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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葉小嵐]繾綣三個世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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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13:26:47
第八章

  「以欣!你在做什麼?!」

  以欣本來只是對著那陌生男人的口吹氣,給她母親這一聲尖叫,嚇了一跳,原要起來的腳在濕瓷磚地上一滑,身子一趴,她的嘴反而著著實實的貼上了他的。

  他的嘴唇冷涼,但出奇地柔軟。她連忙雙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想把自己撐起來,她感覺到掌下的胸肌很結實。

  「你這混小子」以華衝過來,怒沖沖地一把抓住剛自暈沉沉醒過來的偉志的襯衫領口,將他揪起來。「你好大的膽子!」

  「什……什麼?」偉志嗆著,眼神迷糊。

  「你還在陶醉是吧?我讓你清醒一點!」以華把他往池裡扔。

  「以華!」以欣大叫。來不及了,她才費了半天勁拖上來,好不容易使他甦醒的陌生人,又下了水。「你幹嘛呀!討厭!」

  她跳回水中,再次連拖帶拉的把偉志弄到池邊。「看什麼看?還不幫我把他拉上去?」她對以華吼。

  「怎麼?這小子不會游泳啊?」以華不情願地伸出雙手將他扔下去的人拉上岸。

  這當兒又嗆了兩口水的偉志,坐在那臉色發白地猛咳。

  回到岸上來,以欣先對以華發火。「你想謀殺人家啊!」

  「人家是誰?」以華不高興地喊回來。「光天化日的,你不檢點你的行為,還凶啊!」

  「這個人是誰,以欣?」於婷問道。「我不反對你交男朋友,可是你剛才是不太像話。」

  「媽,他……」

  「家裡沒有半個大人在,你們親熱過了火,他獸性大發起來,你怎麼辦?」以華吼她。

  「婁以華,你要是快淹死了,我把你從水裡像拉死豬-樣拉上來以後,也會一樣親熱對待你的!」她吼得更大聲。

  以華瞪著眼。「淹死?」

  「他怎麼會淹在我們家游泳池裡呢?」於婷走過來打量偉志。他對她無力地笑笑。

  「是……」以欣囁嚅,「我把他打昏的。」

  「他調戲你對不對?」以華開始捲袖子,「那你幹嘛不讓他淹死算了?」

  「你想坐牢,我還想嫁人呢!」

  「不論如何,人家一身都濕透了,怪可憐的。」於婷說著,偉志便打了個噴嚏。「我看他也不像壞人。」

  偉志猛搖頭。「我不是壞人。」

  於婷和氣地微笑。「以華,你拿套你的衣服給他換吧,穿著這身濕衣服要著涼的。」

  「我……」

  以華的抗議未出口,他母親又轉向以欣。

  「你也去穿件衣服,這副樣子太撩人了。」

  以欣不久前套上的乾淨T恤,這會兒又濕了,貼在她身上,貼得她的曲線畢露。她紅著臉瞥陌生男人一眼,見他呆呆看著她,她心口小鹿亂跳地跑進屋。

  「喂,你,跟我來。」一千一萬個不願意地,以華把他仍想揍他一拳的傢伙帶到他房間。

  他拿了一套淡黃色運動上衣和長褲丟給他。「浴室在那邊。」

  注視他有禮地稱謝後走進浴室,以華不得不承認以欣的眼光還不錯,這小子長得人模人樣,體格……跟他比自然差一截,不過讓人看著滿順眼的。

  換了乾淨衣服後,甚至可稱得上英俊了。以華一句話不說,勾勾手指,自行先走出房間。

  他們幾乎和以欣同時到達客廳。於婷重新仔細打量偉志的眼光是欣賞的。

  「喂,以欣,你該為我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了吧?」於婷說。

  「朋友?」以欣喊,「我根本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他?」於婷和以華同時也喊道。

  「呃,我……」偉志試曾說話。

  他們沒有人在聽他。

  「不認識,你把他帶到家裡來?」於婷溫和地責道。

  「不認識你跟他吻得那麼來勁?我們要是晚一點回來,你是不是就獻身了?」以華咆哮。

  她吻他?偉志迷茫地望向換了件紫色寬T恤和緊身牛仔褲的以欣。他怎麼不知道?

  以欣在她二哥面前從來不示弱,她揚著下巴。「是又怎樣?誰教你撿緊要關頭回來的?」

  「以欣!」於婷吃驚地喊。「你平常隨興沒有關係,這件事怎麼可以亂來?」

  「媽!」以欣跺腳,「二哥白癡加驢蛋,是他天生遲鈍又愚鈍,你怎麼也胡說嘛!」

  「媽,她說你的基因不好。」平常總是她黑白亂告狀,以華此時還她一記。

  偉志看得有趣,坐了下來。

  「你是不該拿妹妹的名節開玩笑,什麼獻身!胡說八道。」

  以欣得意地勾住母親的胳臂,向以華吐舌頭。

  「媽,我們回來的時候她在做什麼,你也看見了。我哪有胡說?」

  「以欣,你作何解釋?」

  「我……我是在救他呀。」以欣氣急敗壞地正要說明經過,忽然看見偉志,她凶巴巴地叫:「喂,誰教你坐下的?」

  偉志趕忙站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你是啞巴?我要給你害死了啦!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等一下,我還沒報警呢。」

  「報什麼警?」以華抓住她。「你真的不認識他?」

  「我……」以欣說了個字,瞪住偉志。「你是誰?」

  「她真的不認識我。」偉志充滿歉意。「我叫向偉志。」

  「報警,以欣。」以華說。

  「等一下。」於婷又把偉志從頭看到腳,再看著他無辜、不知所以的表情。「你到我家來做什麼,向先生?」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偉志說的是實話。

  「你怎麼進來的?」以華重複以欣先前的問題。

  偉志沒法解釋,只能說,「我不知道。」

  「你從哪來?你是做什麼的?」於婷問。

  他仍然不能據實以告,便仍答:「我不知道。請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面前三張臉面面相覷。

  他以為他們沒聽懂,詳細地又問,「我是說,今天是幾年幾月幾日?」

  以欣輕輕抽一口氣。「糟了。」她呻吟。把她母親和二哥拉到一邊,她小聲地告訴他們,「我剛才拿爸爸練功的長棍在他頭上狠敲了一下,搞不好把他打成腦震盪,失去記憶了。」

  「失去記憶?又一個?」以華也呻吟。

  「你打人家做什麼?」於婷有些著急。「打出毛病來,人家可以告你的!」

  「我突然看到他,不曉得他從哪冒出來的,他又死盯著我看,我……我是自衛嘛!」她把經過說一遍。

  「把人打昏在水裡泡著,你去換衣服?真天才!」以華諷道。

  偉志納悶他們何以研究今天的日期研究這麼久。他暗暗祈禱他沒有掉進另廣個時空,否則他還得回去重來一次。

  「現在怎麼辦?」以欣急了。

  「別慌,我再去問問他。」於婷拍拍她,微笑地走回來。

  「向先生,你家住哪呀?」

  「家?」偉志搔搔頭,搔到頭上的傷口,「哎喲。」

  以欣躲在母親身後。「我不故意的。誰教你色迷迷的盯著我,還跑到水底下偷看我游泳?」然後,她小心地問,「你不記得你家啦?」

  「我需要先知道現在是幾年幾月,才能大概估算我離開了多遠。」

  偉志的回答在他們聽起來毫無道理可言,不過更加深了他們的疑慮這人真給以欣一棍子打傻了。

  「現在是一九九四年三月,」以華告訴他,「今天是……」

  「一九九四,三月。」偉志大大鬆了一口氣,露出笑容。

  「這就對了。」他是自言自語。

  一旁三個人可不知道什麼對了。

  「那麼,你家有多遠?」以欣問。

  他若實話實說告訴他們他來的年代,恐怕會嚇著他們,偉志想。

  「唔……很遠很遠。」他含糊地答。

  「多遠?」以華追問。

  「是啊,你說出來,我們好通知你的家人。」於婷說著又加上一句,「或者我們送你回去也可以。」

  「啊?我還不能回去。」偉志嚴肅地說,「而且……真的很遠。」他又搖一下頭,「我要去一個醫院,或者你們可以告訴我在哪。」想起他人生地不熟,出去分不清東南西北,他補充道,「如果你們能帶我去,我會很感謝的。」

  以華狐疑地瞅著他半晌。輪到他把於婷和以欣拉到一邊。

  「我看這小子耍詐,媽。他一再的摸他挨了以欣一棍的地方,暗示我們他不會白白挨那一下,再提出要去醫院。」

  「他想敲詐!」以欣怒道。

  「顯而易見。」以華繼續推論,「他只要一個逕的裝傻,我們不但沒法告他私闖家宅,還……」

  「還有偷窺我游泳!」以欣插嘴。

  「看人游泳又不犯法!」以華瞪她一眼,「我和媽回來時,大門鎖得好好的,我們又沒後門,不論如何,他可以說是你放他進來的。」

  「我明明……」

  「你二哥的分析很有道理。」於婷阻止以欣發言,「他要錢,我們向他問個數目,要是不太離譜,給他打發他走算了,省得節外生枝。」

  「給他錢?」以欣反對。

  「你有什麼好主意?你打人是事實。真到了醫院,他再瞎掰一翻,指稱你勾引他什麼什麼的,事情就越鬧越難看了。」

  以欣無話可辯駁。「我怎麼這麼倒楣呀?早知道不救他,讓他淹死算了!」

  「是啊,那我們回來還得幫你埋屍,湮滅證據。」

  「以華!說到哪去了?」於婷打他一下。

  這裡的人八成智商都很低,偉志忖道。問他們日期。他們研究半天。問個地方,他們也要商討個沒完。他頭上的小肉球怎麼來的?也許是他降落時撞的。現在他的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到章筠。

  等這些人商討出個結論,說不定他不必用轉控器就回到二三OO年了。他歎口氣。不知出口在哪?

  忽然發現他東張西望地朝門而去,以欣喊道,「喂,向偉志,你要去哪?」

  偉志轉身。「我找出口。」

  他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出口?」以華問。

  出口他們也不知道,還說是他們的家呢。偉志搖搖頭。

  搞不懂一九九四年的人。

  試探地,他仍詢問,「請問如何去「陽文醫院」?」

  還是於婷先向他走來。「向先生,你需要多少錢」我們會盡力幫你的。」

  「你可別獅子大開口啊。」以欣走到母親身邊,對他警告。

  「你要是把我們當凱子,我可要不客氣的。」以華站在母親另一邊。

  他們和他說的分明是相同的語言,他們的話偉志卻一句也聽不懂。

  不曉得章筠如何和這個年代的人溝通?

  看樣子他們是不知道「陽文醫院」。「那麼,請告訴我出口在哪?」

  以欣抓住母親的胳臂,「媽,怎麼辦?」她輕聲不安地耳語,「他好像不止是失去記憶,他變白癡了。」

  「這小子演技真不賴。」以華咕噥。

  偉志見他們又開始竊竊私語,放棄指望他們指示方向。

  真可惜,他走開,邊想道,那個叫「姑奶奶」的女子真的很吸引他,但他無暇多逗留。

  「姑奶奶」眨眼間擋住了他的去路。「喂,你到底想要怎樣嘛?」

  「姑奶奶小姐,」他禮貌地說,「我很抱歉打擾了你游水,我有急事,我需要知道出口在何處。你不能告訴我,我自己找,不敢麻煩你。」

  以欣眨眨眼。

  「姑奶奶小姐?」以華不解又好笑。

  「我懂了。」於婷笑起來。「他說了半天的出口,是大門。」

  以欣一怔。「你要走?」

  「我必須去醫院,」偉志說,「如果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

  他們都被他的彬彬有禮弄迷糊了。

  「看我?」以欣忽然有些羞澀。「看我做什麼?」

  「我很喜歡你。」偉志笑笑。「可惜我現在另有要事。」他轉向於婷和以華,躬身致謝。「謝謝你們。你的衣服,我會還給你。」這提醒了他「啊,我的濕衣服還在浴室。」

  他自行上樓去了。

  「這小子是不是喝醉了?」以華喃喃。

  「他嘴裡沒有酒味。」以欣說,看到她母親和二哥瞅過來的眼光,她臉隨即漲紅。「是真的嘛。」

  「我們是不是該和他一起去醫院?」於婷問,沒了主張。

  「去醫院幹嘛?他在那唱作俱佳,就是要引我們中他的計。」以華說。

  「可是……我覺得他不像裝的。」以欣說。

  「人家說聲喜歡你,你就意亂情迷啦?」以華朝諷她。

  「我也覺得他不像在裝假。」於婷沉吟道,「不過他說話是顛三倒四的,腦子也不大清楚。他說的我們似懂非懂,我們說的,他則根本不懂。」

  「那怎麼辦嘛!」以欣跳腳急道,「又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醫院。我們跟他去有什麼用呢?問他要多少錢,他老是避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搞什麼嘛!」

  「再把他敲昏算了。」一時想不出應付的良策,以華喃喃地隨口說道。「跟個神智不清的人講理也講不通,煩死人了。」

  偉志抱著他扭掉些水份,折疊好的濕衣下來,回到客廳。

  「現在你們想起「陽文醫院」的方向了嗎」他滿懷希望地問。

  於婷母子三人又對望一眼。豈有此理,他倒反過來把他們當白癡了。

  「我想起來啦。」以欣笑咪咪地說,「來,我帶你去。」

  「啊,太好了。感激不盡。」

  「等一下再用力謝我吧。」以欣嘀咕。

  「你說什麼,姑奶奶小姐?」

  「沒有。」以欣對他綻開一個教他意亂情迷的甜美笑靨。

  「我說你叫姑奶奶叫得真好聽。」

  注視以欣領他出客廳,以華皺皺眉。

  「她真帶他去醫院呀?」。

  「啊?可不能讓她一個人跟他去啊!」於婷趕忙追出去。

  「等我,媽!」以華抓了茶几上的車鑰匙,也跑出去。

  他們趕到前院,兩輛車都在,大門門栓還是往裡拴著,卻不見以欣和向偉志。

  「到哪去了?」於婷奇怪地問。

  以華愣了愣,腦際光芒一閃。「完了!」

  以華在前,於婷在後,他們剛跑到走廊,就聽到廚房裡「咚」的巨物墜地的聲響。

  「老天,她不要是……」於婷頓在廚房門口,伸手掩住大張的嘴,瞪大眼睛瞪著倒在地板上的向偉志。「上帝!哦,以欣哪,你真是要命哦!」

  「誰來救救我的命吧。」以華拍著額頭呻吟。

  以欣放下她這次用來敲昏向偉志的平底鍋,拍拍手。

  「我是採納你的建議啊。」

  「你九輩子也沒聽過我的話,」以華吼,「和我唱反調唱了十輩子,挑上這時候,你聽到我的「建議」了!我看腦震盪的是你呀!」

  「我做什麼你都看不順眼,我就做不對一件事嗎?」以欣委屈地也吼著。

  「慢來,慢來。別吵,別吵。」於婷撐著頭,坐到椅子上。

  「至少我們現在有時間想該怎麼處理這件事了。」

  「就是嘛。」以欣好過了些,靠到母親身邊。

  「我開始同情這個傢伙了。」以華歎著氣蹲下來,翻翻偉志的眼皮,摸摸他的脈搏。「他真是倒了八大輩子的楣碰上你這個女煞星。」

  「媽!」以欣同母親撒嬌,掩飾她的六神無主。

  「哎,你這次真的太過分了。」於婷關切地前傾身。「怎麼樣,以華,他還好吧?」

  「睡得挺熟,像個天使。」以華說,瞪以欣一眼。「我看我把他弄到沙發上去躺著吧,他醒的時候,起碼我們不會太難堪。」

  「不,不,沙發不舒服。」於婷說,「把他放到書房隔壁的寢室吧。」

  「那是爸休息的房間啊。」以華不同意。

  「那你帶他到樓上客房好了。」於婷說。

  「我想爸不會見怪的。」以華馬上改變主意。

  他們剛把偉志安置好,每個週日早上都去圍棋協會下棋的則剛回來了。

  「哈,猜怎麼著?」

  「你贏了。」於婷無精打彩地說。

  「連贏三局。」以華把偉志從廚房扛到隔鄰的寢室,扛得他筋疲力盡。

  「外帶獎金和獎盃。」以欣沮喪無比。

  「錯,我輸得一塌糊塗,還是敗在一個小毛頭手上,不過我輸得心服口服,那小伙子是有兩把刷子。啊……」則剛愉快地倒坐進他的太師椅,手摸著腹部。「今天中午吃什麼?」

  「鎮靜劑。」於婷呻吟。

  「止痛錠。」以華也呻吟。

  「把我打昏吧。」以欣呻吟得最大聲。

  則剛終於發覺異樣,坐直起來。「恩慈……又走了?」

  「誰也沒走。來了個不該來的。」於婷歎息。

  「誰來了?」則剛問。「怎麼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以華?」

  「嘿,不關我的事。」他舉起雙手搖擺。

  「也不關我的事,我一轉頭,他的眼睛就在那,直勾勾盯著我。」以欣哭喪著臉。

  「這麼多張嘴,沒有一張能說句完整的話嗎?」則剛搖搖頭。「都教恩慈給同化了。」他脖子一伸,抓住他那一把鬚髯。

  「又來了個二三OO年的外星人啦?啊?是不是?」

  以欣精神一振。「對呀!怎麼我們沒想到呢?他說話和恩慈一樣奇怪,說不定他真是二三OO年的人,他來這找恩慈的。」

  「對呀,恩慈也給連敲昏兩次,而且也是你的傑作。」以華諷刺道。

  「你們兩別鬧了吧,再吵,我也要昏了。」於婷接著將事情經過告訴她丈夫。

  則剛立刻進他平時閱讀累了、用以歇息的房間,探看仍在昏睡的男人」

  「長得倒一表人才。」回來客廳,他說道,「挺俊的!」

  「你相女婿啊?」於婷白他一眼,「倒是出個主意呀!」

  「唉,愁什麼?他一會兒醒了,要是還頭腦不清,對他的來歷說不了個所以然,打電話把恩慈找來仔細瞧瞧他不就結了?」

  這時,偉志搖搖晃晃走進客廳。「發生什麼事了?」看到則剛,他一愕。「爸?你怎麼在這?」

  ◇◇◇

  以初一走進屋子就感覺到令人窒息的凝重氣氛。雖然以華在電話裡說得很清楚,他還是不敢相信和母親結髮近四十年,情感彌堅,爭執都少有的父親,會在外面另有一個女人,而且有了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兒子。

  若這是真的,那表示他父親和母親婚後沒多久就對她不忠了。

  以初不相信。此事不僅對母親是個可怕的打擊,對他們這些做子女的也是。

  以欣和以華坐在起居室裡,看到他,以華抬起傷心、凝肅和氣憤的臉。以欣已經哭紅的眼睛又淹上淚水,並泉湧而出。

  「爸呢?」以初問。

  以華指指書房的方向。

  「媽呢!」

  以欣指指樓上。

  「那個……那個人呢?」

  兩個人都不作反應,臉孔冷起來。

  「走了?」

  兩顆頭同時搖一搖。

  「在哪嘛?我和他談談。」

  以欣指指後院。「要是他還活著,叫他跳進水裡淹死去。」她恨恨地說。

  以初歎一口氣。「先不管他是不是爸和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想像他是個和我們一樣,突然發現自己信任、敬愛的父親,有另一個家、一個妻子、一群兒女。以華,以欣,他和我們此刻的感受相同。氣他或恨他,對他是不公平的。」

  平靜地說完,以初轉身走出起居室。

  游泳池畔,站著一個背脊筆直的男人。聽到腳步聲,他轉過來。身上濃重的悲傷和臉上的沉重表情,掩不住他的器宇軒昂,眼中的哀愁蓋不住他的智慧光華。

  「我是以初。」他伸出手。「以華和以欣的大哥。」握住他的是一隻謙和的手。

  「我叫偉志,向偉志。」

  「向?」以初重複。「你不姓婁?」

  偉志搖搖頭。「我母親姓向。」

  「哦。你從母姓?」同情油然而生。看來他在法律上不是父親的合法子嗣。

  但他又搖搖頭。「不是。這事……我很難向你們說明。

  父親……他是我的父親,但是……」

  「你試著說說看。」以初示意他到池畔另一邊的涼椅坐下。「或者我會瞭解。」

  「抱歉。」身為為政府工作的科學家,偉志非常善於守口如瓶。他在研究工作絕大多數都屬高度機密。

  「偉志,」以初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偉志。好熟。我好像在哪聽過你的名字。」

  除非他去過二三OO年,或也來自二三OO年。但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偉志說得斬釘截鐵。

  「嗯,也許你湊巧和我某個學生同名。」

  「你的學生?」

  「我在教書。你呢?你從事哪一行?」以初和他閒聊。

  「……一些研究工作。」

  「研究些什麼?」

  「……電腦。」

  「哦,很熱門。可以請問你母親現住何處嗎?」

  「她……」偉志神情黯然。「不在很久了。」

  「對不起。」觸礁了,以初不曉得如何往下談。

  「我並不想使你們困擾。」一陣沉默之後,偉志輕聲說。

  「不用擔心。我能瞭解你的心境必然相同。」

  偉志對他的寬容和體諒報以感激的一笑。他的笑容也含著苦澀。

  「不盡然,以初,我的心情很複雜。」

  「也許你不相信,不過我真的瞭解。」以初十分溫和地微笑。「我相信你的成長過程裡比我和以華、以欣都要艱苦。

  我指的是精神和心靈。」

  偉志的表情變得不再那麼禁錮。「你結婚了嗎?」

  以初點點頭。

  「你妻子很幸福。」

  「不,我能擁有她,是我的幸運。」

  偉志首次露出些許輕快。「你的弟妹和你很不相同。」他打量以初的目光有著他對凡事都要研究的本性。

  「我比他們年長得多,生活經歷我想也豐富些,所以我看起來比較老。」以初自我調侃。

  「和年紀無關。」偉志又搖頭,哀愁褪去,他眼中閃著明晰、透徹的光芒。「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現象很有趣。不過你們三人都很……」他尋思正確用字,「出色.漂亮。」

  「謝謝你。你自己也相當有魅力。」

  「魅力。」偉志彈一下手指。「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想我們可以算……惺惺相惜?」

  以初笑。「我很欣賞你,這是由衷的話。」

  「彼此彼此。」偉志伸出手。

  這回他們交換的是有力、真摯的一握。

  「偉志,你先別走開,我還想和你聊聊,但我要去看看我母親。」

  偉志充滿不安地、歉意地點點頭。「你回來時我會在這。」

  他仍急著想去找章筠,可是他一時大意造成的風波,他還沒有想到妥當的方式平息,他不能走。以初似乎是所有他日前見過最理性的人,而且十分平易近人,或者稍後和他可以研究出個方法,他希望著。

  以初來到父母臥房外,輕輕敲門。

  「媽,是我,以初。」

  「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

  「我不要見他或聽他解釋!」

  「媽,爸在書房。」

  於婷打開門,沒有戴眼鏡的眼睛又紅又腫。

  「以初,你爸爸……」她哽咽地梗住,將手帕按在唇上。

  「我知道了。」以初反手關上身後的門,攬著母親抽動的肩,走到長沙發坐下。「我和偉志說過話。」

  「哦,那孩子……」於婷彷彿現在才記起這個人。「他還好吧?」

  「我想他和我們一樣震驚和難過,媽。」

  「我沒有怪他。」於婷在手帕底下嗚咽。「怎麼能怪他呢?他姓向,那表示他長這麼大,連個合法身份都沒有。可憐的孩子……都怪他!居然背叛了我,欺騙了我們全部幾十年!」

  「媽……」

  「可是我又沒法真的怨他。」於婷悲傷地啜泣。「他該早點告訴我。早說的話,我不但不怨怪,我會成全他們。可是……」她淚眼模糊地望向以初「他早說的話,也許我就沒有你們這幾個好孩子,沒有這三十幾年的快樂時光了。」

  「媽,別傷心,別難過。」他接過已然潮濕的手帕,溫柔地拭她臉上的淚。「偉志的母親早不在了,這表示爸老早以前就沒有背著你和另一個女人交往了。」

  「啊?」於婷眨眨哭得竣澀的眼睛。「偉志老早就沒了母親?」

  以初點點頭。

  「唉,可憐的孩子。」她又哀泣起來。「那他更應該早些坦白呀,把偉志接來嘛,我會疼他的啊。不是親生的,我都這麼寵、這麼疼愛,何況那是他的親骨肉啊。」

  以初一陣茫然。「媽,誰不是親生的?」

  於婷只顧傷懷,完全沒留意源源自她口中流出的秘密。

  「你們三個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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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13:27:09
第九章

  有一刻,以初以為母親悲傷過度,太生氣了,以致語無倫次。

  但她清楚地說著,「我就是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後來不能生育,要跟他離婚,叫他另娶個可以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說我若不要他,他就去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說的嘛,世界上多的是沒父沒母沒家的孩子,我們領養幾個呀,就領養了你們三個。」

  以初輕輕倒抽一口氣。

  聽得他母親又說道:「誰知道他還是需要有個親生的骨肉。這我瞭解的嘛。他不該騙我呀,還一騙騙了幾十年,太過分了嘛,你說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對不對?」

  以初腦子裡繞著偉志說的話。

  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這現象很有趣……

  他有些為事情的真相倒錯感到啼笑皆非。

  「他騙我也罷了,不為他的親生兒子著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著自己父親姓,算什麼呢?私生子嗎?老東西真是老糊塗呵!」

  「媽,」以初扳過母親的肩,「爸縱有再大的不是,就事論事就好。你剛剛告訴我的,千萬不要對以華和以欣說。那兩個毛毛躁躁的,搞不好離家出走,媽眼淚哭成河也只會把他們越衝越遠。」

  「說什麼?對他們說什麼?以華和以欣幹什麼要離家出走?」

  以初安撫地按摩她緊繃的肩。「他們倆老吵來吵去鬥個沒完,就是都好強。教他們知道弄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們的,他們會受不了的。」

  「什麼?」於婷大夢初醒般猛眨眼睛。「把我的眼鏡拿來。

  你說什麼爸爸是人家的?」

  以初給她拿來眼鏡,她手忙腳亂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說過的話的作用似的,直盯著他。

  「你可別胡說,以初,你們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爾而笑。「是,我知道,媽。」

  他母親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論發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適當的發洩之後,立刻雨過天青。

  「偉志呢?我們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來找爸爸,平白地教以欣打昏了兩次。」

  「以欣打他?」

  到樓下時,以初已聽完上午發生的事,要不是偉志的事尚待解決,這還是件嚴肅的大事,他真會忍不住地大笑。

  經過客廳時,他們發現家裡其他成員都在那,包括偉志。

  父親正一臉嚴肅地向偉志說話。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輕人。你要知道,一聲「爸」叫出來容易,這個字卻可以毀掉我們整個的和諧家庭關係的。」

  「我明白。」偉志歉疚萬分地看過每一個人,特別在於婷臉上停駐了一下。「我一時脫口而出,實在是情不自禁,我無意傷害或破壞你們的家。」

  「傷害已經造成了。」以華冷冷說。

  「我知道你的處境也滿令人同情,可是你就這麼闖進來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以欣倒是聽了以初的話後,態度變和緩了。「你要認也慢慢認呀。還好這屋裡沒人有心臟病。」

  「你們誰也不許怪他!」於婷走到偉志旁邊,瞪著她丈夫,「你不認他,我認。從今天這一刻起,偉志是我們婁家的孩子。你幾歲,孩子?」她轉臉問偉志。

  他表情變得十分柔和。「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華大,好現在起,你是婁家的老二。」

  則剛一臉的哭笑不得。「太太,你先別亂認什麼老大、老二好不好?這事讓我來處理。」

  「你處理了三十幾年,處理得亂七八糟。我認他認定了。」

  「他說得明白,要認也不遲。」則剛冷靜而平靜。「年輕人,你父親到底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於婷喊。

  「不,我願意回答。」偉志平和地說,目光直視則剛,充滿不可能錯的感情。「你是我父親。」

  「什麼……」則剛嚷起來。

  「但,」偉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這裡的父親。」

  則剛的緊繃鬆弛了。「聽見沒有?你們聽見沒有?他說我不是……」他頓住,挑起半邊眉,「不是你「在這裡」的父親?」

  「你那一鍋把他敲得更口齒不清了。」以華小聲向以欣埋怨。

  「也許敲太輕了,」以欣小聲回道,「重一點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齒伶俐了。現在補上也不遲。」她躍躍欲試。

  以初在她後面抓住她的肩膀。「你待著別動吧!禍還沒闖夠啊?」

  「我真的沒法解釋得更清楚詳細了。」偉志面有難色。

  「我不是來找父親,或來破壞你們,我是……意外來到這的。」

  「這句話好熟。」以欣喃喃。

  「是啊,我也聽過。」以華思考著。

  以初臉上的血色在消褪。偉志。他想起來了,他記起誰向他提過這個名字了。

  偉志是位科學電腦專家……我的好朋友……他發明了一部時光轉換機……

  會是同一個偉志?所以他吞吞吐吐,無法解釋他的來處?但,父親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只有一個方法求證。

  「偉志,」靜靜地,以初筆直望住他。「你不止從事電腦研究,你是一名科學電腦專家,是嗎?」

  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驚詫光芒,對以初來說,等於是致命的一道閃電。

  無庸置疑,此人來自恩慈口中的二三OO年。他「意外」來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知道我的工作?」偉志的目光鎖住他的。「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告訴你。」

  「是的。」以初簡答。

  兩個人交換、銜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像他們很久以前認識似的。以初的家人納悶地來回看他們。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偉志問他,並強調,「私下,單獨。」

  「當然。」以初立即允諾。

  「請稍候,我要拿我的東西。」偉志不知該問誰,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請問我在何處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

  「我去拿。」以欣漲紅著臉走開。

  「以初,你們以前認識?」於婷問。

  「他是位科學家,我聽人提過他的大名。」以初如此答。

  「媽,爸不是他的父親,至少是像他說的,在這裡,他們沒有父子關係。你應該相信爸,他沒有背叛和欺騙你。」

  「謝謝你,兒子。」則剛感動、感激地說,向他妻子伸出雙手,「以初不會騙你吧?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他。」

  「誰來敲我一記,掐我一下好不好?」以華一頭霧水地呻吟。

  「樂於效勞。」正好回來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上掐下去。

  以華慘叫時,她將裝在袋子裡偉志的長褲交給他。四目相交之際,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來撞她的胸口。

  「謝謝你,姑奶奶小姐。希望我們還會再見。」偉志的聲音充滿真誠的期盼。

  以欣這輩子首次在一個男人的深深凝視下,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以初和偉志離開時,他父親把母親拉在身前,輕言細語低哄。他知道母親不會為難父親的,只是無論如何料不到這椿險險造成的家庭悲劇,到頭來成了降臨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車後,偉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車子內部,注視他操作、駕駛的表情和反應,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轍。

  「我來猜猜,」以初澀澀地道,「在你們那,它叫「鐵龍」,而且完全電腦機動化。」

  偉志眸光閃亮。「你不是猜的。上帝,這比我預期的要簡易、迅速。」他十分興奮。「運氣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帶走恩慈。」以初直截了當地說。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是說妻女。她和你結婚了?啊,真快,她才來不久嘛。她嫁給你,所以改名換姓?」

  「她本來就是叫凌恩慈。我們結婚好幾年了。」

  偉志不和他辯駁。「聽我告訴你一件事,」他靜靜說,「事實上我是試管嬰兒,我母親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試管中成形,在實驗室中長大。」

  以初震愕無比道:「你是說,我爸爸有捐獻精子給精子銀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來世紀?但是你怎麼認定他就是你父親?」

  「對不起,恕難奉告,這是機密。還有我希望你們能忘記我們來過,因為這是一項失誤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來了。」

  「她回來不是出於你或這裡其他人的預設或安排。只能說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你確定章筠就是你過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偉志沉吟半晌。「介意告訴我凌恩慈出了什麼事嗎?」

  回憶那個意外仍會帶給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責,但以初告訴了他。或許,他辛澀地想,他需要一個專業的人,一個和恩慈來自同時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會離開他,或……斬絕他的自欺,讓他認清她終究是他虛無的空望。那麼,也許對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個最終的解脫。

  「我不該說的。」偉志思慮良久後,歎息道,「但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個莽撞無知之輩。不錯,我們為章筠做電腦移轉,自中心找來的冷凍體,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凍的起始時間的確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這位你們借用恩慈身體的移轉者,章筠,是位外科醫生?」

  「頂尖的。我這麼說吧,醫學界女性當中,章筠的成就至今無人能及。因此她在飛行巴士墜毀之後.被發現腦部活動並未死亡,我們決定傾全力留住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醫學界奇才。」

  以初覺得他胸口不停地緊縮,令他呼吸困難。「所以,你專程來帶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這同樣可以行醫,同樣可以擁有卓越的成就和聲譽。」

  「你提到的兩點,以初,章筠並不關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對,她在此也可行醫,問題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實地去看,也想得出這之間的科技的大變化。即便在我們來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鑽研,明天極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這沒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醫療器材和科技化,不是這個年代的醫學界能想像的。我沒有輕慢的意思。」

  以初點頭表示瞭解。「你們做你所謂的「腦意識移轉」時,你本人在場?」

  「不錯。」

  「恩慈若被你們借用了,她此刻應該不在寄存的冷凍室了?」

  「這……」偉志無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帶你去見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飛一趟美國,證實你們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我要看她還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曠,你們的「鐵龍」卻一齊擁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說錯了什麼?」

  「不是,是恩慈初回來時,也有過相同疑惑。」

  偉志大笑。「原來你還不相信我的來歷。」

  「坦白說,我已經不確定該相信什麼了。自再見到活著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堅持我的信念,不理會、不思考其他,才免於發瘋。」他苦笑承認。

  「很抱歉,我沒法說我瞭解。」偉志衷心地說。「你需要到冷凍室求證的美國有多遠?我們現在可以起飛了嗎?」

  「這不是你們的「鐵龍」,偉志,它不能飛,只能在地面上駕駛。」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啊,恐怕你沒法和我搭飛機出境呢。你沒有護照,也沒有身份證可以領護照。」

  偉志聽不懂,他聳聳肩。「可有其他方式?」

  以初思考著。「我先打電話詢問好了。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飯店,可好?」

  「我不能先見章筠一面?」

  「抱歉。」

  ※※※※

  「什麼意思,你們沒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壓著低沉的聲音,擔心恩慈聽見。

  「根據電腦上的紀錄,尊夫人的冷凍體被借走了。至於借去做研究的單位,屬於最高機密,我們一般職員無從亦無權過問。」

  那公式化的刻板聲音令他十分著惱,然而發火無濟於事。事實上,他一聽說恩慈冷凍的身體不在保存櫃中,身體已凍結僵硬得發不出火了。

  「那麼接給有權過問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體被誰借去,及借去做何用處。」

  「主管都開會去了,婁先生。紀錄裡有你的電話,等有消息,我們會和你聯絡。」

  對方語畢即掛了電話。以初再撥就只聽到一長串的電腦語音服務,無論如何接不通了。

  他們不會和他聯絡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體,此刻就在屋裡某處。他應該高興,不管她的意識是章筠或恩慈,她確確實實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紀元醫療,她活過來了。然而他全身竄過陣陣的寒顫,他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絕望。一如當時失去恩慈之際。

  事實擺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愛他,或說,再度愛上他,他毫不懷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說過,偉志也一再強調,她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裡,不屬於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這個認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書房,急迫的要見她。自欺也罷,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覺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絕望的叫喚響徹屋子每一個角落。

  她從二樓一個房間跑出來。

  「我在這兒呀,以初。」

  當她和他在樓梯中間相遇,他一把擁住她,他擁得她那麼緊,幾乎把她擠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聲音充滿痛苦,他的雙手緊緊圈住她彷彿他這一生再也不放開她了。

  「怎麼……」她勉強自他緊箍的臂彎中仰起臉。「以初,你怎麼了?」

  他像看一個夢境般,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後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是我的。」

  「你發什麼瘋?」她在他紛紛密密印在她臉上每個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問,「誰要帶走我?帶我走去哪?」

  「答應我,恩慈,答應我你絕不會離開我。」他再度將她緊密地擁住。「你要什麼,你需要什麼,我都給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不離開我。」

  「叫我章筠?」章筠覺得好笑又驚奇。這個名字不知幾時起,竟似乎離她好遠好遠了。「我都已經習慣你們每個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他眼中閃著痛楚的淚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歎息。他的嘴唇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滑進他們的唇中,她感覺到他帶著近似絕望、無助的激情。

  當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著她,走進臥室,她的思想開始蒙上一層濃霧。又發生了,她無力地在一絲薄弱的思維中想,只要他們一開始繾綣,她什麼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慾望熊熊的燃燒。

  兩人的呼息漸漸平穩之後,以初慢慢把身體挪開,一手愛戀地撫拂著她浮著薄薄汗水的肌膚,她美好的曲線。

  至少有一點他們沒有騙他,以初想,她的確完好如初,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以初,你在想什麼?」她讀著他複雜的眼神。

  「你愛我,你為什麼不肯說?」

  他在祈求,章筠無聲地歎息。她不說出來,因為她不想把他們的感情白熱化。那有點像說了之後,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捨不得他,捨不得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不僅止以初,還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來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這房子,屋裡的每一件傢俱、美麗的花園。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責任,有許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擾的沉默表情撕扯著以初。

  「你愛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屬於這,只要有機會、有可能,你還是要回去你來的地方,毫無猶豫,毫無留戀,是嗎?」

  不,不是的。若是一個星期前,或再早些,她會毫無遲疑的肯定回答他,現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給他希望,他還是不夠痛苦嗎?

  「以初,你……你叫我說什麼好呢?」

  他的眼神陰暗了,變得面無表情。「你什麼也不必說。」

  他下床拿起長褲。「我有些東西要給你。」他扣好腰帶,穿上襯衫,邊扣著扣子,邊僵著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來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愛上了,每次穿上它們,它們就像她的第二層皮膚般親密地裹著她,柔軟地拂著她,歡迎她回來,讓它們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門邊時,以初回來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種看她最後一眼般的空絕。

  「這些,我現在還給你。」

  章筠迷惑地接過來一個信封。「還給我?」她朝信封口內看一眼,把裡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遺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頭。「你一直藏著它們?」她不是在指責,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說的是真說,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們只是兩個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愛她,他真真心心的愛她。

  當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著她回金瓜石找她遺失的磁卡時,他是忍著多深的痛呵。熱淚在她眼眶湧動。

  以初認罪地點點頭。「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調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個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別,求你,不要不告而別。」

  叫出「章筠」這兩個字之後,他的身體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願讓她看見他崩潰,話一說完,他迅速轉身走開。

  也是他突然改變的稱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剎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誰,彷彿「章筠」於她是個陌生人,和她無關。

  她回過神時聽到砰的開門聲。她跑到他曾獨睡的客房外,舉手正要敲門,裡面傳出的沉痛哭聲讓她舉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聽過這悲絕的哭聲。她聽過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丟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過來吧,求你張開眼睛吧……

  她閉上眼睛,下巴輕輕顫抖著,放下舉著的手,她顫抖跌撞走到欄杆邊,靠著它,她慢慢吸氣。然後她倏地奔下樓,奔進客廳,停在那幅油畫前,凌恩慈自畫像中向下對她嫵媚又頑皮地微笑著。

  「為什麼?」她問畫像,「為什麼你要我聽見那些聲音?為什麼你要我認為我是你?為什麼?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愛的,就像……我現在和他一樣。如果你真的愛他,你怎麼忍心見他這樣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臉,再也無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頓,痛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她難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需要擺脫莫名其妙的陰影。

  聽到叫她的聲音,章筠停住腳,茫然四望,才知道她離開了屋子,走到山道上來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華在車內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別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車。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個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裡嗎,以華?」

  「知道啊。」以華皺眉,「幹嘛?你要去找她?那個女人神經兮兮的,你還是離她遠點的好。」

  「麻煩你帶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堅決的。

  「你找她做什麼呢?」以華嘀嘀咕咕把車開到一條巷子,然後在那掉頭開下山。「她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沒鄰右沒捨的。」

  「她一個人住?」

  「恩慈在的時候還常常去看她……」他閉了口,察覺他在對著恩慈說恩慈,說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趕快轉移話題。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發現她哭過。「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說明,便點點頭。

  「嘿,奇聞!你們也會吵架?像你們倆,一個終日輕言細語,一個溫溫柔柔的,告訴我,怎麼個吵法?」

  眼淚一眨眼間又升上來,章筠把臉轉開。

  「哎,告訴你一件新鮮事。」見氣氛不對,以華馬上再換個話題,用好玩的口氣,他敘述以欣如何一時倉皇又一時發揮起她的奇驢無比天才,連把闖進他父母家的一個陌生人打昏兩次。

  「結果那個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為他說得不清不楚,差點掀起軒然風波,我媽以為我爸爸另外養了個女人養了三十幾年。鬧了一大場,根本是個誤會。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說話時,開導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問他話,他就翻供了。」

  以華敲一下方向盤,點著頭。「準是這樣。最後是大哥把那小子帶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愁雲慘霧撥開了。不過我還是想來問問他,他答應那小子什麼條件,才把這事擺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認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發現他說了半天等於都在自言自語,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沒聽見。

  她為什麼忽然和大哥吵架,接著就要去找念慈?這個問題驀地浮現,以華呆了呆。啊,老天,該不會……凌念慈纏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麼,該是恩慈車禍之後的事吧?她為失去姊姊難過得自殺,大哥為失去愛妻傷心欲絕,兩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來了?

  他憶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邊摟著念慈安撫她,她偎著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沒有很在意的一個疑惑,念慈每回自殺,以初總是第一個適時趕到她住的地方。

  為什麼數度將念慈自自殺邊緣救回來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驚愕間,念慈的住處到了。

  「就是上面那間房子?」章筠問。

  他一向開朗的臉沉下來。他點點頭。「我大哥向你承認了?」

  章筠以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東西。她黯然點頭。「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剛剛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聯想在一起。」以華太驚詫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初會做對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章筠聳聳肩,那張磁片和支付卡並不能帶她回去。遺失它們,她著急,因為回去後,在那邊它們是重要證件。

  「我去和她談談。」她決定先不想這些,去看看念慈再說。她自見過那女,始終對她有份放不下的牽掛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夾在中間,你們比較好說話。我在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沒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幫忙,叫我一聲。」他想的是萬一神經質的念慈發起瘋,又鬧自殺,恩慈控制不住情況。

  屋內沒有燈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淒淒的。章筠以為屋內沒人,不過她還是敲了門。

  沒人回應,她試探地旋轉門把,門應手而開。她遲疑地跨進門,室內一片漆黑,空氣中的氣味潮濕陰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門邊牆上的開關。

  念慈就蜷坐在沙發角落,身體弓得像個球,她用雙臂擋在眼睛前面,遮住突來的亮光,可是並不發出聲音,似乎她不關心來的是誰。

  「念慈?」章筠小聲喚她。

  她的頭像碰到彈簧似地彈舉起來,身體向已無處可躲的沙發角落沒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我錯了,姊,我錯了!你不要抓我!我錯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沒有關係,是我活該。

  沒有人要我,我習慣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關心你,念慈。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和我談談。」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啞地嘶喊,淚水滾滾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可憐我!」

  「念慈,我……」

  「帶著你的高貴、你的無私、你的完美,走開!走開!」

  章筠不敢前進,念慈的反應和言詞,再度絞痛著她,她望著她,也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深刻的聯繫。

  「我不要你可憐我,為什麼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聲。

  「你曾經愛我。你不愛我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可是請你不要可憐我,我不是可憐蟲,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憐蟲。」

  「我仍然愛你呀,念慈。」

  「不,你離開我了。你把我丟在山上,讓那些人嘲笑我、欺負我。」她開始抱著自己的身體搖擺,哭得像個無助、無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還是走了。爸爸生氣,罵我沒出息,沒有用,廢物。他打我,因為我不要你走。我是廢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我好怕,姊,我好怕……」

  淚水泉湧而出,顧不了那麼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邊,將她拉過來擁住。

  「不怕,念慈。姊在這,姊沒走啊,姊在這。」

  念慈緊緊抱住她。「你走了,沒人跟我說話,沒人教我寫字,沒人教我讀書。爸死了,他們說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說,他們胡說的,念慈,不要聽信這些胡言亂語。」

  「我會走路了,姊,我現在走路不那麼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遠好遠,跌倒爬起來,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興,念慈。」章筠碎心地溫柔哽咽低語。「我好高興。」

  「小弟死了,他們也怪我。是我的錯,我的錯。」

  「他自己不學好、不聽勸,怎麼怪你呢?」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我告訴你的星星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念慈仰起淚痕滿佈的臉,小女孩的神情不見了,她眼中閃著少女情竇初開的光輝。

  「他說我是小星星,他說好多好美的話。」那光輝瞬間消逝,「然後,他也走了。他說抱歉。他說抱歉,那是錯誤。他說那是錯誤。」她忽地狂笑起來,但更多眼淚淹沒她瘦小的臉。

  「念慈……」

  「我懷孕了,他說抱歉。我懷孕了,他說那是錯誤。我懷孕了,他走了。」她說一句,哭一陣,說一句,哭一陣。

  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雙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

  「小孩?變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從我身體裡流出來。

  好痛好痛。」淒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但是你不會瞭解,你從來沒有痛過。你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星是不會痛,不瞭解痛的。」

  章筠不自覺地抓緊了十指。「告訴我,念慈,流血之後呢。你怎麼做?」

  「你不瞭解。」她沒有回答她,搖著頭,繼續喃喃,「以初瞭解。除了以前愛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會笑我。他對我好,他瞭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來。「你發生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瞭解,他統統瞭解。他對我好。不要傻,念慈。」她開始學以初的溫柔口氣,重複他對她說的話。「失足一次,可以站起來,重新開始,這和你跌跤再站起來,重新起步是一樣的。為自己活,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訴以初,沒告訴你姊姊?」

  「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你出車禍。我錯了。我沒有和你爭。你不放過我,我不放過我自己。我沒有再自殺。

  我不會。我要懲罰我自己,痛一輩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諒。我不原諒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發,行進房間,將門砰地關上。章筠沒有過去,她坐在那,看著門,腦子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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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7 13:27:30
第十章

  她和以華回到家時,以初也是同樣的表情坐在沙發,望著門的眼空空洞洞。看見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來,眨了好幾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乾澀的喉嚨,「我以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滿酸楚,靜靜地說,「我不會不告而別的。」

  以華在他們之間看來看去。「你要走去哪?」他的火氣升上來。「要走也不該是你走。大哥,你怎麼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緊盯住章筠,她的意識和整顆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仍深愛恩慈,你怎能……難怪你那麼輕易就和向偉志交上朋友,說服得他服服帖帖;那麼容易就安撫了媽。我實在想不到你……」

  「向偉志!」忽然,章筠聽見了。她望向以華。「你剛剛說「向偉志」嗎?」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了半天你沒聽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轉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見到他了?我那個朋友,偉志?」

  「你的朋友?」以華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點一下頭。「他來找你。」

  「他來了?偉志來了?老天!」

  以初以為他不可能更絕望了,她興奮的反應卻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偉志人呢?」她抓著他的胳臂急切地問。「我要見他!我馬上要見他!」

  機械地,以初又點一下頭。「我帶你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偉志怎地變成恩慈的朋友了?」

  以華問。

  沒人理他,他們已走出去了。他也趕忙跑出去。

  ◇◇◇

  「以初!」開門見是他,偉志很高興。「我以為明天才會見到你。你聯絡得到……小筠!」

  以初站開一步,注視章筠和偉志互相伸手緊緊一握。

  「偉志!」

  「小筠,我說不出有多高興看見你平安無恙。」

  接著他們笑著擁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夥伴的擁抱,仍然,他感到滿不是滋味。

  「謝謝你,以初。」偉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謝謝你送小筠來。」

  以初百感雜陳。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罷,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眼前的局面,卻像似他將她拱手讓人,連個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他並不心甘情願,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說什麼?

  「你們談吧。我回去了。」結果他說。強持著冷靜,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還會見到你吧?」

  「會的,以初。」她柔聲承諾。

  門關上了,以華才結結巴巴找到他的聲音。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嗎?他叫她什麼?他到底是誰?」

  以初推著他僵硬的身子走過飯店走道,走向電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OO年的朋友。他來接她回去。」

  「二三……哎喲!」以華轉彎時一頭撞上牆壁。

  ※※※

  「你不回去?」偉志愕然。

  她搖搖頭,低聲說,「暫時不。」

  「為什麼?」他打量她。「你變了,變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詞。「你愛上他了?他告訴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個問題,」她筆直望著他,「若我們是好友,你就該誠實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術。」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個人幾乎是凌恩慈的再版,從頭到腳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們是從事科學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歎一口氣。

  「這裡面其實還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聽他詳述完,她張大眼睛,吸口氣。

  「所以我來到這裡,有點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

  「原來我用的是恩慈的身體。來此後,我的感受非常奇異,好像原來已死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一件一件的在復甦。」

  「唔,這個現象值得我們下次做同樣轉換時做進一步研究。」

  偉志還是那個滿腦子除了實驗就是研究的偉志,章筠原來也如此,遇上不尋常的現象,首先想到的就是進一步探討。現在,她不一樣了。她的軀體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許多生活化、感情化的東西。

  「我最初急著要回去,可是沒有幾天,我很快融入了這裡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們的一部分。我愛上了以初,幾乎一開始就愛上了他。」

  偉志踱開了幾步,然後轉過身。「你為了他決定留下?」

  「不單是他,偉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氣。「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許多未了的事。她的車禍,我懷疑和那些事有關。」

  「你找出來又如何?既成的事實,不能因為你代替她活著而改變。」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嚴肅。「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麼辦?人不管了嗎?」

  「我關心我的病人甚於我自己,你知道的,偉志。」她懇切地說,「但他們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這裡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實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對事實吧,他或還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們同時震愕地望住對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亂、半清醒地補充。

  「你不僅外表改變,你變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頭腦清晰,條理分明,從不感情用事。」

  「也許因為我不是我,你們把我放進另一個女人身體的一部分了,記得嗎?」

  「思維組織是你自己的,小筠,我們為你借來的軀體,是拿來接受你的思維掌握,做更多有益國家社會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現在由這具軀體來操縱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煩亂地走開。「你怎麼知道章筠的腦組織完全、徹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許恩慈仍有她自己的意識。你們使章筠的意識復活的同時,她的也甦醒了。」

  偉志露出笑容。「聽聽你說的,小筠。凌恩慈是腦死,再加上她冰凍了三百年,她的意識還會甦醒?你得先說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轉向他,臉上閃著他從未見過的柔美光輝,同時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點一點的甦醒,偉志。就在這兒,」她指著她的腦,「這兒,」她的心,「還有這具冰凍三百年的軀體。她活著,偉志。我活著。」

  她伸手覆面,輕輕啜泣。

  偉志看了她許久。「我從來沒看你哭過,小筠。」他輕聲說,有些手足無措。

  她緩緩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臉。「我不能走,偉志,現在還不能。」

  他又望著她好半晌,終於屈服的歎口氣。「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時間?兩天夠不夠?」

  她失笑。「我哪裡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實驗室……」她張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從他衣服口袋拿出轉控器給她看。「有這個,就可以回去了。這是我後來研究出來的,若不是你忘了拿走,就是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你沒告訴我。」她看過之後還給他。

  換了來此之前的她,定要鍥而不捨問他一大堆這個轉控器的研究過程。偉志搖搖頭。

  「你倒很慶幸你不知道有這個東西似的。」

  「你錯了;我走的時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絕不會不帶的。」

  他點點頭。「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沒有說不回去。」但她的口氣並不堅定。

  「這樣吧。你今晚再想想,明天你若仍決定暫時留下,我就先走,過些時間再回來接你。」

  章筠一時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確還在走與不走間徘徊,真正牽引住她的,還是以初。她菇最後還是要走,沒有偉志的轉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撥電話找以初來接她,電話沒人接,放下聽筒時,看到偉志的表情,她不禁莞爾。

  「你已經比我學得快了,我來了好幾天才會用手開門。」

  「我觀察,並將視窗裡吸收到的立刻輸入行動組織,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沒有雙重身份的困攏阻礙我的專注。」

  「是,你歷害,科學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緊,我口袋有錢,我現在會叫計程車了。」

  「計程車?」

  「你還有得學呢,科學家。」.

  章筠在醫院時搭過電梯,因此她駕輕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廳,結果以初就在那等著她。

  「你是……來說再見?」他全身緊崩。

  「我找你帶我回家。」回家兩個字如閃電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處於昏亂的意識。她挽往他的胳臂,輕聲說,「我們回家吧,以初。」

  是的,這兒是她的家。她怎麼還猶疑著要回去二三OO年呢?她幾乎想立刻上樓告訴偉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層濕霧,驟來的鬆弛感幾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緊她。

  「好,我們回家。」他快樂地顫聲低語。「我……現在該叫你什麼?」

  「恩慈呀,這是我的名字,不是嗎?」

  ※※※

  章筠沒有聽到電話響,是以初起床的動作驚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時,仍在夢中的一半卻聽到了電話鈴聲,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側的背影。

  「我馬上來。」他小聲地說。

  我馬上來。

  另一個以初,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重複。她閉上眼睛試圖分辨、以初正好回頭,見她熟睡著,他消消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聽到輕輕的關門聲,撐起上半身,看床頭的夜光鐘。一點四十五分。這個時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會不會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來,穿了衣服,跑下樓,正好聽到以初的車子開出大門。

  接下來她的行動和反應完全是下意識,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華的車,順利地啟動,加足油門,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這個時候,他去見什麼人?

  這個疑問是她腦子裡那個糾纏了她好久的聲音,不是她的。

  當她看到以初的車在前面不遠處時,她十分意外,他出門時開得很快,她不以為她追得上他。

  傾盆大雨沒有半點預警地忽然嘩嘩而落,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頭和車窗。章筠驚駭地看著她熟練地握著方向盤的手,然後她的眼睛有自主意識般,賣力地穿過濃密的雨霧,盯住以初的後車燈。

  他的車駛上了以華帶她去念慈住處的山路。一個閃電照亮了迷濛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車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時,她的身體忽然開如發冷。

  以初瞭解。他對我好……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

  她甩甩頭。

  他瞭解……他統統瞭解……他對我好……你不瞭解……你沒有痛過……你不瞭解……

  「念慈。是你。原來那些神秘的電話,是你。你和以初……我的親妹妹,我最疼愛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剛才那場驟雨,是她的想像一般。她停了車,注視以初下保時捷。

  當他把撲向他的念慈擁住,章筠恩慈,腦子裡一片空白之後,所有被冷凍的一切都回來了。

  不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發生過的事是一場惡夢,她現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夢,她不要再經歷一次。

  你錯了,念慈,我會痛的,你用這種方法來教我認識痛嗎?你知不知道,當你小時候,你受盡病魔的折磨,你那麼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沒法上學,在學校受人欺負,我多心.痛?我必須離家去學校,沒法再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我多心焦?我每個星期趕來趕去,為的就是要回家來看看你啊!

  「你走了……你丟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離開,她的四肢和身體都不聽她的大腦使喚。她木然坐著,等著,好像她手無縛雞之力,可等著她已知將會看到的打擊來擊得她粉身碎骨。

  破曉時分,以初出來了。一切都和上一場惡夢-樣。當他呆若木雞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腳才去發動車子。

  以初簡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別讓同樣的事再來一次!不!

  「恩慈!」他喊著,跑向她。

  她掉轉車頭時,他跑到她車窗邊,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聽我說,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他飛快地說著,但還不夠快,幾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後,她飛也似的開走了。

  這次以初沒有浪費時間,立刻跳上他的車,疾追而去。

  車身因車速過快而輕顫起來,但仍不夠快,他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開慢一點。不要再來一次,千萬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萬禱。他看見她的車迎面撞上大卡車,彈飛向空中,重重墜落,開始朝山坡翻滾,以初發出廣聲撕裂他心肺的銳喊!

  「不!恩慈!不要!不!不!」

  ※※※

  「以初!」偉志意外的聲音尾音還在,又發出更意外的一聲,「以初!」

  面色慘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麼?起來,起來!」他怎麼拉他都不動。

  「求求你,偉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1」

  「救誰?你起來再說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偉志,求你救我的妻子。

  求你救她。」

  偉志歎一口氣,放棄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來,你去找別人救你妻子,我不理會你了。」

  以初才搖搖晃晃站起身,偉志把他拉進去,關上門。

  「發生什麼事了?」

  「一模一樣,」以初彷彿掉進了一個永遠無法醒轉的惡夢深淵,整個人完全沒了生氣。「和兩年前一模一樣。若早知同樣事情無法避免,我情願她不曾回來過,我但願我沒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讓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偉志聽他淒愴的說明,也覺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們這次甚至幾個小時內就宣佈她沒救了。可是我知道她還有救,因為你在這。」

  「喂,你別再下跪啊。」偉志揪著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會袖手旁觀嗎?她在哪?快帶我去吧。」

  到了醫院,偉志發現則剛、於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華,全部都在。他們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們已知他來自未來。他們也和以初一樣,相信他是章筠唯一救星。

  看到加護病房內的各種維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偉志皺皺眉。這些東西搬進他的研究室和實驗室的話,他看都不會看第二眼。

  他簡速地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檢查,轉身面向屏息看著他的以初。

  「她還活著。」

  以初說不出話來,只在喉嚨發出個鬆弛的聲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訴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著,爸。」他承受不住了,面朝牆,臉靠著臂彎,悶聲喜極痛哭。同時,他不住繼續喃喃,「她活著……她活著……

  她活著……」

  聽到偉志的申明,在病房的護士跑去把稍早勸以初節哀,要他準備後事的醫生緊急找來。

  他繃著臉直接找上還在病房裡凝視著凌恩慈的大膽妄為男人。

  「這位先生,我必須請你離開。你不可以在這危言聳聽,影響病人家屬的情緒。」

  「你是……」偉志看著他白色外衣上的名牌。「趙醫生。

  幸會,我姓向。」

  醫生滿臉不高興,還是很有風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稱凌恩慈還活著?」

  「我不是宣稱或自稱。她的腦暫停止活動,但沒有死。」

  醫生皺眉。「你還是離開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請來的。」以初又進來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斷。」

  「那麼,看他來自哪家醫院,婁先生,你可以為尊夫人辦轉診,移送過去。台北任何其他醫院,任何一位專門醫生也同意她有希望復甦,我祝福你。」

  「請留步,趙醫生。」偉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醫生。「你的觀察和診斷沒有錯,但是請再給他們……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還不要忙著宣佈她的死亡。」

  趙醫生的表情和緩了些。「我是為病人家屬設想。她在這裡多待一天半刻,他們就增加一筆可觀的負擔。人力無法挽救,機器,以她的情況,恕我直言,就算能幫她苟延殘喘,對她需要安息的軀體也是種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們瞭解。」偉志搶在以初之前發言,邊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們有能力負擔,只請給病人和她的家屬最後一個機會。」

  「隨便你。」醫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一次,偉志阻止以初的不滿,「他的觀察和診斷真的沒錯。」

  「但你說……」

  「我知道我說了什麼。她的腦部活動是呈現靜止狀態,對週遭的一切都不會有反應。以這裡的醫療設備,趙醫生的說法是正確的,人力或機器都幫不了她。」

  以初方纔的喜悅瞬即凍結。「這裡是台北設備最好、最齊全的醫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時候帶她回去,她無法承受這種強勁的衝擊。」他雙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肅地說,「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過來,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對,你。」偉志走到床邊,輕輕握住他現在確知她的確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無比的耐心,用你對她的愛,把她喚回來。」

  「喚?」

  「喚。每天,只要你有力氣,夜以繼日,對她說話。任何話。你們分享過的美好事物,你們曾計劃一起做的事。說真話給她聽。叫她的名字。若你們曾發生誤會,對她說明。說話,不停地對她說話,強迫她聽你的聲音。用你的聲音喚她回來,以初。」


第一天。

  「……還有,你記得嗎,恩慈?那時候我好緊張。當我們經過你家後山那棵大樹,我終於鼓足勇氣,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開始。認識你那天,是我的雙眼首次見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愛你,恩慈,我愛你。你醒一下好嗎?

  張開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說到哪裡?對了,我急著去看你,兩雙腳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有一雙還裡外顛倒。你爸爸問我台北的男人是不是流行這麼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著頭皮說是。結果你爸媽應我爸媽的邀約到台北,到家裡吃飯,互相熟識時,你爸也穿了一雙一個顏色,一雙裡外倒過來的襪子,還把雙腳舉給大家看,表示他很時髦,並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從乾啞的喉嚨擠出笑聲,笑著笑著,眼淚滾滾而落,他趴在床邊,抓住恩慈的手貼在臉上,哽咽低語。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暉一下?」

  他盯著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著她的手指。全沒反應。

  「好,沒關係。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第三天。

  「……結果他去了那邊,一直傻等,她卻在另一個地方等。過了幾個小時,她忽然想起來,啊,他也許在那邊,於是她急忙趕過去。但她過馬路時太急了,沒注意到一輛車對她開過來……不,不,不,這個故事不好。我重說一個。重說一個哦,恩慈,把剛才那個忘掉。我重說……說……說」

  他抓著頭髮,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壓抑著不敢出聲地輟泣。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邊,執起她的手,用雙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自從爸你父親和小弟的事件後,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無聊的人對她的指責,認為爸和小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內心深深自責,她不敢告訴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時候你是她的偶像,她愛你,崇拜你……」

  「長大以後,你變成我的壓力和負擔。」

  以初愕然抬頭,慢慢走進來的念慈沒有看他,她悲傷地筆直走到病床另一側。

  「你擁有我想要、想望,但心裡自知我永遠得不到的一切。面對你時,我自卑得抬不起頭,於是我再也無法面對你。

  但是在我最最絕望時,給我一個安身之處的仍是你。」

  閃一下眼睛,由著淚水滑落,她吸一口氣,再凝望著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靜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讀書,充實了我本來空白、貧瘠的生命。也因為看了那許多你買給我的書,我知道人要堅強,不要輕易向環境屈服,向命運低頭。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當我需要你,卻無法面對你,我轉而找我認為可以代替你來愛我,瞭解我,關心我,不像別人用輕視、嘲笑對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來,慢慢吸口氣後,她低低地又說,「我沒有和他怎樣。我沒有和你爭。那天你來……你走以後,我明白了。你是愛我的,姊。你愛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來,來給我一個解釋和消除罪惡感的機會。我現在解釋完了,你如果還是和以前一樣愛我,請你睜開眼睛,好嗎?」

  床上的恩慈依然沒有絲毫反應。

  病房的玻璃牆外,則剛夫婦、以欣、以華都來了。他們都聽見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著一動也不動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個人都落著淚。以欣伏在以華肩上哭,以華伸手摟住她。這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在一起不鬥嘴的一次。

  「恩慈,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了嗎?我答應念慈,不把她的無助和她的自覺懦弱無能告訴你,所以我瞞著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擔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沒有做背叛你、對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張開眼睛,親口告訴我你原諒我,姊,我再也不動不動厭世了。我會走出來,姊,我不會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長的路下山的。你張開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沒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愛你,我是如此如此愛你呵!你怎能捨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離開我,丟下我。你要是執意不醒過來,這一次,我不要再經歷沒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他父母慌地大叫。

  「大哥!」以華、以欣也大喊。

  病房門外另一邊,幾個護士早哭成一團。

  「姊,我跪下了。」念慈痛哭著屈下膝。「你幾時醒,我就跪到幾時。」

  「我也跪下來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聲,日夜不停地說了三天三夜,他喉嚨沙啞得像裝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OO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別死,只要你活著。

  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著玻璃指著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聽見了!」

  跪著的念慈和以初同時跳起來。

  兩行淚順著恩慈緊閉的眼角滑過太陽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為她拭去淚,又滑出兩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動!」以華大聲告訴以初。他們全部興奮地跑進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屬作陪的加護病房。

  「勾了兩下了!」於婷歡喜地抽泣。

  以初盯著看時,她在他這邊的五雙手指都動了,很輕很輕地向手掌彎了彎。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請出去,各位,請出去好嗎?」得到護士通知趕來的趙醫生把所有的人趕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聽筒聽她的心跳,測她的脈搏,再盯著腦波儀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議、不可置信地搖搖頭,然後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幫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這是……」以初緊張起來。

  醫生轉向他,滿面驚奇。「恭喜你,婁先生,看來你的真情感動了天,製造了奇跡。」

  「啊?」以初伸出雙手接握住醫生恭賀的手,用力搖著。

  「謝謝,謝謝你,醫生,太謝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謝你自己吧。你太太醒來後,也該好好謝你。現在,你在這吵了她幾天幾夜,說學逗唱無所不來,既然她沒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覺,好好洗個澡,刮刮鬍子,也好讓她清靜一下。」

  「姊說醫生說的對。」念慈說。

  以初馬上來到床邊。「她說話了?」

  恩慈沒有張開眼,但眼瞼清楚地眨了兩下,手指則朝外搖了搖。

  「好,恩慈,我回去洗個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對不起吵了你這麼多天。我回來的時候,你要是睡著的,可不可以和你說話?」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還沒走到門口就昏倒了。大家怕驚動恩慈,再把她急暈過去,悄悄地趕快把他抬走。
匿名
狀態︰ 離線
14
匿名  發表於 2012-5-7 13:27:45
尾聲

  以初含笑注視在花園中悉心照料新種玫瑰、大腹便便的妻子。勸她不要太勞累是多費唇舌,事實上自她「復活」

  後,她精力格外旺盛。現在她做的衣服交給已大學畢業的以欣,和逐日開朗起來的念慈,一同經營管理他和恩慈出資的服飾店銷售,幾乎供不應求,恩慈這個自稱沒有一點生意眼和生意頭腦的人,已和以欣商量著要開分店。

  有時候,以初會忍不住憶起她睜開眼睛那一刻。他和偉志分立床兩側。

  「章筠,恭喜你去而復返。」偉志說。「這趟路走了三百年哪!難怪你睡這麼久才醒。」

  恩慈奇怪地看著他。「去而復返?三百年?你在說什麼?」

  「恩慈,」以初對她說,「他是偉志,你不記得了嗎?」

  「誰是偉志?章筠又是誰?」

  偉志後來匆匆走了,回去二三OO年,深入研究以後再使用冷凍人體時,恩慈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比率。

  他們可不能每次完成創造出一個新的人,隨即又失去他們。

  以初對他的研究不感興趣,他珍惜每一刻拾回的愛,不管恩慈是否完全忘了二三OO年,他絕口不提。

  電話鈴聲使他折返進屋。

  「大哥,你猜誰到我們店裡來了?」以欣不是問,她在那哇哇叫。

  「我哪知道?快說吧,恩慈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她預產期就在這兩天,」

  「是那個向偉志呀!他從屋頂下來,把我們的天花板穿了個大洞。」

  以初吃一驚。「他人呢?」

  「呃……我以為是什麼……奇怪的人,拿椅子砸他……」

  她還沒說完,以初大笑起來。

  這時恩慈捧著肚子進來了。

  「恩慈!」以初連忙摔下話筒,趕過去扶她。「怎麼樣?要生了嗎?你別動,坐著,別動啊,我打電話叫救護車。」

  他拾起吊在桌子邊的話筒。

  「大哥,喂,大哥?」

  以欣還在那叫嚷。

  「你去應付偉志吧,恩慈要生了。」他掛斷,卻忽地怎麼也想不起醫院的電話號碼。

  「偉志來了?」恩慈在陣痛間問,「你不用打電話叫救護車了,告訴以欣,趕快把偉志送過來。」

  「哦,好。」

  以初打完電話,才想到「你記得偉志?」他瞪大眼睛。

  恩慈只是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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