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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珠芽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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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34: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珠芽

【內容簡介】

他始亂終棄?他誇她粉得好鮮嫩可口?
這個女騙子說謊也不打草稿
他可是九名龍子中,最正直、最清高的一尾
怎可能做出欺負清白閨女,鬧出「人命」後還不認帳
任由她和腹中寶貝自生自滅這等荒唐行徑!
都說了他與她無瓜葛,不曾見,不曾識,不曾有交集
別說一夜春宵,就連一盞茶的相處時間都沒有過
這樣他是要怎麼讓她珠胎暗結?
搞了半天真相終於大白,原來這女娃是顆龍珠蚌
肚裡孕的真珠其實是要報答他救命之恩的謝禮!
而他就為了這顆不起眼的破玩意兒被誤解、被汙名
最後換來他父王嚴令賜婚,與她結為夫妻……
自從認識這個憨呆小蚌精後,平靜的日子全走了調
他很想無視她的存在,她卻纏著他問些無厘頭的蠢問題
最恐怖的是,這丫頭五音不全的歌聲害他差點血脈逆流
但許是纏久成習慣,只要她一不在身邊他就會莫名心慌
情不自禁四處找她,甚至覺得與她糾纏一輩子也不賴
哎,他鐵定是被她恐怖的歌聲荼毒到神智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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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35: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龍骸城近來無大事。

  國泰民安,風平浪靜,海清水暖,海底世界一片祥寧。

  正因太祥寧、太平靜,才讓龍主覺得哪邊「怪怪」的……

  最近,九隻兒子很安分,沒四處闖禍、招惹麻煩。

  繼老五狻猊,之前鬧出那番驚心動魄的恐怖大事,到現在的閒到發慌,落差太強烈,不是很習慣。

  除此之外,九子中,完成終身大事者,算算也有三對,婚後幸福美滿,雙雙對對無比恩愛、如膠似漆,怎麼遲遲沒傳出好消息,懷上下一代龍孫?

  他這個老爹若拚命些,說不定,還比兒子們更早拚出第十條龍子哩。

  「哪年哪月才能抱孫呀……」龍主唉聲嘆氣。果然,人不能太閒,閒暇下來,腦子盡想些有的沒的。

  「龍主別心急嘛,這事兒催不得。」魚婢為龍主奉上蔘沫茶。

  「他們哪一隻容得了我催?誰當我是一回事呀……」啜飲一口沒加蔘片泡製的蔘沫茶,又是一吁,連茶水味道都不對了……

  城裡所有以蔘入食的菜餚,皆做了修改。

  人蔘雞湯,有雞無蔘;人蔘枸杞酒,有酒有枸杞,仍獨缺人蔘一株,別說是蔘片,連鬚毛都沒有。

  誰叫他有一個兒媳婦,正屬蔘類,吃蔘,變成禁忌,會被蔘媳婦數落到臭頭。

  以後,萬一哪隻兒子娶了雞妖,他們餐桌上的人蔘雞湯,就慘到只剩下水……

  「龍子各有打算,龍主何妨任由他們發展?想當初,二龍子老嫌雌性麻煩,結果最先娶妻的人,是他。未來之事,誰能說個準?說不定,明兒個,大龍子就牽著可愛孫兒回來了呢。」魚婢恭敬笑道。

  她僅是舉例,天有不測風雲,再離奇的事,誰保證不會發生?

  龍主撇唇冷笑,擺擺手。

  「老天可要下紅雨啦,其他幾隻小崽子,還有可能做出這等荒唐事,老大會?把我的如意寶珠拿來當球踢,我也不信。」

  「龍、龍主!」

  蝦兵匆匆彈跳進來,原先藏青色的蝦臉,染上蒼白。

  「慌什麼呀?有事慢慢說——」龍主端著杯,抵在唇間,啜呷。

  「外、外頭來了個姑娘,說是身懷大龍子的孩子呀!」蝦兵的五對前足外加螯足一雙,全指著城下大門口。

  一口茶沫,爆噴出來,擴散數尺遠。

  「什麼?!」龍主轟然起立,吼得像咆哮:「你沒聽錯?!大龍子的孩子?!」

  「是,屬下沒聽錯——」蝦兵被噴了滿臉水,也不敢去抹。

  「人咧?!那女娃人在哪裡?!」

  「還在城門口等,屬下怕又發生上回五龍子的情況,所以,先趕來通報——」經歷被五龍子妃誆騙一事,鬧出滿城風雨,近來,城門守衛的盤查更加嚴謹,不再輕信來者說什麼是什麼了。

  「該死!怎能要她等?!馬上派隻雙髻鯊去接她!別讓她辛苦爬階梯上來!」龍主光聽見「孩子」兩字,就整個人瘋掉了。

  「是、是!」蝦兵不敢拖延,連忙去辦。

  「你你你你——去叫大龍子來!」他指揮一旁魚婢,魚婢沒料到自己一語成讖,同樣又驚又慌,忙應聲「是」,露出魚尾,衝游而去。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呀……

  他家老大,讓人珠胎暗結?!

  老大?!老大耶!

  那隻冷血、冷漠、冷淡、冷感的長子,外表清瞿俊雅,笑起來如春風拂面,內在裡,壓根只是一言難盡的傢伙?

  怎麼想怎麼難以置信呀……

  可,人都找上門來,沒個真憑實據,哪敢胡說八道?九隻兒子誰不點名,光點名大龍子?

  「還以為老大是感情冷僻,真沒想到他手腳這麼快……兒子在外頭做些什麼事,從不跟我這個父王稟報,一隻比一隻更任性。不過看在老大這回做的是『好事』,念念他就好……孫子,我快有孫子抱了!」思及此,威武龍主也只剩一臉傻笑。

  好兒子,看不出來手腳這麼快,不錯不錯,不辱老爹的龍威雄風,想當年,老三也是這麼來的,直到孩子的娘親,手抱兒子上門,他才知道自己又添了丁。

  龍父無蛇子呀!

  龍主樂陶陶,腳踩雀躍步伐,在廳裡來回,等待身懷寶貝龍孫的女娃抵達。

  另一方面,兩隊人馬——由雙髻鯊馱著的女娃,蝦兵小心翼翼護送;由魚婢急請而至,讓興味盎然的眾兄弟團團簇擁,自是始作俑者,弄出一條人命的大龍子——率先在廳前小庭,碰頭。

  「呀——是你!」女娃笑容瞬間綻放,眉眼間,盡是閃亮光彩。

  她忙不迭從雙髻鯊背上跳下,不顧站穩與否、不顧蝦兵大受驚嚇的勸阻,朝大龍子飛奔過去,歡欣之情,溢於言表。

  女娃絲裳雪白,襟口、袖緣和衣擺處,素雅的金紋嵌邊,年約十七、八,腮粉唇紅,烏溜溜的眼兒,慧黠晶燦,很是靈活,笑起來時,唇後的潔白牙兒露了出來,彷似一顆顆珍珠,襯托她笑顏蜜甜。

  她髮梳雙髻——與她方才騎乘的雙髻鯊,頗有異曲同工之妙。髮絲柔軟細膩,海中的些許微光,順著披散細肩的長髮曳下,像在引誘人,將雙手探入其間,去掬捧那流光、去試試那些髮絲,是否如想像中綢軟。

  大龍子面無表情,不見嫌惡,亦無熱絡,他瞅著她,以旁觀般淺淡的目光,靜靜打量。

  這個來到龍骸城,指控懷有他孩子的女娃,他對她並無印象。

  別說是一夜春宵,怕是連一盞茶的相處時間,都沒有過。

  「我不識得你。」大龍子劍眉淡蹙,沒有更深一層的怒意,他的情緒總是深斂,鮮少大怒大喜。

  言盡於此,他轉身便走,吝於浪費分毫時間。

  一隻小荑,揪住他的衣袖不放,緊緊地。

  「等等。」她急急喊著。

  他沒有止步的打算,對於來路不明之人,毋須多費唇舌。

  「等一等嘛!」她不放手,只好奔馳起來,跟上他的步伐。

  魚婢和蝦兵看不下去,分別站出來,幫她攔擋大龍子,魚婢的眼神甚至帶些控訴:

  「大龍子!請不要這樣!姑娘此刻的身子,哪堪您拖著她走?」

  動了胎氣,可如何是好……

  「是呀是呀,連龍主都不讓她多走半步路,吩咐我派雙髻鯊代步,您現在這樣待她,龍主看到,定會斥責您一頓。」蝦兵也舞著螯,阻止大龍子再走。

  一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在闖出禍時、鬧出「人命」後,就該勇敢面對,哪能一句「我不識得你」,便想撇清關係?

  大龍子,您讓屬下太失望了!

  虧您還是九名龍子中,令人最覺正直、最清高的一尾呀!

  這番話,當然只能擺在心中想想。蝦兵沒膽仗義執言。

  「你們人真好……」女娃投以感激眼神。

  這城裡的人,都好和善、好貼心哦。

  暫且先略過她在城門口被擋下盤問那一事,守門蝦兵聽罷她的來意,以最快速度彈走,再折返回來時,手裡韁繩,牽著溫馴的雙髻鯊,鯊背上,綁了個軟墊,她婉拒其中一隻蝦兵要駝低身,給她當腳踏板的行徑,自行坐上軟墊,蝦兵一路交代雙髻鯊得游平穩些,不許顛簸、不許太快,體諒詢問她:

  「軟墊舒服不?速度可以嗎?會不會太搖晃呀?……」

  現在,又紛紛挺身而出,個個義不容辭,幫她留住他,她好感恩哦。

  「大哥,他們說得對,她若有個萬一,父王不會跟你善罷干休。」二龍子睚眥露出看好戲的嘴臉。

  近來,被盼望孫子的父王給念到耳痛,難得有人能轉移目標,當然,他也要盡一分力,好好保護一下。

  「我沒見過她。」大龍子的淡嗓中,沒有半點遲疑或不確定的口吻。

  「不會又來一個六哥的案例,失憶前的戀人,相見卻不相識?」七龍子臆測道。當初六龍子亦是信誓旦旦,說著不認識魚姬呢,結果沒料到,竟是自己百年前深愛的女子。

  「又或者,她是第二隻小瘋子,胡亂編了藉口,想混進城裡來,趁機靠近大哥……」八龍子也提出另種可能性。五哥的教訓,血淋淋地,歷歷在目。

  近來,龍骸城發生太多詭奇之事,話,別說太滿比較好。

  即便眾人越來越多揣測,依舊動搖不了大龍子的篤定。

  他肯定,他與這女娃,毫無瓜葛,不曾見,不曾識,不曾有交集。

  「你有何目的?」大龍子不想猜測,問得直接。

  「目的?」女娃困惑,螓首微歪,思索他這兩字的意思,再露齒笑:「我來找你的嘛。」

  「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怕是尋錯人了。」

  「我絕不會認錯你!絕對不會!」她很有信心!

  她怎可能認錯他?

  他輕輕微笑起來的好看模樣,是她每天每夜,定要重溫的美夢,牢牢的印象,清晰如昨日,甚至,他說的每個字、每個起伏聲調,多麼悅耳、多麼動聽,她都還能完整復誦呢!

  「在外頭吵吵鬧鬧做什麼?!全給我進來!——」

  廳裡,傳來轟隆隆的龍吼。

  一群人在門外嘀嘀嘟嘟,龍主早已等得不耐煩,將眾人吼了進來。

  龍主一雙炯目,直盯著面生的女娃兒瞧。

  就是她?

  嗯……模樣不錯,清麗討喜,雖排不上絕世美人之列,但笑臉迎人,很甜很順眼。

  龍主對外貌已經無感,性格溫馴可愛才重要,他家族裡,容姿俊秀漂亮的傢伙,還瞧得不夠多嗎?

  再帥再好看,配上任性妄為或忤逆成性,又有何用?!

  不如長相和順,討人喜歡更要緊。

  他從九隻兒子身上,得到了大徹大悟。

  只是,她嬌小了點,生下的孫子,可別同她一樣矮,多像爹爹一些的好……

  「趕快坐,別站著,拿個背墊給她靠躺,比較舒服。」龍主示意魚婢攙扶她落坐。

  龍主的體貼入微,獲得女娃大大好感,直覺認定他也是大善人,這城裡,好人處處有吶。

  她咧嘴道謝,上了座,馬上有熱呼呼、香噴噴的水沫茶遞來,暖著手心。

  龍主仍在打量她,想像未來孫兒的模樣,越看越滿意,口氣慈祥,怕嚇著孫子他娘:「小娃,你叫什麼名兒?」

  「珠芽。」她乖乖回道。

  有人噗哧,大笑起來,毫不客氣,是四龍子:「豬牙?」

  「嗯……連名字,都與我家老大相配,看來此事是真的了。」龍主撫鬍,做出令眾人愕視的謬論。

  喂喂,光聽名字,就斷定兩人間不清不白得理所當然嗎?

  想抱孫,想到瘋掉囉?

  提到名字,她才想起來,眸兒自然而然轉向另一端的大龍子:「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上門尋他,僅憑蛛絲馬跡,沒想到守門蝦兵一聽便知,果然是響噹噹的大人物。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還跟他——」懷上孩子?!

  龍主不禁替她的單「蠢」,捏了把冷汗,這要是他的掌上明珠,先打斷半截龍尾再說……

  女孩子該要精明一些嘛!

  罷了,母憑子貴,她現在打罵不得,龍主於是轉向,數落起罪魁禍首:

  「老大!這就是你不對!你存心隱姓埋名,想欺負完人家,便不認帳,是嗎?!」長指氣顫地指著大龍子。

  「……」大龍子淡淡瞥他,眼神中,凜冽迸現,龍主仍碎碎念了好一番功夫,口沫橫飛,渾然不察他眸內的慍色。

  罵兒子給未來媳婦聽,讓媳婦兒知道,他這個做人爹親的,一點也不偏袒自家兒子,反正罵著罵著,媳婦兒心疼起來,就會出聲替兒子說好話。

  果然,珠芽聽不過,為了捍衛他,軟聲阻止龍主:「請不要一直罵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呀……」

  果然不出他所料,有人捨不得了嘛。龍主吁口氣,他也罵累了,喝口茶沫,潤潤喉,一臉慈眉善目,與方才數落兒子的嘴臉,全然不同。

  「小娃,你是哪支種族的?」海底花花世界,種類成千上萬,先問清楚。

  「蚌。」

  「蚌呀……」原來兒子喜歡這一味的。龍主沒有半點物種階級的觀念,不強制龍配龍、鳳配鳳,混血兒孫也能生出好貨色。

  蚌?

  大龍子靜靜忖思,翻遍腦中記憶,更確定未曾與「蚌」有關聯。

  既然確定了,他便無心去理會珠芽的身分及來意。

  不過是個無關之人。

  他置身事外,修長五指,在茶几上,輕輕躍動,奏琴一般,雖無音律傳出,卻依稀彷彿,能聽見一首好聽的曲兒,正在他指節間,流溢。

  「你叫什麼名字?」珠芽最在意的問題,還沒得到解惑。

  原先神情恬然的他,稍稍抬睫,投向她時,僅有淡淡冰冷和沉默。

  她記憶中的他,明明笑得好溫暖,嗓,又輕又柔,混著笑音,教人酥骨,不該有眼前這種面容……

  「……你不記得我了嗎?你誇過我,粉得好鮮嫩可口呀……」她想喚起他的記憶,他不可能連一丁點兒的印象,都沒有吧?

  她……可是將他的一切一切,鏤刻在心上,沒有一點點忘掉,是她視之為蚌生大事,對他,她卻渺小得不曾掛懷嗎?

  此言一出,聽進眾人耳裡,意喻非凡吶!

  何種情況下,會讓男人對女人說出「妳粉得好鮮嫩可口」這類下流調情話?!下一句還能順口再接「真想一口把妳吃下去」——

  床笫間,可能性最大!

  一邊吻著、摸著、探索著、磨蹭著,將彼此燃燒起來,濃濃喘吁,膚兒沁汗,染上情慾的顏色,才會通體粉紅,鮮、嫩、可、口!

  「大哥,看不出來……你嘴這麼甜耶。」九龍子咭咭調侃,笑容曖昧,道出在場所有人的想法。

  「這下,人贓俱獲,看你這隻小畜生還怎麼狡辯!」龍主唾聲。

  大龍子根本沒有狡辯之意,神態仍是自若而無謂,該辯駁的,他已說盡——他不識得她。

  他更不可能誇姑娘家「鮮嫩可口」,這不是他的用語習慣。

  「原來,大哥也是會說一兩句肉麻情話的嘛……」

  「對呀,我一直以為大哥那張嘴,說不出啥人話……」大哥的嘴,時常壞得毫無自覺,傷人於無形。

  「小蚌精,妳放心,本王一定替妳作主!要這小崽子給妳個交代!妳現在肚子裡,可有了咱們家的寶貝,誰都不能欺負妳!」誰敢動她,他龍主第一個站出來給她靠!

  「寶、寶貝?您這樣說……太抬舉了啦……小不隆咚的,哪能稱得上寶貝……」珠芽本就較尋常女娃更粉嫩的臉皮,染了艷紅些,嬌滴滴的,梨渦深嵌,雙手貼在平坦腹間,慢慢輕撫:「不過也對啦,畢竟是我頭一次……」

  「什麼小不隆咚?!養大點,養壯些,這小寶貝,絕對會得到最多的寵愛和照料!給他吃最補的鯨豚奶、穿最美的鮫綃,把他當成小祖宗捧在掌心,男女都好,健康就好!」龍主可不容任何人說他寶貝孫兒的不是。

  「咦?」珠芽開始聽不懂了,表情憨傻,被龍主誤當成心存質疑,不信他的擔保。

  是啦,女人哪需要公公擔保什麼,要擔保,也是丈夫該做的事!

  「老大!你也說些什麼呀!」哄媳婦兒這檔事,還要他老爹逐字逐字教?!

  遭點名的大龍子,薄唇彎揚,自成半弧,笑靨俊逸,美嗓卻很森寒:

  「要說什麼?」

  他事不關己,局外人一般,帶些冷眼旁觀的嘲弄,仍是俊美無儔、仍是風姿凜凜。

  要他對這場鬧劇,做出看戲的評論嗎?

  嗯,橋段單薄了點,對白無意了點,演故事的人,演技弱了點,哭戲不夠矯情……

  「說……」兒子的氣勢,勝出龍主太多,噙笑反問的口吻,又那麼理所當然,害龍主傻頓良久,露出蠢態,一回神,轉眼間氣惱起來。

  這笨蛋兒子,那是什麼態度!

  好似沒他的事一般,是誰惹出來的禍?

  惹禍無妨,不認帳就太不可取!

  「說你會負起全責!好生照顧她、疼愛她,讓她安心在這兒待產,把寶貝生下來!」龍主吼著。

  大龍子微笑,眸子是彎瞇了下來,眸光卻冷然似冰。

  那抹笑,在嘲弄龍主說出多可笑的字句。

  這副笑睨神情,激怒了龍主!

  龍掌氣呼呼拍向岩石桌,龍鬍被鼻息噴得狂揚,他瞪眼:

  「我四海龍主,不允許家族裡,出了個始亂終棄的兒子!這話傳出去,還有誰會對我們龍族心存敬意?!這種欺負清白閨女、事後硬想撇清關係、裝做不識得她,想攆她出城去,任她和寶貝自生自滅的可恥行徑,不容發生在龍骸城!」

  龍主威嚴大爆發,字字鏗鏘,力道飽足,由大廳擴揚出去,如空中雷鳴,傳向全城每處角落,引來城人紛紛放下手邊事務,豎耳傾聽。

  「本王要你娶她——不!本王在此下令!你和她,已是夫妻!所有成親禮俗雜事,一律日後補!從現在起,她就是你名正言順的大龍子妃!」

  妃妃妃妃妃……語末回音,在全城上空繚繞,久久、久久……久到無人不知、無魚不曉。

  「請、請等一等!為什麼這樣就要成、成親?!」太急轉直下的演變,珠芽一頭霧水。

  「都『這樣』了,當然要成親,給你和寶貝一個名分!」龍主只差沒罵她一聲「傻丫頭」。

  這樣,還不嚴重嗎?

  肚子可不等人,一日一日大出來呀!

  「可是……」這不是她的來意呀!她只是來……

  「君無戲言!龍令既出,你們磕頭謝恩就是!」龍主袍袖一甩,威風凜凜,誰亦不容違逆反抗——當龍主自以為雄姿颯颯,傲然回首,一接觸到大龍子的眼光,胸臆一盆熱火,噗滋一聲,被兜頭澆熄,只剩殘煙裊裊……

  這等王者氣勢,向來總是……來匆匆,去匆匆,如春風拂林梢,咻一下,便消失無蹤。

  「這算是……賜婚?」大龍子淡淡一問,眉頭動也沒動,表情高深莫測。

  似笑,又不似笑,看不出大龍子心情,是否有受影響,因為,他毫無動怒跡象,依舊清嗓溫淺、仍然面容無害。

  可這副表情下,潛藏著什麼,誰也不敢保證。

  龍主不敢應「是」,支支吾吾,雙眼左顧右盼,遲遲不跟大龍子對上。

  「恭喜大哥,妻與子,同時擁有。」

  五龍子狻猊,率先逸出笑語,解了龍主的窘困,瞧父王被大哥瞪得無法動彈、額冒冷汗,好不可憐。

  狻猊近來又孝又順,龍主每遇麻煩,不需待他下令,狻猊便會主動地適時而出,為龍主阻擋化解。

  狻猊舉步,緩緩來到珠芽面前,高挑身形,微彎,配合她的嬌小玲瓏。

  「大嫂,我是五弟狻猊,歡迎大嫂加入我們的大家族。」狻猊優雅行禮,笑容既俊又甜,無比親切和善。

  「呃……」這聲「大嫂」,把珠芽給喊怔了。

  「雖然禮俗皆略,大嫂身子貴重,不過拜謝高堂允婚,仍屬必要,這一拜,才算禮成,大嫂說,是不?」五龍子狻猊聲音不大,甚至,可說是輕柔如絮,緩慢地,加沉了語氣:「向父王跪拜謝恩,乖巧地喊聲爹吧……」

  珠芽聽進耳裡,還沒來得及澄清,突覺雙膝沉重,彷彿百斤盤石縛綁,不容抗衡的力道,逼她膝軟跪下。

  咦咦咦?!怎、怎麼回事?!

  腿腳不聽使喚……連、連腦袋,都像被誰按著,一連朝地三叩首,最後緊貼地面,抬不起來。

  她更聽見自己開口說話,明明是她的嘴、她的聲音,竟不受她控制:「謝、謝謝父王允婚……」這這這這不是她要說的呀!

  在場知情的人都明了,五龍子耍了手段,使用言靈。

  只有珠芽一人傻乎乎,滿臉驚恐、失措,不懂自己的嘴裡,說些啥鬼話。

  「快扶她起來,別讓她跪!以後都是一家人了!」龍主指示魚婢,把珠芽攙回椅上坐好。

  她臀兒一坐定,有人卻站了起來,對於一場鬧劇,再無興致看下去——

  大龍子頭也不回,曳著在海潮間騰揚的長袍,宛若浮雲一片,隨他毫不遲疑的步伐,颺然走遠。

  「呀……」珠芽哪可能坐得住,匆匆忙忙站起來,卻不知道能不能、該不該跟上去。

  再猶豫下去,他就要走掉了……

  「跟去吧,他已是你夫君,由他替你安排住居和後續,本屬應該。」狻猊鼓勵她,快快邁步追上。笑彎的眸,全是等著看戲的快樂。

  「我和他,不是……」算了,眼下情況混亂,她還沒釐清,到底為何發展至此?她更擔心的是……他會不會生氣,生她的氣?

  嗚,她不想被他討厭。

  她要趕緊同他說清楚、講明白。

  珠芽小跑步,追了過去,龍主在她後頭疾呼:

  「別用跑的!小鯊!跟上、跟上!載著她走!當心我的寶貝孫呀——」

  ※ ※ ※

  雙髻鯊不時以鼻尖頂過來,似撒嬌、似催促,珠芽拍拍它,並沒有爬上它的背,只是跟在大龍子身後,慢慢走著,維持一小段距離。

  他不疾不徐,一如往常,步伐愜意,不因她追在後頭而加快或放慢。

  他眼裡無她,自是不會回頭看照她。

  他知道她在他背後跟著嗎?……珠芽心裡胡猜。

  若是知道,怎不想疾步快行,將她甩得遠遠的?

  也不可能不知道呀……沿途,數不出有多少魚婢、蝦兵們,紛紛向他行禮道賀,在龍主短暫如花火的龍威發作下,放送此一大消息,眾人雖不明始末,但已是全城皆知,城裡多出一位「大龍子妃」……

  而且,即日生效。

  「恭喜大龍子。」魚婢福身、蝦兵抱拳,各各諂笑。

  然後,瞥見緊隨在後的她,補上下一句:「恭喜大龍子妃。」

  光聽魚婢和蝦兵一喊,他不用回頭,都該知曉她的存在。

  大龍子唇畔有笑,對每個福身恭賀之人,輕輕頷首,未多言解釋或否認,更沒擺出不悅的神情斥責誰,很明顯……他沒將眾人的賀詞當一回事。

  珠芽看著前方的背影,濃黑長髮,綰梳了髻,髮尾任其散敞於肩脊,隨海潮輕緩拂動,輕輕躍舞,又直又長,他每走一步,髮絲便盪漾出小小彈動弧線……撩人心癢的弧線。

  他的髮絲,和著光,那光,由海空灑下,淡淡的藍中,參雜著虹彩,光線是柔和舒服的,鑲嵌在他身上,變得炫目。

  雪白的曳地衣袍,絲錦柔亮,右肩黹著淡色飛龍紋,栩栩精巧,內襖黑濃如梅,與白袍形成強烈對比。

  乍見他,感覺他像雪,潔白無垢,冰清高潔。

  在他身上,彷彿看不到半點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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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36:44 |只看該作者
珠芽瞧著發傻,直到雙髻鯊又輕頂她的肩,她才回神,連忙追近。

  她會跟他解釋她的來意,但不是現在,一路上,太多閒雜人等,不能好好說話,她等著適合地點和時機,再同他將話說開。

  美麗的海底城,每一眼,如橫幅畫卷,繪出海山海水,水中光影變幻,多采多姿,那是人界難見的絕世奇景。

  再美的景致,珠芽無心欣賞,滿腦子打轉著—等會兒要從何說起,該先喚回他對她的記憶才是,或者……

  一陣玎玲聲,由足下竄出,聲聲清脆,她低下頭,看見大片清澄的水玉石板,倒映她的身影,像一面鏡,也像一池湖水,將她的一臉茫然,完整呈現。

  踩在水玉石板上,幾圈漣漪,由腳下立足處,緩緩擴散開來。

  走一步,玎玉聲,輕輕響。

  「唔?」她驚奇又驚喜,再試踩幾步,聲音確實經由水玉石板發出,好聽的音律,雖單調不成曲兒,可純粹的單音,輕靈悅耳,如玉石交擊。

  珠芽終於注意到,自己已隨著他,來到一處清幽奇特之地。

  這裡的廊柱,排列著圓圓的小洞,橫欄間,不以石條為格,而是細膩的弦線。

  這裡,在唱著歌……

  不,不是歌聲,是……琴嗎?還是簫?

  珠芽不諳音律,無法辨識優劣,只知道耳邊悠揚的曲調,很輕很柔,甚至,可以用「綿軟」來形容—聽進耳裡,軟了身心,什麼煩惱,什麼困惑,都被洗滌乾淨一樣。

  海潮撫過柱間的圓洞,滑向橫欄細弦,樓瓦上懸飾的玉珠,叮叮咚咚,變成了歌曲……

  她還在驚嘆著,突地,曲調轉為急促,加入疾馳的蹩音,在水玉石板上,如驟雨傾降,將曲兒弄得氣勢磅礡,教人跟著熱血沸騰。

  有人,一路急奔過來,水玉石板震盪作響,彰顯來者的焦慮心情。

  一名身著霓虹虹紗的女子,芙蓉秀麗,此刻,已顧不及端莊婉約,曳地裙擺胡亂攏起,髮髻間散了幾縷烏絲,亦無心整理,模樣略微狼狽,氣喘吁吁,朝向大龍子奔近。

  「大、大龍子,怎麼回事?!龍主怎會突然要您成親?!他……他說的始亂終棄、欺負閨女……又是怎麼回事?!」這是女子頭一回忘記禮數,該要向龍子請安,她太心慌,被龍主當時的雷吼所震懾,直至此刻,滿腦子仍舊嗡嗡作響,充斥著「大龍子成親了?!」的大消息。

  會如此大受打擊,原因是……她戀慕大龍子,已非短短數年。

  她是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婢兒,身份雖低,他卻從不輕賤於她,不曾以主子高高在上的姿態,令她自慚形穢,她的名兒「知音」,是他所取,他喜愛音律,她便也要自己勤練各式樂器,只為……能更靠近他一些。

  她擅琴,素手輕拈,便是一曲天籟,她喜愛在他身畔,為他奏琴,見他噙笑合目,神情怡然,聆聽她僅敢默默訴情的琴音,便是她最最歡欣之事。

  本以為,一生一世,都能這樣度過,豈料龍主的咆哮,破碎了她的單純美夢,她不求為妻為妾,只求一輩子在他身邊,伺候他,愛憐著他的美夢……

  一接觸到他淡然眸光,知音自覺失態,忍住淚,輕輕調勻紛亂氣息,她跑得那麼急,臉頰和嘴唇卻不紅反白,足見打擊有多大。

  她怎能用質問的口吻,去追問主子私事?

  「知、知音恭賀大龍子……」心好疼痛,仍要逼自己露出笑容,向傳來喜訊的主子,呈上祝福。

  心裡,懷抱一絲絲希冀,盼他會否認此事,或是,任性說著,他絕不聽從他父王的命令……

  他靜默,不打算多說半字,由知音身邊走過,她明顯失望,淚水幾乎要潰堤。

  他這神情,知音是知曉的。

  他不愛人擾他時,便是這般面容,他不大聲斥責人,卻在舉手投足間,將疏離冷漠表現得很清楚……

  「我可以跟你談談嗎?」珠芽繼續跟上來,腳步毫無規律,在水玉石板上叮咚亂踏,像個不會彈琴的嫩娃,硬要撥弄一翻。

  知音這才看見了她的存在。

  就、就是她嗎?龍主指給大龍子的……大龍子妃?

  「慢著!大龍子此刻不要人打擾,有什麼事,晚些再說。」知音過分盡責地擋下珠芽,她存心裝傻,當做不識珠芽身份。

  「不是……是很重要的話,你等我一下!先別走,我們私下談——」珠芽吆喝著越走越遠的雪白身影,知音見大龍子漠視珠芽,膽子也更大了些。

  「大龍子說,不要人打擾!」知音冷淡的口吻,加重。

  「他哪時說了?」珠芽兩隻耳朵都沒聽到他開口呀!

  「我伺候大龍子已有數十年,無須大龍子吩咐交代,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呼吸,我都能明白。」知音這些話帶有挑釁,故意要珠芽明白,她比他更了解大龍子的一切。

  「你這麼厲害?那那那……我問你,他這樣—-」珠芽馬上挺直站好,擺了個皮笑肉不笑,嘴角抽搐的表情,自是仿傚剛剛大龍子的某號神色,偏又仿得不倫不類,只有她自以為很像:「是什麼意思?生氣還是沒生氣?」

  「……」你那樣叫今早吃壞肚子又一連遇上三間茅廁都在整修的意思吧。

  「這樣又是什麼意思?」珠芽揉揉臉,表情一變。

  這回,變成了努力瞇細雙眸,睨起人來。

  「……」你那是被人用指甲戳到雙眼,痛到眼淚快噴出來的意思吧。

  「我不太分得清楚他的表情變化,明明有笑容,看人的眼光卻好冷,也不說話,生氣不是會哇啦哇啦罵人嗎?他全沒有……一路上,還對每條魚兒笑……」珠芽彷彿找到了良師,能解答她一肚子困惑,嘰嘰喳喳,連串說著。

  「……」知音的回應,只有無言以對。

  一開始,知音以為珠芽是調侃她,故意譏諷她對大龍子的熟稔,不過爾爾,才假裝虛心求教,到後來,她發現珠芽是認真的,而且,對她的幼稚挑釁,無感至極……

  這樣笨拙遲鈍的女娃……無法與溫雅睿智的大龍子匹配!

  她怎麼看看,都不覺得珠芽有此資格……

第二章

  門,當著她的面,砰地關閉起來。

  差一寸,就會撞上她的俏挺小鼻。

  珠芽對著門板,咕噥:「我有這麼矮麼?……我不信他沒看到我在門外。」況且,她還一直嚷嚷,沒聾的人,都能聽得到。

  她被徹底忽視,那個男人,眼高於頂——眼睛視線,高過於她的頭頂。

  雖然她只勉勉強強,抵達他的胸口高度,但並非如此沒有存在感,好嗎?!

  無妨,他關起一扇門,牆上高窗仍是開著的!

  屋裡,大龍子甫旋過身,走向廳內長椅之際,身後,傳來耳熟的喋喋不休。

  耳熟,已糾纏到某種程度的熟稔。

  「要找個好時機跟你說話,真不容易。」珠芽爬窗進來,幫凶自是留在窗外,那隻溫馴雙髻鯊,她踩上它的背,才夠得著窗緣,攀爬入內。

  他回首,目光很淡,沒有嫌惡,當然,更不會有讚賞——讚賞她的死纏爛打。

  幾乎是立即地,他挪眸,由她身上移開,繼續視之無物,舉步往石玉長椅坐下。

  他不開口、不招呼,只好由她先起頭:「我不知道事情怎會鬧成這樣……」撓撓粉腮,珠芽給他一個甜甜歉笑,精緻的眉眼因而彎燦,像夜空中一輪新月,有些嫩、有些嬌、有些赧紅。

  她乾乾呵笑:「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的雙腿是發軟了,還是麻掉了?突然撲通跪下,嘴、嘴裡盡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沒想說那些的,真的,我發誓,害你被你爹罵,我很過意不去……」她發自真心。

  思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謝謝父王允婚」,她就很想一頭朝牆撞去……

  「我五弟的言靈。」當時,作怪的元凶。

  「咦?言……什麼?」她沒聽過「言靈」,不解字面之意。

  他不打算為她解惑,準備替自己斟茶,才翻正一只杯,她殷勤討好,捧起圓壺,為他倒滿。

  茶沫像淺黃珍珠,顆顆精巧渾圓,咕嚕咕嚕落入杯中。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去跟你爹解釋,解釋完就沒事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要解釋什麼……她壓根沒弄懂,問題是從哪兒開始發生的。

  明明她的來意好單純,以為見著了他,完成自己這半年的心願,她就心滿意足離開,哪知一轉眼間,她、她變成這個男人的龍子妃……

  她想都沒想過這種事!

  說謊是很慌,另一方面,又覺得臊,一種急急熱熱的羞臊,在兩頰間悶悶地燒,燒出兩腮通紅。

  「不過,你們城裡人真好,個個對我都好友善、好關心,我很喜歡他們。」珠芽也幫自己倒杯茶要解燥熱,滿臉笑吟吟,不請自「坐」,挨在他身邊空位,穩當坐定,啜著溫熱甘香的茶沫水,粉嫩嫩的唇畔,一朵俏美笑花,綻放。

  她自顧自說著:「蝦子大哥聽見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一副心急擔憂的模樣,馬上替我通報,還牽了小鯊來馱我,我告訴他,我可以自己走過去,他卻一直央請我坐上去,說不能讓我有半點閃失,他好客氣,害我亂不好意思的……」

  他聽見她那串無意義長句中,很重要的一點。

  「妳什麼?」

  哇,他的嗓音好好聽,讓人渾身微顫,爽快哆嗦,真想多聽他說些話。

  不對不對,他提出了問題呢,她得趕快回他,不能傻乎乎的……

  「嗯?害我亂不好意思的……」一邊覺得抱歉,一邊又難以推辭,所以還是跨上小鯊,被人一路護送進城。

  「不,妳方才說,蝦兵聽見妳說——妳什麼?」

  她稍稍回想一下,費了些功夫。「……哦,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呀。」

  「珠兒?」她腹中孩子的……乳名?

  未免太早取了些,是雌是雄,已經確定了嗎?

  「珠呀,真珠,龍珠蚌的真珠。」

  珠芽眉眼輕舒,提到這個,精神全來了。

  「你不是沒親眼瞧過,心裡有遺憾嗎?我……我一心記得你說過,所以想讓你如願,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就替你孕了一顆,要送給你。」她嫩嫩地笑,獻寶一般,雙腮因而鮮紅,再艷、再美的花兒綻蕾,也不過如此。

  她雙手貼著平坦小腹,嬌滴滴的喜悅模樣,莫怪蝦兵誤解其意,錯將珠子當孩子。

  「妳所懷的,是珠子,而非孩子?」他濃密的英挺劍眉,略略飛揚。

  「什麼孩子?」她反問,臉上的困惑,很真誠、很明顯,完全沒造假。

  所以,她跟他父王一句寶貝來、寶貝去,壓根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

  她只是顆蚌,懷著真珠的龍珠蚌。

  龍珠蚌?

  這三字,勾起些許朦朧回憶,好似確實曾見到過……

  ※ ※ ※

  半年之前……

  記憶,被一首曲兒給牽引,飄回遙遠半年前……

  一首自編自唱的曲調,不管對仗工整,純粹唱爽快的小曲——

  「海香椿炒肥蚌,辣椒抓一把,老酒來一瓢,黑醋撒幾滴——天生絕配!」

  哼曲人的絕佳好心情,讓曲兒聽來活潑輕快,不過,歌詞左唱右唱,只有這麼一句。

  哼曲人——九龍子,手拎一袋海蚌,勾在食指間,歡愉地轉呀轉,行進路線是廚房,要請龜大廚替他料理鮮美海蚌,配著下酒。

  「小九。」叫喚聲,天籟般遽降,緩緩飄抵,遠勝九龍子的曲兒,更加悅耳。

  樓上一處軒樓,大龍子斂眸含笑,由高處瞰下,望向九弟。

  「大哥。」九龍子舉高手中袋子,招搖著,「要不要一塊吃海蚌?」

  布袋晃出來的弧線,與九龍子此刻的唇畔笑靨,同樣彎揚。

  只要有得吃,他都是這副開心稚氣樣。

  「驚蟄送我的,每一顆都生猛新鮮呢!」

  又是驚蟄?昨天是鮮鰻,前天是脆蝦,大前天是人界家常菜……

  「驚蟄簡直將你當成寵物,日日餵養,生怕你餓著。」大龍子唇間一抹淡笑,淺甜似春風。

  「我和他是好哥們兒嘛!有好東西,當然要送一份讓我嘗鮮,才夠義氣。」九龍子嘿笑,吃人饋贈,吃得毫不心虛。

  「論輩分,你得喊他一聲表叔。」

  「一表三千里啦,大哥不也直呼他姓名?」

  「我歲數比他大許多,彼此不習慣叔侄相稱。」龍子的出生間隔,不若尋常人類以兩三年來論,當中差距百年都有,例如,他與最小的九龍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要我喊他驚蟄叔呀,才早生我幾十年,叫都給叫老了。」九龍子的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咕嚕嚕直打鼓,他倒不見臊紅害羞,理所當然道:「大哥,你先幫我吟幾句曲兒,開幾顆鮮蚌來生吃先,填填胃!」不然等龜大廚備料熱鍋,還得餓上好一會兒。

  他大哥與生俱來的天嗓,說話、吟詩、哼曲、罵人,皆是那麼酥麻好聽,連蚌類都抵抗不了,聽見他大哥的美聲,不知死活地打開蚌殼,想聽得更清晰,嘿,正好方便他吃,連剝殼都不用。

  九龍子健步一蹬,躍上軒樓,到達大龍子面前,遞出盛蚌布袋。

  裡面各類蚌種,螺貝皆有。

  孔雀羽紋的孔雀蚌、像塊沉鐵剛硬的鐵礦貝、犬類頭骨模樣的犬骨蚌、狼牙棒長相的突齒螺、潛在海沙中,偽裝成海紅花的花貝,族繁不及備載……全是稀奇古怪的少見貝蚌。

  驚蟄未免太溺愛小九,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神蚌吶,拿來當零食餵人,真是暴殄天物。

  大龍子瞧得眼花繚亂,瞥見混在袋中蚌群,一顆小巧可愛的貝。

  不及他手掌一半大,通體潔白,波浪狀的殼緣,鑲了一道金邊,殼頂一點金墨色澤,繪成美麗圖案。

  僅止白與金兩色,竟讓它顯得突出。

  他未曾見過,慢慢思索著,在哪處書籍內,讀到相似的圖文描述。

  「這是……龍珠蚌。」他憶起這種蚌的名稱了。

  「龍珠蚌?鮮美嗎?嘖,好小一顆,一定很沒肉……」九龍子光看見小不隆咚的蚌體,一臉很唾棄。

  「聽說,龍珠蚌所孕之珠,似極了龍族的如意寶珠,相傳,遠古祖先若需修復如意寶珠,便得尋覓龍珠蚌,將寶珠置入,由它們包覆受損寶珠,一段時日後,寶珠可恢復原狀。」這便是它們得名「龍珠」之故。

  「它比我們的如意寶珠,還要小很多,哪可能放得進去?」九龍子趁大哥說話時,快手抓住開了口的孔雀蚌,麻利掰開,湊近一吸,鮮甜蚌肉滑下咽喉,他連吃三大顆。

  「我並未親眼見識,只在書中讀過,也許,龍珠蚌最大能長直數尺,這顆小蚌,不過是幼兒罷了。」他將龍珠蚌置於掌心。

  它玲瓏致巧,輕若無物,隱約能感覺它在顫動、輕抖。

  看來,是被小九嘴哼的「吃蚌歌」給嚇壞了,有些可憐兮兮。

  「小九,它太小,食之無肉,放了它吧。」

  吃驚於大哥替蚌殼求情,九龍子一時面容呆呆。

  「呃,這種蚌……很會唱歌嗎?」呆歸呆,發問功能還是在的。

  「我不知曉。」大龍子輕輕搖首。

  「那大哥替它求生?」

  「很怪嗎?」

  九龍子搔搔頭:「很怪呀。一般來說,會讓大哥在意的,只有樂器或好嗓,其他什麼死活……你好像沒在意過耶。」沒錯,他大哥就是這種性子!

  例如,先前六哥家的魚姬差點被烹煮,他也僅為「鮻」的歌聲惋惜,重點完全擺錯!

  明明是性命比歌聲更要緊,好嗎?大哥。

  大龍子淺淺微笑,也答不上來自己何以多事。

  或許,只是覺得它好看。

  這麼美的外殼,和著蒜末酒醋,炒成菜餚,確實有些可惜。

  九龍子倒也豪爽:「反正,它塞不了牙縫,隨便一顆鐵礦貝,都比它大上十倍,大哥喜歡,讓給你就是啦。」咕嚕嚕嚕……饑腸轆轆聲又響起,比前次更鳴亮。

  「大哥沒有很喜歡……」他不是在向九弟討它,九弟誤會了……

  「我好餓,不同你多聊了,我去找龜大廚炒蚌先,大哥要吃的話,等會兒廚房見,我分你一顆。」九龍子來去一陣風,轉眼間,又跳下軒樓,邊笑邊揮手,跑得好遠。

  「這小九……真是毛毛躁躁。」大龍子縱容笑嘆。

  溫潤淺笑聲,哄誘掌中小蚌緩緩開啟,露出殼內淡淡粉色的蚌體,櫻花一般的顏色,漂亮、赧艷。

  蚌雖無眼,他就是知道,它正在看他。

  「幸好未被小九瞧見這身蚌肉,粉得如此鮮嫩可口,他不嘗嘗滋味,是絕不會作罷。小九雖非饕餮,食慾卻不遑多讓。」他笑,聲淺,又極度清悅。

  小蚌蠕蠕,雪殼微合,又張開,彷彿被誇得正樂,一副「這樣誇我,我會害羞啦」,卻立刻展現驕傲「不過,你沒說錯,我就是這麼鮮嫩可口」。

  他唇間笑痕加深,指腹撫著蚌殼,落在細緻金紋上。

  「龍珠蚌所孕出的蚌珠,真與如意寶珠相似嗎?……可惜,蚌裡無珠,無法親眼證實。」他低語,雖有微憾,但並不深。

  下一瞬,他的掌,揚向半空,再翻轉收回,任由躺在掌心的精巧小蚌,飄往海間。

  天藍色湛洋,便是魚群的蒼穹,寬廣無垠,它似游似飛,雙殼一開一合,宛若一對小翅膀。

  「沒有被吃的危險了,下回,可別再讓人抓著。」長睫掩著瞳仁,盈滿笑意,眸光柔潤祥和,他俊雅如神祗,聲音更教聞者沉醉,天賜般絕美。

  他揚袖,招來水波,將它送遠。

  小小的波潮,猶若滔天巨浪,它抗拒不了,硬是被卷走。

  噙著淺笑的他,已然翩翩旋身,對於此次插曲,好不掛心,興許轉過身後,這等芝麻小事,便拋諸腦後。

  他會忘,有人卻不會。

  記得牢牢。

  他的高挑身影,他的清悅嗓音,他低眸含笑,覷著人的模樣……

  還有,他嗓中的遺憾。

  她記得,所以她來了。

  一瞬間,困惑盡釋。

  他明白了。

  大龍子墨沉如玉的眸,落在她臉上。

  「你是……那顆險些被小九吃下的小蚌?」

  她驚喜莫名,咧開小嘴,開懷笑了。

  「你想起來了?你想起我了?!對對對,我是你救下的那顆蚌!那日,真是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我一直想報恩,可又不知怎麼做才好,聽你說,想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打定主意,要把我第一顆真珠送你。」

  孕珠,對蚌類而言,是件活受罪的苦差事。

  若非萬不得已,沒有哪顆蚌喜歡在體內擺入異物,扎得膚肉盡疼,被迫分泌珠液,來裹住異物,將其包覆。

  這過程中,歷時不短,試想,誰喜歡眼裡進了顆沙,淚流不停,那種不適?雖不危及性命,不舒服感卻如影隨形。

  蚌類也是如此,它們以淚,成就了真珠。

  她為了他,自個兒挑了塊小石,有稜有角,忍痛擺進殼內,與她朝夕相處,稚嫩蚌肉,被刺磨著好痛好痛,可只要想到,他見到龍珠蚌的真珠,會有多開懷,她便不覺得難忍。

  她逐漸地、緩慢地,將小石滾啊滾,滾了半年,終於滾成漂亮的真珠,迫不及待想贈予他,只因……他那一句——想親眼見識。

  「……」這件事,他不過隨口一言,未曾當真或懸念,沒料到,她視之為重要大事,不僅牢記,更採取行動。

  「我馬上把真珠取出來!你等等哦。」

  她背對他,胡亂瞎忙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把珠子逼到口中,再慢慢以粉舌卷著、頂著,吐進合攏的小小掌間。

  大功告成!

  她一臉驕傲和雀躍,彷彿獻上稀世珍寶,捧著她的心血結晶,呈現給他。

  巴掌大的俏顏,白裡透紅,笑出兩道可愛梨渦,全是等著讚美的期待。

  精緻的真珠,流溢乳白色輝光,在軟嫩的手掌中央……

  「送你。」襯托著珠光的,是她乳香般純潔的笑靨,那種一心一意、那種心滿意足。

  小得不過米粒大。

  他腰側間的流蘇垂飾,隨便哪一顆真珠,都是它的數倍大。

  他就是為了這顆小玩意兒,被誤解、被污名、被控訴他始亂終棄,到最後,換來父王嚴令賜婚,與她結為夫妻?

  換成其他龍子,眼下早就火氣大發,先捏碎米粒真珠,再捏死她,但他沒有,他只是淡淡地笑、淡淡地把目光從她掌心中央,挪向他的垂飾,再淡淡瞧回她臉上。

  淡淡地,完全沒用到任何一字,將他的鄙視、唾棄,表達完畢。

  連遲鈍的她,都懂得要汗顏了。

  「是、是有點小啦,可是,圓得很漂亮,對不對……」

  「原來,這就是龍珠蚌的真珠。」他臉上還是鑲著笑,聲音教她酥麻迷眩,聽進了耳內,順著渾身血脈,流呀流,流到四肢,四肢發軟;流到胸口,心窩顫嗦;流到腦袋,紅潮全往上頭衝——

  真、真好聽的嗓音……

  令人通體顫麻呀……

  「對呀……」她屏息,等他誇獎。心裡想著,這一回的成品有點小,下一回,她找顆更大的石子,養出來的珠,也會大些,氣派些……

  笑得俊儒、玉凝出來一般的男人,雙鬢長髮,柔柔地,垂在胸前,與雪白衣襟輝映,他的眸,帶點彎彎笑意,變成一潭深邃潭水,薄唇,開合:

  「也不過如此,沒什麼特別,一般貝蚌孕出的珠,輕易都能勝過。」他笑,卻說出了讓她笑不出來的話。

  那麼清雋沉穩的嗓,娓娓道來「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不見」的殘念口吻,混雜在俊雅笑顏裡,像支無形刀刃,一劍,刺穿她的心窩——

  「雖、雖然看起來,和一般真珠沒、沒兩樣,但質地不同,我的真珠……比較堅硬,不容易破……」她還想替自己列出優勢,偏偏說著說著,逐漸心虛起來,口氣變得又小又弱。

  她一頓,囁嚅道:「你不是說……我們孕出的真珠,和你們龍族寶珠相似?我沒見過寶珠,所以不是很肯定……如果是真的,一般貝蚌當然做不到嘛,不然,我們怎會被取名叫龍珠蚌?」能和「龍」掛上關係,多多少少,還是有他們獨特之處吧……

  自己辛苦大半年,忍受石子在膚上刺痛、摩挲、刮傷的疼,才養出這麼一小顆真珠,卻沒得到他的激賞,僅有淡漠,她心中小小失落。

  她幻想過,她帶著珠子來找他,他會眉開眼笑,手捧貝珠,再三輕撫,指腹流連於珠身上,很是喜愛,讚讚呢喃著:真是漂亮的小東西。

  讓她一邊害羞回應「你太過獎了啦」,一邊又能驕傲拍胸說「你喜歡就好」……

  幻想,果然只是幻想,純粹是她自己勾勒出來的美夢。

  眼前才是真實的。

  「你……不喜歡哦?」她謹慎地問,渾圓大眼瞅著他,觀察他,問完,又惱自己的自討沒趣,何必要自取其辱。

  「增長見聞,無所謂喜不喜歡。」他實話實說,他對金銀珠寶總是無感,不若一曲音律來得專注。

  就算有喜歡,也不及她惹出的天大麻煩,這顆小珠子,能解決如今的發展嗎?

  即便拖著這隻蚌娃,趕回大廳,將蝦兵誤傳的謬言,做出澄清,他那位龍主父王,豈會輕易收回成命,他的龍主顏面,哪能掛得住?

  君無戲言。說出口的話,要再嚥回肚裡去,比生吞火炭更加燙喉,況且,已是全城人盡皆知的消息,臨時扭改,不如將錯就錯——他父王,定會這般決定。

  反正,你沒娶,她沒嫁,湊合湊合吧,肚裡沒孩子,趕快補懷一隻就好,讓一切成真,比較省時省力。瞧,他連他父王的說詞,都能猜想出來。

  父王倒還好打發,近來,孝順過頭的五弟狻猊若插手,才是真正的麻煩。

  他的眼眸一緊,眉心浮現一道淡淡蹙痕。

  珠芽雖有些遲鈍,還是看到了,捧珠的柔荑軟了下去,有氣無力的,以為他是對著她和她的真珠,皺起眉頭……

  她是想來讓他開心的,不是要害他……露出這種神情。

  「珠子是因為你才有的,給了你,隨便你處置,看你要拿它當飾品串……」瞄了一眼他腰側的流蘇垂飾,一顆顆又大又圓又刺眼的白真珠,嘲弄起她的不自量力,硬是逼她把話吞回去。

  好啦,她的珠子小之又小,串成飾品,太沒有存在感,完全慘敗。這個提議,她自己第一個否決掉,幸好,真珠效用多,還能有第二種使用方法:

  「或是要磨成粉喝,都由著你……」那顆珠子,從她嘴裡吐出來,再被他吃下去的幻想情景,教她的臉色,倏地紅透了。

  「……」這麼小不隆咚的一顆,磨成粉,能剩多少?邊磨,邊需小心不能喘氣,否則一口氣吁出,它飛散得連半粒塵埃都不存。

  「我……只是要把珠子送到你手裡,那……現在,我要走了。」垮著雙肩的小女娃,連頭頂雙髻,都像喪了氣一般軟垂下來,情緒表現太明顯,彷彿受到嚴重大打擊,讓她失魂落魄,眼眶粉粉紅紅的,淚水醞釀。

  他沒有要留她,一點打算都沒有。

  她若自己離開,倒不失為解決辦法,大龍子妃連夜潛逃,遍尋不著,久而久之,無人會再提及此事。

  他的雙眼,靜靜傳達——

  走呀。怎麼還不走?不用我開口送你吧?

  兩人相視,他笑意加濃,眸光更溫柔,暗喻亦加倍明顯——

  附送笑容一個,你可以瞑目走了。

  「你父王那邊——」她猛然仰頭,想到一個可以暫緩離開的正當理由。

  「妳毋須擔心,收拾善後,我來。」馬上駁回。

  「我怕你父王為難你,所以還是同你一塊——」兩個人,也好壯膽。

  「不用。」拒絕得很決斷。

  「……你父王對我很慈善,我猜想,他挺喜愛我的,我說不定能幫上一些些忙——」

  他以為你肚裡有他的金孫,才奉你為上賓,若他知道,他的愛孫,不過是顆米粒大的真珠,情況就大大不同。

  「真的,不用。」他唇線揚揚,勾勒出絕美彎弧,嗓音脆靈好聽,仍是笑著,仍是婉拒。

  「我保證不會再亂說話、不會亂下跪、不會……」她努力想擔保。

  他像尊被雕塑成噙笑神祗的石像,只是笑,也只有笑,沒有真實暖意。

  是的,他的雙眸是冰冷的顏色,淡覷著她,彷彿縱容到了底線,她再囉嗦下去,他便會翻臉。

  好、好嘛,她看懂他的拒絕了,他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不要她插手。

  「……那,臨走前,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

  噙笑神祗優美的笑弧,上揚達到極致,天籟清爽的美嗓,送上堅決一字。

  「滾。」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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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38:20 |只看該作者
耳根子,總算恢復清靜。

  打從某人變回蚌形,哭著從窗台「飛奔」出去,憑藉雙殼一開、一合的力道,化身飛鳥一般,飄得好遠,化為海中一粟,帶走了嘈雜的啜泣聲後,「枕琴懷笙園」回歸了原有的幽謐寧雅。

  僅存海潮流動時,在廊柱洞簫間,形成的自然之音,輕靈縹緲,圍繞全園周遭,不加矯飾的音律,閉目聆聽,教人心曠神怡。




  大龍子品著茗,也品著幽樂,興致一到,喚出水箜篌,長指靈巧捻撥,繁複的指法,流暢自如,與潮音和鳴。

  動聽琴音,裊繞不止,溢滿庭園樓宇,悠悠淺淺,吸引魚兒歇佇、誘來蜇群聆賞。

  大龍子奏篌,總能招來聽眾無數,此樂翩翩,便是仙曲,聞者舒心袪鬱、忘卻煩惱。

  難得他今日彈奏許久,皆無休憩之意,造福了大家的耳朵。

  知音遠遠聽著,雖覺他的篌音,不若平時沉穩專注,帶些慵懶,像是信手拈來,更彷彿,他只是胡亂撥動細弦……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她親眼看見大龍子趕走那個嫩女娃,這才要緊、才讓她感到安心不少,自然更覺篌音悅耳迷人。

  她守在遠處,眷慕地、略憨地,微微含笑。

  他比任何絕景更加悅目,舉手、投足、斂目,皆是美得如詩如畫。

  瞧他,永遠也不膩。

  直到魚婢來報,打斷了知音的「觀賞」。

  「龍主今晚設宴,請大龍子與大龍子妃,準時出席,幾名龍主妃想見見新家人。」

  知音除了暫且應諾,送走魚婢,再向大龍子完整傳遞龍主命令之外,她是無法欺瞞,或自作主張多言的。

  「嗯。」大龍子聽罷,淡淡回了這一字。

  單僅有一字,也像吟唱仙樂般,酥骨麻心。

  知音沒有立即福身退下,她想佯裝口吻自然輕鬆,又不失尊敬:

  「怎不見大龍子妃?需要知音為大龍子妃……備妥衣裳飾品,精心打扮一番嗎?」

  明知故問的用意,就是想親耳聽見他說:「我趕她走了,何來大龍子妃?」

  萬一他真這樣回她,她還能故做擔憂,為其煩惱著大龍子妃一走,龍主降罰,如何是好?

  最好,他接下來能發現始終站在他身旁的她,笑容輕綻:「他要大龍子妃,找一個給他便是。」

  「能上哪去找?」說這五字時,千萬不可以太嬌軟,才不會被他聽出她口吻中,充滿期待。

  「妳。」

  「我——」知音雙頰紅似彤雲,鮮艷得快要滴出汁來,白嫩柔荑要忙著捧腮,又要猛按狂跳的胸口,還需矯情搖晃:「知、知音不行……知音不敢逾矩——」

  但若大龍子很堅持,那那那知音恭敬不如從命……

  最後兩句,沒機會脫口。

  「妳,可以退下了。」他只是要獨處,見她還發著怔,傻站在那邊,才出言屏退,哪知她反應古古怪怪。

  逾矩?退下與逾矩,有何關聯?

  「呃?是……」並非找她充當大龍子妃哦?知音一陣尷尬。

  自己妄想得太好歡樂,忘了今夕是何夕,她臉兒臊紅,挾帶幾絲失態的難堪,連忙福身,退了出去。

  篌音再度玎揚傳出,悠然了整座園樓。

  等到它止下,以臻晚宴開始的時辰。

  「今天,大哥心情很好哦?箜篌彈了真久,琴音連我那兒都聽到了。」四龍子在抵達宴廳前,巧遇二龍子睚眥,兩兄弟搭伙一塊走。

  「琴音正好助眠,讓我家蔘娃睡了整個下午。」此刻,蔘形小娃被抱在臂彎內,還沒睡醒,他提供賁張結實的肌肉,給她當枕躺。

  「我也忍不住睡半個時辰,醒來,琴音還沒停。誒,老五。」四龍子走著,又遇到另一隻兄弟,狻猊手挽妻子,就在上階梯的廊前。

  「大哥是藉由箜篌之音,和大嫂調情?」狻猊笑侃道,紫瞳氤氳在煙沫後頭,既魅,又媚。

  「最好大哥懂這種風花雪月。」四龍子嗤之以鼻。

  外人很容易被大哥那副光風霽月的皮相所誤導,當他溫良恭儉讓,容貌好、品性好、脾氣更好,時時面帶微笑,好似永遠不會生氣,永遠胸襟寬大,永遠淡淡柔柔的……

  只有一家人才知道,大哥根本是個皮笑肉不笑,笑起來也不代表他心情好,難以捉摸、深不可測、外加觀念扭曲的傢伙。

  「我瞧那隻蚌精,也不像是喜愛音律的料子。」四龍子補上。

  「怎麼?從她身上,嗅到和你是同類的味道?」狻猊嘴可不饒人,笑起來酸他,從不管長幼有序。再說,不同個娘胎,只早他半刻出世的「哥哥」,哪用尊敬?

  同類,非指皆屬龍子,而是音痴。

  音痴,更非痴醉沉迷於音樂之人,是沒有能力分辨宮、商、角、徵、羽,對音律一竅不通……

  四龍子對音律之遲鈍,大概是本該要遺傳到的音樂天分,大龍子搶先一步,全由娘胎裡拿走了,半點渣都不分給四龍子,造成兩兄弟落差如此之多,雲與泥,音痴與音痴,天籟與破嗓,形容得恰恰好。

  他們兩隻,可是同父又同母的親親兄弟吶,不若其他七子,未從同個娘胎而出,血緣濃上加濃。

  偏偏兩隻血緣最親最近的兄弟,長得最不像,性格也最天差地遠。

  「對啦,她和我有同一股對音律很苦手的味道……」四龍子說完,才發覺被取笑了,猛朝狻猊呲牙咧嘴。

  「你大哥彈的曲兒,聽起來很舒服。」新任的五龍子妃,嬌絲絲地打了個呵欠,她剛睡醒,秀姿慵懶,眸兒迷濛,風情無限。

  箜音相伴入眠,睡起來特別香甜呢。

  「不殺人時,曲兒確實悅耳好聽,一旦灌注術力,每回撥弦,就像揮刀一般,封喉見血。」狻猊為妻子解說,不讓她對大哥有所「誤會」,誤將大哥當成好好公子,而無意間得罪了他。

  她微笑,頷首,卻沒告訴狻猊,她很清楚,她曾為了他,正面迎向大龍子的音刃嗜殺,險些成為大龍子的篌下亡魂。

  不說,是因為一切都過去了,不值得多提,她不需要靠那些事,去換他的心疼憐惜。

  她早已經得到了。

  ※ ※ ※

  陸陸續續,龍族自家人進入宴廳,紛紛落座,等待的過程中,吃些小菜,喝口小酒,閒話家常。

  三姑六婆處處有,龍骸城裡也沒缺,圍成一桌後,自然開始天南地北。

  聊的,大抵也是午後那陣美妙的箜篌之音,大龍子成親生子之事,以及——

  「當時,聽見龍主吼出『本王在此下令!你和她,已是夫妻!』,我真是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句就是龍主的慘叫聲傳來……」龍主某號魚小妾,一臉驚魂未定。

  一旁幾人連連點頭,同意:「龍主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逼迫大龍子做他不願做之事……」

  「大龍子脾氣溫和,待人極好,你們怎把他說得像凶神惡煞?我瞧他,挺俊、挺有禮的呀。」

  果然是新來的蛟小妾,說出這麼嫩、這麼天真、這麼無知的話。

  「我頭幾年進城,心目中的大龍子,也與你想像中一樣完美。」無知,真是件幸福的事吶,但,人總是要學著長大,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你們這些後來才到的妹妹都不知曉,大龍子他,可是『戰龍』呀!」

  「戰龍?那不是二龍子的榮封嗎?」

  戰龍,龍族每一代,皆有一人能受封,取族人中武藝最精良者優先。

  以戰為名,效命天庭,與神族並肩,征討叛逆,清邪除惡。

  戰龍並非封而不改,若同輩中,有人勝出,戰龍之名便會轉移。

  「最原先,新一輩的『戰龍』,是屬大龍子所有,已是太久遠事……只隱隱記得,有次隨著眾神征討叛逆,大龍子受了傷,之後……便罕見他再動武,鋒頭逐漸被武藝精進的二龍子搶走,連『戰龍』之名也……」在妻妾中,算是資歷較深的鰻小妾回憶道。

  然而,她所聞所知,亦是皮毛罷了。

  「受傷?傷著哪裡?!連動武都不行了嗎?」向來視大龍子為神祗,崇拜著,欣賞著的蝦小妾親妹子,問得好擔憂。

  「這事兒,只是聽說。噓,別再多問,大龍子來了……」

  白袍身影,穿過重重水沫珠簾,沿著珍珠長廊,優緩走來。

  廳牆鏤刻的格扇石窗,一處一處,有他步行而至的俊逸身姿。

  他步伐不快,慵雅閒散,卻能教人移不開眼,目光緊緊隨他,走過窗前。

  他,是獨自一人前來,身旁沒有跟著眾人想見識的新嫩妻子。

  「怎麼看……也沒法子將他和『戰龍』那種蠻厲稱謂聯想在一塊……」蝦小妾的妹子,邊瞧邊傻笑,雙荑托腮,險些管不住唇邊的唾涎,嘴裡喃喃含糊。

  甫進入宴廳,海水阻絕於門外,大龍子立刻被四龍子吆喝到同一桌去。

  他濃而長的密睫,微微垂斂,唇是上揚著的,形成一幅慈笑假象,迷得幾名少女芳心咚咚亂撞。

  「豬牙大嫂咧?」四龍子喊來順口,那名兒,喊了真叫人莞爾,心情大好。

  「走了。」淡淡兩字,便是大龍子所有解釋。

  「你趕她走?」狻猊吁著煙,濃眉挑揚,隨俊顏搖晃時,噙笑唇畔的煙霧,曳得飄裊。「她目前榮升父王心目中的寶貝,她腹裡那隻小傢伙,更是寶中之寶,大哥輕描淡寫,一句『走了』,準備用來抗衡父王連珠炮的攻勢?」

  大龍子淺啜水酒,細品辣與香,睨了調侃人的狻猊一眼。

  「龍主駕到——」

  眾人起身行禮,直至龍主上大位坐定,揚手,輕喝平身,廳內眾人才再度落坐。

  「咦?怎不見我的新媳婦?還在梳妝打扮嗎?」龍主一眼掃去,沒瞧見珠芽,自是關心詢問。「不用催她,慢慢來,女娃兒嘛,總是愛漂亮,得多花點時間和功夫,呵呵呵——」

  幾雙眼眸瞟向大龍子,他卻連「走了」兩字都不再提,看來,是打算等吃飽後,再道出實情,避免太早吐實,龍主暴跳如雷,壞了大家吃飯的好胃口。

  真是深思熟慮呀,替大家的肚子著想,若話說得太早,這頓飯大抵也泡湯了。

  等一下菜一上,要趕快吃飽飽,能塞多少算多少,吃到龍主得知媳婦兒跑了,就沒法子吃了……

  「還不能出菜嗎?好餓。」全廳裡,最不耐餓的人,除了九龍子外,沒有第二隻。俊稚的臉上,寫滿了對食物的饑渴和迫切。

  「你先啃些零嘴吧,隨身不都攜帶著?」三龍子很了解九弟習性,他身上,懷中,袖裡,腰間,都掏得出一堆食物,根本不會餓著自己。

  「有是有,但零嘴吃太多,等會兒滿桌的菜吃不下,怎麼辦?!」九龍子可不想錯過品嘗任何美食的機會,嘴上如此說著,手已探進襟口,摸出瓶瓶罐罐,準備先填填胃。

  三龍子拍拍他的肩,沒搭腔,心裡笑嗤的聲音很響亮:

  小九,你不用擔心,你在你身上,絕不可能發生「吃不下」這種詭異事……

  哪天,你要是說你吃不下,才真是教人驚嚇的大事。

  九龍子挑開一個長型瓶栓,頓時,濃香四溢,宴席每桌都聞得這此股奇香。

  「這啥?」四龍子好奇湊過來聞。

  瓶中之物,傳來椒蒜香,也有熏烤的鹹甜味兒,很是新奇特別。

  「七味醬。驚蟄從人界帶回來給我,拿來攪飯拌麵沾海產,美味得不得了,聽說,是為神廚的私房沾醬。」驚蟄送他一整缸,嘗過此等獨特風味,他欲罷不能,拿了小瓶子裝,隨身攜帶,方便他想吃便能吃,嘿嘿。

  九龍子以食指直接沾取,挖了滿滿一手,送進嘴裡,吮舔。

  「又是驚蟄?他幹嘛老送你吃的喝的?這種好物,怎不見他也拿一些來給我嘗嘗?」四龍子雖非口欲之輩,但對於驚蟄「叔叔」的偏心,還是頗有不滿。

  「因為你沒有小九的秀色可餐呀。」狻猊呵呵輕笑。

  誰不愛餵食九龍子?

  只要給他吃的,他回報的笑靨,美到閃閃發光,炫目不已,何止像摻了蜜糖而已?根本直逼禍國殃民的妖魅了。

  看著九龍子在眼前,伸舌,舔去指腹的醬汁,貓兒一般的可愛饞樣,或是嘴角沾上蜜汁,探舌吮去,再彎著晶眸,直衝你笑——驚蟄的意圖,已經完全沒有想隱藏的跡象嘛!

  「驚蟄說,看到好吃的食物,都會想到我,順手包一份給我,很平常呀。」九龍子低頭,摸索腰側錦袋,尋找能沾著醬吃的食材。

  看到好吃的食物,都會想到你——這、這句話真是露骨,言下之意,你在他眼中,與美食沒有差別了,是吧?!

  「你可別傻傻的,人家餵你吃什麼,你來者不拒,哪天被人給吃了,連骨頭都不吐。」二龍子睚眥可不願見到九弟淪為「鳥為食亡」之下的那隻鳥呀……

  「誰敢吃龍子呀?饕餮嗎?我見到她,一定逃,不會呆呆站著給她吃。」前有四叔的教訓,九龍子自當警惕。

  誰在同你說饕餮了?

  吃人的妖物,何止饕餮一隻?

  況且,吃,也不單純只有咬破骨呀肉的,囫圇吞下肚的那一種「吃」。

  那隻用意很不良的驚蟄,真該找個時間,好好跟他「聊聊」,他究竟想對他們家小九做什麼。

  猛獻殷勤的舉止,用在女孩兒身上,很明顯是追求,但小九是貨真價實的男人,公的、雄性、帶把兒的,別拿叔叔疼侄兒的藉口來搪塞,其他八隻侄子,怎就沒被寵溺過?!

  「嘿,找到了。」九龍子掏出一物,擺上青花瓷盤,手上醬瓶備妥,噗滋噗滋往那東西上頭倒。「幸好我有先見之明,留牠下來,飯前吃剛剛好。」

  白白的小東西,被濃褐醬汁淋得烏漆漆,仍能看見鑲在邊緣的淡金紋路。

  大龍子總覺得……有些眼熟。

  像是不久之前,這東西,才從他眼前跑走。

  而且,哭得凄凄、慘慘、戚戚。

  「我在城內閒晃,瞄見牠被一條小鯊吞下肚,牠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所以,我賞了小鯊一拳,硬將牠從小鯊嘴裡,打到吐出來。」

  出了鯊嘴,還是逃不過龍口。

  「七味鮮蚌,滋味不知怎樣。」九龍子掰著緊合的蚌殼,準備使出蠻力,剝開牠。

  「小九……」大龍子肯定了那是何物。

  不知是九龍子手滑,抑是鮮蚌發揮強烈求生意識,他手中蚌殼突然彈飛,蚌身在半空中,畫出一道微弧,沒有海水輔助,仍是奮力振殼,直直地——

  掉進大龍子的衣襟。

  彷彿埋沙一樣,縮往更裡頭,躲藏。

  那麼雪白、那麼乾淨的絲綢,暈開一片七味醬的痕跡。

  牠躲得越深,醬污範圍也變更大。

  「大哥,抱歉,失手、失手,我幫你拿出來——」

  大龍子一聲淺嘆,擋下九龍子欲探進寬襟的手。

  「她是珠芽。」

  那花紋、那色澤、那躲在他胸口,微微顫抖的模樣,是她,不會錯。

  「唔?她是豬牙大嫂?」不僅九龍子驚訝收手,全廳裡,也因大龍子淡淡一語而詫異。

  九龍子立刻露出責備神色,雙臂環胸,正義凜然貌,藉以掩飾他沒吃到鮮蚌的遺憾失望。

  「大哥,你沒好好保護她厚?她差點被小鯊吃掉耶!」

  她險些被你沾醬吃掉,這件事,你怎麼不拿出來說說?

  大龍子掏出襟口內的小蚌,七味醬嗆得她直蠕,不舒服極了。

  他撩袖,露出臂肘,長臂伸出窗外,握著她,一併探進湛藍海水中,洗去她一身稠黏鹹甜,恢復她原有的雪白乾淨。

  掌間的小小蚌形,緩緩褪去,玲瓏的女娃姿態,取而代之。

  珠芽大口大口喘息,雙眼淚流不止,手背不停去揉洗眼臉,七味醬跑進眼鼻,又刺又鹹又辣,極度的刺激,讓她涕泗縱橫。

  「差、差點以為我死定了……」

  她嚇壞了,一手攀在他臂上,緊絞他的衣袖不放,視他為浮木,緊緊抓住,小臉熨著他的皮膚,想藉由他的溫暖,平息惶恐情緒。

  她本已快游出龍骸城,突然一陣強流襲來,她遭某龐然大物吞噬,落入黑暗之中,天旋地轉,撞得她頭昏眼花,幾乎暈厥過去,那暗處內,穩穩傳來獸般的低狺,以及腥濃的臭味——

  接著,一股更強烈的衝擊,又狠狠將她打出暗處,雖然,重見光明是好事,但是劇烈旋轉加倍再加倍,她被拋得高高,這一回,她是真的失去意識。

  再醒來,就是這身可怕味道的嗆辣東西,兜頭淋下,教她不驚醒也難。

  「這是怎麼回事?」龍主大步走來,見珠芽狼狽驚慌,心裡不解。好好的新媳婦,怎會弄到這副慘樣?!

  吁煙聲,輕輕送來,混著笑,狻猊很溫順,替龍主解惑:

  「應該是大哥違背父王命令,趕大嫂走,害大嫂遇到危險,差一些些,一屍兩命,去祭鮫鯊的五臟廟。」有問必答,再……稍稍加油添醋而已。

  「胡鬧!」

  龍主忿忿甩袖,是真的生氣了,怒火燒向大龍子,指責他:「你不清楚她現在有多需要小心照顧?!沒叫你時時抱著、捧著、背著、馱著她,已經很便宜你了,你還敢趕走她?!萬一,我的寶貝孫子有個閃失,我——」

  一顆小珠子,遞到龍主面前。

  「當心,說話別太使勁,你的寶貝孫子會被你吹走。」大龍子溫潤平和地勸道,唇角笑意……很嘲弄。

  「胡說八道什麼?!這顆鼻屎大的東西,跟我寶貝孫子有何干係?!」

  嗯,鼻屎大?真貼切。

  「她懷的,就是這顆……東西。」大龍子淺笑加深,挾帶嘲戲惡意,打擊親父,粉碎龍主抱孫希冀。

  「那、那孩子呢?!」他的寶貝金孫呢?!

  「從頭到尾,都沒有孩子的存在,是說者與聽者的相互誤解。」大龍子回著龍主,眼眸淡淡睨向還在發抖的她。

  她可憐兮兮,揉洗著臉蛋,想弄掉殘留在膚上的醬汁,不時咳嗽,眼眶紅通通,連鼻頭也是,真慘。

  「她說謊騙我?!——」龍主指著珠芽,食指激動抖顫。

  一時之間,由喜悅天界摔落十八層地獄,由期盼愛孫出世,到被告知,他的孫兒只是顆小小真珠,不是雙腮粉撲撲,小嘴甜滋滋,衝著他喊「親親爺爺」的精緻奶娃……這打擊太大太大。

  「她表達能力太差,蝦兵的理解力也有障礙,再加上……」大龍子抬眸,覷了龍主一眼。

  再加上,他那位魯莽衝動的父王大人,自顧自地一頭火熱,替她打抱不平,以為是自家兒子欺負了蚌精小閨女,將芝麻小事變成大事,該怪誰?

  「竟然戲弄本龍主!來人呀!」龍主憤怒難遏,捏住鼻屎大的小真珠,要把它震為齏粉,順道也準備命人將那顆小蚌精,拖下去煮成蚌湯……

  五指施力,卻沒見真珠應聲而破,龍主本打算藉著「捏珠」之舉,彰顯他的怒威,沒料到質地脆弱的真珠,怎麼加壓怎麼不碎。

  他漲紅了臉,使盡吃奶之力,指甲已深陷掌心,都快刺傷自己,圓圓潤潤的珠子,還安好地躺在那兒,他改捏為拍,用左掌凶狠擊向右掌,一鼓作氣要將珠子碾碎——

  壓壓壓、擠擠擠、拍拍拍,珠子文風不動,仍是致小發亮著。

  龍主喘吁吁,把珠子湊到眼前,細看,這一眼,龍眸瞪得奇大。

  「這、這是……」猛然抬頭,口氣急迫:「把她抱進來!快把她從窗外抱進來!」

  抱進來?不是拖出去哦?

  果真伴君如伴虎,君王翻臉的速度和理由,尋常人跟不上,更領悟不來。

  大龍子沒費多大力氣,托起她的腰脊,輕施巧勁,將她由窗外撈進廳裡,龍主已經等在她面前,急吼吼地,劈頭就問:「你是龍珠蚌?!」

  她耳朵也填了七味醬,聽覺有些阻礙,但龍主吼嚷太響,要聽不到,都難。

  「是……我是呀……」她擤出一鼻子的七味醬,低低咳完,才點頭。

  龍主面容嚴肅,雖不發一語,臉頰鬢邊的龍鱗,已經隱隱浮現,足見他的情緒,何等翻騰激動。

  他盯緊她,如餓虎盯住肥羊一樣,眨也不眨眼,將她看個徹頭徹尾。

  眾人尚在揣度龍主反應,龍主下一句喝令,如巨雷遽降:「狻猊,用言靈,把她困在龍骸城裡,一步都不許踏出去!」

第三章

  「請你留在龍骸城,留在我大哥身邊,寸步不離。」

  龍主任何命令,狻猊一律順從,毋須發表任何質疑,完全照辦。

  清悅的嗓,極其溫柔,又沉得堅毅,字字句句中,傾注術力,珠芽這類小嫩妖,根本無招架之力。

  至於,補上「留在我大哥身邊」此句,純粹是兄弟之間惡意的陷害,不想讓大哥太悠哉度日,況且……瞧,小蚌多依賴大哥,柔荑還緊抱大哥的手臂,半具嬌小身軀,藏在他身後,當他是唯一傾靠。

  「父王?」為何下此命令?大龍子無法理解。

  難道,真打算假戲真做,留她下來,當他的妻子?

  龍主背對眾人,右手半揚,不許任何人置喙:「不用多問!我自有用意。孩子的事,若是誤傳,你與她清清白白,不願娶她也無妨,無視她的存在也行,但她非留下不可。」

  龍主不願加以解釋,口吻是眾人所聽過,最堅決嚴厲的一回。

  「鮶兒。」龍主喚來他旁邊最伶俐、聽話的魚婢。「從今天起,你隨侍在側,她的吃食更衣,由你全權負責,我要你盡心盡力照顧她,將她餵養得健健康康,不許有半點怠慢及失職,更不容她有任何閃失!」

  「是。」鮶兒自是聽命行事。

  當初鰻妃和蝦妾,向龍主爭討著要鮶兒服侍,龍主未曾應允任何一個,此刻,卻輕易派了出去。

  「父王是氣自個兒期盼的孫子變成了珠子,怒氣攻心,要扣她下來,盡情欺凌折磨?還是太喜歡這隻小蚌精,硬把她留在城裡,好生服侍?」七龍子與八龍子交頭接耳。

  嗯,臉色很鐵青,看不到喜悅溢於言表,可是又聽得出,他要鮶兒全心伺候珠芽,太矛盾了。

  「我也瞧不太明瞭……」八龍子撓撓臉,同樣困惑。

  「我們還得喊她一聲大嫂嗎?」

  「父王說,大哥娶不娶她都無妨,代表婚事告吹了,不是嗎?」

  「龍令已下,全城皆知,說不算,就不算?」

  「即使父王下令,大哥從不從,是另一回事。」深諳大哥性子的人都知道,大哥哪這麼容易驅使。

  「靜觀其變。」五龍子狻猊可沒閒工夫去思索這些,主菜遲遲沒上,他只好剝些鹹蛤,和妻子你一口我一口,悠哉吃著。

  眾龍子紛紛議論,誰也沒論出個正解,這頓名為「介紹新龍子妃」的宴席,在詭譎氛圍下,匆匆結束,大夥抱著一個又一個的疑惑,各自離場。

  這當中,有一個最該覺得一頭霧水的人,是珠芽。

  她萬萬沒想到,再單純不過的送珠報恩,竟會越演變越混亂,淪落到進退維谷的田地。

  該走,不能走。

  不該留,不得不留。

  雖然,在大龍子冷顏冷眸中,被瞪著離開,是件很難過的事兒,但……

  硬被留下,同樣只得到他的無視、漠視和睨視,也不怎麼令人開心就是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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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39:54 |只看該作者
珠芽終於弄懂「言靈」為何物。

  原來,世上有這樣的「言語」,動嘴說說,便讓人反抗不了,只能言聽計從。

  可是懂或不懂,差異不大,她又無法提早預防,最後,還不是淪為眼前這等情況——

  自動自發跟上他,他往東,她不往西,他步伐大,她便用小跑步追趕。

  也許,是言靈所操控,教她不由自己;可能,整座龍骸城中,他是她唯一熟識的人,依賴著他,變成忐忑不安間,最本能的反應。

  她追逐他,無論是眼神或雙腿,他人若再南方,她的眸子就不可能瞟向北方,一瞧不見他,心裡又慌又急——

  言靈,真的好可怕!

  效力究竟會持續多久,她要等到何時,才能克制自己雙眼不發直、不膠著在他身上、不死盯著他不放?!

  相隔了好幾天,言靈一點也沒有減弱,她坐在小圓石上,除了眨眼,就是看他,看他撫著箜篌,與知音同奏。

  原先只有他一人彈著,十指撩弄雙排弦,音律幽幽,轉瞬,清亮如奔泉。

  知音是後來才加入,並沒有出聲問他可否,當箏音乍響,他僅僅張眸,淡覷一眼,又合上,十指未曾停下,默許了知音的和鳴。

  兩人配合得極好,彷彿有過無數次的練習合作。

  啥樂器也不懂的珠芽,活似多餘的路人,排除於兩人之外,有很強的違和感,彷彿她不該在這裡,有礙觀瞻。

  那邊,自成一幅仙樂悠揚之景,光輝神聖,音生蓮花,花發奇香,即使沒有真正百花齊綻,幻覺也成就了美境。

  這邊,只有一個被鮶兒當豬養的珠芽,嘴兒到現在還沒能停過,明明剛用完午膳,鮶兒仍是一盅海果,一盤酥炸海蝦,一疊捏團子,餵得欲罷不能。

  酥炸海蝦太脆口,牙一咬,蝦殼劈裡啪啦,在嘴裡一整個酥散開來,殼香肉彈牙,海蝦小小一隻,全身皆可食,當飯後零嘴最好。

  清冷樂曲,行雲流水般暢溢。

  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

  柔切音律,像春風送暖,緊隨篌聲之後的箏音,有些嬌、有些怯、有些含情脈脈,甘願伴君為星,久守君畔……

  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喀嗞……

  箜篌聲不受影響,兀自悠揚,箏音卻沒這等鎮定功力,忿忿停了下來。

  知音微惱地瞪她。

  「你能不能別發出雜音?!」好好一首曲,誰聽了不沉醉?!不屏息享受?!哪有人像她,滿嘴海蝦,咬得喀嗞喀嗞,破壞優美弦律!

  「海蝦太酥了嘛……我有用手捂嘴,可是捂不住咬下時的聲音。」珠芽兩隻小手,確實安安分分覆在唇上,想壓低咀嚼聲。

  海蝦炸得這般香脆,也不是她能控制呀!

  「那你就不要再吃了呀!」午膳不是還脹在肚裡?!消化了嗎?!這麼快!她明明看珠芽吃的分量,是她的兩三倍!

  珠芽心有戚戚焉,望向魚婢鮶兒。

  「鮶兒,我也覺得好撐哦,可不可以……」

  「珠芽姑娘,再把這盅補湯喝下,喝完就暫時休息,好嗎?」鮶兒的聲音好甜美,笑容好可愛,眼神好冀求,姿態好溫馴,珠芽都捨不得拒絕她了,忽略她用了「暫時」兩字。

  乖乖接過補湯,一邊喝,鮶兒一邊遞來捏團子,說是補湯藥味太重,喝多會膩,配著捏團子恰恰好,珠芽不知不覺中,吃下兩顆渾圓飽滿的大團子。

  「鮶兒,你為何對她這麼好?」知音不解地問。將她伺候得無微不至,噓寒問暖、關懷至極,只差沒拿石舀,一口一口親餵珠芽。

  何必呢?珠芽的身分已不是大龍子妃,就算只是來作客,也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龍主的命令,鮶兒自當盡力完成,好好照顧珠芽姑娘,珠芽姑娘現在便是鮶兒的主子,鮶兒待她好,本屬應該。」她朝珠芽微笑,說得真心誠意,換來珠芽友善回笑,很順口地,把鮶兒送到唇邊的烤魚餅,吃掉。

  知音按捺下翻白眼的衝動。

  「你們要吃要喝,到別處去,在這兒一會咬餅喀嗞喀嗞,一會喝湯窸窸窣窣,擾了大龍子雅興。」更擾了她和大龍子獨處的甜蜜時光呀呀呀,快滾!滾到她看不見、聽不著的地方,隨便鮶兒愛餵她多大桶的食物,她都不在意啦!

  「可是我不能離開他呀。」珠芽嘴裡的烤魚餅,連魚骨都入味,越嚼越香。「言靈讓我很想待在他身邊,而且,我喜歡聽他彈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那是箜篌!」知音給了她鄙視一眼。

  「不是琴哦?我以為那叫大琴……」珠芽認得的樂器,不過區區一兩種。

  「它是大龍子以一截龍骨,幻化而成的水箜篌!是大龍子從不離身的重要之物!」

  「這麼大一個,要怎麼隨身攜帶?」珠芽好奇提問。箜篌都比她還要大、還要寬了呢。

  「平時可以收進身體裡呀!」笨。就說是龍骨幻化的嘛。

  「哇哦。」珠芽一臉很驚奇,又黑又亮的大眼,盯著他瞧,神色雀躍,一副好想親眼見識。

  可惜,他並不理睬她,浸淫於撫篌之間,對周遭紛擾無感。

  無感,並不代表無所察覺。

  被那樣的眼眸,專注覷著,要完全漠視,並非易事。

  成為注目標的,他已很習慣,只要有龍子出現的場合,幾乎皆能奪去所有人目光,他又是龍子之首,被人緊盯著瞧的機會,還會少嗎?

  愛慕的、欣羨的、佩服的、尊敬的,種種凝視,早已麻木。

  她,卻有些不同。

  她的眼睛,很炯燦,像極品黑珍珠,墨般的烏晶,又蘊含著澤潤亮光,她不是盯著你,發怔犯傻、呆憨憨地猛釋愛意。

  那對眼眸,會說話一樣,填了滿滿的好奇,以及數不盡的新鮮念頭,十足的活力,讓眸光閃閃輝耀,不因他的淡漠相待,而稍有褪色。

  她可以一直看著你,永遠不膩般,偶爾抬眸相望,她不會怯怯地欲視還羞,相反的,她大方彎起眸,衝著你,笑容更甜。

  她不怕你拒絕她,她留在身邊的理由,理直氣壯。

  「是言靈的緣故。」她在他某次止步會睨她,要她別再跟著他時,笑咪咪這麼說。

  「離你太遠的話,不知道有什麼下場,說不定會爆殼而亡,我不想拿小命去試。」她這句話,說得很認真。攸關性命安危,她寧可信其有。

  所以,她正大光明沒離開他身旁超過三尺以上。

  他輕撫箜篌,她在一旁,吃脆蝦餅。

  他低首讀書,她在一旁,喝補品。

  他沉思靜坐,她在一旁,咬海果。

  連他佇足欄桿,她都能邊吃魚卵包,邊跟他站在一塊,遠眺海景……然後,問東問西的,他不回答她,她也能自問自答,不亦樂乎。

  「那個遠遠的、圓圓的,是什麼?」

  「……」他定力相當夠,可以對她的嘰嘰喳喳,充耳不聞。

  「你沒有看到嗎?圓圓大大的,像鯨魚翻肚那個呀,那邊那邊——」她仔細指去:「是海底城裡做包子的地方嗎?它跟我手上的魚卵包,長得一模一樣耶。」

  「那裡是祭祀台,祭拜龍族先祖。」雖然很想無視,但忍不住糾正她的謬解。上好海青玉砌磨而成的屋瓦,以如意寶珠為構想,竟被她當成海包子……

  「哦。」她笑嘻嘻的,沒有半點歉意,接著,又有其他怪問題發問……

  像他輕撩篌弦時,她安靜不到片刻——事實上,,也從沒安靜過,她待在一旁,總是在吃,咀嚼聲快與他的篌音合奏無間了。

  「好好聽哦,你好厲害,手指動得好快,怎麼做到的?」她模仿他十指動作,偏就是沒他修長、沒他靈活、沒他動起來好看。

  太沒有意義的問題,他不屑回之。

  「我想要學,要學多久才能像你一樣?」

  憑你的資質,可能要下輩子,或下下輩子。

  「……算了,看起來好難,我放棄,用耳朵聽也很享受。」

  你算有自知之明,沒勞我開口羞辱你。

  靜默的須臾,只有篌音流溢悠揚,奏著清麗俊逸的旋律。

  「……聽你的琴音,讓我好想唱歌哦。」她又有新的體悟了。

  他想要阻止,真的,還沒開口,她就搶先唱了——

  他險些扯斷一整把篌弦!

  她聲音雖然不算天籟,勉強能夠得上甜美,說起話來,軟軟的、蜜蜜的,怎麼……唱起歌來,五音能不全到這般田地?!

  那是假裝不來的音痴,那是毫無自覺的獻醜,那是……無言以對的音律障礙!

  「呀……呀……」單純無意的高昂吟哦,努力想配合他的曲調,非常、非常努力。

  努力,並不等於一定成功,有人努力了一輩子,還是個失敗者,殘酷的事實,在她殘酷的歌聲中,再度被血淋淋證實。

  真正想「呀呀呀——」慘叫的人,是他吧?!

  他完全失去彈篌的興致,停手,穩住呼吸,她害他差點血脈逆流。

  「咦?你不彈囉?累了嗎?」她口氣和表情都很失望,難得唱歌興致正奮起呢。不過她很貼心:「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唱歌給你聽……」

  他想,他這輩子,眼眸瞪到最大,就屬此時此刻。

  他的耳朵,容不下半絲難聽的雜聲,兄弟們總說,他被他自己的好嗓音、好琴音,養刁了胃口。

  他幾乎立刻動手,往她嘴裡塞了顆密海梨。

  只要嘴巴塞滿滿,她便無暇用「魔音」荼毒他。

  「吃慢點。」不然她太快吃完,又想唱歌,豈不更麻煩,所以,吃慢點好。

  她卻誤解其意,當他是善良體貼,被他好聽的清嗓,給哄誘得乖順聽話,咬下他手裡的蜜海梨。

  甜酸滋味,讓她嬌燦的眸,瞇細了起來,表情又嬌又可愛。

  「你也吃。」她不吝分享手裡那盤糖漬海草乾。

  現在只要能讓她那張嘴,忙得忘了哼歌——不,那沒資格稱之為「歌」,充其量,僅能算是鬼叫——叫他吃下平時根本不碰的零食,都不是問題。

  他吃著黏在手上的海草乾,唇畔不經意觸及她的指膚,而他餵食她的同時,她也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指甲整齊而潔白,指節有力而漂亮,手不贅飾,卻絲毫無損十指的吸引力。

  那是一雙彈琴的手,她記得,半年之前,它們撫過她的殼緣,動作溫柔輕緩,摸得她幾乎酥軟,再配上他慢慢低吐的潤玉聲調,是世界最大的享受。

  她真羨慕他的箜篌,被他那樣愛撫著……

  她忍不住,伸舌,舔了他沾有糖蜜汁水的食指。

  好甜,沒有蜜海梨的酸味,只有甜滋滋的味道……

  他文風不動,僅僅瞳心顏色一濃,她自己卻嚇了一跳,慌張起來。

  「糖、糖汁快滴下去了,我才……」蚌的本能反應嘛……

  他沒有動怒,不發一語,也沒有停下繼續餵她蜜海梨的行為。

  她安了心,幸好他沒生氣。她在心裡告誡自己,不可以再被他的手指引誘,要忍住伸舌頭的衝動!

  「……聽九龍子說,你的名字,是紀念龍主收服一隻在南海頻頻鬧事的極惡妖獸,正巧凱旋回城那日,也是你的出生日。」沉默沒多久,嘴裡蜜海梨嚥下,下一口尚未塞來的空檔,她又開口了。

  「……」小九真多嘴,這種事也告訴她,就算是她提出的問題,何須對她有問必答呢?

  「還滿可愛呀,你的名字。」

  可愛?

  這兩字,沒有人對他說過……沒有人「膽敢」對他說過。因為聽來很虛偽,畢竟,那絕不是一個能掛上「可愛」詞彙的名字。

  「九龍子說,我們是豬牛一家,但我糾正他,我是『珠』,不是豬啦。」

  念起來一個模樣,珠豬難分,有差別嗎?

  「你是不是也以為,我的名字是『豬牙』?不對不對哦,我是真珠的珠,萌芽的芽,我們兄弟姐們全是珠字輩的,我叫珠芽,姊姊叫珠珥,哥哥叫珠珙,妹妹叫珠瑋……」

  豬牙、豬耳、豬公、豬尾……

  在他耳裡,聽來的字音,就是這些,不想偏,都難。

  「豬到底長什麼模樣呀?很雄壯威武嗎?還是可愛討喜?九龍子說,他愛死那種小東西了。」見識淺薄的海中小蚌精,不認得陸路上,尋常家戶豢養的牲畜。

  小九對豬的愛,純粹是牠們料理過後,滋味奇好,填了口腹之欲吧。

  「囚禁夔牛、囚禁夔牛……為什麼不叫囚夔或禁夔或關夔,呀,筆畫太多,寫起來麻煩,才替你取簡單一些,你父王好貼心哦,很替你著想耶。」她離題太快,又自說自話,還幫龍主找了好理由。

  「說真的,我不會寫『夔』字耶,還好,你名兒裡,沒這個字。」

  還好?

  什麼古怪觀點呀?想省麻煩,乾脆取名叫「一」,不更便利些?

  她這樂觀的腦袋裡,所有的念頭,全都沒有陰暗面嗎?

  「像你六弟的名,我就不會念……叫負貝嘛,對不對?」

  歡裕?

  真希望六弟在這裡,一劍砍死她。

  「你二弟,為什麼叫目目?」有邊讀邊,她挑的邊都是同一部首。睚眥,各取左邊和下面,正常人至少會瞎念成「涯此」吧?

  二弟,擰斷她的脖子吧!我不會出手阻止。

  「幸好你五弟有向我自報姓名,不然我會以為他叫俊兒……」她撓撓臉,有些害羞。

  念錯字,知恥,懂得臉紅,唱出破鑼歌聲就不會?

  「……」他無言。怎麼沒把「狻猊」念成犬犬呀,她不識那兩字,音同於犬吧。

  「還是你的名字好,兩個字我都識得,好寫,好記,又沒有怪字,不會念錯,嘿嘿。」

  還「嘿嘿」哩,這也值得開心?怪蚌一顆。

  他的名字,到底有哪點娛樂了她?

  可她開心說著,幾乎讓他也覺得,他的名字,取得並不糟。

  兄弟家人都清楚,他,深深以自己的名字為恥。

  她卻說可愛,卻說幸好。

  「聽到他的琴聲,我又想唱歌了呢……」

  珠芽這句讚嘆,震回了他憶起日前點滴的理智,整個人從恍神中歸位!

  從不受人干擾而之下的篌音,為了她,已是第二次乍停。

  他十指離弦,無暇撤收水箜篌,一箭步,拿起鮶兒托盤內的新鮮海果,餵進珠芽口中,搶在噪音從那裡哼出來之前,堵住。

  知音及鮶兒雙雙怔呆,兩人從未見過,溫雅英儒的大龍子,會有這等疾速的反應,動作行雲流水,有練過一樣。

  何況,是出現在餵食一個女娃身上,更令她們吃驚,看得都傻了。

  「來,吃海果,咬。」

  他特有的清潤嗓子,冷泉般沁涼,搭配上淺笑一抹,乍聽下,竟讓知音及鮶兒誤以為是寵溺,是輕哄,是縱容。

  大龍子怎會對珠芽這般好?

  「可是我吃不下……」一整天被鮶兒不斷餵食,她都飽到咽喉了。

  「魚餅和酥炸海蝦太燥,海果解膩,幫助消化。」海果最大的用途,拿來堵嘴,大小剛剛好。

  「那你幫我吃這個。」她手裡那盅黑補湯,喝了一半,實在是喝不下。

  只要能阻止她唱歌,他喝。

  他一口湯,她一口海果,此情此景,姑且不論內心真實所想,在旁人眼中,倍覺親暱。

  知音最受打擊,淚在眼中打滾,雙唇發白又發顫,連話都說不出來。

  她跟在龍子身邊何其久,大龍子也不曾如此關懷過她,這隻小蚌,何德何能?才來多久,竟能讓大龍子親餵海果,以袖擦拭她被果液濕潤的唇角,哄她再多吃幾口。

  在她不知不覺中,大龍子和小蚌之間,產生了什麼她來不及阻止的情愫嗎?

  ※ ※ ※

  情愫?

  這種東西,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並不認為,珠芽有任何獨特性,對他。

  她只不過是太常出現在面前,太常笑嘻嘻地問些無厘頭的蠢問題,太常在他撫箜時,發出喀嗞喀嗞的雜音,太常雙手托腮,坐在那兒,一整天也不嫌膩。

  太常,成了一種習慣。

  今天,喀嗞喀嗞,窸窸窣窣,咕嚕咕嚕……諸如此類的吃吃喝喝聲,沒有。

  很自得其樂的自問自答,也罕見地,沒有。

  只消抬眼,便能瞧見的燦爛蜜笑,沒有。

  熱熱的、暖暖的、專注瞅視的目光,更是沒有。

  這是他第四次歇手,十指定在細弦上,墨玉的眸,似有意又無意,尋找應該坐在那位子上的某人。

  前後左右,沒有。

  東西南北,沒有。

  跑哪裡去了?

  陪在一旁共奏的知音,怎會沒有察覺他的異樣?

  一首優美曲調,段不成段,彈彈瞅瞅,七零八落,時而奏錯了音弦。

  她哀哀看著他,他的目光,卻落得好遠。

  水箜篌散成水珠,由他指掌間相融,回歸體內,他今日沒興致再彈,衣袖輕拂,起身,沒望向仍斷續撥著琴弦的知音,筆直前行,不需向她解釋他的去向。

  孤獨的琴音,倔強地持續彈奏,但她知道,他根本沒在聽,他的心思,不在這裡……

  恐怕連大龍子自身,都尚未察覺,緩行於樓園間,狀似優閒散步,實則在每一處廊間、每一塊石山後,尋覓珠芽的身影。

  他不會承認,沒看見那顆小蚌出現,心裡像懸浮著什麼,她反常沒賴在他周遭,讓他也反常了起來……

  不是老掛在嘴邊,說她害怕言靈效力,不敢離他太遠,今天卻不再怕了?

  溜達到哪裡去?還是,遇上危險?

  雙眉為後頭那念頭,淡淡蹙起,隨即,又鬆開,眼角餘光,睨見雪白的衣裙一角,正蹲在植滿鮮翠海草的石圃前,那嬌小身影,不正是珠芽。

  她胡亂瞎忙,努力翻找著某樣東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是與「危險」,完全無關。

  他沒有出聲喊她,僅僅站在高處樓台,淡淡俯視她。

  她的一舉一動,落入眼簾。

  原來,是在撿拾小石子。

  右手握著一顆,與左手那粒,掂著大小及重量,她把右手那顆,丟回石圃裡,又捉起另個小石,湊到眼前瞧,一副仔細認真,經過幾番比較和評選,終於,有了勝負……

  她仰首,把那顆毫不見圓潤的凹凸石塊,吞進嘴裡!

  本在高處樓台上,靜謐不動的身影,一瞬間,抵達她面前,她嚇得一顫,入嘴的石子,噎住了咽喉。

  他動作疾速,右手扣向她喉前,拿捏力道分寸,將那顆梗喉小石,震為粉末,卻沒把她的頸骨也一併弄斷。

  「你這麼餓嗎?」連石子也吃?鮶兒沒餵飽她?!

  她咳著,猛嚥唾液,喉裡已經沒有石子存在,可方才異物梗喉的感覺,還是很清晰。

  「不,不是……」咽喉的疼痛,導致她的聲音帶些破碎沙啞。

  他凜著眸,瞪她。

  「不然,是什麼?」食指凝聚一點水藍幽光,抹過她的喉,眼神很冷,指腹的光,卻很熱暖。

  疼痛感,被他指腹帶走,說起話時,不再有撕扯的不適。

  「上回那顆真珠,你父王沒有還你,對不對?」那顆她特地為他孕的小真珠,她看見了,龍王一直握在掌心,捏緊緊的。「你父王好像很喜歡,你也不好意思去討回來,所以,我想,我閒著也閒著,再幫你孕一顆好了。」

  成天在這兒吃吃吃,不做些事兒,她覺得自己好無用。

  「不必。」竟是為了這種莫名原由,這這裡瞎忙好一陣?

  她孕出的真珠,既不特別圓、不特別亮、不特別大顆,說實話,沒有珍藏價值,她大可無須硬吞石子,忍受痛楚不適,去培育那種小玩意兒。

  他根本不會感激,更不會心生期待。

  「不費太多功夫的,你別跟我客氣。」她完全大誤解。

  「我不是客氣。」而是視她的真珠為贅物,不屑入手。

  「我這次挑大點的石頭,真珠不會像頭一回小,你放心。可惜我挑好久的那顆石子,被你弄碎了,得重新再找……」說完,珠芽又蹲回石圃去撿石。

  剛險些噎死的傢伙,是抱怨他弄碎了她的石嗎?是嗎?!

  「這顆好……還是那顆……」

  喂,最好是那顆拳頭大的石頭,你嚥得下去!

  「等等啦──我還沒挑好──」珠芽被他從石堆中拉走,他力道並不蠻橫,修長且寬闊的指掌,輕易提起她的膀子,教她無法抗衡。

  有空在這裡吞石頭,不如呆呆傻傻坐在桌邊,聽他彈箜篌。

  「我會去向我父王拿回真珠。」走了好一段路,他淡淡這麼說道。

  「唔?」

  「所以,不用再孕第二顆給我。」口吻仍是冷冷的。

  她聽了,笑逐顏開。

  第一顆真珠,對她的意義重大,他願意開口討回來,才不枉費當初她邊孕著珠,邊想像他是否會喜歡,那樣的忐忑心情。

  「你拿回來之後,要把它串起來當墜鏈嗎?戴在頸上應該很好看哦,不然……鑲在冠上或髮釵也不錯──」

  他倒未曾思索,向父王討回真珠後,做何用途。

  只知他一日不討回,這顆小蚌,就不會斷絕吞石造珠的蠢念頭。

  「可是你父王如果太喜歡,不肯還,你跟他說,我也孕一顆給──」

  「不准。」沒待她說完,清冽的嗓音,送來拒絕,非常堅定。

  「不麻煩的……」

  再囉嗦,有麻煩的人,就是妳了。他投來的眼神,正傳達這番意思。

  「我知道了,你希望全城上下,只有你一個人擁有龍珠蚌珠,才顯得獨特,對不對?」珠芽想了一會兒,做下結論,笑得好樂。

  並不是。他完全沒這樣想,她過慮了,也太看得起她孕出來的小東西。

  「好嘛,以後,我只幫你一個人孕珠,把真珠都送給你,不給第二個人。」她笑咪咪的,很輕易說出承諾。

  可惜,他沒感動到。

  「妳的真珠,和淚鮫族一樣,凝淚成珠,一掉淚,便輕易盛滿一盅?」

  「不是呀,沒那麼容易,我們得日積月累,把卡在體內的石頭沙屑,包裹起來,一層一層,慢慢滾呀滾……」

  他睨她,眼神浮現責備。

  「既使如此,妳發什麼宏願?」說得彷彿孕珠一事,多容易似的。

  「我一年孕一顆,十年就有十顆啦。」

  一年一顆?

  十年十顆?

  他與她的糾葛,最好是有那麼長。

  心裡,冷嗤著。

  她的真珠,吸引不了他。他不屑那種破東西。

  他看著她在笑,雲很淡、風很輕、花香很迷人的那種笑,不為任何勝負的笑,單純、無垢,而且,快樂。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排斥她的說法……

  糾葛一年,甚至是十年……

  不太糟。

  而這個一閃即逝的想法,讓他覺得──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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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42: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牆上數顆夜明珠,暈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龍主屏退左右,一人獨坐,在偌寬的沉石長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龍子入內,便瞧見如此光景。

  難得一見的肅穆,盤踞在龍主面容之間,光與影,交錯臉龐,形成濃蔭陰霾,鋒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著自己的掌。

  而龍主掌心發射著珠光的東西,正是他此趟前來的目的。

  「父王。」大龍子出聲,喚了龍主。

  龍主雙肩一繃,小受驚嚇,抬起眼,看見是他,又鬆軟下來:「……老大呀,何事前來?」

  「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龍珠蚌珠。

  「請求父王,歸還予我。」

  龍主倒不是面有難色,更沒有割愛的依依不捨,他毫無遲疑,將真珠擱上桌。

  大龍子上前,正欲去取。

  龍主突然有此一問:「你覺不覺得,這個小蚌珠,與如意寶珠……真像?」小巧精緻般的。

  「嗯。」大龍子必須坦承,確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澤,確實神似於如意寶珠。

  「不僅樣子像,還有一點──用蠻力或法術,也打不碎它。」要證言一般,龍主重重一擊,拍下,沉石長桌應聲粉碎,龍珠蚌珠仍是完好無缺,躺在碎石沙礫間,兀自輝耀。

  龍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這等堅硬,難怪先祖們若要修復破損寶珠,便得尋找龍珠蚌……」

  大龍子彎身,撿起蚌珠,珠體圓潤澤亮,連絲細痕也沒有。

  「我們省下了尋找龍珠蚌的功夫,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龍主說著,緊繃的神情,漸漸添了欣慰笑意。

  大龍子卻蹙起雙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為了這原因?」他可以猜出龍主別有用意,但沒想過,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難怪,龍主一知她是龍珠蚌,行為舉止完全改變。

  「她太小,那會要了她的命。」大龍子淺淡的言語中,不甚苟同。

  她連吞顆石子都很困難,還要將如意寶珠放進她體內,她豈有活路?

  「我叫鮶兒努力餵飽她,為她燉煮最補的藥膳,養壯她身子,最好能養大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這便是時時能見鮶兒拿著食物,跟在珠芽周遭,餵湯餵飯餵零食的主因。

  珠芽確實被養出紅光滿面,豐腴不少,健康了不少,還以為是鮶兒待她太好,怕她沒吃飽,原來……

  另有目的。

  「連如意寶珠的蹤跡都查不到,此時說這些,言之過早。」大龍子波瀾不興說著。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尋回寶珠,寶珠全然無損,當然就用不到她,現在先養著,總是預防嘛。」龍主頗為熟慮道。

  「……」大龍子眸裡淡淡的一絲暖光,是珠蚌的餘暉殘映,它溫潤的小小光芒,讓他的瞳心,隨其明亮。

  他,是一隻失去如意寶珠的龍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時,便跟隨他,一併孵化成形的重要寶珠。

  它雖不屬於龍軀的一部分,不若龍角斷去時,傷害來得直接明顯,不見傷、不見血、不覺劇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寶珠與龍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緊密關聯。

  如意寶珠,攸關龍族術力強弱,已獲得證實,但寶珠不僅單一功用,它更是平穩龍族怒濤的重要媒介。

  龍,喉下有逆鱗徑尺,偌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

  能安撫逆鱗,僅有如意寶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盜走龍族先祖寶珠一顆,觸怒了龍族先祖,誰也壓抑不下的怒焰,隨逆鱗翕動,爆發出來,龍族先祖徹底失控,翻江倒海,瘋癲大鬧,近乎六親不認,直到寶珠重回龍爪,才止住了一場毀天滅地的可怕災難……

  龍族無人敢嘗試,寶珠離身的後果。

  大龍子的如意寶珠,在他仍是「戰龍」之時,參與叛逆討伐,被逆軍之首於陽擊落,墜入深海,消失無蹤,迄今未能尋獲。

  沒了如意寶珠的龍,如何還能像大龍子,此時的溫儒悠然,不見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來可有覺得身體不適?」龍主試探問他。

  「沒有。」

  「不會感覺心浮氣躁?」

  「不會。」

  「還是很有興致彈箜篌?」

  「嗯。」

  「看來,仍能維持一段時日,開始有減弱跡象時,再把你叔叔伯伯請來,聯袂替你施術,五十年一次,算算還是有兩三年……」龍主數著時日。

  全賴幾位龍王連手相助,傾力為大龍子封印逆鱗,將瀕臨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體內,硬壓下來。

  成效算是彰顯,只是需要大龍子避免情緒起伏,鮮少動怒動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滌過多雜思,倒也成功沒讓大龍子步上先祖後塵。

  封印,畢竟是權宜之計,取回寶珠,才是解決之道。

  尤其,最近兩三回的封印時效,有越來越提早的跡象,哪次會完全失效,誰都不敢保證。

  「我會再去尋找寶珠下落。」大龍子整年之中,總有半數以上的時間,花費在尋回如意寶珠上頭。「……我不解的是,寶珠與我的羈絆,不該受距離所阻,完全察覺不到它半絲蹤跡,即便它有損傷……」

  「這……」龍主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

  父子倆默視著,大龍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卻被龍主喚止了腳步。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捨不得了……」龍主稍稍提點,沒說更多,揚揚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龍子靜靜離開,臉上不見太多表情停佇,一如他慣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沒有笑揚。

  ※ ※ ※

  步伐踩在「枕琴懷笙園」的水玉石板上,音調,沉重而鬱鬱,每一步,窒悶,隱亮。

  珠芽聞聲而來,小腦袋瓜彈出窗欞,朝他招手,舉在半空中的小荑還握著石箸,一旁,鮶兒手托滿滿食物,正在餵食她。

  再尋常不過的情景,數不清瞧過多少回,這一次,竟教他刺瞇起眸來。

  她一臉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為了養大她,好方便將來她的……用途。

  喉間,那股想叫她「別再吃了」的聲音,如魚刺梗塞,嚥不下,吐不出。

  不一會兒,與他腳步全然不同的輕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來,像蜻蜓點水,清靈、飛舞、快樂且喜悅。

  珠芽來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醬殘留,忘了拭淨。

  別人是胭脂水粉,點綴艷容,她卻是醬汁相襯,女人味沒有,娃兒稚氣倒很多。

  她看見他手上的真珠,小臉笑開,柳眉揚揚。

  「你拿回來囉?你父王願意把它還給你?那我們快點看看能把它做成什麼,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來。」她興高采烈,拉著他,直往亭子裡鑽。

  他何時答應,要佩戴這顆小不隆咚的玩意兒?

  瞧她,一副計劃許久的雀躍樣……

  大龍子幾乎要為她的一臉認真而失笑,末了,也只是瞅著她,任憑她天馬行空,講述著如何如何處置小蚌珠。

  「串起來當手環好,抑或繫在冠上當點綴……」

  「珠子太硬,大不了孔,穿不了線。」很遺憾,他必須在她興致勃勃間插嘴,打斷她的嘰嘰咕咕。

  「唔?真的嗎?」她對自己孕出來的珠子,了解得不比他多。

  他試給她看,雙指緊捏珠子,珠子文風不動,術力凝聚成細針,企圖穿透珠體,只見術力細針鑽擊珠身,濺出碎金光芒,術力撤回,珠子連個小傷都沒有。

  「哇呀──好堅固哦!」她驚嘆又驚嘆。

  妳還讚嘆?!那是妳包出來的珠子,別一副和它很不熟的嘴臉,好嗎?

  「所以,它不能串成手環項鏈額鏈腳鏈腰鏈。」死心吧,她剛念出的那長串飾物名稱。

  「……這樣呀……那……」笑靨馬上垮掉,粉撲撲的臉蛋,褪了光鮮顏色。她苦惱思索著,還能做什麼。

  他聽見自己一聲淺淺笑嘆,笑她將再簡單不過的小事看得嚴重,甚至為此……露出了煩惱神色。

  他取過蚌珠,凝出比珠體略大一些的水球,將蚌珠包裹其中,蚌珠在水球內,咕嚕滾動,珠身光澤優游,彷彿活生生一樣,再以細若琴弦的水線,穿透水珠上方,串起。

  簡易素雅的串鏈,於焉成形。

  「原來還有這一招?!好可愛哦!它在水珠裡滾耶!」她像個小孩,喜怒哀樂完全掩藏不了,方才愁愁鬱鬱的樣子,立刻消失不見,又恢復活力。「我幫你戴起來!」

  我並不是要做來自己戴的──他來不及阻止,她的雙手,已經爬上他的頸子,傾身靠了過來,十指搭過他頸背,要系牢串鏈。

  「你頭低一點,我綁不到。」

  自己笨手笨腳,還有臉說得像是他不肯配合。

  他被迫垂首,任她貼近。

  她指腹的溫度和嫩軟,由膚脈傳遞過來。

  無意間,她碰觸到了後領的頸畔龍鱗,他猛地一僵,雙肩繃緊。

  「你怕癢哦?」她誤會他的反應。

  傲岸如他,怕癢,那也太……可愛了吧?

  「……不是。」他眼眸瞇著,臉上也有些許愕然。

  她的觸摸,讓他的鱗片,隱隱躁動,一片一片,急欲穿透皮膚出來。

  快把手移開!腦海,戒備的聲音,吼得響徹。

  柔嫩的指腹,像香甜誘餌,在他膚間移動時,龍鱗化身饑餓的獸,企圖追逐它,隨它行進方向,有所反應。

  他嚴厲制止,遏阻它們妄動,暗暗喝令她們冷靜。

  「你脖子上有硬硬的東西耶……是鱗片?」

  阻止得了鱗片,卻阻止不了她的好奇。

  她在他頸後探索,尋寶一般,描繪龍鱗的形狀及位置,似乎頗感新鮮,認真且仔細,將他的鱗摸個徹底,全然不知此舉有多麼的危險。

  他驀地伸來手掌,擒住了頑皮游移的軟荑,她對上他的眸,那雙長睫掀揚下,深若古潭的眼,是錯覺嗎?瞳仁顏色……變了。

  變成她沒看過的淺金色。

  「……我自己來。」他的嗓音,也不似平時清冷,好沉,彷彿另一個人所有。

  他將她的手,由衣領後抽出,接續繫綁串鏈的工作,動作有些緩慢,不是笨拙的慢,而像是十指在與什麼對抗著……

  他閉眼,長睫掩蓋雙眸,藏住瞳心變化。

  直到繫妥繩結,再張眸,淺金色的眼瞳,已不見蹤影,恢復成墨玉般的烏澤。

  「……你剛剛……怎麼了?」她再遲鈍,還是隱約察覺,在方才一瞬間的他,怪怪的。

  「無事。」

  「可是你的眼瞳--」

  「男人戴這種秀氣頸鏈,一點也不賞心悅目。」他說。聲音,逐漸恢復她慣聽的清幽。很明顯是轉移話題,用在別人身上,不記得有效。但是對珠芽,屢試不爽。

  「誰說的?!好看!真的好看!你戴起來超級適合的!」

  「說謊不打草稿。」淡淡的笑嗤,沒有太多惡意或嘲諷。

  「我沒說謊!你配上我的真珠最最好看了,絕配。」嘿嘿。

  他唇畔笑弧加深:「原來,自賣自誇,可不僅止是人界陸路上的那位老王。」眼前還有另外一隻。

  「老王?誰呀?」珠芽好奇眨眼。

  說了妳也不識得,浪費唇舌而已。

  她還想問,問老王是何人,問他剛才的不對勁……大龍子右袖一揚,水箜篌聳立兩人面前,他五指撩弄,篌音錚然流出,飄裊清零。

  這動作,說明了此刻他有彈箜篌的雅興,沒了閒話家常的心情,所以,她可以閉嘴,不用再多言,他什麼都不會回答。

  珠芽對音律一竅不通,只知道篌音好美,只知道,奏著箜篌的他,好美。

  不過……他彈得好重,是她錯覺嗎?他手背上,淡淡青筋,賁張起來了,琴弦承受這股力道,流溢的聲音,沉沉低鳴……

  他必須用箜篌之音,按捺體內奔竄的浮躁,立刻。

  藏在平靜面容下,莫名的浮躁。

  到底是什麼?

  怎會輕而易舉,被她撩弄起來?

  表面上,平靜悠然,暗地裡,波濤洶湧。

  他一遍一遍彈著,一曲一曲奏著,借機調勻吐納,直至躁動平息,待在一旁的珠芽,早已不知睡去多久,嘴兒微張,還呼嚕呼嚕,打著酣。

  大概是做起好夢,臉上笑容又甜又滿足,直接拿他的手臂當靠枕,軟軟地,偎在哪兒。

  低首淡覷,看見她翹俏的睫,小而堅挺的鼻,粉粉嫣紅的腮幫……方才,她指尖停佇過的頸膚及龍鱗,似乎又灼熱起來。

  就是她的緣故嗎?

  只是輕輕一碰,竟險些喚醒……封印住的狂悖。

  不,不止。

  血脈間的躁動,並不單單是那般的觸摸,再更早之前,他便隱約察覺體內的反常騷動,從……

  由他父王口中,聽見她被留下來的真正理由。

  「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

  若寶珠裂了、缺角了、不全了,便是她的用途。借龍珠蚌獨特的珠液,包覆寶珠,孕養真珠一般,修復寶珠──傳言中,龍珠蚌,是有這等效用。

  但她太嬌小,不可能毫髮無傷熬過修復的過程,連猜都毋須去猜,她的下場是什麼。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捨不得了……」

  多理所當然的道理,他懂,他明白,他完全認同。

  與如意寶珠相比,她算什麼?重要嗎?何必捨不得?

  她既沒有教人惋惜的天籟美嗓,也沒有令人沉迷陶醉的歌聲,失去了,有何差別?或許,耳根子反而更清淨。

  寶珠卻是他同胎共孕的一部分,誰都不及它的無價。

  所以,他沒放棄過尋找它,他若損傷,他自然也不會放棄修復它,不計任何代價。

  只是……

  「只是」這兩字,擾了他的靜謐,亂了他的清明。

  不該有的翻騰,讓他的身體短暫掙脫封印,神智在那一瞬間,幾乎要偏離掌控。

  撥動篌弦的手,慢慢靜止了下來,轉而……撫上珠芽粉軟的臉頰。

  那麼水嫩、那麼溫暖、粉櫻中,帶有血潤色澤。

  指腹流連再三,她的粉腮,奏不出奇音美樂,何以縛困他的手,教他不願收手離開?

  珠芽毫無所覺,同樣睡的香沉,不知他的此刻心緒起伏。

  指腹間,揭取一抹暖意,源自於她的,由指上漫開,像火苗,逐步炙燒。

  不彈箜篌,不藉音律來壓抑情緒,心,卻還是緩緩平靜下來……

  與平時的平靜,彷彿有些微不同,差異在哪裡,他分辨不出……

  「是該盡早尋回寶珠,它遺落在外,越是久,受損的機會越大……」

  唇,還呢喃了幾句,聲音太小,僅僅唇瓣輕蠕,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早日尋回,才好安心,也許,根本用不著她……

  對,她排不上用場,不用擔心。

  不用擔心……

  箜篌聲停止後的很久很久,珠芽才睡到饜足,醒了過來。

  醒來後,卻得到他離開龍骸城的消息。

  「……去哪裡了?」

  珠芽顯然對此很驚訝,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知音正在收拾親廳,仔細拭靜桌面,本本琴譜歸回櫃架上,對於跟在她身後,叨問著大龍子去向的珠芽,搭理的並不熱絡,甚至是冷淡。

  「全城上下,無人不知大龍子去了哪裡,你沒被告知到嗎?」若有回答,也帶些酸澀的損諷。

  城裡眾人當然皆知,數百年來,大龍子總是來來去去,大部分城民只聽聞過,大龍子在尋找某物,親近些的家人才會知道,他尋的,是如意寶珠。

  知音服侍他多年,自然清楚。

  大龍子離去時,永遠不告知誰。

  有時前一刻還看見他撫篌的身影,下一刻,他已離城,一年半載沒再踏回城內。

  珠芽此時的失落,知音很懂,因為,她嘗過太多太多回。

  思及大龍子亦沒告訴珠芽,她心裡,平衡不少。

  原來,珠芽在大龍子眼中,與她或任何一名城民,沒有差別。

  「他沒跟我說,他要出城去呀……去多久,晚膳前會回來嗎?」珠芽聽不出知音答覆裡的嘲意,仍舊跟前跟後,要問個確切答案。

  「大龍子既然不告訴你,自是不想讓你知道,別再問了,我有許多『正事』要忙,你別擾我。」她跟某顆吃閒飯的蚌精不一樣,即便「枕琴懷笙園」的正主兒不在,她依然盡責,維持院內的整齊乾淨,一草一石、一沙一碩,全與大龍子離去前一摸樣。

  「幹嘛不跟我說……」珠芽咕噥,埋怨知音,更埋怨大龍子。

  要走,也不先說一聲。

  害她一醒來,習慣性地追逐他的所在,滿樓子四處找他……

  ※ ※ ※

  「珠芽姑娘,你怎麼一口都沒用?」晚膳時,鮶兒布完一整桌菜餚,遲遲不見珠芽動箸,呆呆坐在桌邊發怔。

  「他還沒回來。」

  「他?」鮶兒慧黠地反應過來:「大龍子呀?對了,你非龍骸城城民,所以不甚清楚,大龍子一出城,幾個月內都不會回來,你不用等他。」

  鮶兒替珠芽盛滿一碗海粟大米,雖稱之為「米」,卻是濃濃墨綠色澤,米大如珠,粒粒分明渾圓,味道帶有淡淡海藻香氣,飽足感更是無話可說。

  「他也告訴你了嗎?……獨獨我不知道哦?」珠芽失落感更嚴重了。

  鮶兒露齒一笑,解釋道:「龍子們從不跟誰報備行程,哪時出城,去了哪裡,去做什麼,何時回來,這些事兒,連龍主都無從干涉,當然,大龍子不可能同鮶兒事先告知,鮶兒會清楚大龍子的情況,是這些年來,大龍子總是如此。」大家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他常不告而別?」

  「每位龍子……多少帶些任性妄為的性子。」鮶兒身為龍主貼身婢女,時常聽龍主抱怨兒子們,無論哪隻外貌多溫文、多慈善、多無害的龍子,難免都害龍主傷過腦筋。

  「去哪裡也不跟任何人說,真的很任性耶……」珠芽撅嘴,早知道就不貪睡,至少不會連他離開,都沒感沒覺。「不怕人家會擔心嗎……」

  「龍子們本領高強,鮮少有人能匹敵,更難傷他們毫鱗,誰需要為他們擔心呢?」鮶兒當珠芽在說笑,開始勸她進食嫩軟的魚片,夾到海粟大米上,紅紅的醬汁,酸酸甜甜,吃了最開胃,再幫她舀一碗鮮蝦湯沫,放涼,飲時才不會燙舌,只差沒拿筷子,親自餵食珠芽。

  鮶兒說別擔心,她卻怎麼也放心不下。

  吃,還是照吃;睡,仍是照睡,只是每每想起他,就開始胡思亂想。

  想著,他有沒有吃飽?

  想著,他有沒有地方好好睡覺?

  想著,他現在,有沒有也在想她?

  鮶兒還說,他上回出去再回城來,是八個月後的事兒了……

  八個月!

  連八天都不到,她已經覺得像八年,好漫長、好難熬……

  好想念他的篌聲,嗚。

  討厭,更想念的是,優雅沉靜,衣裳素潔,面容溫慈的他,還有,比篌聲更美、更軟麻的嗓音……

  「小豬牙,喂,叫你哩,小豬牙——三魂七魄在不在家?」

  混雜咀嚼著蜜果子的呼喚,清脆好聽,可惜,沒讓趴臥琴桌上的珠芽回神,直到加入了一根手指,在她鼓鼓的腮幫上,又按又壓,毫不客氣,終於獲得她凝眸望來。

  那一眼,噙著淚光,真是無比哀怨,被拋棄的怨婦,也不過爾爾。

  「九龍子哦……」口吻,更是叫人氣結的無精打采。

  對,是他九龍子,真對不住吶,不是她想看的那一位。

  「我大哥哩?」

  「走了……」如泣如訴的兩個字。

  「又出城去囉?那得好一陣子見不到他。」九龍子一派稀鬆平常,本來要帶給大哥品嘗的蜜仙果,擱在她手邊,當做便宜了這隻小豬蚌。「你幫他吃吧,擺到他回來,果子也爛透了。幹嘛一臉悶悶不樂?有東西吃,要眉開眼笑才對。」

  像他,嘴裡咬著蜜仙果,臉上笑容比果子更甜。

  「……要好久好久看不見他,你不會想他嗎?」

  「不會呀。幹嘛要想?」九龍子沒心沒肺回她。

  「他出門在外,說不定遇到困難或麻煩……」珠芽自己嚇自己,嚇到小臉發白。

  「我大哥?不會不會,他只是去找寶珠嘛,又不是去跟人廝殺,能有啥麻煩?」家裡成員,最不會惹事的,就屬他大哥了。

  不是性子秉善,純粹是懶、是不能、是必須維持心情淡然。

  「找寶珠?!」

  本來乍聽下,誤以為「寶珠」是某位女子閨名,珠芽臉上神色很精彩,又是驚,又是呆,又是難過,後來覺得耳熟,冷靜回想,才記起龍族人身上都帶有一顆「寶珠」。

  她問清楚些:「是……如意寶珠嗎?」

  「對呀,我大哥的如意寶珠丟了,得出城去找,找不到回來,才真的叫麻煩。」九龍子隨口應著,拖著腮幫,姿態慵閑。

  「他的寶珠為什麼會丟了?丟哪兒?」珠芽替大龍子緊張起來。

  「丟哪兒要是知道,就甭大海撈針去找啦。」真笨的問題,蚌精不長腦的哦?「至於,怎麼丟了的……我也只是聽說,大概是打架的時候,被對方擊落大海,一路沉下去,或許海潮卷遠了,可能讓哪隻大魚吞下肚了。」

  「寶珠長啥模樣?是大是小?會不會給埋進沙裡?」

  「長這樣呀。」九龍子毫不吝嗇,掏出自己的如意寶珠,給她開眼界。

  寶珠約莫男子拳頭大小,很沉,像金子融出來的圓球,目前看來是如此,若龍族人恢復龍形態,寶珠亦會隨其變化,球狀不變,但尺寸將膨脹放大,變成龍爪亦能抓握的原形。

  「好大的真珠!」她驚呼。什麼神蚌才能養出這種大珠呀?!

  「什麼真珠?!瞎說,這是如意寶珠,跟你們那種裹著雜石的蚌珠,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九龍子唾棄人的嘴臉,仍是稚氣多過於勢力,沒有很強烈的面目猙獰,扁起嘴,撇弄不屑。

  「真的很像呀!我的蚌珠,只是小了一點點,色澤和形狀,根本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

  她伸手要摸,九龍子可不給碰,立刻收回。

  「摸一下都不行哦?」小氣龍。

  「寶珠出差錯,我們可是會拼命的,少碰為妙,弄髒了怎麼辦?」九龍子嘴很壞,啃掉多少蜜果子,也煨甜不了。

  「出差錯……會拼命,那、那他寶珠不見,豈不是……很嚴重?」

  「當然呀。」

  「會……怎樣呢?」她聽見自己吞嚥津液的咕嚕聲,咽喉緊縮。

  九龍子回視她。「問這麼多幹嘛,你又幫不上忙。」

  「我可以幫他一起找。」多一個人,多一份力。

  「憑你?我們幾兄弟比你不濟事嗎?我們找不著的東西,你能找到?」把龍子們和她擺在一塊評論,對他們是種屈辱哦。

  「……」九龍子說得對,她力量那麼微小,比得上龍子嗎?他費心盡力,尋找許久,每每離城數月,亦未能找回寶珠,她,又能提供多少幫助?

  「呀,差點忘了,還有一件正事。」九龍子拿著仙果的那隻手,在半空中,胡亂畫個圓圈,圓圈中央,漣漪波動,似湖心水鏡,映出一道身影。

  咦?!咦咦咦──

  她雙眼瞪大,隨鏡內身影,越發清晰,瞳仁裡的驚訝,越發擴大。

  「大哥,我要向你借上回那本心法的書。」九龍子本就是來借書,這才是正事,送鮮果是「順便」而已。

  水鏡仍泛著淺淺漪圈,如春風撩過,微微拂動,鏡中人影,因而波盪起伏,依舊無損他原有的冰清翩然。

  她這幾天來,天天掛念著、懸思著的人,就在水鏡之中,眉目恬然,溫淺如昔。

  「你自行去取便可。」

  不是幻影,他會說話,嗓音仍是優雅,回著九龍子道。

  「好,我自個兒去你書房找。」

  難、難怪剛問九龍子,會不會同她一樣,想著他、念著他時,九龍子回得半絲情分不留,原來,他們兄弟要見面,是這麼……簡單。

  手一舉,水鏡成形,彼此便能面對面講話。

  九龍子要撤收水鏡,珠芽趕忙阻止,搭上他的手臂,不讓他動。

  「我、我也要跟他講話!」珠芽哀著聲,央求九龍子。

  「哦。」九龍子無謂聳肩,掙開她的手,隨她去囉。

  大龍子一開始便瞧見了她。

  她站在小九身後,乍見鏡中的他,小小臉蛋上,滿滿的詫異,瞠目結舌的神情,教他難以忽視。

  她伸出手,試探地點了點水鏡,不敢太用力,輕輕觸碰,生怕薄脆水鏡被她戳壞,那就看不見他了,偏偏,心裡妄想著,手若探進鏡中,是不是可以摸到他……

  因為,他明明就在眼前,好近好近的地方。

  前一瞬,嚷著說要跟他說話的她,反而安靜許久。

  她緊瞅他,將他自頭到腳,看了一遍又一遍,確定他看來毫髮無傷,稍稍安心些。

  「你……有沒有記得要吃三餐?」很多話想問,脫口的第一句,卻是這個。九龍子在她背後琴桌,蹺腳而坐,聞言,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我大哥又不是小孩子,餓了會自己找吃的,還需要你叮囑?」

  「嗯。」大龍子在鏡中,淺淺頷首。

  他沒料到,竟然有人會問他這麼婆媽的問題。

  就連他自己的母后,也不會浪費時間,問出沒有實質意義的廢話。

  通常,劈頭便是問:寶珠找到了沒?

  如意寶珠的下落,絕對是比肚子問題,更加緊要。

  「外頭大魚怪很多,你要自己多當心。」珠芽單純以她的眼,去看海底世界,對她而言,隨便一隻鱆或蟹,都是可怕的天敵。

  大魚怪?

  在大龍子眼中,不過是鯫仔小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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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43:40 |只看該作者
九龍子正欲發笑,卻對上大哥斂瞇的眼眸,那無關不悅,或是教人看輕的冷睨,更沒有半點不耐,而是……微笑,很淡很淡的那種,唇角沒揚,眼角悄悄洩露了笑意。

  這隻小蚌精,無意間,羞辱了大哥,把大哥當成弱小生物,怎麼大哥……還肯在水鏡裡,聽她問這種蠢問題?

  大龍子雖沒回答她,也沒打斷她,任由她繼續說著要他保重、別冷著累著,云云之類的瑣屑交代。

  「你出城,都沒跟我說一聲……」終於,交代完很多她掛心的事兒之後,她不禁嘀咕埋怨。「害我一覺醒來,到處找不到你,問了很多人,還弄不懂你去哪裡……本以為你很快就回來,鮶兒又說,沒超過半年以上,你是不可能踏回龍骸城……」

  「跟誰報備行蹤,不是我的習慣。」他說得務實。

  以前不習慣,現在不習慣,以後也不會習慣。

  他的來去,自有他的理由,反正,人不在城裡,任何急事,只須水鏡便能聯繫他,他並非失蹤,誰會擔心呢?

  「也不是報備,只是說一聲,至少,我心裡有底,就不用掛念擔心嘛。」

  「擔心我,是多餘的。」不用在他身上,浪費那種彆扭情緒,省省。

  「……」珠芽唇瓣噘噘,他這一盆冷水,潑得真決絕。

  她又沒要他露出感動的表情,但至少,對於她的忐忑,也感同身受一點點嘛。

  她是不知道眾人口中「龍子們本領高超」,究竟強到哪種田地,難道,很強的人,就不會生病、就不能受傷,就不可以……被關心嗎?

  淡淡的,聽見鏡中傳來吁吐的鼻息聲,介於嗤笑與笑嘆之間,源自於他。

  「下回有事找我,讓小九或其他兄弟幫你開啟水鏡。不要胡思亂想,我不會有任何危險。」

  語畢,由他那邊,揮散了水鏡術力,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徒留一大片與海同色的空鏡,慢慢溶於水中。

  周遭,恢復寧靜,也恢復了沒有他氣息圍繞的闃寂。

  九龍子以為,會看到一張慘兮兮的喪氣面容,沒料到「慘」字沒有,「燦」字倒閃閃發著亮,像滿天星斗,落進她眼中,鑲嵌她臉上。

  「你幹嘛這麼樂?」反應太不尋常了……

  「九龍子。」珠芽捉起桌上的蜜仙果,雙手掬捧,恭恭敬敬,高舉過首,呈向九龍子面前,笑容說有多諂媚,便有多諂媚……

  笑臉跟蜜仙果,一模一樣的甜。

  「您,明天一大早,有空嗎?」
第五章

  失言,不可與言而與之言。

  意指……說了不該說的話。

  大龍子很認真思索過,是他言中有錯,或是她裝飾在兩鬢的雙耳,純粹好看之用,沒有實質「聽」的功能……

  再不然,便是她和他,對於「有事」這兩字,有著天差地別的解讀。

  否則,看見她的次數,何以頻繁到……連他都有數不盡的錯覺?

  以往離城,家人與他聯繫用的水鏡,出現眼前,鮮少超過五回,上次的八個多月內,也不過區區兩次。

  此趟,算算僅止十來日,水鏡聳立眼前的次數,是按三餐計算。

  無論由哪位弟弟做出來的水鏡,貼在鏡子最前頭的,永遠都是珠芽那張可愛笑臉。

  早膳時,她端著海豆汁,一手魚蛋烙餅,在鏡的另一邊,說:「你早膳用了沒?」

  若用過,她便介紹一下她今早的豐富餐點,滿滿一大桌,邊吃,邊同他雜七雜八胡聊,問他昨晚在哪處海城落腳,進展如何,遇上哪些趣事。

  若還沒,她會軟軟逼他,在她面前進食,以親眼確定,他有乖乖吃飯。

  午膳時分,她手裡一大盤海粟大米,堆得像座小山,上頭鋪滿魚生和海菜醬,問:「你午膳用了沒?」

  若用過,情況重複早膳。

  若還沒,請見上列說明,在此不再贅述……

  晚膳時……

  「你晚膳——」她話沒說完,就被一臉不爽的二弟吼斷。

  「你煩不煩呀?!這算啥要緊大事?!每天吵我們幫你做水鏡,就只是要問我大哥吃喝拉撒了沒?!滾出去!」

  睚眥的咆哮,撼動水鏡,鏡面波瀾亂生,連另一端都感受威力。

  「我沒有每天來麻煩你……我照順序安排,你三天輪一次……」八個兄弟慢慢排,人人有份。

  「你還真敢說——」睚眥冷笑,面猙目獰,獠牙外露,雪白森寒,長腳舉高高,然後,拿捏力道——足以踢飛一顆蚌的力道——送出。

  遭二弟踹走的蚌娃,翌日,又嘻嘻哈哈,無事人一般,現身水鏡內,毫不見昨夜被睚眥驅逐的沮喪,而她身後的苦主,換成他三弟。

  三弟,辛苦了。

  她當然也不是只照三餐問候他,水鏡變成她最便利的工具,碰上新奇好玩的事兒,立刻找他共享。

  連魚雁往返的等待時間,全節省了下來。

  「我交到新朋友了耶!蔘娃、魚姬、延維,以及一顆小紅棗,她們人都好好,替我說不少好話,蔘娃是一根靈蔘耶!她還請我喝蔘茶哦!」

  蔘茶?

  哦,是她的洗手水嘛。不知詳情的人,才飲得下去。

  「要不是她們,你那些脾氣古怪的兄弟,都不肯幫我……」

  「你兄弟裡,脾氣最好的,就屬五龍子,他永遠笑咪咪的,有求必應。」

  不,老五出手,純粹抱著看戲心態,他絕對離「脾氣最好」的等級,非常、非常遙遠。

  「聽說四龍子和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哦?」她停頓很久,神情縹緲,露出「世上無奇不有」的吁嘆,發表感言:「……遺傳真是高深莫測的東西耶,好微妙哦。」遺傳得一點都不像呀……

  「九龍子人也不錯,只要分一半食物給他,他什麼都點頭……可是,他身旁,叫驚蟄的那個……」她抖了兩下,下意識摸摸脖子,回想起來還會怕:「前兩天,他把我拖到無魚無蝦的地方,一手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提高高,抵在牆上,惡狠狠問我——『到底對九龍子有何企圖?!為何藉故接近他?!學我用食物討好他?!』……我跟他說,我只是要麻煩九龍子幫我弄水鏡,他一臉不信,凶凶回我:『以後,要水鏡,找我!』……」

  看來,驚蟄視她為情敵,提防起她來了……

  「雖然驚蟄臉很臭,但說到做到,我發覺他人不算壞,幫我弄水鏡時,不囉哩叭唆,很乾脆。」弄完就走人,沒有第二句話,放她和大龍子獨處,不像其他龍子,老想聽聽她和他說些什麼,愛聽,又愛恥笑,真討厭。

  目前,驚蟄榮登「做水鏡的第一人選」寶座。

  「九龍子是公還是母的?……他不太像雌性耶,一丁點也不像呀,驚蟄是不是被蚌殼糊住雙眼,誤把他當成龍女?……」九龍子生得秀氣精緻,和六龍子負屭有幾分相似,但沒有六龍子冰冷難親,他很愛笑,笑起來眉目俊朗,稱得上是「漂亮」,可絕不是女子那種粉嫩的漂亮,要錯認,很難。

  這話,最好別當面問小九,小九會痛宰你,真的。

  「我還找到另一個也會用水鏡的人哦,是魟醫,原來水鏡法術,是可以修成的,我想學,正拜託魟醫教我唷,等我學會,我就不用四處求人幫我。」

  「上回,在魟醫那裡,等他用水鏡和你聯繫上的過程中,我鼻血就流下來了,他說我吃太補,可鮶兒還是天天端補湯給我喝,你看我,是不是胖很多呀,我最近變好大顆哦……」邊說,邊捏自己的肚腹,指掌間,確實捏出了一層厚度,看起來軟綿無比。

  諸如此類的小事,她也會一一報告。

  他沒有一次感覺過,離家數百里,仍身歷其境,城中芝麻綠豆事,他件件沒錯過。

  有時,會想斥責她別太煩人,他沒有閒工夫聽她說廢話,她嘴裡那些事,沒有哪件,急迫到需要透過水鏡來告知他。

  偏偏,她說話的聲嗓,雀躍、歡喜、迫不及待,帶點嫩嫩的傻勁,聽在耳裡,激不起嫌惡感,更配上顯而易見,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期待與他在水鏡見上一面的神情,任何責備,或是尋覓了整日的疲憊,也會淡淡化去,半點不留。

  連兄弟忍不住私下以水鏡,紛紛向他抱怨,他竟也只是銜笑,請兄弟們多多擔待,別太同她一般見識。

  他下意識碰觸著,系於鎖骨間的珠煉,圓潤的珠兒,在指腹底下,來回滾動,這是本能的動作,何時養成,他已不是很肯定。

  只知道,手拈真珠,便會想起孕育它的那顆蚌娃,然後,嘴角不由自主上揚,享受心緒平穩寧靜下來的舒坦。

  這段時日,水箜篌一次都沒被喚出來,他不需要依靠篌音,來壓抑任何波濤起伏。

  尋珠過程中,焦躁和失望,每每都是一種考驗,考驗他的定力,也考驗著各海龍王加諸在他身上的封印,是否牢固。

  「以往,總有幾次,像是封印快被衝破般,惱怒、急躁、忿忿,在體內交織……此回,竟連一次也沒有……」他低喃道。審視掌背,偏白的膚色,可見碧青色脈絡,沒有龍鱗覆蓋。

  鱗,在情緒不受控制下,才會徑自冒出。

  「是她的關係嗎?她那些雜亂無章、毫無重點的言語,比箜篌……更能按捺我的情緒?」

  他自己說來,都想失笑搖頭。

  怎麼可能?

  她,不過是隻蚌精,又小,又弱,又不精明,呆呆的,單純無比。

  她能有什麼影響力?

  別太高估她了。

  ※ ※ ※

  今夜,他在一處小海鎮落腳,行事低調,不彰露龍子身份,只是自然流露的尊貴,仍是引人注目。

  海鎮不大,二十來顆螺犀聚集城鎮,鎮中居民,以青箭魚族為主,唯一的客宿,僅僅三房,各間房內,只足夠擺放一張石幾和貝榻,窄狹簡單,提供出外遊子暫住幾宿,倒也毋須苛求。

  客宿供膳,多為海草類食物,無魚無蝦,口味清淡,他不挑食,葷素皆可,對吃食方面並不刁鑽,桌上兩道素菜,幾顆藻團,一壺茶沫,便是一頓晚膳。

  菜已出齊,過了良久,俊逸客倌卻沒有動箸跡象,魚小二搓著魚鰭,一臉恭敬,生怕招呼不周,湊近來問:「公子,怎麼了?菜……不合您胃口嗎?咱這是小店,全是些簡便菜,看起來沒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嘗嘗看……」

  怎麼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麼了?

  「有什麼不對嗎?」魚小二對店裡唯一的客人,關心有加。

  有了,不太對……

  好似,缺了什麼,涼拌藻絲、燴石蓴、藻團……菜餚齊全,這股缺落感,是什麼?

  「還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達,才要一起開動?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對,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鏡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時間算準準,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時辰一到,便隨水鏡出現,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問著:「你吃了嗎?」

  蜜絲絲說著:「快吃呀,別餓到囉。」

  有時,還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這麼豐盛耶,真想把這塊魚片留給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閃神。

  又是「習慣」惹的禍。

  曾幾何時,她的三餐嘮叨,變成開飯前的小菜,沒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沒什麼。」他噙著笑,謝過魚小二的關心,悅嗓軟若棉絮,險些融化了魚小二的雙腳,教人站不直身。

  他舉箸,開始進食,藉以拋開珠芽造成的「習慣」。

  他並不需要,受她牽制,隨她左右。

  沒錯,她太幼稚,才會有事無事都出現,不管自己的行徑,是否構成擾人的麻煩,她開始自覺反省,減少水鏡的次數,不失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嗎?

  咀嚼著淡淡藻香的團粟,薄唇微揚,彎若新月。

  他賭,一日,是她的極限了吧?

  若能超過兩日,他不會吝給她讚美,誇她定力十足。

  超過三日的話,值得鼓掌,他願意用鮫綃髮帶,送她當做獎勵——那是在一處小城街市,無意看見的小東西,色澤通白,輕軟飄飄,摻雜著金絲,教他想起了她。一時衝動,買下它,卻想不出買它的用意。

  原來,他有先見之明。

  假使,超過四日……

  無人干擾的四日、浪平波靜的四日,耳目清寧的整整四日!

  那顆蚌娃,完、全、沒、出、現、半、次!

  先前她沒招惹他,長達八日,他不覺有何差別,但,是她開始擾他,沒問過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徑自任性,出現、出現,再出現,讓他習慣她的打擾;讓他熟絡她的聒噪;讓他養成慣性,有了期待之後……她又不知會半聲,藏得不見蹤跡。

  四日極限,他的。

  在半空中畫出圓弧的手,指背上,覆滿薄金色的鱗,閃動熠目光輝。

  時時銜笑的面容,此時,已不見半分溫雅笑意,僵冷著一抹慍色。

  瞳心的金光,並非來自於手上龍鱗的反射,而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燦金顏色。

  水鏡,在他指上成形,這是他首次採取主動,為兩人攀上聯繫。

  他要看看,那丫頭究竟忙些什麼「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見蹤影!

  她人在龍骸城中,要找到她,輕而易舉。

  水鏡來得突然,聳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隻龍子替她弄得水鏡,還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來的大龍子亦更鮮明,彷彿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鏡中虛像。

  「囚牛——」

  他尚未開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動、亢奮,朝水鏡奔跳過來。

  「囚牛囚牛囚牛——」

  一連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氣全補回來!

  緊接著,馬上就是埋怨和訴苦。

  「你弟弟他們一隻一隻全都不在!魟醫也恰巧出城去採藥草!我找不到人幫我弄水鏡——」

  短短幾句,交代了她四日來,何以音訊全無。

  她的心急寫在臉上,求助無援、焦頭爛額、憔悴,鑲滿眉眼,輕易教人看出,這些天來,她有多難熬。

  通紅的雙眼,猶似徹夜難眠,數日數晚輾轉難安,也更像是……哭過了好幾回,才能將眸子給折騰到紅腫如杏。

  浮現在他鬢側的鱗,漸漸隱沒,藏回膚下,因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因她一聲一聲,哭泣那般,喚著他姓名。

  總教他淡淡生厭的名,在她口中,變得綿軟、變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們不是不會,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聲,重重抽息,瞳仁間,全是驚恐。

  她看見,在他身後,竄出一條龐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開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數人高的螺犀,兩排利牙,顆顆銳利如劍,朝他撲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鱗蛟!

  「危險!」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撲去,想保護她,卻撞進一灘水幕內。

  水鏡迸裂,他的身影,頓時消失。

  「囚、囚……」

  她訝然無措,瞠圓眼,盯向原本水鏡存在之處,現在那裡,僅剩飛濺的水珠子,如驟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厲聲驚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窪一窪的殘漬,急欲拼回水鏡,要知道他在水鏡的另一邊,發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沒有停止落勢,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鏡,早已流淌滿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舊凶狠墜下,從她的眼、她的鼻,涕淚交錯,下成淚雨。

  當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鏡,眼中所見,是正伏跪在地,號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雙親疼愛的奶娃,無助、害怕、恐懼著,用盡渾身氣力,嘶啞慘烈,縱聲哭泣,小臉一片狼藉。

  水鏡從消失再到凝形,不過短短須臾,眨眼兩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臉上掛滿眼淚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歡他?

  喜歡到,以為他死去,她的天與地,也跟著崩潰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別哭了。」

  突來之聲,讓戰慄哆嗦的珠芽,瞬間止泣。

  她抬頭,豆大的淚,落得急凶,怎麼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厲張嘴,一口要吞噬他的驚悚景象,嚇壞了她。

  「嗚——我以為你被吃掉了!那隻恐怖的海、海蛟——嗚嗚嗚嗚……」後頭幾句含糊,是臭罵海蛟的可惡和可怕。

  區區一隻蛟物,豈能傷他?

  擔心他,不如去擔心那隻連讓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傢伙,被他打碎多少顆牙,興許,連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強烈的衝擊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衝擊——震碎他的水鏡,連帶影響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殘血味,混雜在海潮間,染紅一隅,帶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釋乾淨。

  「你究竟將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風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龍不發威,被當成了蚯蚓?

  她沒回答他,只是伸手過來,要環腰抱住他。

  然而,水鏡能傳形傳音,並不能真正縮短距離,兩人實際相隔太遠、太遠,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還是固執抱來,朝水鏡映照出來的腰際間,圈住,臉頰熨上冰冷的海水鏡面,她仍在抽泣,小小雙肩,一抖一抖的,鏡面撩弄出微小漣漪。

  漣漪,何止僅產生在鏡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靜的心湖中,盪漾開來,一圈,又一圈,擴散著。

  縹緲的,虛無的擁抱。

  她沒能碰觸到他,可腰際間,暖暖熱熱的,她纖細手臂的力道,輕顫,以及抵在鏡面上的吐納,都真真切切,傳遞過來……

  他像被摟抱住,紮紮實實地。

  淡蹙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她的發渦,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頭。

  但他不像她蠢,以為觸摸水鏡,就能碰到她……多此一舉的笨行為,他不會去做。

  「那條海蛟,對我而言,比條海蟲還不如。」他見過更多,更強大的妖物,海蛟連前百大都排不上。

  他的說詞,聽來有幾分像責備,卻更像安撫,要她別浪費淚水,去哭那種永遠不會發生的小事。

  「牠好大……一口可以吞下七、八個你……」她還在打顫。

  他挺想回嘴:我的龍形態,一口也能吞下七八條海蛟……罷了,比這些何用?

  「你真的沒受傷?沒被牠偷襲到?」她仰臉,看著鏡裡的他,眼淚汪汪。

  再多解釋,不及他親自旋轉一圈,讓她以雙眼審視,證明他的確毫髮無傷。

  囚牛旋身,動作放的極慢,衣袂飄舉,翊翊翻揚,袖白似雲,漫在他身周,像輕緩騰涌的山嵐,烏墨光澤的髮,如波如浪,盪漾著芒輝。

  他身上、背後,沒有任何傷痕血跡,衣整發齊,分毫不亂,長袍依舊白皙賽雪,連一些些污漬都沒留下。

  她總算相信,海蛟未曾傷害到他。

  她心一安,吁了口氣,感覺鼻腔熱熱的,以為是涕水,她本能去揉,竟揉到滿手鮮血。

  觸目的紅,在她白嫩臉上,更形強烈明顯,刺得他瞳仁一縮。

  「你仍時常流鼻血?」

  「因為……補藥一樣照三餐喝嘛……」她用袖子按鼻,沒多久,紅梅大小的血漬,綻放在袖口周圍,擴大成牡丹一般。

  「嘴,長在你臉上,你不張口,誰能逼你?」諒鮶兒也不敢強灌。

  「可是……鮶兒關心我,她笑咪咪的,要我把飯菜吃光光,又說,湯藥對我身體好,我不好意思拒絕。」她最沒法子抵抗笑臉人了……

  「不拒絕的下場,就是鼻血流不停。」淡冽的口吻,才說完,又見兩管鮮紅,從她鼻洞下汨汨淌出,她連忙擦去,不一會兒,拭去的,又滑下來。

  「別再去揉它,坐下,手按壓著鼻翼。」他出聲,制止她越擦越急的行徑,並指導她簡易的處置方式。

  前去熬湯藥的鮶兒,恰巧折返,覷見水鏡內的大龍子身影,趕緊福身行禮。

  珠芽姑娘找著替她施展水鏡傳影的人了?幾名龍子,不是被珠芽姑娘吵到受不了,全躲起來?

  鮶兒正困惑想著,杏眸落向珠芽,被她狼狽摸樣所驚。

  「珠芽姑娘,怎麼又流血了?……」鮶兒立即為她止血,動作熟練,扶珠芽傾靠背枕,鼻子塞了兩小丸鮫綃,堵住血勢。

  她擰來帕子,幫珠芽清洗臉上的血污。

  「湯,不要日日讓她喝。」囚牛朝桌沿那盅熱氣騰升的湯,淡淡一瞟。

  鮶兒訝異回首,臉上寫有為難。

  「這是龍王特地叮囑,給珠芽姑娘補身子用,全是上好藥材……」鮶兒據實稟報。那確實是強身健骨的藥湯,每味藥,皆是熟知的良方,並無任何危害。

  他知道那是什麼藥湯。

  如鮶兒所言,它補身,特別是孩童成長期間,準備抽高轉骨,最是適合。

  他初初飲下一匙,立即便心裡有底,父王差人送上這帖藥,分量加倍再加倍,用意為何,太昭然若揭。

  他父王,想在最短時日內,迫使她「長大」,就像人界填餵豬鴨,日灌夜灌,撐大豬鴨的胃。

  藥性劇烈的湯,即便無毒,飲用過量,仍讓她身體發出警訊,產生吃不消的病兆。

  「她飲食均衡,吃飽睡足便夠了,那藥,對她來說,太猛烈,喝多反倒傷身。」囚牛一頓,與鮶兒用著彼此都明瞭的眼神,淺覷交集,他斂眸,挪向珠芽,意味深長,輕吐五字:「欲速,則不達。」

  珠芽聽得不甚明白,眼睛眨巴眨巴地,來回於囚牛及鮶兒身上。

  「可是龍主那邊--」鮶兒畢竟是聽命行事,不能自己做主、

  「他問罪下來,便說是我交代。」他簡單一句,攔下所有責任。

  珠芽出聲插嘴:「不要害鮶兒被你父王罵,我可以喝藥沒關係--」不懂裝懂,就是珠芽的寫照,硬要加入討論,下場,是遭冷冷瞪回,乖乖閉嘴,那句「藥也沒有多苦嘛……」,只好嚥回肚裡去。

  「撤下去。」他要鮶兒端走藥湯。

  鮶兒望著珠芽鼻塞布丸子的摸樣,心中亦不忍,便領命退下,帶走那碗藥湯。

  珠芽生怕他下一瞬間,就要撤收水鏡之術。她已經四日沒見到他,一肚子想說,想問的話,急急托出,擔心稍一遲,他又消失了。

  「你現在人在哪裡?」

  「北海深溝的冰火谷。」

  她不知道那是哪兒,只覺得好遠好遠。

  「要回來了嗎?」她最關心這個問題。

  「……短期內,都不會回來?」三足龜妖耶……光聽名字,她腦中,已浮現出深海大龜精的遐想圖,獰凶恐怖,眼大如谷,嘴咧如豁,牙如山……

  「嗯。」他頷首,連遲疑也沒有。

  他篤定的回答,讓她好失落,情緒全寫在臉上,難以掩藏。

  知道他忙的,全是正事,所以,不能任性要求他,快快返城。

  可是他歸期未明,她傻乎乎等,等過了今天,等到了明天,還是能不清楚,她要再等多久,才能等他回來……

  她真的……好想他。

  水鏡只能暫時解渴,不能算是「真正」看見他……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太貪心呀,起碼,還能靠水鏡,和他見上面。

  「那……你要小心些,三足龜……別被它弄傷。」不,這不是她要說的,也不對,攸關安全,當然定要再三叮嚀交代。

  但,有一件事兒,她更想告訴他、拜託他、請求他,可是,心裡清楚,他會拒絕她,而且,完全不加以考慮……

  她管不住嘴,因為,太害怕又要重複好幾日的求助無門;怕又是好幾日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她囁囁嚅嚅,有些氣虛,有些忐忑,還貪心地,報了一些些的小小希翼:

  「你……能不能,有空,呃,不用每天,就,閒下來時,不麻煩的話、平安的話。有點寂寞的話。想、想找人聊天訴苦的話……你主動用水鏡,和我聯絡……好不好?」

  說完,等著被他噙起冷笑、等著被他凜瞇眼眸,無情駁回。

  在那之前,她還做著微弱的垂死掙扎:「我還沒辦法弄出完整的水鏡……只有一顆粟米大小,也維持不久……你弟弟和魟醫,不知幾時才回來,好幾天看不到你,我會擔心……」

  呀呀,他一定會回她:擔心什麼?不需要。

  或是,淡淡嗤聲:我沒有那麼荏弱。

  再不然,也會是我沒有你這種閒工夫……

  「好。」

  說不定,他現在心裡正想著「你真是顆煩人的蚌」。

  呀呀呀,馬上就要被討厭了……

  停。

  她剛剛好像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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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49:30 |只看該作者
 好?

  一臉嫩呆的蚌娃,仰高臉蛋,妄想神色依舊儒淡的囚牛,他薄美的唇,抿閉著,眸子與她交視,未曾挪開。

  「你……有說話嗎?」她發呆,喃喃問,要確定是不是幻聽。

  「我說,好。」彎起來,總像笑著的唇,開合間,逸出簡單三字。嗓,是那麼淡,說得那麼淺,沒有哪個字,加重了力道,但三字敲進她耳裡,鼓噪了她的心跳。

  他說,好。

  他真的說了!

  「不……不要太多天一次……不不不,我、我等,我會等……」珠芽嘴角上揚,開心到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負責閒話家常,找不到話說,我就會撤收水鏡。」別奢望他主動找話題。

  「交給我!全部交給我!我負責!」她豪氣拍胸脯,砰砰作響,力道一點也沒客氣,槌得自己險些岔氣。

  像要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嘰嘰咕咕、亢奮努力,把這四天空缺,補齊。

  無論是她這邊發生的芝麻小事,或是他那邊,尋找寶珠時,所遇上的種種情況,她鉅細靡遺,說著,也問著。

  直到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時,已是良久良久之後……

  「我囉嗦了這麼多,都忘了先問你……你今天用水鏡傳形回來,是不是有很緊急的事兒?」

  會這般想,是因為他不像她,分不清大事小事,將水鏡胡亂使用。

  他不可能閒來無事,變出水鏡,傳形回來,卻沒有任何重點交代,定是非常非常非常十萬火急的要事,才能勞他親自動手。

  萬一,是太嚴重的事兒,她這麼一拖延,真是罪過大了!

  「……」他沉默。

  「有吧?」她水眸眨眨。

  「……」他淡淡瞟她,不語。

  「是什麼?囚牛?」她還在等。

  沒有。

  水鏡撤去之前,他的答覆,如此傳來,輕淺的,像煙嵐。

  沒有。

  他沒有任何急迫的事,需要用水鏡傳遞。

  他今天只是……

  四日不見她音訊,心,焦躁起來……

  只是,看她。

  看她平安,看她無事,看她能如何按奈下他焦躁的心緒。

  只是,想看她。

第六章

  三足龜妖,體大如島嶼,背殼若山峰,靜止不動時,宛若一座海底山巒,潛伏於海溝一隅。

  傳言中,它拾獲寶珠一顆,功力倍增,有如神助,短短數月,已成方圓百里間,最勢壯的妖物。

  正因如此,囚牛循線而來,找上了它。

  一開始的好言請託,商借三足龜妖所獲寶珠一覷,用以證實,是否為囚牛遺失之物,三足龜妖不從,只好訴諸暴力。

  結果,大失所望。

  所謂寶珠,並非龍族如意寶珠,而是某大妖的內丹,可憐的三足龜妖,白白挨了打,吐出內丹,還慘遭冷嗤唾棄——囚牛對內丹不屑一顧,拂袖離去。

  這也已是半年前之事。

  三足龜妖事件結束後,囚牛沒有即刻返城,據說,另一海域,亦有妖物拾寶的消息,他沒放過任何一絲可能,非要親自查看。

  時間,在他奔波尋找之間,緩緩流逝。

  她知道三足龜妖的詳細經過,也知道深海魔蚌的傳言——第二隻被打到吐出真珠的傢伙——真笨,被揍之前,把「疑似寶珠」的東西,拿出來給囚牛瞄瞄,若不是如意寶珠,囚牛不會有興致去奪。

  偏偏,它們都喜好皮肉之疼,非得逼囚牛動手開扁,扁完,才願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雙手奉上寶物。

  這些日子裡,他經歷的種種,她全都清楚。

  因為,他很守信諾,以水鏡和她聯繫,幾乎是固定一日一回,到後來數月,她終於練成凝鏡傳影的小小法術,才將固定的次數,加倍上去。

  兩人明明相距數千萬海裡,熟稔度,不疏反增。

  他越來越清楚她的喜好,無論是食物,或是習慣,甚至,是她的小癖好。

  她喜歡吃酥脆的小蝦,連殼帶足,要出滿嘴香酥;她還喜歡精緻的小東西,米粒大的鈴鐺,串珠。討厭誇張沉重的珊瑚首飾,她對音律不通,但毫無自知之明,聽說,最近學起了彈琴,讓他心生恐……期待。

  而她,盼啊、望啊,總算在他離城的第七個多月、第二百一十五天,等到了確切的返城日期。

  明天。

  呃,正確來說,是今天。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啦!」珠芽手亂亂,髮沒空梳,臉沒空洗,全在奔馳的過程中,將它們草草做完。

  得知消息的她,過度興奮,整夜情緒高漲,滿腦子全是「他要回來了」的喜悅狂樂,開心地滿床翻滾,埋首鮫綃被裡,快樂尖叫,然後,下場就是——

  快早上才睡的特別死!

  睡過了他回來的時辰!

  樂極生悲,她,活生生、血淋淋的慘例一枚。

  本準備當他一踏進城門,就能撲上去迎接他的她,希望大大落空。

  囚牛在她睡的像顆死蚌時,人已回到「枕琴懷笙園」,還用過一頓膳,嗚,她本來設想好,要跟他一起吃的……

  「龍子正在午憩,不許你去吵他!」知音半途攔截她,比珠芽高、比珠芽氣勢冷艷,像根通天大柱,手杈纖腰,阻擋珠芽面前。

  「知音姐姐……」

  叫姐姐也沒用,再說,誰跟你是姊妹呀?!哼。

  知音不吃她這套,賞她白眼。

  「龍子奔波數月,身心疲憊,甫回城的前幾日,最氣惱有人干擾,他往昔的習慣,便是下達命令,誰都不准靠近他的房門半步。」知音搬出她服侍大龍子多年,對他所有習性是最熟悉、明了的態度,拒絕珠芽的打擾。

  按照慣例,知音並沒有做錯。

  囚牛回程的數日,確實閉門靜憩,不見任何人,知音以為他是太倦太累,想好好休息,才做此決定,然而,她知其一,不明其二。

  不知囚牛屏退眾人,隔絕於房的真正理由。

  任憑珠芽好說歹說、求著拜託著,都過不了知音那一關,挫敗回房。

  這樣就能打消珠芽的念頭嗎?

  當然不可能。

  她都等了二百一十五天吶!

  被知音瞪回房裡去的珠芽,學聰明了,整裝再出發。

  一顆小蚌,游出窗,穿過茵茵海草,不發出聲響,雙殼揮舞,帶動蚌身,輕盈向前。

  知音在亭內撫琴,距離囚牛房間有一段距離,那座亭子處於必經之路,任何人想通過,都會被知音擋下。

  知音正是故意,守在那兒。

  琴音悠揚,恰巧掩蓋了小蚌翁動的微聲,讓小蚌成功游過防線,奮力前行,終於由開啟的窗扇縫隙,溜進樓閣。

  無數沫珠,咳咳上竄,靈巧可愛,猶若晶瑩水玉,摻混著七彩虹芒,成串成簾,綴滿屋內牆緣,隨著波潮,輕擺,搖晃。

  奮力振殼,飛過重重沫珠,往屏幕後的內室臥居移動。

  看到他了!

  囚牛枕臥巨貝大床中央,臉龐略略帶有倦意,散了潑墨長髮,卸了雪白綢袍,只剩炫黑襯衣裹在身上。

  他的睡顏並不鬆懈,英挺劍眉中,畫出淺淺蹙痕,長睫形成的扇狀陰影,覆滿他的眼窩,變為兩抹淡淡闇霾。

  蚌殼慢慢歇止,降落,在他床緣邊,恢復人形。

  除珠芽外,還有哪顆小蚌,膽敢如此?

  她不敢呼吸太重,怕吵醒他,坐上貝床的動作,如偷兒一般,躡手躡腳、鬼鬼崇崇,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窩上柔軟貝床。

  卷躺在他身畔的舉動,自然而然,一點也不覺彆扭,因為,她做過了無數,無數回——

  有時,明明很睏,卻捨不得和他在水鏡中道別,硬撐起精神,努力同他說話,水鏡擺枕邊,她側臥著,像是他也躺在另半邊;也有時,她心血一來,不顧早晚晨昏,做了水鏡出來,另端的他,正閉目寢眠,睡顏好俊好可愛好好看,她托著腮,看得痴醉。

  就像此時此刻這樣,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靠的很近。

  但,水鏡畢竟只能傳形,傳遞不了細細吐納,暖暖升溫的熱度,以及胸口平緩起伏,規律的、穩健的,蹦咚撞擊的心跳。

  無論在水鏡中,見過多少回沉睡的他,兩人真真實實窩在同張榻上,還是頭一遭呢。

  剛開始,珠芽超級乖巧,屏著氣、凝著神,渾身上下,只剩一對眸子眨動,吸氣吐氣,不敢太出力。

  靜靜欣賞著,巧奪天工的完美臉龐。

  他的眉,生得極好,漂亮的劍刃形狀,濃淺適宜,不會太戾厲,也不偏向懦柔。

  蹙著就不好了。

  他眉心的淺痕,像劃在她心上,一陣微痛。

  她伸出指,抵在淺痕上,輕輕的,揉著、推著,想這樣將它推散。

  指掌不經意間,碰觸到他即挺又直的鼻梁,是她也很喜歡的部分。

  目光往下挪,落在他唇上。

  甜漿水果。

  她腦子裡,浮現了這項果物的名字和摸樣。

  那日,九龍子善心大發,帶了一盤來送她。

  甜漿水果,果如其名,一整顆果子內,沒有果肉,只有滿滿稠密的甜漿水,果皮澄澈無色,裡頭的天漿水,介於鮮紅與粉嫩之間,將果皮填的豐滿渾圓,彷彿灌飽的水球,顏色討喜,滋味更是甜如糖蜜。

  「這種甜漿水果,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把唇貼上去,唇瓣稍稍施力,吮破薄皮,讓甜將水流進嘴裡……」九龍子親自示範吃法,便是知道她這顆見識淺薄的小蚌,沒看過這等好物。

  看了,就教人忍不住,把唇貼上去。

  她對甜漿水果,沒有那種渴望,但對他的唇,有。

  他的唇色,不似甜漿水果嫩紅,薄薄抿著,當然,他嘴裡也不可能有甜漿水,可是他被引誘過去,像九龍子吃起甜漿水果的欲罷不懂

  唇,貼上去,稍稍施力,吮開溫暖的阻礙,品嘗甜美汁液……

  對美味的本能追逐,教她忘了初衷,忘了自己再三告誡自己,不可以吵他,要好好讓他睡一覺……

  軟嫩小舌,闖了進去,在他嘴裡,探索溫暖,沒遇上任何妨礙或抵抗。

  他怎可能不被吵醒?

  不,她吵醒的,何止是他?

  還有,蟄伏在體內深處,被封印、被禁錮、被掩蓋起來,失去寶珠壓抑的狂龍。

  他張開眼,眸心,流溢著金燦光澤。

  伏在他身上的小嫩蚌,瞬間天旋地轉,深深陷進貝床間,由品嘗人,變成被人品嘗。

  發出驚呼的小嘴,讓他狠狠堵住,唇瓣被吮著、銜著、咬著,變得更艷紅、更豐盈,越發水亮,和著兩人的唾液,交融攪亂。

  「囚……」她想喊他,沒有機會喊起,他沉沉的重量,抵著她,逼她完全承受。

  他沒有失去理智,他知道他在做什麼,知道嘗入嘴裡、按低身下的芬芳軟馥,是誰。

  珠芽。

  她映在他眸間,雪白肌膚,交錯著波光瀲灩,以及他身上金鱗,散發出的碎金光芒,嵌了他一身的璀璨。

  不僅是柔軟的臉龐,她的眉、她的睫、鼻子、雙唇,都鑲上淡淡金邊,炫目嬌嬈,誘著他的指腹,細細去描繪,像……撥弄琴弦一般。

  理智尚存,只是無法喝阻「饑渴」的產生。

  饑渴。

  饑渴於力量;饑渴於張狂;饑渴於暴厲;饑渴於……失控。

  這個拍著胸脯,在水鏡前尖叫。雀躍、興奮到笑容亂綻的女娃,歡喜說著;

  「你要回來了?!太好了——我一定第一個到城門口,守在那兒接你!」

  這句話,害他欣欣期盼,感染她的快樂,似乎可以想見,他回城那日,她會是如何激動淚奔,朝他撲來,又會是如何,樂嚷著他的名字……

  事實卻是,城門口,除守城衛兵外,空無一人。

  說不失望,去騙鬼吧!

  這股窩囊氣惱,又在看見她好端端,趴睡在她自個兒床上,一臉酣甜,嘴角揚著笑,好夢正美。氣惱燒不成烈焰,只能默默澆熄,輕嘆,轉身回房,想當然耳,她另一句承諾,也食言了。

  「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吃頓飯了。」她喜孜孜道。

  「……你哪時沒在用膳時間冒出來過?」

  他指的是水鏡,三餐都準時無比。

  「我是說,真真實實,可以幫你夾菜,替你舀湯沫,和你吃同一盤食物嘛。」

  勾勒的多美好,一副餐桌上的和氣融融。

  結果呢?她不知夢遊到哪處世外桃源去了。

  真是誰認真誰笨蛋。

  她睡死了也好,離此時的他,遠點。

  每每尋無寶珠回來,疲憊加上失落,往往是他意識最混沌、耐性最薄弱,甚至,情緒最浮躁的時候。

  體內,眾龍王封下的印,總在那時,岌岌可危,隨時都快被衝破了、掙脫了。

  他曾經因此,打傷四弟。

  雖然,眾人矛頭皆指向是四龍子犯錯,惹怒了他,實則不然。

  是他難遏的殺心,在那一瞬間,洶湧傾巢,對於四弟搭在他肩上的那隻手臂,他想折斷它,聽它清脆斷裂的聲音,見它骨碎鞋濺的殘美情況。

  他……是真的想殺了四弟。

  不單純針對四龍子,而是任何一個出現眼前之人。

  四龍子不過是運氣不好,倒霉成了替死鬼。

  不耐、厭惡、憎恨,是他心中不斷湧現的意念。

  明明沒有怨恨,但負面情緒,有內心深處冒出來,邪惡地哄誘他,放任那些晦暗,將他吞噬。

  所以,在他回覆掌控力之前,必須孤立自己。

  不許誰人靠近,怕的,便是自己會在神智時而渾噩、時而清明、時而殺意充塞下,再度發生四弟那情況。

  她卻來了。

  他故意裝睡,不想理睬她,帶著些許惡意,小小的報復,報復她言而無信。

  另一方面,他怕現在的自己,對她,深具危險性。

  她膩了過來,不知死活,在他身邊躺下,貼近到可以感覺她的炯炯注視,專心的、全意的、熱暖的,只看著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然後,是她柔嫩的唇,印了上來。

  她在他的嘴中,頑皮作亂,嘗鮮吮著,拙稚吸著,像個探險的娃兒,來到一個新奇好玩的地方,感到有趣,再再流連,不肯離開。

  初生之犢不畏虎,憑著傻勁做事,完全不知虎口內拔牙,不,是在龍口內,軟綿綿地廝磨,香嫩嫩地輾轉、甜孜孜地引誘——

  是件多自尋死路的事。

  血脈沸騰,賁張亢奮,與面對四弟或任何人時,翻攪的殺意,全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饑渴。

  他翻轉了彼此身姿,取回主宰權,吻得比她深、比她鷙猛,要把她吞下肚般,叼著她的舌,銜緊她的唇,不輕易放過她。

  她嗚嗚嚶嚀,唇被吻得發熱泛疼,想扭頭逃開,他的手卻扣在她顎緣,長指力道堅決燙人,鎖著她,不讓她逃,執意與她,糾纏到底。

  在她快窒息時,他放開她,等她狼狽地吁吁大喘,急猛吸氣,待她吸足了,便在吻上去,豪奪她的氣息,如此反覆,攪和的她意識含糊,腦袋瓜裡一片狼藉,只記得他帶來的炙熱和貪婪,久久、久久無法回神。

  她癱在床中央,大口大口喘氣,渾盈胸脯,在他掌心之間,劇烈起伏,被他吮進雙唇間的頸膚,敏感戰慄,脈動躁亂急促,在他口中輕輕顫抖,他一定全感覺到了。

  他緩慢舔琢她的每寸肌膚,舌尖磨挲那細膩的觸感,愛極它們在口中,糖蜜般絲滑、柔軟、教他金燦瞳心一緊,忍不住一口咬下。

  啃噬的力道,痛的她叫出聲來。

  這一叫,什麼迷亂,什麼渾沌,什麼飄飄然,全數消散。

  她捂著被她咬出牙印的肩膀,掙扎爬開,撅嘴看他,這一眼才清楚看見他的不同,這一次,可不是她眼花了。

  他身上金鱗密布,淺淺地,泛著光,由鬆敞的黑裳襟口露出來,肩膀、頸子、手臂、背脊,處處皆有。

  長髮撩散披覆,落在鱗片上頭。

  金與黑,兩色交錯,襯出彼此的強烈存在,這股對比,同樣出現於他雙眼間。墨濃的眉睫,金燦的瞳仁,正凝睨著她,眨也不眨。

  「囚、囚牛?……」

  明明是同一張面孔,她熟悉的俊挺、看慣的容顏,怎麼會有截然不同的差別?

  是他脫去了白如初雪的袍子,緊著黑色內裳的緣故?

  不,衣著顏色,不應該有忒大影響呀……

  抑是那些金鱗……

  她瞧不懂他神情的高深莫測,被他身上閃耀的龍鱗金光,扎的撐不開眼,只能細細瞇起,雖然,很想伸手去觸撐那些金鱗,但本能在告誡著她:

  別碰,一碰就會出事。

  一碰……就會被撲殺吃掉……

  他看她的眼神,正透露這樣的可怕訊息。

  她胡亂猜測著,他一定是生氣了……氣她沒遵守口頭約定,守在城門,迎接他。

  她有反省了,真的,氣惱自己貪睡,錯過他回城這麼重要的大事。

  伸手不打笑臉人,珠芽先朝他獻媚一笑,解釋自己的失約理由:

  「我昨夜太開心了,一想到你今兒個就回來,整晚在床上翻來覆去,興奮得睡不著……結果天快亮,才陣亡睡下,就……睡過頭了,夢裡,還夢見我去城門口接你,兩人吃了好豐盛的一頓,你一口,我一口……」

  太在意他,日所思,夜所夢,連睡著時,都夢見他回來。

  一覺驚醒,原來是場夢中的夢中夢,什麼開心飛撲過去,大嚷著「我等你等好久!」,以及他斂眸輕笑,回摟她,溫柔說著「我回來了」,全是她在發夢。

  錯過了沒關係,提出補救方案才最務實,珠芽早已想好了:

  「不然你出城去,咱們重來一遍,好不好?」她同他打著商量,雙手合十,拜託起他來。

  瀲灩的金芒,因他唇角上揚,而在臉龐間流動著,形成繞美景象。

  嬈美……多不適合用在男人身上的字眼,卻無比適合的囚牛。

  「不用。」他的聲音,清風般徐來,緩中帶魅,短短道來兩字。

  彷彿貼在耳邊,呢喃輕語,隱隱滿溢的笑聲,讓她腿軟,像被炸到透徹的小蝦一樣,酥酥脆脆,幾乎支撐不住。

  「可是我食言,我心裡過意不去嘛……」騙人的感覺,很糟糕,更害怕被他討厭。「沒做些補償,我會很自責……」

  「陪我。」

  陪?賠?聽起來……應該是後者吧?因為她正好提到了補償嘛。

  「怎麼賠?」他又不肯出城,配合他重新再來過……

  他偎過來,形成的陰影,將嬌小的她兜頭籠罩。

  她被逼到貝床掀起的殼蓋邊,再也沒有退路,那是一種……察覺到危險的瑟縮,可又受他漂亮的眼眸引誘,目光離不開他。

  想靠近、想逃走、相貼上前、想轉身奔離……

  矛盾,使她動彈不得。

  他啄著她的唇,只是淺淺的,蝶兒戲花的力道,輕軟鬆勁,也像細雨落池間,激起小小的無聲水漪。

  她喜歡他雙唇的暖熱和氣息,奈不住性子,想汲取更多更多,她在他薄唇退開之際,追逐上來。他低笑,不順她心意,微微仰首,避開她的索吻,她若想吻到他的唇,勢必要自己送上來。

  他褪除衣裳,任一襲黑綢滑下身軀,中計的她,主動伸來軟荑,撫上他赤裸胸前,那一大片堅硬沁冷的龍鱗,搔刮著她軟嫩的掌心。

  她縮縮手,又忍不住摸上去。

  她撫摸他的同時,他也在享受她一身的水嫩溫膩。

  手掌游移之處,何其綿軟、何其細緻、何其無暇,白中透粉的膚,擁有最美麗的顏色,像鋪了一身的櫻花花瓣,那般粉嫩鮮艷。

  他埋在她髮間,讓她的髮絲去撩弄他,在鼻尖、在臉頰上,頑皮撓癢,深深吸嗅,她的氣息,脹滿肺葉。

  他的瞳仁,瞬間濃烈一縮,烏光閃過,但迅速又被燦金取代,那抹金光,璀燦珣麗,無比佞艷。

  他將她拽回身下,以身軀及四肢囚困,抽開她的腰際的衣結,指節撩過微微敞露的襟口,手背輕翻,滑過,她身上薄絲的鮫綃,膩在他手上,隨他的動作而棄守。

  春光,妖嬈。

  她小小一隻,藏在殼裡的身段,意想不到的美麗。

  她雙眼水亮亮,凝滿星光,粉唇蠕蠕,像喃喃說些話,他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也許,她困惑地問他,想要幹什麼;也許,她哀哀地求他住手;也許,她正嬌嬌地喘息,魅惑他,要他好好疼愛她……

  他什麼都聽不到,只有血脈內,慾望沸騰的聲音。

  「渴望」叫囂鼓噪,逼他加快動作,稍有遲疑,漲滿身體裡的狂亂,便化為利刃,割劃著他的心口,讓他疼痛,讓他難耐,讓他在她細嫩如花瓣的玲瓏軀間,尋求消解。

  探索,撫柔,舔弄,膚與膚之間,貼合,磨挲,呼吸融在一塊,交纏成她難以想像的親暱姿勢。

  ※ ※ ※

  曾經不只一次胡思亂想過,真羨慕他手中的水箜篌,任他十指撥戲捻撫,發出清靈好聽的琴音,現在……

  她變成他的琴。

  他撥弄著她,引出她嬌嬌軟軟的細吟,像首小曲兒,隨他帶電似的指腹,綿嫩起伏。

  平時唱起歌來,音殘調缺,慘不忍聞,怎麼此刻的嬌嚶,竟無比可愛動聽,盪漾在他耳畔,裊繞,又軟又甜,誘他深深吻去。

  故意放緩肌膚磨蹭的速度,慢慢地,以他身上的熱,煨出她一身鮮美紅嫩,把她燃沸起來,把她融化,讓她軟得像糖水。

  他沉入這泓溫暖、甜膩的水中,如龍戲水,展開嬉游。

  「囚——」她疼哭了出來,身子細細顫抖、繃緊,每一分微小動作,都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感受著,吁出笑嘆。

  她身體的溫暖,悅愉了他,銷魂不已,無法抽離。

  他不退反進,更加深潛,眸中金迷醉亂,挾帶火紅的欲。

  「嗚,好痛……」慘凄的哀哀嬌嚷,助長了焚身的火勢,刺激得他低言沉吼,斂在唇內的獠牙,隱隱外露。

  他看起來,有點嚇人。

  狂亂的、失控的、蠻佞的、邪美的……囚牛。

  應該要心生驚懼,推拒他、反抗他、逃離他,這一面的他,她好陌生,而且,他還弄疼了她,持續加劇著痛楚和炙熱,深入的教她又怕又慌亂。

  可是,雙掌不由自主,朝他頸後疊抱過去,他頸背上豎立的鱗,刮紅了她的手心,她也不鬆開。

  她不想推開他。

  她數著日子,等他回來,已經等了好久,也知道自己一定會很不爭氣、會往他身上撲抱,傾訴等候的煎熬和寂寞,當然,更做好被他冷冷伶下的準備……

  但,他卻主動地,擁抱了她。

  雖然,她想要的攬攬抱抱,呃……不大一樣,很不一樣。

  他在她身體深處,與她合而為一,成為她的一部分,漲滿著,侵略著,疼著,存在著……

  全是他帶給她的。

  想到是他,所有的痛,逐漸泛出了甜,像孕出第一顆真珠那般,為他而養、因他而孕,再扎肉的疼痛,變得不再難以忍受。

  一切,變得甜蜜。

  是他,是他呀……

  蚌的天賦,本能滋潤著疼痛,將血肉間的不適,裹以甜美汁液。

  忍受痛楚之後,美麗璀璨的真珠,才得以成形。

  她主動索吻,糾纏了抵在嘴間,逸出沉喘及低笑的薄唇,討著憐寵。

  因為疼,她噙淚的神情,更像是撒嬌。

  疼痛,輾磨出了甜美。

  熱意竄升,燙的她直喘息,小手緊緊抱他,在他金鱗滿布的胸口間,顫抖、抽搐、哭泣,最後是迷亂,是耽溺,是酥麻,是銷魂。

  一聲、一聲,嬌嬌綿綿,將他的名,反覆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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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49:5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第幾天了?

  這樣……與囚牛在貝蚌大床上,放縱廝混、享樂嬉玩的日子,已經多久?

  他,到底是有多喜歡她的身體?

  膩著不放,吮個不休,不放她離開他身上。

  就連知音送膳進房,一簾相隔,他都還潛在她的柔軟之間,與她肢體交纏,絲毫不肯稍稍暫停。

  她怕知音察覺她溜進囚牛房內,又要瞪她瞪好久,只能窩囊咬緊鮫綃被,努力不發出聲響,可他壞透了,在白嫩軟軀內翻天覆地,輕重磨挲、誘嬈起舞,要她再為他奏出美妙嚶嚀。

  「擱下。出去。」

  正侵略著她的男人,擁有最迷人的聲嗓,不疾,不徐,兩字兩字之間,攜帶隱隱低言。

  濃郁的喘息,魅惑、誘人。灼熱,抵在她汗濕的髮鬢邊,沒讓簾幕外的第三者,聽出簾後正處於玩樂狀態,炙熱狂歡。

  「是。」知音手腳伶俐,托盤間的菜餚,一一布上,前一頓的空盤收妥。心中,雖對簾幕後的主人狀況憂心,卻不敢表達出來。

  龍子向來討厭人多嘴、多事,她深深自律,鮮有造次。

  大龍子自回城後,不曾踏出房門半步,沒同往昔,整日彈奏靜心凝神的箜篌,著實……教她難以放心。

  該不該……去請龍主或其他龍子,前來瞧瞧情況?

  知音帶著遲疑,退出房去,門扉一合上,珠芽慘兮兮的泣音,從鮫綃被褥中,被迫解放。

  「知、知音姐還沒走遠,會、會被聽到……」她十指扣握在他掌間,動彈不得,無法去搶回遭他咬開的布料,深埋在他頸邊,可憐嗚咽。

  「讓我聽見你的聲音,喊出來。」金眸映照出她的驚慌和嬌態,惹出一苗文火,正欲燃燒。外表清俊靈秀的男人,骨子裡,原來藏著著一隻禽獸。不,他本就是獸,包裹溫文儒雅的假皮,實則狠歷蠻橫,婪索無度,一嘗起甜頭,便咬在嘴裡,說什麼也不放。

  「嗚……」泣吟中,摻雜著咕噥,那句話,這幾日裡,聽過無數回,每回總會引來他的低笑。

  「到底有多喜歡你的身體?……我才想問,你是有多喜歡我的身體?」他的頸、鎖骨、胸口,都有屬於她的粉粉吻痕,背上鱗片未覆蓋之處,留下道道貓爪似地的淺痕,是歡愛之際她所留下的造訪記號。還敢反過來指控他?

  小貪心鬼。

  「我……喜歡……最喜歡你……」她摟緊他,用盡僅殘的力量,身子已經又倦又饜足,卻仍會本能為他展露嬌媚,反應著對他的渴求。

  她親吻著他,胡亂吻他的眼,他的鼻,他飛揚的唇角,吻過鬢角間,一片片的鱗。沾了他一臉口水,他也不動怒,眸裡,閃動的火,無關憤懣。

  我……喜歡……最喜歡你……

  甜美的小嘴,甜美的蜜言,甜美的聲音,甜美的誠實。

  甜美的她。

  教人憐愛。

  憐愛?這類柔軟情緒,決計不可能出現在尋珠未果的他身上。然而,此時此刻,殺戮之心,確確實實,不曾存在。他不想撕裂她,只想盡興占有她,愛她流淚求饒,卻僅限於他疼愛之下的淚水,看見鋒利的龍鱗,刮傷她細膩肌膚,哪怕是淡粉色的淺痕,他都不允。

  「喜歡我什麼?不覺得我這副模樣,很可怕?」長指描繪她歡愛過後,更加粉艷的臉蛋兒,探出舌,擭去她眼角晶瑩的淚珠,那是歡愉至極的結晶像珍珠,渾圓生輝。鹹著舌尖,卻甜入了心。

  她瞅著他,連連搖頭,每一回,都很堅定。

  「一開始怕,後來就不會了,你是囚牛,我不怕。」她伸手,輕輕摸著他的髮鬢,感覺他金眸一濃,指腹撫過他的眉眼,他微微瞇眸,神情慵嬌,享受她的碰觸。

  珠芽露齒一笑:「……眼睛雖是陌生的淡金,不是瞧慣的墨黑色,但眼神是我熟悉的,臉上,身上浮現的金鱗,看似猙獰,可你本來就是龍子,鱗,是你與生俱來的一部分,為何要怕?」

  她這般單純想法,很直率,很天真,卻不等同其他人亦然,莽撞闖入房內的九龍子及四龍子,便是一例。

  「一定出事了!知音說,大哥都回城好幾日,城裡沒聽見半回箜篌響,這還不奇怪嗎?!大哥向來不是如此嘛!太詭異了——」九龍子嚷聲中,仍清晰可聞嚼食聲。箜篌琴音,是城裡眾人用來辨識大龍子是否在城裡,最有效的依據。久違的清靈箜篌,洋溢龍骸城內,總能引來城民讚嘆,說著真是想念著等天賜琴籟,也可確定,大龍子歸來了。

  兄弟間更是明白,回城的大龍子,急需依賴彈奏箜篌,來平穩浮動暴躁的心緒,沒彈琴,哪能壓得下來?!

  「趕快進去看看!」四龍子聲急人更急,話說了一半,人已撞進房內,噠噠直闖內室,要一探究竟。一記無形氣刃,迎面削來!

  四龍子若非一個踉蹌,兩顆龍眸,首當其衝,就給劃破了。

  正因沒瞎,所以看清發動攻擊的人,是誰。

  蘊火的金瞳,殺氣騰騰,劍眉橫豎入鬢,投來的眸光,冰寒如雪,金鱗片片似刃,輝耀著毛骨悚然的炫光,讓四龍子險遭折臂的舊傷口,再度隱隱作痛起來。氣刃削斷簾幕,激起滿室珠沫,跟在四龍子身後的九龍子,差點淪為第二隻受砍者,正想發難,聽見四哥的抽息。

  他定睛一看,跟著倒吸口氣。

  「大哥發作了?!我去找父王來!」

  九龍子反應極快,腳步一轉,往房外飛奔,生怕逃得不夠快,會被失去控制的囚牛給錯宰。

  「退出去。」囚牛冷睨著呆住的四龍子,面前水凝的琴弦,忽明忽暗,只見囚牛食指勾在那兒,若指尖再動,又會是一記削鐵斷金的攻勢。

  四龍子不敢再多留,雖然對於大哥後頭那床鮫綃被,正慌亂蠕動,感到困惑不解,但很清楚,此時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馬上走!」很窩囊,可窩囊換回性命一條,值得!

  四龍子走得不遠,待在屋外,等龍主和其他兄弟一塊來。

  此等大事,必須嚴陣以待,千萬不要一個人硬幹。

  龍主迅速來到,沒拖延太多時間,臉上同樣慌張嚴肅。

  「小九是說真的嗎?!老大他的模樣——」一路上,九龍子已大略告知他情況。

  四龍子用力頷首:「龍鱗都露出來了,神情與上回打傷我的時候一模一樣。蠻戾、陰狠、不識親人,想置人於死那般。」

  「這可不妙。睚眥、狻猊、負屭,盡快聯繫幾位叔叔伯伯,請他們趕來龍骸城!」再轉向其餘龍子:「以此為中心,數裡內的城民,全數疏散淨空,要離城去,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這並非小題大做,以囚牛的修為,加上殺意襲心,毫無仁慈及理智,那會是何等可怕之事!

  他們要制服囚牛,多少顧忌他的安危,可囚牛的反擊,不會記得誰是親爹、誰是兄弟,招招凶狠、招招致命、招招……都想把人撕裂成碎片。

  屋外,惶悚不安,擬定對策,做好面對狂暴龍子的準備。

  屋內,鮫綃被衾揉成一團,棄置貝床一角,眾人眼中的危險人物,金眸正專注凝著,布鱗的手掌,靈巧地為她繫綁兜繩,一件件薄絲柔軟的衣,套回她身上。

  她臉兒羞紅,一直追問著:「嗚,剛剛有沒有被看到我光著屁股?」躲進鮫綃被的速度,夠不夠快?

  誰看見,就挖誰的眼。

  囚牛心裡,這個念頭浮現,而且無比認真。

  梳順她絲滑長髮,愛極它們披散在身上的瘙癢感,及誘人香氣,只想重新埋入其間,任它們溢滿他一身。

  慾望,饜足不了。

  繫繩的手,有股想再度扯開它們的衝動。

  就算知道房外站滿了人,他的心思,仍落在她的身上。

  像被牢牢吸引,對其他人事物,皆無興趣。

  真奇怪,怎會這樣呢?

  她溫暖的身軀,讓人眷戀。

  她,彷彿能平息體內某部分的焦躁,偎近她粉嫩的膚,聽她穩穩心跳,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安詳。

  明明,龍鱗失控狂冒,心,卻是寧謐平靜……唯一沒能平靜的,大概是不知節制的昂揚慾望。

  「外頭,好像有很多人在滴滴嘟嘟……」珠芽約略聽見交談聲,說些什麼,則不太聽得明白。

  「二十一……二十二。」正巧在城裡做客的北海龍王,也來了。

  龍王加龍子,再加上預防不時之需的城中護將,便是這個數字。

  「這麼多?……是我們太久沒踏出屋外,他們擔心發生不測——」

  他吻去她的話語,小舌被叼進他嘴裡,反覆吸吮。

  門外傳來好幾回叫喚,囚牛恍若未聞,品嘗著她的芳馥,但珠芽聽出是龍主的聲音,小手抵向他胸口,試圖推拒。

  「是你父王……」套抵抗他的唇,他的吻,是件相當困難的事。

  「別理他。」

  「……這麼不孝,好嗎?」

  可這段日子裡,龍主很照顧她耶,不只一回關心她吃得可飽?長大了沒?長胖了沒?

  怎好意思,讓龍主在房門外,聲聲苦喚?

  「他喊得有些急……」一聲聲「老大」,謹慎叫著,是她聽錯了嗎?好似還能聽到,緊張吞嚥口水的咕嚕聲。

  珠芽成功從他嘴下逃脫,在他又糾纏過來前,拾起他的衣裳,為他穿上,把他包緊緊的,省得一身光裸,露出美景來誘惑她。

  囚牛鼻腔哼出不堪滿意的嗤息,看她伸展雙臂,環過他的脊背,纏繞腰飾,再多的埋怨,也氣不上來。

  「老大,快出來,讓父王看你現在的情況……」

  門扉終於有了動靜,開啟。

  囚牛站在眾人面前,面容金凜,薄鱗增長,神情淡淡猙獰,溫文與野性,同時並存。

  這不是最詭異的情景。

  那邊模樣的囚牛身後,怯怯藏著一個他們意想不到會出現在此的人兒,她的手,握在囚牛掌心內,沒有放開。

  真是太丟臉了,做到雙腿發軟,光要站直身子,都很吃力,必須偎著囚牛支撐,該被這麼多雙眼睛盯著,珠芽好想變回小蚌,躲進他的衣襟內,一輩子不要見人。

  「小豬牙,你怎麼在這?不對……你,怎麼還能活著,站在大哥身旁?」九龍子驚奇問。

  大哥眼下這模樣,比起打傷四哥那次,還要更誇張,那時可沒整臉發滿金鱗,就已經獸性大發,現在……誰靠近誰找死吧?

  「我……」珠芽乾笑,粉暈色澤已經直逼頭頂,雙腿赧紅,鮮艷欲滴。

  「大哥,你還識得我們嗎?」狻猊試探問。他從囚牛眼中,沒看見狂亂迷失。

  「嗯。」囚牛淡淡點頭。

  「你那身的鱗……」

  「收不回去。」非他所能控制,他已試過數回。

  「封印失效了,是嗎?」龍主最擔心的,便是此一情況。

  「我不確定。有部分失控,但並非完全。」囚牛據實回道。

  「我問你,你……現在,有嗜殺的慾望嗎?想捏爆誰的腦袋之類……」若答案是「有」,定要立刻對囚牛重下封印。

  「有。」囚牛毫不遲疑。金眸,掃過眼前每張熟悉的面容,全是他的親人,可心中湧現的暴戾,未曾稍減。

  如果,掌心裡,沒握住珠芽的手,沒被她的嫩軟塞個充實,說不定,他已經出手,傷了哪個兄弟。

  如果沒有她盈滿掌間,他能像此時這般,平靜地與人交談嗎?

  他低首,看著攏在五指內的小手,你們致嫩,你們精巧,卻包裹住他強大的殺意,像劍鞘,雖無任何殺傷力,竟能容納鋒利劍刃,與之相屬。

  「應該有,可是,另一股慾望,比起破壞作亂,更加強烈,越來越貪,越看越不饜足……」囚牛緩緩補述。

  這股貪婪,再放任下去,會養出怎生的獸?

  他不敢保證,不敢……拿她去賭。

  現在,也許只是貪賴她的香暖,渴望身軀纏綿,接下來,若失控呢?

  若在一時神志潰散下,將她撕裂了呢?

  「重新替我封印。」不待任何人做出決斷,囚牛比誰都清楚他最需要,只有這個。

  龍主心有同感,頷著首。

  即便此次的情形,不同以往,誰也不敢保證,前一刻還識得親人的囚牛,下一瞬間,會不會扭斷哪隻家人的手臂或頸子?

  放任一隻危險的獸在身邊?賭著運氣,不如採取實際行動,不過是封印罷了,費些時間和法力而已,有益無弊。

  「什麼封印?為何要……封印囚牛?」珠芽是唯一狀況外的人。

  他們之間的交談,泰半是她聽不懂的內容,只看懂大家好嚴肅,好謹慎,就連愛笑的五龍子,眉心也淡淡劃出微痕。

  這股不安,感染了她。

  他們要對囚牛做什麼?

  「囚牛又沒有怎樣!」她站出來,護在他面前。

  她一無所知,僅覺得「封印」兩字,好沉重,好可怕。

  不可以,她不許誰傷害他!

  「替他封印,是幫他,不是害他。」龍主的話,沒能安撫她,只有囚牛握緊她的手,略略收緊,她凝望他,他朝她輕頷,才讓珠芽鬆懈了緊繃的雙肩。

  「待其他三海龍王抵達,封印之術,立即施展。」

  ※ ※ ※

  封印。

  珠芽終於弄懂,是怎麼一回事。

  看見囚牛安穩睡下,數道半圓狀的淺藍術力,以她沒見過的文字圖形,將他圈圍在中央。

  忽明忽滅的文字,流過他的身體,左進右出,閃動漂亮的光芒,他臉上不見半分痛楚,貌似沉睡,金鱗逐漸沉潛膚內,剩下淡淡的碎金光輝。

  「這種事,他已經經歷無數回,不會有任何差錯和危險,只是把他的殺性封住,讓他恢復成以往的那個囚牛。」龍主來到珠芽身邊,說道。

  從封印之術施行開始,囚牛進入假寐狀態,她便堅持陪伴床榻,從最初始的緊張擔憂,到現在的沉默不語,她的雙眸,幾乎沒離開過他。

  「再過兩日,確保術力覆蓋他每一分寸的膚鱗,他便會醒來。」龍主要她寬心些,家人早已司空見慣,哪像她,沒看到囚牛清醒,一顆心,便提著不肯放。

  「……他為什麼需要這樣?」珠芽悶著聲音,哭過一般,微微暗啞:「他生病了嗎?」

  「不是病。」龍主挪來圓泡凳,坐下,同時遞給她一碗熱湯,她這兩三天裡,沒吃什麼東西,也該餓了。

  兩人並在囚牛床前,緩緩飄動的藍光,暈染於三人臉龐,漫開一片淺幽,映著囚牛的平靜,映著珠芽的忡忡憂心,映著龍主的無能為力。

  龍主一改平時總是慵閒的口吻,說沒幾個字,便先淺淺吁嘆:「若是病,好歹能對症下藥,他恐怕一輩子……得這樣過了。」

  珠芽訝然望來,烏眸裡,填滿驚恐。

  「一……一輩子?!」不是先前四位龍王及龍主,傾心合力,造出法陣,命囚牛盤坐期間,他們各由東西南北中,為他施咒……一次就夠了嗎?

  「不僅如此,失去如意寶珠的龍,蠻戾殺心,日越增強,逐漸脫離控制,勉強憑眾龍王幫助,壓制殺心。但封印效力,一回回減弱,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再下去,從數十年,剩數年,再到數月,會不會……哪一回開始,只能維持數日,或……數個時辰。」

  「寶珠的影響,竟然這麼大……」珠芽緊盯囚牛,慌急的模樣,怕極了他會隨時從眼前,消散。

  她本以為,他只是遺失一件「物品」,或許珍貴,或許稀罕,萬萬不知,失去它,囚牛所要面臨的後果,如此嚴重……

  「最後,封印失效,他抵抗不住猛烈的戾息侵占,喪失理智,六親不認,滿心僅剩瘋狂殺戮破壞……本王與其他各龍王,決計不能坐視不管,任由他毀天滅地,屠害無辜,那時,即便百般不願,將不得不——大、義、滅、親。」

  最末四字,龍主說來,輕緩如棉絮,似嘆息,卻顯得那麼沉重,狠狠的,在珠芽心口,襲上一擊。

  她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寒意竄入骨髓,她開始發抖。大義滅親?!

  「……有這麼嚴重嗎?……那是你的猜測而已,對不對?是往最糟的狀況去做的假想的,對不對?……什麼大義滅親,什麼毀天滅地,不一定會有呀……」珠芽口吐的每個字,都是顫著的。

  「失去寶珠的控制,龍的獸戾,會將他逼向那一步去!」

  「那也不用動手殺他呀!」

  「不由我們動手,難道,眼睜睜看他鬧個翻天覆地之後,再受天誅?!」手刃親兒,為人父親,最是心痛,她以為他很樂意嗎?!

  「不是……囚牛他……他不是壞人呀,他明明……明明那麼好,笑起來,總是淡淡的……撫篌時又好溫柔……我沒看過他動怒咆哮,也沒失態出糗,他連扯喉吼過都沒有!一定是哪裡弄錯,他怎可能……變成你說的那種樣子!」珠芽拒絕相信龍主的說詞。

  囚牛此時的睡顏,安詳穩靜,猶似無憂無慮的孩子,酣甜、純淨,一點也不像深受蠻戾所苦……甚至,會被戾息吞噬、打敗,淪為喪失本性的可怕狂人。

  「他是我見過最好、最內斂、最沉穩、最……最……」不是無言可說,而是她想說的話,太多太多。

  他在她心目中。近乎完美無瑕。

  她無法想像,會有那麼一日。他將變成龍主口中,屠之而後快的禍害……

  龍主無言,回視著她,並非不想反駁她,而是不願再讓她更難受。

  「囚牛一定不希望變那樣……」

  她想碰他,她想抱他,但封印術力仍未完全吸收,在他四肢百骸間流竄包圍,她不敢,怕壞事,怕干擾了他,只能淚眼汪汪,看他。

  「趕快把寶珠找回來……」

  她突然喃喃說道,轉頭,望向龍主:「是不是找回寶珠,他就沒事了?不用受苦,不用擔心受怕了?我幫他去找!我現在去——」珠芽起身,急欲行動,久坐的麻痺雙腿,險些踉蹌。

  「你永遠找不到寶珠。」

  「不試又怎知——」

  「你,永遠找不到寶珠。」龍主重申一遍,口吻篤定,不容置疑,覷向她的眸光,更是絲毫不見遲疑。

  珠芽雖遲鈍,但並不駑鈍,她怔了半刻,一道念頭,闖入腦海。

  「……你知道寶珠的下落?」是猜測,是直覺,龍主的神情太不單純,連她都看出端倪。

  正因為知道它的去向,才能肯定她永遠尋不著它。

  珠芽突然覺得氣惱,拳兒緊掄,捏在裙膝間,擰皺一圈軟裙,悶悶的嚷:「囚牛苦尋寶珠,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你明知它對囚牛好重要,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寶珠在哪?!看他辛苦奔波,看他無功而返,看他失望回來,你不心疼嗎?!」

  她光瞧在眼裡,心,便疼的要命!

  「傻小蚌,要是能拿出來,我藏著它做什麼呢?」龍主幽幽的嘆息,被無辜冤枉。他是如此自私的爹親嗎?怎可能寧見兒子受苦,而悶不吭聲?

  不是不做,是無法去做呀。

  「你是說……難道,寶珠掉在一個拿不到的地方?」珠芽又問。

  龍主的視線,由她臉上挪開,定往囚牛方向,靜靜盯了好半晌。

  他的沉默,不是擔心囚牛聽見什麼。

  此時的囚牛,五感盡歇,耳不聽、眼不視、鼻不聞,處於完全無聲無息的境界。

  唉,總是要讓她知道的,這不正是他命令狻猊,以言靈留下她,最主要的理由嗎?

  「寶珠沒有掉,它在我手上。」龍主娓娓吐實。

  珠芽瞪大眸,像聽見了最不可思議的話語。

  「什、什麼——」

  是龍主,藏起囚牛的如意寶珠?!

  為何要做這種事?!

  存心考驗囚牛嗎?!

  「那時,囚牛在伏魔征戰中,受了傷,昏迷數日,遺失的寶珠不能放著不管,我便前去為他拾回。」

  珠芽蹙著眉,聆聽。投向龍主的眼神,已嵌滿指控及責備。

  拾回了,卻不還,這是什麼道理呀!她臉上表情,如是控訴。

  「寶珠是神物,藏不住龍的氣息,要尋到它,不是難事,我沒費多少功夫,在鱷口海溝附近尋獲。」龍主扶鬍,回憶道。

  很好呀,若是如此簡單,為何龍主似嘆氣作結語?

  不是尋著了嗎?

  龍主凝向她,苦苦一笑,笑容絕望:「他的如意寶珠,摔個粉碎。」

  粉碎。

  這兩字,一點都不誇張。

  在珠芽百般不信下,龍主讓她眼見為憑。

  她看見囚牛的如意寶珠,碎的七零八落,大小殘塊參差不齊,散落金匣之內,狼藉不已。

  「寶珠承受了于陽的攻擊,再由高空墜海,我找著時,外觀無損,豈料,手一碰,它應聲迸裂,變成這副慘樣……」他那時,嚇得險些給忘了,要趕快收齊寶珠碎塊,連一粒珠塵都不能少。

  「我不敢去想,老大知道實情後,會不會大受打擊,一瞬間……就被狠戾絕望吞噬,連讓眾人措手反應的時機都不給。」

  平息逆鱗,唯寶珠而已。

  寶珠若碎,對任何一條龍來說,皆是最大震駭。

  那代表著,永遠失去寶珠的龍,將會脫離自己的掌控,再也無法憑己之力,只能等待戾氣侵占,任殺意上心,眸中看不見半點憐惜,僅剩冰冷。

  「所以,你瞞著他……但,他怎會察覺不到,寶珠就在城裡?」

  「我自然有對寶珠布下護咒,不僅如此,金匣上也施了術,蓋上匣蓋,寶珠可以完全隱匿。」雙重的防護,才能瞞過囚牛呀……

  「……若把寶珠黏回去,完完整整黏回去,能不能幫上囚牛?我幫他拼!我幫他把寶珠一塊一塊黏好!」

  「別白費功夫了,我不知用了多少回,試圖使它恢復原狀。」龍主動動指,寶珠碎片自動歸位,仿似時光倒轉,由碎變全,一整顆金光閃閃的如意寶珠,靜躺匣中。

  她驚喜露笑,也僅維持一瞬間,龍主法術一止,寶珠「啪」的一聲,又碎成原樣,連同珠芽的笑靨,一塊迸個粉碎。

  「怎麼這樣……」她鼻腔酸軟,若她這種無關之人,都會因為寶珠而感到無力、絕望,那囚牛如何是好?

  他的寶珠,唯一能扼制心緒的重要寶珠,碎得不成形狀,虧他往返尋覓了那麼久,疲憊、失望……她不敢再想下去。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尋找替代的東西,或是能修好寶珠的神仙……」不,說放棄還太早,或許,世外仍有高人,擁有神力,能補天底下任何破損;或許,不是非得寶珠不可,尚能依靠他物,來平穩龍的野心——

  「我試過無數之法,請託過無數個人,能問的,該找的,可以嘗試的,沒有一樣少做,其中……」龍主停頓,頓得珠芽隨之屏息。

  「其中?」

  「其中,不乏傳言……能為龍族,修復寶珠的龍蚌老友。」

  「龍珠蚌……」珠芽眸兒瞠大。

  呀,她想起來了。

  聽說,龍珠蚌孕出的珍珠,似極了龍族的如意寶珠,相傳,遠古祖先若需修復如意寶珠,便得尋覓龍珠蚌,將寶珠置入,由它們包覆受損寶珠,一段時日後,寶珠可恢復原狀……她聽囚牛提及過!

  但……

  「龍珠蚌……也補不好寶珠,是嗎?」

  問了,也是白問。

  倘若,龍珠蚌真有修復寶珠功用,囚牛的寶珠,現在怎會是粉碎狀態?

  「我不清楚傳言真偽,因為老友他……在過程之中死去了。」憶及老友,內疚與歉意,同時浮上龍主心頭。

  老友熱心相助,卻也為此葬送性命,唉。

  「寶珠修補工作,僅進行了初初,未能肯定再假以時日,是否真能補好就……」龍主再道,又是一聲嘆息。

  珠芽靜靜沉思,咀嚼龍主這番語意。

  未能肯定再假以時日,是否真能補好……

  或許,可以。

  或許,龍珠蚌的傳言,千真萬確。

  望向沉睡的囚牛,珠芽的水亮眼眸,更堅定數分。

  一定,可以。

  一定,龍珠蚌的傳言,千真萬確。

  一定。

  「我來,讓我來,我要試,我要修補如意寶珠。」

  她軟軟的嗓,充滿振奮力量,字字勇敢無懼。

  聽見她的答案,龍主未見欣喜或意外。

  「不瞞你說,我留你下來,用意也是如此,你若心甘情願,當然是最好;你若抗拒不從,我一樣沒打算放掉你,使出強烈手段,亦在我考慮之中,大不了,命狻猊再使一回言靈,逼你就範……」龍主不想騙她,佯裝偽善臉孔再編織謊言,全數實話實說。

  原來……龍主當日急匆匆將她困在龍骸城,正是打算用她修補寶珠?

  「囚牛知道我留下來的……用途嗎?」

  「他以為,找到寶珠時,寶珠有損,才用得上你,否則,我想他不會阻止你飲『養益湯』。」

  「養益湯?」

  「你還太嬌小,蚌身容不下寶珠,養益湯是補藥,強身健體,滋補中氣,以及……加速成長,早點把你養大,就能早些嘗試修補寶珠,沒料到,他卻不讓你喝。」

  那碗黑黑濃濃,害她猛烈流鼻血的藥汁,便是養益湯?

  囚牛明知道喝湯才能她長大,也許有朝一日,需要她的幫助,他卻不忍看她受鼻血之苦,毅然要鮶兒停藥。

  他還在替她著想呢。

  囚牛……

  心裡,又是暖,又是酸。

  暖的是他那小小的,窩心的,不顧他自己的體貼;酸的,是她對他的擔心,對寶珠修復成否的忐忑。

  「我可以繼續喝養益湯,讓鮶兒再給我熬,分量再加倍,把之前少喝的,全補回來!」她小臉堅決,不容撼動,下定決心——

  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養得又大又壯!

  「你……真的願意試?很可能……會死。」

  「我要試,我要。」

  她回以篤定的頷首,那力道,毫無畏懼,沒有遲疑,連龍主也動容。

  「好,我們來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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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51: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進食。

  無論何時何地,他看到她,都在進食。

  是有……這麼餓嗎?

  幾口吃掉紅藻魚肉餃,一邊朝手中那串海龜蛋進攻,嘴兒塞滿滿,雙腮鼓成可愛的圓形,讓他有股衝動,想伸手戳去,試探那臉頰的柔軟程度。

  他注意她的同時,她也在看他。

  真的……又恢復成原來的囚牛了。

  龍鱗不見了,金眸覆上一層濃黑,那股艷佞嬈魅,消失無蹤。

  他奏著箜篌,姿態風雅靜逸,十指撫捻,篌音悠揚流溢。

  真難與流連在她身上時,邪惡、火熱、貪玩的手指,聯想在一塊。

  那個他,被封印住了。

  那個他,是因為理智遭受吞噬,才出現的嗎?

  此刻,扶篌的囚牛,記得那幾日的點滴嗎?

  還是,記憶隨著封印,一塊鎖進體內深處?

  「囚牛……」

  「嗯?」

  他都撥冗應聲了,她卻沉默,遲遲沒有接著說下去,燦燦的眸,直瞅他看。

  她潤潤的唇,粉瓣開啟,終於要說了,突然又抿上,蠕蠕,又打開,呃了聲,再度閉上。

  這顆蚌娃,搞自閉呀?!

  「多少?」他問。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

  「你要借多少?」

  「借什麼?」她一整個狀況外。

  「貝幣。你不是要借錢,才羞於啟齒?」一副借錢人的嘴臉。

  「呃,不是啦。」她搖著雙手。

  「那你支吾彆扭什麼?」篌音,伴隨著他清淺的調侃,兩相映襯,彼此和鳴,即便是淡嘲,也是好聽的。

  「我……」

  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嘛!

  他自封印沉睡中醒來,對她,便是這副有點近,有點遠的淡淡距離。

  不像金鱗發滿臉的那幾天,失控歸失控,可是兩人好貼近,幾乎捨不得離開彼此,頸項纏綿,身軀糾葛,好幾回,還是她哭著,求著,才讓侵占她所有知覺感官的貪婪男人,饒她一條小命。

  對照此時的落差,難免心生不安。

  他是不是……

  「有話就說。」滴滴嘟嘟的,真不像她。

  她終究藏不住話,加上心裡介懷,想問的話,脫口而出:「你記得封印之前的事嗎?」

  「自然記得。」他應道。封印,僅僅抑制體內蠻戾之氣,並非封鎖記憶,無論封印前後,發生些什麼,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你也記得我們兩個……」她粉腮一紅,染上山櫻般的濃色。

  他揚睫,好看的眉峰微挑,等她接續說。

  「那是一時衝動嗎?先前下的封印效力減弱,你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並不是出於本意……」

  換句話說,當時,出現在他面前的任何一隻雌性生物,他都會像對她那樣……膩著、纏著,抱進懷裡不放嗎?

  他當時,認得她嗎?

  現在想想,他好像……一遍都沒有喊過她的名兒。

  會不會那時,他誰也不識得,只是順應身體渴望,才和她……並非因為是她,而她恰巧出現在身邊,既順手,又方便……

  篌音停下,四周變為寧靜,靜到僅能聽見,阻隔在亭外的海潮,波波撩動的聲響。

  她咕嚕吞嚥,問了,才覺後悔。

  有些事,挑明了說,只是自討苦吃,不如當個糊里糊塗的笨蛋,來得單純、快樂些。

  「是衝動,沒錯。」囚牛斬釘截鐵。

  心,一下涼了半截,鑲嵌臉上的笑靨,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勉強掛在那兒,形成難堪且苦澀的弧度一抹。

  「哦。」過了好半晌,她找回聲音,卻也僅僅一字,後頭所有話語,全梗在喉頭,堆積著。

  這樣呀,沒關係,人都有衝動的時候嘛,我了我了,哈哈哈……她本來想藉著開朗的笑聲,如此回他的,可咽喉,像被掐住一般,熱辣辣的,擠不出聲來。

  珠芽垂下腦袋,咬著手上的食物,食之無味,悶悶咀嚼。

  衝動過後,就該冷靜下來。

  他冷靜了,只剩她,還傻傻回味那幾日的甜蜜痛快。

  「處於那種狀態下,許多並非我本意的獸性,會被激發出來。」他又說道。

  這樣滿慘的,像被別人操控,身不由己……她都同情他了呢,不怪他。

  聲音仍是出不來,她捧著石壺,以珊瑚管吸飲壺裡的養益湯,裝在石壺,是不想囚牛發現,她又重新開始喝起藥湯。

  湯微微帶苦,沖不下喉頭乾澀。

  耳邊,響起他娓娓述來的嗓音:「我曾經因此,打傷我四弟。」

  我算好運的囉?沒被你錯手打死,真是好蚌運呀……只是被壓進貝床間,狠狠折騰了幾天幾夜,小命還在呢。

  「有幾回……我非常擔心,會不會哪時清醒之後,聽見自己殺死了哪個親人。」他口吻清淡,珠芽卻聽出短短語句中,滿滿的恐懼。

  恐懼,誰會不怕呢?

  錯手弒親,何等難聽罪名?

  不僅千夫所指,自己良心的譴責,便足以擊潰他。

  從他略微彆扭的神情看來,這番話,他沒對別人提。

  那是他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理智渙散,手刃至親。

  「我準備在封印時效,越發明顯縮短,變為狂龍之前,自我了斷。」

  他不輕不重,道來他的應對之策,同樣是藏於內心之語,誰都不知曉。

  卻告訴了她。

  他不會給自己半絲機會,去傷害家人,或是危害哪條無辜性命。

  倘若,他終會變成亂天之禍,在變成之前,將自己除去,問題就簡易許多。

  他不願意自己的雙手,染上親人鮮血。

  珠芽不敢置信,他已想得這麼遠、這麼透徹,這麼……殘待自己。

  他像談論著別人的生死,淡然,無謂,平靜。

  「畢竟,『衝動』一來,六親不認,最可怕的是,那個人站在你面前,明知他是誰,屠殺之心,卻完全沒有抑制,甚至,還能聽見腦海裡,聲聲催促,要見血、要剜挖心臟、要挫骨斷筋、要看見鮮血噴濺出來的景象……」

  「可是——」她找回聲音,急急嚷道:「你就沒有傷害我呀!你把自己說得那麼狠獰冷血,但你看我!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毫髮無傷,健健康康的——」這代表他並沒有真正變成恐怖的狂人,還有恢復的機會,不要這麼早放棄自己……

  「只限於妳。」

  「咦?」她呆愣的模樣,憨稚可愛。

  「我對妳的衝動……」他停頓,她屏息,兩人相視,他眸沉如潭,她眼亮似星,她等得焦急,雙腮都給煨紅了,他才接道:「跟其他人,不一樣。」

  她被他瞧得羞窘,從他烏燦的眼中,看到當日金瞳中,彷似的火。

  「……怎麼不一樣法?」她嗓音綿軟,嬌怯地問。

  「我想折斷四弟的手,讓他流血,卻只想分開你的雙腿,將自己深深埋入軟熱的芳徑內,享受你的滋潤和溫膩;我想探手掏挖四弟的心,卻只想伸手,握擷你的乳——」

  俊直爾雅的臉,不適合說出這類下流猥瑣的話呀——

  而且,他毫無自覺,面容俊美認真,嚴肅且詳盡回答她的疑問,完全面不改色!

  衝腦的紅潮,險些把珠芽燃燒起來之前,她迅速插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你你你你、你知道那時抱著的,是我?」她結巴問。

  他睨她一眼,眸中,充滿鄙夷她的遲鈍。「廢言。」

  「不是因為……我剛好在那裡?」順手一抓,很方便?

  冷瞟的眼神,多了些指責。

  「我是如此隨便之人嗎?」連聲音都寒寒的。

  「這我哪知道呀……」小聲嘀咕,被冷冷一瞪,她馬上搖頭,附和他的自清,不、不隨便,一點都不隨便——

  所以,對她那樣……

  不是隨便?

  小臉,再度光彩起來,彷彿暖陽灑下金芒,燦了她滿臉璀亮。

  「囚牛。」嫩嗓好甜,貝齒輕咬粉唇,唇瓣因而變得紅潤、澤亮,笑靨更是襯托芙顏嬌艷欲滴。

  彎彎的唇弧,糖蜜般可愛。

  「意思是,你抱我,是因為……你想,對不對?」

  他沉默,一雙眼眸凝向她,貌似不答,卻又慢慢點了頭。

  淺淺的頷動力道,讓她的心窩口躁躁蹦跳,急迫了起來。

  心跳,撞擊她的胸坎,微微泛疼。

  甜美的疼。

  她得寸進尺:「你是不是……有點兒,喜歡我?」

  沉寂的時間,更長了些。

  不喜歡,才是謊言。

  兩人相識,已超過半年,有七個月的時間,他不在城裡、不在她身邊。

  分隔之距,何止萬里?

  但,他一點都不覺生疏,彷彿與她是日日相見,說不完的閒話,道不膩的廢言,她總像在身畔,陪著。

  尋找寶珠的過程中,第一次,不是自己獨行。

  原來,滋味並不糟糕。

  她總是直率,笑得無憂無慮,無論他當日的心情,多沉悶、多低落,只要看見她,再多的陰霾,都會被驅散。

  甜甜一笑,一聲「囚牛」,成為他每天的期待。

  即使,面容佯裝淡漠,波瀾不生,聽她報告一日行程,潛藏在俊顏之下的真實情緒,卻是欣喜的。

  對她的喜歡,豈止「有點」?

  那是一種,相隔水鏡,無法真正碰觸到她時,會惱、會失望、會不只一回想過一飛奔回城,見她一面的程度。

  那是一種,夜深人靜,輕手抹開一片水鏡,讓她甜酣睡顏,浮現在上頭,伴他一夜好眠的程度。

  是的,他喜歡她。

  比她所以為的「有點兒」,比他所認知的程度,還要更多更多。

  「嗯。」

  這一次,囚牛堅定回答。

  雖然僅止一字輕音,卻萬般確定。

  一出口,便是千金之諾。

  「我喜歡妳。」他說。

  珠芽傻愣愣的,沒料到他答得如此果斷,甚至也想過,他會故意回她「沒有多喜歡」,一時之間,措手不及,以為自己正產生幻聽。

  「我喜歡妳。」他又說了一遍。第二次,語意更強韌,堅如盤石。

  水汪汪的嬌眸,喜極而泣的淚水,嘩啦啦汩出,澎湃,洶湧。

  豆大的晶瑩珠子,斷線真珠一般,沿著腮幫,顆顆墜下,她狠狠撞進他懷裡,臉蛋埋進他襟口間,濡出大片淚涕印子。

  被她使盡全力抱住的他,卻驀地一僵,肌理繃緊的瞬間,她察覺到時了。

  「……你這幾天的冷淡……是後悔嗎?不要收回對我的喜歡,不要呀……」她仰高首,哀哀說著。

  聽見他親口說了喜歡,是天地間最美的天籟,不要讓她才聽過,就要狠心收回去……

  他吁口氣,指掌探在她腦後青絲內,指發糾纏,額心,與她相抵。

  「我一點都不後悔,只是,我不能大喜大悲,情緒必須持平冷靜——」

  她踮腳,啾了他一下,他抿抿唇,留在唇上的香氣和溫潤,清晰、明顯。

  「你很可能會喚醒我體內——」

  唇心,又飛快獲得一記啄吻。

  她太開心了,他那句「一點都不後悔」,將她浸進糖水裡,滾了一身的甜蜜。

  這傢伙,太賊了,竟用這招……囚牛鉗捧她的臉頰,阻止她耍計,誘他沉淪,他連聲音,都充滿忍耐:「……你想害我明日得狠狠彈奏一整天的箜篌嗎?」才能彌補被她撩亂的心緒,因她而狂、因她而躁、因她而蠢蠢欲動——

  她以鼻尖蹭磨他的,甜綿笑著。

  「你彈一整天,我陪你一塊呀,咱倆一起彈。」第三個吻,補上。存心要他失控。

  「……不要讓我太興奮。」

  某人必須咬著牙,抗衡她的甜美誘人。

  啾。

  啾聲之後,完全破功,忍耐全是多餘的。

  反正,撩撥他之後的下場,她做好了準備,知道床弟間的他,下手絕不留情,不到時盡興,定不結束,她還敢引誘他?

  既然她置生死於度外,歡迎他狠狠折騰,他何須客氣?何須放她一條生路?

  來吧。

  ※ ※ ※

  翌日,水箜篌,響徹整日。

  整座龍骸城,籠罩在祥和安適的悠悠之音中。

  「大龍子今天的篌聲中……怎麼好像還聽見有另一道……不太會彈的雜音,不時胡亂撥個兩三下,把曲兒給弄壞掉?」

  「不可能吧,大龍子最無法忍受他奏琴時,有音痴擾他。」

  「你聽你聽,又來了,又彈錯了嘛,走音耶……」絕不是大龍子會犯的錯誤。

  水箜篌的弦上,兩人四手。

  修長的,屬男人所有,認真撩弄,來回於弦線之間,指尖行經之處,音律飄溢;纖致的,是女娃秀秀氣氣的小荑,則完全搞起破壞,不懂硬裝懂,干擾男人的彈奏,一派自得其樂……

  偶爾,大掌拉過小荑,教導她,正確捻奏的方式。

  偶爾,小荑彈著撥著,調戲地滑上大掌手背,似乎比對篌弦更有興致,大掌試圖抵抗過幾回,到後來,敵不過小荑的攻勢,全然棄守任她纏纏握住。

  十指,連心,全膩在一塊。

  然後,又走音了……

  四季時序,春暖花開、夏雨蔭涼、秋催紅葉、冬雪粉絮,在人界輪替更迭,但海底龍骸城中,並無明顯差異,湛澄海中,沒有紛紛飛花、沒有傾盆遽雨、沒有皚皚落雪。

  悠靜的潮光,帶有淡淡的藍,覆籠這座築於龍骨之上的巨城。

  魚群閒遊、蝦蟹覓食,就連海中特有的草藻,亦是慵懶搖曳、隨波伸展,教人瞧了也鬆軟下來。

  原來,一年光陰,已匆匆溜過。

  那怪異的篌音,大夥聽著聽著,已成習慣,雖不臻完美,然而,似乎更加溫暖、輕快。

  囚牛再度準備出城,尋找如意寶珠。

  出乎他意料之外,珠芽沒有依依不捨、沒有央求要跟他一塊去,甚至面帶微笑,幫他打點出城的包袱。

  心裡,說不出來的違和感,總覺她有事相瞞。

  「……要不要隨我出城,去尋寶珠?」囚牛在離開前一刻,望著燦笑送行的她,驀地,湧上衝動,去牽她的手腕,正色問。

  她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問她,表情微憨,眨了眨眼。

  隨他出城,去尋寶珠?

  他……要帶著她,一塊去?

  用著這麼希冀的眼神,在問她?

  好好好,她想去,非常想去,能跟在他身邊,與他作伴,當然好,可是——

  分明是那麼的想,螓首卻搖搖,力道很重、很出勁,怕自己搖得不夠篤定,就會忍不住點頭,賴進他懷裡。

  「還是不要好了,我怕我會耽誤你的正事,成為累贅……」

  他認識的她,有這麼客氣嗎?

  兩人都什麼關係了,還見外。

  「我不介意。」不介意一路上,被她拖慢速度、被她拉著去做些尋珠之外的瑣事。

  「……我跟蔘娃她們約定好,龍骸城一年一度的珊瑚燈祭,一塊要去逛去玩,失信了,會被唾棄的。」

  她苦惱一笑,給了他好抱歉的眼神,拉拉他的袖,蜜蜜揚唇:「下回好嗎?下回,我一定陪你去。」

  「我希望沒有下回,最好,這一次便能如願尋獲。」他也不失望,樂見她在龍骸城裡,認識更多朋友,只是,被擺於「朋友」後頭,讓他吃味了些。

  「對對對,最好是這一次能如願,把寶珠……找回來。」抵在腿側的粉拳,握了握緊,握住滿掌的決心和勇氣,她仰首,露齒輕笑。

  「到時,不去尋找寶珠,還是能跟我出城,純粹四處走走。」

  他之前到過不少新奇有趣之處,總想著,若她在場,看到了,定會喜歡、定覺好玩,勾勒著,她笑顏綻放的俏麗模樣……

  帶著她,去欣賞龍骸城裡所沒有的海溝美景;赤著足,去踩滑膩柔軟的瑩星苔;去看彩鮫族,光彩奪目的舞姿;去聽音鮮魚子們,撥浪拍水的美妙曲兒……

  還有許多許多地方,他都想領她去看。

  「好。」她眸兒彎彎,瞳心光彩炯炯,允了他。

  「有事……無事亦可,用水鏡聯繫我。」臨行前,他叮嚀囑咐,毫無意識到這已是第二回交代。

  「安啦安啦,一天四次,只會更多不會更少。」她摟他抱他,以吻做保證,啾啾作響,澤潤有聲。

  「要乖些。」他輕撫她的長髮。

  「嗯。你自己也要當心哦。」

  一路送到城門口,她揮著手,他回著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頻頻眷顧的那方,變成了他。

  真想將她變回蚌形,小小巧巧的,攜帶方便,塞進衣裡,帶著一起出城。

  也想乾脆延後尋珠的行程,但他不可以。

  他收到疑似寶珠下落的消息,必須親自走這一趟,現在的安穩及幸福,雖然滿足,可是,想要維持它,一定要找回寶珠……

  否則,總有一日,他會瘋會狂。在瘋狂之前,自我了斷,抑是受父王誅殺除害……她如何承受?

  光想到她落淚哭泣,胸口,幾乎要為之悶痛起來。

  尋珠之事,越拖,越是不妥。

  他亦想快些尋回如意寶珠,不再時時恐懼,恐懼著會傷害她、傷害家人,甚至是傷害無辜生命的可能性。

  囚牛忍下佇足的步伐,袖一拂,旋身,騰上海空,這一次,頭也不回,頃刻間,身影已達數裡遠。

  「走了嗎?」

  龍主來到珠芽身後,她的眼神,還跟著囚牛離去的方向,久久不願挪移。

  她用盡力氣,才能阻止自己跟上前,隨他而去。

  「你這回應該跟他一塊去,反正,還不急……」龍主低嘆。就當是留下更多回憶之旅,賴也該賴著去,若有個萬一……才不會遺憾嘛。

  珠芽轉過頭,鼻下兩管血痕,淡淡在海間暈開,她伸手去捂,只見指掌間,捂不住的血霧,仍舊彌漫。

  龍主看不過去,替她止血。

  這隻小蚌娃,向他央求過,在她身上施術,將過量飲用養益湯的後遺症,隱藏起來,只有囚牛瞧不見的時候,才會發作。

  「我希望能早日幫他,多早一天,囚牛就能少受一天的苦。」她何嘗不想陪囚牛一塊去?他親自開口邀她,這是多誘人的要求吶……

  囚牛少受一天的苦,你呢?你的辛苦,不就得提早了嗎?龍主選擇靜默,不開口,嘆息在心裡。

  他畢竟是怎麼的父親,仍是將兒子置於最優先的考慮,她是正確的,他不該心軟。

  「孕珠需要時間嘛,上回那顆小真珠,我花了大半年才做成,修復寶珠要不要更久,我也不確定,萬一得耗上十幾二十年,早點做,不用讓囚牛等太久。」她還是笑容燦爛,憨憨嬌嬌的。

  若龍珠蚌修珠一事,失敗了,才好讓龍主應變,有充足的時間,替囚牛尋找其餘補救辦法——她早已擬妥計劃,不要把賭注全押在她一人身上。

  她也會擔心失敗呀……

  「龍主大人,你上回不是掂過我的蚌身大小,說我長到可以進行補珠的程度了?」她已非昔日的小小蚌,擁有合掌併攏的寬度。

  龍主頷首:「我能將他的寶珠縮為拳頭的四成左右,依你現在的蚌形,確實可以。」

  「那還等什麼?我們趕快準備準備,看你何時方便,我們來進行補珠的大工程吧!」珠芽很有幹勁,熱血沸騰。

  「不需要特別準備,也不過是把寶珠放進你身體裡,但……小蚌,這可能有生命危險,你……才是要做好準備的人。」龍主瞅著她瞧。

  他不忍告訴她,當年替他補珠的龍珠蚌老友,死法,何等凄慘……

  如意寶珠在體內迸碎,鋒利如劍的碎片,仿似千刀萬剮,將老友的蚌身……切割得鮮血淋漓,幾乎體無完膚……

  怕說了,她會恐懼、會後悔、會不願拿性命去試。

  珠芽的回應,是彎眸微笑,笑得毫不擔心:「我準備好了。」

  這個笑容,是已有覺悟?抑是……信心太滿?

  「我會先以術力凝聚寶珠,暫且助它恢復原狀,但無法持久,二十日內,術力逐漸消減,寶珠會裂回破損的情況,碎片扎進膚肉裡,恐怕相當疼痛——」龍主稍稍說明接下來的作法,以及,她可能遇上的狀況。

  「二十日內,只要用珠液,趕快把寶珠包裹起來,或許,寶珠也不會裂開,對吧?」她樂觀接道。一層一層,抹上,裹上,再來,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最好的情形,是如此沒錯。」

  「囚牛會察覺到我吞了他的寶珠嗎?」被囚牛發現的話……很麻煩,她猜不出來囚牛做何反應。

  是樂見其成?還是嚴厲反對?

  「隱藏寶珠氣息的法術,我會再加強。」

  「那,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她心急的模樣,簡直教人誤解,她要做的事兒,是攸關於她自個兒的緊要大事。

  夜長,夢多,既然要做,一鼓作氣也好。

  龍主同意了。

  「就今天。」

  ※ ※ ※

  這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龍主取來寶珠,將寶珠縮得精巧,她恢復原形,打開蚌殼,讓龍主置入寶珠。

  大功,告成。

  「疼嗎?」龍主關心的問。

  「不疼,只是卡卡的,一時還不習慣。」珠芽摸摸沉甸甸的腹間,誠實回道。

  寶珠圓潤,並無扎刺的痛感,僅有異物存在的不適。她能忍受。

  「希望我們背著囚牛做的這些,能有圓滿收穫。」寶珠能成功修復,這顆小蚌娃,也能平安無事、毫髮無傷……龍主是真切地如此希冀。

  珠芽完全贊同,用力噙笑,認真點頭。

  當晚,她用水鏡和囚牛見面,滿臉堆笑,瞧得出心情極好。

  眉目間,像沾了糖蜜,全是甜的。

  沒想到,一切這麼容易,而且,沒有她預料中的痛楚或失敗,讓她越來越有信心,說不定……寶珠真能由她修補完整呢。

  到時,囚牛不知有多開心呢,嘻嘻嘻。

  八成會抱起她,狂喜地旋轉、旋轉、再旋轉……

  光幻想著,腦袋都幸福地暈眩起來了。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她藏不了話,自然要分享給他。

  「是什麼?」囚牛本能問道。

  「秘、密!」可惜還不到能坦言的時候,只能賣關子,不過無損她的喜悅,她笑咪咪的,輕吐教人氣結的兩個字。

  「既然是不能說的秘密,你還起了頭,存心要吊我胃口就是了。」他睨她一眼,完全睨不掉她的一臉晴朗。

  「我還以為,因為送我出城,沒人管你,你才會心情大好。」他淡淡酸她。雖不樂見她鬱鬱寡歡,但她對分離所表現出來的反應,未免太歡樂了點,真是……不甚公平。

  「才不是哩!總之……就是很捧的事啦!總有一天告訴你,敬、請、期、待!」幼稚且甜美地,長長拖著尾音,撓人心癢。

  「別被蔘娃她們拉去做些壞事。」這小蚌娃,遭人帶壞的可能性很大,傻傻地,跟著別人使壞。

  「以後你就知道了!」哼哼。到那時,你可別笑得比我更樂、更大聲哦!

  「這次,傳聞中的寶珠消息,又是烏龍一場。」囚牛正是為此消息離開龍骸城,前往海蜘蛛之巢,印證是否有寶珠下落。

  他連連趕路,以最快速度抵達,疑似寶珠之物,不過是海蜘蛛的卵繭。

  她一點也不驚訝,沒有前幾回,乍聞消息有誤時,臉上失望明顯,比他還更難過,相較起來,她這次……好鎮定。

  她的鎮定,來自於她清楚寶珠在哪兒,下意識撫肚,真想告訴他「你別再奔波了,寶珠在這,我正在幫你補好它,你再等等,再等我一陣子」……

  結果還是只能笑著,安慰他:「你別急嘛,我相信寶珠很快就會出現,重回你身邊,你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未來變成怎生模樣,不用假設去想,如何傷害自己,才能保護他人;你可以開心就大笑、生氣就大怒,不用壓抑,盡情隨心所欲……」

  「你說得……像是知道珠子的下落一樣。」

  「可能嗎?」她呵呵反問。

  當然不可能。這答案,毋庸置疑。

  她又纏著他,說了好些話,直到她在水鏡另端,不敵睡意襲來,憨沉睡去,唇角懸掛的笑容,不曾卸下。

  「囚牛……我幫你……」夢囈裡,仍是嘻嘻咭笑,含糊說著,僅有幾字清晰可聞。

  夢中,有他。

  囚牛為此,露出淡笑。

  「夢見要幫我吃掉一整盤的紅藻魚餃,還是醉甜蝦?小貪吃鬼。」指腹輕輕點向水鏡間,她腮幫子的部分,只擾了一池波亂。

  他說著她聽不見的笑斥,以及寵溺,輕道晚安。

  不撤收水鏡,讓她的睡顏,與他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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