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隔日，他們一如往常的上下班，但艾薇臉上的疲憊，卻說明了她並沒有因為赫辛的承諾而感到輕鬆。
昨晚他的那句話，說得艾薇沒法子勇敢的回應，直到那刻，望著赫辛篤定的表情，她才真的明白他的認真。
她想，她是真的自由了。因為赫辛終於願意放手了！
只是──
千方百計的想從他的身邊逃開，而今真的如願了，她的心卻突地空了。
只因為，在他說完那句話時，他眼裡黠然的神色，那裡頭摻雜的苦澀與寂寞，都教她看得心碎。
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仍舊體貼的用外套替她遮去風雨，不在乎大雨已將他整個人打濕，像是要將對她的體貼，畫下最完美的句點。
一路上，她沒有說話，只聽見他喃喃的交代著，離開之後，要記得照顧自己，要記得保護自己，別在夜深的時候，一個人在外頭遊蕩。
她不喜歡他的語氣，像是他們真的就要分開了。
但，不走又能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從昨晚困擾艾薇到現在，卻仍舊找不出答案。
過沒多久，赫辛雖然準時來到公司，但臉上的疲憊比起她的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兩人的目光一接觸，赫辛便給了她一個笑容，只是，艾薇還來不及回應，他就已匆忙別開眼，像是不想再與她的目光接觸。
呆望著他匆忙走進辦公室的身影，她的目光定在他寬厚的背影上，心情有著說不出的沉悶。
他終於肯放手了，終於肯對她冷淡了，她想，他應該是死心了吧，放棄了吧！
這正是她想要的自由，想要的結果，但為什麼胸口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完全無法喘氣。
她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辦公室的門關上，她還是沒有回神。
直到某種濕滑的液體，滑過她的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發現，原來，她有著很多很多的不捨，但她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匆忙拭去眼角滑落的淚，艾薇拿起公文夾，想認真做好自己秘書的本分。
只是，看著公文夾上，他蒼勁有力的簽名，想起昨夜他寬厚的胸口與有力的手臂，她又陷入某種迷思，眼神空洞地怔看著公文夾，像失了魂魄一般。
分開是最好的決定嗎？她，愈來愈不確定了。
＊＊＊＊＊＊＊＊＊
一直到下班的時候，艾薇才終於確定，赫辛是真的放手了。
不但如此，他還替她找了個能照顧她的人。
柯博文，他口中的那個變形金剛。
“我請人調查過了，他在律師界風評不錯，私生活也很簡單，交友狀況單純，我的壞毛病他一樣都沒有，對父母很孝順，在台北也有置產，是個能託付的人。”下班前，赫辛來到她的身邊，用著已經武裝好的笑容，對著她開口道出他握有的資料。
為了讓她安心，為了讓她明白他這次是認真的，他主動釋出善意，不願再強逼她留下。
看著赫辛臉上的笑容，逞強中帶有一絲真心，燦爛中帶著一抹疲憊，那眼神裡的不確定，比之前公司發生狀況時，還要來得茫然。
他很傷心嗎？她的決定，真的會影響他的情緒嗎？
她無法解釋，此時自己脆弱的心彷彿被他傷心的眼神困住了。
“對了，最近公司的狀況都步上正軌，我跟我爸爸討論過了，現在是拓展公司的好時機，過兩天我打算到歐洲一趟，去視察當地的狀況。”既然留不住她，那他何不放逐自己，離開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
“歐洲？”艾薇的氣息紊亂了起來，被這個突來的消息嚇了一跳。
她隱約知道，他的離開跟她的決定有關。
“打算去多久？”明明不關她的事，她卻忍不住開口詢問。
赫辛聳了聳肩，故作輕鬆狀。
“我已經請我老爸來公司坐鎮，這一去少輒幾個月，多的話一兩年，一定耍弄出個名堂才會回來。”
赫辛心裡明白她的抉擇，卻無法輕鬆看著她離開，既然無法留住她，再面對她只會讓自己更難過。
為了不讓自己又做出留住她的傻事，讓她難受，他選擇在他還能冷靜下來的時候自行離開，對彼此來說都會是最好的方法。
“去……一兩年？”聽完他的話，艾薇整個人都怔住了。
“是啊，所以，幫我訂張機票吧，愈早愈好，訂好再通知我。”赫辛輕敲她的桌面，表示對話結束，轉身就要回辦公室裡。
他的溫柔用盡，假笑用罄，現在的他只覺得好累，再也提不起力氣去面對她。
在遇到艾薇之後，他才願意承認，自己只是個懦弱的男人，縱使決定要放手，心裡卻還依依不捨，無法果決的說放下就放下。
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快樂。
但是，他做不到開口說出祝福。
他只想找個地方，一個沒有她的地方，一個能忘記她的地方，好好的療傷，再也不願與她有任何獨處的機會。
再一次眼睜睜看他背過身走開，艾薇的心中一緊，兩行清淚不爭氣的再次滑落眼眶。
她就要自由了，她應該要高興才是。
只是，她怎麼也無法對自己解釋，為何現在的她如此揪心、如此難受？
＊＊＊＊＊＊＊＊＊
在那天的大雨肆虐後，赫辛苦撐到下班，因為高燒到三十九度，所以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且咳嗽不止。
不只艾薇發現了，連四個助理秘書都覺得不太對勁。
“是不是該叫總經理去看醫生啊？他看起來很嚴重。”秘書甲開口。
“有啊，我剛送公文進去，就提醒他了，但是他只是揮揮手，說是小事，沒有大礙，不太想理我的樣子。”秘書乙回答。
“可是他愈咳愈嚴重，一看就知道在發燒。”秘書丙臉露擔憂之色。
“但是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啊，總經理誰的話都不聽，除了……”秘書丁話說到一半，幾個人非常有默契的，全將目光轉向了艾薇。
艾薇接收到大家的視線，緩緩抬起頭來。
“艾薇，你去勸勸總經理吧！”大家都心知肚明，在總經理的心裡，這個特別助理，並不只是“特別助理”而已。
他的狀況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在這個尷尬的時刻，她的關心會不會讓他誤會什麼？
畢竟，她還沒弄清自己的心意，她還拉不下這個臉。
於是，她淡淡的開口回了話。
“都那麼大一個人了，他說沒事就沒事，大家專心點工作吧！”
此話一出，幾個秘書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再多事提起這個問題。
只是，辦公室裡，咳嗽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說出狠話的艾薇，心疼也一次一次加深。
他還好吧？真的不去看醫生嗎？他的感冒，是不是那天淋雨造成的呢？
許多的問題，隨著她的擔憂，一個個的冒出頭來，她咬緊牙，不讓自己再去關心他的情況。
就是傷心太深，所以她沒勇氣再接受他的情意，患得患失的心情，她已經嚐過太多。
一直到現在，她仍舊堅持，什麼都不接受、都不擁有，就不會有失望。
但是她一點都沒察覺，為了自尊不肯低頭，難受的似乎是自己。
於是，兩個彼此深愛的人，隔著一扇門，互相折磨。
＊＊＊＊＊＊＊＊＊
艾薇準時下班了，卻在離開公司一個小時之後，再度進到公司裡。
她告訴自己，她只是有東西忘了拿，絕對不是藉機想看看赫辛是否還在公司。
只是，她瞥見赫辛的辦公室裡燈還亮著，想必是為了要遠走歐洲，許多事情必須交接而忙碌。
艾薇拿起遺忘的外套，才想要邁步而去，辦公室裡再度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這個人，就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嗎？
不管！她不能管也不要管，他不是她應該要關心的對象。
於是，她邁開腳步往外走，卻在握住大門門把前，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只是關心他一下，就算是員工，關心一下主管，也是應該的吧！
艾薇才替自己找到完美的藉口，整個人便往回衝，三兩步就到了辦公室門口，穩定情緒之後，用食指輕敲了敲門。
“你怎麼來了？”赫辛訝異的說道，但神情裡卻有著興奮，整個人從辦公桌後起身，但一迎向她不帶錶情的面容，便將自己快樂的情緒壓抑下來。
他不該帶著期待的，為什麼他總是學不會也學不乖？
她的表情，讓他像是打了自己一巴掌一樣，難堪且傷人。
“你該去看醫生的。”艾薇努力控制激動的情緒，把關心說得不痛不癢。
“嗯，我知道，我晚點就去，你快下班吧，已經很晚了。”赫辛輕扯出艱難的笑容之後，就低下頭來，迴避她的目光。
推開她，這是他對她最後的溫柔。
他已經決定讓她自由，讓自己最後什麼也沒有。
縱使，他很沮喪、很難過。
但他不懂，為什麼她不肯再給他一次機會，再試著接受他？
他絕不會讓自己再犯同樣的錯誤，不會讓她失望，不會再傷害她，會好好呵護她一輩子的。
只可惜，她再也不肯了。
這是他犯下的錯，也是他該受的苦果。
艾薇知道，他下了逐客令，暗示她該走了。
只是，他的臉色愈來愈紅，表示燒得愈來愈高了，可是他這種個性，工作不做完，一定不會下班，既然不下班，也就代表沒時間去看醫生，再這樣下去，他身體怎麼承受得了？
於是，她大步向前，顧不得什麼自尊，也管不了什麼決定，小手直接握住他的手腕，打算把他強行帶走。
不握還不打緊，一握上，才發現他的體溫高得燙人。
“赫辛，你在搞什麼？你發燒了耶！”艾薇急了，不禁對他吼了起來。
“我知道。”赫辛四平八穩的回答，縱使他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停留在她握住的手腕上多了幾秒的時間。
“知道還不去看醫生？”艾薇扯著他的手，想把他拉離椅子。
只是，依兩人的身形差距，如果赫辛不想動，艾薇也別想動他分毫。
於是，她過分用力的結果，是她整個人被反彈到他的面前，與他四目相視。
“我不想去。”赫辛的眼直視著她，額頭幾乎就要抵到她的。
艾薇微怔，被他的固執氣得有些惱火。
“又不是小孩，還怕看醫生嗎？”艾薇瞪著他，不知道他在執著什麼。
“我不是怕！”赫辛壓低嗓音吼著。
“那是為什麼？”艾薇才不相信他這一套說辭。
赫辛瞪著她，似乎正在考慮用什麼說法搪塞她會比較行得通。
不過才三秒的時間，艾薇就失去耐性的拽著他。
“快！現在就跟我去。”艾薇惱怒的命令，想將他從辦公椅上拉起。
她的動作終於激怒了他，他對著她吼了出來。
“我的機票就訂在星期五，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把公司的事情處理好。”
他曾經試探性的請她訂最快的機票，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照他的意思做了。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近得出乎他的意料。
原來，她一點兒也不想留他，還想在最短的時間裡，把他踢到國外去。
“先去看醫生，機票又不是不能改，你可以晚一點再走。”艾薇瞪了他一眼。
“不行。”赫辛的回答雖然簡單，卻帶有不容悔改的肯定。
“又不行？”艾薇真希望自己是大力士，能直接打暈他，將他丟上計程車，這樣一來，就不用跟他在這裡耗時間了。
“對。”赫辛的臉已經顯露疲憊，一天的高燒，燒得他頭昏腦脹，已經到了閉上眼就能睡著的地步。
身體的累，累得他眼皮酸澀，但心裡的累，卻教他格外清醒，在反覆的痛苦折磨裡，他覺得自己分裂成兩個不同的個體，就快要崩潰了。
“你給我個理由！”艾薇不能接受他簡單給個字就要搪塞她的樣子。
“好，我給你理由。”赫辛用雙手支住下顎，專注的瞪著她發怒的臉，瞪得她心慌意亂，瞪得她連呼吸都不順。
就在她就要再度失去耐性時，她聽到了他給的答案。
“我不能改機票，因為改了一次，就會改第二次，延了一個禮拜，我就會想再延兩個禮拜，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我永遠都沒辦法離開你，永遠都不能真正對你死心。”赫辛的一字一句，說得格外緩慢，分外清楚，他希望讓她清楚這事情的嚴重性。
他不能不走！但是，他又不能保證他的決心，能撐到什麼時候。
艾薇瞪著他，對他的一席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他對她，真有如此在乎？
在乎到連自己的身體都不去理會，只為了想遵守對她的誓言？
不！她不能相信他！
她用力的搖頭，想搖醒自己再一次又要深陷的情緒。
“你還是先看醫生吧，想要我自責，沒那麼簡單。”艾薇不想虧欠他，一點都不想。
赫辛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要看到地老天荒，半晌，才突地又冒出一句話。
“我不去。”他已經沒有任何精神氣力再去應付那些事情。
只有面對著冰冷的帳冊、公文，他才能讓自己冷靜，讓自己沉浸在孤獨卻不寂寞的空間裡。
但是，要他一個人躺在醫院，注射著點滴，茫然的看著天花板，他就冷靜不下來，整個心思就只能繞著艾薇的身影打轉！
“赫辛！”艾薇對他的不講理生起氣來！
“你回去吧！”赫辛又咳了幾聲，拿起公文夾，想繼續原本的工作。
艾薇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好，拳頭在身邊緊緊握著。
跟在赫辛的身邊好幾年，她知道，他決定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更何況是她？ 。
他怎麼可能因為她說了幾句話，生了氣，就因此改變主意？
艾薇愈想愈難過，一方面氣他的固執，一方面氣自己的放不開。
他不去看醫生，管他是咳死，還是燒壞腦袋都不關她的事，她為什麼不轉身就走，硬要在這裡碰釘子？
她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要不然，為什麼就是放不開他呢？
艾薇愈想愈氣，想到激動處，不爭氣的眼淚竟然落了下來。
“你就不能好好的聽我一次嗎？不能讓我好受一點嗎？”她激動的小拳頭，在身前揮舞著。
看到她突然落下的淚，赫辛一愣，然後慌張的趕忙從椅子上起身。
“喂喂餵，你哭什麼啊。”他慌亂地抽出幾張面紙，很不優雅的想要擦去她的淚，卻被她生氣的撥開。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你不知道這樣就是折磨我嗎？你是故意的嗎？”艾薇的小手揮開他靠近的掌，雖然氣急敗壞，卻又無計可施。
“小艾。”赫辛又叫出了多日未曾叫出的親匿低喚，心揪得都疼了。
“你就是不讓我好過，你就是愛這樣傷害我，你就是不讓……”艾薇生氣的胡亂指責。
“好好好，你別再哭了，咳咳咳……你別哭了。”赫辛一邊咳，一邊急著安撫她，急躁的情緒，讓他咳得更嚴重了。
“我就是要哭，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你都不肯聽我的話，為什麼我就要聽你的？”她只要一慌亂，腦子就會打結，語無倫次起來。
“好好，我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她一哭，赫辛的心全亂了。
他什麼都聽她的，只要她別再哭了。
“別哭了，好嗎？別哭了！”赫辛安撫的將她擁進自己懷裡，這個多契合他胸膛的小小身軀，這個輕易就能撩動他情緒的女人！
“真的什麼都聽我的？”艾薇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淚水，揚起眸來看著他。
“當然。”赫辛用力點頭，肯定的看著她。
簡單兩個字，就讓艾薇破涕為笑。
只是，當她的小手再度放上他的額頭，笑容迅速消失。
“你，現在就跟我去看醫生！”他的額頭燙得簡直可以煎荷包蛋了。
赫辛輕輕的扯出一抹笑容，緩慢的點了點頭。
“好，我去。”既然說要聽她的，那他現在就去。
對於她的淚，他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他甚至想告訴她，無論天涯海角，他都願意陪著她去。
但他沒說出口，只怕，她會嚇得拔腿就跑。
就這樣吧！能相處一天就是一天。
他的心願，變得愈來愈小，只希望，老天能成全。 |
匿名
發表於 2012-11-30 00:50: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