,就差點上當。」

  少安拍起胸脯。「放心,今天有我當你的嚮導,絕對誠實可靠,童叟無欺。」

  輪到她困惑了。「你不是第一次來嗎?」

  他偷偷踢自己一腳。

  「不錯,但我熟讀了游巴黎導覽手冊,加上我半生不熟的法文,我相信足夠應付啦。」

  「真的?你願意帶我游巴黎?」她雀躍不已。

  「那有什麼問題?不過,我的預算有限,我們必須捨計程車,搭巴士或地鐵。」

  「或走路。你能走嗎?」

  「笑話,我是健行專家。」

  不到半個小時,少安就後悔了。

  不能怪他說大話,實在是他遇到過的女人,都是走不了幾步,就受不了要抱怨、埋怨。哪裡像孟廷!連登數十級台階,氣不喘、腿不軟,如履平地。

  他停步,喘息,仰首看遠遠跑在前面的孟廷。

  看她輕盈如燕,笑聲如鈴,天真開心仿如小女孩。

  看她的樸實,看她的無華自在。

  看著、看著……看得他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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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8:28
第四章

  「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裡都是你,忘了我是誰……」

  「呀,你會唱歌啊。歌喉還不錯哩。」

  少安臉孔漲紅。他心血來潮,不知不覺哼了起來,不料被她聽見了,十分難為情。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剛好想到這首歌。」他訥訥地說。

  孟廷覺得他好可愛。

  「不用不好意思嘛,很好聽吔。而且我也很喜歡這首歌,叫『忘了我是誰』,對不對?」

  「對,早期的一首校園民謠。很久沒聽見了。咦?你怎麼會知道?」

  「不是只有老人才喜歡老歌呀。」她揶揄他。

  「我沒那麼老。」他假裝不悅地抗議。

  「老人才不服老。」

  「你多大年紀?」

  「我還年輕得很呢。」

  「唔,的確老人不服老。」

  「呀,上你的當了。」

  兩人開懷大笑。

  由於他們老是不期而遇,都是一個人,便索性相約一塊游巴黎。

  孟廷不要他到她住的飯店接她。

  她的解釋是——「我是假公濟私,偷溜出來玩,被人看見你去接我,會以為我工作時間出去約會,我裝出來的道貌岸然和威信,就前功盡棄啦。」

  「看不出來你會有道貌岸然、嚴肅的一面。」

  「喝,我有個外號叫『女暴君』呢。不如此,如何服眾啊!要知道,我假裝得很辛苦的。」

  「嗯,裝假是很辛苦。」

  少安大概這輩子都沒有想到他會對此深有同感,由衷的同意。

  凱旋門、艾菲爾鐵塔、聖母院、龐畢度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少安統統去過不下一次。

  只有孟廷認真、興趣盎然的詢問、聆聽關於這些觀光勝地的歷史、典故,而不是走馬看花,一副「我來過、看過」便罷,然後急急要去購買珠寶、華裳。

  事實上,少安驚訝地發現,孟廷對服飾店、珠寶店,根本經過時看也不看一眼。她最大的興趣在觀賞古老的建築,每每駐足仰首,表情充滿驚訝、欽佩和尊敬。

  她次之的興趣,令少安感到很有趣,即是停在路旁,觀賞人群眾生相。

  像此刻,他們坐在塞納河邊公園裡的草地上,她盤著腿,眼珠子轉來轉去,看著來往如織的遊人。

  她觀望眾人望得著迷。

  他看她越看越著迷。

  以至一對老夫妻看到他,驚喜地喊著朝他跑來,他完全不察。

  「金醫生!金醫生!呀,真是你!」老先生眉開眼笑。

  少安跳起來,恨不得鑽到草地低下躲起來。

  孟廷納悶地起身,茫然看著他。

  老太太也開心得很。「真沒想到會在巴黎遇見你,金醫生。你來開會還是來玩?」

  「我……我……」少安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老先生用手肘碰碰老伴,瞄瞄孟廷。

  「金醫生是來度蜜月吧?恭喜你,你結婚啦?」

  孟廷直眨眼。這是怎麼回事?

  「我……呃……呃……」少安不知所措,只得乾笑著。

  兩老只是一逕熱誠、感激涕零地對他笑著。

  「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們一直想當面再謝謝你,金醫生。」

  「是啊,你的手術太高明了。我先生不但完全復原了,坐飛機長途旅行也沒問題了呢。我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金醫生。」

  「呃……不用客氣,不用客氣。我……」

  「你們住在哪家飯店?金醫生?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不好?」

  「是啊,是啊,我們做東,一定要好好請你,表示我們的謝意。」

  「不,不,不用了。我們還要趕著去別處。下次吧,下次再說。再見。」

  少安拉起孟廷的手就跑。

  「金醫生!哎,金醫生!」

  他頭也不敢回,出了公園,又跑進一條巷弄,才喘著氣停下來,回首張望。

  「他們年紀那麼大,不會跟著跑這麼遠的啦。」孟廷奇怪地看他。

  少安尷尬地笑。「說得也是。」

  「他們為什麼叫你『金醫生』?」

  為什麼?因為老先生有一回心臟病發,險險致命,少安的手術救了他。

  老先生卻害他差點得心臟病。

  為什麼?他得有個好理由呀!

  「哦,是這樣的。我們醫院有個醫術很高明的醫生,正巧和我同名同姓,不但如此,外貌也有點像。」

  「真的?真好玩。怎麼這麼巧?」

  「可不是巧得離譜嗎?所以常常有人錯把我當作他。」

  「你也用不著跑嘛,告訴他們你不是就行啦。」

  「相信我,這種事常常發生,我每次否認,他們都以為我是謙虛。我不開溜,拉拉扯扯,到最後,那頓飯變成非吃不可。我哪能冒名頂替去白吃呀!」

  「有理。那位真正的金醫生,有沒有被當成是你過?」

  他做個苦臉。「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從來沒有。你看,人的命運多麼奇怪。同名同姓,貌且相似,但出身不同,便一個是名醫,一個是工人。」

  「醫生和工人都是自食其力,在我看來,很公平。你因此自怨自艾自卑嗎?」

  「現在不會了。你給了我無比自信,使我覺得我並不比別人低下。」他柔聲說。

  孟廷嫣然。「真高興你明白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不應有高下尊卑之分。」

  忽然傳來一個女人大聲尖叫。

  「啊!救命呀!搶錢啦!抓賊呀!救命啊!」

  孟廷的記者本能馬上直接反應。

  眨眼間,她已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少安也急起直追,卻連孟廷的影子都看不見。

  待他趕到,孟廷已揪住搶錢的男子,是一名年輕人。

  「年輕力壯,不務正業,在街上搶女人錢包,你慚不慚愧?」她用英文訓斥搶徒。

  搶徒的胳膊給她反扭著,痛得用法文哇啦哇啦喊叫。

  「他說他不敢了。」少安翻譯道:「他家中上有高齡祖母和老娘,下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孩,他失業,不得以出此下策,求你放了他,他一定改過自新。」

  拿回錢包的女人把錢包緊緊抱著,也在哇啦哇啦。

  「她說什麼?」孟廷問少安。

  「她說他胡說八道。她已經是第二次被他搶了。」

  搶徒向女人大聲嚷嚷。

  「他又有何話可說?」

  少安忍俊不住地笑。「他說她胡說,他上次搶到的錢包裡根本沒錢。」

  孟廷大奇。「咦,這人有毛病?上次搶了個沒錢的錢包,這次還搶同一個人?」

  來了個警察。還來得真慢。

  少安說明之後,警察給搶徒戴上手銬,向兩個中國遊客道謝和道歉。

  女人拿了個五分銅幣酬謝孟廷的見義勇為。

  她笑著收下,做個紀念。

  「要不是一份單位太小,已不發行,最小的銅幣單位改為五分,她大概會給你個一分。」少安說。

  「大小多少無關緊要,她的心意已勝過幣值。」

  給這一鬧,孟廷不覺掃興,反而十分開心。

  「你跑起來速度真驚人,該不會做過田徑選手吧?」

  「哎,職業病。」她脫口而出。

  「職業病?」少安茫然。

  孟廷伸手摀住嘴,乾笑。

  「呃……我常常要趕赴各地開會,或趕生意約,趕來趕去,有時交通堵塞,車子動不了,索性下來用跑的,就這樣鍛煉出來了。」

  少安大笑。「穿著高貴的套裝,拎著公事包,腳上是高跟鞋,你在街上狂奔?真希望我有機會目睹這一幕,一定精彩萬分。」

  她想想他形容的那幅景象,確實滑稽,便也笑起來。

  「幸好我在巴黎不必如此,否則可能會被路人當成搶徒,將我抓住送警法辦。」

  呼,有驚無險。

  兩人心裡都暗自慶幸沒有穿幫。

  為了不讓他感到自慚形穢,孟廷和他出遊時,都只穿她帶來的,僅有的一件代表她原來身份的牛仔褲和T恤。本來想使自己看起來具千金身價的昂貴衣服,反而派不上用場。但她不覺得遺憾。

  少安卻一直後悔這次輕裝簡行,像樣的西裝都沒多帶一套。

  好在他們不是在路旁買熱狗夾麵包果腹,便是去吃速食簡餐,不需要什麼正式衣裝。

  同時,他們多半各付各的——在孟廷堅持之下。或這次少安付了帳,下回她便堅決請客。

  少安很想改變這種模式,不知如何做才好。

  多麼奇怪。以往和女人約會,他付帳,只像是一種自然形式。

  男人追求女人,請她們,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問題是,少安沒有追求她們。

  「我們去XXX吃飯,好不好?」總是她們如此說。

  聽起來是問他,實際上是告訴他:我想去XXX吃飯。

  他總是十分隨和。「好。」

  吃飯嘛,在哪吃有何不同?

  到後來,他一聽到那些餐廳的名字就胃口盡失。

  貴是另外一回事,老是牛排、山珍海味,膩死人了。

  女人不是都怕胖嗎?

  她們也不是不怕,先大啖一番,再花錢去減肥中心或美體中心減肥。

  孟廷吃得也多,食量比他還大,但是她不講究排場、氣氛,不非去華麗的餐廳不可。只要開心,熱狗也吃得津津有味。

  熱狗夾麵包,她可以連吃四、五個。

  她不讓他付她那一份的帳,少安漸漸感到不舒服。

  不關大男人主義的事。

  不是說了嗎?男人追求女人,和女人約會,付帳,天經地義。

  他想和孟廷約會。他想追求她。

  少安呆住了。

  慢來,慢來,他告訴自己。

  她相信他是個雜工,所以她想他沒有經濟能力去高消費場所。所以,不表示她不喜歡高級餐廳。

  去了,她有必要花錢請她旅途中認識的這個無名小子嗎?明知他出不起嘛。

  沒必要。

  金少安,你是怎麼回事?像個女人似的犯疑心病。

  孟廷之所以吸引他,正因她的爽直、開朗和純真。但她是個在商場中交際慣了的女生意人,他認識她不深,還沒有機會見識她精明的另一面吧?說不定她比那些算計他會繼承多少財產的女人,還要厲害三分呢。

  少安不禁感到十分沮喪。一方面是因為假期只剩一天就要結束了。

  他和孟廷,將來回到台北是否還要再見呢?他要不要在最後一天向她吐露他的真實身份?

  後天她就要飛回台北,回去做她的平凡女記者了。孟廷無限唏噓。

  然後她明白她捨不得的,竟然不是假期即將結束,而是少安。

  回台北以後,他們就各奔前程,互不相關了。

  但是,她發覺她還想再見到他。他願不願意再見她呢?

  也許她應該在回去之前,對他說實話。

  朋友相交,貴在真誠。不是嗎?

  「孟廷,我想……」

  「少安,我想……」

  兩人相視而笑。

  「你想什麼?」

  「我……你先說你在想什麼。」

  「我……」

  說不出來。怎麼說呢?

  明天。還有明天。明天再說吧。

  「唔,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假期已到要結束的時候了。」

  她惋惜的語氣,給了少安無比鼓舞。

  「嗯,我也在想同一件事。我想,孟廷,明天是最後一天,我們好好吃頓飯好不好?」

  她笑。「好啊,說到吃,我最有興趣了。這次我要吃六個熱狗夾麵包,加很多很多的芥末和辣醬。台北吃不到這麼夠味的熱狗堡。」

  他被她口水要淌下來的表情逗的莞爾。

  「不,明天不吃熱狗堡。明天我請你吃飯,地點我決定,你盛裝赴約即可。」

  「要盛裝啊?」

  「對,別再穿牛仔褲,要盛裝打扮亮相。」

  「咦,嫌棄起我來了?我穿牛仔褲是為了你吔。」

  語畢,她忽覺失言。

  「對不起,少安,我的意思……我沒有……我不是……」

  少安感動莫名。

  「那麼明晚為我換點別的吧。」他溫柔地說:「穿上你最漂亮的衣裳。七點整,我去接你。」

  「不不不,你千萬不要來接我。」孟廷急忙反對。

  他皺皺眉。「明天是最後一晚了,你不能有個私人的約會嗎?」

  他如此一說,倒給了她靈感。說又一個謊的靈感。

  「正因為明天是我在這的最後一晚,他們要為我開一個送行派對,我不能不在場。」

  他失望了。「這麼說,你不能和我共進晚餐?」

  「不是的,我很樂意,但我必須從派對中溜出來,所以不要你來接。萬一他們知道我溜去赴私人約,對他們的一番盛情和熱情不好交代。」

  「原來如此。」

  少安釋懷,遂和她約在「麗池」飯店門口見。

  ※※※※

  孟廷穿上了她還沒穿過的一件小禮服。

  黑色絲料襯得她的皮膚白皙如雪,細肩帶露出誘人的香肩,小腰身,下半身的蓬紗裙邊鑲了精緻的銀色花邊,穠纖合度,十分高雅。

  她淡淡擦了粉色口紅,怕自己顯得太艷,只帶上一副簡單的珍珠耳環。

  不曉得少安要帶她去哪裡吃飯?她這一身像要參加盛會似的,會不會太唐突?

  但他叫她盛裝,而且她是從一個盛大的派對溜出來,去赴他的約,不是嗎?

  少安見了從計程車下來的孟廷,目瞪口呆,看傻了眼。

  「我要你盛裝,不是要你如此令人驚艷呀。」他挽她進飯店,耳語。

  孟廷頓時不安起來。

  「啊,不合適嗎?我馬上回去換。」

  他微笑。「不,太合適了,沒得過火,我怕我會因嫉妒,打瞎所有盯著你的男人的眼睛。」

  「嫉妒?你嫉妒別的男人看我?哈哈哈。」

  孟廷忽然遲鈍的發現她置身在「麗池」飯店中的大廳,少安正挽著她走向電梯。

  這都要怪他。

  他穿了黑色禮服式西裝,緞面南瓜領,黑緞領結,帥得教人屏息。

  還說她令人驚艷呢。她才真的嫉妒那些死盯著他,幾乎要流口水的女人。

  孟庭輕輕抽了一口氣。

  「少安,我們在『麗池』飯店。」她小小聲地提醒他,彷彿他不知道。

  「不錯,這裡是『麗池』。」

  「我們在這兒幹嘛?」

  「我們去頂樓餐廳。我訂了個靠窗的座位,可以邊吃邊俯覽巴黎夜景。」

  「哦,我相信那很美。但是,少安,這是『麗池』吔,你要在這請我吃飯?」

  「不是在這電梯裡,是頂樓的餐廳。」

  她急得要命,他卻嬉笑自若。

  「你瘋了?這要花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我這沒看到賬單怎麼知道?」

  電梯門開了,領班過來,和少安很熟似的,直接引領他們到佔據整片窗的一個大角落的桌旁。

  少安為她拉開椅子。她不肯坐下。

  「少安……」

  「哇,大家都在看我倆。」

  是真的,他們這對東方男女,無疑是在場最出色的一對。男有才,女有貌。

  孟廷所不知情的,是她今晚的伴,不但人俊、有才,也有財。

  既來之則安之。她拿出她臨危時的不變原則。大不了,等一下她搶付帳就是了。

  拿定主意,她泰然了,不再侷促不安。

  點過並送來餐前飲料後,領班遞上菜單。

  少安不等孟廷打開菜單,伸手拿走她那一份。

  「你看不懂法文,我幫你點。」

  孟廷無法反對。好吧,隨他去點,請他,總好過被拆白黨詐騙千百倍。

  他用流利的法文點菜時,孟廷注視著他。卜:

  不光是格外瀟灑,少安今晚看起來很不相同。好像他是天生屬於這種氣氛、這種場所的。

  他的舉手投足、言談風範,流露、顯現著與生俱來的優雅、氣派。

  他向領班說話不亢不微的語氣,透著令聽者很自然便會遵從的威勢,彷彿他極習慣發號施令。

  他有高高在上的氣勢,但並不以威懾人。

  他給領班的笑容是溫和中夾有隱隱的權威,點完菜,看向她,笑容變得如許溫柔。

  簡直要把人融化掉。

  孟廷好不迷惑。

  忽然間,兩個人都成了啞巴。

  都有一肚子的話——實話,想說,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要是她覺得受騙,一氣之下,站起來就走掉,怎麼辨?

  她跑起來那麼快,追都來不及。

  他至今還不知她住哪家飯店。

  萬一他氣她說謊之餘,又因她自抬身價的愚蠢行為,誤以為她愛慕虛榮,對她失望透頂,再也不理她了,怎麼辦?

  她是作繭自縛,然而她已悔悟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唔,浪子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大概不太適合。

  「孟廷,」少安輕咳兩聲,先開口,「我……我想告訴你……」

  侍者送來開胃菜。

  這一打斷,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氣洩了一半。又要從頭開始。

  「你想說什麼?」孟廷問。

  「我……」他吞嚥一下,「沒什麼。我想說,你今晚好美。」

  燭光柔和地閃耀,小提琴協奏曲輕輕飄揚。

  氣氛太美了,破壞了,多可惜。

  算了,也許晚飯後再說。

  孟廷兩頰嫣紅。「謝謝你。你也相當秀色可餐。」

  他微怔,笑出來。「秀色指的該是女人才對吧?」

  「你沒看見電梯裡那個女的,恨不得把你吃下去的表情嗎?」

  「嘿,她起碼有五十歲了。」

  「好吧,你當她的主菜可能養分太高了,算開胃菜好了。」

  少安爆笑。

  引來一雙雙注目的眼光。但沒有人不滿,儘是羨慕和欣賞。

  其中一對剛進來坐下的東方老夫婦,微笑注視他倆。正是把金醫生奉為活命大恩人的老夫婦。不過這次老夫婦沒有過去打擾他們。

  「嗯,少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輪到孟廷試著自首告白。

  領班送香檳來。

  「金先生,請問現在開香檳,還是等一下?」

  孟廷在台北一場法國品酒會上見過這種香檳,價位驚人的高。

  「我不喝酒的。」她趕快告訴少安。

  「香檳很淡,不會醉人的。」他說。

  「不行,不行。」孟廷朝領班猛搖手。「少安,我真的不能喝酒,一滴都不行。我……我對酒精過敏。」

  這瓶香檳一開,她準要破產。大概要留下來洗一個月的盤子才回得了家。

  「既然如此。」少安向領班擺一下手。

  領班退下。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麼事?孟廷?」

  他既把她帶到這來,必定有備而來。

  他如此興致勃勃,要和她盡興的吃頓晚餐,甚至不惜開上好香檳。

  她開不了口了,不忍心在這個時候說些令他大失所望的話。

  可是此時不說,萬一他又有什麼驚人之舉……

  「我想告訴你,你不需要帶我到這麼昂貴的地方吃飯。我不是……我其寅是……」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已經結婚了吧?」

  「不不,沒有。我沒有結婚,我是……我……」

  「你訂婚了。」

  「哎,也沒有。我……」

  「你有要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此刻已是別人的丈夫了,正和他的千金小姐新婚妻子不知在何處度蜜月呢。

  奇怪,孟廷想,她居然沒有感覺。

  來到巴黎後,這是她第一次想到這件事。還不是她主動想起呢。

  呀,她沒事了。半點受傷的感覺都沒了。不氣不惱,不怨不憤了。

  少安卻誤解了她的沉默。

  「有男朋友也沒關係呀,」雖然他心裡怪不是味道的。「我們一起吃個飯而已,假如他誤會你,我出面向他解釋,絕不合影響你們的感情。」

  孟廷沒有完全聽他說話。她為自己這麼快走出情變的事件,高興得昏了頭。

  「香檳,開香檳。」她彈一下手指。

  領班立刻應聲而來。

  少安不解。「你不是對酒精過敏嗎?」

  「香檳很淡不是嗎?而且我要慶祝。值得慶祝。非慶祝不可。」

  少安不明白她為何事忽然要慶祝,但見她十分開懷,他也開心,理由不重要。

  於是,香檳開了。而且一瓶之後還不夠,又開了一瓶。

  孟廷痛快暢飲。

  她本來個性便開朗、幽默,酒過三巡之後,越發的妙語如珠,笑聲如串串風鈴響。

  少安見過各種女人,豪放型、熱情如火型、嬌嗲嗲型、故作少女狀型、潑悍型。就沒見過似孟廷這般。

  他無法將她定型。在他眼中,她無一不好,無一不教他傾心動情。

  他覺得他不僅僅為她著迷。他覺得他戀愛了。

  沒有男人用少安看她的眼光看她。那個她連他名字都想不起來的負心男人也不曾。

  她真是喝多了,孟廷想。

  她覺得少安的目光充滿令她怦然心勤的情意。

  心動。她怎麼會心動呢?她一個星期前才被拋棄,這麼快又為另一個男人動心,她豈不是也算用情不專了嗎?

  飯後,少安招來侍者結帳。

  「有人付過了,金先生。」領班說。

  「誰?」少安四下張望。

  「不是我。」孟廷說。

  「付帳的先生已經走了,他說祝你們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蜜月愉快,早生貴子?

  少安和孟廷直笑到飯店大門外,笑得兩人都彎了腰。

  「人家說夫妻有夫妻相的,我們倆像夫妻嗎?」孟廷端詳他的臉。

  少安卻不笑了。他捧住她的臉。

  「管他呢。沒有那個相,我們做也做給他更像一點。」

  她正想問他什麼意思,他的嘴唇已經印上她的。

  輕輕一吻,兩人都如觸電般退開。

  孟廷感覺臉頰火熱,她肯定那和先前喝的香檳無關。

  她或許喝多了,但她神智很清醒。

  唔,也許沒那麼清醒。她為什麼感覺好像在戀愛?

  「嗯,時間不早了。」她說。

  「我送你回去。」他說。

  她生氣了。他不該吻她的。他太冒失了。她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些隨隨便便的女人。

  「不,不要送。我沒醉,我知道怎麼回去。」

  「那……」他不敢堅持,雖然他不大放心。

  「是……」她摸摸嘴唇。「巴黎的關係。對不對?」她問,但其實是自言自語。

  「哎,浪漫之都嘛。」他澀澀道。

  她笑了。「謝謝你,少安。這是個美好的假期。謝謝你給我這麼個浪漫的夜晚。」

  最後一夜。啊。

  他苦笑。「不知是哪位仁人送給我們的。謝那位付帳的人吧。」

  「心意是你的。別忘了,心意才重要,其他次之。」

  少安深深為之動容。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孟廷?」

  「嗟,當然會。台北有多大?說不定哪天在馬路上就撞在一起。」

  她要和他握手道別,他衝動地擁抱她。

  「我才更要謝謝你,孟廷,我這一生未曾像這個星期這麼快樂過。」

  她回抱他一下,命令自己退開。

  「那麼,也許台北再見了。」

  「也許。」

  「晚安,少安。祝你回程順風。」

  「你也一樣,孟廷,順風平安。」

  片刻之後,兩個人各自頓足。

  「該死,忘了問她坐哪一班飛機!我可以坐同一班嘛!」

  「白癡,為什麼不問他坐幾點的飛機?可以同一班機回去的嘛!」

  ※※※※

  次日孟廷因為宿醉,睡過了頭,差點誤了班機。

  誰說香檳淡而不醉人?

  她急急忙忙趕到機場,最後一個上機。

  一上機就聽到同一個女人的聲音吵吵嚷嚷要換位子。這次她買到頭等艙座位了,旁座卻又是個男人,她拒絕和男人同座。

  「我劃座位時說得很清楚,我絕不和男人同座。」

  孟廷還沒有入座,不過她的鄰座,好巧不巧,也是同機來的同一位婦人。

  她頭痛得很,不想聽那個女人吵,又把位子讓給她,去坐她不肯坐的座位。

  「我希望你帶了「毒藥」。」她的鄰座說。

  孟廷一坐下就靠著椅背,閉目休息。聽到這聲音,她大張雙眼,轉過頭。

  「少安!」

  「你再晚來一步,我就要犯兇殺罪了。」

  他做個欲掐死那女人的手勢。

  他倆大笑。

  她宿醉忽然醒了,頭也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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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9:04
第五章

  「搞什麼你?」

  沈雁進門就看到孟廷沒精打彩的癱在沙發上。

  「玉體有恙乎?」沈雁摸摸她額頭。「比我的體溫還涼。」

  孟廷不動亦不作聲。

  「跑了什麼大新聞把你累成這樣?去了半條命似的。」

  沈雁把她的「要飯袋」拿進房間,走出來,孟廷仍是一動未動。

  她推孟廷一把。「喂,你還活著吧?」

  「唉。」

  「哎喲,這是幽魂的歎息嘛。咱們好朋友一場,我沈雁可沒對你不起的地方,你別找我麻煩,好生安息,趕明兒個我給你多燒些紙錢。」

  「唉。」

  「我說你醒醒好不好?你的失戀症發得也太慢了吧?」

  孟廷終於有了些許反應。

  她眨眨眼。「什麼失戀症?」

  「該要死不活的時候,你生龍活虎,大吃大喝,還跑去巴黎開開心心度假。回來以後,反而越來越像個半死人,垂頭喪氣的。」

  「唉。」

  「別歎啦,那個王二麻子說不定早忘了你孟某人了。你悲歎度日,和自己過不去,人家新婚燕爾,可樂得很呢。」

  孟廷瞪眼。「他也結婚啦?你怎麼知道?」

  沈雁回瞪她,但表情憂慮。「完了,完了。孟廷,你癡呆了是不是?傷心過度,變傻了是不是?」

  孟廷抓住她的手搖晃。「你說呀,你怎麼知道他結婚了?他娶了誰?你怎麼認識他?」

  「你告訴我的呀,孟廷。他不是親自送喜帖給你嗎?記不記得?」

  孟廷的眼睛又眨了眨。「唉,你說的不是他嘛,害我冒一身冷汗。」

  「你冒冷汗!我還打擺子呢。你在說誰啊?」

  「巴黎那個嘛。」

  「嗄?」沈雁大笑。「以為你發失戀症,搞了半天,你犯單戀哪。」

  「想不到單戀比失戀還難過呢。唉。」

  「有啥好難受的?想他,去找他呀。」

  「我不知道他在哪家醫院上班。」

  「打電話給他呀。你總有他的電話號碼吧?」

  「有是有,可是……他也可以打給我啊。」

  「你有給他你的電話號碼嗎,女企業大亨?」

  沈雁的揶揄提醒了她。

  回到台灣那天,在桃園中正機場出口,少安拉住她。

  「孟廷,我要再見你,可以嗎?」

  「可以呀,什麼時候?」

  「我……我們保持聯絡好不好?你也許又有一大堆會要開,不如你有空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們再約時間見面。」

  他不說,她都忘了她有多少會要開了。

  看,咬了自己的餌了吧?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記得打給我。」

  不是孟廷不給他她的電話號碼,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她根本沒有機會回話。

  「誰教你瞎掰呢?」沈雁說:「他一個打雜的清潔工,敢開口要求再見一位女大亨的面,不曉得用掉多少勇氣了,不趕快走,難道等著你回他:『對不起,我的電話號碼不方便留給你』?」

  「可是我答應了再和他見面呀。我是真心的嘛。」

  「那是你的想法,在他聽來,說不定當你說應酬話,敷衍他。畢竟你們身份懸殊。」

  「不要譏笑我啦,我本來一時賭氣嘛,誰曉得後來一而再的碰到他,而且……而且……」

  「而且再見生趣,三見生情,四見動了凡心。你恢復得太快了吧?」

  「告訴你,我想我壓根兒沒為你說的王二麻子變心另娶而傷心,我生氣他移情別戀不早告訴我是真的。」

  沈雁好氣且好笑。「我可為你打了好大的不平,還和阿威吵了一架。他罵我瞎湊熱鬧,還罵對了。」

  孟廷跳到沈雁坐的沙發來,挨著她,挽著她。

  「我知道你關心我,夠義氣,夠姊妹情,不過你聽我說,雁子。我經過巴黎這一行,思考了一下,才明白我不怪王二麻子。」

  「你的IQ零零蛋腦袋這回在這件事上,得出了什麼怪理論?」

  「不是理論,是個可悲的事實。」

  「那算了,我不要聽。」沈雁揮手。「排演了七、八個小時的大悲劇,三更半夜回到家,還要聽個可悲的事實,我明天還想快快樂樂的出門呢。」

  「不行,你一定要聽。」孟廷拽住她。「跟你和阿威也有關係的。」

  「那你說給阿威聽得了,他的消化力比我強。」

  「你愛不愛阿威呀?」

  沈雁坐定了看著她。「廢話。」

  「所以囉,好好聽著。我發現……」

  「阿威對我不忠?我拆掉他……」

  「不要打岔嘛。我發現我和王二麻子認識了七年,相處的時間,攏攏總總加起來,不到四年。後半段時間,太少在一起,因為太習慣對方,太將對方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反而演變成忘記了對方的存在……」

  「喂喂喂,你的話比我的台詞還複雜,簡單明白點好不好?」

  「總而言之,時間或許可以沖淡不快樂、痛苦、悲傷等等負面的情緒,但不能使兩個不花時間珍惜彼此所有的人,繼續保有珍貴的感情。」

  「換句話說,愛,就是和他在一起,常常讓他知道你愛他。」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卻也不完全對。」

  「不要模稜兩可行不行?累了一天一夜,我腦子不大管用了。」

  「當我和王二麻子很少再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分不開時,已逐漸由戀人變成朋友,最後甚至成了普通朋友,只是我沒有知覺到而已。」

  「你本來就十分後知後覺。」

  「起因在於,他埋怨我老是忙忙忙,做訪問比和他見面還重要,而我覺得兩個人感情已成熟,應該把心思放在為將來打算。」

  「這是我和阿威的對話嘛。」沈雁喃喃。「不過角色對換而已。」

  「培養感情的階段過了,該要付出些心思維護和珍惜,感情才能永恆持久。」

  「呀,阿威也這麼說!」

  「兩個人的關係,男女朋友或夫妻,不能寄望它自動成長。就像種花,需要常去澆水、呵護,它才會始終美好。」

  沈雁盯著她,忽然不認識她了似的。

  孟廷繼續說:「在我和王二麻子的交往過程中,我沒有做到這一點。我想的是,他應該瞭解我的想法,我們的想法應該一致。」

  停了停,她對沈雁笑笑。

  「但兩個人,有什麼應該不應該呢?家人的關係多親啊,不是照樣有時為了些小事誤解,溝通不良,吵到翻臉,對不對?」

  「孟廷,是不是阿威叫你來替他做說客啊?說詞也該創新一下嘛,一字不改。你去告訴他,效果不彰。」

  「阿威?我好久沒看到他了,他怎樣了?」

  「他沒怎樣。我們吵架了。」

  孟廷翻翻眼睛。「你才創新一下好不好?這句話我聽得都要得中耳炎了。」她站起來。

  沈雁拉住她。「去哪?」

  「咦?睡覺啊。」

  「嘿,把我的興致挑起來,你要睡覺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王二麻子相對論結論呢。」

  「誰是王二麻子?」

  她進房間去了。留下沈雁乾瞪眼。

  「死阿威,送花道歉求和這招都省了,居然找這個迷糊蟲來跟我打迷糊仗,看我不跟你算帳才怪。」

  ※※※

  「看來你的巴黎行收穫良多。」

  少安正坐在辦公室內對窗發呆,發得發悶。

  他懶洋洋地旋過旋轉椅,轉向康任君。

  「怎麼說?」

  「自你回來至今一個月了,沒見你拈花惹草,非常安分守己。只是,會不會是曇花一現?」

  「請坐。」少安向已自行坐下的任君咧咧嘴。

  「謝座。」

  「哪裡,謝你的美言。」

  「話說回來,你的安分,毋寧用死氣沉沉形容更適當。」

  「康兄近來讀了厚黑學吧?語中夾針帶刺。」

  「搔到癢處才見功力。」

  「哦,你的功力已臻上乘,小弟佩服。」

  「你連對話交鋒也有氣沒力,三言兩語便豎白旗,令人感到十分無趣。」

  少安靠向椅子。「唉。」

  「唉。」任君也歎一聲。「坦白說,你整天在花叢裡傳播花粉,我很擔心你一個不留神得個花粉熱。你動極思靜,一副垂危狀,看了又萬分不慣。」

  「實不相瞞,我得了相思病。」

  任君噗哧一笑,繼而笑得椅子震動。

  少安瞪眼,亦有些訕訕然。

  說真的,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會得此病。

  「對不起,你罹患絕症,我不該如此無狀,但是,哈哈哈,實在難以表示同情,哈哈哈。」

  「嘿嘿嘿。」少安乾笑兼澀笑。

  任君終於勉強止住笑,端詳著他。

  「嗯,印堂無光,眼神沉暗,臉孔扭曲。嘖嘖嘖,」任君大搖其頭。「恕在下『礙』莫能助。阻礙的礙。」

  少安挑起眉。「這個附加說明需要個附加說明。」

  「我乃腦科外科,非整容整型外科,故有所礙也。」

  少安再一聲長歎。「任君,我是真的有麻煩了。」

  任君和少安是醫學院同窗,相識多年,未曾見他如此眉頭深鎖,看來不是「如何擺脫某某女子」這類小事。

  「和女人可有關?」

  少安又一聲歎息。

  「那,對不起,清官難斷家務事,好友難管情事。」

  說到情,任君驀地瞭解了少安的愁煩。

  「哎喲,你戀愛啦?」

  「這又不是新名詞。」

  「抱歉,抱歉,該說你有了心上人了。這可夠新鮮了吧?」

  「等確定我也是她的心上人,再召開記者會和登報不遲。」

  任君驚詫不已。「稀奇,稀奇,你竟沒把握她是否鍾情於你?」

  「她是否還記得我都有問題呢。」少安的歎息一聲長似一聲。

  「呀,恭喜你,少安,你總算、終於、好不容易遇到真愛了。」

  「她不知道我是誰。」

  任君怔住。

  「她不認識金少安?」

  「她不知道金少安是金少安。」

  任君搖搖頭。「鬧了半天,你暗戀上一個女人了?更加的不可思議。」

  少安搖頭。「這麼說吧,她不知道金少安和金永銓及金超群的關係。」

  「你們在化裝舞會上認識的?」

  「唉,說來話長。」

  他還是很簡短的說完了。

  「現代乾隆下江南。」任君取笑道。

  「嗟,差多了,她不是李鳳姊那酒店泛泛女子。她是企業界女大亨。」

  「和金家的商業網比,恐怕還是小巫遇大巫吧?」

  「關鍵不在此。你忘了?她認識的金少安是……」

  「醫院雜工。」任君恍然。「繞了一大圈,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

  「我原本抱有一線希望,畢竟我們在巴黎玩得很開心,她沒有半點看不起雜工金少安。可是我等了一個月,盼了一個月,她始終沒有打電話給我。」

  「你不會打給她?」

  「她沒告訴我她的聯絡電話。」

  「哎,虧你還是『花魁』呢!她既然是企業界女大亨,不難打聽嘛。」

  「我不想打聽。她倘若不計彼此身份背景,有份真心真聲、她知道如何和我聯絡。不打來,表示轉身已將我這個小人物遺忘。我就算打聽到她的電話號碼,打去找她,豈不是自討沒趣?」

  言之有理。

  「不是我落井下石,少安。自私嘛,人性的本性之一。在巴黎,結伴遊山玩水,不必有顧忌。回到這兒,她有她的身份地位,走到哪都會有熟人,自然行為要謹慎收斂,和一個雜工繼續交往,恐怕對她來說,要遭人非議,自然要避免。」

  「這麼說,」少安苦笑,「是我自種的因,自嘗惡果。」

  「惡果倒未必,你不是令大家刮目相看了嗎?」

  「大家?」

  「你自去觀察,再思考一遍前因後果,就明白了。我看病人去了。」

  少安向來我行我素。他玩歸玩,花心歸花心,從不耽誤正事,而且工作之外,是他的私生活,干旁人何事?

  幾天之後,他發現他錯了。

  假如他只是個一般醫生,倒罷了。

  他不是。他是醫院創辦人的獨孫,是金氏企業總裁的獨子,這使得他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便一言一行皆受人注目和注意。

  原來醫院上下,便是任君口中的「大家」,都對他的言行比他對自己還要瞭如指掌。

  當他隔牆豎起耳朵開始留心,方察知這麼多人「關心」他。

  「你看金大少是真的收了心,還是玩累了,停停歇口氣?」

  另一人吃吃笑。「收心?收性才對。當然要歇一歇,養精蓄銳。不然像那個有名的武打明星,在床上一口氣換不過來,嗚呼哀哉,金家兩老靠誰去?」

  還有人說——

  「喂,金大少好像真的改頭換面了哩。出國回來,除了手術室、病房,便待在辦公室,都不和護士或女醫生打情罵俏了。」

  「你沒聽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看哪,搞不好在巴黎染上了AIDS,玩不起來囉。」

  「什麼?金大少是同性戀哪?」

  「AIDS可以經由很多方式傳染的,真沒知識,你回去重修吧你。」

  廁所裡也有人交頭接耳。

  「告訴你,天要塌下來了。」

  「你指的若是咱們金大班,放心,狗改不了吃屎。他會從良,我的頭切下來給你當椅子。」

  「你留著自個享用吧。男人哪個不好色?你我亦不能免俗。」

  「好色和浸淫有差別的。金大班哪,堪稱兩者之霸。他是浸淫於色。」

  「人家浸得起,也有人樂意和他浸。你何必吃不起葡萄說葡萄酸?再說,你呀,半斤八兩啦。」

  「笑話,只有他們有錢有勢的人風流得嗎?告訴你,他比我強的,也只是他的醫術和家世背景而已。」

  「這兩項便足夠強遇你一輩子了。」

  「又如何?道德操守,他和我不相上下。他未見得高級到哪去。」

  「金大班」或「金大少」也不是全無是處的。

  例如——

  「金大少變得好沒趣。」

  「對啊,以前他再忙再累,經過護理站,總會停下來,開開玩笑,說說笑話。最近怎麼搞的?叫他,他也好像聽不見。」

  「沒有他的笑聲,覺得怪怪的。」

  「你是喜歡他吃你豆腐吧?嘻嘻。」

  「去你的,他每次捏捏你的臉,你就樂上一整天,好像他相中你當未來的院長夫人了。」

  「唉,有幻想總比沒希望好。」

  或者——

  「你有沒有發現大班變了?」

  「牆角的蜘蛛都發現了。」

  「變得一點也不好玩。」

  「對啊,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吔,好好一個整天笑容滿面、到處逗人開心的人,出國一趟回來,受了什麼打擊似的,一下子變了個人。」

  「不過他這樣感覺比較成熟、穩重,很有魅力。」

  「他本來就魅力十足了。人又好。上次我爸爸住院,他不但親自操刀,而且一天去探望我爸爸好幾次。我爸直問我,那個禮貌周到的英俊醫生是不是在追求我,所以猛在他面前表現。」

  「你和他約會過嗎?」

  「沒有啦,在一個咖啡屋碰到過一次,一起喝了杯咖啡,被院裡不曉得誰看見,傳得難聽得要命。」

  「你不要說是我說的。是七樓的護理長田鈴說的,她氣得要死,說你明知大班和她要好,故意勾引他,從中破壞。」

  「其實我知道是她,不想提她的名字而已。她不曉得每個人都知道是她纏著大班自作多情,大班不過喜歡和護士們開開玩笑,她卻當人家對她情有獨鍾。」

  「這倒是真的。大班有時也會嘻嘻哈哈問我下班有沒有空,要不要去看電影。他那天明明排了有刀要開。這種玩笑,不是只有大班,好多醫生都這麼和護士鬧著玩的嘛。」

  「就是啊。每天不是面對奄奄一息的病人,就是血淋淋的傷患,還得應付不講理的病人家屬亂發脾氣,聽一大堆抱怨,一個不留神,就被批評是晚娘面孔,誰瞭解我們的苦處啊?」

  「所以大班走遇時,拍拍我的眉,說聲:『辛苦啦,小甜甜。』再辛苦也值得。就有好事的人繞舌說:『看她那德行,好像大班真的舔了她,真覺得她有多麼甜似的。』」

  「別理那些是非嘴。」

  真是的。

  康任君真討厭,偏偏提醒他來聽這些是非聲音。

  少安的確大部分時候僅僅和護士們逗趣,只因他是「金大少」,又花名在外,竟令她們遭同事議論。

  他哪有那麼飢不擇食?認識田鈴和芳華時,他根本不知道她們就在「長青」醫院工作。後來曉得是同事,他馬上和她們劃清界限。

  少安很意外有人拿他的風流做「榜樣」。

  財與勢不能和他看齊,便選擇較方便易行的?真好笑。

  風流有啥好玩?他已筋疲力盡。

  而竟有人在四周等著看他下一步如何玩法。

  有些人是沒有權利自掃門前雪的。

  有種人天生要肩擔些旁人不必負的責任。

  他們以為做金永銓的孫子、金超群的兒子很容易嗎?嘿,叫他們來做做看。

  「金醫生,掃瞄室的機器故障了,打電話都沒人來修。」

  「去叫王醫生去。」

  報告的人一頭霧水的去了。

  過了一會兒,王醫生一頭霧水的來了。

  「金醫生,我不會修機器,我是醫生,又不是機工或技師。」他抗議道。

  少安看報告的人一眼。

  「我是機工嗎?」

  「呃……不是。」

  「那我是技師?」

  「也不是。」

  「那麼機器故障,找我幹嘛?」

  「因為……以前找不到技工,都是請你去,你一修就修好了。」

  少安轉向王醫生。

  「你是醫生,我也是吧?」

  「是。」

  「我能做的,你也能。」

  「啊?」

  「金大班今天公休,你代班。去吧。」

  王醫生面紅耳赤,囁嚅半天,說不出話。

  少安點到為止,歎著氣站起來。

  「好吧,好吧,幾號機器故障?想偷個懶都不行。」

  出辦公室前,他拍拍王醫生的肩膀。

  「還是你命好,只管當你的醫生,醫院反正不是你家的,出不出狀況,不關你的事。」

  過了兩天,他走過某護理站,倒回來,向一位護士勾勾手指,要她靠近來說話。

  「你工作非常勤奮認真,我一直在留意你。」

  護士興奮得眼發亮,臉緋紅,「真的?」

  「真的。我準備向院長提報你的考績,哪一天我一口氣換不過來,嗚呼哀哉了,金家兩老煩你多照顧。」

  她呆住,臉上的紅暈變充血。「啊?」

  「關於那個有名的武打明星如何在床上換不過氣,以及壯年早逝,我看到的都是雜誌傳聞。你似乎知道詳細過程,能不能指導一二。也許我得個警戒,小心些,或可保住我的小命。」

  「我……這……我不……」

  另外一個護士頭低低的,本來還在偷聽,這時假裝忙得不可開交,猛翻病人病歷表。

  少安笑著對她說:「你下次有問題直接來間我。哪,我這就回答你幾天前的疑問。我實在玩累了,請大家告訴大家。」

  他旨在制止無聊的閒話,因此不改他平時的玩笑作風,點上幾句便走開。

  其餘日常行事,一切照舊,除了他決定正正當當,不再荒擲浪費時間於無意義的約會上,卻被週遭人看做不正常。

  做人真難。做得正與不正,全不由自己作主,裁判多得很,就是輪不到自己。

  少安好想念和孟廷在巴黎的那一個星期。

  呵,那才是曇花一現的美夢呢,只能留做一個甜蜜的回憶了。

  他又歎一口氣,走到停車場他的蘋果綠美洲豹旁邊,拿出鑰匙開車門。

  忽然有個倩影吸引住他。

  一個正要跑遇馬路的女人。穿著條紋套裝,提著公事包,高跟鞋一點也不阻礙她跑的速度。

  少安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曇花又開了。

  「孟廷!孟廷!」他揮著手大叫。

  她停住了,回頭,找到聲音來源,看到了他。

  那一刻,他的呼吸停了。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然後,一朵驚喜的笑容大大在她嘴邊綻開。

  「少安?少安!」

  她跑向他。

  他跑向她。

  兩個人開心的、忘情的擁抱。

  「少安,老天,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呢。」

  「我以為我在作夢,但是我想,沒有人能有如此一雙長跑健將似的腿,除了孟廷。」她哈哈笑。

  「你剛下班嗎?嘩,看看你,這麼帥,你穿西裝、打領帶上班啊?」

  「呃,這……這是制服。」

  「制服?哇,你們醫院的制服真考究。」

  「我們院長很注重門面,即使雜工,也不容許邋邋遢遢。」

  「你有車子啊?」這個停車場是「長青」醫生們的專用停車場,場上的車無一不身價非凡。

  「呃,我……」

  「你的車在哪?」

  「我哪開得起這些名貴的車?我是……」

  少安正解釋得滿頭大汗,忽然有人大喊——

  「金醫生!金醫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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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1:59:33
第六章

  「金醫生,你忘了在這個報表上簽字了,我今晚要交給大夜班的。」

  少安趕快走向朝他跑來的實習醫生,草草在報表上簽名。

  「謝謝你,小白。沒別的事了吧?」

  小白瞄瞄孟廷。

  「金醫生,新馬子啊?很正點哦,好漂亮性感的一雙腿。」

  「去,去,別在這礙事。」

  少安趕回孟廷這邊。

  她滿眼、滿臉的疑惑。

  「他們有時喜歡這樣開我玩笑,故意這樣叫我來糗我。記得嗎?那個和我同名同姓……」

  「哦!對,而且和你長得很像的金醫生。」

  「對了,對了,就是他。對,我就是來幫他看看他的車有沒有鎖好。」

  少安說著走回他的車子。

  「看,他果然又忘了,還在辦公室到處找鑰匙。」

  他拔下車門上的鑰匙,晃給孟廷看。

  「進口跑車吔,多危險呀,這個金醫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吧?」孟廷咋舌。

  「沒辦法,他太忙了,金牌醫生嘛,病人都排隊指名要他。」

  「原來如此。」孟廷對他笑。「真的好高興見到你,少安。」

  「我更高興你真的高興看到我。」

  「什麼?」

  「沒什麼。我太高興了,語無倫次。你為什麼沒打電話給我呢?我當你把我忘了。」

  「忘記你?怎麼會呢?我才一直奇怪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呢。」

  「你沒告訴我你的電話號碼呀。」

  「我後來也想起來了。我回來後就一直很忙,又以為我給過你電話號碼,你既然沒打,我想……」她不好意思的聳聳肩。

  「我請你吃晚飯,慶祝我們重逢和誤會冰釋。」

  「好……哦,不行。」她懊惱的呻吟。

  「你有約會?」

  「不是的,是和人約了要為她寫一篇專訪。」

  「你寫專訪?你兼差當記者啊?」

  「不不不,不是。」孟廷差點咬住舌頭,「我也語無倫次起來了。是有人要為我的公司做專訪。」

  「那應該記者去訪問你才對,怎地你親自來了?本末倒置了嘛。」

  「呃,這個……我剛好來到附近,順道去一位朋友介紹的造型師那。我們本來就約了今晚吃飯,順便討論些事情,我來,她便不必老遠再去我那,多繞一個圈。彼此都節省些時間。」

  「嗯,時間對生意人來說,分秒都是金錢。你好細心,又周到、體貼入微。」

  孟廷難為情且羞愧得滿面通紅。

  「那麼你今晚很忙了。」他頗失望。

  「是啊。」她也很失望。

  她恨不得去和受訪者改期,但這篇專訪很重要,受訪者確實是位造型師,名氣很大,很不好約。

  這次巧遇太不巧了。

  「明天晚上呢?你有沒有空?」他期望地問。

  「有。明天可以。」她迫不及待地回答。

  「幾點?」

  「你說。」

  「越早越好。」

  「嗄,總不能早上六點吃晚飯吧?」

  「有何不可?吃到晚上六點。」

  他們一起笑著。

  「好,那就六點。我去哪接你?」

  孟廷和沈雁合租的是頂樓加蓋,不過那是棟外觀很新、設計頗現代化的大廈。

  讓他到樓下接她應該沒關係。

  她把住址寫給他。

  「別忘了寫你的電話號碼。」少安提醒她。

  她有些猶豫,不過還是寫了。

  進了對街大樓,上樓前,孟廷突然想到一件事。

  家裡答錄機裡是沈雁的聲音,而且她說的是——

  「江山美人和絕代佳人都接客去也,歡迎留話,但請勿鬼吼鬼叫,機器也需要溫柔對待。」

  因為有些人打來,說句,「我討厭和機器講話。」便啪地掛斷。

  有的人對著答錄機哇啦哇啦的吼:「喂,在不在呀?趕快接電話!喂!喂!討厭,老是答錄機,煩死人了。」

  未了,凶巴巴地命令道:「回來趕快給我回電話!」

  有時不甘心地再補上一句,「我討厭這個笨機器!打電話給我,聽見沒有?」

  既不說找誰,亦不留下大名,彷彿是自覺聲音夠洪亮,聽者理當一聽就明白。

  沈雁本來說的是——「沒人在家,不耐煩者免開尊口,否則關機,教你打死找不到人。」

  盂廷覺得火藥味太重,勸她改掉。

  她打電話到劇場找沈雁。

  「咦,你真準,我們剛剛下來休息。告訴你哦……」

  「雁子,我在趕時間。你能不能打電話回去,改一下答錄機的內容?」

  「又幹嘛了?我已經很溫和、很客氣了。」

  「不是啦。我碰到他了,他可能會打電話給我,我跟他說過我一個人住。我……」

  「等一下,等一下,慢一點。他呀他的,哪一個他啊?」

  「哎呀,巴黎那個嘛。」

  「那個巴黎呀,你碰到他了?哇!這次你給他電話號碼啦。」

  「對。我明晚要和他吃飯。」

  沈雁吹個響亮的口哨為她高興。

  孟廷也樂呵呵。「拜託,你改一改答錄機內容好不好?現在,馬上。」

  「要改也應該你改,用你的聲音才對呀。」

  「我不會呀。」

  「我教你嘛。你先撥……」

  ※※※

  當天晚上孟廷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答錄機聽留言。

  通常她很少碰這部機器,裡面的留言十之八九都是找沈雁。

  前面六、七個留言仍是沈雁的,其中四次是阿威。

  孟廷失望的要走開,少安的聲音忽然柔和地一下子充滿了整個房間。

  「孟廷,你的錄音聲音好柔,很好聽。我是少安,只是想確定你沒有給我消防隊的電話號碼,及提醒你,明晚六點,不要忘了。我會準時到。祝你今晚有個好夢。」

  好半天,她的嘴都合不攏,心頭甜得像有人往那兒倒了一加侖蜜。

  她拿起話筒,撥少安的號碼。

  十點半。會不會太晚了?

  放下。拿起。放下。

  還是撥了。

  響三聲,他沒接,就掛斷。

  她告訴自己。

  一聲沒響完,他就接了。

  「孟廷。」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就是知道是你。不,我不知道。我希望你會打。」

  「我真的打了。」

  「我好高興你真的打了。」孟廷忽然有些害怕。

  她和王二麻子不是也曾有過類似的對話嗎?

  情曾經再濃,也會淡,也會變。

  咦?怎會叫起那個人王二麻子的?

  她笑起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

  「哦,沒有。我笑自己傻氣,也不管會不會吵醒你。」

  「你沒有吵到我,我還沒睡•我喜歡你的傻氣,隨時發揮,我不介意。」

  她的眼中一片迷濛。

  「孟廷?」

  「你說的話也很傻氣。」

  「太好了,我們是天作之合。」

  她要哭了。

  「我只是要告訴你,明晚我會準時準備好等你。也祝你有個好夢。」

  「我可能會興奮過度,睡不著。」

  她可能也會。

  她甜甜蜜蜜地掛斷電話,然後坐下來哭。

  「幹嘛,幹嘛,幹嘛?」

  沈雁從她的「要飯袋」抓出手帕給她。

  「嘩,都是汗臭味!」

  孟廷還給她,拉自己的衣袖來擦眼淚。

  「嗟,你用的可能是未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香帕呢,嫌我的汗臭。」

  沈雁盯著她。

  「吹啦?」

  「吹什麼?」

  「你和巴黎的約會呀。」

  「他叫金少安啦。沒有。他明晚六點來接我。」

  「呼。」沈雁吐一口氣,在地板上坐下。「沒吹,你製造哪門子人造雨?嫌我膽子太大,把我嚇小一點是不是?」

  「我害怕嘛。」

  「怕?」沈雁打量她。「怕他是第二個王二麻子嗎?」

  孟廷噗哧一笑。「王二麻子是誰先開始說的?」

  「不是你就是我。叫他王二麻子還算客氣呢。他娶的女人就叫麻婆。哎呀,麻婆,好妙呀!我真佩服我的機智和高度幽默。」

  「去你的,什麼麻婆。」

  兩個女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滾。

  過後,並躺著,看著天花板。

  「孟子,有時候我會想……」

  「叫你不要叫『孟子』嘛,有辱先聖。」

  「辱什麼辱呀,他是男孟子,你是女孟子,一古一今,八竿子打不著。哎,我說到哪了?都是你,亂打岔。」

  「有時候你會想……想什麼?」

  「哦,對了。想啊,交什麼男朋友,談什麼戀愛呢?順順利利,風平浪靜,便皆大歡喜,幸福快樂。可是,有幾對男女能從頭到尾不生半點波瀾?」

  「死水才平靜無波。所有情愛故事裡的情節,都因為有轟轟烈烈的高潮起伏,才得以刻骨銘心嘛。」

  「愛就愛,為什麼一定要有失望、痛苦?折磨人,不愛也罷。」

  「和你演舞台劇,和那些演員演電影、演電視劇一樣羅。平平順順,淡淡如水,誰要看?演也演得沒趣。」

  「所以,明知愛情是個深不見底的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跳。」

  「不跳哪知深淺?」

  「或冷暖?」

  「或苦甜?」

  「或悲喜?」

  兩個好朋友轉頭相視而笑。

  「說不定有人就在井底看到圓月。」

  「當心狼人。」

  「啊——嗚——」

  「哈哈哈。」

  「不怕了吧?」

  「還是有一點。」

  孟廷聳聳肩,跳起來,伸手拉起沈雁。

  「也許只是我想得太多,或者我和金少安之間不會產生火花。管他呢,順其自然好了。」

  「你對他說實話沒有?」

  「還沒有吔,沒機會。」

  「那這個雜工小子真的勇氣可嘉,不過,小心哦,他說不定把你當金交椅。」

  孟廷沒想到這點。

  「不會吧?他不像那種人。」

  「王二麻子一臉忠厚,像個會見利變心的混蛋嗎?」

  「他說不定是真心愛上那個千金小姐呢。不要把他想得太勢利。」

  「是哦,你和千金麻婆身份地位互換,你看他會選誰。」

  「哎,他已經做了選擇了,木已成舟,難道你還要拿來劈開當柴燒?」

  「製造空氣污染啊?」

  兩人笑彎了腰。

  「行了,行了,口下留點德,饒遇他。為了個麻子,損了我千年修為,不值得。」

  孟廷搖頭。「不曉得阿威如何消受得了你。」

  「他前世沒好好修德,今世遇上我這惡婆娘,只有認命。」

  電話鈴響,沈雁瞄瞄孟廷。

  「一定是你那個巴黎睡不著。去接吧,我洗澡去。他若聽到水聲,就說屋子漏水,把你的床淋濕了,你正需要個過夜的地方。他要是聽不懂這麼明白的暗示,表示他太遜了。」

  孟廷笑著打她一下,等她進浴室,接起電話。

  「雁,你氣夠了沒有?不要再使性子了好不好?我這幾天都沒心思做事,還好孟廷處處幫我COVER。雁,我是真的很愛你,那個女的和孟廷一樣,只是我的同事嘛。她說話本來就嗲聲嗲氣,不信你問孟廷。」

  孟廷知道凌志威說的是誰。

  「你這麼不信任我,多傷我的心你知道嗎?你再要繼續生氣,這便是我最後一次打電話給你。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多麼愛你嗎?」

  「我明白沒有用啊。」

  「……你……孟廷?」

  「是我啊。」

  「是你接的電話?」

  「從頭到尾。不過你可能還沒說完。」

  凌志威大聲呻吟。「雁子還沒回來?」

  孟廷一笑。「回來啦。屋子漏水,把她的床淋濕了,她正需要個過夜的地方。」

  「漏水?怎麼會呢?又沒下雨。」

  「我知道沒下雨,是她叫我這麼跟你說的嘛。還說這麼明白的暗示,你應該懂的。」

  「啊……哦……噢……喔……」

  「明白啦?等一下啊,我叫她來聽。」

  孟廷走到浴室外面,敲敲門。

  沈雁探出頭來,對她眨眼睛。

  「他懂了沒?你是不是要出去?」

  「我照你的話說了,他哦噢喔了半天,似乎是懂了,不過他堅持和你說話。」

  「嗄?你告訴他是我說的啊?哎呀,你太驢了吧你。」

  「快點,快點,他在等著。」

  「我真受不了你吔。好,我來聽聽他要跟我說什麼。」

  沈雁拿毛巾圍身體,孟廷已跑進自己房間。

  不消片刻,便聽得沈雁好氣又好笑地大叫——

  「孟廷!你給我出來!」

  「我睡了。」

  「出來!」

  「睡熟了,開始作夢了。」

  她再叫,孟廷蒙在被子底下不理她。

  過了一會兒,她真的睡著了。

  ※※※


第二天是孟廷這一生過得最漫長的一天,時針、分針、秒針,走得比蝸牛還慢。

  她不知問了多少次——「辦公室的鍾是不是慢了?」

  也不知拿下她的表搖了多少次,以為它停擺了。

  但到了五點,時間又過得飛快,她幾乎來不及準備好。

  她還特別請了兩個小時假,提早回家。

  女人打扮起來,果然費時又費功夫。

  好像她出生至今,今晚才開始做女人。

  翠綠絲套裝,配沈雁借她的道具首飾:可亂真的翡翠鑲鑽耳環,翠玉墜項鏈。照沈雁教的方法,用一支特別髮梳把頭髮綰成一個浪漫典雅的法國髻,露出她優雅的頸項。

  會不會太老氣?太華貴?

  會也來不及改了。她也不曉得怎麼改。

  穿扮花了一二個小時,改裝大概要用掉三年,算了。

  可不能讓少安找上樓來。

  差五分六點,孟廷以火箭發射的速度趕到大廈正門口。

  少安正好走下車。

  一輛油漆斑駁,擋泥板凹進一塊,車門把生銹,雨刷少了一支,車身彷彿被人用耙子使勁刮過,看起來隨時會解體,老得不能再老,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老爺小貨車。

  孟廷呆住了。

  我的媽呀!

  少安看到這部車時,反應相同。

  他向醫院裡一名真正的雜工借的。

  還付了五百塊「租」車費。

  另外五百,租他身上這套雜工阿本所擁有的一千零一套西裝。

  阿本還寶貝兮兮地拍著西裝上的縐褶。

  「拜託小心點,不要弄縐,不要滴到醬油啊,金醫生。這可是我阿公的阿公留下來的,故宮博物館的館長出一千萬向我買,我都捨不得賣哩。」

  那條像抹布的領帶,歷史更悠久,扯到宋朝去了。租金——

  「自己人,你做人不錯啦,算五百就好。」

  「這也要五百?」

  「嘿,你看,金醫生,你看。領帶上面這個印子,是宋太祖吃麻油雞擦嘴留下的印子哩。」

  少安大可去買套廉價西裝,他不過想製造個更真實些的效果。

  於是便是這麼個令人啼笑皆非的結果。

  宋太祖吃麻油雞,拿領帶擦嘴?

  慈禧太后還穿燕尾服上朝聽政呢!

  什麼跟什麼呀。

  都怪他自己。

  下午他才去找阿本。

  「阿本,你有部車對不對?」

  「對啊。」

  「晚上可不可以借我用用?」

  阿本張大眼睛。「金醫生,你要向我借車?真的假的,有影嘸?」

  「真的,我有特別的用途。算我租好了,我付你租金。」

  「啊哈,我的車專門做特別用途,向我租,你就找對人啦。」

  那時少安沒想到他說「特別用途」,不是誇張的玩笑話。

  「你有西裝吧?有一次尾牙,我好像看你穿過。我們身高差不多,我應該可以穿。」

  他可沒想到那套西裝自尾牙之後就沒洗過。

  壞就壞在他以為一切安排妥當,等到下班才和阿本回去,那時要做其他補救、改裝,已來不及了。

  他脫下他的名牌西裝放在阿本那,做「抵押」,然後穿上這身「味道十足」的舊西裝,開著原來阿本有時用來載貨的小貨車,便來接孟廷。

  而見到明艷照人、高雅的孟廷,他直想狠狠踢自己一腳。

  孟廷正考慮要不要對他說,她上去換身簡單、平實些的衣服。

  他走到她面前,向她欠欠身。

  「希望你不介意我開這麼『豪華』的車來接你,時間倉卒,我來不及為它的虛有其表做適當的掩飾。」

  孟廷本擔心她的穿扮令他尷尬難堪,十分懊悔她太刻意打扮。

  她才是虛有其表呢。

  她笑。「你的車和你一樣特別,少安。」

  倘若她的美令他心動,她的溫柔和虛懷若谷,簡直令他要俯於她裙下。

  「孟廷,你才是特別的。」他聲音沙啞,伸出手,「我們走吧。」

  她挽著他,讓他送她上客座。

  車內瀰漫著……雜味。

  「什麼味道?」

  少安連關了好幾次,總算拉緊了車門。

  「我有時早上去果菜市場或魚市場載貨,兼差。」

  這是阿本的回答。

  阿本還有一句——「放心啦,我運送的果菜和魚蝦都很新鮮。」

  孟廷好不心酸。

  「你還兼差送貨啊?」

  「偶爾,偶爾。」他含糊答。

  「很辛苦吧?」

  「哦,我習慣了,還好。」

  轉了半天點火器,轉得少安滿頭大汗,總算引擎不耐煩地怒吼一聲,發動了。

  孟廷幾乎想建議開她的車。

  雖然她開的不過是國產福特,但她怕傷了少安的自尊心,只好忍著車內教人作嘔的氣味。

  少安的胃早已倒了過來。

  「對不起,我常常洗車的,可是這些味道不知怎地洗不掉。」

  「不要緊,不要緊,真的。你如此勤苦,令人敬佩。」

  「你這麼說,教我感到汗顏。」是他的真心話。

  車子行進間,噪音不絕,搖搖晃晃,似乎零件每個部分都在互相擦撞,隨時會化整為零。

  孟廷面露微笑,沒有抱怨,沒有不滿,泰然愉快,彷彿她坐在一艘豪華平穩的遊艇上。

  愧疚像只娛蚣在少安體內爬。他真想當下就坦承所有謊言,向她求婚。

  沈雁說得對,少安是個勇氣十足的男人。

  另一件事,沈雁忖測錯了。

  少安並非軟骨頭,把她當金交椅。他若欲打動她芳心,應是極力表現好的一面,不是如此毫無矯飾。

  世上恐怕只有金少安開這種車來追求女人。假如他有意追求她。

  「這部車參加遇龜兔賽跑,輸了。」他自嘲的說,表達他對車子漫步太空似的速度的無奈。

  孟廷咯笑。「還好,今晚沒有賽程,我不趕時間。你有急事嗎?」

  「我怕我們到時,餐廳打烊了。」

  「唔,說不定我們當真早上六點才到,趕上早餐,便如你說的,吃到晚上六點。」

  少安克制不住了。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孟廷?我知道『味道』不對,但是我現在很想對你說一句話。」

  他無比溫柔的音調令她心跳如飛。

  「我暫時停止呼吸好了。你說吧。」

  他先轉臉投給她深情的一眼。

  「我愛上你了,孟廷。」

  她真的屏住了呼吸。

  「其實順序不大對,我應該先告訴你另一件事。或者我不該說的,我……」

  「不不不,你該說。你說得很好,順序也對,倒過來,就變成『了你上愛我』,反而不通順。」她急急說。

  他怔了怔,爆笑。

  她嬌羞得臉龐赧紅。

  「你笑我,我太不知害臊了。」

  他搖頭,吻她的手背,吻她的手心,勾住她柔軟纖細的蔥指。

  「我愛你,孟廷。和你在一起,我好快樂,好像我擁有全世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也一樣,少安。可是……」

  「可是?」

  「好像太快了,不真實。」

  「不……真實?」他心虛起來。

  「我是說……」她也是。

  感情怎能建立在謊言上呢?

  「你對我還不瞭解,少安。我是……我不是……」

  「咦?有警察跟著我們。」

  她也聽到警察吹哨子的聲音了。

  警察的摩托車騎到少安駕駛門旁,做手勢要他靠邊停。

  停好之後,他搖下車窗,等警察走過來。

  「警察先生,我沒有超速呀。」

  「我知道。你的駕照和行照能不能給我看看?」

  「當然。」

  少安在西裝和褲子口袋摸索。

  糟了,駕照在他皮夾裡,皮夾在他脫下來的西裝褲後袋。

  行照……行照在哪?

  「我有闖紅燈還是其他違規嗎,警察先生?」他邊在車子幾個夾櫃找行照,邊問。

  「沒有。但是你的車後燈不亮,車牌快掉下來了,一路在地上刮,你沒聽見聲音嗎?」

  「我去看看。」孟廷開門下車。

  她繞遇車尾,在車子後面向警察輕輕吹聲口哨,待他轉頭看她,她朝他勾勾手。

  他奇怪地走過去。

  「老沈,我們要去做特別採訪啦,拜託拜託,趕時間,行個方便。」

  警察認出她的聲音,仔細打量眼前這位美女。

  「喲,是孟小姐呀,打扮得像電影明星,我差點認不出來了。幹嘛?訪問誰這麼隆重?可是怎麼開這麼一部破車呢?」

  「我的車拋錨,路上臨時向人借的,趕時間嘛,沒辦法。」

  「你認識車主嗎?」

  「認識,認識,很熟。」

  「那好,你叫車主趕快把後車燈修好,車牌這樣吊著不行,先拆下來好了,記得要安裝回去啊。」

  「沒問題。我們可以走了吧?」

  「可以,可以。」

  警察騎上摩托車離開前,還回頭向回到車上的孟廷微笑、揮揮手。

  少安還找不到行照,急得揮汗如雨,見狀不禁一陣呆愕。

  「你認識這個警察?」

  孟廷淡淡一笑。「以前幫過他一點忙,我早忘了,他卻記得我。沒事了,我們可以走了。」

  車子卻無論如何發不動了。

  少安被這部破車整得十分難堪,西裝也脫了,領帶也解了下來——說真的,他暗暗謝天謝地,它們令他難受極了。

  西裝還是小了半號,氣味就不用提了。

  「我們坐計程車去餐廳吧。」少安拿西裝抹了抹汗,教霉味嗆了一下。

  唉,他這副模樣成何體統?進餐廳不給人當叫化子才怪。

  「前面巷子裡有家麵食店,賣的魷魚羹很有名的,我看我們走幾步,去那兒吃,怎麼樣?」孟廷說。

  他很意外她竟知道這樣的小吃店。

  小小不到三坪的店面,在一條不為人注意的窄巷內。店裡很乾淨,一個年輕男人在攤車前忙著煮食。

  三張桌子,十二張椅子,座無虛席。

  「哎,小姐,好久沒來了。」男人熱誠的向孟廷招呼,對少安點著頭。「歡迎,歡迎。」

  一桌客人正好起來買單走了。

  男人趕快過來收拾桌面,讓少安和孟廷坐。

  她艷光四射,他狼狽萬分,相對而坐,她仍然笑靨嫣然。

  少安本來一肚子火,面子盡失,以為會食不下嚥,孟廷的自然如春風,化解了他所有的窘迫難堪。

  各人一碗魷魚羹米粉,兩三樣小菜,竟吃得勝過滿漢全席。

  少安還忘了皮夾,身無分文,便由孟廷付帳。

  「下次我補請。」

  要送她回家時,車子卻又發動了。

  「補什麼?我很願意下次再和你吃飯。」

  一定要補。

  補回他今晚因刻意做作以求符合他「身份」,反而弄巧成拙造成的缺憾。

  「但是不要去餐廳。」

  孟廷不願他辛苦賺來的錢拿來請她去昂貴的餐廳。而每次出去都是她付帳,恐怕他會不肯的。

  少安以為她要邀他到她的住所,兀自欣喜。

  不料她說:「下次我們去你家,我來下廚。」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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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2:00:07
第七章

  是誰說,機會稍縱即逝?

  少安向自己發誓,坦承的話到了舌尖,真的,真的,不知為何,就是吐不出來。

  於是又一個機會錯過。

  接著,便告訴自己:下次。下次我一定把握適當時間,向她坦白。

  「金醫生,你的西裝你穿回去了,那我的呢?」阿本來他辦公室找他。

  他那天晚上回去,阿本不在,門戶大開。

  不過他那矮矮的違章建築裡也沒啥可偷的。

  「你的西裝和領帶統統送洗了。」

  「哎呀,會把骨董的古味都洗掉了啊!」

  少安把洗衣單據給他。

  「哪,就在你家附近那家洗衣店,錢我付過了。洗衣店老闆,看起來三十多歲,他認得西裝哩,說和它的主人很熟。真不簡單,一年送洗一次的西裝。他記性挺好的。」

  阿本臉紅得燒上耳根。

  「洗衣店老闆的哥哥是做西服的,他剛好也在那。他說既然我是你的朋友,我若去做西裝,他算我六折呢,是他開幕大特價時的折扣。我還沾了你的光。」

  阿本搔著頭傻笑。「歹勢啦,你的五百塊,我還你一半好了。」

  「我付了三個五百塊哪。不過沒關係,說好了是租金嘛。哦,還有,你的車在修車廠。修好它的修車費,足夠再買一部二手小貨車了,比你現在那部性能要好得多。」

  阿本仍是搔頭,紅著臉嘿嘿笑。

  「我沒錢買車啦,它破是破,是人家不要了,免費給我用的,載貨而已嘛,四個輪子可以跑就好。」

  「很多零件都有毛病,載貨也很危險。車子牌照也過期很久了。你運氣好,沒碰上警察過,我運氣就沒這麼好了。」

  「啊?」

  「放心,沒被警察抄牌或扣留,不過你最好別再開它了。」

  阿本苦著臉離開金醫生辦公室。

  早知道不借給他了,貪賺五百塊錢,這下載貨的工具沒了。

  他們有錢人哪裡會開舊車呢?那部破車,他開了幾個月都沒事。

  員工福利委員會的周主任叫阿本去。

  「聽說你早上天不亮載貨、送貨,白天在醫院上班,晚上還在念高中補校?」

  阿本以為他兼差和讀夜校沒有事先報備,犯了醫院員工哪條規定,不敢答腔。

  周主任又說:「你的車子再開會出問題,遲早給警察抓去。」

  阿本懊悔死了。

  那個花花公子金大少,那麼有錢,賺他幾百塊租金,他不爽,用這麼卑鄙的方法報仇。

  「你把這張表填一填,拿去給金醫生簽字,再拿回來。」

  完了,完了。

  阿本拿著表,沒看也沒填,跑回金醫生辦公室。

  「金醫生,我錯了。你的三個五百塊我還給你。我實實在在對你說,西裝不是我阿公的阿公的,領帶是在夜市地攤買的,九十九元。你不要扣留我的破車,也不要開除我好不好?」

  少安啼笑皆非。

  「誰說要開除你?我不是告訴你了,你的破車在修車廠嘛。你手上拿著什麼?那應該是要給我簽字的吧?」

  阿本要哭出來了。

  但他咬咬牙,把少安桌前的椅子一拉,自己坐下,在少安桌上填表。填完,丟到他面前。

  「好,開除就開除嘛,一個清潔工而已,沒什麼了不起。車子你要,送給你好了。你有錢,就可以這樣欺負人嗎?我阿本不會一輩子做清潔工的啦。」

  「我相信你不會。」

  少安在表上簽名蓋印,連阿本還他的錢,一起遞回給他,叫他回周主任那兒去。

  「他們說得沒錯,金大班,金大少,你是個花花公子,敗家子。我還幫你說過好話呢。我阿本真是有眼無珠!」

  阿本氣憤填膺地回到周主任辦公室。

  周主任看看他拿回來的申請表,對他和藹可親的一笑。

  「行了,你拿著這個,到會計處領你的貸款,趕快買部新車去。」

  阿本呆住了。

  「貸款?買新車?」

  他趕快仔細看那張表。員工貸款申請表。

  不,原來是一份「員工獎懲表」,獎懲二字畫去,有人另以黑筆寫上「貸款申請」四字。

  「是金醫生的意思。」周主任告訴面前目瞪口呆的年輕人。「你勤勉上進,精神可嘉。他特別交代撥一筆款輔助你,勉勵你努力奮發向上。這筆貸款,你可以無息分期攤還。」

  阿本熱淚盈眶地又回少安辦公室。

  「金醫生,我又錯了。我實實在在真的有眼無珠。你是個大好人。」

  「噓。」少安說:「小聲點。你可別聲張,不要告訴別人。你要是破壞了我的『敗家子』名譽,把我弄成了大善人,我可真要開除你哦。」

  阿本咧咧嘴。「敗家子是別人說的,他們說的時候,我真的有說你的好話。」

  「所以別人陞官發財,你只能當清潔工。下次不要再充好漢。輿同事相處,要隨和才好,明白嗎?』

  阿本又搔他的頭。「不明白。」

  「不要緊、只要記得買了車子,要檢查後車燈亮不亮,車牌有沒有掛好。除了車子喇叭,其他東西都不得亂響。」

  這個詼諧的調侃,阿本明白了。

  他呵呵地笑。「下次你再借車,金醫生,我給你打八折。」

  「喲,多謝你了,這正是我貸款給你買車的目的。」

  晚上他和孟廷還有約呢。

  這次她要來醫院接他。

  他得想個好借口阻止她去他的住處。

  雖然他爺爺肯定很樂意見到他交到一個名門大家閨秀,他真心屬意鍾情,考慮娶為牽手的好女人。

  ※※※

  孟廷在家緊張得半死地等沈雁回來。

  一聽到鑰匙插進匙孔的聲音,她馬上衝去拉開門,害沈雁差點跌進來。

  「你終於回來了!」孟廷大叫。

  「從來也沒如此熱烈歡迎我回來過。」沈雁咕噥,故作若無其事,並擺出男主人下班回家的姿態。「拖鞋呢?茶呢?洗澡水放好了沒有?」

  沈雁一屁股倒坐進沙發。

  「哎,忙了一天,累死了。晚飯燒好了沒有啊?報紙!報紙呢?動作太慢啦!」

  孟廷當真給她拿了拖鞋來,又倒了一杯水。

  「你幾時回家來要看報紙了?我們也沒訂報紙。而且你知道我晚上有約會的嘛,燒什麼飯?」

  沈雁板著臉。「洗澡水呢?放了沒有?」

  孟廷張大眼。「你都是淋浴的,怎麼忽然要放洗澡水了?真的要放嗎?」

  沈雁噗哧笑出聲。「有事求人,就一點骨氣都沒啦?任人把你當女傭使喚。」

  孟廷瞪她。「你美得哦,給你當女傭?我以為你真的累了,看你臉白得像鬼。」

  沈雁做個鬼臉。「我今天是演鬼呀,抹了滿臉白粉,來不及卸妝,就忙著趕緊辦你的事去了。」

  「辦我的事?」

  「嘿,你忘啦?早曉得你不當一回事,我才不去獻美人計呢。」

  「這又演的是哪一出啊?」

  「你不是要約會嗎?還要去接那個巴黎,不是嗎?女大亨怎可寒酸?我替你借車去啦。」

  「借……真的?你幫我借了一部車來?」

  「可不是!加長型凱迪拉克,劇團一位贊助者的車,看我沈雁的沉魚落雁的大面子,出借一晚。」

  加長型凱迪拉克!

  「我不相信。」孟廷半信半疑。「這麼名貴的車,人家怎麼肯借?」

  「咦,你小看我的魅力?不單有車給你女大企業家充場面,我還給你找了個司機供你差遣。」

  孟廷垂頭喪氣。「我急死了,你還在這消遣我。你看這個。」

  她遞給沈雁一份報紙。

  「喲,真的有報紙啊。為你忙了半天,還忙得有點代價。看在你服務周到的份上,我……」

  「不要鬧啦,你看這個新聞呀。」

  沈雁看向她手指的大標題。

  「『金』字招牌搖搖欲墜。」她念。「有颱風要來啊?誰家招牌要掉下來,關我何事?」

  「你除了演戲,也關心一下時事好不好?金氏是個跨國大集團啦。」

  「這個集團有意贊助我們劇團嗎?」

  孟廷翻翻眼珠。「以『金氏』原來的財力,可以買下十個你們這種劇團都不止。」

  「喲,對不起哦。要贊助,我們樂意接受,並致贈一張感謝狀和一面錦旗,但本劇團是非賣品。」

  「『金氏』要破產了。或者至少謠傳有瓦解之虞。」

  「那就算了,事不關己。」

  「沈雁!」

  「幹嘛啊,要我樂捐不成?人家的集團要瓦解,你急個什麼勁?你打算收購嗎?真當你自己是女大亨啦你?」

  「一個財力雄厚的企業集團破產,你知道那表示什麼嗎?」

  「大地震?」

  「差不多。會影響整個企業界,股市就要大地震了。想想,有多少邊緣人會遭殃?」

  「我對統計數字沒興趣,也沒錢玩股票。」沈雁瞪住她。「你不會是發燒股友吧?」

  「我有那麼大的冒險精神,就去參選立法委員了。你媽媽不是很熱中股票買賣嗎?」

  「哦,對喔!」沈雁喊。「這個『金氏』是真要倒,還是只是謠傳?」

  「不知道。這個消息是我們老編一個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

  「可是……」沈雁這才看到孟廷拿給她看的是紐約的太陽報。「哎喲,我的英文已經好到看見英文把它當中文了。」

  「老編要我在消息傳回來,在本地爆發之前,趕快找點東西出來。而今晚「金氏』集團的一個在台貿易機構,有個新公司成立酒會,我奉命去探虛實。」

  「這可怪了,既要破產,還成立新公司,謠言不攻自破嘛。」

  「不,據說這個新公司是將收購『金氏』的另一財團的開張大吉之作。」

  「咦,我最討厭你們這些傳播媒體的空城計說詞。什麼據說、謠傳、傳言、據聞,全是空穴來風。」

  「我是捧人飯碗的,你儘管罵吧,我反正不痛不癢。」

  「你是飯碗裡的一粒米,脫不了干係。」

  「怪我幹嘛?消息又不是我傳出來的,何況我們老編又沒有藉此便大作文章,他要我查探真相哪。」

  「咦?我們在這爭執個什麼勁?『金氏』若不是真的破產,又不會分給我們一份。」

  孟廷一笑。「會哦,財迷心竅。」

  「你要查訪消息,還不快去?搞不好在酒會上認識個億萬富豪,正好報王二麻子一箭之仇。

  「看你對他念念不忘,這個仇你去報好啦。」

  沈雁跳起來。

  「可以哦!我替你去參加酒會。我還沒演遇記者呢。實地演出,一定比在舞台上更具臨場感。」

  「不行,不行,我要找的替身是……」

  「這麼久還不下來,在蘑菇些什麼呀?」

  凌志威走進來。

  「還沒打扮好?唉,我應該算鐘點費的。」

  見他穿著黑西裝,慎重的打了領帶,又聽他如此埋怨,孟廷失望的呻吟。

  「你們要出去啊?唉,我完了,這下子我沒指望了。」

  「她幹嘛?」凌志威問沈雁。「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似的。」

  「我找了你一天呀。」孟廷繼續絕望地呻吟,「本來你是我僅有的一線生機,我唯一的希望,現在完了,我死路一條。」

  「搞了半天,你對阿威有興趣呀。」沈雁說,笑咪咪地。

  凌志威卻緊張起來。「喂,喂,別一波才平,又在那無地生波好不好?」

  「你以為生大「波』那麼容易嗎?」沈雁白他一眼,「男人,成天就想著女人的「波』。」

  凌志威哭笑不得,向孟廷求援。

  「孟子,你就行行好,趕快裝扮妥當,我們好出門了,免得我在這說不過她,一會兒再來個言多必失,又要起風雲變。」

  孟廷化憂為喜。

  「老編找到你啦?謝謝你肯替我出場,阿威。我不會忘記你的。改天再好好謝你。」

  凌志威茫茫然。「老編和你的約會有什麼關係?怎麼叫做我替你出場?出哪一場?」

  沈雁笑彎了腰。「嘩,我今天才知道阿威如此多才多藝。能當司機,又能當替身。」

  「嗄?叫我當替身,替孟子去約會?有沒有搞錯啊?」凌志威喊。

  孟廷又怔住了。「你不是要替我去參加酒會嗎?」

  「什麼酒會?」

  「那你穿得這麼隆重幹嘛?」

  「雁子說你需要個臨時司機壯大聲勢嘛,我不得不屈就囉。」

  「司機?你當我的司機?」

  「我就說我不像嘛,扮你的地下情人還差不多。」

  沈雁一拳揮過去。

  「哎喲,我說的是『假扮』,假的嘛。」

  「假的也不行,要是弄假成真呢?」

  「喂,我可不撿剩菜的。」孟廷抗議。

  「什麼剩菜?我還沒用遇他哪。」沈雁喊。

  「你們也太欺負人了吧?」凌志威一臉委屈。「叫我當司機,扮隨從,還要在口頭上佔人便宜。」

  「咦,他還吃虧了呢。」沈雁咯咯笑。

  「孟子,你說什麼酒會?」凌志威問。

  ※※※

  「不是我不肯陪你,爺爺。我今晚真的有個很重要的……」約會。

  爺爺會說:帶她一起去,順便讓我見見她。

  「手術。」少安不得不撒謊。

  老人家瞅著他。即使有所狐疑,他爺爺也沒說出來。

  「你曉得這個酒會的重要性嗎?」

  少安最怕爺爺這種不慍不火的語氣。

  「以往我從來沒有強迫你出席這類場合,對不對?不管代表你爸爸或公司。」

  誰也無法代表金超群,正如沒人能成為金超群。

  「爺爺,『金氏』有危機的謠言,以前也傳遇,你都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最後總由事實堵住濫播謠言的口,這次有何不同?」

  金永銓欲言又止。

  「消息從美國傳來,爸爸若有意澄清,在那邊便已出面,他不也一如過去,保持沉默?」

  「他不在美國,他在瑞士。」

  「我相信他也看到了報紙。」

  金永銓思考著。

  「爸爸沒有任何表示,你久不出現社交場合,忽然在這個當兒在酒會露面,只怕更助長謠言,被好事者說成表態,豈不成了越描越黑?」

  金永銓看著少安,緩緩點一下頭。

  「你有何意見?」

  「意見?」少安笑。「對生意,對應酬,我都是門外漢。」

  「你最擅長約會、泡妞。幾時泡個結果出來?」

  「我不泡妞已經很久了,爺爺。」

  「很久是多久?一個星期?一個月?」

  「我得看一下我的行事歷。」

  金永銓掀掀嘴唇。「你在醫院做的一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嚴厲的說:「設立獎學金、生活津貼基金,提高員工福利金。你搞什麼?慈善公會?」

  「爺爺,醫院有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傢伙,也是心臟外科醫生。他惡名昭彰,素行不義。你把他和我弄混了。我是金家子弟,我會做那些無聊事嗎?」

  「嗟,花花公子、風流大少,這些外號指的也是他了?」

  「絕對是,爺爺,相信我,我是清白無辜的。」

  金永銓瞅看他半晌,然後仰頭大笑。

  「今晚這個很重要的『手術』,『病患』多大年紀?做什麼的?」

  少安避重就輕。「爺爺,我替病人開刀,難道還挑年齡、職業嗎?對我來說,不過是躺在手術抬上的一具軀體,無性別之分。」

  「我倒不知道我有個『無性』孫子。」

  金永銓鼻子噴著氣上樓去了。

  心裡,老人家可樂著。

  這小子,以往提到他交往的女人,他一口承認,只是不承認她們的重要性。這次這個,不僅全面否認,還眼也不眨的瞎掰。

  他漏氣就漏在不眨眼睛。那對眼睛閃閃發亮。

  金老先生想到他初遇他的老太太的情景。她美好得使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光。

  ※※※

  孟廷並不想擺出如此闊綽的排場,可是沈雁一番好意,已經把車借了來,還大方的出借男朋友,充當她的司機,她若不接受——

  「我翻臉啦。」沈雁說。

  因為她得設法提早結束和少安的約會,趕赴酒會。這個酒會,主辦者已聲明,不對外,只有持邀請帖的人才能入場。

  老編不知自何處弄來一張邀請帖。不論如何,受邀的必是貴賓之流。

  「你就當冒牌女大亨冒到底吧,坐一部豪華大轎車去,正好符合身份。」凌志威說。

  於是孟廷被說服了,上了教她渾身不舒服的豪華座車。

  「你幹什麼一直製造噪音?」

  五分鐘後,凌志威自駕駛座,透過麥克風對她抱怨。

  她嚇了一跳。

  「誰?誰在說話?」她轉來轉去,對空中發問。

  「我呀,你的司機,大亨小姐。」

  「你的聲音剛剛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好像得了重傷風?冷氣太強了吧?」

  「你別土了好不好?你聽到的是經由麥克風傳出的聲音,當然會有點失真。」

  「坐在這部車裡,何止失真,根本真空。為什麼要用麥克風?」

  「我們中間有塊隔音玻璃,不用麥克風,沒法交談。你也可以關掉你那邊的麥克風,這樣我就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你為什麼不要聽到我的聲音?」

  「你的聲音沒問題,而是你製造出來的聲音教人起雞皮疙瘩。那是什麼聲音,嘎吱嘎吱的?」

  「你說這個嗎?」

  她在皮座椅上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的移動臀部。

  「停、停、停!媽呀,你在做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我坐立不安。」

  「那個嘎吱聲很恐怖。」

  「對不起。」

  孟廷找到對講機按鈕,按了「OFF」鍵。

  「現在你聽不見了吧?」

  他沒回答。

  然後她想到她關掉麥克風了。

  她又打開它。

  「這些機關太煩人了。我知道加長型車子比一般車身長,可是沒有長到非要用麥克風交談吧?你那邊離我很遠嗎?」

  凌志威笑著。「這是車主保護隱私的裝置,如此司機就聽不到他在後面說或做些什麼。」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樣子,使我覺得我好像被囚禁在一間密室。」

  「有個綠色按鈕,你按下去,玻璃就會下降。」

  她照做。

  「乖乖,這個車主一定很喜歡玩電動玩具。」她吐舌道。

  凌志威大笑。「現在你可以開掉麥克風了。」

  「這很像電影裡黑手黨首領的座車。你想它是不是防彈?」

  「我不知道。要試試嗎?」

  「怎麼試?」

  「車子裡說不定有槍。」

  「算了吧你,這是台灣,不是美國。在美國,也不是每個州都能隨身播帶槍械的。雁子居然能借來這麼一部車,嚇死人。」

  「這還不是台灣最氣派、豪華的車呢。」

  「要是少安看了,不敢上車,怎麼辦?我這樣會不會太誇張了?」

  「雁子跟我說過你在巴黎認識的這個人。他是醫院的清潔工?」

  「是啊。」

  「你不要金龜沒釣到,反被人釣了。」

  「我從來也沒釣金龜的念頭。少安不是那種人,他……你看到他就知道了。」

  「他臉上寫了『我有骨氣』?」

  「我說去醫院接他,他和我約在公園門口。」

  「這就表示他是好人?」

  「你怎麼和雁子一樣奇怪。我有什麼好給人家騙,值得人覬覦的?」

  「你呀。對我和雁子來說,你可是千金不換,比黃金萬兩還值錢。」

  「哦,阿威。」

  「感動就好,不要流涕呀。是這個公園嗎?」

  「對,對。站在那邊,那個穿灰色西裝的,就是他。」

  凌志威瞄穿灰色西裝的男人一眼。

  「長得挺一表人才,當然了,跟我比……」

  「還差一點。」

  「嘻嘻,我其實是要說不相上下啦。」

  車才停妥,孟廷便急急要開門。

  「嘿,你幹嘛?」凌志威阻止她。「坐著別動。你有個司機兼隨從在這哪。」

  少安不是沒見過如此巨無霸轎車,但沒想到孟廷的座車如此……驚人。

  更沒料到她還有專任司機。而且她的司機高大英俊。

  凌志威一聲不吭,打開後座車門,做個手勢請少安上車。

  少安彎身,看到車內坐著孟廷,才向凌志威道聲謝上了車。

  「哇,有一會兒,我還以為我被綁架了。」

  孟廷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位是阿威。阿威,這就是少安。」

  「你好,阿威。」少安一手伸向駕駛座。

  「你好,金先生。」凌志威恭謹而禮貌。「小姐,請問接下來去哪?」

  孟廷教他做作的謙卑惹得幾乎笑出來。

  凌志威接著又說:「沈秘書為你和金先生在『塞納河畔』訂了位子,要直接過去,還是……」

  少安嚇一跳。「我們要直驅巴黎嗎?」

  「『塞納河畔』是一家新開的法國餐廳,金先生。」凌志威說。

  孟廷不知道有這回事。

  怪不得沈雁堅持她穿上這件絲緞裙,且將她的道具首飾拿來借她佩戴。

  「不,阿威,我們要去少安家……」

  「不不不,」發現自己的語氣太急迫,少安連忙停一停,微笑道:「孟廷,既然你的秘書安排好了,我們就去這家新開的餐廳吧。」

  「可是……」

  「我十分懷念我們在巴黎的快樂時光哩。不妨當作舊地重遊,好不好?」他幾乎是在拜託了。

  孟廷也是。在巴黎時,他們多麼無拘無束啊。

  「好,阿威,那就麻煩你,我們去『塞納河畔』吧。」她對少安溫柔地笑著。「我們下次一定要去你家哦。」

  「一定,一定。」

  他悄悄抹一把冷汗。

  「你的車子非常壯觀,孟廷。」

  「噢,它其實不是我……」

  凌志威打斷她。「你喜歡嗎,金先生?」

  「很不錯。相當……舒適、豪華。」

  少安極端反對這種大而無當的交通工具,除了外觀耀眼醒目,一無是處。

  他有點失望。想不到孟廷也是個講究表面排場的女人。

  「你有這麼『便利』的大車,又有位專任司機,怎麼還會需要拎著公事包在馬路上奔跑呢?」

  他還比較喜歡那幕景致。

  「阿威不是……」

  凌志威又打斷她。「小姐,冰箱裡準備了飲料和香檳,也有啤酒。金先生,要喝點什麼嗎?」

  「我以為你不喝含酒精的飲料的。」

  「我是不喝啊。這車子是……」

  凌志威再度插嘴,「車子裡的酒類是為和小姐同座的客人準備的。」

  孟廷瞪起眼睛。

  少安滿不是滋味。

  她常常在座車內「招待」客人嗎?

  「此刻塞車,到餐廳還有一段路,兩位不妨先來點餐前飲料。」凌志威建議。

  「阿威……」孟廷想叫他閉嘴。

  「好主意。」少安悶悶不樂,但假裝愉快。「我來些啤酒好了。」

  「啤酒。好吧。」孟廷無奈地說。

  她隨便揭開一個看起來像門的東西,裡面卻是一具電話。

  「你要打電話給誰嗎?」少安問。

  喝,她可真忙。

  「我……呃,我不知道冰……」

  「金先生,我們小姐擔心啤酒不夠冰。」

  孟廷瞪著他。

  忽然,她想到她可以升起隔音玻璃。她按下按鈕。

  「少安,我必須告訴你……」

  她的聲音從麥克風傳出來,把她自己和少安都嚇了一跳。

  凌志威忍住笑。

  「對不起,小姐。後面重新佈置過後,一些按鈕都移了位子,我忘了告訴你。」

  電話這時忽然鈴鈴響了起來。

  孟廷跳起來。

  車子不是她的,她無法決定要不要接。

  「你不接電話嗎?」

  少安替她拿起話筒。

  她趕快拿過來,砰地放回去。

  凌志威在前面偷笑。「金先生,我們小姐約會時不接電話的。」

  「阿威。」

  「是,小姐?」

  「閉嘴。」

  少安反而挺喜歡她的司機。

  有這麼個話多、愛攪和的司機,她的後座約會,大概十個有九個會告吹。

  「孟廷,你有個好司機。」他說。

  「多謝金先生誇讚。」凌志威說。

  孟廷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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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02:00:40
第八章

  孟廷被餐廳裡的領班、服務生,慇勤的一口一聲的「孟小姐」,叫得昏頭昏腦。

  怎麼好像這裡每個人都認得她?

  一向都是少安走到哪,便像個活動看板,人人識得這位「金先生」。

  首嘗敬陪末座。當無名小人物的滋味並不壞,很輕鬆。

  只是孟廷似乎經常和人來此的想法,令他覺得五味雜陳。

  「孟小姐,請問今晚的晚餐您還滿意嗎?」餐後,經理禮貌周到地到桌邊詢問。

  「很好,好極了,謝謝你。」孟廷說。

  「只有一點,」少安懶洋洋補充,「你們的菜好像放了太多醋。」

  「啊?」

  「連水也是酸的。沛綠雅也有酸味。」

  「啊?」經理大驚失色。「我馬上去問是怎麼回事。」

  少安擺擺手,咧咧嘴。

  「我是開玩笑。」

  「哦。哦。」經理揩揩額上冒出的汗。「謝謝你,先生。謝謝你,孟小姐。」

  孟廷不明所以。

  經理走開後,她問:「幹嘛把人嚇得面無人色?」

  「你看不出來我吃醋嗎?」少安悶悶的答。

  「吃醋?」

  「吃得每樣東西入口都變了味。」

  孟廷片刻後恍悟,卻更莫名其妙。

  「為什麼吃醋啊?他們認得我,我又沒見過他們。」

  「誰是他們?」

  她看著他。「你今晚好奇怪,少安。為什麼事不開心啊?」

  「不開心?有嗎?我好開心呢,呵呵呵。」他乾笑數聲,然後喃喃自語,「這大概是我的報應。」

  孟廷無法再裝下去,也不想再裝下去。

  她看得出少安整晚都不自在。

  她何嘗不是?

  坐在這個裝潢華麗、浪漫的餐廳,她一點也不覺得浪漫。

  穿扮得像個名媛,她感覺全身穿的是一副沉重的假面具。

  這一切皆有違她的本性。

  「少安,有件事你需要知道,我……」

  「孟廷,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我……」

  凌志威冒了出來。

  「小姐,時間差不多了。」

  他們同時看表。

  唉,她還有工作任務,必須趕赴酒會。

  唉,不管他多麼不想去,也無法忽略爺爺的焦慮,他還是得到酒會去瞧瞧。

  「對不起,少安。我有個……唔,應酬,不能不去一下。」

  「哦,不要緊。」他既不甘心,又如釋重負。「我也要早點回去,家裡有事。」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不用。我叫計程車就好。」

  他們不約而同欲招手叫人結帳。

  凌志威說:「已經付過了,小姐。」

  兩人在餐廳門口依依的拉著手。

  「我幾時可以再見到你,孟廷?」

  「隨時。呃,我是說,你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真的?可是你這麼忙。」

  「只要是和你見面,我一定有空的。」

  少安想親吻她,卻見凌志威在一旁虎視眈眈盯著他。

  「阿威,你上車等著。一會兒我會為你們小姐開車門。」

  嘿,他竟對他下令。凌志威欲反駁。

  孟廷也說:「阿威,上車。」

  凌志威悻悻的走開。

  「你的司機簡直像個武士保鰾。」少安抱怨。

  孟廷咯笑。「你不久前還稱讚他呢。」

  他傾身親親她前額和臉頰。

  「希望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他也如此嚴密監視,保護你。」

  孟廷眸光一閃。「原來你吃的是這種醋啊。」

  「不然呢?難道是鎮江老醋?」

  ※※※

  幸虧多數人有遲到的習慣。彷彿到得越晚,越顯得身份、地位的崇高與重要。

  吾是何等人物?一個晚上趕多少應酬啊,比藝人趕場還忙。

  主辦人體察要人意,酒會安排在九點熱鬧開始。

  凌志威拿下領帶,換上領結,搖身一變,成為孟廷的男伴。

  他們是唯一混進來的記者。

  孟廷平時諸事迷糊,工作時可一點不含糊。她耳聽八方的本事無人能及。

  「聽到什麼沒有?」繞了一圈,凌志威回到她身邊。

  她搖搖頭。「你呢,千里眼?」

  「此地視野不夠廣闊,視線都給『冠蓋滿京華』遮住了。」

  他指的是他們希望見到的人,「金氏」集團第一代當家金永銓,或第二代,亦即現任掌門金超群,均未現身。

  「好像沒聽過『金氏』有傳人。」

  「你那個金少安要不要沾點「金』邊?」

  孟廷用手肘撞他一下。「如此嘲弄人家,有失厚道吧?」

  「本來我覺得雁子的計謀不夠善良,但你們是好友,我愛她,自然愛屋及烏的也十分關心你,所以答應幫忙從旁照顧你。」

  「你那叫幫兇。」

  「咦?是雁子千叮嚀、萬交代,萬萬不可留你和金少安單獨在四下無人處。」

  「嗟,要發生什麼事,在巴黎,我們有得是機會去四下無人處。」

  「哎,可不是嗎?」凌志威十分感興趣。「有沒有?啊?有沒有?」

  「阿威,我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三姑六婆類。」

  「還不是近朱者赤,被你們倆感染的。」

  「我回去把這話告訴雁子。」

  「呀,好孟子,我們好不容易化干戈為玉帛,你千萬不要興風作浪又挑戰端。」

  「我曉得你和雁子是好意,要試探少安的反應,但是……」

  「事實證明,他對一切豪華享受,樂在其中。」

  「如果你沒在我每次要說出真相時搗亂,我早已證明你們的擔心是多餘的。」

  「但願你不要再次遇人不淑。」

  「我難道長得一副注定遇人不淑相嗎?」孟廷沒好氣。

  不過,她也由衷感激他和雁子為她如此大費周章。

  「你們倆不要為我和少安的交往操心了。王二麻子變心,我不是復元得很快嗎?足見我意志堅強,不會輕易被擊倒。」

  「王二麻子?這又是誰?」

  「你去問雁子。」

  孟廷四下環顧。

  「這裡人人戴著商業面具,鴻門宴還略遜一籌呢。我看我們在這兒探聽不到消息的,不如打道回府吧。」

  凌志威有同感。

  孟廷沒再坐那部機關密佈的轎車,要凌志威開去還人家。

  她繞下橋,沿河堤步道漫步,靜靜思考。

  記者是最討人嫌的,不是挖人不願公諸於世的內幕,就是揭人瘡疤。

  當事者痛恨,看熱鬧新聞的人痛快。

  從事這份工作之初,那份古道熱腸,滿肚子的理想、正義,曾幾何時,給一點一點磨得無影無蹤。

  你當然可以寫你想寫的東西啦,問題是,誰要看?

  於是,妥協又妥協,理想向現實低了頭。

  真的,人家集團破產不破產,干她何事?

  也許人家是有了危機,可是也許負責人已在極力彌補挽救,幹嘛要替人先向世人宣佈:我不行了?

  醫生診斷出病人得了不治之症,還有個猶豫,要用最婉轉的方式公佈不幸呢。這是醫德。

  記者也要有新聞道德嘛。

  孟廷就此向頂頭上司表達她的觀感。

  「你得了職業倦怠症是不是?什麼叫不干你的事?除卻道德,你別忘了道義。」

  「道義?對誰?」

  「記者寫出來的報導給誰看?」

  「大眾。」

  「這不就結了?你可知多少人持有『金氏』的企業股票?它一倒,多少人會受害?等他們主動宣佈,股市貼出跌停板,多少人將因此家破妻離子散?你想過沒有?」

  「我是救世主嗎?」

  「想像,孟廷,運用你的想像力呀。假如我們能夠搶先得到消息,給大眾一些心理準備,使他們不要損失得太慘,也算功德一樁,是不是?」

  「老編,你不覺得這和銀行被擠兌的情形差不多?本來是銀行內部出了些狀況,有人修補善後一番,便可正常繼續營運,都因為某人洩漏消息,引起人心惶惶,以為畢生積蓄就此付諸一空,結果鬧得兵荒馬亂。銀行最後還是穩住了陣腳,卻也信用大大受損,顏面尊嚴盡失。大眾虛驚一場,細胞不知死了多少,要調息數月,血壓才恢復正常。」

  她喝口老編的茶,喘口氣。

  老編對她搖頭。「請用,別客氣。」

  「謝了。」她乾脆再一口喝乾它。「這茶冷了,澀澀的。」

  「喲,怠慢了。下次你有高論要發表,先通知一聲,我備好一大壺熱茶敬奉。」

  孟廷咧嘴笑。「總之,觀其變再動,不遲嘛。」

  「那你改行去當政治家,別干記者。」

  「記者不過討人嫌,政客惹人憎。」

  「嫁人吧,還得嫁個大富翁,整天逛街購物,喝下午茶,看看時事雜誌,看到無聊無趣的,冷笑幾聲,愜意得很。」

  「我還是寫些文章冷笑貴人們多麼愜意算了。」孟廷悻悻說。

  「這才對嘛。不過也用不著太憤世嫉富。有人娶了富家千金,你說不定會嫁入豪門,比那個富上千百倍。」

  「咦,大家都知道?」

  「嗟,我們是幹什麼的!」

  「真的,我頂痛恨記者,專門惹是生非。」

  老編哈哈大笑。

  「很好,恨會產生無比的力量。祝你這次馬到成功。」

  「你得先給我一匹馬才行。」

  「孟廷,我就是欣賞你的機智和反應靈敏。」

  「加薪哪。光是說欣賞我,當心給隔牆耳聽去了,以為你和我有曖昧。傳播的殺傷力,你比我清楚啊。」

  「去、去、去,幹活去!」

  孟廷要是曉得她和凌志威那晚離開酒會的同時,少安隨後抵達,而且這金少安,正是「金氏」未來的傳人,才要跌足呢。

  ※※※

  少安第一次在這樣的社交酬酢露面,自然馬上被人注意到這張英姿煥發的新面孔。

  他持的是由爺爺書桌上拿來的邀請帖入場,被要求在簽名簿上簽名時,他把「金少安」三字寫得看上去活像一條直線,教人辨識不出他的字。

  有人向他請教大名,他總有法子轉移對方注意力,或馬上假裝看到熟人,道個歉,隨即走開。

  二十分鐘後,他明白了爺爺何以對這次的謠言表示關注。

  沒人談論「金氏」。

  而「金氏」的一動一靜,通常是商界的熱門話題。

  顯然沒人曉得真正發生了何事。酒會中與席者,全都是商場老將。交頭接耳,猜測懷疑的說些沒有結論的話題,是小輩或初出茅廬者才會做的事。

  這些人,說得少,做得多,是他們成功的秘訣。

  「金氏」要不是將有大變化,便是有些尚不足慮的小風吹草動。大夥靜觀其變。

  未待酒會散,少安即離開回家。

  爺爺的書房亮著燈。

  「玩得盡興嗎?」

  「你問哪一場?」

  金永銓笑呵呵的揉揉下巴。「你這一點比我兒子強,你不對我說虛話。」

  「我爸爸根本不大愛說話。」

  「是我太嚴厲了些。」

  少安給爺爺和自己倒杯水。

  「唔,我有這個印象,爸挺怕你。」

  「我怕他不成材,管教過了頭。」

  「他深受其害,得到教訓,所以對他兒子來個三不管?」

  金永銓沉吟。

  「他不是不管,他對你採開放教育,由你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算是彌補他自己的缺憾。」

  「我當年填升學志願時,他把我叫去,問我:『你準備讀哪一科?』」

  「你回答醫科。」

  「吔。他又問:『為什麼?』我後來回想,覺得他的口氣有點不以為然。」

  「說真的,你何以選擇念醫學院?」

  少安咧咧嘴。「我告訴爸爸,我覺得『長青』很爛,我將來要開個比『長青』像樣的醫院。」

  那時金永銓還是「長青」院長。

  他瞇起眼睛。「嗄?『長青』很爛?」

  「爺爺,我年輕氣盛嘛。」

  「那你後來為何留任『長青』?」

  「賭一口氣。爸說的,有本事,你去把『長青』弄得更爛。」

  金永銓揚揚灰白的眉。「他幾時說話的口氣竟和我如出一轍了?」

  「他是你兒子呀。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卻不肯待在『長青』,跑去做生意。」

  「他要看我如何整爛『長青』,又怕我把你的家業敗得太糟,先一步另謀他途,賺足夠的錢,以備無患。」

  金永銓沉默了半晌。

  「我要將『長青』交給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藥廠和化學工廠上。」緩緩地,他告訴少安。「你還記得那次化工廠的爆炸事件嗎?」

  「當時我在美國,聽到些新聞,詳情不大瞭解。」少安有些慚愧。

  「死了好些人,還有好些人重傷,以致終生傷殘。你奶奶過世後,我心情沉鬱,逗留歐洲散心,不問世事。等我知道消息回來,你爸爸已將所有事情處理妥當。」

  「不久,我修完碩士,他卻在我返家前一天,和媽媽赴瑞士開會兼旅遊。」

  「從此樂不思蜀。」

  少安十分意外。「我一直不曉得你和爸爸之間有心結。」

  「這叫代溝。等我年紀大到知道我們父子有代溝這東西存在時,它變成大西洋了。我呢,又太老了。人越老,膽子越小,飛機都不敢搭了。」

  金永銓慢慢站起來。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今晚玩得開不開心?」

  「我挺納悶,沒人關心『金氏』。我還以為『金氏』頗受人愛戴的。」

  「你爸爸不知又在弄什麼玄虛。你的約會呢?」

  「後會還有期。」

  老人微笑。「這次可以維持多久?一個星期?」

  「『金氏』要是聲望、地位不墜,我也許差堪可以配得上她。」

  老人挑高眉。「喔?她是誰家閨女?」

  「這麼說吧,她有一部比我身高還長的加長型大轎車。她還有個私人專任司機。」

  「嘖嘖,派頭不小。」

  「她一進餐廳,一干服務生對她前倨後恭,奉侍女皇似的。」

  「你想娶她?」

  「我看她,像看一面鏡子,倒影是我自己。不不,也不完全是。我指的是,我一直以來不屑做為『金氏』接班人,我甚至厭煩別人把我看成金某某的孫子,或金某某的兒子。不過……」

  「不必解釋,少安。談你的感想就好。」

  「唔,我是說,我自認經濟獨立,自立更生,可是當別人對我前呼後擁,而我洋洋自得時,我正是我一直不承認我是的那個人。」

  「我年紀大了,你說白話好嗎?」

  「我否定我的身份,但我一直在享有我的身份,爺爺。當我認識孟廷時,我又自認我在做真正的我,結果卻是給自己蒙上另一個虛假的面具。」

  「你念的究竟是醫學還是哲學?」

  「總歸一句話,爺爺,我沒告訴孟廷我是『金氏』的金少安。我很高興她接受了那個平凡無奇的金少安。現在我發覺「金氏」的金少安才能在身份、地位上和她匹配,我不曉得如何回復我本來的面目。」

  「而且是你原先所憎惡的本來面目。」

  「正是。」

  「是什麼使你覺得『金氏』的金少安,就不是個平凡無奇的人?」

  反問了這一句,他爺爺走出了書房。

  「大西洋、太平洋,全在金家。」他老人家咕咕噥噥道。

  少安跌坐下來。

  他發覺他好像又給自己搞得更迷糊了。

  ※※※

  「提供你一個消息。」凌志威挨到孟廷桌旁,靠向她,壓低聲音。

  「現在只有和『金氏』有關的消息,能使我暫時清醒。」孟廷懨懨地倒在椅子裡。「跑了一天,什麼也沒打聽到。那些多嘴多舌的人,統統在一夜之間改邪歸正了似的。」

  「昨晚……」

  「說到昨晚,怎麼我竟不知我是『塞納河畔』的VIP?它幾時開張的我都不曾聽說。」

  「簡單嘛,雁子打電話訂位時,特別強調你是某大財團中某某人物,他們自然不敢怠慢。」

  「交個演舞台劇女主角的朋友,就有這種後遺症。她幹嘛不乾脆說我是慈禧的末代子孫?說不定一群人伏跪在地,喳來喳去,我好尊貴得更過癮些。」

  「為何不高興?金少安沒打電話給你?分開還不到一天,便這般相思啦?」

  孟廷白他一眼。「反正下次再和少安約見,絕不告訴你們。搞不好下回雁子給我找個八人大轎來,你是領隊轎頭。」

  「我還去當乩童呢。喂,免費消息奉送,你到底要不要聽啊?還『金氏』哩!我看你除了金少安,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好嘛,好嘛,耳朵在這,說吧。」

  「昨晚我們走後,「金氏」有人去了酒會。」

  孟廷從椅子上彈起來。「誰?誰?誰?」

  「沒那麼多,只有一個啦。」

  「誰嘛!」

  「孟廷!」總編在他辦公室門口吼:「在不在?」

  「明明看見我在。」她嘀咕,然後大聲回道:「來了!」忽然橫凌志威一眼。「也許你該去告訴他我是某某重要人物。」

  「我先叫雁子借套扮珍妃的戲服給你穿上。」

  「使勁的幸災樂禍吧,我給逼得跳井,你有失從旁照顧之職,看雁子饒不饒你。」

  孟廷走到門口,看見上司背著手在裡面踢正步,立在門邊不敢吭聲。

  上司轉身,一眼瞥見她,又吼:「站在那幹嘛?閱兵啊!」

  她噗哧笑出來。

  「還笑!」

  「對不起,一時來不及忍住嘛。」

  「進來,把門關上。」

  「這個……獨處一室,瓜田李下……」

  「你腦袋要開花了,還種瓜呢!」

  外面一團哄笑。

  孟廷歎口氣,「我說嘛,隔牆有耳。」

  總編跳起來,一把拽她入內,伸頭朝門外吼:「不許笑!沒大人啦!」而後咕噥喃喃,「都給我寵壞了。」

  ※※※

  十分鐘後,孟廷駕車直奔「長青」醫院。

  怪不得老編生氣。

  「長青」這麼個明顯又明白的目標,她居然沒有想到。

  話說回來,不算她的過失嘛。

  金永銓早已退休,金超群人根本不在國內,「長青」長久以來實質上,等於是外人在營運,老早沒有人把它和「金氏」聯想在一塊了。

  「院長?哪個院長?」

  服務台後面的小姐的表情,彷彿孟廷間了個稀奇的問題。

  嘿,她問得才稀奇哩。

  「你們有幾個院長?」

  「金院長,代理院長,代理代理院長。」

  真複雜。

  「他們……」

  「都不在。」

  妙吧?

  孟廷又問:「那麼請問現在誰代理代理代理院長?」

  小姐眼睛一瞪。「哪來那麼多代理?」

  孟廷歎口氣。

  大家都說她鈍頭傻腦,看,強中更有強中手。

  她拿出記者證。「我是『群力』雜誌社記者,來拜訪貴院院長,金超群先生。」

  「跟你說過,他……」

  「不在。我知道。他不在很久了。他……」

  「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金先生還活著呢,他是出國了。」

  「我有說他死了嗎?」

  「你和他有約嗎?」

  「誰?」

  好,兩個人都迷糊了。

  「記者小姐,你到底要找誰?」

  問完,小姐轉頭去服務另一個人去了。

  孟廷等了半天,另一個人還沒問完。她聳聳肩,逕自朝走廊另一頭走去。

  隔壁走廊,少安剛看完特約門診出來,正想回辦公室打電話給孟廷,不料立刻被盯上。

  「少安,我的耐性快用完了。」

  「嘩,這麼久?我以為你上次就用完了。」

  芳華氣呼呼地跟著他。

  「你太過分了吧?你把我當什麼了?」

  「朋友、同事。同事、朋友。你喜歡如何排列?」

  「你非要看我氣得七竅生煙才高興?」

  少安停步,看著她頭頂。

  她回頭看她後面,抬頭看天花板。

  「你看什麼?」

  「你頭上沒冒煙嘛。」

  「死相。」

  芳華戳他胸口一下。

  「哎,不要動手動腳嘛,人言可畏。」

  「笑死人,你也知道人言可畏?」

  「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爺爺這句話真不錯。

  「我問你,金少安,你是不是有了別人了?」

  「是。」

  他承認得這麼乾脆直接,她怔住了。

  芳華拽住他,不讓他往前走。

  「她是誰?田鈴?我什麼地方不如她?」

  「奇怪,田鈴也問我相同問題,口氣和你一模一樣。你們倆如此心意相通,有沒有考慮做個好朋友?」

  「你……你……」

  少安眼珠子朝上揚一揚。

  「還是沒冒煙,好,你很健康。」

  「去你的,金少安。」

  「謝謝。別再攔著我啊。」

  他走了一步,又被她擋住。

  「不是田鈴,那是誰?」

  「唉,圈外人啦。」

  芳華眨眨眼。「原來是這麼回事,你真的擔心人言可畏呢。早說嘛,我辭職,到別家醫院去好了。」

  「別,別,千萬不要。」

  「我就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當然在乎,你是好護士,『長青』需要你這樣的優秀護理人員。別家醫院有『長青』這麼好的員工福利制度嗎?你說出來,『長青』馬上改進。」

  芳華跺腳。「別家醫院有比你好的男人。」

  「哦。」少安想了想。「那,我就不便留你了。祝你遇個如意好郎君。」

  她盯著他。「少安,你是真的愛上別人了,是不是?」

  「我回答過了嘛。是。但是我可不是從你這兒移情別戀。」

  「你……」她紅著眼眶。

  少安兩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芳華,你很好,是我沒這個福氣……」

  「你有啊,我給你這個福氣。」

  他笑。「我真心的喜歡你,芳華,否則以前我不會約你出去。我們吃過幾次飯,看過幾次電影,談得很愉快。我很抱歉你覺得遭我始亂終棄,不幸的是,你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

  「你還好意思說!你很光榮是嗎?」

  「我很慚愧。我承認,我曾經是個滿口甜言蜜語、胡言亂語騙女人芳心的混蛋,我大概這輩子沒法立地成佛了,作惡多端嘛。不過我遇上了我心中所愛,我只要求上帝給我個機會,讓我立地做個忠實的男人。」

  「你過去如何,我不計較。我願意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

  「謝謝你,芳華,謝謝你願意做我的朋友。」

  「可是……」

  「如果妳祝福我,我會更感激。」

  她忿忿噴著怒火。「我祝你下地獄。」

  用力踩他一腳,她蹬蹬轉身走了。

  少安齜著牙,抬著痛腳跳了幾下,搖頭歎息。

  這次沒走幾步,他自己煞住。

  「哦,老天!她怎麼來了?」

  他剛要歡欣地朝孟廷迎過去,忽然記起他穿著繡了他名字的醫生白外衣,急忙飛快轉身,疾疾走開,聽到孟廷叫喊也不敢回頭。

  「喂,喂,前面這位醫生,請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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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少安和康任君迎面撞上。

  「匆匆忙忙的,上哪去?」任君抓住他。「急診室在找你呢。」

  「哦,好,我知道了。我就是要去急診室。」

  「急診室在另外一頭啊。」

  「我從這邊繞過去,多走段路,運動運動。」

  「運……」任君明白了,笑起來。「後有追兵是吧?」

  「若有個穿藍色套裝的女人向你問起我,千萬別說我在急診室。」

  「行。我要說你在哪兒呢?」

  「隨便。說我打掃病房去了。」

  「打掃病房?」任君納悶的喃喃。

  少安走了不一會兒,任君果然見到一個身穿藍色套裝的女人。

  他眼睛一亮。

  金少安這小子,真是艷福不淺,交往的女人,一個美過一個。

  他卻逃避瘟疫似的,是何道理?

  任君微笑迎過去。

  「小姐,你好像迷路了。需要幫忙嗎?」

  孟廷吁一口氣。「是的,謝謝你。我要找金……」

  擴音機發出緊急廣播。

  「金少安醫生,金少安醫生,請立刻到急診室。金少安醫生,請立刻到急診室。」

  咦,真的有個醫生和少安同名同姓呢。

  她要去看看他們究竟長得有多像。

  孟廷笑問任君:「請問急診室怎麼走?」

  「他說他不在急診室……」

  「啊?」

  「呃,我是說,急診室從那邊去,直走到底,右轉,過一個電動門,就到了。」

  孟廷嫣然一笑,「謝謝。」

  目視她窈窕的背影,任君長歎。

  「我盡力了,少安。你自求多福吧。」

  正往急診室途中,少安聽到廣播,暗叫不妙。

  他向後轉,到一處護理站,撥內線到急診室,詢問病人情況,交代將病人立刻送往他的特約門診室,他隨即趕過去。

  在急診室看不到那位金少安醫生,孟廷十分失望。

  她繼續回去找院長辦公室。

  自她來到「長青」,詢及院長,每個人的答覆都不一致。

  「院長?大概在開會。」

  「院長回來了嗎?我怎麼不知道?」

  「記者?你找院長幹嘛?沒聽說院長要開記者會呀。」

  「你找老院長,還是小院長?」

  這其中必有蹊蹺。

  孟廷覺得她的職業直覺好像嗅到了煙幕彈的味道。

  她很興奮。嘩,想不到老編果然厲害。

  孟廷又遇到康任君。

  「你沒找到急診室嗎?」

  「找到了,謝謝你。」她看一下他胸前的姓名。「康醫生。」

  看她沒事人的樣子,大概少安逃過了。

  小子,好運老是跟著他。

  「那你怎麼好像還在迷路?」

  「不好意思,我沒什麼方向感。有人告訴我院長室在這層樓,可是我轉來轉去都在同一條走廊。」

  「不怪你,醫院的走廊看上去都一個樣子。你找院長室做什麼?」

  「我找院長。」

  「院長?如果你找金超群院長,他只是掛名,本人很少在國內。」

  「我知道。代理院長是哪一位?」

  任君一笑。「『長青』的董事幾乎都可以是代理院長。你有什麼事嗎?」

  「這家醫院還是不是屬於『金氏』所有呢?」

  「當然是,據我所知,『長青』是『金氏』元老基業呢。」

  「這我知道。那麼,不曉得能不能見見其中一位代理院長?」

  「恐怕不可能吧。金院長出國後,院長室一直空著。所謂代理,不過是表示行政事項還是有人處理負責。」

  「哦。」孟廷好不失望。「你知不知道金超群,金院長,是否有回國的計畫?」

  「沒聽說。有的話,也輪不到告訴我這個小醫生。你該去問他兒子。」

  他兒子。孟廷呆住。

  誰的兒子?金超群?

  金超群有個兒子?!

  任君的呼叫器響了。孟廷來不及提出重大問題,他道聲對不起,匆匆離去。

  ※※※

  兒子。金超群有個兒子!

  「金家有第三代傳人,會沒人知道?」老編不相信。「你向誰打聽來的小道消息?」

  「『長青』的一個醫生告訴我的。」

  她把任君的話一字不漏重複一遍。

  「他說的應該是金永銓的兒子,也就是金超群本人。」

  「金超群不在,怎麼叫我去問他?」

  「這就是你為什麼鈍頭傻腦,別人老是比你多一根筋的地方。」

  「什麼意思?」

  「調虎離山嘛。哎喲,小姐,你靈光一點好不好?」

  「對嘛!我就覺得裡面好像有個煙幕。」

  「還好像哩,煙幕就在你的眼前。你有沒有去看那一夜……」

  「說相聲?有啊,『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明白啦?」

  「明白。可是那醫生長得不像匪諜呀。」

  老編趴在桌上哀號。「殺了我吧。」

  電話響了。

  老編抓起話筒,吼道:「什麼事?」

  然後牛眼瞪住孟廷。

  「找你的。」

  「找我?」

  她茫然接遇來。「喂?我是孟廷。」

  「孟廷,你在忙嗎?」

  少安!

  話筒差點掉下去。她用雙手握住。

  「我……哎,對,有點忙。」

  「剛才接電話的是誰?口氣好兇惡。」

  她看看老編。他眼睛在噴火。

  「他……呃,是我的……助理。他心情不好,因為我剛罵了他。」

  「你會罵人?哈哈,我倒想看看。」

  「我不能多聊,少安。有什麼事嗎?」

  「哦,我想問你晚上有沒有空?」

  「晚上?有,有。幾點?好,好。晚上見。」

  她趕快放下話筒。

  「不必陪笑。」老編咬牙切齒。「用我的專線打私人電話,啊?我是你的助理,啊?你罵我,所以我心情不好,啊?你再多罵一罵嘛,也許我就會開始快活起來了。罵呀!」

  「嘻嘻,煙幕,煙幕嘛。」

  「我還放煙火哪!還不快去!」

  「去哪?」

  「去醫院,去哪!」

  「我沒有不舒服啊。」

  「你打不開煙幕,很快你就要非常不舒服,不舒服到要提早退休,回家長期休息了!」

  孟廷逃出上司辦公室。

  凌志威來自首。「老編的專線號碼是雁子告訴金少安的。」

  「為什麼她要這麼做?」

  「他打電話找你,口氣很急,雁子打來問我,我告訴她你在老編那兒『受訓』。她說一石二鳥,可以讓金少安聯絡上你,又可以把你從水深火熱中救出來。」

  孟廷哀鳴。「我不曉得我是交友不慎,還是有幸交了她這個無事不舉一反三的朋友。」

  「你又要出去?」

  「我得再回去醫院。打不開煙幕,我可真的要水深火熱了。」

  今令今

  少安在醫院裡,才是置身水深火熱之中。

  他走避不及,田鈴攫住了他。

  「少安,不要躲了。芳華都告訴我了。」

  溫言軟語。啊,西線無戰事。

  他鬆一口氣,「你們談過啦?太好了。你和芳華現在是好朋友了?」

  「哎,我今天才知道她心胸如此寬大。過去都是我太小心眼了。」

  「沒關係,沒關係。大家說明白了就好。我要去……」

  「這都要怪你,少安。」

  他呆了呆。「怎麼還怪我呢?不是都明白了嗎?」

  「你該早點表明心跡嘛。想不到你外表風流,骨子裡這麼含蓄。」

  她的含情脈脈,他這時才看到。

  壞了。西線無戰事?才怪。戰亂才開始哩。

  「呃,田鈴,你……芳華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說你告訴她,你心中真正唯一所愛的,一直只有我。你要她祝福我們。她說她真心的祝福我和你百年好合。」

  「啊?」

  「害我好慚愧哦,我始終把她當情敵,對她那麼不友善。她還說她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

  哎喲,這個芳華真狠,下這一招毒計來修理他。

  「田鈴,我……」

  「嗯。」她一根手指壓住他的嘴,無限嬌美地甜笑著,「我知道,你愛我在心口難開。是我錯怪你了,原來你不是那麼花心。」

  他拉開她的手。

  「不不不,田鈴,我是很花心的。」

  「什麼?」

  「我曾經很花心。」

  「哦,這我知道。過去的就……」

  「我是有個唯一的心中所愛,田鈴。我想芳華聽錯了,非常對不起,但是,這個所愛不是你。」

  招承完,少安先舉雙手摀住耳朵。

  結果田鈴沒對他尖叫怒吼,只是瞪著他,等他放下手。

  「你再說一遍。」

  「我愛上了一個女人,不是芳華,不是你。」

  「是誰?」

  「你們都不認識。」

  「芳華為什麼耍我?」

  「我想她誤解了我的意思,她大概以為我說的是你。」

  她盯著他的眼睛。「你要和她結婚嗎?」

  「芳華?不不不不……」

  「那個女人。」

  「哦,唔,我打算向她求婚。」

  「那麼,祝你馬到成功。」

  少安怔了怔。

  就這樣?

  田鈴不再理他,走開做她的事去了。

  少安好不愧疚。

  他和田鈴,就不只是吃飯、看電影、牽牽小手了。

  雖然她不是處女,但那也不能成為他可以甩甩手、掉頭就走的理由。

  或者他能慶幸的,是他未等到已是百年身才後悔。

  今今今

  孟廷這回不再沒頭蒼蠅似的。

  少安在這兒工作嘛,他一定知道些消息。

  她直接找他。

  「請問金少安在哪?」

  服務台的小姐撇撇嘴。「找金大少啊。早不講,說什麼找院長。你去他辦公室看看。」

  少安有辦公室?他這個清潔工當得挺有派頭的。

  「請問他辦公室在哪?」

  「三樓,B棟。」

  孟廷剛走,少安來到服務台。

  「病人怎麼說拿不到健診申請表?」

  「怎麼沒有?沒人來跟我要過呀。」

  「沒有嗎?那他大概去錯地方了。好,謝謝你。」

  「哎,金醫生,剛剛有個小姐找你吔,你沒碰到她嗎?」

  少安站住,「什麼小姐?什麼樣子?」

  「穿狄奧的藍色套裝,她……」

  「藍色套裝!」

  少安拔腳就跑。

  又跑回來。

  「她往哪裡去了?」

  「我叫她去你辦公室看看。」

  「辦公室?你叫她去我辦公室幹什麼?」

  他急急如律令的跑開,芳華和他擦身而過,他都沒看見。

  視若不見!芳華越加對他火冒三丈。

  「那個人火燒屁股似的,幹什麼?又有急診?」她問服務台的小姐,她的表妹。

  「有個女人找他,我叫她去他辦公室,他就活像得了急驚風。」

  「女人!什麼女人?」

  她表妹如此這般加油添醋,把孟廷形容得宛似天女下凡。

  「哼,我倒要看看她是什麼三頭六臂。」芳華不服氣地喃喃。

  今令今

  孟廷轉錯彎,走到了C棟,這棟樓全是外科病房。

  「小姐,請問金少安的辦公室在哪?」

  她不偏不巧地問到了田鈴。

  田鈴挑著眉好生打量她。

  「你找金少安做什麼?」

  「我……嗯,來看看他。」

  「你是他什麼人?」

  孟廷有些不好意思,絲毫沒覺察對方的咄咄逼人。

  「嗯,是朋友。」

  「他去替病人拿東西,一會兒就會過來,你不必去他辦公室,在這兒等他好了。」

  「哦,那太好了。我又走錯方向了是嗎?」

  這女人長得是滿漂亮,怎地一副呆頭鵝狀?

  「大概吧,少安的辦公室在另一棟。」田鈴故意把少安的名字念得十分親暱。

  「想不到他還有自己的辦公室。他一定算是個主管了?」

  少安真謙遜,盂廷想。他一定不只是個清潔工。大概是組長或主任之類。

  主管?田鈴一頭霧水。

  「少安有辦公室也沒用,他很少待在那兒的。」

  「是嗎?那還好我找錯方向,找到這邊來。他忙著到處走動,監督清潔工作是吧?」

  她以為少安是清潔工頭嗎?真好笑。

  「少安喜歡來這兒和我聊天。我們感情很好。」

  「那真好。他人緣一定很好。你很喜歡他吧?我想很多人都會喜歡他。他很風趣幽默,不是嗎?」

  田鈴肯定這個女人的智商有問題。

  走道另一邊,任君一眼遠遠看見孟廷和田鈴在一起,暗暗替少安叫了聲不好。

  他進入一間空著的頭等病房,撥電話到少安辦公室。

  「少安,早上來找你的那個藍套裝小姐,你到底是要躲還是要見她一見?」

  「上帝,我正在等她。你看到她了嗎?」

  「你最好立刻到A區病房來,她正在和田鈴說話。」

  「田鈴!她怎麼跑到那裡去了?情況如何?」

  「目前我所看到的,還相安無事。不過田鈴的表情可不大妙,她像是想把藍套裝剝光。」

  「我馬上到。你能不能把孟廷引開?」

  「誰?」

  「孟廷,藍套裝。」

  「怎麼引哪?」

  「別讓田鈴給她徹底洗腦就是了。」

  「唉,你呀……」

  「是是是,我罪有應得。拜託,幫幫忙。」

  「我盡力就是了。我把她帶去B區,你快點啊。」

  「還有,任君,千萬別在她面前說我是醫生。我即刻就到,先謝啦。」

  賣什麼膏藥啊?任君大惑不解。

  「咦,小姐,又見面了。」他跑著過來,裝作剛剛看到她。

  「啊,康醫生。」孟廷綻笑,「真巧。」

  「你找少安是吧?他在樓下,我帶你過去。」

  田鈴瞪他一眼。「你怎麼知道她找少安?」

  孟廷也詫然。「對啊,你怎麼知道我找他?」

  任君一時語塞,胡亂道:「你上次碰到我時告訴我的啊。走吧,走吧,他在等你。」

  「你不是在巡病房嗎?我帶她去少安那好了。」田鈴說。

  「少安叫我帶她去。」任君又說溜了嘴。

  他拉著孟廷連忙離開。

  「少安知道我來啦?」孟廷奇怪地問他。

  「哎,哎。」

  「我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找他呢。早上我來是找……」

  「對了,見了幾次面,還沒請問你貴姓呢。」

  「我姓孟,孟廷,宮廷的廷。」

  少安最好已經到了。任君暗罵自己多管閒事。

  只因為上午見過孟廷,他對她的印象很好,覺得她有份很吸引人的單純特質。

  也許他不完全是幫少安,而是自己對孟廷頗有好感。

  ※※※

  「金醫生,」阿本叫住慌急的少安。「我車子買了吔,你要不要借?打對折啦。」

  「暫時不需要,需要時我會找你。」

  少安腦子裡靈光一閃,倒回來。

  「不過現在我要借你的另外一樣東西。」

  「什麼?」

  少安剝下阿本身上穿的清潔工灰色制服外衣,穿在身上,又戴上阿本的清潔工帽子。

  「金醫生,你要幹嘛啊?」

  說時遲那時快,孟廷已由太平門走出來。

  任君朝少安指了指,便功成身退。

  孟廷高興地走向少安。

  「你怎麼提早了?不是說好六點我去接你嗎?」

  少安小心觀察,未見她有異樣,才稍稍放了心。

  「我是來……」孟廷打住。

  哎喲,好在她反應靈敏。

  她還沒告訴少安她是記者,不是什麼女企業家呢。她怎能向他打聽消息?

  「哇,金醫生,你的女朋友比鍾楚紅還要美哩!」阿本驚歎。

  「謝謝你。」孟廷嫣笑,而後茫然看少安,「金醫生?」

  「哎,我跟你說遇,他們常這樣跟我打趣的。是不是,阿本?」他用手肘拐撞阿本一下。「有時候我也叫他廖醫生。對不對,阿本?廖醫生?」

  阿本眼珠子朝少安轉了轉。

  少安向他擠眉弄眼,同時又拐他一下。

  「我們管打掃病房叫查巡病房。對不對,廖醫生?」

  阿本機伶地咧開嘴應和。「啊,對,對。」

  「清潔打掃的工作千篇一律,太單調了。我們就用這種方法互相取樂。」少安說。

  「哦,原來如此。」孟廷笑。「真有意思。」

  「廖醫生,你今天查巡過病房沒有?」

  「正要查、正要查。那,金醫生,我的制服和帽子……」

  院裡規定,工作人員上班時未穿制服,算違紀,要處罰的。

  「你先穿我的好了,我替你重新申請補發一套。」

  少安將外衣和帽子還給他。

  「好好打掃,別打馬虎眼啊,小廖。」

  「知道了。你也不要摸魚摸得太凶啊,小金。」

  阿本擠擠眼睛,推著清潔車,嘰嘰咕咕笑著走了。

  「你對你的屬下真好,少安,像好朋友似的。」孟廷好感動。

  「本來大家就是朋友嘛。你對你的部屬不是也很好?看你的司機對你說話,一點也不拘禮,就看得出來。對了,你怎麼忽然到醫院來了?聽說你今早也來過?」

  「我……我……我是……」

  「『長青』醫院該不會也是你爸爸的連鎖機構之一吧?就我所知,醫院是屬於一個姓金的集團,只有地下室員工餐廳是外包給人做的。」

  「對、對、對。我就是為了員工餐廳的事來的。」

  少安很驚訝。「這兒員工餐廳的外包商就是你的公司?」

  「將會是,將會是。原來那家不做了,我們打算接手,所以我來實地瞭解一下。」

  「你的敬業態度太可佩了,老闆竟親自出馬來辦這種小事。」

  「關係不知多少人的民生問題呢,怎能算小事?何況我還可以來看你。」

  「原來我是順便看看的。」

  她嬌羞地笑。「若不是你在這,我可能對這件生意沒這麼大的興趣。」

  少安趁四下無人,很快地在她唇上親一下。

  「那我不耽誤你辦公事。你既然來了,是不是等一下我們就一起走呢?你會待多久?」

  「現在幾點?」

  「快五點半了。」

  「這麼快?」

  「我有同感,每次和你見面,總恨時間太短,過得太快,好多話想告訴你,老是沒有足夠的時間。」

  「我也是,少安。我也一樣。」

  忽然,兩個人都感到迫不及待渴望獨處。

  「你快去忙你的,我也把我的工作做完。你自己開車,還是司機送你來的?」

  她開車。

  可是不是女企業家會開的車。

  她不要在與他共享完全獨處的夜晚之前,讓事實破壞美好的感覺。

  今晚。今晚結束前,她一定要找個適當機會,向他表白。

  「我怕不好停車,坐計程車來的。」她說。

  「聰明。待會見,唔,還是六點,時間不變,好不好?來得及嗎?」

  「應該來得及,我只到廚房看看。」

  「好,那我們在醫院大門口見。」

  看員工餐廳能不能問到些蛛絲馬跡。

  儘管孟廷想那實在希望渺茫。

  她想得沒錯,廚房裡的人甚至見都沒見過金超群,不過她得到一個證實。

  金超群確實有個兒子,他就在「長青」當醫生。

  莫非就是和少安同名同姓的金醫生?不會那麼巧吧?

  她要離開時,凌志威來找她。

  「老編叫我送個東西給你,要你務必帶著。」

  呼叫器。

  「嗄,他懷疑我鬼混摸魚不成?」

  呼叫器本來就是社裡給了她的,只是她討厭這東西,從來不帶而已。

  「社長髮飆,老編首當其衝,我們就充當他的出氣筒,也是應該的。他不過交代的是該守的規定嘛。」

  孟廷無話可說,老編待人是夠寬容的了。

  「我開了車來,一起回去吧。」凌志威說。

  「我有約會。」

  「金少安?」

  「金超群的兒子。」

  她可沒想到她胡謅得一點也沒錯。

  今今今

  少安這次學乖了。

  他借用任君的公寓冒充他的住處。任君今天正好值夜班。

  開門的時候,他就幾乎露馬腳。

  他試了三次才用對鑰匙。

  「原諒我笨手笨腳,孟廷。我太高興了,變得遲鈍起來。」

  「如果你去我家,我可能會緊張得找不到自己家的大門。」她安慰他。

  「你非來看我的狗窩,可不要見怪哦,真的很亂。」

  他是隨便說說。見過任君的辦公室,他以為他的家應該也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才對。

  門一打開,走進室內,少安自己先瞠目結舌。

  真的,有夠亂。

  「對不起,對不起。我警告過你的。」

  他忙不迭地滿地撿髒內衣褲和臭襪子。孟廷幫忙撿拾書報雜誌。

  「不要緊啦,少安。王老五的屋子都是這樣的。以前那個王二麻子更……」她閉上嘴巴。

  「王二麻子?有人叫這麼奇怪的名字?」

  「呃,是他的……外號。」

  少安把撿起來的衣物往衣櫥裡丟。

  不料衣櫥裡掛了幾件女人的衣服。還有件黑色性感透明睡衣。

  他急忙想關上衣櫥門。

  孟廷已經看見了。

  「這是什麼?」

  她拿出那件性感睡衣。

  少安搶過去,塞回衣櫥,砰地關上門。

  「孟廷,聽我解釋,那是……這是……那不是我的……」

  「當然不是你的,你若穿那種東西,你的性別就有問題了,不是嗎?」她平和地微笑著。

  「不,我的意思是……」

  少安頹然坐下,沙發上有樣東西刺著他的屁股,他摸著拿起來。

  一隻耳環。

  康任君!這小子……一天到晚一副正人君子遠女色狀,原來不過半斤八兩。

  「孟廷,我……這個……」

  她靜靜看著他。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訂過婚?」她靜靜說。

  他怔了怔。「沒有。」

  「那不重要,有很多事我都沒有告訴你。不過我想,也許這樣也好,趁我們還沒有太……」

  「不,孟廷,不要說決絕的話。這些,你今晚看到的這些,是個誤會。這裡……」

  他重重一歎。

  「你不必解釋,少安……」

  「我不是要解釋。我本來希望在適當的氣氛、適當的時刻才告訴你,現在看來,我沒有選擇餘地了。孟廷,我……」

  電話和孟廷的呼叫器同時響了起來。

  少安去接電話。

  任君在話筒彼端大喊:「少安!趕快回醫院。你爺爺高血壓和心臟病同時並發,情況危急。」

  「嗄!我馬上回去。」

  兩個人連多說一句話的時間也沒有。

  「我爺爺病了,我得趕過去。」

  說完,少安便火箭般的衝了出去。

  孟廷對空氣說:「別擔心,我走時會幫你關門。對了,可不可以借用你的電話?」

  她打回社裡,老編用他的專線Call她。

  「即刻到『長青』去,金永銓送醫急救,金超群勢必一、兩天內就會回來。你待在醫院,未得允許,一步也不要離開。呼叫器要當命根子隨時隨地隨身攜帶,保持聯絡。」

  幹嘛呀,她又不是OO七。

  哎,至少她有件令她提心吊膽的事可做,或許可讓她暫時忘懷她再一次遇人不淑的悲慘際遇。

  可是她卻要去守在「長青」,而少安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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