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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avender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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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珠芽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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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52: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珠芽近來以蚌形居多,安分窩在軟床上,乖乖補珠。

  這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一件事。

  她不許自己出差錯,要照顧好自己。

  她現在可不是單獨一顆蚌呢。

  軟嫩的身軀,翻轉著甜美的負荷,滾呀滾、磨呀磨,不時將它旋轉翻面,每一處,都均勻濡潤,彷彿是抵玩在舌尖的一顆糖球。

  寶珠非由糖凝的,沒有甜味,只有她自己,覺得無比甘美。

  能為囚牛做事,她感到自豪、快樂。

  原來,弱小的自己,也是擁有幫助囚牛的力量。

  「你要爭氣點,跟我一塊努力,讓我把你修補好,你也能早日回到囚牛手上,去做你如意寶珠該盡的責任嘛。」

  她,時常跟身體裡的寶珠說話。

  當它是可以商量的對象,要它合作、要它聽話、要它像現在這樣,任她裹弄,以珠液滲進每道裂痕內,將其補滿癒合。

  「我們兩個,一起給囚牛驚喜,嘻,真想看見囚牛到時的反應,不知道……他會不會高興得哭出來厚?」

  勤勞翻滾寶珠,嘿喲、嘿喲……

  「龍主說的二十日,都多過了五天,你很給我面子,沒有裂開,好順利哦,謝謝你,咱們一直這樣相安無事,維持到修好你為止吧。」

  和珠子對話,有點蠢,不過知道她在補珠的人,僅僅兩名——她與龍主,連龍子龍后全都瞞住了。不少心事和感言,無人可訴,只好寄託如意寶珠了。

  兩人現在是生死之交,你儂我儂,不分彼此嘛。

  「珠芽姑娘,龍主派來的雙髻鯊,在屋外候著了。」鮶兒輕叩房門,於門外說道。

  「好,我馬上去。」又到了每日向龍主稟告近況的時候,珠芽恢復嬌俏人兒樣,坐上雙髻鯊,一路平穩悠哉,給載進了兩人私約的骨亭。

  亭子位處龍骸城西邊,恰巧築於一隻龍骨爪中,以巨大沫泡,圈圍出無水空間,形狀恰巧神似「龍握珠」的樣子。

  「情況可好?」龍主天天都問上這麼一句。問寶珠,也問她。

  「很好,完全沒有任何不舒服。」珠芽一坐定,龍主便推來兩三盅藥膳,專司補氣養身,增進體力之用,要她喝完。

  「將寶珠暫時拼聚的術力,應該已快散盡,寶珠沒有其他動靜,這是好事。」他總戰戰兢兢,生怕術力消失的這幾日,會有突發狀況。

  「嗯,我跟寶珠說好了,要同心協力完成這件大事。」珠芽認真吃喝,要把身子養壯,吃飽飽,才有力氣「孵珠」。

  「這種事還能商量哦?」龍主失笑,覺得她真是單純得可愛,談笑風生的模樣,彷彿當真充滿信心,可以做好補珠工作。

  「當然呀,寶珠一定也想回到囚牛手上,誰叫它和囚牛一塊出世的嘛,我好聲同它說道理,我是在幫它和囚牛,它就乖乖讓我孵。」吃到油膩膩的粉唇,揚起美麗弧線,鑲在她氣色紅潤的臉上,相襯極了。

  「那我也同它商量一下,寶珠呀寶珠,本王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能幫你,拜託你,這一次,你讓小蚌補好你,別耍任性、別作怪,否則……」

  「不能威脅它啦,要低聲下氣、輕聲細語,它吃軟不吃硬。」和它的主子,脾性真像。

  規矩真多呀。

  好好好,他換個說法,把寶珠當小孩哄,嗓音要多嫩有多嫩、姿態要多軟有多軟……

  「你們在演哪一齣戲?」四龍子和九龍子踏進骨亭,正聽見龍主佯裝童嗓,對著她肚子說「給你糖吃哦」之類的娃娃話。

  「小豬牙有孕囉?」九龍子沒四龍子遲鈍,光聽對話,直覺認定,龍主是在與她腹中娃兒交談,才會用那種幼稚的聲音,說出幼稚童語。

  「唔?你從哪聽出來的?」小九和他同時進到亭裡,怎麼他就沒聽見「有孕」這類的字眼?

  「父王剛說『你在小蚌肚子要乖』……我想,應該是說給孩子聽的。」總不會是對著小豬牙吃下肚的魚蝦食渣,加以吩咐吧。

  「呀,對厚。」四龍子理解過來了,一臉驚奇,直盯著珠芽看。

  「沒有、沒有,瞎猜什麼——你們離她遠一點,個個粗手粗腳,別碰到她,去去去。」龍主的反應,更像欲蓋彌彰,揮手,驅趕兩隻兒子。

  「吃好補哦,全是最上等的藥膳。」九龍子鼻子靈巧,嗅出盤中飧,可不簡單。

  「不許對老大胡亂碎嘴,說些有的沒的!聽清楚沒?!」龍主不希望囚牛太早發現,以免節外生枝。

  「為何不讓大哥知道?……難道,不是大哥的孩子?!」四龍子只想得到這種慘事,嗓門又重又響,巨大、震懾,足以憾動骨亭,發出搖晃,沫泡不時顫抖。

  不能怪他想偏,若有喜何必遮遮掩掩?!

  只有見不得人時,才一臉心虛呀!

  還特別交代,不能對大哥說?!

  這顆小蚌,成天與大哥膩在一塊,竟有時間愉吃?!

  姦夫是誰?!他去替大哥出口氣!

  「就、就說沒有孩子!別再亂猜測!」龍主一急,想嚴詞否認,卻結巴起來,他的神色,引來兩隻龍子挑眉,越否認,越有鬼。

  「沒有孩子?——沒有孩子,她護著肚子幹什麼?!」四龍子天生大嗓子,說話像在吼,尤其誤以為珠芽偷人,背叛大哥,讓他脫口的每個字,變成驚人咆哮。

  龍主猛回首,看見珠芽雙手抱肚,在骨亭微晃下,整個人跟著坐不住。

  「小蚌——」

  「痛……」

  本來,只是針扎般,一瞬間的刺痛,小小的,還能忍受。

  卻開始越來越密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像是身體裡,有整團針球,戳在膚肉上,深深地,陷入其中,痛得她挺不起身。

  好痛!

  裂開了……

  她體內的如意寶珠,因為骨亭的突然動搖,碎裂開來了!

  珠芽不能蜷縮起來,越是擠壓,扎進體內的痛楚越深,疼到發起燙來。

  針般的戳刺,轉眼間,變成了匕首,劃開了血肉,在身體裡翻滾,每動一次,都是一刀——

  「快吐出來!先把珠子吐出來!別讓它把你剮出更嚴重的傷勢!」龍主不是沒演練過事情發生時,該要如何應變。

  他日日夜夜都在假想,萬一寶珠在她體內碎開,他要怎生處置才好。

  要以她的生命安危,為優待考慮!

  「不……再等等……我可以的……也沒、沒那麼痛,越痛……珠液才會分泌、泌得越多……」她強忍著。

  「你不要嘴硬了!不急於一時——這次失敗了,還能有下一次,留著命才有辦法呀!」龍主急吼。

  她完全不聽勸,猛搖頭,額上已有冷汗冒出,點點晶瑩、顆顆碎亮。

  她不要放棄!

  這種痛……嘗過一次,第二次就會害怕、會畏懼呀!

  要是她開始懼怕了,不敢再補珠,那怎麼辦?!

  「珠芽!你聽話!這樣很危險!你會死的!」

  不!

  她變回蚌形,死死咬著殼,不開就是不開。

  寶珠,這二十幾日來,我跟你的交情不算差吧?你……不要讓我這麼痛嘛……不要讓我失敗……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囚牛失去恢復的機會……不要……

  她哀哀懇求,求著體內引發疼痛的寶珠。

  我們再慢慢來……把你一塊一塊,拼好,黏起來……

  她蠕著,裹住那些尖銳;蠕著,將碎片抵回原位;蠕著,滋潤它們……

  「父王?……」兩名龍子怔怔看著,對於眼前情況一頭霧水,但龍主沒空理睬他們,一徑勸著、哄著、拜託著,要珠芽開口,最後無計可施,只剩一途——

  「去找老五過來!或是延維也行!」只要懂言靈的,就好!

  龍主要用言靈,逼她開口吐珠!

  「五哥五嫂剛出城去了……」

  「用水鏡找到他們!」龍主急得龍鱗迸生,雙眸充血,渾圓駭人。

  九龍子遵旨照辦,立刻凝出水鏡,要找五龍子狻猊。

  「五哥、五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水鏡一映出人影,九龍子便急道。

  「出了何事?」

  鏡裡,卻傳出耳熟的仙籟美嗓,反問。

  九龍子一邊回首,瞅著珠芽看,一邊本能回答:

  「小豬牙好似有孕、又好像沒有,現在不知是小產了還是吃壞肚子,父王說著誰都聽不懂的話,什麼死不死的——」

  一抬頭,看見水鏡裡的人,溫逸臉色遽變,轉為陰鷙。

  九龍子猛然住口。

  忙中有錯。

  錯將大哥當五哥找。

  「嗨,大哥……」

  這下……糟糕了。

  ※ ※ ※

  囚牛俊顏肅穆,薄唇抿成冷冽直線,素白身影,疾如光、迅若電,千里距離,僅僅須臾,便已馳過。

  黑髮在身後,囂狂飛舞,一如此刻,胸臆的翻騰難安。

  小九言不及義,四弟說了等於白說,父王支支吾吾,而她……始終緊緊閉合,就連他喊她,她也不張開。

  究竟怎麼了?!

  有孕,沒有,小產,死。

  這幾個小九脫口而出的詞彙,不斷在腦海中撞擊,教他額際刺痛,痛得瞳仁緊縮、痛得青筋暴突。

  瀲灩的海水,扎眼起來,平穩的潮音,變得刺耳。

  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須時時默念她的名,才能與那些尖銳的詞彙,兩相抗衡。

  當他返回龍骸城,狻猊也在現場,正以言靈逼迫珠芽開口。

  本該對言靈言聽計從的她,竟拼上全力,與其抵抗。

  「快打開蚌殼,珠芽。」

  「……」蚌殼顫抖,彷彿快要打開,又緊緊咬合,蚌唇間,淡淡的血紅,從裂縫中汩出,和入海水,被沖洗、被淡化。

  五龍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淺、法力弱,壓根不是言靈的對手,卻能掙扎到這種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決心,讓她擁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靈,絕非她兩片薄薄蚌殼,所能戰勝。

  狻猊正欲加重術力,驀然,身後探來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於紫絲衫袍間,沒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讓開!」難以克制的蠻力,將狻猊甩向牆去,幸好,旁邊站了隻四龍子,倒霉淪為狻猊的肉墊。

  「大哥?!」九龍子看清楚如颶風般暴烈,掃進屋裡的人影。

  「對她做什麼?!」囚牛右袖一揚,激出數道音刃,逼退周遭眾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時的金燦,暗時的黝墨,交雜互替。

  狻猊按著右肩,衣裳和膚肉都被抓破,鮮血直流,他揉揉痛處,為自己治療,吐煙的同時,一口悶氣,輕吁:「在救她。」

  囚牛眉頭深鎖,眼神落向狻猊,對這三字,嚴重質疑。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狻猊無懼無怕,回視他。「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說得清楚明白。

  這事兒,在場龍子皆是剛才知曉,龍主眼見瞞不住,乖乖說出始末。

  「我的如意寶珠?!」

  全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聽見「如意寶珠」四字。

  「簡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寶珠,想辦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辦法』。」狻猊啜取煙香,吁出薄沫:「龍珠蚌修龍珠,結果,龍珠在她體內裂開,接下來……你懂的。」

  若對象是四龍子,狻猊會再解釋淺白一些,面對囚牛,舉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費一些,大哥是聰明人。

  「我是怕你一聽到寶珠破掉就會喪失理智,才瞞了你這麼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騙你不對,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龍主馬上道歉,龍威蕩然無存,要博取兒子諒解。

  結果,別說是瞪,人家連瞄他一眼都沒有。

  是,太多情緒充塞,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他苦苦尋覓的寶珠,原來,近在眼前;原來,他的寶珠已損;原來,父王一直是知情不報;原來,這數年裡的奔波,是場可笑白工——

  這一些,遠遠不及狻猊的話語,來得教他驚恐及駭然。

  她再不開口,她會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寶珠,會把她切割成一團爛肉。

  「珠芽,把嘴打開。」囚牛對著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無動靜,不開就是不開。

  蚌殼搞自閉,誰都別想撬出縫來。

  「珠芽,把嘴打開。」同樣幾字,卻放軟了聲音,沒了嚴令逼迫,變成哄求。

  蚌殼微動,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害怕嘴一張,身體裡的寶珠會被搶走,沒收她繼續補珠的權利。

  囚牛人回來了,也得知實情,他怎麼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

  若交出寶珠,就徹徹底底失敗了呀……

  「珠芽。」這一聲,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來,嗚嗚抽噎。

  真珠淚水,滾落眼眶,在恢復人形的臉蛋上,洶洶狼藉,又沒入海水間,消失。

  「已、已經沒那麼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讓我把它補好,不要逼我吐出來……給我機會試,再給我幾天,求求你、求求你們……求求你、求求你們……」她淚眼朦朧,絞揪他的衣袖,邊說,唇角有著淡淡血霧。

  她努力想揚笑,隱藏痛楚,證明她安然無恙,還能修補寶珠。

  她拼命祈求,求著每一個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龍主答應她;求狻猊不要用言靈強迫她;求大家站在她這邊,支持她。

  「別胡鬧,又不是只剩你這一個辦法。把寶珠吐出來,之後該如何處理寶珠,那是之後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淚,每一聲請託,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亂剮剖。

  她不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著,要替他修好如意寶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驕傲起來了呢。

  她還雀躍地漏了點口風,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賭,何來很棒之說?!

  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一點也不!

  囚牛……我幫你……

  連在睡夢中,她都心心念念,要幫他的事!

  竟是這個!

  「我很有信心呀!越來越不覺得疼痛,珠液把寶珠裹起來,現在……把寶珠拿出來,好可惜——我想要盡早把你的寶珠恢復原樣,這樣……你就不用害怕自己會錯傷了誰……不用害怕自己會瘋掉……」珠芽仍想說服,聲音哽咽。

  「你現在就要把我逼瘋了!」他沉狺,用著獸負傷一般的獰鳴。

  叫他眼睜睜,看她忍耐苦撐,繼續把寶珠補完?!

  他做不到!

  他會急瘋、氣瘋、被擔心害怕給弄瘋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寶珠吐還給我,那是屬我之物,我,才是有權決定如何處置寶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聰明、自以為是,認為只有你能辦到,誤了我修補寶珠的大好時間!」

  他冷淡絕情,嗓,沒有半點溫度。

  可惜,語氣不夠狠、神色不夠凶,恫嚇不了她。

  「我不要!」珠芽環臂,把自己抱得好緊、好緊,單純以為,這樣便能護妥寶珠。

  「你憑什麼不要?!」囚牛眸中慍怒,又急、又惱、又驚怕寶珠在她體內,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憑、憑寶珠和我約好了——」

  「最好那種鬼玩意兒會跟你約好!」囚牛面目凜然,打斷她的連篇蠢話。

  鬼玩意兒?

  兄弟間,一雙雙瞪大的眼,先是互視,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過去。

  剛剛,大哥可是用那四個字,稱呼他苦尋數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後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癲狂的……重要寶珠?!

  純粹口誤?

  還是……與小蚌娃相較,如意寶珠便失其價值,成為他口中的……鬼玩意兒?

  珠芽粉唇緊抿,瞇成一直線,想說的話,全鎖進嘴裡,原先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鬆開了他。

  淚眼朦朧,每一眼,全是控訴。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變回自閉的蚌殼一顆,啪地關緊門戶,阻隔與任何人聯繫溝通。

  「珠芽!」

  「走開!我不要跟你們說話!」悶悶的聲音,像從地底深處傳出來。

  也僅僅這麼一吼,之後長達數日,她沒再開口,說出半個字。

  ※ ※ ※

  「枕琴懷笙園」,依舊潮音悠靈,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撫著園內簫柱,渾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調兀自滌煩洗憂,卻滌不去囚牛的煩,洗不盡囚牛的憂,更靜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臉,神情極倦,眉心淡蹙,「無能為力」四字,陪著鬢邊數十片閃閃龍鱗,嵌在俊顏上。

  風雅飄逸的大龍子,何曾如此……狼狽?

  昔日的戰龍,今時的俊儒,此刻,蕩然無存。

  是誰,將他逼迫至此?

  還能有誰?

  那顆耍起任性,異常充滿決心毅力,比誰都更難以勸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靈對她無效——他暗裡懷疑起,五弟未盡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強硬逼她無效——要讓蚌殼開口的辦法,千千百百種,卻沒有一種,能使她毫髮無傷,除非她自願……

  用蚌類向來難以抵抗的悅嗓,誘哄她,竟也無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賭上性命,豁了出去。

  這場對峙,他認輸了、服軟了、求合了……

  來到她身邊,他嘆息坐下。

  「珠芽……」他輕輕喚她,感覺她微微一動。

  確定了她還活著,心中鬱氣,先消解一半。

  他提著心、吊著膽,多怕她被他的如意寶珠所傷,她不肯吐出危險的寶珠,又關起殼,把他的懼怕,也懸掛在最高點。

  活著,就好。

  「把寶珠修好,你卻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你以為,我會高興嗎?」他聲音疲慵,雖然依舊清悅優美,但其中的無奈、幽嘆,更是明顯。

  力道輕柔的指腹,撫上波浪狀的殼緣,一下一下,觸摸,摩挲。

  她靜靜不語,他知道她正在聆聽。

  「妳問過我的選擇嗎?在寶珠與妳之間,我決定割捨哪一個?」

  他的自言自語,仍在持續。

  「我的寶珠,若像五弟手中那顆,僅僅龜裂而已,並沒有變成鋒利的碎片,妳為我補珠,我會感激妳,但它不是,妳把那麼危險的東西吞下去,拿性命來賭運氣,我寧可不要。」

  他不在意她回應與否,娓然道來。

  「我不要拿回妳補好的寶珠,卻失去妳。在你與寶珠之間,我選妳。」

  盪漾在瞳間的金光,璀璨著堅決及篤定,無法撼動。

  「我要妳,不要它。」

  他說著。

  「我要妳,不要它。」

  第二遍,只有更堅毅,沒有半絲軟化。

  「就算寶珠修復了,妳若有萬一,它也壓抑不住我的絕望和痛苦,比起遺落它,我會瘋得更徹底。」

  像一首清幽歌曲,由他口中,輕輕地、柔柔地,訴盡他的心思。

  說著他的感情、說著在他心目中,誰最重要、說著……他不要沒有她。

  這般動人心弦的詞兒,字字敲進她心裡,珠芽怎可能無動於衷,裝做沒聽見,而不給予回應?

  「我沒有打算找死呀……」

  指腹下,觸碰的堅硬蚌殼,在這聲淺嘆之後,變回嫩軟花瓣的少女粉頰,偎近他的掌心,嬌嬌廝磨。

  「……我真的認為,我可以一蚌雙珠,修好它,把它捧回你面前,逗你笑、逗你心安,讓你不用再奔波煩惱,再同你一塊開心慶賀……」

  一蚌雙珠,既能將寶珠補回原狀,她也能全身而退,讓名中帶「珠」的它與她,一起回他身邊。

  「你為什麼不相信我能?不給我機會試?一口就咬定我不行?」她嬌嬌嗔道。

  囚牛指掌間,盈滿她淺熱的吐納,她軟軟貼緊他,臉頰摩挲,模樣似貓兒,可愛得令他嘆息。

  「……我父王將他龍珠蚌老友的……下場,坦白告訴我。」他輕輕道。

  驚駭可怕的死狀,痛苦至極的死法,隨著龍主一字一句,教他膽戰心驚。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連一丁點的危險,都不要她面臨。

  他寶珠碎裂的程度,他父王已詳盡描述,告知了他。珠芽等於是……吞下數柄銳利小刃,而它們,會劃傷她的膚肉、殺剮她的性命……

  「我跟那顆老蚌前輩不一樣!龍主與鮶兒,天天連手替我燉補,還拿好多珍貴的丹丸,給我養精蓄銳,我身體健康強壯,當然不會像他。」珠芽信心滿滿:「而且,我日日跟寶珠說話,它知道,我有多想修好它,我耐住性子,一遍一遍告訴它,每一塊裂凸出來的部位,我幫它推回去,再裹起來……它聽得懂!剛發生碎裂時,痛到像千刀萬剮——」

  呀,囚牛的臉色,讓她決定,關於當時經歷的疼痛,不能再說更多,跳過、跳過。

  她怕囚牛會昏過去,他看起來……很像。

  珠芽忙不迭又補上,希望他能放心一點:

  「但現在不痛了!我不是為了讓你安心才說謊,而是疼痛一天天,慢慢消減——」

  「是你習慣了那種痛,不代表它消失不見。」囚牛鎖眉,對她的話,諸多存疑。

  「我照實說了呀。」

  「讓我看你的傷。」這是唯一能說服他的鐵證。

  「……你是想趁我變回原形,打開蚌殼時,一把搶回寶珠吧?」她睨來質疑眼神。

  「你提醒了我。」在剛剛之前,他沒想到還有這招,心中僅僅單純地,擔憂著她的傷。

  她藏在蚌殼之下,傷勢如何?嚴不嚴重?是否會致命?才是他眼下最關切之事。

  珠芽撅嘴瞪他,也惱自己的多嘴。

  「那我才不要上當!」她扭開頭,稚氣十足,不看他。

  「珠芽。」他喃念她的名兒,這兩字,咀嚼在微揚的唇瓣內,捨不得太快吐出。

  她悶悶地哼,要抵抗他魅甜的嗓,是件困難的事,考驗著意志,才不會朝他軟倒過去。

  「我有其他方法,可以檢視你的傷勢。」他的手掌,滑過她纖嫩腰際,她顫顫一哆嗦,全是他掌心的熱度所致。

  囚牛目光清凜專注,透過掌心碰觸,細細將她體內深處,每一寸的傷處,探索得絲毫不漏。

  指掌泛光,柔亮而溫暖,檢巡著她。

  珠芽滿面紅霞,為他的觸摸,屏住了呼吸。

  當指尖觸及第一條傷口,他如遭針炙,胸口悶痛,瞳仁金光一黯,緊接著第二道,便橫亙在第一道旁,第三道密密相隨……

  「我們有自我癒療的本能……」她想開口解釋。

  「噓。」他要自己檢查,否則,她總是盡挑無害的說,卻不貼近事實,善意的謊言。

  細細數著,喃念在口中的傷痕數目,早已超過他的忍耐極限。

  「怎可能不痛?!」密密麻麻的傷,交錯著、盤踞著,或深或淺,或長或短,還沁著血……

  他全然無法容忍,開始施術,為她癒傷。

  「沒那麼痛了……這種痛,我能忍的。」珠芽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摸索,擔心被他察覺太密集的傷,轉而嚴厲制止她補珠。

  體內的痛,真的,已經不重。

  寶珠裂開的情況,並不若眾人想像的可怕,它是裂了,幾處缺角橫凸了出來,形成鋒利刀口,卻沒有迸得全散,真是萬幸。

  她試圖說服眾人,但沒有誰相信她,一徑認定她支撐不了,每個人都勸她、都恫嚇她、都反對她,讓她倍覺無力,解釋到好累、好累……

  「可是,你不支持我、大家都不支持我,一直阻撓我,要我放棄……那種痛,我快要忍不住了……」囚牛抬眸,望進她波光粼粼的眼。

  她鼻兒通紅,淚水打轉,吸著鼻,模樣恁地委屈。

  「……在我喊痛的時候,我只要你抱抱我、安慰我……有人可以撒撒嬌、可以扶持,我就不覺疼,更不會感到孤零零的……要對抗你們,比對抗身體遭到的痛,還要難熬。」她說出真實感受。

  對抗狻猊的言靈,對抗龍主的哀求自責,更要對抗囚牛的心疼,才是她最煎熬的部分。

  她拉著他的手,合掌包覆,帶領他,來到寶珠所在位置,靠近她柔軟的小腹。

  「你感覺得到寶珠嗎?」

  遺失許久的如意寶珠,隔著她的膚、她的血,近在咫尺,與他呼應,彷彿缺漏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終於相遇。

  「它在這裡哦,破掉的部分,我又把它裹回去了,像玩著拼湊遊戲一樣。」她邀功討賞般,笑容如糖似蜜,按緊他手背的軟軟小荑,振奮地微微顫抖,與他共享喜悅,甚至比起他,更是欣喜若狂。

  他為她的傷,正痛著;她卻為了他寶珠的復原,如此開心,燦爛得彷彿擁有了全世界。

  「你摸摸看,要輕些,珠膜還很脆弱……摸到了嗎?」

  有。

  摸到了。

  摸到了她的溫暖,摸到了她的努力,摸到了她對他的全盤付出。

  心靈俱靜,所有嗔怨,煙消雲散,仙泉兜頭淋下般的清冽舒爽,久違而懷念。

  是如意寶珠,重回掌心之故?

  不,是她。

  是她將他握在手中,纖小的手,充滿令他折服的力量,不屬於蠻橫或暴戾,而是暖熱與希望,傳遞著聲音——

  我在這裡,陪著你,跟你在一塊唷,相信我,有我在嘛。

  他被安撫、被感動、被深深愛著。

  眼眥一片熱紅,幾乎想屈膝,在她身前跪下,求她,不要這麼愛他,少一點,多珍惜她自己一點……

  他畢竟太自私,說不出口。

  他要她的愛,要她愛他,不要她收回去,不要她減少。

  「囚牛,讓我幫你,好嗎?」珠芽小小聲,央求著。

  讓我幫你,好嗎?

  該開口請求的人,是他,是他才對,她竟反過來,求著要為他修補寶珠,用這麼忐忑、這麼服軟的姿態……

  讓我幫你,好嗎?

  囚牛閉了閉眸,忍住眼中的激動洶涌,深深吸氣,嗅著她的發香。

  許久之後,終於開口:「我不再阻止你了,全由著你吧。」

  「真的?」她兩眼發亮,綻笑覷他,小臉明艷漂亮。

  「以後,我陪著你,一起熬過補珠的歷程,不讓你單獨面對……」他將她按進胸口,唇心抵在她髮渦間,吁出暖暖應允。

  「恩。」她頷首,笑出了淚水。

  等一會兒,去找五弟一趟,要五弟使用言靈,把她日後可能再受的傷,全數轉移到他身上。

  言靈,輕易能做到。

  她為他補珠,而他,要為她痛,絕不容許,她再為了他,傷痕累累。

  這樣的前提下,他願意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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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22 11:52: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美景,良辰,一片波光海巒,綿延起伏,看不見盡頭的海疆,紅的藻、綠的草,交織如錦,琴亭圍繞其間,彷彿墨畫般清寧、絕美。

  墨畫,聽不見琴鳴幽幽,看不到潮光璀璨,更不可能傳來一陣嘆息,美則美矣,卻充滿無奈。

  「你真的是音痴……跟四弟不相上下、難分軒輊,兩人分占一二……」至於誰一誰二,不用爭,都差不多。

  拜託,出去別說他教過她……

  身為眾人口中,一出世,幼龍啼哭聲更勝仙樂,飄飄悅耳的龍骸城大龍子,生平首次破例教人彈琴,成效……竟會不彰到這般田地!

  囚牛似乎聽見了,箜篌在哭,他的龍骨水箜篌,正痛哭失聲呀……

  「琴弦跟我不對盤嘛……明明學你那樣撥呀,發出的聲音就是不一樣……是手指長短的差別嗎?」學不了琴的孩子,總有許多藉口。

  是慧根長短的差別。他苦笑暗忖。

  「你當初是怎麼教出知音姊這樣厲害的徒弟?」一定是他藏私,教給知音的東西,與教她的,完全不同。

  「我沒教過她。」

  「你們不是時常合奏?」她不只見過一兩回,她又不會吃醋,幹嘛騙她?

  「合奏?」他的神情,仿似對這兩字,充滿疑惑、驚訝及不解,爾後,堅定搖首,長髮曳動,再道:「我從不與誰合奏。」

  修正,他目前,僅與一隻音痴合奏過,用同一座箜篌,撥出來的聲音,卻天差地別……

  重點是,他竟然還能忍受!

  不,不是忍受,而是……覺得很有趣。

  「可是……」珠芽正欲開口,又猛然閉嘴,好似理解了什麼。

  呀,難道在他眼中,知音的操琴相伴,他視若無睹,不是不阻止,而是未曾聽入耳、置於心,任憑知音一頭熱,他,心冷若水。

  這隻龍子……

  愛上他,卻不被他所愛的女人,好悲哀……

  她慶幸自己的好運,不用去嘗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用去愛他,卻苦無回應,甚至,讓他視如土芥。

  愛,也被愛,大大滿足了。

  不遠的長柱後,悲哀的女子藏在那兒,垂著成串淚珠,靜默哭泣。

  早該心知肚明的事,是她,還自欺欺人,以為勤守他身後,總有一日,能盼到他的回眸眷顧……

  他的眸裡,已經填滿了人,毫無她容身之處。

  她未曾見過,他對著誰,笑得如此寵溺、縱容。

  原來,他並不需要一個與他琴瑟和鳴的女子,他要的,是珠芽這種,懂他、憐他,讓他展露真誠笑顏的女孩。

  愛情,時而作弄人,她為囚牛心傷,而她身後,也躲了個男人,愛慕她多年,不捨見她苦苦追逐,勸過她、罵過她、被她不領情地趕走,痴心如他,同樣忽略了,他背影不遠處,還有個傻丫頭守候著。

  我愛你,你愛她,她愛他……

  有時的遺憾,不正源自於此?

  她被傷,也傷人,殘酷的公平。

  興許,傷心之人,該要吆喝相約,同桌去喝杯酒沫,互舔傷口……

  不想凌遲自己,去看他人恩愛,知音默默離開現場。

  耳邊,那帶有瑕疵的篌音——大龍子所奏,自是完美無瑕,珠芽亂亂地撥、隨興地撩,才是最大敗筆——伴隨嬌嬌的笑嗔,埋怨著「琴弦真不配合」,以及囚牛若有似無的輕哧,還有佯裝不出氣勢的教導,原來,也能如此好聽……

  「大哥太猛了,談笑風生、談情……彈琴說愛,可是,他現在應該很痛吧?」

  知音走了,看戲之人還是相當多。

  嗑海瓜子的一桌龍子,視野正好,不用踮腳或仰長脖子,就能將眼前那對「玩弄」箜篌的愛侶,瞧個清晰,七龍子有感而發。

  「寶珠一碎,切腸劃肚的痛,原原本本轉移到大哥身上,雖不在體內,也會在背上、胸口,不痛才有鬼。」睚眥涼道。

  言靈轉傷一事,狻猊毫不相瞞,當成趣事一樣,閒閒磕牙時,告知眾兄弟,換來大夥對大哥的一陣奚落——傷,能替代轉移的東西太多了,偏跟自己過不去,不像他們認識的大哥,聰明理智的那一個。

  「真耐痛,堅持不用法術治癒,放著等它恢復,自找苦吃嘛。」九龍子無法理解,甜不吃,去吃苦?吃飽太撐了?

  重點是,大哥的用心還不讓小蚌知道,教她天真以為,珠子裂開所帶來的痛,變得微乎其微,是她與寶珠的交情好,呿。

  「這叫患難與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狻猊輕輕微笑。

  「寶珠在小豬牙體內,是第三次裂開了吧?她行是不行呀?!」四龍子心直口快,嗓大,臉上神情也豐富:「不會到最後,空歡喜一場,白樂了吧?」

  「最好是能行。」睚眥扳折十指,手癢難耐,喀滋聲清脆響亮:「我想跟擁有寶珠的大哥,好好打一場!」

  大哥禁「欲」太久——獸的本欲。打,不能出全力,策動真元時,又不能衝過頭,怕失控、怕發狂、怕抑制不住脾氣,誰知道大哥暗藏了幾成功力呀?

  前任的「戰龍」,真教人熱血沸騰,無比期待呀!

  四龍子嗤嗤一笑,食指戳向睚眥臂上,一團團的糾結肌理。

  「上回大哥發狂時,你應該馬上跳出去跟他打。」保證大哥不會同睚眥客氣,要多認真,就有多認真,不見血,絕不收手。

  「你以為我不想嗎?錯失良機……」手腳太慢,父王搶先一步,幫大哥重新下封印了。

  比起重拾寶珠的大哥,當然是沒有寶珠、又變為狂暴的大哥,較量起來才更有樂趣,但那時就不叫「比試」,而是「玩命」。

  「還是別有那種機會。」六龍子負屭少言,難得開口:「現在這般風平浪靜,多好。」

  「是呀,無風無雨、無憂無慮,有清靈篌音聽、有鮮美海瓜子嗑,身旁有美麗愛妻相伴,我也不想碰到麻煩事,例如,對戰喪失理智、殺意萌起的發狂大哥這類……我棄權。」狻猊率先發言,支持負屭說法。

  寧可閒來無事,捉兩隻海蝦,看它們互鬥,也不要勞心勞力又勞身呀……

  過慣了好日子,絲毫不懷念吃苦生活。

  吁幾管清芳煙火,才是享受。

  只要修好寶珠,天下就更太平了。

  兄弟之間,嬉鬧歸嬉鬧,心裡仍期盼,那一天,早些到來。

  大哥寶珠修復完成,由珠芽體內重生之日。

  ※ ※ ※

  寶珠重生的那一天,還沒到來,整整一年過去,率先來到的,是某人心目中的「那一天」。

  話說,囚牛之名,拜某隻妖獸之賜,令龍主突發奇想,特此紀念——

  囚禁夔牛。

  雖未曾親眼見過妖獸夔牛,「它」,卻是囚牛懂事以來,最渴望……狠揍幾拳的傢伙!

  自小到大,兄弟無數回的調侃取笑。

  容姿秀美、嫻雅溫婉的母后,歉然撫著他的髮,微泣哽咽:「母后阻止不了你父王,母后對不起你……」

  以及,嫉妒他越出落越俊俏,成為城裡姑娘們票選「美男子」名單榜首,而惡意與他擦肩之時,聲音洪亮,佯裝熱絡,諷笑地喊他「阿牛」的同族表親……

  諸事累積成恨。

  囚牛對夔牛的恨,是一個男嬰長成男人,如此漫長光陰中,所受到的點滴怨念,聚集而成。

  雖無深仇,卻有大恨。

  恨夔牛,為何要叫夔牛?

  恨夔牛,太早被囚禁於深海暗牢,讓他無法進入,無法找它洩憤。

  若有朝一日,夔牛站在他面前,蠻獰咧嘴,咆哮著粗言和濃喘,不知死活地吼些廢言,他囚牛,定要把夔牛揍得連它自己都認不出來!

  如此多年過去,曾有的施暴假想,早已淡去。

  再加上遺失寶珠後,所有仇恨悲喜,必須收斂,心清如水、情靜如山,對夔牛的種種遷怒、報復,也僅能默默藏起,壓抑到心中深處。

  難以預料,囚牛暗忖的「有朝一日」,在他以為永不來臨之際,竟又……

  「都給本大爺滾出來!」

  吼——

  一聲聲的獸狺,威力震盪,挾帶翻江倒海的猛勁,數裡內,小魚小蝦們,盡數被餘威震暈,沉浮於海水之間。

  「膽敢把大爺關進那種鬼地方,本大爺出來,第一個找你們磨爪子!」

  夔牛,該禁錮在深海暗牢的妖獸,此刻,大剌剌、惡狠狠,佇立龍骸城門口,狂吠、叫囂。

  無人知曉,它何時逃出暗牢?又是如何逃出?它在眾人眼前,囂狂站定,已是不爭的事實。

  「那隻,就是以前困擾父王很久的鬧事妖獸?」九龍子嘴裡含著糖球——當然又是驚蟄送來的小玩意兒。硬糖裡包裹辣酒,滋味甜又醇嗆,他很喜歡——右腮鼓脹起來,說起話來些些含糊,像娃童學語。

  「……跟想像中,有落差。」九龍子用食指和拇指,在眼前拉出一小段距離,丈量著父王口中,「桀驁不馴、凶猛過人,費了好番功夫,才成功擒獲」的妖獸夔牛,身長大小。

  怎麼量,都有點小不隆咚的……

  呀,不能以貌取人,不是所有妖獸都巨大無比,或許,夔牛正屬例外?

  九條龍子雖未到齊,排排站開,缺三僅六,氣勢倒分毫未減。

  九龍子風風涼涼,很有閒聊興致,但另外五人完全沒有這等好心情。

  對,如果夔牛爪子裡,沒捏著他們家「那口子」的話,他們也很想對「妖獸夔牛」,好好評頭論足一番!

  「它手裡那幾個娃兒,恰恰好能煮鍋湯耶,有蔘、有棗、有紅棗、有鮮蚌……」五嫂算是湯後甜點好了。

  幾對龍眸,全瞪向九龍子。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聽說,當年父王處理它,處理了非常非——常之久。」睚眥露出獠牙,看見自己蔘娃淪陷獸爪間,很不爽的厲芒占滿眸心。

  「……」負屭手中雙劍,凜冽鋒芒,不遑多讓。

  「我倒想看看,這隻妖獸,是有多厲害。」四龍子一反常態,沒大吼、沒大叫,反倒嗓音放得綿柔——非常不擅長、非常教人不舒服的「綿柔」!

  熊,學著貓叫。大概是這樣的比擬。

  狻猊倒鎮靜許多,遠遠看見愛妻唇邊含笑,明白她未被粗魯野獸給嚇壞了,心安不少。

  怨恨了一輩子的「仇人」,近在眼前,囚牛竟沒多瞧他半眼,不若兒時發下豪語,見夔牛一次,就扁它一次。

  他只看著珠芽。

  她受了些驚嚇,雙腮泛白,臉上又是困擾、又是忐忑。

  幾個丫頭好端端結伴去玩,賞數年難得一見,瑩光舞滿千年珊瑚樹,火樹銀花般的奇景……

  賞到淪為人質,始料未及。

  「是還要讓本大爺等多久?!全成了縮頭烏龜嗎?!」

  夔牛又開始嘶吼、咆叫,吵嚷嘈雜,很刺耳。

  「誰要先上?」龍子們討論起這個問題,沒人將夔牛的吠聲當真。

  「再不出來,我、我、我--」恫嚇些什麼,一時沒想到,夔牛停頓下來,渾濁大眼骨碌碌直轉,尋找能拿來威脅人的籌碼……

  呀,找到了!

  「我就吞了這個女人!」夔牛拎起掌中最軟嫩、最方便入嘴的一隻,舉高,擺在血盆大口上方,假裝要鬆手,讓她掉入嘴中。

  「給我住嘴!」棉柔的嗓,轉瞬之間,恢復成巨吼,身影比聲音更快,以光之疾速度奔去,一拳就往夔牛臉上揮!

  夔牛慘叫,臉歪嘴斜,全然措手不及,被揮飛半裡遠,原地留下獸牙幾顆,鮮血淋淋。

  「四哥,你把它越打越遠啦,他手上的人質,半隻也沒救回來呀。」九龍子搖搖頭。

  想也知道,四哥出拳時,絕對沒想過人質該先順手搶走。

  「呀,忘了……」四龍子這才被點醒。剛看見它要吞那顆小紅棗,一時火大,拳就揮出去了

  靜默片刻,海沙漫天的地方,獸吼聲又響起,斷了牙,有些漏風:

  「可惡!竟敢打我?!」

  「你、你、你不要過來!我雖然很補,但哇呀呀呀--」是蔘娃的凄厲叫聲,尾音霎時慘遭吞噬。

  「吃掉……」紅棗沒了聲音。

  「哎呀。」淡淡兩字,屬延維所有。

  「啊。」魚姬的低呻,也消失了。

  當彌漫的沙霧漸漸散去,一嘴是血的夔牛,聳立在那兒,雙爪亂舞,掌中,已無幾個娃兒身影。

  眾龍子怔在原地,夔牛的謾罵聲,誰也沒心神去聽,只瞪著它唇角留有鮮血,刺目的紅,一小片的翠綠蔘葉,黏著,搖搖欲掉。

  五條龍子,同時暴揍!

  猙獰的逆鱗,金的、銀的、紫的、紅的、青藍色澤的,勃然豎挺於五人臉上。

  被徹底激怒的龍喪失理智,龍吼比夔牛方才的叫囂聲,更恐怖響亮,震出一波波嘯浪。

  不待夔牛反應過來,五人五道光,已經殺到眼前!

  「哦,喔,呃,額,唉……好痛的樣子。」九龍子沒有插手餘地,五個哥哥出場就夠夔牛受了,一拳接一拳,二哥打完四哥打,四哥打完五哥打。

  一副要把夔牛的肝肺脾胃腎全給打出來,那麼狠,那麼手下不留情,他都忍不住幫夔牛唉唉叫痛。

  又瞄瞄面前慘況一眼,九龍子雙臂交疊,有感而發,徑自說著,又徑自點頭如搗蒜,悟出了人生大道理:

  「愛上女人的下場,如果是這樣……我還是抱著我的美食相親相愛就好……」舌尖撥弄嘴裡酒糖,九龍子一臉認真貌。

  「還不給我吐出來!」四龍子發起狠,雙眼充血,一身紅鱗,及似浴火狂龍,倒映眸裡的火光,染得他更形凶殘。

  「剖了它,豈不更快!」負屭狠話說來,如在討論海水澄淨與否,那般理所當然。

  「--你你你你們到底要--要我吐什麼?!」咳咳咳咳嘔……從開扁以來,每只凶神惡煞都逼他吐,又不明說,要吐的是啥鬼。

  血嗎?!它吐得血,還不夠多嗎?嘔嘔嘔……

  「把你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睚眥咬牙說道,又是連續十拳,打在夔牛厚肚上。

  「別打……別打……吐掉了——剛剛混在血和膽汁裡,全都一起吐出來啦!」夔牛飆淚,突然好懷念深海暗牢,那裡寧靜祥和、那裡無人打擾、那裡沒有惡鬼呀嗚嗚嗚──

  「還嘴硬?!」

  「我哪敢……真的……都吐了……我來之前,吃的五十顆海草團團……都被你們……嘔……打得吐光光了——」

  「你這傢伙——」睚眥硬拳高舉,眼看又要揮下,更快的,一道疾影,由身後竄來,刷過睚眥的脖側,狠直地落向夔牛咽喉。

  是囚牛的手。

  滿布金色龍鱗,半人半龍爪的手,鉗扣夔牛的喉頭,阻斷它的狡辯。

  始終靜默的囚牛,不發一語,金眸輕輕瞇成細細的縫,尖利龍爪一收緊,夔牛的臉色漲得青紅,另一隻爪子,伸出彎鉤的食指,尖端刺激夔牛的肚間,撫弄琴弦一樣的指法,輕攏慢捻,抹復挑……

  層層血肉,被撕裂開來。

  慘叫聲不絕於耳,滑過囚牛耳際時,變成虛無、縹緲,他聽不見,只急欲翻找,翻找遭吞食下肚的珠芽。

  在哪裡?珠芽,剛剛還在眼前,還怕著、還一臉蒼白、還雙唇顫抖,珠芽……

  找不到……

  在哪裡?!

  為什麼找不到?!珠芽——

  繼續扯破阻擋他尋找的血肉,滿手腥膩,掏探得更深。

  這幅摸樣的囚牛,靜的很嚇人。

  他沒有扯喉亂叫、沒有揮拳痛毆、沒有獸獰狂暴。

  他只是在找珠芽,專心、認真、心無旁篤,在找她。

  極似要由泥地深處,掘出珍稀寶藏般堅持尋覓,不發一語。

  他眼前的血肉之軀,會叫痛、會求饒。會抽顫,他竟無覺無感,一拉扯,就是大片膚肉被掀開;一挖探,就是掘出一掌內臟……

  這裡找不到,那麼,在那裡嗎?

  染滿紅綢的食指往上移動,是夔牛的胸口——

  刺入,劃開,撥找。

  夔牛連痛叫都做不到,幾乎昏厥過去。

  血肉橫飛,狀況凄慘,正在左側上演,而另一旁的海沙間,冒出了氣沫,一串一串,像極致巧的珍珠,沫體態小,輕易被人忽視掉,所有龍子全盯著囚牛瞧,看到發怔。

  咕嚕嚕嚕嚕……

  越來越多,越來越快,海沙陷下去,又往兩旁推開。

  一顆蚌,破土而出,蚌殼一開,連吐出一堆東西。

  「悶死我了——」蔘形小娃包在泡沫內,大口大口喘息,貪婪呼吸。

  「好黑暗好可怕——」

  「呼,把我頭髮都弄亂了,黏糊糊的。」延維撥弄長髮,顧著容貌好看。幸好及時將大家身形變小,否則,哪能擠進小蚌殼裡呀?夾都被夾扁了。

  「出來了……」重見光明的喜悅,淡淡地漾在魚姬姣好容顏間。

  「嘔嘔嘔……」一次吞下太多「異物」,被不舒服的作嘔感折騰,自然便是危急之中,把姊妹們吞進殼裡,安全護衛著,又潛進沙裡躲藏的珠芽。

  蚌的求生本能,迅速俐落,救了大家一命,在夔牛暴怒想殺她們洩憤時,逃過一劫。

  「你們怎麼在那裡?」四龍子紅鱗收放自如,眨眼瞬間,鱗消火散,半絲躁怒也不剩。

  「不然我們該在哪裡?」蔘娃撥順蔘鬢,反問。

  「在——」他想指向夔牛,又覺那邊影象太血腥,娃兒不宜。

  「無事?」負屭趕至魚姬身邊,將她左右翻轉,審視她是否有傷。

  「珠芽及時救了我們。」她淺淺微笑,安撫看來有絲驚慌的男人。

  「糟糕,錯打無辜了……」睚眥把蔘娃抱進懷裡,咕噥了這麼一句。

  何止錯打?

  他家大哥都把人家的內臟,看個徹底、掏個精光。

  「小豬牙,快去阻止大哥!」九龍子揚聲,提醒珠芽。除她之外,現在誰靠近大哥,下場都會和夔牛一樣。

  先不提她體內的如意寶珠,正是安撫大哥逆鱗的聖物,光她這顆小蚌站出來,分量就是不同,他大哥對她,既寵又愛,到了耳殘的地步──對音律要求甚嚴的大哥,竟能容忍與她日日共奏,兄弟們對此議論紛紛,得出最終結論——

  珠芽加上寶珠,所向無敵!

  「咦?」珠芽反應過來,急急尋找囚牛身影,他總是能立刻吸引她的目光,無論他身邊站了多少條龍子,第一個進入她瞳心的人,絕對是他。

  囚牛背對她,擋去大半血肉模糊,她沒弄懂狀況,不清楚囚牛對夔牛做出何等殘酷之舉,只是出於本能,粉唇軟蠕,輕輕喊他。

  「囚牛。」

  不重,輕軟,綿糖一般的兩個字,不敵夔牛慘叫響亮,卻成為唯一進入囚牛耳內的聲音……

  正埋首於撥肉分筋、挖尋她蹤影的囚牛,血肉間翻找的動作,停下。

  面容冰冷寒峻、鱗比綺錯的男人,慢慢回眸。

  一見她,微笑,就這麼綻開了。

  方才,教人膽戰的冷漠獰顏,輕易地化去了冰霜。

  只因,她安然無恙的一聲輕喚。

  「找到了。」他嗓輕眸柔,金鱗漸消,沒入玉凝膚下,伸手過來,牽著她的,握入掌心。

  所有怒焰,煙消雲散,不留痕跡。

  「你在這裡。」

  她也牢牢回握他:「嗯,我在這裡。」

  銳利的龍爪、龍鱗,為了不傷她,全數斂回體內。

  在血脈間奔騰的殺意,也隨她一句話,盡數崩潰。

  九龍子吁口氣,慶幸大哥又變回原樣。

  「小豬牙現在就像是大哥的寶珠,只有她能摸順大哥的逆鱗。」效果真好,才喊了大哥的名,竟能讓已臻失控的大哥,立刻恢復理智。

  說實話,剛才剖挖夔牛,面不改色,甚至連眉心都沒蹙一下的大哥……教人汗毛直立,真怕他挖完夔牛,挖不到珠芽,改由幾個兄弟身上挖。

  思及此,九龍子抖了個顫,真恐怖的假想。

  「因為她身體裡,確確實實包著大哥的寶珠呀。」名副其實嘛。四龍子附和。應該是如意寶珠的效力,才如此迅速按耐下大哥的逆鱗……

  「寶珠?是這個嗎?」延維手裡躺著一顆黃澄金亮的東西,那東西的光芒,灼灼逼人,璀璨如日。「我藏在小蚌殼裡,瞧見它漂亮好看,順手拿出來了。」

  眾人被那芒峰給扎了眼,紛紛瞇眸細看。

  這一看,個個驚呼。

  「大哥的寶珠?!——」

  「壞小乖,你怎麼擅自取出來了……快還給珠芽。」

  狻猊以煙管輕推延維的手,把她握珠的手,推向珠芽方向去。

  怎好搶走珠芽手捧寶珠呈給大哥,兩人掌間疊著寶珠,彼此感動、無比欣喜,相互凝覷的恩愛機會呢?

  壞人甜蜜時光,造孽吶。

  「我以為是真珠嘛。」延維是見過狻猊的寶珠,和手上這顆不太像嘛,大小、尺寸和色澤,都略有不同。「喏,小蚌,給你。」

  重量紮實的澄金寶珠,落回珠芽手心。

  她雙掌鞠著,克制微微發顫,小心翼翼,不敢大口呼吸,怕它散了、碎了。

  「寶珠……我不知道算修好了沒?我一直不敢吐出來,擔心它又壞掉了……」珠芽喃道,定定望向寶珠。

  距離上一回的微裂,已快滿一年,好現象,但誰也不敢保證,今日無事,明天後天,它就不會裂?

  她不敢輕忽,謹慎補著它,不許自己莽莽撞撞、毛毛躁躁,怕又弄傷了寶珠,尤其……

  她在無意之間,從蔘娃口中,聽見囚牛央托狻猊,以言靈轉移傷口一事。

  原來,一直是他分擔了她的傷,全數承受,不是因為她與寶珠交好,或是寶珠賞她面子……

  他隻字不提,靜靜忍下傷痛,在她面前,笑的儒逸好看、笑的雲淡風輕,害她……越來越怕寶珠再裂,不捨他受傷、不捨他痛、不捨他掩藏得太好……

  她願意用一切去換,換他寶珠的安然修復,換它不再裂散。

  現在就取出它……妥當嗎?

  還是應該再將它塞回體內,慢慢裹潤它,以珠液一層一層繼續強化?

  「原來……到剛剛為止,寶珠不在你身上。」囚牛聲若清風,吹拂著熱暖,掬珠的柔夷,覆進他雙掌之間。

  她沒有寶珠,仍能撫慰他……

  囚牛低低笑著,偎靠在她頸間,明白了這件事兒。

  她手上的寶珠,光潤平滑,看不見半條傷痕,當他攬她入懷,寶珠觸碰到他,徑自地有他胸口沉入。

  「它回去了……」珠芽瞪眸,看它漸漸消失。

  它回到囚牛體內……

  這代表,它完全復原了嗎?急於回歸囚牛身邊?

  「囚牛,它回去了……」欣喜小臉高高仰著,眼中開心的淚,朦朧成一片燦海,「還會痛嗎?……」

  「不會。」那是他的寶珠,他的半身,怎可能會痛?

  當寶珠完全消失蹤影,他臉龐不見半絲不適,淡淡噙笑,她抱著他,開心尖叫,彷彿她才是失去寶珠,又再度重獲的哪一方。

  回到懷裡的,豈止寶珠而已?

  另一顆珍貴無比的「珠」,正為他的失而復得,哭成淚人兒,嘴裡反覆說著「太好了……太好了……」,將他的心,喊酥了、喚滿了。

  寶珠在他體內,她,在他懷裡,將他填個充實。

  「夔牛逃出來了?!據報夔牛它從深海……」消息不靈通的龍主,匆匆趕來,焦頭爛額的神色、急迫不安的口吻,足見他多震驚於這項大事!

  但——

  一到現場,妖獸翻天覆地的大鬧,沒有;兒子們與夔牛的緊張對持,沒有;打到難分軒輊、日月無光的刀光劍影,更是沒有中的沒有……

  有的,僅是夔牛抱著破肚,朝他撲跪磕首,涕淚縱橫,凄慘可憐:

  「對不起——求你把我關回深海暗牢,我想回去,我永遠都不再出來,我再也不敢偷挖地洞,我一進去,立刻自己填了那個洞!求求你……」外頭的世界,怎麼變得這麼恐怖?!它還是回牢裡去,陪牢內的小魚蝦們,一塊安逸度日好了……

  是什麼情況啊?龍主一頭霧水。

  夔牛的摸樣,真慘……

  再看看自己的兒子們,氣定神閒,彈彈衣袖,洗洗手掌,一幅剛打完人,嫌棄對方血髒的不屑,他豁然開朗。

  龍主拍拍夔牛的肩:「好,我派人把你關回暗牢,傷口順便治治,你委屈了……」

  他懂它的心情,他真的懂。

  當年擒捕夔牛的高難度,是他自己修為不夠精良,但對上他的兒子們……也難怪夔牛哭著想回去、

  去蹲深海暗牢,確實比起面對他的兒子們,輕鬆許多。

  ※ ※ ※

  妖獸夔牛逃獄一事,匆匆發生、匆匆落幕,沒在龍骸城裡激起多大緊張效應。

  英雄不提當年勇,妖獸不說往日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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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白些說——

  大海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過去多大尾,鬧事鬧得多風光,不代表現在還有那種囂張本事,這一代的龍子,跟以前溫馴掛帥的父執輩,大不相同了。

  這道理,夔牛體悟最最深刻。

  「我竟為了那種貨色,得名如此,真是難以置信。」

  埋怨,來自於囚牛,淡淡的不屑,鑲在俊美臉龐,就連唇角請撇,都是好看的。

  囚牛囚牛,囚禁夔牛,當年大張旗鼓,以茲紀念,結果,夔牛弱不禁風,不耐打、不中看,更不中用。

  到底,有何值得紀念之處?

  若夔牛強悍無比,將幾隻龍子打倒在地,或許,他的氣憤還不會如此強烈……

  心裡真是難以平衡。

  紀念一隻比他弱小的獸,任憑是誰也開心不起來。

  龍子的高傲自尊,一敗塗地。

  「我喜歡你的名字呀。」珠芽仍是保持著她的怪異論點,對他的名字讚不絕口,其實,私心大過一切,只要關於囚牛,沒有哪兒不好,從頭到腳,她都能說出一套讚美方法。

  她眼前八成蒙上一層薄紗,玫瑰色的,才會看著囚牛時,全布滿粉嫩夢幻的美。

  「又是因為我是『牛』,你是『豬』,豬牛一家親?」

  她先點頭,又搖頭:「因為我喜歡念你的名字,喜歡念到它時,你就會抬起頭,看我,囚牛。」

  瞧,是不是?無論他目光落向哪方,她一喊,他定會如同此時,濃睫飛揚,漂亮澄澈的眸,瞅瞅覷她。

  瞳心裡,只映著她一個人。

  「真的是歪理一堆……」這種理由,說服力近乎於零,可她笑容太甜、太燦,讓人不想反駁。

  囚牛就囚牛吧,從她嘴裡喊來,也是可愛的。

  又過了幾天,才說著「豬牛一家親」的小蚌娃,整個大翻盤!

  「我不要當豬我不要當豬我不要當豬……」她哭著、鬧著,鼻頭紅通通,委屈得天崩地裂。

  「怎麼了?」好端端的,計較起「珠芽」非「豬牙」?

  她在囚牛身上抹淚,抽噎噎的。

  「早上九龍子扛來一整隻的烤乳豬,說是驚蟄送他的,還熱呼呼……」

  「然後?」

  「我看到豬的摸樣了……」嘴唇抖兩下,豆大淚水再度傾眶而出:「好醜……我才不像它……我不是豬牙啦……」

  原來,以前不懂得生氣,是不識豬樣,才會開心接受,如今親眼一見,驚覺自己與豬兒,歸類在同一國內,心裡不舒坦就是了。

  「烤乳豬好吃嗎?」他淺笑問她。

  「好吃……」這點倒是說不了謊。她那時垂淚哭著,還是和九龍子及蔘娃他們,分食了它,皮酥肉嫩,香的連舌頭都快嚥下。

  「好吃就好,珠芽豬牙,有何干係呢?」他抵在她唇上,一下一下,淺啄,輕若雨絲,一語雙關。

  她說的好吃,是豬。

  他說的好吃,是她。

  「以後,誰再叫我豬牙,我就要跟他生氣翻臉……」

  「珠芽——」

  「你怎麼也叫我豬牙啦?!」瞬間,淚雨又滂沱。

  那四個字,橫豎念起來一模一樣,他是能怎麼喊?!

  衝著她,喊別人的名,她就會開心了嗎?!

  任性的小蚌娃。

  現在,可懂他對夔牛的怨了吧?

  「你就自己把烤乳豬吃掉?」要讓她忘記哭泣,最好的辦法,便是轉移她的注意力。

  「沒。我留了一大塊給你。」心中雖為豬模樣所震攝,但嘗過的美味,又是海底世界難得的佳餚,沒忘掉要他同享。

  不意外她的答案,獨吞好東西這等壞事,她不會做。

  她有的,永遠算他一份。

  有難搶著同當;有福,一定共享。

  因為,她心裡,慢慢有他。

  珠芽拿出裹在海蒲葉裡的肉,遞上。

  烤過的豬肉,香嫩迷人,她拈在指間,討著要餵食他,他沒拒絕,噙笑的唇乖乖打開,滿足她的野望,任由她餵。

  張嘴,咬肉片,輕嚼,動作慢條斯理,細細品味肉香。

  嚥下,喉結滾動,有人的起伏,伸舌,吮去唇邊剩餘肉汁。

  黑眸閃著燦光,若有似光,故意覷來,淡淡一瞥,又轉開,仿似池底滑溜的魚,撩戲心湖,激出漣漪。

  有人瞧了,雙眼發直,跟隨他舌尖移動,嫉妒地看肉汁捲入口中,滑下咽喉……

  接下來,再餵進他嘴裡的,可不是香烤嫩豬了……

  而是糖蜜般甜孜孜,絲滑順口的她。

  這一天的午後,海水湛藍,澄淨了頭頂整片蒼穹。

  蒼穹底下,兩條身影,偶爾吃著肉、偶爾纏著吻、偶爾,笑笑鬧鬧,偎在一塊的蜜意,好甜、好甜……

終章

  「如意寶珠……真的完全修補好了嗎?」

  這個問題,至今,仍深深地,困擾著龍主。

  「小蚌補它的時間不算長,萬一,珠液上得太薄、包的不夠紮實,寶珠還是很有可能散掉呀……」

  他原先的預計,說不準要耗上八年十年,甚至八十年、一百年哩……

  私下偷問過珠芽,對此事憂心忡忡的人,何止是他?

  珠芽也覺得,該要多留個幾年,她自告奮勇想幫忙,可是囚牛取回寶珠,怎可能再拿出來?

  「老大看起來是挺好的,沒啥異狀,沒聽說他殺戾發作,是我太多心、太緊張兮兮了嗎?」龍主撫摸龍鬚,佇立高樓窗台,俯瞰龍骸城全景。

  絕佳景致,視野遼闊,本該心曠神怡,洗脫纏心俗事,可總有抹灰灰的陰霾,梗在那兒。

  自個兒一股腦地想,想破了頭,也想不出答案,乾脆喚來囚牛,問個仔細痛快,順道探探他的意願--關於寶珠二度補強的意願。

  「父王擔心寶珠再傷?」

  囚牛聽罷龍主語意,劍眉微挑。

  「嗯,因為時間有些短促……」龍主不拐彎,直道。

  「足夠了。」囚牛淡答。

  他還嫌太長。

  延維擅自取出寶珠之前,他不知哄誘過珠芽多少回,要她早點將寶珠吐出來。

  體內擺著顆珠子,即便無稜無角,也不可能完全舒坦。

  她嘴上說「沒事沒事我沒事」、「習慣就好了」,卻有無數次,仍是被他瞧見,她不適的神情,藏在笑容背後。

  她平時單純好拐,用眼神、用笑顏、用聲音,皆能成功,偏偏攸關寶珠之事,她比誰都坳、比誰都難以說服。

  「再多擺個十年才妥當……既然要做,當然還是一勞永逸的好——」

  沁冷的目光,凜冽瞟來,龍主不得不封口,後頭那句「你再把寶珠拿出來,給小蚌補補吧」,只能嚥回去。

  「她做到這樣,已經太足夠了。」囚牛依舊嗓輕聲脆,不疾不徐。

  「也是啦,辛苦她了……要是沒有她,現在我還瞞著你,不敢讓你知道,寶珠碎掉的事實。」龍主心裡對珠芽,很是感激,所以先前拼了命幫她進補,任何有益身體的良藥,都勤勞餵她,就是存了些私心,冀盼她強壯些,能補好寶珠之外,又不喪失性命。

  那小蚌娃,不是悲情掛的,卻令人打從心裡,想憐想疼。

  龍主稍頓,又道:「正因她做到了這樣,你更不該讓她的努力白費,小蚌她也很擔心,你的寶珠會不夠堅硬,要使她安心,由她繼續幫你——」

  「我不會再讓她修補寶珠,若寶珠如此不濟事,碎了便碎吧。」囚牛不在意,神情平靜,不似玩笑。

  「傻兒子!胡說什麼?!寶珠對龍族而言,是何等重要之物,碎了的下場,你知我知——」龍主急吼出來。

  「我很清楚。」

  「清楚的話,還說啥蠢——」

  囚牛截斷龍主之言,淡淡揚睫,眸光堅毅:

  「我更清楚,失去珠芽,我的下場是什麼。」

  寶珠珍稀,絕無僅有,他失去過它,慢慢地,任戾息侵襲,終將步入癲狂絕境。

  但失去珠芽,不用等待光陰折磨,他立刻會被絕望,吞噬。

  夔牛逃獄大鬧,那回,他以為珠芽被夔牛吃下,心思瞬亂、恨意突生,腦海間,聽不見任何聲音,誰求他、誰阻他,他全然無覺。

  事後,有兄弟口中,才知道自己對夔牛所做的行徑,何其殘忍。

  光誤認她死去,他便如此,若成真,豈不是瘋得更狂、瘋的更徹底?

  「又不是要拿小蚌娃的命去搏!」龍主直跳腳,兒子腦筋是鑲了鋼嗎?這麼死硬?!他試圖勸說:「只是把珠子繼續補強,它在她體內,不也一整年安安分分,沒迸沒裂,若無意外,她會很安全——」

  「我不賭這種『意外』。」他不拿她去賭,絕不。

  一次的驚心動魄,就夠了。

  一次的補珠過程,試試擔憂她的性命,日日怕極她會離他而去,就夠了。

  「我寧願去賭,寶珠回到我手上,會不會再碎、何時再碎,也決不去賭珠芽的生命安危,」這一點,囚牛撼不可動,永不退讓。

  「你--」龍主張嘴欲言,見囚牛神情雖淡,卻如此毅然,根本不聽人勸,龍主只能嘆口氣:「全看運氣,祈禱寶珠別裂開就是了……」

  「我是做此打算,沒錯。」囚牛輕笑,坦承。

  龍主好像無奈抹臉,露出沮喪,但這個衝動,被他忍住。

  他的兒子們,怎麼全是這德行?

  對聖物寶珠不夠尊重。不夠愛惜,囚牛如此,連寶珠裂了條小縫的老五,亦是如此。

  老五還邊抽香火,邊這麼涼哉說呢:

  「請珠芽大嫂順便提我修補?不好不好,將我的寶珠,放進另隻雌性體內,我愛妻會吃醋,我怕沒床能睡、沒香軀可抱,珠子……就讓它這樣吧,反正,只是小裂嘛,無礙。」

  唉,只有他當爹的人,替他們急,他們倒好,一個一個,無事人那般。

  「父王,尚有另一個原因,是我必須強烈反對珠芽補珠的理由。」

  「嗯?還有?」不就是心疼、不捨,和愛嗎?

  「她現在,孕著一樣更重要的東西。」

  蚌,除了孕珠,還能孕啥?

  靜默,深思,腦中轉過好幾個字詞--沙子?石塊?雜物?碎骨沫?……全是蚌類常孕裹成真珠的東西嘛。

  除此之外,肚子裡還能塞什麼——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你你你你……該不會是說孩孩孩孩孩孩孩——」龍主結結巴巴,話也說不清楚,重複再三的「孩」字,像是口氣提不上來的抽息。

  囚牛露出高深的微笑,容姿俊俏,更顯嬌美。

  他既不言明,也不點破,任由龍主去想,起身行禮,退出了房。

  身後,爆出龍主的嚷嚷,驚喜交加,龍吼震天,再度響遍龍骸城:

  「快給我準備補品補湯補藥!從現在起,派條雙鬢鯊給小蚌,不許讓她雙腳沾地,亂走亂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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