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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筱齊]如果不是遇見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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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47:51 |倒序瀏覽 | x 1
如果不是遇見妳  作者:攸齊

好一個知足、實際,快樂又坦率的女孩。   
有涉世未深的單純,卻非天真到對人世抱有美好到不切實際的想像;   
知道自己擁有什麼、該做什麼;   
不作無意義的夢,但又保有前進的動力。   
家境不好,但不埋怨,努力朝著光亮的地方走……   
他多欣羨她擁有那種小草鑽縫迎陽的生命力!   
他沒有她那樣向陽的性子,那麼,擁有了她,他是否就   
有動力隨她一同趨光?   
原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了——從小按著家人訂定的計畫:   
出國念書、學業完成後回國接下家業總裁的位置,   
然後努力工作、賺錢……   
但,那一天,他看到了她,聽說了有關她的一切,   
兩人也有了短暫的接觸;   
但那不僅僅勾動他心底的柔軟,也讓他宛若重生。   
名利、地位換不到快樂,他的快樂只有她能給。   
只是啊!十歲的差距,家世的落差……他們真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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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48:25
第一章

  銀灰色寶馬房車穿梭車陣間,線條洗練剽悍的車身泛著微冷的金屬色澤,清楚映出兩旁街景,或建築物、或行人車影,就連灰沉的天色,都在深漆上映了晦澀。後座男人注視著快速飛過的景緻,一幕幕都只滑過眼底,上不了心。

  前頭一個哨聲響起,司機緩了車速,終至停下。剛放學的小學生們陸續走過馬路,嘻嘻鬧鬧,精力充沛,只是男人的目光未移,姿態亦是不變,似是外界事物皆與他無關。

  忽地,坐在副駕駛座的男人透過前頭擋風玻璃,瞪視對街紅磚道上的女性身影幾秒,揚聲道:「那個女的長得好像曼曼同學……梁總,您看那是不是曼曼同學?」楊特助轉過臉,看著後座老闆那清俊陰柔的側顏。

  男人側過面龐,在看向對街紅磚道上那像在與人爭執的女孩時,微微皺起好看的眉,靜深黑眸像被落葉劃過的潭湖,緩緩地泛開漣漪。心,不再沉靜。

  梁秀辰,梁氏集團旗下企業梁亞飯店的總裁。

  梁氏集團自嘉義起家,本業是營造和建築,旗下梁亞建設營造的建築在中南部地區的銷售率幾乎是年年第一;而隨著國人愈來愈重視休閒旅遊活動,老總裁梁進於二十年前毅然決定加入飯店業,並在中部蓋了梁亞飯店。

  梁秀辰為梁氏企業第三代,自幼便是祖父──也就是老總裁梁進,及父親刻意培養的家族事業接班人;他高中即出國深造,在瑞士洛桑管理學院拿到飯店管理碩士學位後,便回國接管梁亞飯店。

  洛桑飯店管理學院為專業聲譽最高的國際飯店管理人員培訓院校,教學強調理論與實務訓練,大學四年期間便有三次為期半年的實習,是以梁秀辰拿到碩士學位回國接下梁亞時,雖不過二十七歲,初帶領一個團隊卻是遊刃有餘。

  今年三十三歲的他,帶領梁亞飯店不過幾年光景,卻因著他將重點放在工作人員的服務品質提升,而讓梁亞飯店有了「最有家的感覺的飯店」的稱號,目前平均每房月收入穩佔大台中第一,可說是中部的第一品牌飯店。

  跟在他身邊這幾年,楊特助深知他工作能力有多強大,但可惜的是,他性子淡漠疏離又肅冷,並不易親近。

  深眸靜靜注視對街那一男一女的舉止,梁秀辰只是掀了掀薄唇。「開車。」

  司機小劉應當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以為他也許會有什麼行動,才會不管前頭表示可以通行的哨音又響,而繼續將車子停住不動。聽聞身後老闆命令,小劉立即踩了油門。

  車子前進,女孩纖秀的身影漸漸遠在車後,楊特助呆愣幾秒才回神。「梁總,那個女生——」

  梁秀辰看了眼腕上的白金方形薄表,出聲打斷對方:「楊特助,晚上六點的飯局你也一起。」

  楊特助一臉意外,睜大細眸。「我?一起?」晚上不是私人飯局嗎?

  見楊特助疑惑,梁秀辰只是垂眸,長指滑過西服,在那稍稍露出的領帶夾上逗留。長條的銀色領帶夾線條簡約,只在上頭嵌上一顆小小的、粉紫中帶灰的小鑽;他指腹撫過那小鑽,漫不經心地低聲道:「你不用待到飯局結束,只需待一會時間就好,等等你開自己的車。」

  楊特助看了眼老闆平靜的神色,隨即應道:「是。我知道了。」

  「小劉,車開回飯店,你可以先下班,晚上的飯局我自己開車過去。」梁秀辰依然低著眼眸,吩咐著司機。

  小劉應了聲,但楊特助卻帶著懷疑的神色,問:「梁總,這樣好嗎?您要是喝酒,自己開車恐怕不好。」

  老闆向來低調神秘,飯店上上下下的員工無人知道他住處,連他這個特助也不知道老闆住在哪,大家唯一知道的是他常留宿在他辦公室旁的那間套房;老闆若回私人住處,往往是自己開車,不讓小劉接送,到了飯店後,有什麼行程需外出時,才讓小劉開車。

  可無論他今晚最後是回飯店套房或是回他自己的住處,他若在飯局上喝了酒,不讓小劉開車也不行啊,萬一出了什麼事,誰擔得起責任?

  「我自有分寸。」梁秀辰抬起眼眸,盯著車窗外的景色。

  「……是。」楊特助看著老闆沉冷的面龐,識趣地不再多說。

  只是他仍舊納悶的是,方才那個女孩真的很像曼曼同學;他跟在老闆身邊幾年,也只見過老闆對曼曼同學有不同於他人的情緒,但這會兒,他怎麼能夠無動於衷,彷若不曾認識曼曼同學?

    ◎             ◎             ◎

  傍晚的氣溫略降,似是要下雨了。台灣十一月的氣候還是挺舒服,可鐘曼情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弄得這樣狼狽,心裡的氣候灰沉低迷。

  她擺脫不了面前這似是不達目的就不放手的男人,手臂一甩,將那只緊握她右臂的掌心甩了開來,語聲微揚:「我就說了我不去,我不接那種工作。」

  「唉唷,你也行行好,我都和人約好,也談好價錢,人家都付了一半的鐘點費了,你怎麼可以不去?」男人放輕略尖的聲音,試圖安撫小姐的情緒。

  鐘曼情看了男人一眼,隨即調開視線,微微氣惱。「是你自己和對方約好,不是我去約的,你也沒先問過我意思。」

  「問你意思?我說我的好小姐,誰才是老闆?」廖俊林好笑地看著她。

  她愣了半秒,問:「那為什麼要我?公司裡不是還有很多人可以去嗎?」她表情困惑中帶了點倔氣,長長的髮絲在她身後劃開一道弧線,墨蓮般的美。

  「為什麼一定要你?哈,哈哈,哈哈哈!」廖俊林諷笑幾聲後,一改先前哄慰的態度。「因為人家大老闆看中你,拿出去的照片,就指名要你;還有因為你最缺錢,最需要這筆額外收入;更因為你還欠我錢!我不讓你去,你要到哪時才能還我錢啊?就算跟銀行還是錢莊借錢,也有一個確切的歸還期限,你到現在才還我六千元,是要到哪時才還得清?我不該想想別的辦法嗎?你不去也不是不可以,二十九萬四千元,一個星期之內還我就好。別說我對你不好,這三十萬我不收你一分一毛的利息,本金給我就好。你考慮一下。」

  她一愕,瞪視他。

  廖俊林是她的經紀人,她喚他一聲廖大哥。一年多前,就像一些星探發掘新人的模式一樣,她在街上被他叫住,他遞名片表明他是模特兒經紀公司,他覺得她的外型亮眼,問她有無興趣接一些網拍或是平面廣告。

  初時她也存著懷疑,畢竟這類的受騙案例不少;但班上有同學做外拍模特兒的工作做得挺不錯,收入滿滿的,加以自己的確缺錢,雖有固定的打工工作,但微薄的薪水要供爺爺奶奶、母親和自己四人生活,實在拮據,於是她決定一試。

  一個小時的外拍就有八百元的收入,拍了幾次,也確定廖大哥並非詐騙,她才和他簽了五年經紀約。她一直以為廖大哥待她不錯,但半年前開始,她卻覺得自己一開始踏入的便是一座迷霧森林,霧裡看花很美,霧漸散後才看清那是食人花。

  因為半年前廖大哥竟安排她接拍一個泳裝和內衣的案子,說是拍清涼一點的照片鐘點費較高,對相當缺錢的她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賺錢管道。

  她雖缺錢,但卻不想接那樣的案子,偏偏當時急需一筆救命錢,沒什麼親友的她不得不向廖大哥開口借錢,他答應她只要在經紀合約內還清三十萬即可,條件是她得接那個案子。

  既是救命錢,她也就沒得選擇。拿了三十萬後,她拍了人生第一次的清涼泳裝與內衣照,即便就只有那一次,即便是三點不露,卻是她至今心裡的痛。阿公阿嬤保守,要是他們知道她為了錢拍了那樣的照片,會有多失望多心痛?

  還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怎想得到早上廖大哥忽然來一通電話,約她下午四點見面,並要她打扮得端莊一點;結果她人到了身後那約定的咖啡廳時,他竟告訴她,她六點得出席一個重要的飯局,陪幾個大企業家吃飯。

  大企業家是誰?為什麼吃飯要找模特兒經紀人帶模特兒去作陪?她再無知也想得到那不是什麼正常的工作。她是很缺錢沒錯,但也不想淪落為男人的玩物,可現在他都拿出三十萬來壓她了,身邊毫無存款的她,還能怎麼辦?

  廖俊林見她神色微變,似有幾分軟化,又像有幾分認命,立即換了口氣,半是誘哄半是討好地說:「唉唷,我的好小姐,陪企業家吃飯沒什麼不好啊,很多女孩想陪都陪不到哩。人家指名要你是看得起你,也是因為你有那樣的姿色,也許你今晚經歷過之後,會想再做第二次咧。

  「這個現在外頭都叫『飯局小姐』,四小時為一計費單位,普通新人價都是六千,但我開口一萬,飯局主人答應哩,你等於一小時入帳兩千五,還不好賺嗎?要是超過四小時,每一小時再加你一千,你只要聽聽那些老闆說話,他們要是心情不好,你偶爾安慰個幾句,或是幫他倒倒酒水果汁什麼的就好了,也不用像酒店小姐那樣被摸來摸去,更不用脫光衣服在地上滾錢,這麼好賺你幹嘛不要?」廖大經紀人說得口沫橫飛。

  他拍拍她秀肩,一副開導的姿態。「我告訴你,那些會叫飯局小姐的可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對你動手動腳,因為他要面子嘛,所以他們才不叫酒店小姐。你看新聞媒體報導的那些模特兒,你以為怎麼紅的?還不就是靠這樣和大老闆或是企業小開吃吃飯、鬧鬧緋聞,然後就紅了?」

  他歎了聲,又說:「當然靠實力走紅的也不是沒有,不過那也是少數。一堆女星拍戲歸拍戲,還不是兼職做這些!你以為台灣的模特兒有那麼多秀可以接啊?還不是得靠接一些這種案子過生活。別說台灣,你看看那些韓國藝人,還不是要陪吃陪睡?連男星也一樣。廖大哥告訴你,只要你錢賺到了,未來想過什麼生活沒有?你就辛苦一點,趁這幾年還年輕就好好賺它一筆,等債還清了,買個大一點的房子穩定下來,讓你爺爺奶奶媽媽享享清福呀。」

  趁這幾年還年輕就好好賺它一筆……也不知怎麼著,這句話竄入耳膜,竟是字字千鈞,壓得她心口一陣刺痛。她的確很需要錢呀!

  她側過面容看著鉛灰色的天際,那低低的烏雲像是承載了太多的傷心,一旦受不住時,就會淅瀝淅瀝下起雨來,恣意發洩情緒,可她的情緒該找誰發洩?

  「Melody,你不去的話,一星期內就要還清三十萬喔。你有錢嗎?」廖俊林喚了他幫她取的適合在這行業奔走的名,半哄半威脅。

  「但我當初借錢時,你明明說只要在我和你簽訂的合約時間內還清就好。」

  「唉唷!現在情況不一樣。再說借據上也沒有寫明還錢時間,所以我現在跟你討錢不過分哩。」

  鐘曼情聞言,身子一顫,瞪著那正溫柔對著她笑的經紀人。她怎會傻到向他借錢?咽了咽喉,她困難地開口:「是不是去了飯局,欠你的錢就可以慢慢還?」

  廖俊林一喜,眉開眼笑。「應該說,你去了飯局就等於幫我賺錢,也等於幫你自己還錢給我,我已經先收對方五千元了,依外頭的行情,咱們應該三七分帳,所以我先收下的這五千就當是你還我的,剩兩千等飯局結束後我拿到錢了自然就會給你,另外我該拿的三千嘛……」他打量了下她今日的穿著。

  她穿了件交叉V領雙層網紗洋裝,內層的紅色絲緞雍容高雅,外層黑色網紗若隱若現,交錯出獨具巧思的時尚美,腰間細緻的壓褶設計和玫瑰花飾將她腰腹線條收束得曼妙動人,勾勒出女人最妖嬈的體態。他知道她只穿得起便宜貨,但樣式的確很適合今晚的飯局,壞就壞在那披散的長髮,總覺得太稚氣。

  「你這衣服和妝容很ok,可是髮型不夠成熟,三千元我就帶你去做個髮型,盤起來會更優雅迷人,包準那些老闆看到眼發直。」廖俊林盤算著如何將這個女孩打扮得更完美。要是今晚讓那些企業家滿意了,未來這樣的飯局肯定接不完,她欠他的錢就能快些拿回來,還能幫他賺不少哩。

  鐘曼情不說話了,像是放棄掙扎。

  「我有開車,那我們先去美發院?」廖俊林看著女孩有些失神的面容。

  她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邁開小腿。

  「我車停那邊,往這邊走才對。」廖俊林指指方向,要她跟著他。

  「你這樣就對了。」他一面往停車方向移動,一面又叮嚀著細節:「我告訴你,你雖然第一次做這個,但我會在旁邊陪著你。你不用怕,那些男人不會真的對你怎樣。通常那種私人招待所,都是花了龐大資金裝潢的,沒有企業家會把自己的招待所變成賓館,而且他們都深信在招待所做那種事會『雖』的,所以你絕對是安全的。如果有哪個老闆對你有興趣會私下約你,你不想去,他們也沒你辦法。

  「我現在教你怎麼應付那些老闆。那些人通常都是政商界人士,因為怕被媒體偷拍,所以飯局多半在私人招待所;他們找明星或模特兒陪飯局,都是想調和氣氛,你不需要多話,只需記得口風要緊,也記得別用手機照相功能,免得被誤會你有什麼目的……」廖俊林滔滔不絕地教她如何取悅客人。

  走在後頭的鐘曼情只是看著自己的鞋尖。今天這雙鞋,鞋跟有六公分高,她何時也練就出穿高跟鞋能穩健走路的功夫了?她記得以前的自己就連穿兩公分高的鞋子都能拐到腳。是命運逼著她向現實低頭,還是現實讓她學會認命?

  這樣一步一步走下去,她會走到哪裡?是另一個深淵,還是不可測的深海?

    ◎             ◎             ◎

  夜幕低垂,偏僻的田野小路間,三層樓高的紅色建築物靜謐地矗立在農田旁,隔絕了都市的喧囂紛擾,遺世獨立。在守衛的指揮下,車子開進銅雕鏤花大門,從擋風玻璃望出去,約莫可停置二十部車的停車場已有好幾部高級車靜橫在那。下車後,走過停車場便是寬敞的庭院。

  庭院深深,綠草如茵,花草扶疏間還錯落幾座小小涼亭,幾棵大樹上綁了鞦韆,好不愜意。方才下過一場雨,濕了綠地,此刻空氣中滲出淡淡的青草味,垂落的葉片滴滴落著雨水,打在花瓣上,花雨共舞。

  鐘曼情踩著草皮間的石舖小徑,掃視了幾眼這偌大的庭院便收回視線,她跟在廖俊林身後,慢慢往前頭那棟紅色建築物走去。

  這裡是知名遊樂園幕後大老闆的私人招待所,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踏進這種大人物秘密聚會的場地;原來新聞未必是捕風捉影,只是身陷其中了,才明白現實比螢光幕上所呈現的更殘酷。

  廖俊林熟門熟路地領著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帶女模參加這種飯局。她看見一個體格壯碩、像是保鏢的黑衣男人立在屋前。

  「飯局都開始了,怎麼遲到了?」黑衣男人蹙著眉頭。

  廖俊林掃了她一眼,附在那男人耳旁嘀咕著小姐脾氣大很難搞什麼的後,就見黑衣男人看了她幾眼,然後打開身後大門。「快上去,別讓客人久等。」

  廖俊林應聲好,領著她進屋。「飯局設在三樓,一樓是主人的收藏室,裡頭全是骨董,就算花錢還未必看得到哩。晚一點還有時間的話,可以請主人讓你看看他的收藏;還有地下一樓啊,是主人的紅酒收藏室,裡面有上萬瓶紅酒,那畫面說有多壯觀就有多壯觀;屋子另一面,還有游泳池,池畔有一個小吧台,泳裝美女、美酒夜色……啊,這主人真會享受。哪天真讓我賺到錢了,也弄個招待所來玩玩。」廖大經紀人走在前頭,一面為她介紹這招待所,一面作作白日夢。

  鐘曼情隨他上了迴旋樓梯,對他的話恍若未聞,她只擔心等會的飯局。她會碰上什麼樣的人?那些人當真不會對她做什麼吧?現在轉身逃跑來不來得及?

  心思漫飛之際,她已踏入三樓的用餐空間。她目光不敢隨意亂瞟,只隱約見到看上去價值不菲的長形餐桌上已有多人入座用餐;像是察覺他們的到來,那些人的交談中止,目光似乎一致調往他們身上,她眼眸垂得更低。

  「大方一點,沒什麼好怕的。」廖俊林見她小媳婦樣,低聲交代著。

  她歎了口氣,抬起臉蛋,隨他移往餐桌旁。既來之,則安之,她對自己這麼說。

  「小廖,不是跟你說了六點嗎?怎麼這麼慢才到,都快七點了,你讓我們梁總等太久,應該自請處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身材高壯,聲音渾厚,年紀約莫四十五上下。他笑得眼瞇瞇,瞧不出是真譴責還是玩笑話。

  「嘿,莊董說得對,我們遲到應該自請處分,我等等自罰三杯,先讓我們小姐坐下來再說,總不好讓梁總繼續孤家寡人一個嘛。」廖俊林眼見位上的大企業家們身邊哪個不是美女相伴,僅有梁秀辰左側椅子空著。

  「對!這話這樣說就對了,趕快讓小姐好好伺候一下梁總,梁總高興了,這約才簽得成嘛。」在中部擁有一座大型知名遊樂園,東部有一家SPA休閒會館的莊董事長對廖俊林使了個眼色。

  八八風災後,他的遊樂園生意大受影響,遊客明顯銳減,即便今年截至目前為止的業績,已較去年風災剛過後成長了,但一旦發佈颱風警報或是豪雨特報,遊樂園前後兩星期又會陷入沒什麼遊客的困境;雪上加霜的是,上個月的梅姬颱風帶來的豪雨又造成蘇花公路坍方,他東部的休閒會館生意陷入低迷。

  為了挽回顧客信心,他找了中部五星級飯店業者及知名婚紗業者商討合作的可能性。他打算請婚紗業者推出拍婚紗送內含五星級飯店五折住宿的遊樂園門票,及SPA休閒會館新人入住三折的優惠券。

  「是是,今天就是要讓各位老闆開心的。」接收了主人翁的暗示,廖俊林立即拉著鐘曼情走到梁秀辰身側。

  「梁總,真是不好意思,這位就是Melody。我們家Melody今天可是第一次,很多地方還不怎麼懂,要是不小心得罪您了,要請您多見諒。本來可以準時的,不過Melody嫌髮型不好看,所以臨時又去把頭髮重做了造型,才拖了點時間,希望您別在意,她也是希望給您最好的服務,讓您見到她最完美的一面嘛。」

  這是他第三次見到梁亞大飯店的年輕總裁。第一次一樣是在這個招待所,他帶了另一個女模過來,一樣是陪在梁總裁身側,不過不知道他是不近女色還是不合意,從頭至尾都不見他和那名女模有任何交流。當然那次的合約商談據說是談不攏,所以莊董事長才又安排今日的飯局。

  前兩日,莊董事長打了電話給他,說是要他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找幾個更有魅力的女模,試圖用美人計攻陷梁總裁的心,好讓他簽下合約。他想了想,乾脆帶了幾張照片,殺到梁亞飯店找到梁總裁,直接問他想要哪個作陪,哪知梁總裁不客氣地一口回絕,還要他馬上離開。

  事情怪就怪在這裡,當他轉身要走時,不小心掉了裝著照片的紙袋,裡頭照片散了出來,梁總不知是哪根筋錯亂,拿走地面上Melody的照片,還要他今日將她帶過來,所以他才會好說歹說、想盡辦法把Melody帶來這裡。

  他想,自己要是能促成梁總和莊董的合作,必能從莊董口袋揩不少油哩。

  「第一次?」不知是哪位人士曖昧地笑出聲。「梁總真有福氣。」

  「噯,真的是第一次,很珍貴哩。」廖俊林陪笑說著,然後拉拉始終低著眼眸的鐘曼情,道:「Melody,這是梁總裁,你晚到了,應該自罰三杯酒;不過梁總裁看來也是惜玉人,你開口撒撒嬌,梁總裁大人大量,不會跟你計較的。」

  鐘曼情兩手垂在身側,纖長十指收束成拳,她深深呼息,才緩緩鬆開十指,抬起眼簾,看向那男人。「梁總您好,我——」

  當她鼓足勇氣,終於將視線游移到她想像中應當是頭禿肚肥的男人臉上時,看見的卻是那張俊美如斯的側顏,她倏然止聲,未竟的話就卡在喉嚨裡。

  梁總……她怎麼就沒想到原來是他!

  那清俊如玉的側顏淡淡,五官線條極為精緻陰柔,刀鑿般的鼻樑因著餐桌上方那盞華麗吊燈的燈光浮動而略有暗影錯落,薄薄的唇抿著一道極俊的弧度,低垂的內雙眼眸上,有纖長眼睫如扇般靜息,他沒什麼情緒的表情,一貫冷漠。

  頭上那墨黑帶白、猛然一看幾乎是銀白一片的髮絲,更添他幾分清冷氣質;這樣的面孔、這樣的髮色、這樣的氣質,還能有誰?

  她怔怔然,無法開口,不知道要怎麼面對。是要裝作若無其事,還是攀舊情讓他保她在這場飯局上能全身而退?

  對此畫面同樣感到驚愕的還有坐在梁秀辰右側的楊特助。

  稍早前在街邊見到的女子不就是眼前這位?只是髮絲挽了起來,更添性感成熟風情;而再細看那面容,如畫的眉目,清雅的五官,真的就是曼曼同學啊。

  曼曼同學跑來做這種工作?被生活逼到這種地步了嗎?看自家老闆的表情似乎早知道她會出現在這飯局上,所以在街邊看見時,才那麼冷靜?

  梁秀辰眉眼未抬,只是慢慢地咀嚼著口裡尚未嚥下的食物,冷淡的姿態倒教廖俊林急了起來。

  「快跟梁總賠罪呀,傻在這幹什麼?」他輕推了下鐘曼情。

  回過神,鐘曼情看著男人的俊美側顏,才想開口,已先聽聞男人淡漠的嗓音低低響起:「這位小姐請坐。」

  梁秀辰目光未移,只是拍拍左側座椅,示意她坐,然後拿起餐巾紙,優雅地擦拭嘴唇。「女孩子還是別喝酒,果汁怎麼樣?」

  放下餐巾紙的同時,一手就握住桌面上那裝著現搾果汁的冷水壺手把,左手取來她面前的空杯,意欲為她倒入果汁時,一旁的廖俊林倒抽口氣,急急道:「梁總!哪有您幫小姐服務的道理,我——」

  「小廖,梁總做事還要你指正嗎?也不看看自己身分。」莊董出聲低斥。

  「呃……是、是!我多嘴了。」廖俊林彎身賠不是。

  「隔壁廚子有備簡單的餐點,這裡有需要你時自會通知你。」莊董下巴一努,示意他到隔壁專為各老闆隨行人員或司機備餐的空間用餐。

  「謝謝莊董。」廖俊林又一個彎身,看著梁秀辰。「梁總,那我到隔壁去了,希望Melody能讓您開心,祝您玩得愉快。」他像推銷者,將商品完美推銷出去後,轉身走進隔壁的用餐空間。

  梁秀辰將注了八分滿果汁的杯子移到方落坐的鐘曼情面前,沒什麼情緒地說:「這位小姐,請用果汁。」側眸見她坐得直挺挺,眼眸低垂著不知在想什麼,他又道:「放輕鬆,不必緊張。」

  「就是啊,Melody是吧?梁總對女人很客氣,你盡管放輕鬆,不就是吃頓飯嘛,你要是搞得自己很緊張,大家看了也會跟著你緊張啊。」主人翁笑了笑。

  方才聽聞廖大哥稱說話的那人為莊董,那麼她只需跟著那樣稱呼對方應該沒錯吧?鐘曼情抬起臉蛋,捧起果汁杯,對莊董微笑。「莊董說得是,Melody晚到,掃了大家的興,我以果汁——」

  「莊董,還是先用餐吧。飯吃飽了,也才有力氣談談合作案。」梁秀辰出聲打斷鐘曼情的舉動。

  「呃……對對!梁總說的是,還是先用餐。來來,大家不要客氣。」莊董招呼著大家繼續方才中斷的飯局。

  頂級的餐具,可口的佳餚,一旁還有美女溫柔相陪,軟語呢喃,有什麼比這一刻的時光更讓這些大企業家覺得輕鬆自在?可鐘曼情吃得不甚開懷。除了這場合本就不該有她置身其中,更因為身側男人給予的無形壓力。

  他依舊寡言,與她沒有交談。他本就是情緒深埋的人,這樣不說話不看她,她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麼。他沒理由記得自己,可難道他對於自己曾經表示過情愫的對象,也不留一點記憶嗎?

  她看了看對座的美艷女子正揚著醉人的笑,為身側男人剝著荷葉沙蝦,那撒嬌討好的動作是如此熟練,那笑容是如此專業不扭捏,更顯得她的格格不入。

  她側目瞄了眼男人乾淨的瓷盤,忖度著自己是否也該為他這樣服務。片刻,她舉筷夾來兩尾肥美蝦子,放在瓷盤裡,打算剝開蝦殼。

  「這位小姐喜歡吃蝦?」梁秀辰餘光映入她夾蝦的動作時,稍側過俊美的面龐,低聲輕問。

  男人低沉如醇酒般迷人的嗓音滑過耳膜,灼熱的氣息拂過她頸項,鐘曼情耳根一熱,頓了幾秒才轉過面容,當目光迎上他墨深長眸時,她僵滯了好幾秒。

  他的發較當年短了些,而那精短的劉海下,有他清俊的眉眼;頭上那一片墨黑中竄出的銀白髮絲似是多了些,但未顯老態,反倒添了幾分成熟魅力;仍舊清俊的五官、依然清瘦的身材……這人真是天之驕子,連歲月都不忍在他面龐上、在他身形上刻上痕跡。

  他是不記得她了還是不想認她?不記得也好,在這種情況下重逢,她寧可他是忘了她,反正今晚飯局過後,就不會再有交集,又何必執著這無意義的事情上?

  她驀地揚笑,眼眸燦燦。「我不大挑食,只是看梁總都沒動這道菜,也許是嫌剝殼麻煩,所以我想剝幾隻給您嘗嘗。」他要這樣像對待初識的人般對待她,她也不是不可以。

  梁秀辰沒說話,只是夾過她盤裡的蝦剝了起來。她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他眼眸卻只凝注著蝦子,沒看她,倒是那張唇色好看的薄唇緩緩掀動。「這位小姐看上去很年輕,還在唸書?」

  這位小姐?她想了幾秒,道:「梁總叫我Melody就可以了。」

  梁秀辰像是充耳不問,再問一次:「這位小姐還在唸書?」

  這人是沒聽懂她的話還是怎麼著?納悶了幾秒,她應聲:「嗯,還在唸書。」

  「幾年級了?」把一隻剝了殼的蝦放進她的碗裡。

  「大四。」鐘曼情看著那只肥美的蝦子,略感意外,抬眸又見到同桌用餐的幾位大人物與小姐,目光皆在她與他身上探繞,她又感到幾分尷尬。這蝦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身側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小姐念什麼科系?」他無視那些帶了點八卦意味的探究目光,慢條斯理地繼續脫第二隻蝦衣。

  「休閒事業經營。」

  「休閒事業?」莊董訝然出聲,隨即笑道:「Melody跟梁總可真有緣,咱們梁總可是飯店總裁,兩人不怕沒話題聊,呵呵。」

  鐘曼情微微一愣,至此才後覺地發現原來命運竟是這樣安排,連她當時不得已選擇的學校和科系竟是與他的行業相關。

  「小姐念這科系,未來想考導遊嗎?那很好。」把第二隻剝得光溜溜的蝦子放進她碗裡,他拿來餐巾,仔細地擦拭手中的油膩,不緊不慢地說:「多吃點海產也很好。」

  他又是把蝦子放到她碗裡,又說這樣的話,他這是要她吃他剝的蝦?這種場合怎麼樣也不可能是大老闆剝蝦給飯局小姐吃呀。「梁總,這蝦子……」

  「我說Melody呀,出來做這行呢,反應就要快一點,梁總都親自剝蝦子給你吃了,你還不做點表示?」莊董暗示她該有些肢體上的表現。

  雖然他和其他賓客歡暢地吃喝,但他一直留意著梁秀辰的神色;若能和梁亞那樣的大飯店合作,勢必能為他的遊樂園帶來新氣象。Melody這女孩可是梁秀辰自己看中的,相信他對她應有極高的興趣,現在又見他剝蝦給她吃,這更證明他對這個女孩有那麼點意思,所以他得趁這機會好好利用Melody的美色。

  表示?鐘曼情納悶地看向莊董,在視線觸及他身側的女子半靠在他懷間、他一隻大掌摟在女子裸露肩頭並來回撫摸時,她倏然明白了所謂的表示是指什麼。

  她臉腮發燙,沒想過有天自己必須對身側男人做這樣的事,她垂著眼簾默思著,不敢看向身側的男人,遲疑之間,身側男人卻在這刻站起身。

  「莊董,我去一下洗手間,回來時,我們來談談合作的事吧。」梁秀辰不輕不重地說了幾句,隨即退開椅子,並暗示楊特助跟上後,轉身離去。

  「喔,好好好!也該談談正事了。呵呵。」莊董眉開眼笑地看著梁秀辰的背影,有幾分得意。

  上次讓小廖找的那個女模肯定是不對梁秀辰胃口,才會一眼也不肯施捨給那小模。本還以為梁秀辰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癖好,但今晚一個Melody就讓他願意主動提合作,這再次證明天底下的男人想要談成合約,還是得在溫柔鄉裡。

  回頭該給小廖一筆賞金。

  而離開餐桌的梁秀辰並沒有踏進洗手間,只是和楊特助走到無人的角落交談。

  「你等等去找那個廖俊林,想辦法從他嘴裡套出曼曼的事,灌醉他也行。曼曼為什麼會認識那種人,為什麼會從事飯局小姐這種工作……這些都去問清楚,事情辦妥後你可以先走。」梁秀辰匆匆交代後,便轉身離開。

  灌……灌醉?!那豈不表示他自己也得喝?這樣他是要怎麼開車回家?楊特助看著老闆的背影,卻突生歉疚……這樣也好,就算是讓他彌補老闆和曼曼同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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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48:52
第二章

  飯後,那幾個老闆轉往客廳,談論著他們的合作,幾名飯局小姐相約到屋前庭園品咖啡,鐘曼情只覺得自己與這場合仍是格格不入,因此並未同行。

  她在桌前坐了許久,一名似是管家的婦人給了她一盤洗淨、淋上一圈煉乳的草莓,還告訴她順著迴旋樓梯上去有片空中花園,她遂端起果盤,往樓上走去。

  露台上搭著花架,架上頭攀爬著她看不出是何品種的綠色植物,架下植滿不同品種的蘭花,角落還擺了一組籐制桌椅,看得出來主人翁很懂得享受生活。

  她靠著圍牆,咬了口草莓,那口卻無煉乳,酸意讓她蹙了蹙眉。她目光往下便是水質清澈的泳池,夜色下的泳池泛著幽冷藍光,讓她想起那人,酸味便直滲入心。

  為什麼會在這樣的場合相逢?

  稍早前見到他時,她不是不錯愕與意外。一對不該有交集的男女,以沒有往來作為收場,卻又以一種企業界老闆與飯局小姐的身份在這裡重遇,怎麼生命總要以這種令她措手不及的速度展現它的各種姿態?

  夜微深,露水沾濕了飄香的花瓣,她就立在那,任著裙擺被秋的夜風小幅度地翻擺著,梁秀辰無聲地看著她的背影,尋思著下一步。

  前幾日那個叫廖俊林的男人打著莊董事長有事相求的名義找到飯店,一進他辦公室卻是拿出名片介紹自己是模特兒公司的經紀人,隨即拿出一疊照片,說照片上那些女人是今晚飯局上莊董將安排給他的福利,讓他挑一個順眼的。

  莊董在想什麼他豈會不懂。上回在這場地談合作,他明顯表示對合作企劃並不感興趣;以梁亞飯店的名氣根本不需要和什麼遊樂園配合以提高住客率,想不到莊董找來廖俊林,廖俊林那方法或許對大部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有用,可偏偏他不熱中此道。

  只是讓他大感意外的是那疊散落地面的照片中竟有她的影像,他當時震愕不已。為了得到她的消息,又不讓廖俊林看出他與她是舊識,他只得表現出猴急姿態,要了她的照片,還要廖俊林安排她參加飯局。

  「啊!」前頭有她的輕呼聲,他見她低下眼,看著圍牆外。

  梁秀辰走了過去,站在她身側,他目光並未順著她的目線,而是落在她姣美的側顏。她長髮應是被上過發卷,再被隨性地挽起,這樣的扎法讓她的髮髻顯得很蓬鬆,清甜中帶了點成熟,幾根細幼的雲發滑在她頰畔,誘人探指去勾攏。

  他藏在西褲口袋的手指蠢蠢欲動,好想將那幾根髮絲纏在指間,用鼻尖輕輕去嗅。他是可以這樣做,以這刻兩人這樣的身份,他就算擁抱、親吻她也不算過分:如果她願意更進一步也沒什麼,只是他怎麼忍心將兩人關係架構在金錢上?

  鐘曼情一雙眼眸專注著下方的狀況,在發現似乎沒人看見她的無心之過時,她吐吐舌尖,好可愛。抬起臉蛋,餘光有一身影映入,她倏然側首,就這樣闖入男人靜深的黑眸。

  她愣了幾秒,甜甜揚笑。「呃,不小心沒拿好,草莓掉下去了……」

  他來多久了?看見她的蠢事了?

  草莓?梁秀辰看了眼她擱在圍牆上的果盤,上頭有幾顆紅草莓果;他微微挑起一道濃眉,似笑非笑地睨著她。原來那一聲輕呼,是因為她的草莓掉下去了,她方才在看她的草莓?

  「小姐穿得這麼少,又站在這吹風,不怕著涼?」他目光挪走,看著遠處隱匿於黑暗中的農田,不應她的話。

  「還好。這個氣溫還滿舒服的。」她微微瞇眼,享受夜風的清涼。不知是天生體質還是因為自小練舞的關係,她不像一般女孩常見的四肢冰冷,也不大怕冷。

  「明天有課嗎?」梁秀辰低沉的嗓音在夜風中聽來格外魅惑人心。

  「有啊。」她捏了顆草莓,放入嘴裡咬了一口。

  「樓下飯局結束了,我送你回去。」

  「嗄?」她側過面容,圓睜秀目,一手還捏著那咬了一口的草莓。

  「送你來的那位廖先生喝醉了,莊董已經派了司機送他回去。」楊特助離開前已回報過,說廖俊林根本不用灌,自己就卯起來喝,應當平時就是貪杯之人。他輕輕鬆鬆就讓廖俊林說出曼曼接飯局的原因,連曼曼的課表都掏出來給他。

  「他回去了?」她瞅了瞅周遭環境。「這邊好像沒有公車……」

  廖大哥走了,她一定得搭什麼人的便車才能離開這裡,但她不可能隨意搭誰的車……此刻她默思著該不該搭他的車。

  「也不是沒有公車,我記得從這裡走到公車站牌要二十分鐘。」梁秀辰看了眼腕錶,道:「不過這時間,公車司機應該已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她想離開這裡,一定得搭他的車了?她只好輕垂眼簾,喟歎般的口氣:「那這樣就要麻煩梁總您了。」

  「不麻煩。」他側過身,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她先下樓。

  鐘曼情挪動腳步,久站不動的兩腳在這刻鬧了脾氣,一陣從腳底竄上的軟麻讓她腿膝彎了彎,左手端著的盤子微傾,剩餘的草莓落了地,同時間身側一隻探來的微涼大掌握住她右臂,穩住了她身軀。

  她抬眼,靦腆地對著他笑。「腳麻。」說罷便彎下身子,將幾顆草莓拾起,放進果盤裡;想起身時,因著方才的久站而尚有軟麻感,一時間竟直不起腿。

  梁秀辰看出她動作略顯遲疑,他彎身拿走果盤,放在一旁的籐制圓桌上,在她訝然的目光下,他伸出掌心。她看了下他修長的指節,僅只想了兩秒便放上自己的手,他隨即握住,她借力站起身來。

  「謝謝梁總。您是不是覺得冷?手心涼涼的。」方才他握住她手臂時,他微涼的手溫已讓她感到訝然;這刻這一握,更是直接感受到他掌心的涼意。天氣並不冷,微涼而已,他穿著西服,怎麼手心卻是冰涼?

  他沒說話,只拿那雙深幽的目光看她,她被看得不自在,後覺地想起自己太多事,香腮一熱,想收回還擱在男人掌心裡的手,他卻施力讓她抽不開,她才又發現兩人掌間纏著黏意,她恐怕是弄髒他的手了。

  「走吧。」他牽握著她就要穿過花架。

  「可是我把你的手弄得黏黏的……」應該是撿拾草莓時沾上煉乳,他又來握她,煉乳就在兩人手心間纏裹。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兩人交握的十指,宛若憶起什麼畫面,薄唇慢慢地抿起一道銳利冷冽的弧度,看著她的眸光,猶如被冰簷覆上。

  那樣清冷的眼神,甚至帶了點無法諒解的情緒,讓她在頃刻間明白了什麼。他是記得自己的……她方低下眼,卻見一條手帕握在他手裡,探到她眼簾下,那花色讓她錯愕不已。

  「小姐若不介意這手帕太舊,就擦一擦。」低嗓不輕不重,只是敲痛了她耳膜。

  手帕的確舊了,深藍底色略淡,角落原該是DAKS的刺繡Logo,像是脫過線般,s看上去像小寫c,質感似乎也不若當年他掏出來讓她擦手時那般柔軟。她瞪視著手帕,猜不透他意欲為何。

  片刻後,她抬臉時只是揚著笑。「謝謝。我怕弄髒手帕,下樓洗手就好。」

  她下樓洗過手,坐上他的休旅車,繫好安全帶。上回搭他的車,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當時他開的是寶馬,但不是這部休旅車;是換車了,還是他有很多車?他似乎偏愛寶馬,也偏好幽冷色系,如他的氣質……

  側過臉容想看他,卻見他幾乎與夜色融成一體的深眸正凝注著她。她微啟菱唇,張合幾次,偏不知該說什麼。他為什麼這樣看她?她有什麼不對嗎?

  她記憶中的他,情緒深埋,恆常淡漠的姿態;而現在的他,看上去並未有何改變,周身都是清冷,這刻她試圖從他眼底看出情緒,不過徒勞無功。

  正當被他看得心慌意亂時,他緩緩開口了:「小姐住哪裡?」梁秀辰收回視線,目光直視前方。

  她想了幾秒,大略說明路徑後,又補充:「梁總把我放在街角就可以了。」

  他沒應聲,只是看著前頭。經過的路燈,潺潺流水般滑入車內,短暫擦過他清俊面龐,在上頭分割出陰影,更彰顯他清冽的氣質。

  他性子本就清冷,此刻又不說話,密閉的空間內甚至連音樂都沒有,只有兩人的清淺呼息聲交錯著;她感到不自在,挪了挪臀,將目光移向車窗外,偏又從窗面看見側顏淡淡的他。看左邊不對,看右邊也不是,她只能端坐著目視前方。

  梁秀辰不是沒發覺她的不安,只是一時間真有幾分迷惘……這女孩究竟有何本領,居然能讓他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情緒裡進退兩難?

  「這位小姐第一次接這樣的飯局?」靜沉良久,他低聲問。

  有些意外他突然開口,鐘曼情看著他的側臉愣了幾秒,才輕輕應聲:「嗯。」

  「事先知道這種飯局的情況嗎?」感受到她的注目,他修長的指節緊握方向盤,只是直視前方。

  「知道。一些政商人士會在私人招待所聚會,就陪陪那些人吃飯,也許還可能聽聽他們的心事,或是陪他們說些比較輕鬆的話題。」她低下眼,平舖直述著她從經紀人那裡聽來的,關於飯局小姐的工作內容。

  「這種飯局看似沒什麼,但往往會有續攤。就像我們離開前,你也看到了那幾個老闆和身邊的小姐正打算到別處繼續接下去的活動。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倘若今晚你陪的對象不是我,而那位老闆對你提出續攤的邀約,你是否會去?」說話時,他眉心微微地皺起。

  「不去。不瞞梁總,我今晚也是很勉強才過來的。我遲到不全是因為去做頭髮的關係,而是因為我一開始並沒有打算過來。」

  「而你終究來了。」他毫不客氣地點出事實。

  鐘曼情一愣,像挨了一巴掌般地難堪。前一刻爭辯著自己的清白,下一秒卻被人直指她早已踏入染缸。踏入就是踏入了,誰管水淹多高?即便只沾上褲腳,她終究是染上污濁的水,又何來清白?

  明知這樣說會傷她自尊,卻不得不為之。要不趁這刻讓她看清男人光鮮亮麗的身份地位背後,其實也有醜陋不堪的一面,下一次她會坐在哪個政商名流的身邊?

  「不是政治人物、不是大企業家大老闆就都是潔身自愛的。要是存心在飯菜裡或是飲料裡下藥,還由得你選擇要不要?像這樣上了我的車,我不送你回去,而是轉往別的地方,你能奈我何?即便事後事情鬧開了,一個小小沒名氣的女模和一個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輿論倒向誰?社會型態在改變,很多女人為了成名,自爆新聞以搏版面讓自己成功的例子不是沒有,導致於就算真有苦衷,即使說出真相也未必能得到支持的情況。」

  她低垂著長睫,兩手擱在裙面上,像聽訓的孩子。

  他說的那些她何嘗沒想過?奈何欠了錢,她不能不還,對於家人更無法不管不顧;若能逍遙自在隨心所欲地生活,她又何嘗願意走入稍早前的那場飯局?

  「梁總每次參加這樣的飯局,都會對小姐訓上一頓嗎?」他說得頭頭是道,可他不也讓她在飯局裡陪著?叫來小姐卻又暗指她不自愛?上他的車不過因為對像是他,要不她寧願靠兩條腿走回去。

  訓?若非對像是她,她以為他哪來這樣的心思對別的女人說這些?

  車子忽地一轉,在路邊停下,梁秀辰側過面龐,傾身向前,直勾勾看著她。他抿起嘴,沒說話,只是凝視著她。

  她膚質也許天生麗質,未有暗青在眼下凝聚,整個臉蛋秀氣瑩潤,較之當年更秀妍奪目。楊特助離開前向他說明了從廖俊林口裡得到的訊息。

  他知道她過得不好,相當不好,可這刻他卻在她晶亮亮的大眼裡看見倔氣與堅毅。

  她不見憔悴,反倒更美艷,她那小草般的生命力果然不容小覷,他應該相信她不會縱容自己走到最不堪的那一步。

  稍長的沉默後,他低低道:「大概還要半個鐘頭才會到市區,你睡一下吧。」

  鐘曼情見他停車又盯著她瞧,一度以為他要教訓她,怎知卻只是看著她,最後還要她睡一下!可她哪裡睡得著?見他將車子重新上路,她一雙大眼瞪著窗外,腦海裡翻來覆去著他今晚的所有舉止言行,直到車子在她說的街角停下。

  「這裡嗎?」梁秀辰看了看周遭環境,清一色透天店面住宅,夜裡看來幽靜,白日或許熱鬧些?

  「嗯,謝謝梁總專程送我回來。」鐘曼情解開安全帶,欲開車門,才發現他沒開鎖,她轉頭看他。「車門打不開。」

  「你一直都住這裡?」他側頭看她,目光深幽幽的,瞧不出底蘊。

  她愣了幾秒,才應他:「不是。前幾年搬來的。」

  「住巷子裡嗎?我送你進去。」夜這樣深,巷子裡藏了什麼人誰說得準?

  「不用麻煩了。」她搖搖頭。「梁總,今晚謝謝您,請您讓我下車。」梁秀辰看著她略有倔氣的側顏,解開中控鎖。「回去吧。」

  聽聞中控鎖解開的聲音,她開門下車,腳步匆匆,像是急著逃離;可走了幾步遠,終因沒聽見他車子離開的聲音,她停步回身,就見路燈下泛著冰冷金屬色澤的黑色寶馬冷傲地停在那,一如他的人。

  她想了幾秒,提步走向那部休旅車,繞過車頭。她微傾身子,看著車窗。

  有些意外她的回身,甚至往他車子方向走來。透過擋風玻璃,梁秀辰看著她緩緩經過,她四肢纖長,體態勻稱,黑夜更襯得她膚色瑩白,裙擺搖搖;她猶如夜的精靈踏著夜色而來,他就這樣看著她繞到他左手邊的車門。

  降下車窗,梁秀辰轉過面龐,無聲詢問看著他的她。

  鐘曼情抿抿唇,輕輕地問:「梁老師,你是在懲罰我嗎?」

  一聲梁老師,釋放的是誰的苦苦壓抑?

  他眸色微微變化,深眸瞅著她。「懲罰什麼?」開口才覺聲嗓竟如此低啞。「罰我不識好人心。你假裝不認識我,『這位小姐』『這位小姐』地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跑來做這樣的工作,讓你不想和我扯上關係,所以你對我就像對待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當初不接受你的幫助,現在卻淪落為飯局小姐,你要懲罰我當年的不識好歹是嗎?」

  她思來想去,從他的種種言行推究出來的,就只有這個可能。

  看似不記得她,就當她是飯局小姐,可又對她說了教;他明明知道她以前不住這裡,卻還故意問起。他是想暗示她:他記得她,卻又擺明著他不想認現在這樣的她,他要讓她後悔曾拒絕過他,是嗎?

  她是這樣想他?梁秀辰皺了皺眉,緊抿著唇,不發一語。在她以為他又打算以沉默打發掉她的疑問時,卻有他低涼的嗓音穿透耳膜。「飯局上那麼多雙眼睛在看,我應該怎麼做?而我也不以為,你會樂意與我敘舊。」

  車內幾乎與外頭的靜夜融成一色,他深邃的眼在一片靜黑中猶如星子明亮,她瞧著瞧著,竟也明白了他的心思。是,那麼多雙探究的眼睛,他如何能提起兩人曾有的短暫交集?又真有那個必要?

  「抱歉,是我誤會了。」鐘曼情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謝謝老師送我回來,回去路上請小心,再見。」她擺擺手,繞過車頭走進巷內。

  梁秀辰沒有任何動作,只是坐在駕駛座上,再次目送她曼妙身姿走過眼前。

  他知道她對他的說法沒有懷疑。她性子開朗,不擅鑽牛角尖,也不賣弄矯情做作,事情一過,她總能迎笑以對,可偏偏他卻掌握不住這個單純的女孩。

  是她在他面前豎起一道透明冷硬的圍牆,不讓他觸碰心扉?還是他總是迂迴纏繞的沉鬱性子太晦暗,以至於看不清最簡單的那一面?

    ◎             ◎             ◎

  「看我們的隊伍……」「雄壯威武!」「聽我們的歌聲……」「響徹雲霄!」

  「男兒立志在沙場,馬革裹屍氣豪壯,金戈揮動……」

  「……革命的先鋒,文武合一薪火相傳,為國為民盡……」有力的口號聲、整齊劃一的歌聲,從校園各角落紛紛穿透出來,那字字句句充滿著雄赳赳氣昂昂的聲勢,嘹亮歌聲恍若英勇戰士勇敢赴戰場般……苦難不怕,勇氣無人能擋。

  「今天學校有活動?」走在走廊外側,身後有助理陪同的男人將目光移向操場,不遠處傳來陣陣不絕的口號聲或軍歌歌聲,朝氣蓬勃、精神抖擻。

  「是呀,今天三年級軍歌比賽,同學們應該是利用比賽前的時間做最後的練習。」帶有幾分書生氣質的校長呵呵笑了幾聲。

  男人突然止步,望向秋陽籠罩的操場。「軍歌比賽?」

  「是呀,軍歌比賽。」校長陪同男人看向操場,目光和藹。

  「在國外,學校沒有這種活動。」男人目光微有波動,似是被「軍歌比賽」四字勾起了興趣。

  校長了然地點頭。「好像只有台灣的學校才有這樣的活動。」想到了什麼,校長眉一揚,疑惑地開口:「梁總學成回國後還未服兵役嗎?部隊也有這樣的比賽。」

  梁秀辰沉默了幾秒,淡淡開口:「我心臟動過手術。」

  「這樣……」校長有些意外,瞧了瞧他神色,溫暖地笑道:「不過梁總現在看起來很健康,只是略瘦了些;但瘦些也好,現在的女孩子喜歡你這種體格。」

  梁秀辰沒說話,只是側眸看了校長一眼,客氣微笑。此刻,前方司令台傳來教官喊集合的聲音,他的目光又移向操場上。

  見他看著遠處,似乎頗感興趣,校長忽道:「要不這樣吧,梁總接下來若是沒有其它行程,不如就留下來觀賞本校學生的表演;將來你也是這裡的師長,先行瞭解一下學校的活動也是不錯。」

  梁秀辰抿唇默思。他高中以後便不在國內就學,身體因素讓他自小就被強迫與運動絕緣,回國後體檢竟判定他不必服役,別說他沒參加過這樣的活動,他連國中小學運動會都只能當啦啦隊。對他而言,軍歌比賽的確是件很新鮮的事。

  「楊特助。」

  「是。」一直站在梁秀辰身後的楊特助拿出PDA手機,點出行事歷。

  「除了晚上六點有君品酒店連董小千金的滿月酒宴之外,沒其它重要行程。」

  「那正好。」校長聽了,熱情地拍了下梁秀辰的肩頭。「既然這樣,梁總就留下來一同參與?我正好也可以趁此機會向學校師生介紹一下梁總。如果床墊趕得及在比賽完畢前送到學校的話,今日梁總或許就能先檢視一下客房教室。」

  梁秀辰想了想,轉頭交代楊特助:「打電話讓他們現在就把床墊送來。」

  楊特助應了聲,隨即走到一旁撥打電話。

  「梁總,那請移步司令台。」校長做了個請的手勢。

  梁秀辰微微頷首。「校長客氣,叫我秀辰就可以。」

  他們目前所在的私立清寧綜合中學,在歷經九二一大地震重創及董事會和校長掏空校產弊案後,新董事會體系及新任校長為了挽回校譽及家長的信心,在今年完成了新建實習大樓,並打算在明年度開始招收餐旅管理科。

  清寧高中新實習大樓當初是由梁亞建設承包建造。因餐旅管理科是新設科別,為了擁有最好的教學環境與品質,學校亦與梁亞飯店簽訂合作契約,由梁亞飯店提供校外實習場地,並聘請梁秀辰在餐旅科正式招生後,到校任客房實務兼任教師,而實習客房教室的設備近日才陸續增設完成,目前就只差床墊。

  適巧梁亞飯店前一陣子要清空部分客房已失彈性的床墊,既然清寧正需要添購床墊,梁秀辰乾脆將舊床墊捐出;而他今日到清寧來,便是要與校長進行簽約,順道合計所需床墊數量,好讓人將床墊送來。

  原先打算等等回飯店指示相關人員送來床墊後,他明日再過來檢視教室,但既已決定留下觀賞活動,他也就乾脆接受校長建議,讓人盡快送來床墊,在活動結束後他便能檢視教室,明日便無須再走一趟。

  「直呼名字嗎?好啊。」校長笑了聲。「秀辰,來,往這邊。」

  他們走上司令台,教官介紹過幾位評審後,再由校長宣佈比賽開始。

  校長先是簡單幾句鼓勵,接著介紹梁秀辰的身份,比賽由此正式開始。

  幾個班級陸續進場演出,舞綵球的、搖紙扇的、踢正步的,梁秀辰看得興味盎然。「軍歌比賽不是應該很嚴肅的嗎?怎麼還能搖扇子?」他低聲問著身側的校長。就算未服役,也耳聞過軍中生活。他以為軍歌比賽應當很莊嚴。

  「以前的軍歌比賽,氣氛的確是比較正式嚴肅,都得穿制服呢。不過這幾年的軍歌比賽倒比較像啦啦隊比賽了,服裝或是歌曲的唱法都比較生動活潑。也許有人認為不倫不類,不過孩子們唱得開心就好,太制式反而會令他們生厭。現在就連部隊的軍歌也是這麼花哨啊!」校長呵呵笑,一面指著正要進場的班級。「你看那個班,是舞蹈科的,我看過他們幾次練習,相當有創意。老實說,我心裡想著這一班應該會拿冠軍。」

  梁秀辰微微挑眉。「能讓校長這樣稱讚,想必很有看頭。」說話同時間,整個班級以豪邁的大步伐自兩側交叉進場,一面喊著口號。

  他目光移動,就見整個班級幾乎是女生,僅有五、六名男同學。

  男孩們白襯衣深藍長褲與黑鞋,女孩們統一扎著長馬尾,白襯衣搭深藍百褶裙與黑長襪黑皮鞋;不分男女,白衣長袖皆筆直貼上藍色亮光膠帶,女孩們的深藍裙擺則貼上兩圈金色亮光膠帶。他們身上不是最特別的服裝,卻異常耀眼。

  面向隊伍的指揮是個女孩,四肢纖長,體態勻稱,紮起的長馬尾在腰後擺動,格外誘人注目。她手戴白色手套,高舉著加油棒,待隊伍來到台前立定後,她敲了兩下加油棒,就見隊形變化,極熟悉的旋律響起,搭配整齊劃一卻又誇張可愛的手勢……

  「我們正齊心在歌唱,要和天氣來對抗,不怕冷,不怕熱,愈唱愈高昂……清寧的制服穿身上,展現活力和健康,520,我愛你!舞蹈最……」

  場邊慢慢響起笑聲,陸續還有歡呼聲,接著連坐在身側的校長和幾位評審、身後的楊特助,全笑出聲來。

  梁秀辰只覺旋律熟悉,還不解為何大家如此雀躍時,猛然想起……這不是小時候曾看過的卡通「無敵鐵金剛」的旋律嗎?這會兒被改了歌詞成了軍歌比賽用了?他眼底流動趣意,清冷的面龐略現柔色。

  「我們來到清寧高中,芭蕾民族樣樣好……」在女孩帶領下,整個隊伍以雲步、十字步移動,最後以拍打肩膀、大腿、前胸等等動作的「打七響」,為正式比賽主題前的暖場表演做一個帥氣又俐落的結束。

  果真特別。將這樣的比賽融入了舞蹈特色,校長的稱讚不是沒有根據。

  熱烈掌聲中,梁秀辰就見指揮轉過身,以小跑步的姿態跑到司令台前的指揮台,她站上指揮台,高舉右手抵在眉間,看著司令台上的評審及來賓。

  「舞蹈科520班軍歌比賽指揮鐘曼情報告:參加軍歌比賽應到人數36人,實到人數36人,演唱歌曲……停止間『國家』,行進間『黃埔軍魂』,報告完畢!」女孩聲音清脆嘹亮,秋陽下站得直挺,雖然指揮台與司令台距離約莫男人步伐的十個大步,但仍能看見女孩的面貌是秀氣的,一雙明眸燦燦,流轉著自信,微抬的小臉在日照下顯得光采動人。

  「你瞧那個女孩兒,眉清目秀的。我本來以為她很內向,結果才不呢。」校長慈藹地注視著台下的指揮。

  「校長說的是……指揮?」梁秀辰側目,訝然校長的話。

  「是啊,大家都叫她曼曼。那女孩以前家境很不錯,從小就讓她練舞。後來爸爸染毒癮,花光了所有積蓄又欠下一屁股債,現在在蹲監牢。

  她媽媽被爸爸強喂毒品喂到也上癮,弄到現在智力退化,連家人都認不得,只能住在療養院。不過,她並不埋怨,下課後就去打工賺學費,她一個人跟著爺爺奶奶住在簡陋的屋子,靠著爺爺早上賣碗稞下午賣豆花的微薄收入,還有她打工的收入在生活。本來他們是可以申請低收入戶,但她舅舅為了減稅,拿她的資料去申報扶養,結果她舅舅的收入就納入他們家的財產計算,導致沒辦法申請。聽說她有去跟她舅舅談這事,不過她舅舅照樣拿她申報,她也沒辦法。即使是這樣,她還是很努力,成績很好,個性也好,學校裡哪個師長不疼她呢。」

  校長惋歎了聲。「中部高中舞蹈科就w中和清寧。當初她沒考上國立w中,頂著當屆最高分將就清寧,現在想也是有點委屈她了。不過,慶幸她資質好又認真,每學期領獎學金,多少能減輕一點讀私校的負擔。」

  有些意外聽見私校裡竟有這種家庭背景的孩子,梁秀辰目光移到女孩身上,她已轉過身背對司令台,正在指揮同學唱歌。那樣挺著肩胸、站得直挺,清秀小臉上滿是自信驕傲的神色,竟有著那樣晦暗的家庭?

  「我對這個女孩印像這麼深是因為她常從我手裡接過獎狀。本來這學期不念了,說要休學,班導師開會時跟我提了他們班上同學想辦募款幫助她,我當下就決定成立一個『安定就學獎助學金』幫助一些特殊境遇的學生解決學費問題,等學生有能力了再歸還,她因為這個獎助學金才有辦法留下來。」

  校長看著女孩背影,搖了搖頭。「有時想想,這世間其實存在很多不公平。有的孩子一帆風順,結果一遇上一點挫折就怨天尤人,甚至鬧自殺。應該叫他們來看看我們的曼曼,她再怎麼苦,還不是過得那麼快樂、那麼可愛?」

  再怎麼苦還不是過得那麼快樂、那麼可愛?

  梁秀辰靜深的黑眸隨著那充滿活力的身影移動……那女孩,是如何保有那種小草鑽縫迎陽的生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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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停在二樓迴轉處,楊特助喘了口氣。「梁總,我能不能先去上個廁所?」

  汗水不斷淌下,他目光略往右方移動。越過欄桿,他望向操場上那一大片半黃半綠的草皮,不懂這本該涼爽的十一月怎麼會熱成這樣。

  「好。」聽不出情緒的男人聲音低低傳來,稍頓,又聽男人問:「很累嗎?」

  楊特助一愣。老闆是在關心他?

  老實說是很累啊,憋著一肚子水陪同校長和老闆檢查客房教室,本來以為最多十來分鐘就可以解決的事,料不到老闆求好心切,對客房教室裡的擺設有諸多意見,甚至直接脫了西裝外套,挽起袖子就開始移動那些床具衣櫃等等的。

  老闆的意思是:雖然是實習客房教室,但他仍希望能將教室佈置得就如一般飯店客房那般;他要學生們一進到客房教室,就像置身在飯店客房,抱著為客人服務的心態上實習課。

  老闆都親力親為了,他這個特助豈有閒在一旁觀看的道理?當然也就挽起袖子和老闆合力將教室裡的床具床墊,還有一些傢俱等等的,來場乾坤大挪移。這麼一折騰,結束後又一路從五樓下來,他怎會不累?又熱又憋著尿,實在委屈。

  「這樣吧,我先下樓,你慢慢來。」還來不及反應,又聽聞老闆開口。老闆的音色是好聽的,偏偏沒什麼起伏,像是對什麼都不上心,但更像是看淡世態,以淡漠的態度處世待人似的。

  楊特助轉身,看著梁秀辰。「是,梁總,我上完馬上就下去。」檢視完教室,校長已回校長室,而他們正打算離開學校,返回飯店。

  梁秀辰似有若無地低應了聲,隨即轉身打算下樓。

  看著梁秀辰瘦削挺拔、兩肩微沉的背影,楊特助不明白他那樣的生活究竟有何意義?根本是冷冰冰的機器人。同情地瞟了他背影一眼,細目卻陡然瞠大——真要命!那個從女孩手裡飛出去砸在老闆額頭上的是粉撲沒錯吧?上頭沾的是什麼?蜜粉還是痱子粉?

  梁秀辰料不到才不過一回身,竟有一道高舉手臂的身影從前頭幾步距離的教室門跑了出來,那速度之快,眨眼間已撲上他身,相隔不過半秒鐘,額面立即被什麼物品輕輕碰上,然後就見那物品自他眼前掉落,半斂的黑眸隨即落入一陣細微白煙,他大掌下意識一探,托住對方手肘,穩住對方身子。

  和同學嬉鬧追逐的女孩一跑出實習教室門口,便撞上了什麼,她「噢」了聲。

  眼一睜,見到的是筆挺的西服,深色的布料上沾了點點白末,這才驚覺自己撞了人,隨即感覺左手肘被對方握住,減低了她身子反彈的力道,她一個鞠躬,滿懷歉意地開口:「對不起!對不起!」

  抬臉,覷見對方左額沾了粉末,輕垂在他額前的劉海也被粉末覆住發尾,高挺的鼻樑一側亦有一片點點瑩白,左睫上方還能看見細微白末,情況有點慘。

  她輕吐舌尖,心下暗自叫糟後,再度出聲補上歉意:「對不起,我幫你把臉擦……」眼簾微揚,迎上一雙幽深黑眸時,她猶張著嘴,卻再無聲。

  男人眼眸如深潭,墨邃清冷;他眉色濃淡適中,看似平展於眼皮上,可他眉心間幾道淺淺的褶痕,似是透露出這男人的心思是深斂的,他應該經常皺眉。

  他唇薄,抿著一道冷淡卻優美的弧線;他下顎略尖,兩頰瘦削,整張面龐甚是清俊好看。光的分子在他發上流動,她眼神微微一晃,才發覺他的髮色竟是墨黑中參雜白絲,一半黑,一半白,在光的躍動下,他發上流動一片銀光。是刻意染的?還是天生的?

  早上比賽時,在台下瞧見他,還以為他有了年紀才會頂著一頭灰白髮色,但現在近距離一瞧,才發現他年紀約莫三十上下,髮色也不是灰白,是黑中藏白,閃動間,流成一片銀。

  她好奇探出軟手,輕撥了下他額前髮絲,發尾沾上的粉末掉落後,她還能見著其中有幾根銀白;她突然笑了聲,輕啟那張甚誘人的櫻桃小嘴。

  「我知道你,早上軍歌比賽有看到你坐在司令台上,就坐在校長旁邊,好像是……下學年要開設的新科系老師對不對?」這節是實習課,老師臨時有事,通知班長要大家自行練習。老師不在,整班又處於方啟用的新實習大樓,整棟樓就只有他們這一班,哪能多安分?

  有的同學安分練舞,有幾個聚在一起聊天,而她的死黨拿出新買的蜜粉說要拿她試色,她哪可能乖乖被畫,當然是搶過蜜粉就跑啊,怎知就撞了人,還可能是新老師。

  「雖然比賽前我滿緊張的,不過我有認真聽校長介紹你。那我應該稱呼你一聲老師嗎?」也許因為對方還不是正式老師,她的態度有些俏皮。

  「其實啊,這樣和你的髮色很搭呢。」她指指他額上、面頰上的粉末。

  話音方落,卻有抽氣聲響起,她大眼睏惑地望向音源處。

  原來男人身後約五步遠距離,有另一西裝筆挺的男子;那男子年紀應與眼前這位差不多,只是體態較壯;兩人氣質也有落差,眼前這男子清冷俊雅,而發出抽氣聲的男子神情有些滑稽,看起來應該是跟班之類的。

  楊特助像看見什麼外星球生物般地看著鐘曼情。這同學也太大膽了,撞了他老闆,灑了老闆一臉粉末,還說這樣和老闆的髮色很搭?

  梁秀辰輕垂深眸,看著她。她長得娟秀,一雙大眼盈盈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眨動間流轉這年紀才有的俏皮;她說話時,明眸映光,猶似有螢火小蟲在她眼裡嬉鬧,眼睛一閃一閃的。

  她兩腮許是與同學追逐所致,兩團暈紅浮染在瑩白頰畔,猶似桃李;一襲細肩帶純白芭蕾連身舞衣柔軟地服貼在她身上,帶出她曼妙身段;她梳了個典型的髮髻,盤在腦後,珍珠髮箍固定她的劉海,看上去是那樣可愛。

  不經意間,他瞧見她右耳下流爍粉紫燦光。他微微瞇眼,發現那是枚單鑽耳環,目光移到左耳垂,卻空空的,是刻意戴單耳?

  視線回到她臉上,他淡淡開口。「叫什麼名字?」語音方落,他意外自己竟是這樣迫切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鐘曼情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問我嗎?」見他點頭,她乖乖回答:「我叫鐘曼情。鐘愛的鐘,曼谷的曼,心情的情。」

  他問她名字做什麼?她瞅著他瞧不出情緒的面孔,輕問:「你要報告教官我撞了你嗎?不要啦,我是不小心的,那我先幫你把臉上的粉擦掉,你別去打小報告好不好?這樣教官就會知道我們班都在玩,我會害同學被處罰的。」

  一張小嘴張張合合說個不停,梁秀辰不經意望向她的唇,眸色微微轉深。

  這張桃色小嘴嘗起來是否也如同她的人一般充滿熱情活力?念頭方起,他訝然自己這刻不正當的心思,匆匆將目光從她唇上移走。

  鐘曼情摸摸身上,才想起自己這會兒穿的可是舞衣,不是有口袋的裙子,她身上沒有手帕和面紙……她抬臉尷尬地看著他。「老師,我身上現在沒有手帕和面紙,所以……」眼眸繞轉了圈,她微踮足尖,然後探出手心,輕輕抹過他寬額。

  「你看!這樣就可以了。」見他額上的細白粉末已被她抹淨,她略有得意神色,大眼笑得彎彎的。她審視他臉龐,蔥白般的纖指又滑過他鼻樑,擦去上頭沾上的蜜粉,然後是他的西服外套……

  鼻樑有她微暖的手指滑過,梁秀辰眸心微微一湛,深幽目光將她的舉止和表情細細納入眸底。這女孩全身上下都透著輕暖,站在她周遭,舒服自在。何以那樣的家庭背景能造就出這樣的性子?她的快樂源自何處?她樂不樂意分享一點她身上的暖流給他?

  鐘曼情一手輕拉著他西服衣襟,一手在那上頭又拍又撥,粉末一部分是拍掉了,但大部分卻因著她的動作而暈散開來,在他深色西服上舖染出更大片的白。

  「好像愈弄愈糟糕耶。」她抬眼看他,笑容裡藏了點不好意思。「如果是淺色的衣服就不這麼明顯,可你偏偏穿深色的,這樣看上去就好明顯一塊白,不弄乾淨也不行,我……」

  「咳咳!」楊特助看不下去了,憋著尿意,走到梁秀辰身側。「我說同學,你意思是我老闆應該穿白西裝來讓你砸嗎?」

  「……不是。」鐘曼情搖搖頭。「我意思是說,因為是深色衣……」

  「你不去廁所了?」梁秀辰沒讓她將話說完,逕自轉頭看著楊特助。

  「要!這當然要!怎麼能不去!」楊特助瞪大眼說完,隨即轉身離開。

  梁秀辰回身,見女孩目光落在他胸口,他低眸一看,低低問:「你不用上課,要站在這裡一直看著我的外套?」

  「因為還沒弄乾淨。」她眼眸轉了轉,有幾分歉意,臉腮因此而泛著桃色,像承受日曬的蘋果,又紅又甜。

  只是因為沒幫他把西服上的粉末弄乾淨就站在這裡嗎?多單純老實的想法,而這於他而言,有多可貴!自小活在為了家業繼承而勾心斗角的生活下,他早忘了何謂純真何謂直率,她身上透出的純摯與輕暖。是他心所嚮往。

  「我不會報告教官,不要緊。」他看著她的眸色隱有柔波輕蕩,像是在笑。

  「那太好了,謝謝你!」她立即揚眸一笑,小臉燦亮。

  他淡淡點頭。「回教室吧。」

  「那……再見。」鐘曼情看了他一眼,朝教室移動。

  她穿著舞鞋,走路姿態好輕盈,如此生動的畫面,他瞧著瞧著,卻在她腳邊見到一抹碎光,他忽然脫口就喚:「曼曼。」他記得校長說大家都這樣喊她。

  一聲曼曼,讓她頓了腳步,她緩緩回身,看著他。

  他長腿一邁,站到她面前,原要彎身拾那碎光,卻一改心念,道:「知不知道我名字?」

  「校長有說,不過……」她偏頭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忘了。早上那時候只想著比賽的事,有聽到你的名字,可是沒記住。」

  「梁秀辰。秀朗的秀,星辰的辰。」他倏然俯低俊顏,低低吐道:「曼曼,不能再忘記這個名字。」

  他靠得如此近,她微微臉紅,笑著回答:「記住了,梁老師。」

  她方轉身,他低下身子,拾了那枚粉紫色,細細一瞧,淺淺的粉紫色中還帶了點灰,挺好看。原來她不是只戴單耳。

  她喜歡耳環嗎?不知不覺間,他竟對這女孩興起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             ◎             ◎

  怎麼回事?發不動了?梁秀辰再度嘗試將車子發動,車子仍舊無反應。他打了警示燈,確定後方無來車後,隨即下車走到後車廂,拿了三角架放在車後。

  掏出手機,手機螢幕卻是一片暗黑。他皺了皺眉,指腹按壓開機鍵,螢幕閃動了下,隨即又關機;他回到車上,找了電池換上,卻也是個沒電的電池……

  他再次下車走到路邊,看了看周遭,也許會有便利商店,他可以使用公共電話。可長眸一掃,矗立兩旁的幾乎是拉下大門的住宅,哪有便利商店的影子?默思幾秒,他決定攔攔看有無來車願意停下來幫他。

  方轉身,一聲尖銳的煞車聲終止在他面前,他瞪著那距離他僅只一步的腳踏車前輪,尚還有些錯愕,清甜的脆聲即響起:「需要幫忙嗎?」鐘曼情急急按壓腳踏車煞車手把,距離算得精準,就在男人腳前一步停下。抬臉見到男人夜色下有些朦朧的面龐時,她輕訝開口:「啊,你……梁老師?」稱謂讓她想了兩秒。

  她方從打工的速食店下班,踩著腳踏車朝著回家的方向,才轉個彎,遠遠就瞧見人車甚少的慢車道上突兀地立著三角架,三角架前方的轎車爍著雙黃燈,而路邊有一修長身形的男人張望著馬路兩側。

  她想應該是車子故障,男人也許正要尋求幫忙,她遂停下,卻沒想到是他。

  感到意外的何只是她。梁秀辰對上她的臉容時,亦是感到驚喜不已。

  清寧下學年才招餐旅科學生,他得等到那時才會到清寧任課,而整個實習教室設備目前都已齊全,他並無機會再到清寧高中,他幾度苦思要如何才能再見她時,想不到她就這樣出現了。

  「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他壓抑再見她的喜悅,黑眸卻有柔輝爍動。

  「我剛下班啊。」不知是吹了冷風還是騎腳踏車的關係,她兩頰紅撲撲的。

  下班?他想起校長提過她在打工。「在哪裡上班?」

  「學校附近的速食店。」

  「做到這麼晚?」女孩子不該這麼晚回家。

  「十一點下班。」鐘曼情微微一笑,指著一旁爍著警示燈的車子。

  「你的車?」

  「嗯。」他淡點下顎。「發不動。」

  「那你找拖吊了嗎?」

  「手機沒電。」他掏出手機,晃了晃。

  見他手機螢幕一片黑,她笑了聲。「好慘喔。」話音方落,人也從腳踏車上下來了,停妥車子,她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遞到他眼前。「給你用。」

  梁秀辰接過手機,並不意外機型老舊,他按了一串數字,將話機拿到耳邊。那端似乎很快就接起,只聽他道:「楊特助,我車子發不動,請幫我找拖吊過來,位置大概是在清寧高中……」他一面說一面看著周遭環境,找著顯著目標。

  通話結束後,他把手機遞回。「謝謝。」

  鐘曼情接過手機,隨即走到一旁撥了通電話,掛了電話後又回到他身側,她拉拉斜背肩上但歪掉的書包。「我陪你等吧,一個人站在路邊等也挺無聊的。」

  「打電話回去,家人同意?」他隱約聽見她喊著阿嬤,又說了她要陪什麼老師等拖吊車。

  「同意啊,我是做好事耶。」她笑了笑。

  「家人不擔心?」他側眸看她。

  「擔心什麼?」

  「你一個女孩那麼晚才回家,家人難道不擔心安全問題?」他微皺著眉。

  「我每天都這麼晚回家,不差這一點時間。」鐘曼情低下眼,踢著小石子,好半晌,才又說:「其實一開始也是會擔心,但我要打工嘛,擔心也沒辦法的。我阿嬤還會等門呢,不過慢慢的她也比較放心了,因為我們彼此信任對方,她相信我不會跑去玩或是鬼混,相信我下班就會回家。我為了讓她安心,也會盡量把事情早點做好,這樣就能早點回家。我連騎車都很小心,因為不想受傷讓阿嬤擔心。時間久了,阿嬤知道我會保護自己,就比較安心了。」

  「半工半讀很辛苦,尤其你打工到這麼晚,隔天還得上學。」回憶起自己在國外的求學生活,雖不必打工賺學費生活費,但嚴謹的實習生活,卻也讓他嘗到疲累,更別說她肩上還有經濟壓力。她那副小小的肩膀,究竟蘊含了多少能量?

  「還好啦……雖然平時上到十一點,但假日是上早班,下午四點就下班了,所以可以早點休息,我會趁那時候補眠或是唸書。當然,比起不用打工的同學來說,我是比較忙一點,不過我也學到了其他同學沒有的經驗,看過不少人哦,我覺得這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呢。」她唇邊勾著淡淡的弧度,線條柔美。

  梁秀辰微低著臉,深凝她唇畔的翹弧,淡聲問:「你一直都這麼樂觀?」

  她笑了幾聲,抬起臉蛋看他。「樂不樂觀都要過日子,為什麼不快樂一點?只要不做虛華的夢,就不會失落和難過。」眼眸眨動間,不經意瞧見月娘就在他頭頂不遠處,她忽然抬手指著那團暈黃。「你看,今晚月亮好漂亮!」

  鐘曼情昂起下巴,眼底盛著月華,流轉柔芒。「我阿嬤曾經指著月亮對我說,她說不管再怎麼黑暗,這世界永遠都會有光亮,就像月亮一樣,會一直守在那裡,就算被烏雲擋住了,也有雲散時,所以為什麼要不快樂?

  「阿嬤還說一枝草一點露,就算是一枝草,上天都會賜它一點露水,讓它活下去。」她挪回目光,看著他。「雖然半工半讀有點辛苦,可是活下去是比什麼都還重要的,努力地活著、快樂地活著,這才是人生嘛。你知不知道無敵鐵金剛?阿嬤說要像無敵鐵金剛一樣,要有智慧有膽量,才會愈戰愈堅強哦!」

  無敵鐵金剛?「你們在軍歌比賽中唱的歌,是無敵鐵金剛改編的吧?」

  「是呀。」她臉色微紅,笑得靦腆。「你還記得啊……那是我編的啦。一開始同學還說太好笑了,不過我覺得不管什麼事都是這樣啊,要勇往直前嘛,只要勇敢,沒什麼做不到的事啊。」

  「這些道理,都是阿嬤教你的?」

  「嗯,我阿嬤很棒!」她用力點頭。

  他半垂的視線對上她晶燦眸光,眼底似有欣羨。「你和你阿嬤的感情很好?」

  「當然很好。我阿公阿嬤都很疼我,但跟阿嬤最好,因為阿嬤是女的,什麼話、什麼心事都可以告訴阿嬤。」

  「好讓人羨慕。」梁秀辰看了她幾秒,轉過面龐,目光落在未知處。

  他輕勾了勾嘴角,看不出來究竟是不是在笑,這讓她想起上回撞到他時,不經意在他眉間看見的褶痕。他似乎過得很壓抑,和家人處得不好嗎?

  她禁不住好奇地問:「老師,你和家人處得不好?」否則為何羨慕她?

  「稱不上好壞,從小就是按著他們幫我訂下的計劃過生活,為接下家業而努力。」他兩手放在褲袋中,挺著瘦削的身軀直視前方,空氣中有夜風攜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淡而清冽,他抿著嘴,孤傲抿在嘴邊。

  這意思是說,對於自己的未來,他沒有自主權,只能依循家人為他訂定的路子去走?她猜想著。

  「我奶奶生了兩個兒子。我爸很優秀,聽說從小就是模範生,但我叔叔成績就遜色了些。我爺爺奶奶為此而較疼我爸,就連爺爺的事業也是把大部分管理權交給我爸,叔叔只是一個小部門的主管。他們兩人為了家業繼承問題本來就有心結,到了我和我堂弟這一代,也免不了捲入其中,他們都希望自己的兒子接管爺爺的事業,對於我和我堂弟都很嚴格教導。」

  不知想起了什麼,他輕輕笑了聲,有些自嘲的意味。「很多人都羨慕我有著不凡的家世背景,尊貴不已,可是大家都只敢遠遠看著我,好像我是瓷器一樣,只要太親近我,就會把我弄碎似的。他們也沒人知道我從小就在「你一定要比你堂弟好,你將來一定要接下爺爺的事業」的叮囑下,謹慎小心的生活。」

  他微微皺起眉。「我常看見我爸媽和我叔叔為了我們兩個小孩的事在爭吵。我堂弟叛逆,常惹事。我媽一逮到機會就在我爺爺奶奶面前指責我堂弟的不是,為的也是將我送上最高的位置,所以我們家人的感情是在爭吵中、設計中、踩著別人的肩背中維繫的……」他側眸看著她。「是不是很有趣呢?」

  鐘曼情怔怔看他,意外他這些話,更意外他會把這麼私人的事情說給她聽。

  她看進他墨海般的眼裡,那裡有嘲諷、有冷涼,還有孤寂;雖然站在雲端,相伴左右的卻只有看似聖潔的、不可攀的、純白的雲霧,可其實它如名利般飄渺虛浮,也許強風一來,雲開霧散,他又留下什麼?

  「我堂弟其實不是那麼糟,我想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向我叔叔抗議。雖然我和堂弟不算親密,但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堂弟是一樣的人,我們只是上一代為了爭奪家產的棋子。」他抿起薄唇,極俊的弧度,卻也冷冽銳利。

  「為了讓我能接下爺爺的事業,我爸媽送我出國,然後就是如他們計劃的,我完成學業回國後就接下梁亞飯店,坐上總裁之位。我爸媽和我之間的話題,以前是學業,後來是事業,我們之間沒有心事可聊;或者他們以為他們自小到大為我設想周到,我不會有什麼煩惱與什麼心事。」實際上,他也有煩惱、也有心事,卻是無處可說,還以為自己會這麼壓抑到老、到死,但遇上身側這個女孩,他的心事就這麼自然地說出了。

  「難怪你看起來並不快樂,因為你被壓抑了,就像囚在籠裡的鳥,展翅卻無法飛翔。」她看著他冷峻的側顏,輕聲問:「那你應該有你想追求的東西吧?」

  他想追求的東西?梁秀辰身軀微地一震,緩緩側過俊美面龐,深深凝視她。

  這女孩有涉世未深的單純,卻非天真到對人世抱有美好到不切實際的想像;她知道自己擁有什麼、該做什麼,不作無意義的夢,但又保有前進的動力;她家境不好,但不埋怨,努力朝著光亮的地方走……

  他多欣羨她擁有這樣的生命力。他沒有她那樣向陽的性子,那麼擁有了她,是否就有動力隨她一同趨光?

  凝視良久後,他低聲道:「我當然也有我想追求的東西。」

  鐘曼情微揚秀眉,像被勾出興趣似的。「是什麼?」

  他沉沉看她,斟酌著什麼,稍長的靜默後,他道:「曼曼,如果我說我想追求的是你……」驀地,夜裡聽來分外尖銳突兀的喇叭聲掩覆了他低沉的音律。

  鐘曼情倏地轉過臉蛋,就見刺目的車燈朝他們閃爍了幾下,一部轎車在他們面前停下,駕駛座走下來的是撞到他的那天,跟在他身後、看上去應該是他的助理或是司機的那個男人。

  「梁總,道路救援的還沒來嗎?」楊特助匆匆走來,頭髮微亂,兩手在嘴邊呵著氣,精神很差,好像剛從被窩裡被挖出來一樣;可當他看見老闆身側的女孩時,像是嗅到了八卦般,一雙細眼瞪大如銅鈴,頓時精神百倍了。

  「嗯。」梁秀辰應了聲,不知道該怎麼說這個時間拿捏得這麼准的助理。

  「那……」楊特助細眼賊賊地瞟了瞟鐘曼情。「需要我留在這裡陪您等嗎?」

  梁秀辰想了幾秒。「你趕著回家嗎?」

  「沒呀。」他都從被窩裡趕來了,還能趕什麼?只是今天突然變得好冷,他想念被窩。

  「那好,你留在這裡等,我先送曼曼回家。」

  什麼……楊特助愣了幾秒,細眼晃到女孩臉上時,恍然大悟。「我留在這裡等?」讓他在這吹冷風?然後他大老闆要送女孩回家?想把妹了唷?

  「有問題?」梁秀辰淡聲問,聽不出情緒。

  「沒!」楊特助應得很快。「梁總放心,我會看好您的愛車。那您送這位同學回去後,需要我去接您嗎?」

  「不必,我叫車就好。你有沒有車行的電話?」

  「喔喔,有,請等一下,我去車上拿。」楊特助打開副駕駛座,在前頭的置物箱翻找著;下車後,他遞了張名片。「這是台灣大車隊的名片,梁總打上面的電話就能叫車了。」

  梁秀辰接過名片,收進西服口袋,側過面龐看著鐘曼情。「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鐘曼情笑了笑。

  「別拒絕。」梁秀辰看了眼腕錶,驚覺已是凌晨十二點多了。「都這麼晚了,你一個人騎車回家,要我如何放心得下?何況你是為了幫我才拖到這麼晚。」

  她當然明白他的擔心,若兩人角色互換,她也會想送他回去。可是……「你車壞了,我騎腳踏車,你要怎麼送我?難不成要我牽著車,你陪我走回家?那我到家的時間不就拖得更晚了?」她略感趣味地看著他。

  他默思兩秒,做了一個自己也覺得意外的決定。「我騎車載你。」

  「……你要載我?」鐘曼情圓睜美目,訝問。

  一旁的楊特助更是瞪大細眼,一臉驚異莫名。老闆騎腳踏車?西裝筆挺的老闆要騎腳踏車?還是桃紅色、前頭有大車籃的淑女車?他的身體情況允許嗎?

  對於兩人驚詫的反應,梁秀辰不以為忤,只是牽過她的腳踏車,踢起腳架,長腿一跨,坐上椅墊。「上來。」他偏首,看著那呆立在後方的女孩。

  「你、你會騎嗎?」鐘曼情狐疑地看著尊貴的他。

  「你坐上來不就知道了?」他語聲難得地微揚,略帶笑意。

  「那我就不客氣坐上來了。」她腿一跨,坐上後座,兩手就扶在前方座墊尾端。「好了。那麼……前進吧,運將先生!」

  運將先生?這樣稱呼他家老闆?!楊特助下巴快要掉下來!

  梁秀辰微愣,隨即淡勾唇角,極淺的微笑。「是。你坐好了。」話音剛落,他長腿施力,踩下踏板,卻惹來身後女孩微尖的叫嚷聲。

  「唔……哇……哈哈……老師,歪了歪了啦……右邊右邊……唉唷……」車身搖晃,左右晃動不定,鐘曼情怕跌下車,抓住他腰身兩側,笑道:「老師……你真的會騎嗎?」

  「……會。」梁秀辰兩手穩住龍頭,搖擺不定的車身和身後女孩的脆甜笑聲讓他禁不住又微勾起唇角。「高中時,在國外有偷學,很久沒騎了。」他不能做激烈運動,卻連腳踏車都被雙親禁止,想來都覺誇張。

  「高中?還是偷學的?」女孩揚聲笑道:「難怪你技術這麼差,笨手笨腳的感覺……哈哈!唉呀,前面下坡,要煞車啦……老師,你動作好遲鈍哦,這麼大一個人騎腳踏車還騎成這樣,人家我五歲就很會騎了……」

  望著那漸遠的身影,難得看見老闆微微露出的笑弧和溫柔的眼神,以至於一直處於驚嚇狀態的楊特助慢慢回過神來……老闆真的騎上那台粉嫩嫩的淑女車,後面還載了個俏麗女學生……這不是愛情文藝片裡才看得到的畫面嗎?

  想不到平時不苟言笑、總是冷峻的老闆也是文藝青年一枚,懂得騎腳踏車載心儀女子耍耍平民式的浪漫,只是那個什麼曼的同學,笑聲實在不淑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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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49:50
第四章

  幽靜巷內,黑瓦橘磚牆,一樣的建築共有五棟,緊緊相鄰著。依著身後女孩的指示,踩腳踏車踩得額際微覆薄汗的清俊男人在最後一棟停著豆花推車的平房前,停下腳踏車。

  綠色紗門內有微光透出,鐘曼情一見那燈光,隨即跳下後座,咿呀一聲,她拉開舊紗門逕自入屋,忘了那奮力騎車送她回來的貴客。

  「阿嬤,你又等我啊。這麼晚還寫字,小心以後老了皮膚變黯沉、生老人斑又得老花眼哦。」鐘曼情見著深夜僅有微弱燈光陪伴、背微駝的身影時,擱下書包脫去外套,走到阿嬤身後,用力摟住。

  阿嬤總是這樣,嘴裡說放心,其實還是會等門。老人家沒什麼休閒,平時就是從廟裡拿點經書回來抄寫,說回向給她,讓她將來嫁個好人家。

  「你每次講話都在哄我開心,阿嬤都這個年紀了,早就一堆老人斑了。」鐘阿嬤穿著白底藍碎花睡衣褲,肩上披著外套,戴著眼鏡坐在木椅上抄寫經書,腰間突然一緊,她擱了筆,回頭看著平安歸來的孫女。

  「哪有!我的阿嬤青春又美麗。」語聲甜甜地稱讚阿嬤。

  鐘阿嬤扶高下滑的眼鏡。「你電話裡說的那個老師,車子已經沒事啦?」

  「啊對!」想起被自己遺忘的貴客,她奔到門邊,就見清俊男人站在門口,透過紗門似是在看著她們。她拉開紗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後,回頭看著奶奶。「阿嬤,老師車子還沒好,他騎腳踏車送我回來,等一下要叫車回去。這位就是梁老師。」

  「老師送你回來喔……」鐘阿嬤起身,迎了過去,近距離下,才發現那面龐是那樣清俊年輕。「原來老師這麼年輕。」

  鐘曼情笑出聲。「阿嬤,你剛剛的反應跟我第一次見到老師的反應一模一樣耶。我看老師頭髮白,以為很老,然後才發現老師是少年白。」

  「沒大沒小,怎麼這樣說老師。」鐘阿嬤輕斥了聲,隨即招呼著:「老師請進來坐,還麻煩老師送曼曼回來。」

  「阿嬤您好。」梁秀辰微彎身子致意,隨即踏入屋內,一穿過綠紗門,看見屋內僅有的一張方桌、一條籐長椅和幾張木椅時,他恍若看見懷舊照片般,實難想像現在的社會中還有這樣的擺設。

  他頓了幾秒,才又應道:「不麻煩。是曼曼幫了我,才會拖到這麼晚回家。路上已經沒什麼人車了,讓她一個人騎車回家我也不放心。」

  鐘阿嬤親切地招招手。「老師請這邊坐,外面天好冷,我去熱杯姜茶給老師喝……啊!還是老師吃不吃豆花和碗稞?我電鍋裡熱著一碗碗稞和一碗豆花要給曼曼當消夜……」入秋後第一波冷氣團南下,傍晚開始已感受到冷空氣的威力。

  「阿嬤你不要忙了啦,趕快去睡,老師等等叫了車就要回去了。」鐘曼情扶著阿嬤的手臂,攙著她往她房裡走。

  「真沒禮貌,老師送你回來,你應該要招待他,怎麼像是要趕老師回去?」

  「要招待也是下次嘛,現在都幾點了還招待?而且老師本來就會回去,又不是要留在這裡住。阿嬤你快點去睡。」邊說邊把阿嬤帶回房間。

  再出來時,那清俊男人頎長的身影立在紗門前,兩手放在褲袋,不知道在想什麼。她走了過去,一雙眼兒瞧著門外。「外面有什麼?」

  他指指屋簷下。「那個。」

  「磨粄機,阿公磨米漿用的。」她順著他目光看過去,那是阿公阿嬤的生財工具,碗稞和豆花都靠它。「阿公大概三點會起來磨米漿做碗稞。他早上去賣碗稞時,換阿嬤磨黃豆做豆花,阿公午飯後又會推車子出去賣豆花。」

  想起方才阿嬤的話,她道:「老師,電話在那邊,你可以先打電話叫車,我去裡面端豆花和碗稞。」

  鐘曼情回到客廳時,男人方掛上話筒,她將豆花和碗稞擺上方桌,對他招招手,輕聲說:「快來,熱的哦。」

  男人緩步過來,拉來椅子落坐。「講話突然變這麼小聲?」

  「阿公好像被我吵醒了,我剛剛有聽到他和阿嬤在說話。」她吐了下舌尖,拉來椅子,坐在他身側。

  梁秀辰不自覺地也放低了本就冷沉的音律。「這是你的消夜?」

  「嗯。不過你是客人,所以要請你吃,不然阿嬤會說我沒禮貌。」

  「請我吃了,那你吃什麼?」他微微側眸,看著她。

  她看著舖在碗稞上頭的餡料,咽了咽唾沫後,圓睜大眼看他。「要不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我阿公做的碗稞超好吃的,可是他怕賣不完,一天只做四十個,賣完就吃不到嘍。今天可能是有剩,通常有賣不完的我才吃得到……你會介意吃沒賣完的嗎?但它很新鮮,真的!阿公每天早上都起來磨米漿現做,當天沒賣掉的都我們自己吃掉,沒有隔夜的,不過機會很少。阿公都會盡量把碗稞賣完,除非天氣不好客人變少,那就真的沒辦法。」

  「你再說下去,等等我叫的車來了,就真的沒機會吃到了。」見她微慌地解釋,讓他覺得她很可愛;她不經意間流露的純真,一次又一次地吸引著他。

  鐘曼情聞言,迅速地把碗稞推到他面前,再遞給他竹製的簽板。

  「快,趕快試試我阿公的碗稞,吃過的都說贊。」

  他眉眼柔軟地覷了她一眼,將目線移到面前的消夜上。

  還冒著熱氣的碗稞被包裹在藏青色小碗裡,缺了兩小角的碗緣輕易就看出小碗的年代久遠;而吃碗稞的工具不是叉子、湯匙,而是竹製簽板,這碗稞賣的不是虛華亮麗的外表,是濃厚的人情味。

  梁秀辰用簽板劃開白淨的稞,切了一小口送入嘴裡。碗稞彈性好,滿口都是誘人米香;稞上頭舖著炒過的香菇、肉塊、蘿蔔乾、四分之一顆的蛋黃,還淋上一些醬汁;他再劃了一口碗稞,這次配上一口上頭舖得滿滿的餡料,微鹹微甜的餡料加上軟Q的稞,果真好吃。

  「怎麼樣?是不是很好吃?」鐘曼情瞧他瞧得好仔細。他膚色白皙,能瞧見額際浮現的青筋,他吃相優雅,慢條斯理地嘗著,未有什麼明顯表情,她看不出他到底是覺得好吃還是不好吃,按捺不住,開口就問。

  「很好吃。」他抬眸瞅她,簡潔回應。

  「那再喝一口這個,也是超贊。阿嬤的豆花很傳統,不像市面上還有紅豆、珍珠什麼的,就只是花生豆花,可是都是真材實料。」她再次當起老王。

  他盛情難卻,拿起湯匙舀了豆花送入口中。才入口,綿密滑嫩的豆花隨即在舌尖推散開來,滿口都是濃濃的豆香;花生煮得好軟,卻沒失了花生氣味;薑汁微辣,暖了他的脾胃,連眼神都不自覺地滲出暖意。

  「豆花也很好吃,很濃純。阿公阿嬤哪學來的手藝?」

  「阿祖教的……阿公本來種水果,也算小富翁啦,後來賣地給爸爸做生意,怎麼知道爸爸染上毒癮,賠光家產。阿公沒辦法,只好回去找阿祖教他做碗稞,阿嬤就跟著學做豆花。其實我阿祖做的更好吃,可是她不在了。」

  原來是這樣……「這樣一碗賣多少?」他擱下碗,慢聲問。

  「通通十五元,碗稞和豆花都十五元。」她笑瞇瞇的。

  「十五?」梁秀辰微訝。「這樣能賺什麼?」

  「阿公說薄利多銷啊,很多都是老顧客,而且有的時候會有一些老客人訂大量的哦。比方說訂碗稞或是豆花當開會的點心。那天阿公就不推車子出去賣,只做客人訂的。阿公說很多人都照顧他的攤子,做人要感恩,所以他不漲價。」

  因為老顧客的照顧,所以不漲價?這一家子從老到幼都這樣良善、這樣知足嗎?方才見到的鐘阿嬤親切和善,見孫女晚歸也未質疑未責備,說起話來處處都感受得到對孫女的疼愛;而雖未見到她阿公,但聽她形容,也是純樸善良。這麼好的三個人,為何無法擁有更良好的生活環境?只能擠在這老舊平房?

  「那些老顧客都打電話來跟阿公訂碗稞和豆花?」一個念頭突生,他淡聲問。

  「有電話的會打電話來,沒有電話的都是去阿公擺攤的巷口跟阿公訂。」

  「阿公都在哪裡擺攤?」

  鐘曼情大概說了一下位置後,想到了什麼,笑問:「你要介紹朋友去吃嗎?」

  他輕輕點頭,還向她要了她家裡的電話,忽有一抹光亮透過窗戶映進屋內,她看著那光,才覺疑惑時,他已起身。「應該是車來了。」

  「這麼快啊……」她跟著起身,隨他身後走到門前。

  「你別出去了,門關了,早點休息。」梁秀辰在門前止步,回身交代著。

  她微笑著,星眸燦亮。「好。那……老師再見。」

  「嗯。」梁秀辰低應了聲,推開紗門,果然見到一部計程車停在門外。

  他邁開長腿,不過走了一步,又轉身回到紗門前。透過綠色紗網,他微低面龐看著一臉疑惑的她,喟歎般地說:「曼曼,別叫我老師,我並不是。」

  她圓睜秀眸。別叫他老師?那該稱他什麼?還不及反應過來時,他已離開。

    ◎             ◎             ◎

  鐘曼情踏出校門,在街口前的便利商店門前,果然見到倚在車邊、雙臂抱胸、低垂脖頸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俊秀男人;暖陽放肆地在他身上撒落一片金芒,暖了他周身恆常清冷的氣息,薄陽下被風挑動的銀髮,為他添了幾分瀟灑。

  她知道他是好看的,可原來他也能像型錄裡的男模那般,只是一個隨意的姿態就英氣逼人。

  想起上星期那晚,他著一襲質感甚好的筆挺西裝,卻騎著她的粉紅色淑女車的姿態,雖然一開始抓不到平衡而頻頻讓車身歪斜,她在他身後頻頻尖叫,搞得他那樣努力卻又壓抑不住趣意因而微顫的身軀是如此滑稽好笑。可就是那一眼,她發現擁有清瘦身材的他,肩線竟是如此剛毅,背脊如此英挺,那奮力踩動踏板的背影是那麼好看,那麼讓人感受到安全感。

  這樣的男人,雖然冷傲,但平時一定也很受女性歡迎;而又是怎樣的女人,才能得到他那般出色的男人的獨寵?真羨慕被他看上的女子……

  她微微一笑,走了過去,喚道:「梁老師。」

  梁秀辰抬眸。女孩穿著深藍西裝外套,裡頭是件白襯衣,下半身是深藍百褶及膝裙和黑長襪,肩上掛著書包。他目光來回貪戀幾眼,才問:「放學了?」她穿制服很好看,青春秀美。

  鐘曼情點點頭。「你等很久了嗎?」

  前幾日他突然打了她的手機,約她到他的飯店吃飯,說是要謝謝她那晚的相助。可那不過是舉手之勞,她無功不受祿,婉拒了他;但他堅持請她一頓飯,她說不過他,答應了。今天她排休,於是約好他在她下課時間來接她。

  「剛到不久。」梁秀辰抬手,將她頰側碎發勾到耳後。這樣近似情人間的親密舉止,教她心跳猛然快了一秒,粉臉微微地熱了。

  他並非刻意展現紳士之態,也非矯情討好,不過是見到那碎發幾度擦過她眼睫,他想那應當會有些不舒服,於是做了這個動作。

  轉過身,他拉開副駕駛座車門,回首看著臉蛋微紅的她。「來,先上車。」

  坐上車,才繫上安全帶,就聽聞男人開口:「曼曼有什麼不吃的嗎?比方說牛肉、羊肉?」他看著後視鏡,準備將車子切入車道。

  「沒有。只要不是什麼螞蟻、蜈蚣、蝙蝠什麼的,我都吃。我很好養的。阿嬤說,能吃就是福。不過……」她微偏過臉蛋,說:「我現在並不是很餓。」

  也是。他約四點半來接她,這個時間的確不到晚餐時間。「沒關係,那我們吃粵菜,份量比較少,不塞車的話,大概也要二十分鐘才到飯店。」

  結果在市區還是塞了好一會,到目的地時,已約莫四十分鐘之後了。

  梁秀辰領著她從停車場搭電梯直上三十二樓,一出電梯,迎面的是厚實嚴謹的單挑深灰門扉,門面泛著微冷的金屬光澤,不知道裡頭是什麼,客房嗎?

  她有些好奇地忖度時,楊特助提著公事包,從長廊另一扇門後走了出來,見著她,似很訝異,怔怔看著她好幾秒。

  「要走了?」梁秀辰只是淡淡地問。

  「是。下班了。」楊特助調回目光,又道:「您桌上還有幾份文件待簽名。」

  「嗯。」他應了聲,對愣在電梯門前的女孩說:「曼曼,過來。」

  「啊?好。」鐘曼情應了聲,經過楊特助身邊時,見他仍睜大細眼盯著她,她對他點了點下巴,笑得甜美。「你好。再見。」

  「……」楊特助愣了好幾秒。這女孩的說話方式真是直率,也不跟你迂迴客套,比起一些想借由巴結他以便和老闆套上關係的女人,這女孩其實還挺可愛的。

  「同學,你到底是哪個慢?」下一秒,疑問就這麼出口。

  她想了幾秒,才懂他問什麼。「曼谷的曼。」

  「喔……原來是那個曼,我想說我幾次聽梁總喊……」

  「楊特助,既然你要下樓,麻煩到二樓讓人送兩套套餐上來,流金和歲月各一,送我房裡。」梁秀辰不待楊特助將話說完,簡單吩咐幾句後,從西服口袋拿出感應式的房門卡開了那扇深灰的單挑門,領著女孩進入他在飯店的專屬房間。

  門一開,那寬敞得幾乎無法一目盡收眼底的空間,讓鐘曼情木然好幾秒,直至面前的男人出聲,她才稍稍回神。

  「我在飯店的房間。」梁秀辰看出她的疑惑,開口解釋:「工作比較忙時,我會在這裡休息。」事實上,他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裡。

  「所以這是你專屬的房間?」她美目好奇地轉動,打量起屋內。

  她目前置身的客廳裝潢基調采寧謐純淨的白色系,充滿古意的木製傢俱陳列在明亮的空間裡,有幾盆小巧可愛的盆栽,或在角落,或在架上,輕吐綠意;牆面懸掛兩幅古典中國意象的山水畫,搭配淺藕色的落地窗簾、深藕色繡花絨質地毯與紫絨西式沙發,整個設計具現代感又流竄著淡淡的中國風,很別緻典雅。

  「算是……另一個家吧。」他的人生除了唸書外就是工作,睡在飯店和睡在家裡並沒什麼不同。

  「另一個家?」她不大理解這個意思。

  梁秀辰脫下西服外套,解下領帶,就隨意擱在沙發上。「我老家在嘉義,家人大部分也在那。在台中我另有一層樓,我媽常會過去住。至於這個房間是為了我工作方便才裝潢的,我在隔壁辦公室忙完公事,過來這邊就可以休息。」

  她點點頭。「這房間好大。」目測應該比她和阿公阿嬤住的那棟平房還要大。

  「嗯。那裡是餐廳,旁邊是辦公區,這個門後是臥室,臥室旁是會議廳。」他簡單介紹。「這是以我們飯店裡的主管套房的規模去設計的,共有四十五坪。」

  「根本就比我家還大了呢!」她展開雙手,美目圓睜。

  她稚氣的舉動總能勾動他心底的柔軟。如果告訴她樓中樓設計的總統套房共有一百三十坪的話,她又會是哪種可愛表情?

  他罕有地勾唇微笑,輕問:「想參觀一下嗎?我工作的辦公室在另外一面,就是方才楊特助走出來的那間。還是你想去看看辦公室?或是看看其它客房?」他走近她,拿下她肩上的書包,擱上沙發。

  「可以嗎?」她輕訝地問。早聽說梁亞飯店的客房相當舒適高級,她長到這麼大,還沒見識過五星級飯店的房間呢。

  他眉眼柔軟,淡點下顎,掀唇欲說話時,清脆門鈴聲響了起來……是送餐的工作人員。

  餐點送到餐廳,一小碟一小碟擺上餐桌。每一個白玉瓷盤上盛著單人份、還冒著熱氣、誘人食指大動的粵菜,一旁還有一壺果汁。她是不大餓,可見著這一桌賣相極佳又散發食材香氣的菜餚,不餓也很想吃。

  工作人員離開後,梁秀辰提議:「先吃好嗎?有些菜涼了就不那麼好吃。」

  「這是今天要請我吃的晚餐?」

  「不喜歡?」他為她拉開座椅。

  「不是。」他真紳士。看了他一眼,鐘曼情搖搖頭。「是吃得太好了。我只不過是借你手機,讓你可以找人來處理車子而已,你請我吃這麼好,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是真的不用這麼客氣的,因為那晚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你請我吃了你的消夜,我回請你這一頓,理所當然。」

  她還是覺得被回請這麼豐盛的晚餐很不好意思。她微低著臉,突然想到她並沒有給過他她的手機號碼,那他是怎麼知道的?

  「你怎麼會有我的手機號碼?」她想問就問。

  「你忘了?上回車子壞在路上時,你借我手機,我打給楊特助,他電話上頭就顯示了你的號碼,我跟他要來的。」

  「原來是這樣……」想到了什麼,她忽問:「對了,我阿公這幾天都有接到一個陳先生的訂單,他每次都訂好多豆花和碗稞,是不是你朋友啊?」

  他稍愣,搖搖頭。「不是。」他輕按她秀肩,讓她坐下。「來,先吃東西。」

  「這是我們飯店二樓流金歲月餐廳的套餐。流金歲月是粵菜餐廳,桌上擺的是流金套餐和歲月套餐的菜色,你想吃什麼都可以。」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一旁的遙控器,開啟窗簾,接著在她身側的位子落坐。

  她側過面容看他。他今天說話的聲音多了點情緒,雖還是低沉,卻有較大的起伏,感覺沒平時那般疏離,帶了點溫柔,很好聽。這樣的音律,讓她忽然想起那晚他離開前說的那句話,他說「別叫我老師,我並不是」。

  他那時的聲音也如現在這般,一點點的溫柔,卻異常動聽。而那句話,究竟是何意思?

  猶豫著要不要問起時,他推了幾盤菜色到她面前。「來,這是什錦拼盤。泡菜是配烤乳豬,油雞要沾旁邊的姜蓉。」他簡單說明,一面倒了果汁給她。

  盤子上有叉燒、烤乳豬和油雞,看起來都很美味。鐘曼情吃了口叉燒肉,在嘴裡細細地嚼,肉片香甜,帶了點炭烤味,很有咬勁;烤乳豬皮脆、肉油嫩,配上泡菜清爽好吃;而油雞肉嫩,不老柴,沾上姜蓉果然別具風味。

  她各嘗了一口就放下叉子,低道:「老師,阿公的碗稞和豆花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元,今晚光只是一盤拼盤,就抵過阿公的碗稞和豆花了,我覺得你請我這一頓虧很大。車子壞了要修不說,那晚叫車回去也要花車錢,現在還請我這一頓,不管怎麼看我都覺得我佔你便宜。」

  梁秀辰瞅著她秀美的側容,輕輕低吐:「曼曼,想佔便宜的不是你。」是我。我要你的心。

  她微昂有些困惑的臉,似在等他說下去,卻有電話聲響起。

  他起身,走到沙發前,拿出放在西服口袋的手機。「我接個電話,你先吃飯。」

  目光隨著他移動,她才發現客廳窗簾不知何時已拉開,透過澄明的落地窗,能見著外頭原來的夕陽天色已沉下,早換上神秘的靛藍了。

  見他走到另一扇門後,她拿著果汁杯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一眼望去,高樓櫛比鱗次林立著。街道上車水馬龍,路燈、車燈,一束接著一束,潺潺流水般地滑過,這刻站在這,居高臨下地望著璀燦耀眼的夜景,傲視群雄的感覺隨即浮上。

  她輕抿了口果汁。看看杯內黃澄澄還帶有果粒的柳橙汁。置身於寬舒的屋子裡,坐擁這樣的良辰美景,嘗著美酒果汁和佳餚,莫怪那些政商名流都愛依山傍水而居。若不是那晚親耳聽他簡略提起他的家庭,她怕也會以為他那樣高貴的人,定是很享受這樣站在雲端、睥睨眾人的感覺。

  原來真的像阿嬤說的那樣,老天爺都是公平的。雖然他們貧窮,可是祖孫三人就算再累,每天還是過得很快樂;而擁有名利的人,卻不一定就能像他們那樣快樂自在;就好比他,幾次接觸,她似乎沒聽過他大笑的聲音。他未必是天生冷情冷性,恐怕是後天這些環境塑造出那樣的他。

  也許大家都認為他高高在上,所以不大與他親近,久而久之,他便養成了冷漠與疏離……

  梁秀辰結束電話,從房間出來時見到的便是她倚在窗前的背影。想起今晚的最終目的,他稍稍頓足。是太快了點。嚴格說來,他們也不過才見了幾次面,可就是這樣,才讓他明白原來他也有不受理智控制的時候。

  他並非熱中男女情愛的人,卻也不是冷感,只是他遇到的若不是為了他本身附帶的身份價值,那就是因為他這張還算可以見人的面皮。真心人不是沒有,他也遇過一個,只是交往近一年,因為對方認為他性子太沉鬱又缺乏熱情,似乎不愛她,因而離他而去。

  那時,他曾經以為自己沒有熱情,卻在那天的軍歌比賽中見到那個耀眼活躍的她、那個全身都透著輕暖的她時,他藏在身體深處的熱情,被她一點一點挑出了、流動了,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有何不可?誰說見幾次面的人就不能有感情?不能對對方有渴望?

  「想什麼?」他緩步踱了過去,站在她身側。

  「沒有。」她搖搖頭,側過面容。「老師電話講完了?」

  梁秀辰皺了皺眉,偏過面龐對上她的凝視。「不是說過別再叫我老師了?我還沒開始任課,就算任課了,也不會教到你。」

  「我知道你不會教到我,但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稱呼你一聲老師啊。學校裡也有很多老師沒有教過我,像是電子科的、電機科的、室內設計科的……像那些科系的老師不會教到我們,可是我們見到他們,還是要稱呼老師。」

  她說得有理,他也找不到理由再反駁,遂也任著她。「好,你怎麼叫都好。」他看向開放式餐廳,問:「你不吃了嗎?」

  「想看一下夜景。這裡的視野真好,下雨天應該也很漂亮,煙雨濛濛吧?」

  「大概是習慣了,沒什麼感覺。」他望向底下車流燈海,只覺看見擁擾和忙碌。想起了她的工作,他問:「平時工作這麼晚,有時間唸書嗎?」

  「我上六點的班,平時下課後會留在學校做功課和唸書,有時會練一下舞,時間快到了才去打工,這樣下班回到家,洗過澡就可以睡了。」想起了什麼,忽問:「老師,你都沒吃東西,不去吃一點嗎?」

  他微地一怔,落在她臉上的眼神慢慢滲出柔軟。他未置一詞,只是轉頭看著窗外,暗忖著該如何開口。

  見他不應聲,鐘曼情也不以為意,只是又嘗了口果汁,將目光移回面前璀璨的夜景。稍長的沉靜後,當她想再啜飲手裡的果汁時,身後一隻手臂探到她身前,拿走了她手中的杯子,擱在一旁。

  「曼曼。」梁秀辰已從她身側移到她身後,他一聲極輕的低喚,帶出他微熱的氣息,拂過她扎著馬尾而裸露的頸背。

  她身軀輕輕一顫,連開口的聲音也微微地顫著。「老、老師……」

  「曼曼,你真的以為我請你吃這頓飯,只是想要感謝你那晚的相助?」梁秀辰上前一步,單掌貼上窗面,微熱的胸膛就這樣輕輕碰上她的背脊,將她困在落地窗與自己身體之間。

  身後有微微的暖意,是來自一個男人的體溫,還有他說話的呼息,隨著一字一句,暖息擦過她的耳際,她又是一顫,語聲微弱:「不……不是這樣嗎?」

  「如果只是這樣,何必帶你過來我平時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他看著窗面映出的她。

  「那……那不然……不然是為什麼?」隱約似明白了什麼,可又馬上推翻自己腦海中那些無聊的想法,她一向實際,不做太跳脫現實的夢。

  「曼曼。」見她眼球轉啊轉,不敢看向窗面,面容淺露慌色,他又低柔喚了聲。「曼曼,你看著我。」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邊,她心跳怦怦作響,哪還有勇氣看向他?

  「曼曼,我做得還不夠明顯?」他乾脆把下巴擱上她右肩。果然,她像受到驚嚇,身軀一顫,猛然抬眼,那瞬間便對上他的凝視,他緊緊纏著她的眸光。

  「老、老師……」再怎麼沒經驗,她也還有感覺。這刻,他嗓音如此低沉,猶如醇厚的酒精,光嗅著就教她微醺。一個男人用這樣的聲音對一個女生說話,還能是因為什麼?難道他真的對她……她垂下眼,不好意思看他。

  「我知道太急促了點,但還是想讓你知道……」梁秀辰右手從後方繞到她面前,輕抬起她下巴,讓她的目光與他的交會。「曼曼,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

  即便有感覺到了什麼,可聽他這樣說出口,她還是震愕不已,平時那張說不停的嘴,像被叼走舌般,一時之間,竟是找不到話回應。

  良久,她才從震愕中緩緩回神。「為……什麼?」

  他當然懂她的意思。「不為什麼,就是喜歡。」即便面著的窗外炫目光芒此起彼落,他眼裡卻只看得見她。「跟你在一起,感覺很自在、很舒暖。看見你的笑容、聽見你的笑聲,心情會不由自主變好。我這樣解釋,夠不夠?」

  鐘曼情搖搖頭。「可是為什麼是我?」

  「因為那是只有你能帶給我的,所以是你。」

  所以,別人無法讓他覺得自在嗎?別人的笑聲無法讓他心情變好嗎?

  但是……「但是你是老師,我是學生啊。」

  梁秀辰似乎早想過這樣的問題。「你的觀念裡,師生戀不可行?」

  「也……也不是。」她其實沒想過師生戀能不能的問題,只是下意識的一種反應,感覺師生戀似乎容易引起注目。

  「曼曼,我說過,我並不是你的老師,我們不算師生。」他輕扳過她身體,讓她面對他。「你有男朋友了?」

  「沒有。」時間都拿來打工、唸書、練舞和補眠了。

  「還是你有喜歡的人了?」他兩手搭著她秀肩,繼續追問。

  「……也沒有。」她搖搖頭。

  既無男友,也沒有喜歡的人,亦非排斥師生關係,那為何不答應?

  「曼曼,你沒想過要戀愛?」

  鐘曼情想了想,輕道:「也不是沒想過。但……但不是這樣子的。」

  她也有想像過,但對象可能是哪個學長或是哪個同學;也可能是上大學後認識的新學長新同學,就是沒想過和一個五星級飯店總裁,而這位總裁還是學校未來將聘任的科任老師。他條件太好,她不做這種想像的,她做人一向很實在。

  「那麼是哪樣子的?」梁秀辰低聲問。

  她思慮片刻,緩緩開口:「大概要像我阿公阿嬤那樣,就算身邊沒錢、就算生了病,還是會陪著對方,不輕易離棄。」

  「所以你要給我機會,才能知道我會對你很好,我不輕易離棄。」他語聲輕輕的,目光卻有不容置疑的堅定。

  對,要給他機會,她才會知道……「不、不對,不是這樣子的啊……

  她猛地搖頭,差一些些就被說服了。

  梁秀辰微微皺起眉來。「你討厭我嗎?」

  「不是討厭你,只是……」她微微一笑,垂下長睫。「我不過是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女生,家裡又好窮,你一個大老闆級的人物,外型又這麼出色,應該有很多條件很好的女生喜歡你,像是什麼名媛淑女的……」

  「曼曼,為什麼這麼想?你覺得自己不夠好?」

  「我的確不夠好啊。我不是最美麗,身材不是最好,家庭又有些複雜……比我好的女生世界上還很多很多的。」她唇邊綻開笑花,現出梨渦,那淺淺的渦像填了蜜般,教她的笑容愈發甜美。「雖然我不是最好,可是我覺得我過得快樂,阿公阿嬤又疼我,這樣子我就很滿足了。」

  她倒也不是自卑,只是覺得自己有幾分實力就做幾分的事,雖然偶爾也會欣羨,可大部分時候她是知足的;而他太美好,就如孩子吹的泡泡那般,五彩繽紛,但很可能是一碰就碎。

  「好女孩。我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曼曼。」知足、實際,快樂又坦率。

  那個夜裡,騎著她的淑女車,身後有她銀鈴般的笑聲,她都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輕鬆自在,所有自小不被允許的、不被認同的,全在那一瞬間得到釋放,他宛若重生,而那是她帶來的。

  他溫熱氣息落在她眼睫,鐘曼情長睫一顫,看向他的眼神有幾分困惑。「你是……真的喜歡我?」

  「也許在很多場合我必須說場面話,也許很多時候我不想多作解釋,甚至以前住家裡,只能消極接受家裡安排的一切,不喜歡也得強迫自己去做;但是,我喜歡你是真的。我喜歡曼曼的笑聲、曼曼的笑容、曼曼強韌的生命力,甚至是你說話時會微翹的嘴角、笑起來時像堆了滿眼的星星……答應我,我們在一起?」梁秀辰拂開她碎發,撩到她耳後,聲嗓低柔地問。

  他好溫柔好溫柔,眼神又如此專注,似乎就只是看著她,彷彿沒有身後的夜景、沒有其它,就只看得見她。他說話時,有他暖暖的呼息落在她臉容上,微微地癢;他將她的髮絲勾到耳後,微涼的指間擦過她耳廓,像有微弱電流經過,感覺麻麻的、熱熱的。

  她練舞時,練習過程中,常常和男同學有身體接觸的動作,甚至是擁抱都有過,動作雖親密,但男同學的擁抱通常會讓她笑場好幾次,根本不會有什麼男女有別的想法,亦不會有心跳加劇的反應,那樣的觸碰就像哥兒們那般,他們甚至互相吐槽對方的身體不好摸什麼的。

  可,面前這男人是成熟的,他全身透出的氣息不是毛躁,而是穩重;面對這樣一個深具男性魅力的男人,她根本不是對手。臉兒發紅,耳根頸背熱辣辣,心跳一下快過一下,她已無法控制自己身體上對他的反應。

  怎麼辦?心跳好快,還夾雜著一絲絲曖昧,這樣的刺激,遠比平時跳舞後的心跳加速更讓她覺得激烈難平息。她忽然呵了口氣,似要平穩心跳,卻不知因著這樣的舉動,她微張的小嘴,若隱若現的舌尖,勾動了男人想要親近的心。

  他的曼曼,是這樣可愛。白嫩的臉腮漫著桃色,她在害羞;微翹的鼻端透出她柔韌的性格,所以他知道她若願意,那必然是因為也喜歡他,而非他的身家;她眼神迷離,有一點小女人的姿態;而那兩片唇、那能瞧見她粉嫩舌尖的唇……

  「曼曼,跟我在一起?」梁秀辰俯下臉,低低輕問,高挺的鼻子已輕輕地碰觸到她的。他垂著眼,盯著她微啟的菱唇,意圖明顯。

  他五官在眼前乍然放大,那張總是讓人感覺線條涼薄的唇,這刻傾訴的卻是對一名高三女生的心意。她看著那張開開合合、帶了點性感的嘴,一度發傻,直到鼻尖被他的碰上了,才微微醒神。

  「你、你靠太近了……」她看著他慢慢欺近的薄唇,有些無措。就算未有過戀愛經驗,電視劇電影裡也總有這樣的畫面。她大概猜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麼,心臟於是跳得好快,一下一下撞著胸腔,好像下一秒就會跳出胸口似的。

  她好緊張,腦袋直往後挪,可哪還有退路?所以後腦「叩」地一聲,輕輕撞上窗面。她一愕,伸手覆上撞到的地方,雖不痛,卻也尷尬不已,誰會在男人想吻自己時,上演這樣的逗趣?

  果然。梁秀辰在愣了半秒後,忍俊不住地輕笑出聲,而他這一笑,為清俊面龐又增色不少,她像被眩惑,難移眸光,只能傻傻看著他。

  啊!他原來也能這樣愉悅地笑,笑聲雖低雖輕,幾不可聞,卻也是真真實實的笑意。之前不是沒見過他笑,但他的笑多數時候只是眼神略有暖意,最多就是微微勾唇而已,而能讓他這樣發出輕輕笑聲的,竟是自己。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這樣的感受,有一點感動,好像也有一點心疼,心疼這樣一個好像只是為了家族事業而存在的男人。她看他柔軟的眉、看他微亮的眼、看他舒展的眉心、看他勾弧的薄唇……這些這些,都是因為自己嗎?

  「曼曼。」男人見她眼神略現迷離,情不自禁,再度低喊了她。

  「嗯?」她抬眼,卻有暗影襲來,然後是他微涼的唇瓣。

  「我們在一起。」他兩手捧住她面容,俯唇,終於如願,吻了她。

  原只是想淺嘗,就輕輕貼住她唇瓣就好,哪知她唇上像沾了蜜,他一碰就成了絲絲縷縷的甜,纏住他的心,他嘗了甜,知道了美味,豈有不貪戀的道理?

  密密輾轉她軟軟的唇瓣後,他徐暖的氣息侵入她嘴裡,舌尖探過她口裡每一處細緻與柔軟,纏住她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丁香,然後,一點一點,施放他的情意在這個吻裡。

  他的吻帶著熱度,溫舌微有濕意,慢慢地、溫柔地滑過她舌尖、她上顎;他清瘦卻精實的體魄貼著她,她覺得全身酥酥軟軟,腦後發著熱,整個人就像要溶化了一樣。低嗚了聲,她兩手扯住他襯衫衣襟,他似是意會什麼,單掌托住她腰身,穩實地摟住她發軟而逐漸下滑的身軀。

  怎麼辦?她覺得被他這樣吻著很舒服,好像被包圍在軟軟的棉花糖堆裡,周身都是甜蜜氣息,讓她不想離開……這是否就是喜歡?她也喜歡上他了嗎?

  他們身後,蒼藍的夜幕下,有燈海爍動五光十色,鑽石般的璀燦繽紛,可在這刻,又是迷亂了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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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50:15
第五章

  在街口下車,付了車錢,鐘曼情勾著婦人的手,慢慢地往家裡的方向走。

  婦人東張西望,指著貼在電線桿上的紅紙黑字租屋廣告。「你看,春聯。」

  「那是廣告。春聯貼在家里門口,等等就會看到哦。」鐘曼情語聲輕軟,像怕嚇到婦人。「媽媽記得春聯了,那記不記得我們住哪裡?」

  「住哪裡?」婦人停步,想了想,指著來時路。「住醫院。要坐車車回去。」

  「不是醫院,是我們的家,有阿公阿嬤,有曼曼的那個家,那個家在前面,我們回去看一看,吃好吃的豆花還有碗稞,然後晚一點再回去醫院。」她半哄著智力退化後變得嗜甜食的婦人,再度轉身朝著家的方向走。

  婦人是她的母親,吸毒過量,智力只剩五、六歲程度,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得。母親住療養院,偶爾像今日這樣學校放假、她又能排到休假時,她會坐計程車去療養院探視,然後向院方請假幾個小時,帶母親回家一趟。

  「有慢慢……」鐘母突然靠向右側。「走在路上要慢慢走,小心車子。」

  她怔然片刻,只是勾著軟唇微笑,心口微微地酸。「媽媽最近好不好?曼曼最近很好哦,認識了一個男生,是以後會在學校教課的老師。他長得帥帥的、很斯文,有一頭半白的頭髮,他看上去有一點不好親近,可是人其實很好。」像個小女孩傾訴心事般,鐘曼情緩緩地說著。

  「老師對我很好,請我吃糖果。」鐘母說。

  母親住的療養院有專業治療師為母親做復健,關於語言上的或是情緒管理上的,都有治療師協助,就像在教小孩說話認字一樣,她與母親之間習慣用老師稱呼那些復健治療師。

  「媽媽好棒,平時上課一定很認真。」對談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但她不介意。

  「我很棒!」鐘母笑嘻嘻。

  鐘曼情微微一笑,牽著鐘母散步般地走著。「媽,像我們這樣子的家庭,真的有男生不介意嗎?我要不要答應跟老師在一起?他好像是真的喜歡我,因為他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一點也沒有嫌棄的樣子。昨晚他打電話給我,知道我要帶你回家,還說要開車接我們呢,只是我不好意思麻煩他,所以拒絕了他……我其實也滿喜歡老師,可是他條件那麼好,我總覺得他是另一個世界的……」

  「我要吃豆花。」說那麼一大串話,聽不懂,鐘母打斷女兒的話。

  「好,吃豆花。我有跟阿公說今天要帶你回家,要阿公留碗稞和豆花給你,我們趕快回家吃。」方轉首,鐘曼情就見不遠處家門前的屋簷下,有一陌生女人在徘徊,瞧那身打扮和氣質……找錯戶了吧?

  她不以為忤地牽著母親走了過去,對方倒是先開口:「你是鐘曼情?」

  愣了兩秒,她應道:「對,請問你是……」

  「我是秀辰的媽媽。」張美華淡淡點頭。她妝容精緻,短版西裝外套搭上過膝窄裙的湖水綠色套裝,彰顯著俐落精幹;她手裡提著CD淺駝色黛妃包,頂級鱷魚皮的材質,展現出最極致的尊貴高雅。

  面容雖有笑色,挑高的柳眉與半彎的眼眸卻也深斂複雜心思,只是還處於意外情緒、涉世又未深的鐘曼情根本瞧不出那笑容下的洶湧暗潮。

  「梁……老師的媽媽?」她訝然。見對方點頭,她匆匆開口:「伯母好。」也不知怎麼著,知道是他的媽媽,她臉腮突然就熱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這樣突然就來拜訪,不會打擾吧?我剛剛按了門鈴,好像都沒有人在。」

  「不會。讓伯母在門口等,是我比較不好意思。我阿公去做生意,阿嬤大概去市場。」鐘曼情在背包裡找著鑰匙。「伯母請進來坐,我先找一下鑰匙。」

  「不用了。我看現在也差不多要吃中飯了,你方不方便和我吃頓飯?」

  「吃飯?」找鑰匙的手一頓,她抬起臉容,有些困惑。為什麼要找她吃飯?

  看出她的疑問,張美華微笑著說:「因為前兩天秀辰突然告訴我,說他有喜歡的女孩子了,我很好奇,又問了他,才知道他喜歡你。秀辰也到適婚年紀了,既然他有喜歡的對象,我這個為人母的也很為他高興,我想既然他喜歡你,那表示我們有機會成為一家人,所以我想先跟你吃頓飯,瞭解一下你這個人。」

  原來是這樣……她斟酌片刻,道:「可是伯母,我要照顧我媽媽。」

  「媽媽也要吃飯吧?一起去啊。」張美華邀請著。「就去我們飯店好嗎?」

  不管怎麼說,對方是長輩,還親自來邀請了,她怎好意思拒絕?

  思忖幾秒,她點頭道:「好,伯母決定就好。」

  張美華此刻站在梁亞飯店一樓的亞園一角,她身邊站了個年輕男人,兩人一同看著那正在幫婦人切牛排的女孩。「小楊,是這個女孩沒錯吧?」

  「是,夫人,是這個女孩。」年輕男人是楊特助。

  「老實說,我怎麼看都看不出那女孩有什麼特別,秀辰的眼光有這麼差?」

  楊特助乾笑幾聲。「大概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其實他一開始也覺得女孩不特別,就是清秀而已,可慢慢才發現,女孩有她可愛的地方,她純真得不算計,也不迂迴,無論對像是誰。然而,那樣的純真還能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也許再不久,她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不是保有純真就可以。

  張美華哼了聲。「西施?她也配!不論外型還是學歷家世,開陽建設的千金都好上她幾百倍,我真搞不懂秀辰怎麼會喜歡上那種毒蟲家庭出身的小丫頭。」

  前兩天,她特地到秀辰的辦公室與他談和開陽千金見面吃飯一事,他卻突然開口說他已有了喜歡的對象,她本以為是哪家的千金,一問才知道是個連高中都還沒念完的小女生。找來小楊再一問,然後派人去調查,結果更讓她錯愕。

  開什麼玩笑!秀辰堂堂一個五星級飯店的主事者,她怎能容忍自己從小就保護得好好的、什麼都給他最好的、唯一的寶貝兒子,去和一個雙親都有毒癮、一個入監一個入精神療養院的小女生在一起?那豈不是等著被眾人看笑話?

  楊特助又乾笑幾聲。「所以才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嘛,呵,呵呵!」

  「……秀辰還在開會?」張美華問。

  「是,明年四月的台中旅展,梁總要辦現場試吃。飯店的住宿與服務品質一直都是我們引以為傲的,不過在餐飲這部分的確是比其它業者弱了點,今天會議是在討論活動進行方式和表決試吃的餐點。」最近忙著農曆新年的慶祝活動,還有緊接而來的旅展,才會忙到連今天這個休假日還來上班。

  張美華應了聲,說:「既然確定了是這個女孩,剩下的我自己會處理,你快回去吧,免得出來太久被他懷疑什麼。」

  方才假借上樓找秀辰下來吃飯的理由,暫時離開那對母女,她傳了簡訊要小楊到一樓亞園門口一趟,為的是要他跟她確定她有沒有找錯對象,如今既已確定,他也就可以離開了。

  「那我先上去了。」接到簡訊時,他正坐在老闆身側。慶幸是震動,並未驚動到老闆;他找了上洗手間的藉口離開會議廳。既然是上廁所,也不好太晚回去。可才轉身打算離開,見一名客人從甜品區端了盒豆花,他忽覺不妥,停了步。

  最近老闆要他以陳先生的名義跟一個老爺爺訂碗稞和豆花,當作開會時的點心。他後來好奇問了老闆,才知道那是曼曼同學的阿公,他每次去拿碗稞和豆花時,總會看到老爺爺那雙斑駁著歲月痕跡的手,很忙碌地盛著豆花……

  說起來,曼曼同學的家庭也是挺讓人同情的。夫人到底想對這樣的女孩做什麼?略有遲疑後,他謹慎開口:「夫人,我能不能請問您把曼曼同學帶來這裡用餐的目的是什麼?」

  「這你不必知道。秀辰喜歡那個女孩的事,你並沒有跟我報告,我還沒跟你計較這個疏忽。你要知道,他是我唯一的兒子,除了事業我得幫他鞏固好,婚姻方面當然也要幫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對象,怎麼能隨隨便便讓他自己挑?反正你只要記得,別讓秀辰接觸激烈運動,還有多幫我留意他交友的情況,有什麼變化一定要馬上跟我聯絡。」張美華離開前又吩咐了句:「別讓秀辰知道我見過那個女孩。」

  「是,夫人。」他對著已轉身離開的夫人背影恭敬應聲。

  在老闆接手前,老總裁是將梁亞飯店交給長媳管理,也就是張美華;老闆回國接管後,他表面上領的是老闆的薪水,實際上私下還受雇於張美華。

  從老闆一進入飯店工作開始,她安排他跟在老闆身邊當特助,一旦老闆有什麼事,無論公私都要他回報給她,美其名是關心兒子,可在他看來,那是掌控欲強。

  現在細細一想,有這樣的母親,連兒子都已接手飯店了,還要時常遠從嘉義上來台中巡視,似乎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兒子管理飯店的能力,莫怪老闆總像個冷冰冰的機器人,因為沒有自我啊,又怎能有什麼情緒?

  看著那朝女孩走去的背影,猜不到夫人到底要對曼曼同學做什麼事,他是不是該留下來?還是跟老闆報告這件事?他陷入了兩難。

  而那一頭,張美華已走回位子落坐,微笑地看著女孩。「菜色還合胃口嗎?」

  擱下刀叉,鐘曼情客氣回應:「很好吃。我媽很喜歡,謝謝伯母。」

  「不用客氣。我也是想你們母女一定沒進過我們這種大飯店,更別說吃這種高級Buffet了,所以讓你們有機會見識一下什麼是上流社會。」

  這話讓鐘曼情略感古怪,可下一秒又勸慰自己別想太多。驀地,身旁的母親不小心把盤裡的牛肉掉到餐盤外,隨即用手抓起送進嘴巴,她來不及阻擋,只能拿出面紙幫母親擦拭沾上牛排醬的手。

  張美華嫌惡地看了一眼,問:「鐘同學知道開陽建設嗎?」

  「我不知道。」她搖頭微笑,還在擦著母親的手,可美食當前,智商退化的鐘母哪管得了其它,她揮開女兒的手,抓了鮭魚卵手卷就吃起來。

  「難怪你不知道。依我瞭解,你的家庭環境應該也不會認識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開陽建設的千金今年剛從奧地利的音樂學院畢業,拿碩士文憑的呢,人美又乖巧,一直是我心裡最完美的媳婦人選。」張美華眉開眼笑的。

  微地一怔,笑容凝在唇畔,鐘曼情再怎麼單純,這刻也隱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伯母今天找我的用意是?」

  「前兩天我找秀辰,想安排他和開陽的千金見個面,他不願意,我一問才知道原因在於你。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看上你。」見女孩臉色微變,張美蘋又露出親切的笑。「我沒什麼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我是想,你也才高三而已,未來的路還很長,將來要考大學、要作,你一定會遇到其他跟你更匹配的男生,不一定要我們家秀辰。秀辰好不容易才坐上梁亞飯店總裁這個位置,但飯店還不一定是秀辰的,我這個當媽的當然希望找個能在事業上幫助他的……」

  「我要吃布丁!」鐘母突兀地喊了聲。

  鐘曼情微微一愣,側眸溫聲安撫著:「媽,等一下好不好?我跟伯母說話,等一下再幫你拿布……」

  「布丁布丁!我要去拿布丁啦!還有蛋糕,我剛剛看到好多蛋糕!」鐘母孩子氣地扔下吃了一半的手卷,一邊嚷嚷著,鮭魚卵在桌面上散了開。

  「好,吃布丁。但是媽媽不能把手卷丟掉呀,這樣好浪費的,阿嬤說會被雷公爺爺打哦。」鐘曼情哄孩子似地拿起那被丟在桌面上的手卷,交給母親後,將散在桌面的鮭魚卵拾放回餐盤裡。「我們應該要先把手中的東西吃完,再……」

  「不要撿了,你要是想吃,我等等叫廚房包一些給你拿回去,你就先讓她去拿她要吃的東西,她這樣喊,等等其他客人會被嚇跑!」張美華不耐地看著她們。真是丟臉死了!

  「……好。」深呼息幾次,鐘曼情壓下情緒。她不是小媳婦,沒理由讓對方這樣待她,可對方是他的媽媽呀,她豈能不禮貌?萬一回了嘴,恐怕她會落得家教不好的指控,她何必牽累家人的名聲?忍一下就好了。

  她轉過身,拍拍母親的肩。「媽,我跟你說,布丁在那一邊,你想吃就拿一個起來,回到這裡吃完後,才能再去拿,這樣有沒有聽懂?」

  「吃完才能再拿。」鐘母的目光早飛到甜品區。

  「媽媽好厲害。現在可以去拿了,但是走路要小心,慢慢來。」

  鐘母才一離開,張美華便等不及地說:「我聽說你媽是因為吸毒過量才變這樣,別說你跟我們秀辰在一起,他還要幫你照顧這樣的媽媽,你不是還有個也是因為吸毒被關進監牢的爸爸?哪天他要是出來,又繼續吸毒的話,會對我們梁家和梁氏集團造成很大的負面影響,但秀辰如果娶了開陽的千金,我……」

  「伯母希望我怎麼做?」不想再聽對方嫌惡她的家人,她開口就問。

  沒料到這女孩這麼直接,張美華也不囉唆,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支票。

  「這裡有五百萬,夠讓你們一家生活好幾年了。你只要離開秀辰,不要影響他的未來,這支票就是你的。這樣做不只是為秀辰好,也是為你……她、她是怎麼啦?」

  角落傳來玻璃碎裂聲,跟著是哭聲,鐘曼情見著母親的身影,匆匆起身。「媽!」她忽略服務人員及顧客投射來的目光,看了眼地上摔碎的餐盤和一些甜點,拉著母親的手安哄:「摔破盤子嗎?不要緊,我撿起來就好,你不要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掉到地上,然後盤子就破掉了……」鐘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要……不要叫警察來抓我……我下次不敢了……」

  「沒有,沒有警察,媽你不要哭,等等再買好吃的糖果給你。」見母親滿臉涕淚,如此害怕,想起方才他母親的那些話和那張支票,她眼眶竟是不受控地發著熱。她怎麼能讓媽媽受到這樣的驚嚇?

  「我讓領班來處理了,你們先跟我回去把事情談完。」一陣混亂中,張美華帶著領班走了過來,再顧不得身為長輩該有的風度,青著臉色低斥:「這樣哭哭鬧鬧的多難看!要是嚇跑我們的客人,你們怎麼賠得起?妄想攀上枝頭變鳳凰,也要看看自己什麼出身!」

  變鳳凰?鐘曼情愣了下,道:「伯母,不用再談了,我把東西撿一撿就好。」她彎下身子,撿拾地面上的玻璃和蛋糕。「剛才你拿出來的東西我不需要,我也不會待在『那個人』身邊。」見自己成了焦點,她刻意改了稱謂。

  有服務人員遞來垃圾桶,她把東西放進去。起身時,她靠近張美華,低聲開口:「伯母,他早就是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知道伯母是為他好,但這些是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呢?伯母難道沒發現,他過得不快樂?」

  「你這是在挑撥?憑我和他的關係,你別以為他會為了你而和我翻臉!」被一個小丫頭如此質疑,張美華瞪大眼,五官有些扭曲。可見到周遭有客人頻頻投來好奇目光,她隱忍著脾氣。

  「我知道伯母的辛苦,所以我不會讓他為難。謝謝招待,我們先走了。」鐘曼情隨即轉身,環住那因為懼怕而哭顫著身軀的母親的肩,低聲安撫。

  她們在指指點點中慢慢走出亞園,轉出大門時,突然間有一穿著餐廳制服的男人匆匆經過身側,還擦撞到她,那穿制服的男人急急將一個物品交給角落的男人後,便又回頭走進亞園。

  她原不以為忤,但目光不經意看見角落的男人面孔時,她有一瞬間的訝然,可最終也只是攬抱著母親越過對方身側。

  「那個……曼曼同學!」最後決定將自己掩在角落,靜靜注視方才那一幕混亂的楊特助,收下男子交給他的物品後,隨即將之收入口袋,抬眼時見鐘曼情看見自己,也不知怎麼著就開口喊了她,可喊出口了,才想起自己能說什麼?

  她腳步一頓,慢慢地轉過面容,見楊特助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揚唇笑,好甜美地對他點了下頭。「你好,請不要告訴『那個人』我今天來過哦。」

  「為、為什麼?」

  「我不能讓他變成不孝的兒子呀。」她微笑地攙著母親離開。

  楊特助呆在原處。女孩為何還能那樣笑?望著那對相擁著彼此、已逐漸遠去的相依母女,陡地憶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混亂畫面,他鼻子竟有些發酸。

    ◎             ◎             ◎

  會議結束,梁秀辰獨自驅車離開飯店。他撥了幾次女孩的手機,只有制式女聲告知轉入語音信箱的回應。為什麼不開機?昨晚給她電話,她說她今日排休,要去療養院接她母親回家看一看,他有意接送,她推說不便;他知道她不想麻煩他,也就不勉強。原打算會議結束過去找她,電話卻不開機,她做什麼不開機?抿起嘴,他有些煩躁地拿下藍芽耳機,扔在一旁的副駕駛座上。

  右手拿起礦泉水瓶,才發現瓶子是空的;可他運氣好,下一秒就覷見前方不遠處的便利商店招牌,他打了方向燈,一偏方向盤,將車子暫停在超商外。

  他下車,有些心不在焉的,在超商大門前與方從超商走出的婦女碰撞了下,對方手裡的東西掉到地上,他一怔,回神時見到的是一個軟黃色的布丁碎在他腳邊,布丁盒滾在一旁,他筆挺的西褲褲管和黑色鞋面被噴濺上幾點軟黃。

  「抱歉。」梁秀辰低道。

  「你撞倒我的布丁!曼曼買的耶!」婦人哽聲嚷嚷,語音模糊的。

  「嗯?」他聽不真切,微低面龐地詢問。

  「嗚……我要吃布丁啦,曼曼……」婦人嗚咽了聲,放聲大哭,那句曼曼藏在哭音裡,聽起來像是媽媽。

  梁秀辰愣了好幾秒。瞧這婦人約莫有四十多歲,可言行舉止卻像個孩子,他心思一轉,似是意會了什麼。「想吃布丁嗎?你不要哭,我買給你吃,好不好?」他垂眸,看著婦人稚氣的表情,語聲極輕。

  「你要買給我哦?」婦人抬臉,那雙被淚水浸潤過的眼神好清透,他微地一怔,驀然就想起女孩……她也有這樣一雙澄透乾淨的大眼,玻璃珠子般。

  「我買給你,但你不能哭,好不好?」許是想起了女孩,他極有耐性地問著。

  「好,那我可以買兩個嗎?」

  「可以。你……」身後的細嗓讓他一頓。

  「媽,不是跟你說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鐘曼情結完帳,手裡還拿著一顆健達出奇蛋和兩包糖果及發票零錢,她一踏出超商門口,見著母親和一個背對她的男人說話時,緊張地喊出聲,可話未竟,那倏然轉過身的男人面龐讓她一時半刻間竟是無法反應。

  沒料到那讓自己起了煩躁的女孩就這樣出現,梁秀辰靜深的黑眸慢慢透出亮澤,像深藍夜幕中唯一高掛天際的星子般,那愉悅是那麼明顯。

  「曼曼。」他低低地喊,輕輕的嗓音,卻藏有麥芽糖般濃稠的情緒。

  「老師。」她喚了聲,甚是意外在這裡遇見他,尤其才和他的母親見過面。

  她和媽媽走出飯店後,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去哪,只是順著路往下走,可因為媽媽哭著要吃布丁,她才會在經過便利商店時帶她進去買布丁。她讓媽媽拿著布丁先到外面等著,自己又再挑了幾樣零食後,才走出超商。

  如果不停下來買布丁,就不會遇上他了吧?這麼突然地相遇,她還沒想好要怎麼面對他呀。

  「曼曼,他剛剛撞倒我的布丁!可是他說要買兩個給我。」鐘母好開心。

  鐘曼情這刻才發現他的腳邊有軟碎的布丁,可豈止是這樣,他皮鞋上面也有幾點軟黃,褲管好像也有……

  「媽,你先這裡坐,這些都給你,慢慢吃,我把地上弄乾淨。」將母親安置在一旁的咖啡座椅上,她回身時,卻見男人深邃的凝視。

  她猶豫了兩秒,走了過去。「老師,那是我媽媽。她撞到你嗎?希望你別介意,她現在就像中大班的孩子一樣,很多事情並不懂,她不是有意的。」

  「原來你長得像媽媽。」方才站在這看她彎身交代她母親什麼,那畫面是那樣溫馨,他才注意到她長得很像她母親。難怪他會在看見她母親的眼睛時想起她。

  他的答非所問讓她愣了兩秒。「對,我長得像媽媽。我先把這裡清乾淨。」

  她低眸看了眼那片軟黃帶淡褐的濕軟,隨即矮下身子撿回布丁盒,另一手抓起地上的滑嫩物體放入布丁盒裡,當手指移到他的鞋面,欲清掉上頭的軟黃時,卻有他的掌心探來,直接握住她手腕。

  「沒有關係,我自己來。」梁秀辰微彎身子,低眼看她。

  他的女孩今天不開心嗎?每次遇上她,她周身總是透著教人舒心的輕暖,今日卻有不一樣的情緒在她眼裡流動。她煩惱什麼?見她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他問:「我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全轉成語音信箱,我有話要說,我們坐下聊聊?」

  聊聊?他想聊什麼?聊她的決定嗎?她眼珠子慌繞了圈,再次看向他時,有些惶然。「老師……」

  「來,我們到那邊坐。」他看了下一旁的咖啡座,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挪動,直接包覆住她手心,微微施力。

  他掌心微涼,卻乾燥,修長的五指輕易就將她的手心包覆住,帶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卻不能依戀。藉著他的力道站起身,她馬上抽回在他掌間的手,那速度之快讓他發現了什麼。

  他微微皺起眉,問:「怎麼了?」

  鐘曼情想著該怎麼回答,可驀然發現手心的黏滑後,她搖搖頭。「手黏黏的。」

  他指腹滑過自己的掌心,的確是黏滑,是她的手沾了布丁,再被他握住造成的。他微勾薄唇,眼底有淡淡的笑意。「我去買水給你洗手,你等我。」

  看著他轉進便利商店的身影,她心口驀然一抽……待會兒,該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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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50:42
第六章

  「那晚說的事,你想好了嗎?」梁秀辰買了礦泉水和兩個布丁;布丁給鐘母后,他在馬路邊倒了些礦泉水略洗過自己的手心,再倒了些水沾濕手帕,遞給鐘曼情擦手。

  她只是慢慢地擦著手,垂著眼簾翻轉心思,待手心和指尖的粘膩都拭淨,她才注意到手帕的質感甚好,深藍格紋的高級棉質布料,還繡有DAKS的Logo。她不識得那品牌,但知道必然和她使用的夜市牌手帕不一樣。光只是條手帕,就輕易看出他們的世界的確不同,她還需要想什麼?

  斟酌了兩秒,鐘曼情說:「手帕我帶回去洗乾淨後再還給你。」

  隱約瞧見她的迴避,梁秀辰探手就去握她手心。「曼曼,你還沒回答我。」

  她沒掙扎,卻也沒看他。「我想……我不能答應。」那晚那一吻後,他再度問她願不願意和他在一起,她被吻得心思紊亂,無法決定,只告訴他她要再想想。

  他手微微一鬆,又馬上握牢她的。「為什麼?你不喜歡我?」

  「因為……因為……」她眼眸慌轉了幾圈,才道:「我要去南部。」

  「南部?」他看著她,問:「做什麼?」

  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故意扳起手指數算,語聲好輕快:「要去唸書、去找工作、把媽媽送去那邊的療養院……我事情好多耶。」

  梁秀辰深深呼息後,輕輕問:「這些事你現在在這裡做得好好的。」

  「對呀,可是我就快要考試了,我打算讀南部的學校,這樣子的話,我當然要把阿公阿嬤和媽媽一起帶下去。」

  「中部沒有學校嗎?」他皺著眉。

  「有是有,但我同學的爸爸在南部有房子租人,說要便宜租給我。而且我問到那裡的療養院收費比中部這裡便宜很多,既然能減輕經濟負擔,我當然想到南部去。」她姿態閒適,好像全然未考慮過他似的。

  「你應該知道我有能力幫你,怎麼沒想要跟我開口?你不想平白拿我的錢,等你畢業後找到正職工作,有能力了再還我就好,何必跑到南部?」

  「我不想向誰借錢唸書或過生活,我只想靠我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認識你,我也是會做這樣的決定啊。一直靠著別人的幫助繼續完成學業或是過生活,到最後我會沒有求生能力的。」她振振有辭地說著。

  原來是這樣。他的曼曼很有生命力,他該相信她的。

  梁秀辰鬆弛了眉心,微勾著薄唇說:「好,你想去南部唸書、去那裡生活,我讓你去,但這並不影響我們交往,我有空就開車下去看你。」

  她愣了愣。是她表現得不夠明顯嗎?咬了咬唇,說:「我都要考試了,如果談戀愛會影響成績。」

  「那就等你考完我們再開始。」他眸光微微變化,一點一點沉下去。

  「我們不能開始。」她意外他的執著。

  「理由?」他語聲沉涼。

  鐘曼情側過面容,看著那已將布丁吃完、正組裝著健達出奇蛋裡頭的小玩具的母親,微微心痛地說:「老師,你如果跟我在一起,你就要照顧我媽媽。你看看她,她現在就像個孩子,會打翻東西,偶爾會情緒失控,甚至可能會尿床,你願意背起這樣的責任嗎?你的家人可以接受嗎?」

  「今天是第一次見到你母親,但我並非今日才知道她的情況,我若不願意照顧她,何必坐在這裡和你談這些事?」這是她真正的理由嗎?他看著她清麗的側顏,又說:「我們在一起是我們的事,我家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

  「怎麼能不顧及家人的想法?」她轉過臉來,恆常掛上甜笑的面容,這刻卻有幾分神傷。「如果你的家人不能接受我有這樣的家庭,我們的感情能夠持續多久?你若因為我而和他們有了爭執,他們是否會認定是我在挑撥?老師,你別害我成為拖累你的那個人。」

  他黑眸微微一縮,半瞇起眼來。「你認為我喜歡你,是害你?」

  「難道不是嗎?我才高三,馬上要面對大考,你挑這種時候跟我談這種事,不是要讓我分心嗎?更別說如果在一起之後,你家人要是不能接受我,那我們能不能繼續在一起對我而言都是傷害,這樣子的喜歡,對我難道是好的?」

  「所以你不喜歡我嗎?」他似乎已有了心理準備,卻又存著期待。

  鐘曼情眸光轉了轉,終是讓它一點一點沉寂下去。「我覺得自己還太年輕,沒想過在這年紀喜歡上什麼人。」

  他盯著她半垂的眼眸,帶著僅存的希冀意欲做最後的爭取,他啞聲道:「那個吻……你不是全然沒有享受。」

  提及那個吻,她臉頰發熱,雙腮慢慢紅了起來。「那是因為……老師,我承認我那晚是有點意亂情迷,你長得這麼好看,那晚氣氛又那麼好,哪個女孩子在那個當下會不心動?因為有一點心動,才會……讓那個吻發生。後來我仔細想過,那晚我真的只是一時好奇而已,我不知道接吻是什麼感覺,就……就嘗試看看。」

  「只是好奇嗎?」梁秀辰低下眼,撫著唇,似是自語。

  想他是真心喜愛她,想他從未有過那樣迫切想要一個人的渴望,可卻換來「一時好奇」這四字。原來那些不想靠借錢唸書,那麼振振有詞的樣子,其實都只是她的推拖?說到底,她不過就是不喜歡他,繞這麼大圈解釋這麼多做什麼?

  偷偷覷著他冷沉的側顏,鐘曼情別開微熱的目光,深呼息後,才回過面容,一副豁出去的姿態。「離大考只剩下最後一點時間,我要好好把心思放在課業上,所以為了我好,請老師你……你就……就不要再找我了。」

  她一向有話直說,從不藏心思,這一瞬間,她才明白原來言不由衷竟會讓人這樣難受。小說或是電視電影裡看到的那些,什麼不門當互對啦、什麼不得已啦、什麼為了對方好啦……種種提出分手的理由,原來也都是真的。

  梁秀辰手肘抵著桌面,交握的十指撐在下顎,沉靜片刻,他忽把面龐埋進掌間,看不出他是在思考,抑或是壓抑情緒。

  從她的角度看去,只有他垂落的髮絲爍動銀輝,清清冷冷的。他性子壓抑、冷沉、不愛笑,聽說壓力大易生白髮,她這刻這樣對他,又會是怎樣的傷害?那埋在掌間的面龐是否透著郁色?那好看的眉宇,是否又皺了起來?

  思及此,心就軟了下來,還微微地抽疼;她伸出手,才覺指尖竟是輕輕顫動;她想拉下他的手,她想觸撫他眉間,溫柔地抹平那褶痕,她甚至想告訴他,她不是存心這樣的……

  「曼曼。」梁秀辰輕喚了聲,也許因為語聲藏在掌心,聽來幾分沉啞。

  這聲低喚,驚碎了她方才那瞬間的心軟,指尖匆匆收了回來,她默不作聲。

  「這真是你的決定?」梁秀辰鬆手,露出俊美的面孔,他低著眼簾問,密長的眼睫斂去他心思,瞧不清他的情緒。

  「真的啊,騙你做什麼?我還這麼年輕,再說我將來上了大學,一定會認識更多的人,我不想現在就被一段感情束縛住,那會影響我未來的交友。」她又偷瞄了眼他英俊、卻也陰鬱的側顏,決絕地開口:「老師,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他不說話,只是抿著嘴。明明路上車聲往來,她卻清楚聽見他呼吸從輕淺到紊促,然後慢慢又和緩下來,最後似有悠長的低歎。

  「好。那老師就先祝你……前程似錦,鵬程……」他忽然起身,腕上的白金薄表滑過玻璃桌面,發出微微尖銳的聲音,不至於刺耳,卻刮疼了什麼,是他的心,還是她的?

  他最終,還是留不住心愛的東西。

  他嚥下苦澀,輕輕道:「……萬里。」他隨即掏出車鑰匙,頭也不回地驅車離開。

  眼睜睜看著他的車消失在車陣間,鐘曼情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首度用老師身份待她,還祝福她,她理該歡喜能得到祝福的,卻為什麼覺得自己像掉到池水裡,全身只有冷涼?又好像身上的某一處神經被抽走了一樣?

  她應該要慶幸,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麼深,他只是剛開始喜歡她而已,她這樣拒絕,他不會太難受。如果最後不能在一起,那麼就在這裡停止。何況,他條件那樣好。不怕找不到可愛又適合的女子相伴在側,可為什麼她一點快樂的感覺都沒有?她最引以為豪的不就是她的快樂源源不絕嗎?

  「曼曼。」鐘母不知為何靠了過來,手裡抓著吃了一半的健達出奇蛋。

  鐘曼情側過面容,轉動間,驚動了那早靜聚在眼眶的淚,那些淚就這樣一顆顆落了下來,她訝然於自己滿臉濕淚,抬手抹了去。「媽怎麼了?想回家嗎?」

  「你是不是很想吃?不要哭啦,我的健達給你吃。」鐘母把手裡那捏得已有些糊軟、吃了一半的健達出奇蛋遞給她。

  「媽媽吃就好。」她搖搖頭,點點滴滴落在手背上的都是淚。怎麼會這樣?

  「你不要吃哦?那給頭髮白白的那個人,他剛剛給我兩個布丁,所以我可以跟他分享我的健達蛋。」鐘母指著方才他坐過的椅子。「那他去哪裡?」

  「他回家了。」鐘曼情哽著聲音,幾個呼息後,情緒略緩了,才又說:「媽媽,我們也該回家了。阿公阿嬤要是看我們那麼久還沒到家,會擔心的。」

  「那個白頭髮回家了哦?他不喜歡健達出奇蛋哦?」鐘母稚氣追問。

  「不是……」鐘曼情搖搖頭,低著眼簾尋思著要如何解釋,母親才聽得懂。片刻,她流著淚說:「媽,因為他是王子,所以他必須回去他的城堡。」

  鐘母點點頭,忽然間卻睜大眼,問:「因為有壞心皇后不讓他出來對不對?」

  「皇后不是壞心,只是希望王子過得更好而已。」她淡淡笑開,神情傷楚。

  如她這刻的心情般,她也只是希望他過得更好而已,但她又矛盾地明白,那樣一個站在雲端的王子,他的生活難道還不夠好?他欠缺的,只是快樂。

  他還能再找到快樂嗎?

    ◎             ◎             ◎

  他找不到快樂,在她離開後。當時她說得那麼決絕,他也轉身得那麼決絕,因為惱她竟對他毫不在意,可氣惱過後,他反悔了。

  她那些話哪句不對了?她只是很坦白不迂迴地說出事實罷了,那麼他就那樣輕易放棄?她怕影響學業,他就不能等待她完成?她怕他的家人反對,他就不能給她一點信心,為兩人爭取?

  可當他試圖挽回時,她卻和她的阿公阿嬤搬離了那棟舊房子,連學校也辦了休學。學校老師同學無人知她去了哪裡,只聽說她要到南部唸書。

  她都已高三了,南部有什麼學校會讓她甘願停掉這邊的學業?她甚至連學測都沒去考,這不合常理。直到兩星期後,他收到一封由高雄寄出的掛號郵件……裡頭是他的手帕,那條DAKS深藍條紋手帕。

  信封內除了手帕之外,什麼也沒。她走得好瀟灑,連親自送還手帕都不願。

  這幾年來,他深信她人在高雄,卻沒想到她一直都在台中。她騙了他,騙得這麼徹底。要不是莊董讓廖俊林找上他,要不是他從廖俊林掉落的照片中看見她,他至今還以為她在高雄。

  當時收到她寄還的手帕,他沒有去找過她。她若有心離開,就算找著了她,她還是會找機會再逃;與其這樣你追我跑,不如讓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也許她能找到比留在他身邊更好的生活模式也說不定;但如今再遇,她過得並不順遂,甚至淪為飯局小姐,那麼他又怎可能袖手旁觀?

  昨晚楊特助從廖俊林那裡問來他想知道的事……原來她原先就讀空大,以選修生身份修到了等同高中畢業學歷的學分後才轉為全修生,之後又修滿了大一學分後,報考目前就讀的學校;因空大無舞蹈科系,她勉勉強強念了生活科學系,再轉到現在的休閒事業經營系。

  她的阿公一直都有糖尿病,前幾年又因為糖尿病造成心肌梗塞,做了氣球擴張術但仍反覆發作,於是她向廖俊林借錢讓她阿公接受心臟支架植入手術。阿公身體不好,自然無法再推車到外面賣碗稞和豆花,家裡收入少了這一筆。

  她的父親從牢裡出來,無所事事,沒錢花就找她要,家裡的東西能賣的都被她父親奪去換現金買毒品,連窗戶門板都偷拆去賣;她房子是租來的,東西被拆了,她還得賠償房東。

  就是這裡一筆、那裡一筆的,她身上債務只有增多並無減少。想起昨晚她以飯局小姐身份坐在他身側的模樣……梁秀辰五指一收,緊緊握牢方向盤。

  一直都知道她家境不好,卻沒想過這幾年會變得這麼糟。她怎麼就沒想過找他幫忙?連昨夜送她回來,她似也不願讓他知道她現在的住處,只肯讓他送到巷口;可她恐怕沒料到她的經紀人已將她的事全透露給楊特助,他還會不知道?

  看了下腕錶,早上七點三十分。他從楊特助給他的課表知道她第一堂有課,只要守在這裡,他會等到她出門的。

  他長眸透過後視鏡盯著巷尾那棟兩層樓高的透天舊屋,卻見對面另一棟看得出翻修過的五層樓透天屋裡走出一名年輕男子,男子在舊屋前等待,不一會兒,那讓他等候多時的纖影出現在舊屋門後。

  她對著年輕男子揚笑,回身鎖了大門後,與年輕男子並肩走來。

  「月底在F大兩天的研習營你真的不參加嗎?你也知道這次他們邀了中華代表隊的國手朱老師來指導。」年輕男子看著鐘曼情被晨陽打上薄光的側顏。

  「我要上班啊。」她晚上與周休在連鎖咖啡店工作,算兼職人員。

  「再說就算現在反悔想去,也來不及找伴練習了。」她參加學校的國標舞社團,是副社長,身側年輕男子是隔壁班同學,是國標社社長,兩人一直都是彼此的舞伴,一起練舞,又因為住在對面的關係,感情很友好。

  這次活動她本就無意參加,所以他和另一個學妹已報名,她若反悔想加入,得再另找個新舞伴;和新舞伴間的練習也許不難,但默契培養可就不一定了,是故她當然不會在這時喊著要加入。

  「找伴容易,我就是現成人選啊。」因是國標舞,報名必須是雙人。

  「你不是和學妹一組了?要是你跑來和我一起,學妹會砍了我。」

  年輕男子靦腆地搔頭。「你明知道我對她沒意思,我喜歡的是……」

  「你喜歡誰不用告訴我,反正你已經和學妹約好,就不能反悔啊。」

  鐘曼情微微笑著。同學了幾年,她怎會看不出他心思?可自己對他無意,為免日後見面尷尬,她才打斷他的話,不讓他告白;況且學妹喜歡他,她無意介入他們。

  年輕男子有些挫敗。「曼曼,你能不能別這麼聰明,我都還沒開口。」

  她睞了他一眼。「哪還能讓你開口把話說完啊,要是那樣,我……」

  她眼眸一轉,對上前面車子後視鏡映出的那雙清銳黑眸時,腳步一頓,不說話了。

  「怎麼了?」年輕男子也停步,一臉困惑。

  鐘曼情眨了眨眼,看著從前頭那部黑色休旅車走下的男人,他一襲深灰合身西裝,恆常清冷的表情。

  「早上好。」梁秀辰站在車門邊,直挺著身子,姿態優雅得如同王子。「這麼早要去哪裡?」他明知故問。

  「早安。我要去上課。」她只能微笑以對。

  年輕男子看著面前那散發著清冽氣質的男人。他好帥,尤其那頭銀髮真是好看。是曼曼的朋友?

  梁秀辰表情沉靜,他看著面前直盯著他瞧的年輕男子,隨口問:「這位是?」

  「隔壁班同學。」鐘曼情簡單回應,沒想要介紹名字。

  「你和隔壁班同學都這麼好?」他目光直勾勾。

  問得迂迴,她卻明白他的意思。「因為同一個社團,他是社長。」

  「什麼社團?」梁秀辰兩手滑進褲袋,微低著俊美的臉孔。他膚色白皙,側顏鑲上晨陽的金芒,更顯得他深眸墨邃,黑玉般。

  「國標舞。」她垂下眼,避開那讓她心跳微微加快的俊顏。無法念舞蹈系是有些遺憾,但還好目前的學校有社團,能彌補一些她還想跳舞的熱情。

  「兩位結伴上學?」他語氣不冷不熱。

  鐘曼情只是點了點頭。

  「上車,我送你們。」他拉開後座車門。

  她猛然抬眸,錯愕地看著男人。「不用麻煩了,學校很近,走一下就到了。」的確是很近,步行只需十幾分鐘,所以她平時要不是走路,就是騎腳踏車。

  「沒關係,我順路。」梁秀辰勾了下唇,像是在笑,眼神卻瞧不出他想送他們去學校的誠意。

  「可是……」還想找藉口拒絕,男人卻轉移目標。

  「這位社長同學,介意我送你們嗎?」梁秀辰看著年輕男子。

  「呃,當然……不介意。有人送怎麼會不好。」社長同學根本不明白這兩人間的糾葛,只以為她怕麻煩對方,但對方都開口問他了,他怎麼好意思說介意。

  梁秀辰只是坐回駕駛座,後座車門還開著,他透過後視鏡盯著她,長眸沉沉。

  有同學在場,她也不好再推拒,那會更讓人好奇她與他的關係,她只好看著身側男子,笑道:「偶爾坐車去上課也不錯。」話說完,便上了車。

  學校真的不遠,隔條街罷了,但壞就壞在學校附近還有一所高中及另一所大學,這時間又是上班上學時間,他們就陷在車陣中。

  車內氣氛微冷,社長同學禁不住太久的沉悶,可曼曼不知為何沉著臉,他只好和前頭開車的男人對話。「塞車耶,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先生的上班時間?」

  「不至於。」梁秀辰清清冷冷地應了聲。

  「先生做什麼的?」社長同學很好奇。憑他這高貴車子和那身看上去極為精緻的筆挺西裝來臆測,恐怕不是一般人家。

  「休閒業。」他有意無意透過前方中央照後鏡,看著右後座的她,似是提醒她,昨晚飯局上莊董曾說的那句「他們可真有緣」的話。

  果然,鐘曼情因他的話而將目光挪向照後鏡,試圖從鏡裡映出的他去探究他心思,可在鏡中一對上他諱莫如深的凝視,她匆匆移開目光,看著車窗外。

  「這麼巧啊,我和曼曼念的科系就是休閒事業經營耶,你和曼曼是朋友嗎?你們在哪認識的?」

  前頭車子開始移動,梁秀辰驟然踩下油門,快速地經過路口,半晌時間後,才聽他開口:「這位社長同學知不知道曼曼有在打工?我和她是在昨晚的……」

  「他是我老師。」鐘曼情聽他提了昨夜,情急下趕緊開口。自己做了飯局小姐的事,怎能在同學面前公開來?「很、很久沒見面了,昨晚突然遇上。」

  梁秀辰豈會看不出她的心思?從她不願介紹他和那名社長同學認識的舉止,便能一清二楚她想與他劃開關係的心思。她昨夜質問他是否在懲罰她的那份勇氣去了哪裡?黑夜過後,她想到的就是用這副淡然面對他?

  她不願介紹,他偏要讓她開口,他就是不讓她抹殺曾經,哪怕那段曾經只是短短的時間,哪怕她也許只當他是老師,從未對他動心過,它依然要存在,何以只有他一人苦苦眷戀那短暫的曾經?瞧,她這不是承認了嗎?

  「老師?」社長同學訝然,轉頭看著鐘曼情。「他是你的老師?」

  嚅動菱唇,才想回話時,卻有男人清冷的聲嗓低低迴盪在車內。

  「不敢。我什麼都沒教過她,不能算是老師。」梁秀辰輕輕地笑,那樣的嗓音猶如那年在便利商店前,他的腕錶刮過玻璃桌面的聲音,尖銳得讓人發疼。

  「啊?」社長同學微愣,這刻,似也發覺這兩人間的微妙了。

  一個緊急煞車,在後座兩人受到驚嚇時,梁秀辰只是說:「學校到了。」

  鐘曼情終於鬆口氣。她該不該感謝他什麼都沒透露?斟酌片刻,她只是看著他面前的照後鏡。「那老師……我們去上課了,謝謝你送我們一程。」

  他緩緩抬眸,對上鏡裡的她,凝注良久後才道:「客氣了。」

  她匆匆下車,幾乎是逃離的姿態,甚至不待社長同學跟上,便直往校園走去,直到社長同學追了上來。「曼曼,你幹嘛跑這麼快?」

  鐘曼情思緒亂成毛線球,根本未聽清楚身後的問話,直到他再丟來一句。

  「那個人是你一直不交男朋友的原因吧?」社長同學立在原地,看著她倏然僵住的背影。「我指的是你的老師。曼曼,你對他的態度很不一樣,認識你那麼久,第一次看你對男生有那樣的態度,我沒猜錯吧?你因為他所以不交男友?」

  她一愕,腳步凝滯。是嗎?他是她不交男朋友的原因嗎?

  她不知道是不是。平時上學工作,還要想辦法避開總回來要錢的爸爸;她時間很有限,雖羨慕身邊一些有男友的同學,但她沒有那樣的條件可以盡情享受戀愛滋味,她要做的事很多,可她也不是無人追求,她為何總拒絕?

  不能否認自己常常想起他,想起那夜他騎著她的車載著她的背影,肩線是那樣寬闊好看;想起在他飯店的套房裡,他難得的淺笑聲是那樣好聽;想起就是在那個套房裡,他誘哄著她與他在一起的低嗓是那麼醇厚;還有……還有那深刻纏綿的親吻……

  她指腹倏然撫上自己的唇。當年的自己是心動的,但多年下來,每每想起他時,她總是告訴自己因為他擁有她的初吻,所以他對她而言,存在著某種特殊意義,可真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因為他是老師呀,他是我高中時期的老師,雖然沒有教過我,但他就是老師,既然是老師,我面對他和面對其他男生的態度當然不一樣。」

  鐘曼情陡然轉身,輕睞著他。「我說社長大人,您老何時這麼八卦了?你不怕遲到,我可是很怕老師突然點名,所以我先走啦。」擺擺手,她瀟灑離去。

  何必再去細究自己為何不交男友?那本來就不是她目前該做的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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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51:16
第七章

  「像這樣的打工方式,在歐美國家已經風行多年,背包客在世界各地體驗人生,進行探索旅遊以增加國際觀的旅遊方式,多數是協助客房舖床、整理,或是環境打掃等等。但這次我們梁亞飯店首創的「寒假換工」計劃,是不同於我方才所說的那些。我們梁亞飯店特別發揮創意,提供了與眾不同的打工方式,只要各位同學你有一技之長,都可以來參加我們這個換工活……」C大的活動中心,台上正在說明「寒假換工」活動的是梁亞飯店的公關部經理,而台下坐滿了康樂性質的社團成員,吉他社、管樂社、太鼓社、國標舞社、口技社等等。

  為響應政府的觀光政策,梁亞飯店特別首創了「寒假換工」計劃,參加活動者必須秀才藝,只要獲得評審青睞,梁亞飯店會提供一個表演舞台,讓得獎者在飯店表演,以換取梁亞飯店提供的免費客房住宿、飯店餐廳每日兩千元抵用券和旅遊基金十萬元等獎勵。

  梁亞首站就來到C大做活動說明,學校還特別集合了校內的康樂性質社團成員,因這些成員各有專長,而借由這樣的機會,還能打響學校社團名號。

  「有興趣的同學,歡迎踴躍報名,我們會在兩星期之後進行甄選,入選的同學在寒假期間,必須每天到我們飯店提供的表演舞台做……」台上公關經理滔滔不絕,可台下的鐘曼情卻悄悄離座,她矮著身子離開,快步跑向活動中心門口。

  原先社團收到這個消息,並發佈給社員知道時,她滿心期待,畢竟旅遊基金有十萬元,她若能拿到那筆錢,就可以把欠廖大哥的錢還一部分,也許她就能要求不接拍內衣泳衣照,也不必擔心是否還有第二次飯局;可怎麼想得到竟是梁亞飯店的活動,她若報名了,是否會和那人再牽扯上?

  可十萬元讓她好心動。

  要不要報名?她滿腦子繞著這個問題轉。瞧那公關經理說得口沫橫飛,她要是再聽下去,怕會衝動報了名,她還得再想想看。沉思間,已走出門口,只是一抬眼,身體竟像被點了穴般,有好幾秒鐘的僵凝。

  就這麼巧?活動中心裡頭的是公關經理,她以為就幾個代表過來宣傳他們的活動,可面前那正和校長談話的又是誰?

  薄陽穿透葉隙,在前方那人完美的肩線上篩落細碎光影,他正微微勾著唇,與校長交談著什麼,那樣侃侃而談的姿態,加上身後還站了個楊特助,那讓他看上去更有成功企業家的氣勢。

  她現在離開應該不會被發現吧?只要往另個方向走,慢慢移動自己。

  「嘿,鐘同學!」她方轉身,才想朝另一方向繞開,身後傳來校長的聲音。

  迫不得已,鐘曼情緩緩回身,看著校長。「校長好。」

  「好好,來,你過來。」校長招招手。

  她垂眸靠了過去,明知那人目光灼灼落在自己面容上,她還是不去看他。

  「你沒在裡面聽梁亞飯店的寒假換工活動嗎?很不錯耶,你應該要第一個報名。」校長自顧自地說得high,又得意地看著梁秀辰。「梁總這次到我們C大來,真是找對學校了。這位是我們國標社的副社長,她舞跳得真棒,和社團的社長是固定舞伴,兩個人參加上一屆大專院校全國運動舞蹈錦標賽時共拿了三金一銀,可優秀了!這次梁總辦的這個活動他們要是參加的話,我敢說一定會得獎。」

  「是嗎?」梁秀辰稍側面龐,噙著淡笑。「曼曼同學,幸會了。」

  鐘曼情還暗忖著該怎麼面對他時,就聽一旁的校長訝然問道:「曼曼?梁總怎麼知道大家都這樣叫她?」

  梁秀辰側過身,淡淡頷首。「校長,我和這位曼曼同學是舊識。」

  「舊識啊……」校長尾音拖長長,訝異得很。

  「曼曼的高中校長曾經聘我到學校任課,不過後來我推掉了,我就是在曼曼就讀的高中認識她。」

  「原來是這樣……」校長笑瞇瞇。「既然是這樣,那就最棒了。曼曼你應該報名這次的活動,我想梁總應該會多關照你,拿了獎金,你的負擔也能減輕一點。」

  鐘曼情只是垂著眼,淡淡笑著,她知道很多人都對她很友善,像同學、像以前學長姐和現在的學弟妹,還有老師,甚至是校長,都因為知道她的家境情況,所以總是對她良善,她感念這些心意,可這刻卻覺得這樣的關心在某些時候也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如果不是梁亞飯店,她當然毫不考慮就去報名參加,偏偏命運老以這種讓人捉摸不定的姿態來攪亂她的生活。

  「校長,我與曼曼同學這麼熟,相信她會樂意加入我們梁亞的活動。」梁秀辰輕輕地開口,那樣的口氣卻像斷弦的箏,錚一聲滑過耳膜,分明要她疼。

  「知不知道參加的方式?你剛才有沒有進去聽啊?」校長追問。要是她參加了,也被選上,別說她能得到一筆獎金,學校也能憑她的表演做免費活廣告呀。

  「校長,我有聽了一會。」鐘曼情據實相告。

  「怎麼不聽完,然後順便報名呢?」

  她隨口說道:「裡面人多,空氣不流通,我出來透透氣。」

  梁秀辰輕笑一聲。「透氣?那真巧,我第一次到c大來,正想參觀一下校園,不知道曼曼同學能否帶我到校園各處走走看看?」

  她頸後一涼,想反身走,偏偏校長揚著認同的笑看著她,她還能怎麼辦?

  「當然可以。」不等她應聲,校長便出聲代回:「我還得進去講幾句話,梁總就慢慢參觀。我們校園最棒的景觀在活動中心後方,那裡的花園廣場有噴水燈柱;還有,體育館後面的寧心湖也很漂亮,養了幾隻天鵝,常有新人來拍婚紗呢。」

  「那就麻煩曼曼同學帶路了。」梁秀辰淡淡頷首,優雅得如末世貴族般。

  「……好,這邊請。」鐘曼情低著眼說完,轉身往體育館方向移動。

  梁秀辰只交代楊特助先上車等他後,跟上她,走在她身側,一步距離。

  鐘曼情雙眸直視前方,可還是被身側那人的呼息擾得心思紊亂。他是如此接近,稍一碰就能觸到他體膚,摸到他體溫,可如今的他已比夜空還遙遠、蒼冷。

  「這個就是寧心湖,在那邊游的是天鵝,很多新人喜歡在這裡拍婚紗照。」她領他走到植有楓香與楊柳的湖畔,看著寧靜湖面平舖直述著,心湖卻是波濤翻湧。

  他不大一樣了,雖是一貫清冷,心思卻似乎更沉,也變得有些陰晴不定。彼時,他只是不多話,只是不常有笑容,可現在他會牽動嘴角,微微地笑,卻猶如劍鋒般銳利,讓人無從靠近;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與這個他相處,遂翻出校長的話,以她的方式重複。

  「直接拷貝校長的話,這麼沒新意?」梁秀辰微微側目,勾著笑。

  「新意?」她眼眸轉了轉,伸指隨意指著。「後面這排是楓香樹,前面這個是楊柳,對面那個葉子掉光的是印度紫檀,你左邊……」手指順著話移過去時,不期然對上他的眼,那深深凝視讓她呼息一窒。那樣情深的眼神,分明逼她落淚。

  可怎麼能落?她目光移至他身後,抿抿嘴,欲接續她的介紹,孰料手指竟被他一握。她睜大眼,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

  「你很不安?跟我在一起,就這麼痛苦?」他握住她纖指,似是隨口提起,卻不動聲色掐擰她某一處,讓她想起她的狠心拒絕、想起他起身時腕錶刮過桌面的聲音、想起他母親的話,她胸口抽著、痛著。

  她明明可以將這話解讀成她現在的反應讓他以為她並不想帶他參觀校園,可其實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她的拒絕。他不惜刺傷她,即便以自身的傷來傷她,他也要說那樣的話。他是否一直都認為,她待在他身邊很痛苦?

  「……不是。」應該回答是,卻不知為何她突然軟弱了,可是因為心疼他?「只是怕自己介紹得不好,你會覺得無聊或是覺得我們學校不漂亮。」

  梁秀辰微微一笑,鬆開她的指,兩手滑入褲袋,眺著遠處。「我們聊聊。」停了幾秒,他問:「這些年好嗎?」

  「還不錯。」她微揚唇畔。

  「阿公阿嬤好嗎?」

  「很好。」

  他不說話了,只是看著遠處。她看著他微抿的唇角,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回答有多愚蠢。她要是過得好,還會讓他在飯局上遇見她?她要是過得好,方才校長提到的負擔減輕不就是笑話?他怕是早猜到她的生活過得並不容易了,更何況多年前他早已明白她是窮苦人家的小孩。

  氣氛沉滯良久,才又聽他輕輕問起:「你這幾年,一直待在台中?」

  她想了想,人就在台中被他遇上的,她還能怎麼騙?「對,一直在台中。」

  然後她聽見他沉沉一吐,不知道是否在壓抑情緒,接著一條手帕映入眼底。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梁秀辰掏出那條DAKS的深藍色手帕。

  覷著那條帕巾,她有些感慨。「是真的想過到南部生活,一個人到高雄待了幾天,找不到適合又負擔得起的療養院,回台中前才決定在高雄寄給你的。」也就是那時候,她決定留在台中。阿公阿嬤長居中部,去到南部未必習慣,加上母親若換了療養院,勢必得重新適應環境,她怎能讓全家人因她一人而做如此大的變動?

  於是她心念一改,將手帕從高雄寄出,他收到時便會相信她不在台中;她還另找住處,這樣即便他到原住處找她,也再見不到人。

  她方說完,就見他五指收攏,將手帕緊緊收束在掌間,以為他又會說出什麼諷刺的話,下一秒,他卻只是把手帕收進西服口袋。

  瞧不出他情緒,她只好開口說:「老師,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

  曾經一度要她別喊他老師,可如今這稱謂似乎是唯一能證明兩人關係的證據;雖然他不曾教過她,卻也眷戀她喊他的那種語調。

  他道:「待在這裡就好,我對參觀校園沒興趣,只是想要你陪在身邊一會。」

  鐘曼情怔了下,想起方才校長與他的談話,她問:「你後來沒在清寧教課?」

  「何必?」他抿了下嘴,一抹自嘲的弧度。「不過觸景傷情。」

  的確是這樣。在他收到她寄回的手帕,又尋不著她人之後,他推辭了清寧的任課邀約,因為他想要遺忘。只是,說是遺忘,又何曾真的遺忘?

  聞言,她像被掐住氣管,喉間發疼,只能瞪著遠處湖面上那對悠然游水的天鵝,澀然無語。

  梁秀辰不知憶起了什麼,忽然輕輕一笑,那笑聲帶了點緬懷,微微的暖。

  今天天氣甚好,陽光爭艷,煦暖得不似秋天,湖面一陣輕風拂來,攜來不知名花香;他半仰起臉,合上長眸,似是享受這刻暖風拂面的寧馨,光影透過葉隙在他面龐上交錯明滅陰影,似在與他半頭銀絲相呼應,襯得他俊美得不可思議。

  「還不認識你時,先在清寧的軍歌比賽上見到你,那時清寧的校長在我面前對你讚譽有佳,我想就是那時對你留了心。直到那天下午你撞進我懷裡時,不知怎麼著,我就想知道你的名字。你說,我這樣算不算是對你一見鐘情?」他略低的嗓音從他唇齒間輕輕逸出。有些東西,你可能一眼就喜歡上,不為什麼,就好比你在飾品攤上,一眼就會看中哪一個,其它的就是入不了你的眼。

  「方才校長當著你的面對我稱讚起你,那感覺簡直和當年清寧校長對我稱讚你時一樣……」梁秀辰忽然展眸,側過俊顏,啞聲開口:「曼曼,這是否又是命運另一次的安排?它要把你送回我身邊嗎?」

  他一改冷諷姿態,這樣深情呢喃,教她心跳怦然,她低下視線,長睫顫顫如湖畔那蔭蔭垂柳,不敢迎視他輻射著熱度的眼神。

  梁秀辰倏然大手一攬,一把便將她攬進懷裡,不管他倆正置身在校園內。「曼曼,我忘不了你……」他俊臉湊前,埋在她雲發間,低低傾訴:「我忘不了你……曼曼,我該怎麼辦?」他鼻尖輕磨她泛香的頸側,留留戀戀的。

  他是這麼思念她,這麼想要像這樣擁抱她,甚至親吻她,那麼為何不再試試看?為何一見面就老要以尖銳的態度對她?他明明只想給她呵護的啊。

  怎麼辦?她也不知道怎麼辦。

  她非鐵石心腸,自己這些年來亦是時常想起他,他這番深情傾吐,她要如何無動於衷?更別說她現在人就被擁在他懷間,臉頰貼著他質感甚好的西裝布料,那微微的磨擦感是這樣強烈,像他們胸下兩顆炙熱跳動的心,彼此撞擊著,怦怦作響;她頸間有他微暖的呼息,那樣溫柔地拂在她頸側、她耳畔,那低噥愛語,如此魅惑人心,可她不能有所回應,他們分明不是同世界的人,她怎能沉淪?

  「曼曼,回來我身邊。」她並未掙脫自己的懷抱,他低嗓隱藏期待。

  鐘曼情眨了下眼,陷入掙扎。她不是不心動,但是……她忘不了自己與媽媽被他母親那樣對待的畫面,她不能因著這一時的意亂情迷,就不顧家人啊。

  「曼曼,你回來,我們重新開始。嗯?」梁秀辰說話的同時,臉龐緩緩上移,微涼的唇一路上移到她耳垂,輕吻了吻那塊軟嫩的肉,又貼上她耳廓。

  他低聲哄著她回來,暖熱的鼻息呼進她耳道,她一敏感,身軀輕顫,他兩臂順勢環住她腰身,薄唇自她耳際一路吻向她的唇,他舌尖橇開她兩片粉唇,欲探嘗她唇齒間,她像是倏然清醒般,面容匆匆一轉,他唇舌擦過她唇畔,最後微風揚起幾絲她碎發,在他唇間慢舞。

  鐘曼情緩緩轉過面容,看著自己絲絲髮梢離開他唇腹,像是有什麼自心上某處抽離般,她閉上漸漫熱氣的眼眶,待水氣漸退,她睜眸看著他沉鬱的側顏。

  她啞著嗓,輕輕地說:「老師,我從不曾在你身邊,要如何回到你身邊?我們不曾開始,又要怎麼重新開始?」

  那麼輕的聲音,怎也能擲地有聲?梁秀辰回眸,陰鬱地瞪著她。「那好,就從這一刻開始,你到我身邊來。」他不用「回」,不用「重新」。

  他眼裡的堅定讓她有些無措。他的執著從何而來?憑他的條件,他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為何非要她這種搬不上台面的女子?她從不覺得自己很卑微渺小,可在他這樣的男人身邊,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內心裡也住著一個自信微弱的曼曼。

  「你意思是跟你在一起嗎?我還在唸書,未來出社會後會有正職工作……」

  「你可是想告訴我,你出社會後會遇上很多人,所以你不想被一段感情束縛住?」他打斷她的話,目光沉沉。「怎麼你還想用一樣的理由敷衍我?我請教你,這些年來你遇上了什麼樣的人了嗎?遇上你想要的那個男人了嗎?」

  鐘曼情盯著他冷峻的眉眼,心口微微地痛,至此,她才察覺了這男人如今的陰晴不定是因誰,她眼眶又澀又熱,卻對他笑。「也許明天就讓我遇上啦,當然你也可能在下一個路口就看見最美麗的風景。未來總是美好的,總是給人希望的。」

  「但我不相信下一個會更好那種鬼理論,那全是騙人的。我一度遇見最美麗的風景,卻被一陣濃霧擾亂了方向,我迷了路,好不容易我才又尋到那片景緻,你要我如何不為她停留,你怎能要我再去尋下一個路口?」

  他兩掌握住她秀肩,清冷的音質微微沙啞:「最好的已在眼前,我要怎麼騙我自己下一個會更好?」

  「可是老師,我不愛你啊。」她輕喊出口,眼底映入他爍動銀輝的髮絲,霎時間,眼眸像被那幽冷銀芒劃痛般,熱出水氣來。

  梁秀辰目光驚痛地凝注她,時光像在這刻停止,腦海裡只有她不愛他這項訊息。良久,那雙擱在她肩上的掌心突然鬆了力,漸漸滑下,手指不經意間擦過她的,他遲疑了下,終究沒去握。

  最殘忍也不過如此,她並不愛他。他苦苦留戀是為什麼?他是著了什麼魔,被拒絕一次還不夠,非要再一次親自送上門,卻讓她在他面前狠狠甩上門?不過就是一個小他十歲的女孩,他還得求她愛他不成?

  「很好,你……」可當他抬起冷厲眉眼,撞見她淚流滿面的臉蛋時,喉管像被人掐住般,呼息梗在那,他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哭了,他把他深愛的女孩弄哭了。未曾見她哭過,她是向陽的小草,樂觀得只對你笑,可他卻把她惹哭了。被拒絕的不是他嗎?她卻哭得她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他還能如何?

  他喟歎了聲。「你哭什麼?」

  哭什麼?鐘曼情自個兒也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拿著刀這樣劃他的心。她捨不得他痛,他偏來逼她。他為何不離她遠遠,老要逼她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她愛他嗎?肯定是吧?否則那句「我不愛你」的話一出口,她應該感到輕鬆才是,但她現在卻是這樣難受。

  她停不了眼淚,像是要把多年前那次的離開所承受到至今的情緒,也統統發洩出來似的。她也想有個肩膀可以依賴,她也想被人捧在手心裡疼,她也欣羨那些可以牽著男友的手一起去逛街、看電影的同學,但她有何條件讓人如此待她?

  「曼曼……」梁秀辰低聲喚。沒見過她哭,也沒哄過哭泣的女人,他甚至覺得女人在男人面前哭哭啼啼是讓人作惡的,可心愛的人哭成這樣,哭得他心口隨之一抽一抽,他才明白原來這叫心疼。

  鐘曼情兩手摀任眼,彎下身子,縮在那靜靜抹淚,孩子氣的模樣讓他心口發軟。一個說著不愛他的女孩,又蹲在那哭得傷心欲絕,這真是不愛他的表現?有時候的傷害,並非不愛,他不也幾度對她說著涼薄的話,可他難道不愛她?

  假若她其實並不如她自己說的那樣不愛他,那麼她的拒絕是為哪樁?

  真是怕他害她成為拖累他的人?多年前她用過同樣的理由,當時他一度相信,事後回想,才察覺那不像她的個性,可她已離開。現在再看她珠淚漣漣的模樣,要他如何相信她對他毫無情意?

  緩一緩吧。也許是自己逼得太急了,只要她沒有對象,只要時時守著她,他終會等到她願意承認愛他的那一天,幾年的時間他不也都過來了,還急於這一時?

  思及此,方才那因被再次拒絕而生的惡劣情緒緩了些,他微彎身軀,一把拉住她手腕,將她帶入懷,有些笨拙地撫著她的背,低聲哄:「好了,不哭了,不愛就不愛,不逼你就是。你哭成這樣,好像是我對你始亂終棄。」

  他也會開玩笑?鐘曼情慢慢止住淚水,睜眸時,半垂的視線忽地映入什麼,她微瞠眼,看著他西服下的領帶,那別在領帶上的領帶夾似鑲嵌著什麼,輕爍流光,她想細看,他一個掏手帕的動作,掩去那流光。

  「擦一擦。」

  接過手帕,她按了按猶帶水氣的眼,拿下手帕時,見他神色不若方才陰鬱,似也平靜不少,她一臉有話要說,卻又猶豫。

  他取回手帕,道:「有話想說?」

  「你……不生氣嗎?」她盯著他瞧不出情緒的臉。

  梁秀辰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側轉過身,看著面前的湖水與垂柳。

  他氣,可是能拿她怎麼辦?逼她開口說愛他?還是將她綁在身邊硬要她與他在一起?

  他就像那湖面,而她是那輕垂湖畔的垂柳,風一來,她枝葉婆娑,在水面上擺動她撩人姿態,張揚著恐怕連她自己都沒發覺的美麗,偶爾風帶動垂葉滑過湖面,輕輕劃開漣漪,盡管他內心波濤洶湧,也只能遙望著她繼續擺動迷人風采。

  「這個寒假換工活動你會報名吧?獎金十萬,對你的生活不無小補,飯局小姐那工作別做了。」沉默之後,他竟是轉開話題。

  會報名嗎?她也不知道。她咬住下唇良久,才問:「你們飯店這個計劃是為了……是為了我辦的?」說完耳根迅速一紅。她非往自己臉上貼金。可又不得不這樣猜測,何以這麼巧,他方與她重逢,他的飯店就有了這樣的活動?

  他維持原來身姿,並未看她。「不是。本來就在計劃這個活動了,對象以大學生為主,打算選六名,中部有相關科系的大學,梁亞公關部都會陸續到學校做說明,像H大、N大等等。」他側首,神色平靜。「你會報名吧?感情是一回事,打工又是一回事,你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該做何選擇。好好準備,一個月後,希望能在六位入選名單上看見你的名字。」

  鐘曼情想了片刻,應了聲。「好。我會報名。」她需要錢是事實,她一向重視現實面,沒必要和錢過不去。只是,在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會不由得想,如果自己這時拒絕了,命運又會將他們帶往何種境地?

    ◎             ◎             ◎

  鐘曼情放寒假的前十天,梁亞公佈了「寒假換工」的六名入選者,也分別頒發了十萬元旅遊基金給入選者,並簽下寒假換工契約。不意外,她憑著拿過全國運動舞蹈錦標賽三金一銀的實力得到了入選。

  「阿嬤,都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方從咖啡店下班,一進家門,見這時間該是睡著的老人家居然站在樓梯口,似是望著樓上方向,鐘曼情疑惑地開口。

  明天寒假正式開始,咖啡店她得改上白天班,傍晚再到梁亞飯店進行換工的表演工作,她必須先將這事告訴阿嬤。

  將背包和鑰匙放在椅子上,她朝阿嬤方向走去。「阿嬤,明天開始,我白天就……」樓上傳來一陣聲響,隨後幾句對白讓她睜大眼。「爸回來?」她聽見她的父親在樓上大聲嚷嚷著「老番癲」。

  父親出獄後常回家吵鬧,阿公阿嬤要是多說幾句,他總回一句「老番癲」,她甚後悔當初搬來這裡時還把新地址告訴當時仍在獄中的父親;以為他會反省,怎料得到出獄後非但三番兩次回來拿錢,拿不到錢還拆窗戶、門板去換,逼得阿公阿嬤最後連老人津貼也給他,家裡能賣的全被他拿光,他這次回來還想做什麼?

  「又回來要錢,我跟你阿公沒有錢可以給,他就上去翻你房間,你阿公上去擋了。」鐘阿嬤有退化性關節炎,這兩年更是嚴重,幾乎不大能上下樓梯,只得站在這裡乾著急。

  翻她房間?鐘曼情心底一跳,急急奔上樓。房裡有上星期從梁亞飯店得到的旅遊基金,那十萬元她就放在枕頭下……

  「阿公!」她一上樓,在自己房間門口就見阿公被推了出來,她上前攙住,跟著是一道瘦得幾乎只剩皮包骨的身影跑了出來,他撞開爺孫倆,往一樓直奔。

  「爸!」鐘曼情還扶著阿公,只能轉身對著那跑下樓的身影喚。

  男人舉高手,手裡握著一個牛皮紙袋。「這錢借我周轉,改天一定還你!」

  鐘曼情瞪大眼。那錢她要拿來還廖俊林的,她約他明天碰面……

  「爸,那個錢你不能拿走!」回過神時,她急急追著下樓。「爸!你等一下,你把錢還我!那個我要還……」

  「你錢拿來!那個是曼曼的錢,你怎麼連自己女兒的錢都要搶?你也讓我拜託一下,不要再拖累你女兒啦!」站在樓梯口的鐘阿嬤一把抓住兒子的衣擺。

  「媽,你放手啦,我欠地下錢莊一筆錢,不拿這些錢去還,人家會要你兒子的命的,你不擔心我出去被人剁手剁腳?」鐘父緊抓紙袋,悲情地開口。

  「剁掉也好,留著手腳幹什麼?你那雙手腳除了跑去借錢買毒品,你還會做什麼?把自己的老婆害成那樣,還連自己女兒的錢都要搶,你活著有什麼用?像你這樣的人,怎麼還能把你放出來?」鐘阿嬤眼眶泛紅,語聲激動。

  「隨便你要怎麼講啦!給我放手!」鐘父一改可憐姿態,粗著脖子怒斥,但老母親還抓著他衣擺,他乾脆手一推。「幹!」

  「爸!你不能……阿嬤!」鐘曼情來不及阻擋,阿嬤已跌坐在地,她彎下身子。「阿嬤,你要不要緊?」

  「我不要緊,你快去追你爸,那個錢不能被他拿去!」鐘阿嬤推著孫女。

  「可是阿嬤,你……」話未竟,鐘阿公已走下來。

  「曼曼,你阿嬤我看著,快點去把錢拿回來。」鐘阿公攙著鐘阿嬤起身。

  「好,我等等就回來。」她起身追出去,可追出巷口,哪還有父親的身影?

  怎麼辦?錢被拿走了,那麼她明天要怎麼還錢?她打算好十萬元全還給廖俊林,加上之前還的幾筆小筆數目,前後加一加,她大概還欠十八萬,可如今十萬元沒了,她還欠二十八萬。

  對一般家庭而言,二十八萬也許不算什麼,可是她要賺好久好久好久……她不想繼續拍內衣照,更不想哪日又被帶去吃飯局……但還有什麼辦法?

  她靜立長久,茫茫然的,直到一隻溫暖的手拍上她肩頭。「曼曼,回家了。」

  她回身,見著出來尋她的阿公,眼眶倏然一熱,卻也不敢讓淚水放肆,她深吸幾口氣,憋回熱淚,才道:「阿公,我找不到爸爸。」

  「是阿公對不起你,沒有把你爸爸教好。阿公老了,沒用了,連你爸都管不動,現在還讓他搶了你的錢。阿公對不起你,讓你一直這麼辛苦,我要是不裝支架,你也不會欠人家錢。」鐘阿公突然悲從中來,那張刻滿風霜的臉濕了大半邊,他拇指抹了抹人中的鼻水,又說:「那十萬塊,阿公會想辦……」

  「阿公,阿嬤有沒有撞傷?」她何嘗不心酸?但她除了更堅強,沒有別的。

  「沒事啦!只是看你沒有回去,擔心你。」鐘阿公指指巷子裡的屋子。「曼曼,乖,跟阿公回家了,你在這裡站,他也不會把錢拿回來。」

  「其實也沒關係啦,錢再賺就有了啊,我還這麼年輕,可以工作很多年,將來我一定買棟房子給你和阿嬤住。阿公,你先回家睡覺,跟阿嬤說我沒事,我肚子有點餓,去便利商店買一下東西,等等就回去了。」她笑著安慰阿公。

  「那你買完快點回家。」

  「我知道。阿公你自己也小心一點。」她看著阿公微駝的背影逐漸淡去後,找出口袋裡的手機,撥了個號碼。「廖大哥,我是曼曼。本來跟你約好明天要還你十萬元。但剛才我爸把錢搶走了,所以明天我恐怕拿不出錢還你。不過你放心,明天開始放寒假了,我咖啡店暫時轉白天班,賺的錢會比較多,而……」

  「曼曼,你不能老是這樣,這錢說要還已經說好久了,但每次都是一、兩千慢慢還,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拿回我的錢?」廖俊林在那端掏掏耳,又道:「最近公司一直沒有案子接,我也要吃飯,你又那麼難伺候,每次排案子給你,老要我三請四請的,既然不想拍照,那你當初就不應該和我簽約的嘛。」

  那也是因為當初說好的是一般外拍照片,後來借了三十萬,他硬要她拍內衣和泳衣照,她才會抗拒……抿抿嘴,她繼續說:「廖大哥,梁亞飯店辦了活動,我去參加得了獎,現在梁亞會提供場地讓我表演,每表演一次就可以賺到梁亞飯店價值兩千元的餐廳抵用券,我只要把那些抵用券賣出去,也有一筆收入……」

  「梁亞飯店?」廖俊林嗅出了不尋常。「上次飯局後,你和梁總有聯絡?」

  鐘曼情愣了半秒,低應了聲。「偶爾。」

  「好吧,看在梁總的面子上,你把抵用券給我也行。等你消息。」掛電話。

  「……」沒料到廖俊林這次這麼乾脆,她呆楞原地,有些難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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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51:43
第八章

  梁亞飯店大廳後方的景觀庭園前,前兩日才搭建完成的舞台上,一名身著一襲蜜桃色連身舞衣的舞者正曼妙地擺動肢體。

  她雪背裸露,一個轉圈便瞧見她性感的背脊;她紗裙輕盈垂墜,每個滑步與行走間,裙擺或輕揚翻飛成花瓣般,或軟滑如絲緞地貼著她大腿,更顯她身段撩人。她舞姿輕盈優雅,彈跳間充滿爆發力,落地時卻又無聲,每一個動作與表情,都與音樂的流動相輔相成。

  背景音樂是LaraFabain的BrokenVow,一首有些悲傷的歌曲,但也充斥著矛盾的美麗。或許愛情也是這樣,就算因為失去而悲傷,但日後憶起時,那段曾經的愛戀還是那樣耀眼。

  偶爾夜裡醒來總要問自己,這女孩何來的魅力,讓他這樣魂牽夢縈?

  幾度試著不去想,可她燦笑的面容總如影隨形,她身上的輕暖像是已滲入他膚底、他血脈,讓他明白他也有熱情;而被撩起的熱情,只渴求她的撫慰。

  他一度錯放,然後失去,即便對她的離去有過埋怨和悔恨,可每每想來還是甜美。她是化在他心底的糖,是以這次再相遇,他怎會放手?

  「她很美,是吧?」隱在樹叢後的梁秀辰看著台上的女孩,低聲問。

  一旁隨他藏在樹叢後的楊特助隨即應聲:「是啊,曼曼同學今天真美。」

  其實他一直都不認為曼曼同學有多美麗,但他明白老闆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可他也不得不打從內心稱讚,這曼曼同學跳起舞來真的像個發光體一樣,全身上下都透著自信,柔韌的身體線條美得不可思議,難怪人家說認真的女人最美麗。

  「走吧,去看看她。」前頭演出已結束,梁秀辰在見她與台下觀眾彎身鞠躬時,開口道。他從樹叢後走出,從另一旁小徑走到舞台後方,直接走到利用大廳所隔出空間的休息室門口。

  楊特助敲了兩下門板。「曼曼同學?」

  幾秒鐘的時間,就見門被拉開,露出一張臉腮酡紅,布著細汗的臉蛋。

  「你好。」鐘曼情一手還握著保特瓶裝礦泉水,微微喘著。

  「總裁想見你。」楊特助側了側身子。

  她目光稍移,見著門口的那人時,微微一笑。「老師。」

  「這樣的演出方式可還習慣?」梁秀辰就站在門口,一貫的清冷神色。

  「習慣。」畢竟從小習舞,演出是常有的事,再大的場面也見過。

  「休息室的設備還需要增加什麼嗎?」他凝注她彩妝濃艷的臉龐。這是他第一次見她頂著這樣的濃妝,雖艷美,但還是喜歡她未添色彩的容顏。

  「不用了,休息室很好,謝謝關心。」他給她的豈止是休息室?合約簽定一星期演出五天,每次至少四小時,但一小時有十分鐘休息時間,那十分鐘她就待在休息室。說是休息室,她倒覺得是套房,床舖、沙發、電視、浴室等,連冰箱都有,其實她只需要一個地方讓她換衣物和化妝、梳頭就可以的。

  「那就好。要是本飯店有未盡如意之處,可以和公關部反應,或是直接找我的助理也行。」他看了眼身側的楊特助。

  也許還有第三者在場,他今日態度較疏離,她斟酌片刻,也客氣道:「好。」

  「辛苦了,明晚也請努力。」梁秀辰話說完,淡淡頷首後便轉身。

  她側目看著他修長的背影,心裡一直惦記著某件事,遂喚他:「梁老師。」

  梁秀辰止步,慢慢側過身子,靜待她下文。

  「關於那個餐廳的抵用券,什麼時候能拿到?」她問得有些不好意思,臉蛋微紅,可在現實面前,面子又算什麼?

  梁秀辰看了眼楊特助,隨即就聽楊特助開口:「我們會請會計部門統一在每星期一發放,比方說下星期一就是發放這星期的,因為有使用期限,當然也希望能盡快發到各表演者手中,好讓大家能到餐廳來品嚐我們的料理。」

  「這樣啊……」她低下長睫,似是為難。

  「鐘同學還有什麼問題嗎?」楊特助也公事化的口吻。

  她考慮了幾秒,才問:「抵用券可以非本人使用嗎?」總要先問清楚才知道能不能抵給廖俊林。

  「非本人?」楊特助訝然,覷了眼老闆的臉色,他謹慎道:「是沒有限制,只是這是你靠勞力換來的,你不拿來自己使用,好好犒賞一下自己嗎?」

  她不答,只是笑瞇瞇地說:「如果沒有限制一定要本人的話,那就太好了。」

  「你要把抵用券送人?」梁秀辰清冷的嗓音突然加入。

  她愣了下,道:「呃……也不算是。」

  梁秀辰若有所思地凝視她好半晌,側頭交代楊特助先離開,然後他步入休息室,關上門。「想把抵用券送什麼人?」

  他一踏進來,那清冽的氣息隨之在空氣間盪開,她突覺一股壓力襲來,偷偷呵口氣後,才開口:「因為自己在外面欠了錢,想把抵用券給對方,抵我的債。」

  「為什麼欠錢?」她身上究竟還有多少債務?

  「阿公做心臟支架,我跟廖大哥借三十萬,就是上次帶我去飯局的那一個。我目前才還他大約兩萬而已。」她據實相告。「我有接外拍的工作,就是跟他簽的約。因為欠他錢,他上次才會帶我去飯局,說跑飯局的鐘點費比外拍高。」

  她說的那些事情他早已清楚,只對三十萬有疑問。「他催你還錢?」

  「最近是沒有。但欠錢本來就要還,早點還清的話,我也比較沒壓力,所以我跟他說好要先還他十萬,就是你們梁亞給的那筆旅遊基金。可是十萬元被我爸拿走了,所以我才想把抵用券給廖大哥,他也說可以。」

  他半闔黑眸,陷入長長的思考。那場飯局後,那三十萬他用個人支票開出,交代楊特助還了,借據也拿了回來,那麼廖俊林是打算再從她身上剝一層皮?

  「你……」他抬眸,目線不意看見一滴汗珠自她脖頸滑下,隱入她胸口的衣料,那從白皙頸項一路下滑到胸口處的濕痕,格外誘人,他原想與她保持一點距離,免得又逼得她退得更遠,可終究敵不過情不自禁,他抬手輕輕抹過她鎖骨下的肌膚。「流汗了。」

  那微涼的手指貼上自己胸口,指尖還輕輕一勾時,她身軀微微顫動,紅澤慢慢從她胸口向上攀升至臉腮,她整個人粉嫩嫩的。「我、我去拿毛巾擦一擦。」

  看她從背包裡拿出毛巾擦著頸項和胸口,他身體突生熱意。別開眼,稍稍冷靜後,才看著她問:「你除了欠他那筆三十萬,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三十萬就夠她頭痛了。對她這樣一個要負擔房租水電、學費、媽媽療養費的大學生而言,別說要存到三十萬,要不是阿公阿嬤有老人年金,加上後來家裡也符合中低收入戶申請而有了補助金,她恐怕連學費都繳不起。

  他突然上前,拿過她手裡的小毛巾,在她意外的注視中,扳過她身子,輕輕拭去她背上薄汗。「那個工作你還想做嗎?」

  「不管想不想都得做,因為合約時間未到。」左肩上有他微涼的掌心,背上滑動的毛巾其實很粗糙,可那溫柔的力道卻教她舒服得只想合上眼。但怎麼能?她像是驚醒般,倏然回過身去,拿回毛巾,微笑道:「我自己來就可以。」

  梁秀辰心裡不是沒有失落,卻也不願再逼她。她上回落淚的模樣至今仍深刻在他心裡,讓他想起一次就心疼一次。「要回家了嗎?」他看了下腕錶。

  「嗯,換完衣服就要回去了。」

  「你晚餐有吃嗎?」她簽下的時間是晚間六點至十點。

  「有啊,五點就吃了。」

  「餓不餓?要不要吃消夜?」

  鐘曼情擦汗的手一頓,垂下眼睫。「不餓。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他問得很輕。

  她搖搖頭。「我有騎車,自己回去就可以。」

  雖不意外,心情到底還是受了影響,他歎道:「夜裡視線較差,騎車小心。」

  「我知道。」她勾起粉唇笑,眼兒彎成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出休息室,步入電梯,鏡面上映出自己的影像,他目光不意看見衣服下隱約露出的領帶夾,探手拉出領帶,指腹撫過鑲嵌上頭的粉紫小鑽……何時,他的女孩才能像這顆粉鑽一樣永遠留在他身邊?

    ◎             ◎             ◎

  梁秀辰見著楊特助帶進來的男人時,黑眸一瞇,隨即從辦公桌後起身。「我正好也想找你,請坐。」他走到前頭的招待區,隨口招呼了聲後,在單人沙發落坐,側過臉,看著楊特助交代:「讓小妹倒三杯咖啡進來,你也過來坐。」

  「梁總正好也要找我嗎?」廖俊林一坐下,把帶來的紙袋放在茶几上,迫不及待地開口:「我猜是為了我家的Melody吧?梁總很喜歡她是不是?我最近才知道梁總和Melody私下有聯絡呢。」

  梁秀辰只是看著對面的男人。五分鐘前,楊特助突然打了內線告訴他這個男人來訪。他有些困惑對方的來意,只是自己也想弄清楚那三十萬,所以才見他。現在聽了他這番話,又看著他隱約透露著什麼盤算的面孔時,他心底微微一沉。

  片刻,他開口問道:「說吧,你找我什麼事?」

  廖俊林不忘巴結道:「梁總不也是要找我?您是大忙人,您先說好了。」

  梁秀辰只是勾了下嘴角,注視對方的目光隱約有著輕蔑。「那場飯局後,我不是讓我的助理拿了三十萬給你,代鐘曼情還清她欠你的錢了嗎?」

  「是呀是呀!梁總您真大方,一場飯局就幫我們Melody還債,Melody上輩子燒了好香,才能認識您這個大好人。」

  「那我怎麼聽說你還打算要鐘曼情還你那筆錢?」他不願喊Melody那個名字,也會讓那個名字消失在她生活當中。

  廖俊林到底是見過世面,隨即明白必然是Melody透露了什麼,他哈哈一笑,道:「梁總,這Melody欠我三十萬也不是最近的事了,因為她阿公要動心臟手術,要不是我拿這三十萬出來,她阿公恐怕不在了,我也沒跟她算利息呀。再說她超難搞,不能露胸不能露背,拜託!模特兒露胸露背算什麼?別說幫我賺錢,她別讓我虧錢我就阿彌陀佛了,現在她想還我錢,我收一點也不過分嘛。」

  貪得無厭。這種嘴臉他見多了。梁秀辰輕哼了聲。「利息你看怎麼算,合理範圍內我可以開票給你,但你別再跟她拿錢。我話說完了,你找我什麼事?」

  廖俊林聞言,確定自己找到了大肥羊,看了眼自己帶來擱在桌面上的紙袋,禁不住笑意。「哈哈,那我先代Melody謝謝您了。梁總放心,之前您讓您的助理交代我不能再讓Melody接飯局,我也沒再讓她接。不過坦白說,我既然是開經紀公司的,我底下的模特兒一直沒有工作也不行,而且Melody是跟我簽約,怎麼是梁總您一句話我就不讓她接呢?我是看在您和莊董有交情,莊董一向又很照顧我,每回設私人飯局總讓我找小姐過去,加上我見您對Melody有意思,所以也就做個人情,不讓她再接飯局,可是這樣我的公司也很難生存哩。」

  一旁的楊特助撇撇嘴。啥模特兒經紀公司?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這曼曼同學當初是在想什麼,怎麼也跟這種人簽約?難道她不知道台灣很多模特兒經紀公司就是藉著年輕女孩一圓星夢的心態而靠一些不怎麼正當的收費來維生的嗎?

  原來是來要人情?「是,你說的是。我確實沒有理由要你不能再幫鐘曼情接飯局。這樣吧,她這段日子沒有幫你工作的損失,我一併和那三十萬的利息付給你。還有她跟你簽的合約,請你也轉賣給我,你算一算大概要多少?」

  「那要看梁總的誠意呀。」廖俊林嗅見金錢的味道,眼睛發亮。

  「梁總,我今天來原是想給您看一樣好東西,我想您對Melody那麼喜歡,第一次見到她的照片就把那張照片要了去,應該也會想要收藏她其它的照片,既然現在連合約都要買走,那這些照片不如……」他拿起茶几上的牛皮紙袋。

  端起咖啡,梁秀辰看著那騰升的熱氣,語氣微冷:「你指的是像之前你拿來讓我挑的那些照片?我不是跟你要來了?」

  「那算什麼!那是她放在我公司網站的自我介紹照片而已,我說的是……」廖俊林突然笑得曖昧又猥褻。「我說的是她換衣服時拍到的照片,有側面露點的唷,Melody大概是練舞的關係,身材好……嘿,梁總,別激動。」

  聽聞露點兩字,手一顫,熱燙咖啡就這麼溢出,燙上他手指。一旁楊特助嘶了聲,急道:「梁總,要不要緊?先擦一下好吧?」

  「你說什麼?露……」梁秀辰似是沒聽見楊特助焦急的詢問,眉眼清冽地瞪著廖俊林。

  「露點。」廖俊林沒察覺梁秀辰的怒意,又得意地說:「就她欠我錢嘛,我就幫她接了一個內衣和泳衣的case讓她去拍,那個價錢比較好,她才能幫我多賺點錢,也才能早點還我錢。不過她很堅持,我很頭痛耶,就怕她以後又鬧脾氣不肯接類似的工作,所以我讓另一個小模跟她一起工作,要那個小模趁她沒留意時,拍了幾張她比較性感的照片,我想梁總一定會喜歡!」

  梁秀辰握著咖啡杯的指節泛白,關節突起。「照片有多少?」

  「大概就十來張,有側身露點,還有裸臀的。因為那個小模是偷拍的,只能從Melody後面拍,加上又太緊張,所以有些模糊,但還是很有可看性啦!」

  「你們經紀公司常做這樣的事?」擱下咖啡杯,梁秀辰掏出手帕擦手。

  「台灣有多少像我們這樣的小經紀公司,大家都這樣呀。模特兒那麼多,但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工作機會,又不是每個人都有志玲姐姐的運氣,所以像我們就幫小模接飯局、拍清涼照,當然也不是永遠都不會紅,也許有天突然就紅了起來,像現在拍一些這種照片,將來她們紅了,我還可以把照片拿去賣給數字週刊,好好賺一筆。」

  梁秀辰垂著眼,暗忖著該如何應對。其實只要給錢就好,怕就怕不知道照片有多少。半晌後,他問:「照片你還給過誰?」

  「沒沒沒!」廖俊林擺擺手。「我本來只是想,她意見特別多,要是有這種照片握在手裡,將來她如果不肯配合工作,我還能拿這照片嚇嚇她,不過現在知道梁總您對她有意思,我哪敢動這些照片呢。」

  手指撫過西服下的領帶夾,梁秀辰思慮良久後,做了決定。「那些照片先留下來,另外我跟你約明天早上一樣的時間,就在這裡,請你帶她與你簽的合約過來;還有也把拍照片的那位模特兒帶來,你把合約給我,含桌上那袋照片加上合約及那三十萬利息,我給你五百萬夠不夠?」

  廖俊林瞪大雙眼,猛點頭。「夠夠夠!太夠了!梁總實在是很大方!」

  「我會請律師在場,我跟你簽一份合約,內容是你和那位模特兒不許將照片的事轉述給鐘小姐知道;我與你今日的對話也要保密,另外你得保證照片沒有備份。還有,從今以後鐘小姐與你無關,你不能再與她有聯絡。廖先生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您是莊董的朋友,莊董又那麼照顧我,說他是我的財神爺也不為過,我要是惹了梁總,不就等於得罪我的財神爺嘛,我幹嘛跟錢過不去咧。」

  梁秀辰不再廢話,道:「明日請準時。楊特助,幫我送一下廖先生,然後請你聯絡謝律師。」飯店內偶有消費或住宿糾紛,是以飯店有合作的律師事務所。

  待辦公室只剩下他一人時,他拿起茶几上那個牛皮紙袋,回到他辦公桌。

  他看了幾張,心痛地別開眼。雖不像色情照片那樣不堪,也的確有些模糊,但仍能看見她清秀的側顏,還有她穿內衣時,彎身撥胸的姿態,也有一張她方脫下小褲,被拍了裸臀的照片。

  呆坐許久,他拿出剪刀,一張張,剪碎。

    ◎             ◎             ◎

  寒假過後,鐘曼情的換工工作結束,回到白日上課,晚上與假日在咖啡店打工的生活。父親搶走十萬元後不曾再回來,而那人偶爾會在她表演後到休息室看看她,然後交代她騎車小心後就離開;他沒再提要她與他在一起的事,因此她過了一小段雖忙碌但還算清幽的日子,只是她賺了不少梁亞飯店的餐廳抵用券,想拿給廖俊林,卻一直聯絡不上,感覺有些古怪。

  她拿了圍裙繫上,走進吧台,才想自白天班同事手中接過工作時,店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光臨。」她拿了菜單,上前詢問:「您好,請問幾位?」

  「你說等等還有誰要來?」年輕女孩回頭問著後方還未進店內的人。

  「就小光和健三啊。」後方的女孩應了聲後踏進店內,在看見鐘曼情時,瞪大了眼眸。「Melody?」

  「啊,是你……好久不見。」鐘曼情瞧見來人時,也有幾分驚訝。

  Anne也是廖俊林簽下的模特兒,和她一樣是大四生,她們曾經一起出去外拍過。

  「你在這裡上班呀?」Anne打量了下咖啡店。

  「對,已經做很久了。你呢?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來,先找位子坐,這邊請。」鐘曼情領著她們。

  「你不是離開公司了嗎?當然見不到我啦。」Anne在她身後說。

  「離開?沒啊,最近我想找廖大哥,一直找不到,他也沒排工作給我,沒與我聯絡,我才覺得奇怪呢。」她領著她們到角落一隅。

  「他幹嘛排工作給你?你的合約被他轉賣出去了,你不知道嗎?」

  鐘曼情一怔。「轉賣?」

  「是呀,大概一個月前吧,他有天突然打電話給大家,說要請吃飯,後來飯桌上他喝醉了,就說他賣了你的合約大賺幾百萬啊什麼的,還說什麼梁總真有錢,要我們大家也趕快找個金主攀上枝頭變鳳凰,我想買你合約的就是那位梁總吧。」Anne聳聳肩,又道:「你真好耶,攀上了有錢人,幹嘛還在這裡打工?」

  「喀」地一聲,鐘曼情手中原要遞出的菜單就這樣砸在桌上,碰倒了裝飾桌面的玻璃花瓶。Anne說的梁總,可是那人?

    ◎             ◎             ◎

  「碰」一聲,辦公室門被用力打開,一道身影闖入,後頭跟著緊張兮兮的助理小妹。「小姐,你等一下,我還沒通報……」

  正在報告行程的楊特助突然被打斷,也回過身,在看見來人時,他微瞠眼。

  梁秀辰抬首,見著門邊那冷著臉蛋的女孩時,眸底抹過輕詫,他吩咐站在女孩身側、一臉懊惱的小妹。「沒事,你先下去吧。」

  他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微低著臉看她。「來找我?」

  鐘曼情看著面前這張俊美的臉孔,有一瞬間不禁要懷疑自己多年前那個午後是否不該和同學在實習課打鬧,要不撞上這人,她怎麼會和他這樣牽扯上?

  她低眸,從包包裡拿出用訂書針整齊訂好的餐廳抵用券,遞到他眼前。

  他垂眸看了眼,道:「做什麼?」

  「還你。」她抿抿嘴,有些倔氣地開口。「我的合約還我。」

  聞言,梁秀辰心口一突,淡聲問。「什麼合約?」

  「我的經紀約。」她抬眼,對上他視線。「你不是花了幾百萬買下嗎?」

  她知道了,所以她是專程來質問他?他清冷眸光掃了她一眼,轉身回到辦公桌後,執起鋼筆。他頭也不抬,道:「楊特助,繼續。」

  「呃?那個……」楊特助看看女孩,再看看老闆。

  「你把我的合約還我!」鐘曼情見他竟然無視自己,來了氣,走到他辦公桌前,將那一小疊抵用券放在桌面上。「這個我不需要,請你收回。」

  「啪」一聲,梁秀辰重重擱下鋼筆,長手一探,抓了那疊抵用券,兩手一撕,隨手一扔後,抬眸看她。「不要就不要。至於合約是你說還就還的?我是花了五百萬買下來,那麼我請問你,你打算拿多少錢再從我這裡買回?我是商人,不做賠本生意。」事實上,他是連心都賠了進去,怎麼她就不懂他的情意?

  鐘曼情愣住。是啊,她怎麼就沒想到她得付錢?眼眸轉了圈,她想到了什麼,道:「我把合約拿去給廖大哥,讓他把錢還你。」

  他輕輕笑了聲,一抹嘲諷在嘴邊。「你以為他會把錢吐出來?」

  「你……」他說的沒錯,廖俊林會願意嗎?

  「我怎麼?」梁秀辰起身走到她面前,抵著辦公桌緣,兩手抱臂俯視她。

  「你……」她眨眨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片刻,就見她眼底騰升霧氣,她像是自問,又像要一個答案:「你為什麼要這樣苦苦糾纏?」

  苦苦糾纏?在她心裡,他只是糾纏?原來自己在她心裡沒有他自以為的重要……上回在C大寧心湖畔,他一度告訴自己她也許有難以啟齒的理由,他為此又重燃希望,以為只要將那理由找出來,她便會接受自己,可如今看她這樣對他的姿態,他還要繼續欺騙自己她不是不愛他?

  「不為什麼。你當年拒絕得那麼決絕,連離開也不打聲招呼,只寄了手帕回來;上回在c大,你再度拒絕,你以為一個男人能被拒絕幾次?我面子掛不住,難道就不能從你身上討回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我在你面前丟掉的自尊?」他忍不住想愛她,可見她那樣,偏又忍不住想要刺激她。誰要她這樣不屑他的情感!

  他話音不重,卻字字千鈞。他是為了自尊?「所以你用錢買下我的經紀約,是想糟蹋我?」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雍容華貴的婦人也是拿張五百萬支票試圖打發她。在他們的世界,是不是只要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除了糾纏,他在她眼裡只剩糟蹋?他勾起薄唇,笑意清冷。「我無法控制你的思維,沒事的話,請你離開,我還有工作。」何必留她在這裡彼此傷害?

  他轉身,她猛然拉住他手腕,發覺他體溫微涼,那是否連心也是冷的?「你想要我為你付出什麼?為什麼要花那些錢買那份對你毫無用處的合約?還是有錢人都這樣,錢太多就拿來糟蹋人?」

  梁秀辰沒看她,只是抿著嘴角,一臉陰沉。

  她瞠大熱燙的眼,倔強地不讓眼淚落下,微抬下巴,兩手忽然捧起他臉緣。「是身體嗎?你想要我的身體吧?男人不都這樣?追不到時頻獻殷勤,到手了就不再糾纏了。你的五百萬要的是否是那樣的關係?包養對不對?我知道有些模特兒是這樣,對方付一筆錢,她就負責陪吃陪睡。」

  梁秀辰感覺自己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動,周身都是寒冽的空氣。她怎能這樣形容他們之間?他閉了閉眼,再展眸時,他指著門口說:,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

  「為什麼不?你付了五百萬,我難道不該用身體答謝你?」她是瘋了才會這樣和他說話,可她忍不住,誰讓他付了那五百萬!

  然而她哪裡不明白他是想幫助她,可她也氣他分明知道她不要他金錢上的幫助,卻還這樣做。他要她來換工賺錢她願意,那是因為她得付出勞力,可她不要平白接受,況且男女間一旦扯上金錢,再純真美好的愛戀都會變調。

  她或許無法接受他的情意,但她也想保留兩人間那想來是半甜半酸,甚至還帶有一點點苦澀的遺憾的美好感覺啊。

  梁秀辰下顎抽緊,眉眼冷凜,額際青筋不住鼓動著,他兩手撐在辦公桌上,低著臉沉聲道:「楊特助,請她出去。」

  楊特助看著這對分明彼此有愛,卻又這樣相互傷害的男女,一時間也為難,片刻後他歎口氣,走到女孩身邊。「曼曼同學,先走吧,有事等冷靜下來再談。」

  鐘曼情轉動濕潤的眼眸,呵口氣後,緩緩移動步伐,在打開門之前,她倏然止步,幽幽開口:「梁老師,無論你最終的用意是什麼,我都不追問了,只是能否請你高抬貴手?我從不想攀上枝頭變鳳凰。」她未等他回應,開門離去。

  楊特助關上門,回首看著那辦公桌後、頭仰靠著椅背、單手覆在額上,教人瞧不清神色的老闆。跟在老闆身邊多年,他的死心眼真令他佩服,那樣一個那麼清冷又高傲的男人,居然能為一個女孩做到這種程度!

  想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怎麼會不明白心愛的人誤會自己的那種心情?

  梁秀辰深深吐息後,垂下手臂,見楊特助還在,他皺起眉。「還有事?」

  楊特助似在考慮著什麼,片刻才走了過去,他低問:「梁總明明很愛曼曼同學,為什麼要對她說那樣的話?為什麼不告訴她事實,要讓她這樣誤會你?」

  他微微瞇起眼,聲嗓幽冷:「我是請你來工作,不是讓你插手我的私事。」

  「是,您要罵我也行,不過有些話不說實在難過。您為她做這麼多,難道不該讓她明白您愛她的心意?」

  「讓她明白?」梁秀辰皺著清冷的眉,即便想在下屬面前維持一份男人的傲氣,可低沉的嗓音卻難掩心底的激動。「你難道看不出來從頭到尾只是我一個人的獨腳戲嗎?她根本就不屑我的一切,我只是一廂情願,只是見不得她那樣苦,我告訴她我愛她有何用?她不在乎我,我何必再次將心意攤在她面前?」

  「不是這樣的。我想她就是太在乎了才會拒絕你。」他再不忍心見這與他同齡的男人過著這樣幾乎對生命沒什麼熱情的生活,況且他們當年的分開他是幫凶;他如今已有妻兒,懂得家庭的喜樂,懂得愛人的心情,他怎能再讓這對男女誤會彼此?「梁總,其實都是夫人的關係。」

  梁秀辰微地一怔。「什麼?」

  「夫人當年找過曼曼同學。夫人有一次來找我,她說您告訴她您喜歡一個高中女生,夫人便向我要了資料,我把曼曼同學的名字和就讀學校告訴夫人。夫人大概是去查過,她約了曼曼同學吃飯,就在一樓亞園。那天曼曼同學還帶了她的母親過來,我不知道夫人想對曼曼同學做什麼,所以我拿了錄音筆拜託當時一位餐廳的工作人員幫我錄音,檔案我燒成了光碟。」他雖然答應過夫人她找過曼曼同學的事不能讓面前這男人知道,可他心裡終究覺得愧疚。

  「梁總,我很抱歉,當時就應該讓您知道這件事。不過在我找不到工作時,是夫人給我一口飯吃,她安排我來您底下做事,所以我不能背叛她,我答應她這事情不讓您知道,但我也擔心她傷害曼曼同學,才找了人錄音。」

  媽竟然找過她!梁秀辰久久不說話,只是冷肅著面孔,似乎還沒能從這樣的意外之中回過神來。好半晌,他才像是找回思緒,問:「錄音內容你聽過?」

  「聽過。夫人拿支票要曼曼同學離開您。沒記錯的話,是五百萬的支票。」

  五百萬?那不是他給廖俊林的數目?這就是她那麼氣憤來質問他的原因嗎?原來是自己踩著了她的傷處,卻還驕傲地認為自己那麼愛她,她卻不識相……他到底做了什麼蠢事?

  「那天我怕夫人發現,所以一直躲在亞園門外,直到曼曼同學和她母親走出亞園,她看到我還交代我不能讓您知道她和夫人見過面,她說她不能讓您變成不孝子。」楊特助看著老闆愈發沉凝的眉眼,又道:「我想她要是不在乎您,就不會對我說那樣的話。」

  他閉了閉眸。懊悔兩字已無法形容這刻自己的感受,然而又豈止是懊悔而已?

  「光碟拿來給我,馬上。」他闔著眼,低聲道。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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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8-4 17:52:12
第九章

  「你專程回來就為了那個有個神智不清的媽媽的丫頭?」張美華一聽兒子問起當年一事,瞠大眼,眸色驚訝,又有著被人拆穿的惱羞成怒。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要對她做那樣的事?」這兩年堂弟在北部的飯店經營得有聲有色,母親是不擔心繼承權落到堂弟手裡,所以已很少回到梁亞巡視,也少住進他台中的大樓公寓,是以聽過錄音內容後,他立即驅車回嘉義。

  他無法理解為何自己的母親會如此冷血,甚至連一個智力退化的女人都要為難,莫怪他的女孩會認定他也是用錢在糟蹋她。

  「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我當然是為你好。你什麼人不愛,去跟那種爸爸是吸毒犯、媽媽智能不足的女孩在一起。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那種女孩能帶得出門嗎?她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還不是貪你的名利,然後她就能麻雀變鳳凰!」

  「媽,不是每個人都那麼重視名利。你拿錢要她離開,你知不知道那樣有多傷她的自尊?她也不想過得那麼辛苦,可是每個人的命運不同,我好運氣出生在梁家,所以我不愁吃穿。她運氣沒我好,家境清寒,但她從不怨天尤人,她努力、她認真,這樣的女孩有何不好?她從未向我拿過一塊錢,她的自尊和傲氣甚至比我還強烈,你怎麼能因為自己思想偏差就認定大家都與你一樣?」

  他的雙親因為利益結合,父親婚前另有愛人,他們除了在家族事業上有所共識外,平時幾乎是相敬如賓。他的母親只能將全數冀望放在他身上,於是對他的掌控欲甚強;他的父親身為長子,本就是責任重大,就算不愛母親,也不會縱容他太隨性,所以讓自己成為梁氏集團的第三代繼承人,似乎是他的使命。

  爺奶要他好好經營梁亞,父親要他以公事為重,母親這些年頻頻找名媛與他相識,他們每個人都希望他這樣或那樣,怎麼就無人問問他心底想怎麼樣?他為何要事事遷就他人的意思,不能為自己的意念做堅持?

  他只是愛那個女孩,哪怕最終得不到,他至少也曾努力愛過,而不是讓自己的一輩子只為了繼承梁家家業而存在,他也愛過啊。

  「我思想偏差?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好、為了你著想!我就知道,一定是她在你面前說了我什麼,你才這麼忤逆我!」張美華兩眉吊高,揚高尖嗓。

  梁秀辰黑眸微沉,低聲道:「她不曾對我提過你的事,連你去找她的事她都不曾提起。你知不知道她為的是什麼?她為的是我是你生育、你養大的,她不要破壞我們母子的關係。你說她為錢,那當年她就會把支票帶走不是嗎?」

  張美華被問住,很是氣惱。「你懂什麼?厲害的女人就像她那樣,先博得你信任,等你不能沒有她時,她才露出真面目,這叫放長線釣大魚,你懂不懂?」

  「我是不懂。」他目光微帶迷惘。「但是媽,你在乎我的快樂與否嗎?你知不知道我只有跟她在一起時,才真正覺得自己是活著的,而不是冷冰冰、只會工作的機器人?」

  因為心疼母親內心的孤單,明白她一個人嫁到梁家卻得不到丈夫的心的寂寞,因而自他有記憶開始,總是事事順著母親,體諒她的心情,那麼難道她就不能也體會一下他的感受?

  「你這是在埋怨我讓你不快樂?我費心栽培你,你跟我說你不快樂?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的身份?總之,我是不可能讓她進梁家的門,你斷了這個念頭吧!」張美華一副無從商量的表情。

  沉默半晌後,梁秀辰只是輕笑,帶了點豁然開朗。「媽,我知道了。另外,我想告訴你,我早已是成年人,會有自己的想法,但因為你是媽媽,所以我盡可能尊重你,可是這件事情我真的無法妥協。」他突然起身,微彎身子,做了個鞠躬的動作。「媽,我下樓去看看爺爺奶奶,往後有空我會回來看你,請保重身體。」

  張美華意外兒子這番話,她驚疑地看著兒子的背影,揚聲喚:「秀辰……」

  梁秀辰回身,淡淡地笑。「媽,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             ◎             ◎

  半個月後的梁亞飯店總裁辦公室只能用混亂來形容。

  老闆昨天一整天未現身,還以為他有什麼私事,楊特助並不急,但今天也未現身,連該出席的會議都不見人影時,楊特助才覺得古怪,隨即要房務經理拿了另一份鑰匙開了老闆在飯店的套房。除了原有的擺設仍在,老闆的私人用品,如衣物等,像是平空消失了般,他這才驚覺不妙。

  致電給夫人,說他人沒回嘉義;夫人趕上來去到他的房子也沒有他的身影。調了監視器,發現他在前天夜裡拖了個行李箱到停車場,開車離開後就再無捕捉到他回來的身影。沒聽他有出國打算,那是去了哪裡?真是急死人了!

  倏然間,想起夫人今早曾提過老闆和她有些不愉快,一個身影躍入腦海。楊特助抓了車鑰匙,匆匆奔往人事部,找了前陣子寒假換工計劃表演者的個資,記下鐘曼情的手機號碼和地址,隨即驅車前往她家。

  車子剛開進巷口,就見她戴著安全帽在門前牽動機車,似乎要出門。

  「曼曼同學!」楊特助下車,跑了過去。「梁總有沒有來找你?」

  方要出門上班的鐘曼情有些意外這突然出現的男人,她怔然幾秒,搖頭。

  「這兩天都沒有找過你?電話聯絡有沒有?」

  「沒有。」看著對方焦急的神色,明知不該問,她還是開了口:「怎麼了?」

  「人不見了!」楊特助語聲拔高。

  「人不見了?」鐘曼情愣了好幾秒。

  「昨天跟今天都沒有進辦公室,套房裡面他的私人物品都不在了,沒回嘉義老家,也不在他自己的公寓,手機又關機;飯店監視器有拍到他離開的身影,但沒再回來。他那樣很讓人擔心啊,所以我才想問問你,他會不會是在你這裡。」

  「他沒來。」她輕蹙秀眉,道:「上次去辦公室找他之後,我就沒再遇過他。」

  「那是跑去哪了?連句話也沒交代。」楊特助苦著臉。

  「也許……也許只是臨時決定……嗯……去渡假。」她低下眼簾,無法否認聽見這樣的消息她心會慌,卻又明白那人動向已與她無關,她勸著自己別因這消息而影響該有的生活。坐上機車,她笑說:「我去上班了。」

  楊特助瞠眸。「上班?都這時候了你還想去上班?你難道不擔心他嗎?」

  菱唇張合幾次,鐘曼情才逼出自己的聲音。「他不是我該關心的。」

  「怎麼不是你該關心的?你們這兩個實在是……」楊特助無奈地搖頭。

  她還是笑。「我真的要去上班了,遲到就不好了。」

  見她轉動鑰匙,在她發動前,他急急開口:「那五百萬不是為了合約!」

  她愣了愣,楊特助連忙又說:「你難道沒發現自從你在那個私人別墅的飯局遇到梁總後,你的經紀人就沒再讓你接飯局了嗎?」

  「嗯。我本來就不想接那樣的工作,那次那個飯局我也是很勉強才去的,我想大概是廖大哥知道我不想接,他也不想聽我囉唆,所以讓別人接了吧。」

  「哪有那麼簡單!知道你不想去就讓別人去?那他靠什麼賺錢?」楊特助有些哭笑不得。「他沒讓你接,是因為梁總吩咐我給他一筆錢,要他除了有梁總在的飯局之外,不能讓你再接飯局,連你欠的三十萬,梁總也還清了。怕你反感,他交代這事不能傳到你那裡,但你那位經紀人太貪心,收了梁總的三十萬後還想再收你的,之後又拿一疊偷拍的照片問梁總要不要買,他就是看準了梁總喜歡你,一定會買下照片,梁總最後才付了一筆金額買下你那些照片和合約。」

  照片?她一臉困惑。「什麼照片?」

  「我沒看過,但我聽到的是你在拍內衣泳衣照片時,你那位經紀人特地安排另一個女模跟你一起工作,他讓那個女模趁你換衣時拍下你裸露的照片。」

  聞言,鐘曼情木然好幾秒才回神。「怎……怎樣的裸露?」

  「聽你經紀人說,有你側身露點的,還有露臀的……」

  「那照片呢?」她語氣微微激動。不是沒見過類似的社會新聞,可卻沒想過事情會發上在自己身上,要是被放上網路傳閱……「照片在哪裡?」

  「你別緊張,梁總都幫你處理好了,沒事了。」

  「怎麼會沒事?現在什麼事都會被放上網路……」她心慌意亂,眼眶微紅。

  「你相信梁總,他不會讓你有事的。他怕廖俊林還有備份,找我們飯店的顧問律師擬合約,要廖俊林保證他給梁總的照片是唯一的一份,連偷拍你照片的小模也在場,大家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有外流的問題。因為他們要敢違約,不僅要面對法律問題,還得賠償,廖俊林只是貪錢,不至於笨到違約。」

  他看她似是不放心,又道:「放心,真的沒事。他那麼愛你,怎麼可能眼睜睜見別人欺負你?不論花多少錢,他都會幫你處理好。他知道台灣很多模特兒經紀公司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他不可能再讓你繼續在那種環境下工作,所以買照片的同時也買下你的經紀約。你有骨氣,想靠自己能力賺錢,這很好,可是他也是因為愛你才做那樣的事。談錢或許真的很俗氣,可是很多時候,沒有錢是真的無法解決事情的。那天你那樣誤會他,他又不知道他母親找過你,他好歹也是個男人,為你做那麼多,卻還讓你那樣形容他的感情,他面子上掛不住,就跟你拗了起來。」

  震撼太大,無論是自己被偷拍照片,還是他為她處理照片與合約背後的真正原因,每一個訊息都讓她久久無法平息。

  她靜滯良久後才問:「他……真的不見了?」

  「當然是真的。那天你離開後,我將夫人曾找過你的事情告訴他,他回了一趟嘉義。我有聽夫人說他回嘉義那天和她為了你的事有些不愉快,我不得不猜測他不見也許和你誤會他有關……我不是怪你,只是……」

  「我知道你意思。」她點點頭,無法形容自己複雜的心情。她憑什麼讓他這樣待她?他又憑借什麼能這樣默默進行他的愛戀如此多年?

  「還有,我對你也很抱歉。當年夫人會知道你,是我造成的。那天在亞園發生的事,我看得一清二楚,卻沒有即時讓梁總知道,你們才會這樣誤會彼此。他很在意你,在意到我都覺得同為男人,我實在欽佩他。有一陣子,他還要我用陳先生的名義跟你阿公訂豆花和碗稞呢,你阿公的手藝實在無話可說。」

  鐘曼情又是一怔。她沒見過那個陳先生,但有陣子常聽阿公念起有個陳先生常打電話訂很多豆花和碗稞。陳先生……辰先生……那人究竟還為她做過什麼?

  見她神色還算平靜,他又說:「其實夫人的心態我能理解,尤其像他們那種人家特別重視門當戶對,但如你們這樣被長輩阻撓感情的例子也不少,可有的也是有好結果的。你如果喜歡梁總,就好好和他在一起,做給夫人看,證明你真的能讓她的兒子過得快樂幸福,我相信有一天。夫人還是會認同你的。」

  做給他母親看嗎……鐘曼情細細思量著。

  「那……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梁總他有來找你,你是否能請他與夫人或是與我聯絡?夫人很擔心他,他小時候因為心室中膈缺損,做過修補手術,但術後仍有心律不整問題,所以他不能做過度激烈運動,要是感冒或是受傷也要趕快看醫生,夫人怕他一個人在外面,萬一生病了沒人照顧他。」

  她微愕。他心臟不好?這是他總是那麼清瘦,體溫又較低的原因嗎?

  可她從不知道這件事……「如果他還願意來找我的話,請放心,我會轉達。」她有些氣餒地說。

  「那就麻煩了,我的電話你知不知道?來,你記下。」

  她拿出手機,存入他念出的數字,在他轉身要離開時,她突然喚了聲:「楊大哥,如果……如果有他消息,能不能也通知我?」

  「這是一定會的。」楊特助上車,看著那還在自家門前發呆的女孩,突然覺得那多年前就壓在心頭的沉悶感消失了;他一直後悔當初不該向夫人報告女孩的資料,才讓夫人拆散了他們。如今,只願梁秀辰無事,平安歸來。

    ◎             ◎             ◎

  一個星期後,鐘曼情接到楊特助的電話,說是那人與他們聯絡了。他寄了份包裹給他母親,內含梁亞飯店和梁亞建設股權證明,以及股權轉讓書等等重要資料,並致電他母親說是要永遠退出梁亞飯店經營,也不會進入梁氏集團底下其它事業,之後就沒了消息。

  楊特助說那人用無顯示號碼的電話撥出,原來使用的號碼似被他辦了停用,根本不打算讓人找到他。那麼他是否也不願意讓她知道他的消息,否則為何不與她聯絡?雖然知道他平安,心穩實了,但她也想知道他的下落?

  伏在書桌前,鐘曼情握筆的手無意識地在觀光英文的書頁空白處畫著,驀地,擱在一旁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怕吵到樓下的阿公阿嬤,沒多想就接起。

  「喂?」她聲嗓不自覺壓低。

  「還沒睡?」那人略低的嗓音直透她耳膜,她心口突突一跳,呼息紊促,想開口應聲,唇一張,卻是未語淚先流。原來啊原來,她是如此思念他,不過是聽見他的聲音,心底就直漲著熱意,像要沸騰了。

  「曼曼?」沒聽見回應,梁秀辰低低喚她。

  她深呼吸,胡亂抹去眼淚後,說:「在唸書。這麼晚,你還沒睡?」

  「嗯。」很想你,睡不著。

  他沒再說話,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口,心裡發急。如此期盼他打電話來,如此想要對他訴說歉意,可怎麼真讓她聽見他的聲音了,她卻說不出話?

  良久,她擠出話。「這麼晚不睡……在忙嗎?」

  「剛忙完。」

  「忙什麼事?你不是離家出走了?」

  梁秀辰大概猜到自己離開後,楊特助應該找到她那裡去了。他頓了半秒才輕輕笑了聲。「是啊,我離家出走了。」

  他的笑聲聽來是愉悅溫暖的,與之前帶著嘲諷的笑聲不大一樣,她又大膽追問:「那你在哪裡?」

  「既然是離家出走,怎麼能透露行蹤?」他噙著笑弧,可惜她看不到。

  所以他也不讓她知道他在哪?可是因為那天她對他的指控?「對不起,楊大哥把照片和三十萬那些事都說了,是我誤會你,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你離開?」

  「曼曼,我是為自己離開。我這通電話也不是要聽你的道歉。其實是我不好,不知道我媽那樣對待你,還幾度對你冷言。我撥這通電話,心裡也是忐忑,想著你要是掛我電話,我該怎麼辦?但還好,你還願意聽我說話。」

  「你……不氣我了嗎?」真不是因為她嗎?

  「那你是否還氣我做那些事?」他不答反問。

  她搖搖頭,說:「不氣。」

  「那就好。」想到這通電話的目的,他低低喚她:「曼曼。」

  「嗯?」

  「那麼……」梁秀辰猶豫片刻,輕問:「在一起?」

  他問得那樣小心翼翼,似期待又緊張,他是否怕她三度拒絕?憶起兩人相識以來的這些年、這些事,她心口酸楚卻也甜蜜。他那麼珍愛她,她怎麼就不能像楊大哥說的那樣,好好與他在一起,向他母親證明她能給他快樂?

  「好。在一起。」她微微一笑,眼眸濕潤。「那你告訴我你在哪裡。」

  她的答案令他愉悅。「都說是離家出走了,當然不能告訴你。」

  她微微地惱。「梁秀辰,怎麼這麼孩子氣!都幾歲了還離家出走搞叛逆!」

  梁秀辰輕笑一聲,心情甚好。少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喚他,可她願意這樣喊,他知道那是一種向他親近的舉動,她不再用老師或是梁總這樣的稱謂將兩人隔得遠遠;她說話的口氣,也不再隔著心思,恍若他們初相識時那般單純。

  他眉目溫柔,道:「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比方說,愛你,與你共組家庭。

  做他想做的事?她知道他揹著家族事業的壓力,他很壓抑,他若願意出去闖一闖,她也為他高興,只是他想做的事是什麼?何時歸來?

  片刻,他又說:「好了,時間很晚,該休……」

  「等一下!」怕他掛電話,她急著打斷。

  「嗯?」

  「就是……我聽楊大哥說他們都聯絡不到你,你停了舊號碼,也不顯示現在用的號碼,如果你不想有人打擾你,我不跟你要新電話號碼,但你能不能……」她略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求:「能不能偶爾與我聯絡一下?」

  梁秀辰微訝,她接電話前,沒發現什麼嗎?片刻,他淡道:「我盡量。」

  「那……」她咬著唇,想多聽他的聲音。

  他噙著淡笑,眼底盡是連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快去休息,你想聯絡我,也可以主動找我。先這樣了,再見。」晚安,我的女孩。

  「……」就這樣掛了?他沒留電話給她,她要怎麼與他聯絡?

    ◎             ◎             ◎

  電話接通時,她屏息。幾秒鐘後,那端傳來略藏趣意的低嗓。

  「發現了?」梁秀辰一見手機的來電顯示,就知道她看見了他的號碼。

  鐘曼情臉色微紅。「我昨晚沒注意到你有顯示號碼,現在才發現。你不是不想讓人知道新號碼嗎?」

  昨晚電話響時她擔心吵到人,沒看來電就接了。楊大哥說過他不顯示號碼,她也未想到去翻來電記錄,直到方才下課,她察看上課前被她轉為靜音的手機有無來電時,無意間點入已接來電通話記錄,看見了陌生號碼和通話時間,猛然想起就是昨晚他撥來的那個時間,她抱著試試的想法撥出那號碼,果真是他。

  「你例外。」所以昨夜撥給她時,把號碼顯示功能打開了。

  她聞言,心底歡喜,隱約聽見他那端背景略吵,她問:「你在做什麼?」

  「工作。」他垂眸翻看著壁紙型錄。「你沒課了?」

  「這節空堂,下節有課。」那端忽然響起敲打聲,還有疑似釘槍的聲音,她疑惑:「你在哪裡工作?怎麼那麼吵?」

  「有人在裝潢房子。」長指又翻了一頁。

  裝潢房子?與他現在工作有關嗎?他真不管理梁亞了?「你這樣把飯店放著,真的沒關係嗎?」

  梁秀辰合上型錄,沉吟半晌後,徐聲開口:「我還在國外唸書時,爺爺為了鼓勵我將飯店管理碩士修成,就把梁亞飯店部分的股權給了我。我爸媽兩人也握有部分股權,三人手中的股份加一加,有近一半的股權在我們這一房。我後來拿到學位,回國後又從我爸媽那裡拿到他們的股份,順利被送上總裁位置。我叔叔他握有飯店部分股權,我爸媽一直擔心我叔叔和我堂弟會回來爭飯店,只要我爺爺奶奶手中的股權都給了我叔叔他們,我馬上就會被拉下來。按理說,我該更積極,讓爺爺奶奶將他們兩人手中的股權也給我,可是我從無這樣的企圖。也許我媽看出了我的無心,她對飯店的事情很是積極,我還在國外時,飯店是我媽暫代管理,或許我能力不輸我媽,但一個事業最需要的就是企圖心,所以我認為我媽更適合管理梁亞。當我決定從家族事業出走時,也決定把股權轉給我媽,我相信依她的能力與企圖心,飯店只會更好。我感謝家人給我的一切,所以我也當了三十幾年的乖孩子,可是現在,我想做自己的事了,但我不會不要家人。」

  略頓,他問:「我不管飯店,你覺得不好嗎?」

  她想了想,道:「不是。你能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很為你開心,只是沒想到你說走就走。楊大哥說你剛離開的那兩天,你辦公室亂得跟什麼似的。」

  他輕笑,看著那抬著木條從樓梯口上來的工人,心念一動,忽問:「曼曼,現在我一無所有,凡事得從頭開始,如果我只能在工地挑磚頭,你還要不要我?」

  那句「你還要不要我」讓她臉蛋微熱。「你那麼瘦,連腳踏車都騎不好,你挑得動磚塊嗎?怎麼不帶我去幫忙?我雖然練舞,感覺好像很文藝,可是跳舞也是運動,所以我身體很強壯,要也是我去挑磚頭,然後你幫我送便當嘛。」

  他被取悅了,低低笑著。這是他的女孩,可愛、良善、陽光。

  片刻,他溫柔地說:「我捨不得你做那種工作。」

  聞言,她兩腮漫出紅澤,感覺連自己呼出的氣息也變得更熱了,兩人都沒再說話,只餘彼此輕淺的呼息聲,而這樣的沉默,卻是曖昧得很美,直到有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碰一聲從他那端傳來。

  鐘曼情回神,臉腮猶紅地問:「那什麼聲音?」

  他看了眼那擱在牆角、不知為何滑落的木條。「大概有什麼東西掉了吧。」

  「那你離家出走要離多久?什麼時候回來?」她柔嗓帶了點撒嬌。

  「曼曼,我會回去,你等我。」他在那頭勾著薄唇笑。

  「要等多久?」她總算體會思念的磨人。曾經刻意隱藏自己的情感,甚至不敢奢求,也兩度拒絕他,那時候的自己不是沒有過思念,只是藏得很深,也不敢去想;然而得知了他默默進行的愛戀與付出後,她築起的心牆裂了縫,情思潰堤,毫不保留地全數傾出,赤裸裸的思念,擋都擋不住。

  他輕笑了聲。「不會太久。」人說小別勝新婚。曼曼,我期待相見時。

    ◎             ◎             ◎

  鐘曼情當然相信他。只是這一等,已是她畢業典禮當天的事了。

  典禮下午開始,四點鐘從導師手中拿到畢業證書後,她提著裝有證書、獎狀、禮物的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說畢業等於失業,現在她似乎有一點體會,雖然目前有咖啡店的工作,但她難道要在咖啡店上班一輩子嗎?

  「曼曼同學!」身側突然一部車停下,打斷了她思緒。

  她側眸,楊特助的臉出現在降下的車窗後。「楊大哥?」她靠近車子。

  「我打電話給你都沒人接,正要去你家找你呢。」想不到在路上遇見了。

  她翻出手機,果然有幾通未接。「因為畢業典禮,我把手機設成靜音了。」

  「畢業了呀,恭喜你。不過我不知道你今天畢業,沒準備禮物,但你今天運氣很好,我找你也是有好事報給你知。」楊特助下車,繞到她面前。

  「真的啊?什麼好事?」她笑眸彎彎。

  「夫人找到梁總了。」

  鐘曼情怔愣幾秒,忽瞠美目,略帶驚喜的口吻。「你說……找、找到他了?」

  「對,夫人讓人去查,前天收到消息說是在花蓮,昨天我陪夫人去了一趟,他真在花蓮,開了民宿,叫『曼曼小屋』,但還沒正式營業。」見女孩眼眸再瞠,模樣滑稽,楊特助笑了兩聲後又道:「夫人怕他又跑掉,我們只敢遠遠看著他。」

  她又驚又喜,唇張合幾次,突然哭出聲來。「那他、他好嗎?」

  「是有沒有這麼高興?哭成這樣。」楊特助只是搖頭失笑,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張紙條,塞進她手中。「好不好你自己親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地址在這裡,就當是我送你的畢業禮物。見到他時,別提起夫人去偷偷看過他這件事。」

  她打開紙條,微哽著聲音道:「楊大哥,謝謝你。」

  「不要跟我客氣,這是我該還你們的。」

  「謝謝你,你人真好。」她突然湊上前,輕抱了他一下,隨即擺手道:「我要回家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真的謝謝你。byebye!」

  楊特助呆在原地,看著那腳步輕快的背影。搞什麼呀,他可是男人哩,但其實……感覺好溫暖。難怪有人那麼愛她。不知道那個「有人」見到她時,是什麼表情?他其實很想看久別重逢的狗血戲的說。

    ◎             ◎             ◎

  一畝一畝的農田延伸到山邊,遠處有蜿蜒的蔚藍海岸線,空氣清新美好。

  計程車在一處院落前停下,司機回頭道:「小姐,到了。」

  鐘曼情瞧了瞧,在外圍紅磚牆上看見一個像是原木刻的招牌,上頭清楚刻著「曼曼小屋」四個黑色字體,她心湖霎時湧動,急急付了錢下車。

  穿過寬廣的翠綠草皮,她來到一棟有著西班牙風情外貌的建物前。她試著開門,門鎖了,她沒找到電鈴,又拉不開門,便隨處看看。

  她穿過迴廊繞到屋後,一部腳踏車斜靠在牆邊,後院花團錦簇,然後她瞧見了那人瘦削的背影。他矮在低矮的綠葉間,背脊微微拱起,線條甚是精實好看。他硬朗的脖頸微低,袖子反摺起,臂上一層薄汗,在陽光下爍動流光。

  看著那被陽光鑲上薄金色的背影,心口漲了起來,一點喜悅、一絲感動、一些感慨,還有微微的酸疼。怎麼辦?她好想走過去擁抱他……

  她一個深呼息,打算上前,那人卻像是察覺了什麼。霍地轉過面龐……梁秀辰黑眸微瞠,有好幾秒鐘的失神,心想可是因為天氣太熱,他暈了頭花了眼?

  見她綻笑,他直起身子,與她對望,似是在確認是幻影還是真實。

  他曬得較黑了點,身材看上去更消瘦,可感覺卻更結實;他襯衫衣擺不規矩地拉在外頭,卻別有一番頹廢的英俊。

  「好久不見。」他不說話,於是她笑著開口,誰知口一開,熱紅了眼眶,微哽柔嗓又說:「我忘了帶高岡屋海苔,你會不會不歡迎我?」

  至此聽見了她微帶幽默的嗓音,梁秀辰才相信她是真實的。也許是多時未說話,他開口時,聲音異常沙啞:「你……」話未竟,即被結實地擁抱了。

  「明明對我說過你會回來,要我等著,可是我很想你,等不到你來,就自己找來了。」她十指環過他胸懷,在他身後交扣,臉容就貼在他頸側。她說話間,嘴唇嘗到鹹意,不知道是他脖頸上的汗,還是自個兒的淚。

  即便這陣子幾乎每天都與他通電話,可這刻真實抱到他的人了,還嗅到他微汗的味道,才知道原來思念不是光用聲音傳遞就足夠。

  想伸手回抱她,可指尖沾土,且她背上還背了個大背包。他看著她的大背包,聲線低柔:「本來打算房子都裝潢好了就回去接你過來,沒想到你先來了。」

  「什麼時候才會正式營業?」她鬆開手,略抬下巴看他。

  「等傢俱、床組進來,登記證下來,網站也架好後,就能開放訂房了。」

  她點點頭,目光覷見他沾土的手指,好奇問:「你剛剛在做什麼?」

  「摘地瓜葉做午餐。你吃了沒?」他彎身拾起方才摘下的菜葉。

  「沒。一下火車就叫計程車過來了。」早上七點多的太魯閣號,到花蓮已近十一點半。「你自己下廚?」

  「嗯。以後要幫客人準備早餐,現在就當練廚藝。」他打開後門,領她進屋。

  「那些菜你種的?」後門進來便是廚房,空氣間還有淡淡的木材味。

  「對。自己種比較健康,跟住附近幾個熱心的歐巴桑學的。」他倒了杯水給她。「打算待幾天?」

  「明天就回去了,店裡工作不能不管。而且畢業了,我現在是正職班,不能請太多天假。」她擱下背包,接過水杯,好奇地問:「這房子你買的?」

  「一個業界朋友的別墅,他打算移民,之前就有提過想要脫手這棟屋子。決定離開梁亞後,我問過他這屋子的情況,他還沒賣出,我乾脆買了它。」他開了水龍頭,洗菜。「既然畢業了,想過要從事其它工作嗎?」

  所以之前在電話裡聽見的敲打聲,是他在裝潢這屋子?他真神秘。

  「想過啊,想考舞蹈團。但要是考上了得常常出國演出,我不放心阿公阿嬤還有媽媽。」她不意外他會作菜,因為修這類相關科系的多少都會接觸到餐飲。

  他淡聲道:「都弄好以後,把阿公阿嬤和媽媽都接來,我有留他們的房間。」

  她微詫。「你說……要把我阿公阿嬤還有我媽都接來?」

  「你明天回去把工作辭了吧,找一天我開車去接你們過來。你還沒考上團員前,就留在這裡幫我,考上之後要真有出國時,阿公阿嬤還有媽媽我會照顧。療養院雖有專業人員照顧,但不比自己家人。媽媽接回來和大家住一起,會好得比較快;而且還有我能幫忙,你們住在這裡,也不用擔心你爸再來找你們要錢。」

  他意思是要照顧她的家人嗎?那他自己的家人呢?「這樣好嗎?」她問。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梁秀辰道:「當然好。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而我的家人若願意祝福我,我當然也樂意他們過來住,後院可以蓋新屋。」

  她久久不說話,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的情緒。原來他會選擇經營民宿,是連她和家人的生活都安排在內了?知道她在乎她的家人,他也給予同樣的在乎嗎?

  沒聽見她回話,梁秀辰關了水,抹乾雙手後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裡的水杯,雙掌將她兩手包住。「難道你今日過來,不是想跟我在一起?」

  她微愕,睜大眼。「當然想啊。」說完,臉微微一熱,可思及方才他矮在那片地瓜葉前的身影,她遲疑地問:「本來是坐辦公室使喚員工的,現在跑到這裡來當民宿老闆為人服務,你不後悔嗎?你決定離開梁亞,與我無關?」

  「我本來就喜歡花草,曾經想過做園藝造景,不過背負著家族事業,我不能隨心所欲,但心裡偶爾也會興起想要追求夢想的念頭,你只是讓我更加確定自己該選擇的路。」他兩手握住她肩,低著黑眸看她。「還在意我媽對你說過的話?」

  她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想也不想就說:「說不在意是假的,可是你都堅持到這個地步了,我怎能再讓你自己一個人努力?我無法改變你媽媽的想法,只能盡可能對你好,讓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很快樂的。」他的執著讓她感動,她相信終有一天,他母親會明白她也是真心喜愛他,不是為了貪圖什麼。

  「乖女孩。」他長指撩開她微覆眼睫的劉海,以眸光鎖住她的眼。

  「那把阿公阿嬤媽媽都接過來。」

  他的凝視是如此多情繾綣,她招架不住地點了點頭,隨後才想起一事。「你怎麼都不問我怎麼知道你在這裡?」

  「你怎麼知道的?」梁秀辰黑眸輕爍趣意,神色平靜地問。

  「你的表情好沒誠意。」她瞠他一眼,而他只是笑。似是看出端倪,她狐疑地問:「你知道誰告訴我的?」

  淡點下顎,梁秀辰道:「是楊特助吧,我有看見他和我媽。」

  他們就站在庭園外遠遠望著他,那時他正在清幾株雜草,抬眸間不意看見他們。他們前兩日方來過,她今日便來了,而他都還未解釋這房子的用途,她卻已知道,除了母親讓人去查之外,還會有誰?但母親不會告訴她,那自是楊特助了。

  她微訝。「你知道了?楊大哥還要我別讓你知道他和你媽媽都知道這裡呢。」

  「也許是怕我再次離家出走。」他低下脖頸,額貼上她的。「等把你家人都接來安頓好了,我再帶你回嘉義。」

  微仰起臉看他,那雙靜深的黑眸蠱惑了她,她輕應出聲。「好。」

  他勾唇淺笑,薄唇在她額上輕輕一印。「坐一下。昨天剛鹵了一鍋肉和白菜,等等煮個蘿蔔湯,地瓜葉炒一炒就好。一個人吃得比較簡單。」

  她看著他繫上圍裙,問:「需要幫忙嗎?」

  「你會作菜?」他在湯鍋裡盛了點水,開火。

  「不會。我家都阿嬤在煮,我下課後就去打工,沒什麼機會可以學,但你可以教我啊。」她湊上前去。

  「教你做什麼?我會就好,你坐著休息。」

  「你會,但我不會,總不能一輩子都讓你煮給我吃啊!」

  梁秀辰頓了下,一輩子嗎?她已開口,他怎能不如她願?側過臉,他黑玉般的深眸凝著她,低低開口:「好,那就一輩子,我每天煮給你吃,煮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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