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六年前
這不知道是他第幾次搬家,從爸媽離婚開始,他和媽媽就像無殼蝸牛一樣,不停的找尋新家,他也不停的轉學,沒辦法交到固定的朋友。這一次媽媽向他保證,要在這個小鎮定居,他是沒什麼意見啦,只不過媽媽的姊妹似乎多了點,一時之間他多了好幾位乾媽。
衛煙波坐在鞦韆上,看著不遠處人聲鼎沸的烤肉聚會,這個社區每半年就會舉行一次活動,藉以互相聯繫,增進感情。
「呸呸呸!青椒這麼難吃……」樹叢裡傳來小小的聲音,衛煙波好奇的盯著看。
「偷偷丟掉好了,反正不會有人看見。」小女孩站了起來,東張西望。
她穿戴整齊,但衣服上沾著些許烤肉醬,頭髮編成兩條長長的辮子,長相並不特別出色,雙頰肉肉的,黑白分明的眼十分引人注目。
「啊!」她看見了衛煙波,驚訝的大叫:「你幹嘛躲在那裡?」
「……」衛煙波盯著她,懷疑她顛倒是非。
「你是誰啊?我怎麼沒有看過你……我叫花以燦。」不等他回答,花以燦手裡拿著一串青椒走了過去,自顧自的自我介紹。
「花是花朵的花,以是已經的已……嗯,不對!是以前的以,燦是燦爛的燦,不過這個字很難寫,你可能不會寫。」她眨眨眼,對他露齒一笑。「換你了!」
「……」衛煙波有些反應不過來。
「嗯?你怎麼不說話?」花以燦靠近他的臉龐,帶著好奇的目光,隨即驚訝的瞪大眼。「我知道了!你是啞巴!」
「……我不是。」衛煙波小聲的回答。
「咦?你會說話!」她嚇了一跳。
「我不是啞巴!」衛煙波瞪了她一眼。
花以燦嘻嘻一笑,「不是就好!喏,這個給你!」她將青椒挪至他眼前。
衛煙波皺著眉頭,沒有伸出手。
「給你!」她堅定的說著。
衛煙波看著她,遲疑的接下。
「這是我最喜歡的食物喔!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才把青椒讓給你。」花以燦說得理所當然。
衛煙波垂下眼,覺得有點好笑,她明明討厭吃青椒。
「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名字呢!」她一張圓臉又笑咪咪的湊上去。
「衛煙波。」他頓了一下,又說:「衛生的衛,煙火的煙,波浪的波。」
「嗯……這三個字我只會寫波浪的波。」她想了一下,正經的說道。
「……」他想,花以燦的國文應該不是很好。
「衛煙波。」
「嗯?」
「衛煙波。」
「嗯?」
「衛煙波。」
「妳到底要叫幾次!」他抬眼,火了。
然後、然後……
※※※※※※
「衛煙波!」一個小小頭顱探了進來。
正要下筆的衛煙波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放下毛筆。
「沒人告訴妳,我正在練書法嗎?」通常這時候都沒人敢吵他的。
花以燦偏頭想了想,回答道:「有,可是我假裝忘記了。」
衛煙波頹然的聳下肩,「這次是誰讓妳進來的?」
「嗯……你二乾媽,但是她叫我不要說。三乾媽說沒關係,她直接把你的房門鑰匙拿給我了。」花以燦蹦蹦跳跳的滾上他床舖。
衛煙波無奈的轉過身,來個眼不見為淨。自從那天他收了她的青椒之後,花以燦彷彿真的當他是好朋友了,一有空就往他這裡跑。
「衛煙波,我們出去玩好不好?」花以燦坐在床邊晃著她兩條小短腿。
「不好。」他斬釘截鐵的回答。
「為什麼不好?」她有些氣惱。
「因為我要練書法。」
「衛煙波,你好像老人喔!」花以燦扁著嘴。
「不耐煩的話妳可以先回去。」衛煙波微側過臉,故意這麼說。
「不要。」她將枕頭抱在懷裡。
「隨便妳。」他撇撇唇。
「……要很久嗎?」她吶吶的開口問道,有些不安心。
「很久,妳等不了的。」
「我可以!」聽著他輕蔑的口吻,她有些賭氣了。
衛煙波搖搖頭,不想理她,直接練他的書法。
花以燦一開始很有耐心,就坐在床沿東瞄瞄、西瞄瞄,幾分鐘過去,她開始玩弄自己的手腳,擺些奇怪的姿勢,對著衛煙波的背影擺鬼臉,玩累了就躺在床舖上。
怎麼還沒好?她瞄著衛煙波,總覺得已經過了一百年。
怎麼這麼久?她恨恨的在床上滾來滾去。
「受不了就先回去吧。」衛煙波不用回頭也知道她開始不耐煩。
「沒關係。」花以燦盤腿坐起。
不一會兒,她跳下床舖,拿了宣紙和毛筆。
「妳做什麼?」他不明白她的舉動。
「我也要練。」她有模有樣的拿起毛筆。
「妳會?」
「拿毛筆不一定要寫字吧。」她嘻嘻一笑。
衛煙波聞言也不再搭理她,默默的繼續練習今天未完成的部分。他練書法時,一向不喜歡有人在旁邊,奇怪的是,這個嘰嘰喳喳的花以燦在一旁胡鬧,他竟然一點也不介意。
花以燦洋洋灑灑的寫了幾個大字就忍不住哼哼唱唱,見衛煙波絲毫不受她的影響,便開始畫起畫來。
「衛煙波,你最喜歡的事是寫書法嗎?」她已經弄得一雙手全是墨汁。
「……可以這麼說。」衛煙波連頭也沒抬。
「我最喜歡畫畫了。」花以燦的嘴角有著滿足的笑。
「衛煙波,我喜歡吃蘋果,你呢?」她將十指沾滿墨水,利用手印作畫。
「香蕉。」
「我喜歡白色,你呢?」
「黑色。」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答,衛煙波也不嫌煩。
「衛煙波,你爸媽呢?」花以燦隨口問道,其實也是因為有點好奇。她來這裡好幾次了,都沒見過衛煙波的父母親,她家和衛煙波的家只需要兩分鐘的路程。
衛煙波頓了下,淡淡的答道:「離婚了。」
「什麼是離婚?」這名詞常聽見,但就是不太明白確切的涵義。
「不知道,大概是指男生把女生趕走吧。」別人家如何他是不了解,但這是他們家的經驗之談。
衛煙波皺起眉頭,停了筆,沒辦法繼續練寫。
「喔。」花以燦點點頭,雖然還是似懂非懂。
衛煙波突然有些心煩氣躁,開口想趕她離開:「妳先回去好不好?」
花以燦一愣,慢吞吞的問道:「衛煙波,你要逼我離婚嗎?」
「妳、妳胡說八道什麼!」衛煙波一臉錯愕。
「你自己說男生把女生趕走就是離婚的啊!」她扁扁嘴,覺得有些委屈。
「……」真是有理說不清。
「衛煙波,你現在還要跟我離婚嗎?」花以燦吸吸鼻子,一臉正經,黑白分明的眼已經略有水光。
「……我後悔了。」他默默的開口,眨著眼,配合她的思考邏輯。
「對嘛!男生女生要相親相愛啊!」她一副說教的口吻。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他贊同的點點頭,俊臉上沒有表情。
「那我們現在出去玩吧!」花以燦興奮的說著。
「也好。」他想,他也沒什麼寫書法的心情了。
※※※※※※
和花以燦相處了幾個月,衛煙波還是有點搞不懂她腦袋裡想什麼。她活潑開朗,平時就喜歡哼哼唱唱,古靈精怪的,又愛胡亂說話,功課普通、體育普通、長相也普通,老愛纏著他,他倒也不討厭,反而喜歡她喊他名字時的軟腔調,只有她這樣叫他名字,好像他多麼受到重視似的。
「衛煙波。」花以燦拉著書包,轉過身倒著走。
「妳小心跌倒。」他叮嚀。
「衛煙波,今天美術老師稱讚我的畫耶!」她雙眼亮亮,嘴角翹翹。
「我知道。」
「我要把它裱起來,掛在我家大廳。」她得意的說著。
「還是謙虛點好吧。」衛煙波微笑,知道她有繪畫方面的天分,但是那點程度的話要掛大廳,還真是有點好笑。
「那掛你房間!」她笑著說。
「……好啊。」他真是自打嘴巴。
花以燦又轉過身和他並排著走,小手拍打著行道樹,她敲打著樹木,豎起耳朵。「衛煙波,你聽!」
「什麼?」他走了過去。
「啄木鳥抓蟲子的時候是不是也發出這種聲音?」自然課本上有啄木鳥的圖片呢!
「……大概吧。」
花以燦還是一直敲敲打打,露出新奇的笑意。
「妳想當啄木鳥?」他往她的思考路線猜測。
「嗯……不想,牠的嘴巴好尖。」花以燦很認真的思考,然後皺皺鼻子,搖著頭。「而且我變成啄木鳥你就不認得我了。」
「妳是人,不會變鳥。」又胡思亂想什麼了?
「嗯,很難說喔!」她語氣正經,小臉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
衛煙波正想回話,卻被突如其來的聲響打斷。
「喂喂,看看這是誰!」巷口裡竄出兩、三個學生,其中帶頭的露出惡質的微笑。
衛煙波撇開臉佯裝沒瞧見,清秀的眉目之間已經有怒意,這些傢伙有意無意的愛找他麻煩,他拉過花以燦想快步離開。
「這不是我們的轉學生嗎?」那膚色黝黑的男孩子擋住他們的去路,其他人就站在後頭笑著。
「衛煙波……」花以燦瞪著好奇的眼,這些學生都是隔壁班的。
「想去哪?」
「讓開。」衛煙波冷著臉,不想和他們起正面衝突。
「跩什麼?不過是個沒父沒母的小孩!」男孩語氣尖酸刻薄,面帶挑釁。他就愛惹衛煙波,誰教老媽一天到晚稱讚他,他倒要看看衛煙波這傢伙能有多好!
衛煙波垂下眼,這樣的欺負形式他已經司空見慣,每到一個新環境總會遇上一、兩個這樣的人,他早學會心平氣和的面對,但看著花以燦略受驚嚇的表情,他就克制不住的惱怒。
那幾個白目的學生依然嘻嘻哈哈的擋在他們前方,以取笑衛煙波為樂。
「讓開。」他暗自握拳。
「啊?你說什麼?無家可歸!好可憐喔!……呸呸呸呸……」那男孩張嘴大笑,突然吃了滿口的沙。「搞什麼?」他氣得大吼。
「你閉嘴!」花以燦瞪著他,接下來開始扔石頭。
男孩子們嚇得左閃右閃,就怕被擊中,誰也沒料到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子敢對他們發動攻擊。
「算了!下次不要讓我遇到你們!」那帶頭的男孩子也只是想逞逞口舌之快,沒有膽子節外生枝,邊逃邊大喊。
「遇見又怎樣!」花以燦對著他們逃走的方向做了一個大鬼臉。
衛煙波驚愕的瞪大眼,然後又斂起震驚的表情。他一向不和人起正面衝突,反正他自有辦法整得那些人眼歪嘴斜的,這樣正大光明的回應他人的挑釁,他還真的沒做過。
回家的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一直到進了衛煙波的房間,花以燦才放聲大哭。
「衛煙波……」她的眼淚啪答啪答的滑落。
「妳哭成這樣,別人會以為我欺負妳。」他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
「衛煙波,你都不難過嗎?」
「……還好。」他淡淡的說。
「你難過的話,可以哭啊!憋在心裡會得內傷的……」她擤了一個大鼻涕。
「妳都替我哭完了,我哭什麼?」衛煙波拍拍她的頭。
「衛煙波,我的眼睛好痛……」她揉著眼,躺在床上。
衛煙波嘆了口氣,「這麼愛哭……過去點。」他也上了床,側過身,手蓋住她的雙眼。「這樣好點沒?」
「嗯……」花以燦搖搖頭又點點頭。
衛煙波盯著她,難掩心中複雜的情緒,這樣的感動很陌生,他從沒碰過。一直以來他都是不以為意的,這有什麼好哭的呢?他總是這樣告訴自己。
「衛煙波……」她吸著鼻子。
「嗯?」
「就算、就算你爸媽,還有阿姨、阿姨她們不要你了,你、你也不要自暴自棄……」她的音量極小,斷斷續續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沒有自暴自棄。」他眨著眼。
「那、那我們說好了,就算誰都不理你了……也還有我,衛煙波,你不要忘記我喔……」花以燦的手不自覺拉著他的衣襬,喃喃低道,睡意忽然沉沉的襲來。
「……嗯。」從此衛煙波的心裡多了一個專屬於她的位置。
他放開覆在她眼皮上的手,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輕輕的閉上了眼,又猛然睜開。
「衛煙波,你的頭髮真好摸。」花以燦打了個呵欠,小手在他的黑髮間胡亂穿梭。
「妳不是睡了?」他側著臉看她,花以燦的言行舉止真是難以預料。
「嗯,但是我想摸你的頭髮。」
「……」這彼此之間有關聯嗎?
衛煙波拉下她的手,又覆上她浮腫的眼皮,低聲道:「妳的眼睛好腫,休息一下。」
「衛煙波,你的頭髮真好摸呢!」她乖乖的閉上眼,嘴裡還是不忘稱讚。
「妳的頭髮不好摸嗎?」看著她長長的兩條髮辮,他不明白她這麼執著於頭髮做什麼?
「不好摸,粗粗的。」她搖搖頭,「這樣就沒辦法拍洗髮精的廣告了。」
衛煙波差點噗哧一笑,抿了抿嘴角道:「原來妳是這樣想的啊。」
「嗯,對啊!」她用力的點點頭,扯掉衛煙波的手,她眨著眼湊上去。「衛煙波,你把頭髮留長好不好?」
「不好。」他直截了當的拒絕。
「可是你的頭髮又黑又滑呢。」她又貪心的摸了一把,這頭髮如果留長不知道多好。
衛煙波拉下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手心,不讓她再有機會突襲他的髮。男孩子留長髮能看嗎?多沒男子氣概啊!他在心底偷偷想。
「留長、留長,你說好不好啊?」花以燦大眼裡閃著渴望。
「不好。」他再度拒絕。
「可是……」眼睛被蓋上了。
「我覺得……」嘴巴被蒙上了。
「閉嘴,休息。」
※※※※※※
五年前
花以燦不記得衛煙波是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記憶裡的,總覺得好像一張開眼,他就站在那裡了。
「嘟嘟噗噗噗噗噗噗……」她垂著眼,專心的顫動上下兩片嘴唇。
「妳在做什麼?」衛煙波碰巧經過,手裡拿著一疊老師批改過的作業。
「練習啊!」花以燦停了下來,一看見他就開心的跳上前去。衛煙波好忙呢!老是在辦公室轉來轉去。
衛煙波觀望著四周,發現附近的同學全做著和花以燦一樣的詭異舉動。
「衛煙波,你也來玩嘛!」花以燦瞪了一眼他手中的作業本。
「妳練習這做什麼?」
「比賽啊!嘟噗噗噗噗噗……」說著說著她又開始顫動自己的嘴唇,噘得高高的。
「……比賽?」衛煙波的頭皮有些發麻。
「待會兒我們要一起比啊!看誰比較久。」花以燦指了指周遭的人。
衛煙波默默不語,心頭暗笑又有些受不了,她老喜歡做些奇怪的事。
「衛煙波,你也玩嘛!什麼都不參加,我怕你提前變老頭子。」花以燦有些不滿的噘起嘴,她不太喜歡衛煙波像大人的樣子,那總讓她覺得他們的距離很遙遠。
衛煙波嘴角微勾,搖頭拒絕。成長環境令他的心態過分早熟,思想行為都超齡。他喜歡看著花以燦孩子氣的模樣,自己卻做不來。
花以燦見他拒絕有些洩氣,不明白心頭那股煩悶從何而來,她一賭氣,拉起站在不遠處的簡聿心。
「簡聿心,我們去別的地方玩。」她撇頭,不再看著衛煙波。
「我、我……」簡聿心一臉莫名其妙,他只不過是站在那裡背誦要比賽的演講稿而已啊!
衛煙波有些木然的看著他們手牽手的模樣,垂下眼,不習慣心裡頭那股不是滋味的奇異感受。他愣了好一會兒,才驚覺自己這副樣子好像就叫做落寞。
※※※※※※
花以燦是個沒心眼的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難過或快樂對她來說都是一陣一陣,她也不喜歡計較太多,所以她老早就忘記和衛煙波嘔氣的事了。
這天──
「衛煙波,我們來演戲好不好?」花以燦笑嘻嘻的,手裡提著今天美勞課做的燈籠。
衛煙波睨了她一眼,「又想做什麼了?」
花以燦神情閃過一抹不好意思。哎,她很喜歡電視播的「神雕俠侶」呢!想來想去最適合當過兒的就是衛煙波了。
「我演小龍女,你演楊過嘛!」她一臉期待的望著他。
「……」他老成的嘆了口氣。
「不然我演小倩,可是你還是演楊過。」她退而求其次,演隻女鬼就好。
「……」有差嗎?
花以燦見他遲遲不答應,有些跳腳。又來了!又來了!她討厭衛煙波擺出這種大人的姿態。她學起古裝劇裡的人說話的口吻:「好,你我從此恩斷義絕!」
「這句成語不是這樣用。」衛煙波在十字路口停下腳步。
花以燦沒察覺,依然繼續往前走,手裡的燈籠一前一後的擺動很可愛。她發揮巧思將燈籠裝飾成一顆草莓的模樣,遠遠一看真像提了一顆粉嫩甜美的超大型草莓,老師給了極高的分數,讓她開心得不得了。
「妳自己一個人別走小路。」衛煙波看著她往前走的背影,忍不住叮嚀。
「咦?」花以燦猛地停下腳步,一直以為衛煙波走在後面,轉過身才發現他已經停下腳步,站在不遠處的路口。
「改走右邊這條路吧。」他指了指。
「你要去哪裡?」
衛煙波搖搖頭說:「今天有書法比賽。」
花以燦小臉一沉,扁著嘴不說話,像嘔氣的蚌殼。衛煙波好像越來越忙了,一下子比賽、一下子當選模範生,她鼻頭酸酸的,心頭也酸酸的,但是她卻不知道原因,好像只要一想起自己爬上樹時,沒人在下頭叮嚀囑咐,或者是緊張兮兮的接住落下的她,就連眼睛也發酸了起來。
上次她自己一個人無聊,又跑去爬樹,一不小心攀得太高,不敢下來了,就這樣坐在樹上一整個下午,還是衛煙波補習回來發現她不見了,才將她從樹上救下來。
衛煙波就是這樣,明明和她同年紀,卻又好像比她大上許多,就連身高都比她高。
「我今天不陪妳回家了,妳別走小巷子,很危險。」衛煙波對著她說,口氣像個小大人。
花以燦有些沮喪,更有些無名的火氣,原本還以為今天可以痛痛快快的玩了。
她帶著怒意大叫:「你不准演楊過了,你就演那隻大鳥!你就演那隻大鳥!」
「那不是大鳥,那是鵰。」衛煙波非常冷靜的糾正。
花以燦氣得嘴巴開開閤閤,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最後她瞪了衛煙波一眼,頭也不回的走。
「自己一個人不要走那條……」話只說了一半,衛煙波就住了口,花以燦在生氣時是聽不進任何話的。
他擔憂的望了她一眼,這條小巷子會通往人煙罕至的捷徑,以往都是他們兩個一起走的,現在只剩她一個人,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衛煙波低頭看著造型簡單的電子手錶,現在回家一趟一定會趕不上比賽時間,為了這次比賽他練習了很久。
他皺著眉頭,幾經思量還是轉頭,和花以燦踏上不一樣的路。
※※※※※※
炎炎夏日,時值正午,柏油路面散發的熱氣烘烤得令人受不了。
花以燦兩條長長的辮子披在身後,晃啊晃的,她負氣的踢著石子。
「有什麼了不起!」她低聲咒罵著,因為憤怒更是汗如雨下。
哼,她本來是要把燈籠送給衛煙波的,現在……算了!算了!算了!
她抬眼,看見身側的羊腸小徑,這條路都不知道走過幾次了,哪有什麼危險?花以燦吸吸鼻子,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走!
一路上她哼哼唱唱,甩著手上的燈籠,這條佈滿石子的捷徑涼快多了,不像柏油馬路這麼悶熱,旁邊還有些大樹,陰陰涼涼的,要不是她身上的裝扮很現代,否則猛一看還真的挺像古代書生提著燈籠趕路一樣。
花以燦心裡想著下次要怎麼暗算衛煙波,好報今天的一箭之仇,可惡!
小小年紀的她滿腦子單純的調皮想法,卻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危險的世界──
※※※※※※
「這是典型性心理影響生理的案例。」女醫生翻著一大疊的資料夾。
「那、那我們家以燦什麼時候才會好啊?」花爸擔憂的問道。
「這需要時間,我也不能給你確定的答案。」女醫生頗為無奈的說。
「她、她這樣……哪像個正常人?她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與人接觸啊!」花爸說著說著就拭起眼角的淚。他的小燦燦居然不能和他人有肢體上的接觸!嗚嗚,他每天都要抱抱她的!
女醫生嘆了口氣,安慰笑道:「其實每個人的狀況不一定,如果以燦有持續治療,恢復以往的健康是沒問題的。」
花爸聞言,有些沮喪的聳下肩,一旁的花媽趕緊握著他的手,表情始終凝重。「這種情況能用藥物控制嗎?」
「可以,但是效果有限。」
「她最近只要一入睡就很難叫醒,睡眠時間增長很多……」
※※※※※※
會客室。
「衛煙波,你說我爸媽在裡面和醫生聊什麼?」花以燦嘴裡含著糖果,表情依舊笑嘻嘻。
「不要抓妳的傷口。」衛煙波握住她的手。
「唔,可是很癢耶!」花以燦手腕內側有條既長且深的傷口,青青黑黑的,再細看。她全身佈滿細細小小的紅色斑點。
「傷口已經結痂了,妳再抓會流血的。」衛煙波也沒好到哪,另一隻手還打著石膏。
花以燦盯著他好一會兒,摸著佈滿塗鴉的石膏,說道:「衛煙波,很痛嗎?」
「不痛,妳已經問過很多次了。」衛煙波安慰似的摸著她的頭。
「如果我那天沒有走那條巷子……」她低著頭,絞著手。
「沒有如果。」衛煙波皺著眉,不喜歡聽她說這些話。
「我怎麼會知道那個歹徒綁架簡聿心,就躲在那座倉庫裡……」花以燦揉著眼,眼眶已經紅成一片。
衛煙波拉下她的手,臉上佈滿擔憂的神情。
「簡聿心想救我的,但是他手腳都被綁住了……衛煙波,你知道嗎?那個人全身都是酒臭味……他還亂摸我的身體……我好害怕,我想跑,但是他抓住我的辮子,我好害怕……衛煙波……如果你沒有來救我……我不知道會怎麼樣……」花以燦帶著驚慌的神情,豆大的淚珠像雨一樣落下。
「不要回想了,反正我們逃出來了!」衛煙波看著她的眼堅定的說著。
事情已經過了兩、三個月,花以燦還是每天過著心驚膽戰的生活,就怕有人會突然從後面拉她一把,有時夜裡做惡夢,有時沉睡不起,和先前活潑開朗的模樣大相逕庭。
衛煙波的手微微顫抖著,就算他再早熟、再怎麼勇敢,也不足以應付眼前的情景,因為他還只是個孩子。他唯一慶幸的,是那天他有回頭找花以燦,否則後果會怎樣他也不敢設想。
「衛煙波……如果你是楊過,說不定就、就可以打贏那個壞蛋了。」花以燦有些抽抽噎噎的。
衛煙波抿著嘴,露出微笑,開心於她骨子裡古靈精怪的部分沒有消失。
「好啊!妳要我當楊過,我就當楊過。」只要她能恢復健康,扮什麼他都樂意。唉,什麼時候花以燦變得這麼重要了?
「你說的喔!不可以後悔……」聞言,花以燦的眼淚更是大把大把的灑出來。
「……嗯。」雖然有點頭皮發麻,但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衛煙波,你說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呢?」她皺著小臉,看著身上的紅色斑點。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害怕他人的碰觸?從那天開始,身體好像開始了一個奇怪的機制──而只有衛煙波擁有這個機制的密碼──只要她和別人有皮膚上的接觸,身體便會起一顆一顆發癢的小疹子,漸漸佈滿全身。一開始穿外套是為了遮掩手腕上的傷疤,久而久之卻變成了避免和他人碰觸的工具。
「會好的。」衛煙波稍嫌稚嫩的臉孔沉著,語氣不安。
「是嗎?」花以燦偏著頭,扯著胸前的髮辮。
「嗯。」衛煙波虛應了聲,他也不確定。
「我可以不要去學校了嗎?同學都覺得我好奇怪。」對啊,她真的好奇怪,不能被摸、不能被碰、不能手牽手、不能去操場玩老鷹抓小雞……
「不可以。」衛煙波瞪著她,就算她現在是這個樣子,但也不能逃避,她的請假次數越來越多了,這讓他有些擔心。
「衛煙波,你好嚴格喔!」花以燦不滿的說著。
他沒好氣的翻著白眼,叮嚀她吃藥。
「那個壞人是不是抓到了?」花以燦看著手中的彩色藥丸。
「嗯。」衛煙波臉色發沉,那天,他回頭找花以燦時,撞見的正好是嫌犯拿玻璃劃破她手腕的那一幕,他衝上前阻止,但就像以卵擊石。對方是醉酒的壯漢,他只是一個小孩,哪裡敵得過?
花以燦說得好,他那時真的巴不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不過也還好對方酗酒過度,精神狀態並不穩定,趁嫌犯陷入喃喃自語的狀態時,他們和簡聿心才有機會脫逃。
等警方趕到犯案現場,嫌犯卻已逃逸無蹤,鎮上人人自危,犯人一直到幾天前才落網。這些天,別說花以燦,就連他也惡夢連連。
花以燦走到飲水機旁,正好看見旁邊的報架。
楊姓嫌犯於五月二十五日落網,涉嫌綁票及蓄意傷害移送法辦。其下兩名子女分別由江姓及夏姓親戚收養……
她別過眼,不敢再看。
※※※※※※
兩年前
梅雨季節到來,到處下著濛濛的雨。
花以燦倚在窗邊,盯著街上撐著傘的來往行人。算算時間,衛煙波也應該要放學了。她扯著衣襬,身上穿的是學校的運動服,今天又沒去學校了,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記得衛煙波有來叫她。
他又用什麼方法叫她起床呢?用吹風機吹她腳底?還是在她房間裡跳繩?花以燦微微一笑,衛煙波要叫她起床可是費盡千機百計。她也不是故意要睡這麼沉的,只是一入睡就不想醒過來了,只有夢裡的世界最安全。
她習慣性的揉著眼,看見熟悉的傘緩緩靠近時,眼睛亮了起來。雙手貼在玻璃窗上,光滑的玻璃映照出她黑白分明的眼瞳,而她的眼瞳鎖定著傘下的身影。
她的頭顱緩緩的由右邊移至左邊,目送著衛煙波的步伐,直到看不清楚為止,他的傘下有著另一個女生。她瞪著瞪著,望眼欲穿,然後她走到鏡子前梳起她的褐色長髮,再慢慢的拿起每天要吃的藥物,她的手抖著,卻不知恐懼從何而來。
突然間,她用力將藥瓶扔到牆上,膠囊散了一地。她慌亂的翻著抽屜裡的剪刀,一把拿起來,剪了她最心愛的長髮,她的眼淚像掉至地上的髮那樣落下。
花以燦用力的哭著,她從沒這樣哭過,她總是很快樂的,一直到那一天……如果她沒有留著長辮子,是不是那個人就沒有辦法抓到她了?是否她今天仍然笑得很愉快?再也不用吃藥、再也不用穿外套,她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牽手擁抱。
她再也不要期待了,她什麼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可不可以?花以燦坐在地板上,面無表情。
衛煙波拍著身上的雨珠,剛才和人共撐一把傘,身體都濕了一半。花以燦那隻豬不知道睡醒了沒?他踏著穩健的步伐推門而入,連敲都沒敲一下。
「花以肥……」她的運動量不夠,為了激勵她,他總是故意說她胖,說著說著好像變習慣了。
衛煙波的臉一沉,瞳孔驟地收縮。他顫抖著手,勉強勾出一笑,清冷的眼底波動著流光,他將花以燦抱至椅子上,找來報紙剪一個洞,套在她脖子上,拿起她手中的剪刀。
「妳的新髮型醜死了,我幫妳修一修吧。」
花以燦眨著眼,駝著背,沒有回話。
「妳張著眼在睡覺嗎?」他靠在她耳邊輕聲說著。「這樣不好,越來越像豬了,我要怎麼叫妳起床呢?妳偶爾也看看我吧。」
花以燦黑白分明的眼開始聚集眼淚。
「妳這髮型……要不要我拿鏡子給妳看?真的是鬼見愁啊!我都替妳煩惱了……嗯,我要怎麼修呢?」衛煙波低沉的嗓音不斷的響起,他這輩子還沒有一次說這麼多話過。
花以燦的臉變形了,握起身側的小拳頭。
「劉海修齊的,妳覺得怎麼樣?可是這樣妳的臉看起來更圓,就像肉包子一樣……」
「衛煙波!」她大吼,眼淚飆了出來。
「醒了啊?」衛煙波明顯鬆一口氣。
花以燦抹著眼淚,可憐兮兮的扁著嘴,他看不出來她很難過嗎?她很難過啊!全世界都知道!
「衛煙波……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你有喜歡的女孩子了,要跟我說喔……我不會再、再纏著你了……」她揉著眼,還不明白自己此刻傷心矛盾的心情,她總覺得自己像衛煙波的包袱,也怕有一天他真的把她當包袱了。
衛煙波抿著嘴角,晶亮的眼底有著微不可見的笑意,他扯著嘴角說:「好啊!」
她吸著鼻子,抖著聲音說:「我剛剛去一個地方了。」
「哪裡?」
「一個很安靜很舒服的地方。」她的表情還有些癡迷。
「有我嗎?」
「……沒有。」她小小聲的說著。
「妳敢再去一次,我就揍妳。」他冷著聲音威脅。
「喔。」
「嗯。」這還差不多。
不久後,哀號聲響起。
「衛煙波!你真的把我的劉海剪成齊的……天啊!我明天不要去學校了……」
「不可以,這不是藉口。」他冷靜的說著。
※※※※※※
「你真的確定要讀鎮上的高中就好?」頭髮花白的老師推著眼鏡問道。
「嗯。」
「以你的成績,是可以申請到更好的學校的。」
「我知道。」
「你要不要慎重的考慮一下?班上的同學幾乎都到大城市念書了。」
「不用了,我考慮的很清楚。」
老師嘆了一口氣,手裡握著衛煙波的志願單。「其實……發生那件事我們都很遺憾,我也知道你跟花以燦很好,但是你不必把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懂我在說什麼嗎?」
「知道。」
「我就明說好了,花以燦會變成這樣並不是你的責任,你不需要……」
「老師,花以燦已經痊癒了,只是心態上還沒調整過來,還有……我也不認為她是我的責任。」衛煙波直接打斷老師的話。
「那你把她當什麼?」
「她是、花以燦她是……」他聳了下肩,沒有繼續說下去,清俊的臉龐出現溫暖的笑意。
花以燦總愛問著他「如果如果」,而他總是回答「沒有如果」,他不喜歡不確定的答案。
然而花以燦就是那個有著一千萬個如果,他也要放在心裡面的人,就算是這樣的不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