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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賒愛小女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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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0:25 |倒序瀏覽
賒愛小女人 作者:千尋

她那沒血緣關係的溫柔二哥,是她戀慕十幾年的對象,
小時候她以為用任性就能讓他擔心而留在她身邊,
於是她盡情的耍賴,一般人看她這樣,早就討厭她、不理她,
但二哥卻是完全包容她,讓她以為這就是他愛的表現,
只是她錯了,他那只是對妹妹的愛護,無關愛情。
因為不愛,所以他們酒醉不慎發生關係後,他選擇劃清界線;
當她出車禍受傷,他不再先關心她的傷勢,反而斥責她,
不想和他關係繼續惡化,也還存著期待,希望他能選擇她,
所以長大的她收起任性、學會妥協,努力當個好女人,
藏起感情,暫時維持兄妹關係,終於重新得到他的寵愛,
沒想到他喜歡過的人又回到他身邊後,他的眼裡就只有那人,
本來放在她身上的寵溺也全都給了對方,
看到這情況,她終於死心,決定離開,
可他爲何又千里迢迢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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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0:56
楔子

       紅磚牆上攀滿爬藤植物,一朵朵藍色的大鄧伯花迎著盛夏怒放,落地窗內,擺著鋪了方格桌布的餐桌,一個六歲男孩一面玩弄桌上的小日晷,一面和對坐的男人說話。

  那是個相當斯文的男人,他戴著一副金框眼鏡,有直挺的鼻梁、寬寬的嘴唇,五官很深,而且有著溫柔的眼神。看著男孩的眸子裏,帶著寵溺笑意。

  他叫做鍾亦驊,三十歲了,是“景麗集團”的總經理。

  景麗是國際間相當大的飯店集團,這幾年尤其發展迅速,讓同業刮目相看;同時,鍾亦驊也是一家頗富盛名的軟件公司董事長,公司才成立沒兩年,就已經打響名號。

  男孩身邊有個女人,她也步入三十歲了,不過嬌小的身子、甜甜的娃娃音,讓人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

  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麗?並沒有。女人頂多稱得上長相清秀。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她所有的五官都是小小的,就連身材也一樣,只有一百五十五公分。

  讓人很難想象的是,這麼嬌小柔弱的一個女人,竟是景麗飯店分駐在美國的經理,她的名字叫杜堇韻。

  “爸爸,我們班有一個女生很討厭。”男孩翹起嘴巴說。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卷卷的棕色頭發覆在額間,一看就知道他是混血兒,而且是個相當漂亮的混血兒。

  “爲什麼覺得她很討厭?”鍾亦驊好笑的問。

  “她很任性,玩遊戲的時候,我們大家都讓她了,她還要耍賴。”

  “既然討厭,爲什麼你們還要讓她?”

  男孩抓抓頭發,吐吐舌頭說:“因爲她是潔兒。”

  因爲她是潔兒?鍾亦驊聽不懂兒子的邏輯,求助地看一眼杜堇韻。

  她笑開,伸手揉揉男孩的頭發。“因爲潔兒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像小公主啊。”

  男孩推開她的手,不滿地道:“媽咪,你不要摸我的頭發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鍾亦驊不禁失笑。他沒記錯吧,這小子不是才六歲?

  “對,我長大了,我是哥哥,潔兒叫我喬哥哥。”

  “對對對,我們家喬喬長大、當哥哥了。”杜堇韻還是忍不住又揉揉兒子的頭發。

  “看來那位潔兒妹妹,對我們家喬喬很有影響力。”鍾亦驊一說完,杜堇韻贊同的回他一個笑意,然後他把禮物交給兒子。“好,我們的喬哥哥長大了,來,你的禮物。”

  “謝謝爸爸。”喬喬打開看,盒子裏面是一部小筆電,樂得他連忙打開電源。

  見兒子忙自己的去了,杜堇韻擡眉望向對面的男人。“這段時間……你還好嗎?”

  “很好。”他笑著,溫柔的笑容一如過去。

  真是奇怪,這麼好的男人在身邊,以前她怎麼會視而不見?非要被傷得肝腸寸斷了,才曉得回頭尋找他嗎?

  真可惜啊,人生總是在錯過與悔恨間來回交替。

  她錯過了,錯過他愛她的那份心情,回頭時已遍尋不著他眼底的愛情。

  “有亮亮的下落了嗎?”她問。

  鍾亦驊原本溫柔的目光瞬間黯然,他輕搖頭,卻搖不掉滿心惆悵。

  “我以爲你最聰明,沒想到你還是犯了所有人都會犯的毛病。”就和她一樣。

  那年的三角習題,是亮亮愛他、他愛自己、自己卻愛上別的男人,待被傷透了心,她才曉得該珍惜他的感情,而他也一樣在失去亮亮以後,才明白兩人之間早就存入愛情。

  是他們都不夠聰明,還是他們的性格,都容易與愛情失之交臂?

  他沒有回答。

  她轉開話題,說:“那位潔兒公主讓我想起我們的亮亮,忍不住想要對她多幾分疼惜。”

  他們的亮亮啊……到底在哪裏呢?這麼多年過去,他們始終得不到她的音訊。

  “是不是因爲她一樣美麗、聰明、任性,驕縱得讓人想把她抓起來打屁股,卻又不禁想把她捧在手掌心?”他輕聲道。

  聽他形容得太好,杜堇韻拍手大笑。“對。沒見過那麼討人厭、卻又同時那樣惹人疼愛的女孩。”然而,笑臉在下一刻隱去,她斂起嘴角,“這些年出門在外,亮亮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萬一她吃了太多苦,忘記怎麼對周遭的人任性了,怎麼辦?”

  一抹痛楚浮上他眼簾,光想象亮亮被人欺負,他的心就發緊。

  “如果會這樣,我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的。”杜堇韻抿緊了下唇。

  如果那年,她不那麼自私,情況是否會不同?

  鍾亦驊轉頭看向窗外,在心底同意。是的,如果是這樣,他也會很心疼、很心疼、很心疼……

  “其實,亮亮並沒有弄錯。”

  “什麼意思?”她突如其來的話,讓他聽得滿頭霧水。

  深吸口氣,她手指畫著桌布上的方格子,心中的兩分罪惡、三分尷尬令她猶豫起來,而良知催促著她吐露事實。

  “你那時候責備亮亮不該拿我當假想敵,但事實上,當年我真的想把你從她手裏搶走。她沒有弄錯,弄錯的人是你,是你誤以爲我依然只想當你的親人。”

  “怎麼可能是這樣?你從來就不愛我啊!”

  杜堇韻苦笑,秘密埋藏多年,腐蝕了她的心,令她痛苦無比,早該對他開誠布公。

  “那年我回國後,大哥告訴我說你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同,但那時我急需一塊救命浮闆,需要一個男人在身旁陪我走過生命中最陰暗的一段……于是我想起你的好,責備自己爲什麼不懂得把握你的愛情,所以我用了心思手段,讓你離不開我、冷落亮亮,企圖和你從頭來過。”

  “你……怎麼會?”突然得知當年的真相,他被弄蒙了。

  她揉揉發酸的鼻子,自顧自往下說:“我是個可惡的姊姊,眼睜睜看著亮亮日漸消瘦、看她對我的眼光充滿複雜矛盾……我明了,她也想對我伸出援手,但我霸占了你所有時間心思,她怎能不氣憤?二哥,我的確是她的情敵,不是假想敵,她的痛苦,我能理解。

  “看著她痛苦,我也很難過,好幾次想搬到外面、想眼不見爲淨。那段日子我一方面受著良心譴責,卻也一面安慰自己、給自己找台階。我告訴自己,亮亮是小公主,她要什麼有什麼,未來還有很多男人可以讓她選擇,她和我不一樣,我老了、被男人拋棄了,而且肚子裏還有一個迫切需要父親的孩子。

  “我故意對她的煎熬視而不見,只想把你留在身邊,我不停欺騙自己事情會過去,就算我沒這麼做,所有的愛情也都會褪色,就像Norman和我那樣……亮亮還年輕,她的痛苦不會持續太久……可是我錯了,我的自私讓我們失去亮亮,她不要我們了,不要我這個忘恩負義的姊姊……”說到最後她語帶哽咽,仰起頭,舉起杯子讓裏頭的冰水滑入喉嚨。

  不要他了嗎……對,肯定是不要了,否則漫長的六年,她不會消失得這樣無影無蹤。

  “是我錯怪了她。”鍾亦驊捏緊拳頭。是他的偏見惹了禍……但不重要了,追究往事已經缺乏意義。

  “我太有心計,利用了你,破壞你們的關系,對不起。”

  他沉默。

  “二哥,真的不能彌補了嗎?連一點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杜堇韻激動地拉起桌上的大手,這雙手曾帶給她許多安定的力量,而現在,她對他卻只有數不清的抱歉。

  鍾亦驊深深吸氣、吐氣,維持理智在腦中正常運作。

  該恨堇韻嗎?都那麼多年過去了,現在談恨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們是親人,再多的仇恨誤解都無法改變這關系。

  對上兒子投來的疑惑眼神,鍾亦驊擠出一絲笑容,捏捏他的臉頰安慰道:“沒事。”

  他是個溫柔的男人,然而仔細看,眉心皺起的川字承載了太多憂郁。

  “別談這個了。”他對杜堇韻道,然後低頭喝了口咖啡。太甜。

  他想起那年亮亮桌邊的黑咖啡……明明是愛吃糖的年齡,她卻讓黑咖啡來折騰自己的味蕾,比起她爲兄姊們做的,他們對她……真的很糟。

  不談亮亮,鍾亦驊和杜堇韻便沒了話題,他把視線轉到兒子身上。

  看見兒子專注玩著計算機的眼神,鍾亦驊想,將來他也會用這樣的專注看著某個女孩嗎?希望他的愛情會比自己平安順利。

  半小時過去,他們依然相對無語,杜堇韻看了眼手表,心想自己該走了,于是從包包裏找出一本原文書,放在桌面上推向他。

  “送你一本書。”

  鍾亦驊看了眼書名——《Raininggirl》。

  封面上是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小女孩,她赤裸著腳,拿著一把透明雨傘在草地上跳舞,點點水珠掛在傘緣,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

  “這是喬喬的潔兒妹妹?”他直覺問。

  “不是,是我在機場候機時逛書局看到的。一發現這本書,我就想把它買下來送給你。你翻翻內頁,內頁還有好幾張照片,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這小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睛。”

  “這本書你看過了?”

  “我哪有時間?一上飛機就開始整理開會要用的資料,但……你覺不覺得這封面會讓人聯想到亮亮?”

  鍾亦驊無法不同意。

  亮亮最愛雨天,一下雨她就會脫掉高跟鞋,沖進院子裏的草坪跳舞,沒人明白她爲什麼那麼喜歡下雨的日子。

  “謝謝你的書。”他把書收下。

  “我們先走了,難得回來一趟,要拜訪的人很多。”

  “快去吧,晚上早點回家,我和大哥替你接風。”他沒讓剛才的對話影響兩人的關系。

  “大哥還是那麼忙,他什麼時候才要和果果結婚?”

  “他說,找到亮亮,他就結婚。”

  “大哥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在沒有確定亮亮幸福之前,他不會爲自己做打算的……辛苦果果了,是我誤了你們大家。”

  “別再講這個了,對大哥、對果果,也都別說。”他認真道。

  她定定地望著他。直到這時,他仍然要維護她?她再次質疑自己,從前怎會錯失他這個好男人?

  歎了口氣。也許一切都是命定吧!

  杜堇韻替兒子收好禮物,拉起他的手準備離開。

  離開咖啡廳之前,喬喬撲身和爸爸擁抱,在爸爸耳邊輕語,“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鍾亦驊的手圈緊兒子小小的身體,也告訴他道:“兒子,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這是他們的通關密語,每次見面、每次通話,都要用這幾句做結束。

  愛,要說出口才算數。在很多年前……這句話,也是他和某個小女生的通關密語。

  第五次揮手之後,他再也看不見兒子的背影。

  他還有時間,不急著離開,于是坐回了位子上,打開書。

  第一頁,小女孩對著鏡頭微笑,她的笑容燦爛奪目,如耀眼陽光。

  堇韻弄錯了,她哪有他的眼睛,她有的,分明是亮亮的笑臉。

  我生命中的前十九年,住在多雨的台北,但直到我十八歲那年,我才愛上雨天。

  “你是個壞女孩!”很多人都這樣對我說,于是我一天天的被洗腦,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女孩。而既驕恣又任性的女孩,怎能讓人看見自己的弱點?

  因此我愛雨天,可以在雨水裏盡情哭泣而不被發現。

  我跳著舞,踩碎自己的悲凄;我唱著歌,吞下滿肚子哀泣;我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入土裏,卻沒有停止過臉上的笑意。

  爸爸說,我有一張阿波羅笑臉,我一笑,百花綻放、群鳥齊鳴。我的笑會讓悲傷的人感到幸福,讓憂郁的人得到力量,所以我得笑、不能哭。活在這個世界已經夠苦了,我得盡力,讓苦澀的世界得到歡喜。

  壞女孩什麼都不會,只會笑著哄人開心,那是我微薄的能力,當然得盡心。

  只是偶爾,壞女孩也會心酸、心痛、心生委屈……

  幸好有雨水爲我洗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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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3:18
第一章

     爸爸問:亮亮怎麼會愛上二哥的?那時我想不出答案,只能回答,“我愛他,很愛很愛。”

  之後,我花了很多時間認真尋找這個答案。

  我討厭上小學,因爲幼兒園的小朋友對我說,他們的媽媽會帶他們去新學校、會去參加學校的懇親會和老師聊天,我沒有媽媽,所以討厭看同學跟媽媽撒嬌……我的手沒有媽媽牽著。

  我討厭這樣。

  開學前一晚,我不想上床,不管姊姊怎麼哄,我就是要等爸爸回家才肯睡覺。我打算向爸爸撒嬌,說他不陪我上學我就不念書,然後再笑著對他耍賴,一遍一遍的對他說:“爸爸,我愛你,好愛好愛你。”那麼他就一定會把時間空出來,帶我去上學。

  可是大哥將我抱上二樓,放在床上,拉起棉被逼我閉上眼。

  我不肯,一直吵鬧尖叫,非要等爸爸回家、承諾陪我上學才願意睡覺,而大哥用盡方法,就是沒辦法逼我閉上我已經充滿血絲的眼睛。

  二哥無可奈何的走到我床邊,親親我的額頭、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說:“亮亮不怕,明天二哥牽你去上學。”

  他知道我害怕啊……那一刻,恐懼飛走了,擔憂不見了,我靠在二哥的懷裏沉穩了呼吸。

  我的二哥很溫柔,他有溫柔的眼睛、溫柔的聲音、溫柔的大手……他的溫柔,讓我的固執妥協。

  開學日,二哥幫我穿制服、幫我梳頭發、幫我把鉛筆盒、水壺放進嶄新的書包裏,他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到學校。

  天氣熱,熱得我們的掌心都冒汗了,但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他幫我找到教室跟座位,用抹布把桌椅擦得幹幹淨淨,連踩腳的木條都沒放過。

  他做得很仔細,旁邊的家長看見了,感動地對自己的孩子說:“你看,人家當哥哥的這麼照顧妹妹,你卻老欺負妹妹……”

  他沒回自己的班級上課,就坐在教室後面陪我適應新環境。我被同學絆倒,他立刻把我抱進懷裏輕拍輕哄,還在我嘴裏塞進一塊巧克力;我功課寫錯,他幫我擦掉,一筆一劃慢慢教導我。

  老師問他,“爲什麼不回六年級教室上課?”

  二哥推推他的眼鏡對老師說:“老師,對不起,我的妹妹很任性,我不放心。”

  這句話我聽得很清楚,從那刻起,我認定了自己只要一直任性下去,二哥就會不放心、就會牢牢地牽著我,不管我的手心是不是熱得冒汗。

  爲了二哥,我很樂意無限制地任性下去……但誰曉得這個錯誤認定,讓他吃盡苦頭,也讓我成了討人厭的壞家夥。

  記得那個下雨的傍晚,二哥帶著雨傘到教室接我下課,我看著黑黑的天空,皺起了眉頭。不喜歡漂亮的新鞋子被雨水弄濕,于是我噘著嘴,鬧脾氣。

  二哥想半天,最後歎氣道:“我背你吧,小肥豬。”

  一把大大的傘,兩個重重的書包,二哥背著我辛苦地走過操場跑道,我卻在他的背上大聲唱歌——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拿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嘩啦啦啦啦……”

  我不懂,二哥只是拿著雨傘來接我,怎麼就讓我這麼快樂?只不過是趴在二哥背上,我胸口怎會漲了滿滿的幸福感?

  于是我唱歌,一遍重複過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個雨天的黃昏愛上二哥的,愛上像媽媽那樣溫柔的二哥。

  七年前

  偌大的客廳裏,坐著三個人,兩女一男。

  靠在窗邊、面無表情、驕傲地微翹嘴,一瓣瓣剝著玫瑰花瓣的女孩,叫做沐亮雲,鮮紅花瓣堆在腳邊,更襯得她的腿粉嫩白皙。她是景麗集團董事長沐劍清的女兒,十八歲,剛從高中畢業。

  沐亮雲長得非常美麗,精雕細琢的五官像陶瓷娃娃般惹人憐愛,她有雙靈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神波動間有種高貴凜然的氣質,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沒有綁起,但梳得整齊有光澤。

  她的父親喜歡她的長發,哥哥姊姊也喜歡,那是因爲……她的母親也有一頭這樣的長發。

  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姊姊,但都沒有血緣關系。

  父母親結婚的前十年,沒生下一兒半女,他們尋遍名醫,找遍各種方法,科學的、不科學的全試盡了,沒試出小生命,只試出無數次的挫敗灰心。

  後來他們放棄了,決定從育幼院裏領養小孩,因此五歲的顧綮然和三歲的鍾亦驊、杜堇韻,先後加入這個家庭。

  夫妻倆等孩子等那麼多年,終于有了三個小孩,自然是加倍寵愛、照顧疼惜,他們在孩子身上費心費力。

  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們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心肝寶貝,孩子們又怎能不回饋真感情?

  于是這一家子和樂融融地生活著,爲了三個新成員,做母親的甚至去學開車,接送他們上下課、帶他們四處去旅遊,植物園、博物館……不管丈夫能不能參與,她每星期都幫孩子們安排休閑活動。

  綮然、亦驊、堇韻沒有這樣生活過,他們以爲父母親代表的是“暴力、操控、怒罵”,卻沒想到,父母的真義竟也可以是“關懷、疼惜”與“愛”。

  他們有五十幾本相簿,每張照片裏的兄妹、父母,都笑容洋溢。

  他們的媽媽曾經抱著早熟世故的綮然,撫著他憂郁的眉眼對他說:“孩子,我不知道你以前碰過什麼事,但那些不愉快統統過去了,你可不可以放開心胸,跟著媽媽一起學習快樂?”

  老二亦驊是個溫柔的男孩,雖然也沒有出生在比較好的家庭,但在媽媽撫慰大哥的悲哀時,他已經學會了分擔。他照顧妹妹,帶著堇韻到處跑,她只比他小三個月,卻一心一意當他是二哥。

  倘若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但,也許是天意吧,在領養他們一年後,媽媽竟然意外懷孕了。這個遲到的小生命讓全家人快樂至極,媽媽領著哥哥姊姊一起爲她取名字,“沐亮雲”三個字就是這樣來的,他們的小妹妹要像天空亮亮的雲朵一樣,又美麗又可愛。

  三個孩子每天都找故事書,一起對著媽媽的肚皮給“他們的亮亮”講故事。爲她布置房間時,三個人都想要妹妹住在隔壁,但最後是由亦驊雀屏中選,因爲他睡得淺,可以聽得見妹妹的哭聲,也因爲他還在上幼兒園,不像大哥要早起到小學上課。

  沐亮雲尚未出生,就成了衆人心目中的小公主。

  在期待中,媽媽的肚子漸漸大了,那段時期的照片裏,有爸媽、有他們,還有躲在媽媽肚子裏的小亮亮,所有人都在笑,連憂郁的綮然也眉飛色舞、笑得開朗。

  沐家夫妻改變了三個孩子的命運、改變了他們的性情,如果媽媽還在的話,她也一定會把亮亮教養成溫柔乖巧的小女生——只是天不從人願。

  在預産期前,堇韻忙著畫卡片、布置小亮亮的房間,亦驊則一面替媽媽按摩小腿、一面學著喂牛奶、包尿片,而綮然的童話故事已經念得又溜又順,他們發誓要當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姊姊,要一起幫媽媽照顧亮亮。

  誰曉得,老天爺給了他們一個小妹妹,卻收走他們的媽媽,他們在手術房外互擁著彼此,泣不成聲,他們不懂,爲什麼幸福的日子這樣短暫?

  臥房的門打開,綮然沉著臉從裏面走出來。

  他大學畢業後就跟在父親身邊學習,三年裏從秘書到總經理,爸爸積極栽培他當接班人,他也希望不讓爸爸失望。

  從去年爸爸生病後,公司便是他在咬牙硬撐,即使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這份負擔對他而言太沉重,他也從不喊苦。他挺著背脊、過關斬將,一路慢慢將老員工們的心收服。

  他很高,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如果不進景麗,完美的身材比例進模特兒圈應該有很好的發展。他有一個剛毅的下巴,銳利的眼神常讓人不自覺屈膝。

  綮然走到落地窗邊,溫柔大掌輕壓在亮亮肩上,令她回過頭。

  “進去吧,爸爸想見你。”

  她點頭,走進父親的臥室。

  爸爸生病很久了,今天精神特別好,一早就讓護士替他洗臉更衣,說要和兒子女兒說說話。她知道後很開心,特意換上爸爸最喜歡看她穿的雪白洋裝,可是關醫生竟說,爸爸的狀況叫回光返照,他的時間不多了……

  推開門,她靜靜坐到爸爸身旁,握住爸爸伸出的手。

  望著瘦骨嶙峋的爸爸,沐亮雲心痛如絞。爸爸是她的英雄、她的偉人,是可以把她舉高高、抱高高的強壯男人啊,怎能因爲一場病就磨了他的身體,也磨去他的意氣風發?

  “亮亮,笑一個給爸爸看。”沐劍清輕撫女兒的臉頰。

  她點頭,微笑,百分之一百是勉強的,但她笑了。

  “亮亮有最美麗的笑容,不管怎樣,都別讓臉上的笑容失蹤,好不好?爸爸愛看你笑。”

  全世界都知道他寵女兒,知道堂堂的景麗董事長常一面哄著耍賴的女兒睡覺、一面和下屬開會;知道威嚴的董事長接到女兒的來電,闆著的臉就會不自覺地拉出柔和的線條。他很寵女兒,非常非常寵。

  “好。”她說。

  她很任性,她是壞女生,她多希望能夠撲在爸爸身上,把眼淚鼻涕糊滿他的衣襟,大哭大嚷、大聲叫囂,哭喊著說: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敢離開我,我就永遠都不笑——

  但今天不行,關醫生說爸爸的時間不多了,她不能剝奪哥哥姊姊和爸爸相處的權利。

  “可以不哭嗎?能不能答應爸爸,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別讓任何一滴眼淚掉下來。因爲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見亮亮掉淚,會很傷心。”

  “好。”她咬牙承諾。

  她不哭了,永遠不哭,再傷心、再痛苦都不哭,如果這是她唯一能爲父母親做的事,那麼她會做到,絕不讓爸媽爲自己傷心。

  “太好了,我的亮亮真懂事。”

  “如果爸爸想要,我就爲爸爸一直懂事。”

  沐劍清想了半晌,搖頭。“不要,爸爸舍不得你懂事,能夠任性,代表大家都愛你、包容你,爸爸希望所有人愛你,繼續容許你驕縱任性。”

  她哽咽了,但她拉出一個美麗笑弧,掩飾過去。

  “亮亮,爸爸把公司交給大哥經營了,以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進不進公司也無所謂,爸只要你開心。”

  他是個自私的父親,明知大兒子熱愛音樂,卻執意把他關在商場裏……唉,如果他能活下去,他會的,會讓綮然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不是接下他的重擔。可惜時不予他,身爲長子,綮然沒有別的選擇。

  “好。”她再度點頭。

  “我已經把公司股份分成五份,你拿兩份,綮然、亦驊、堇韻各一份,國內幾處房地産和基金股票,我也都留給了你。你們每個人名下我都存入一億元的基金,你可以拿這些錢,做自己想做的事。”

  “好。”她不在意自己有多少財産,她只希望爸爸可以繼續陪伴自己,她願意用所有的身家交換父親的健康。

  “這棟房子登記在你名下了,無論如何都不要賣掉,這裏有爸爸和媽媽很多的回憶。”

  “好。”她又點頭,不管爸爸要什麼,她都一一允諾。

  “都說‘好’啊?我的亮亮這麼乖,那可不可答應爸爸最後一件事?”

  “什麼事?”

  “可不可以……不要再愛亦驊?”

  她被這句話定身了,很想回答“好”,真的很想再爲爸爸乖一次,但話語含在舌間,任憑她再如何用力都吐不出。

  “那麼難嗎?”爸爸看來憂心忡忡。

  怎麼辦呢?孩子的三角習題,他插不上手了。

  亮亮拚命想搖頭說“不難”、想努力當好女兒,不讓爸爸走得有牽掛,但頭卻怎麼樣都點不下去。她好氣自己、好恨自己。

  “亮亮,告訴爸爸,你是怎麼愛上二哥的?”他明白感情最難勉強,想幫寶貝也無從幫。

  思緒亂成一團,她嘴巴微張,話就自己溜了出來,“我愛二哥,很愛很愛。”

  沐劍清看著她的堅決,只能無聲歎息。

  所有的父母都曉得,吃苦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只是啊,沒有父母舍得孩子吃苦的。如果可以,所有的父母都想要站在前面一路披荊斬棘,爲孩子開出康莊大道。

  “我懂了,你出去吧,叫亦驊進來。”

  她不想讓爸爸失望,仍想試著對他說:“爸,我聽話,我不愛二哥了。”但第二回合的努力,在張嘴無聲後終究宣告失敗,于是她頹喪的垂下了雙肩,不得不離開床緣。

  在手握上門把之前,她忽地轉身。“爸……”

  “怎麼了?”

  “你有沒有恨過我?”

  “我爲什麼要恨你?”

  “如果沒有我,你不會失去媽媽。”這是她的罪惡感,是她背負了十八年的原罪,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清楚明白,如果沒有自己的誕生,這個家庭裏的每個成員都會幸福愉快。

  “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你是爸媽的寶貝啊!沒有你的出生,誰能證明我們的愛情真實存在過?女兒,我愛你,很愛很愛。”

  她笑了,但眉頭緊蹙,已經十八歲了,她不至于天真到認不清這話只是安慰,于是她說:“爸爸,我也愛你,很愛很愛。”

  “亮亮。”

  “怎樣?”

  “爸爸想告訴你,你穿白色的洋裝很像天使。”

  她點頭,用力把淚水強逼回眼眶。“我永遠是爸爸的天使。”

  “好了,出去吧。記住,別背著爸爸偷流眼淚,我很精的,會知道你哭過。”

  “好,我絕對不哭。”她二度承諾。

  亦驊與亮亮錯身而過,他開門走到父親床邊。

  沐劍清凝視著他,知道二兒子是個穩重溫柔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所有女人的期待,只是他多希望,亦驊不是女兒的期待。

  “爸。”亦驊握住父親的手,跪在床邊。

  他對親生父親已無印象,真要說有,大概也只剩身上那幾個永遠消除不了的煙疤。他是受虐兒,被社工人員救出來時,全身傷痕累累,是眼前這雙手牽著他、扶著他、愛著他,才讓他變成今天的自己。他對父親有無數感激,他願意爲父親、爲這個家庭付出所有心力。

  “好孩子,爸爸慶幸自己當年收養了你,你是爸爸的驕傲成就。”

  沐劍清看著才二十三歲的亦驊,眼底有著深刻滿足。這年齡有多少男生仍然在渾噩過日子,他的亦驊卻已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子漢大丈夫。

  “爸爸也是我的驕傲。”他篤定地說。

  “我以爲,你會生氣我對你的過分要求。”他對兒子的教養和訓練相當嚴苛。

  “我明白爸希望我和哥哥頂天立地,能撐起一片天空。”

  “爸爸是老古闆了,重男輕女,老覺得女兒長得可愛美麗就行,但兒子非得要鶴立雞群、卓爾不凡不可。辛苦啦,兒子。”他拍拍二兒子的手背。

  像他對堇韻就沒有過度要求,只想讓她學舞、學鋼琴,學學女孩子家該做的事情,偏偏她就是對經商有著濃厚興趣,一畢業就求他讓她進公司曆練。

  當然,他也不是不清楚,倘若自己的身體健康,堇韻會選擇先出國拿到商學院碩士學位後再進公司……他這副身子啊,怎麼就不能再爲子女們多撐一段時間?

  “不辛苦。”

  “我的遺囑在律師那裏,你先留在景麗好好曆練,等過幾年累積足夠的創業能力了,再利用我給你的資金,去開發你一心想做的軟件公司。”

  “爸!”亦驊不曉得父親居然知道他的想法,感動湧上心頭。

  “我知道你不喜歡飯店業,你有自己的目標理想很好,不過你還太年輕,先磨磨再說,好不好?”他握緊兒子的手問道。

  “好。”

  “待在景麗時多幫幫你大哥,多拓展一些人脈,這對你未來創業有幫助。”

  “我知道。”

  “最近,我老想起過去的事,想你媽媽、想你們剛來家裏的模樣,想你們三個小保母齊心合力把亮亮帶大……”

  “那個時候,我爲你們媽媽的死感到萬念俱灰,什麼事都顧不上,直到有天晚上,我聽見亮亮的哭聲,跑到她房間,看見你在幫她換尿片,抱著她一面哄、一面搖……當時你才多大?五、六歲吧。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著亮亮,臉都漲紅了……看見那幕,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失職。”

  “那晚我告訴自己,不能再沉淪了,因爲我有四個孩子,他們等著我振作、等我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記得,那次爸抱著亮亮問我,‘亮亮是不是很像你們的媽媽?’”

  “對,我還以爲自己酒喝太多了,醉眼迷蒙。”

  “亮亮真的長得很像媽媽。”

  “我知道,只是她被我給寵壞了,沒有媽媽的溫柔。”

  亦驊失笑。“不是爸爸的問題,是我們合力把她寵壞的。”

  沐劍清定眼看了看二兒子,遲疑半晌後,開口問:“亦驊,有件事,我很難開口,但……”

  “爸,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爲爸做到。”爲了敬愛的父親,再難的事他都會盡全力。

  “你知道……亮亮愛你嗎?”

  亦驊抿緊雙唇,垂下眉眼。

  “你果然知道。可你喜歡的是堇韻,對吧?”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

  “怎麼辦?都是我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該怎麼處理?”爸爸苦惱的自問。

  “亮亮還小,她會長大的。”

  “也許……”沐劍清只能苦笑,他沒有二兒子這麼樂觀,他明白亮亮有多任性固執。“……你能爲了爸爸,試著愛上亮亮嗎?”知道說這種話很卑鄙,可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再沒有力氣爲女兒披荊斬棘,只期望她能得到幸福。

  亦驊抱歉地搖頭。什麼都可以商量,唯獨愛情無法討價還價。“爸,亮亮才十八歲,她弄不懂什麼是愛情,她只是把我當成媽媽,想占有依賴。”

  “換句話說,你已經很清楚自己真心喜愛的人是堇韻?”

  亦驊還是沒應聲,但沐劍清已看得出他的堅定。“即使是爲了報恩,你也無法改變心意?”

  他望向父親,目光篤定,默然不語,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

  “如果不愛,結婚就好呢?”

  他依然沒響應。

  許久後,沐劍清歎息。“我明白了。雖然你待人溫柔,骨子裏卻比誰都硬氣,你不想的,誰也沒辦法勉強你…:既然如此,爸爸想求你一件事?”

  他點頭。

  “你可不可以等亮亮甘心放手了,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好。”這次,他連猶豫都沒有。

  “亦驊,謝謝你。也抱歉……是爸爸對不起你。”

  他搖頭。“爸沒有對不起我。”

  “不,爸對不起你。我能請你在教亮亮認識愛情的過程裏,別讓她吃太多苦頭嗎?”

  明白這是身爲父親的卑微要求,他無法不應允。“我知道了。”

  沐劍清松了口氣,點頭。“去吧,去幫我叫堇韻進來。”

  亦驊凝起眉目站起身,出門前,他再看父親一眼,發現父親的眼光裏有深沉的疲憊,也有對他滿滿的希冀。

  那是他們父子最後一次對視。

  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亮亮把自己打扮成純潔的天使,送父親走最後一段路。

  靈堂上,照片裏的爸爸在笑,沒有半分病容,似乎像在對她說——乖亮亮,要記住哦,不管怎樣,都不要讓臉上的笑容失蹤。

  所以她笑了,笑得嬌妍美麗。

  但她的笑引來一陣抽氣聲,低低的耳語從四面八方傳來——

  “這孩子被寵壞了。爸爸死了,竟連半滴眼淚都沒掉,還笑得出來?哼!親生的還不如領養的。”

  “她是個任性驕縱的孩子,你沒看過她在辦公室跟董事長耍賴的樣子,要我是她父親,早就一巴掌甩過去。”

  “幸好沐先生有領養三個小孩,不然景麗早晚會被這個不孝女弄垮。”

  “她命硬,一出世就克死母親,現在又克死父親,誰在她身邊都要倒大楣。”

  “堇韻哭得眼睛都腫了,哪像她還笑得這麼開心?真是沒血沒淚沒心肝……”

  竊竊私語的批評,都聽見了,但她不能在意,不能覺得委屈,還要努力壓抑傷心。她要牢牢記住自己和爸爸的約定,她不掉一滴淚水,不讓父母親在天上爲她擔心。爸爸很精的,她一哭,爸就知道了。她忍耐再忍耐,加了力氣,在下唇刻上一道深深的齒印。

  堇韻和綮然也聽見那些話了,他們一左一右走到亮亮身邊。

  綮然圈住她的肩膀,柔聲對她說:“別理會他們。”

  她沒回應,只是笑著,笑著看向那群編派她不是的老員工。

  一觸到她的目光,大家便若無事地別開頭,心裏暗自不屑。

  什麼意思啊?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怕她做什麼?她有本事對他們下手嗎?惹毛了他們,誰倒楣還不知道呢……

  “亮亮,走,我們去陪爸爸。”堇韻牽起她的手。

  她垂下肩,眸光望向二哥的背影,期待他對自己說些什麼,但他似乎忙壞了,或者……他沒聽到那些評語……

  對,是忙壞了、是沒聽到,否則最最溫柔的二哥,一定會第一個跑到她身邊,將她緊緊擁抱,告訴她,“我知道,你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有儀式結束後,已經是下午三點鍾,四個孩子共搭一部車回到沐家大宅,像是有默契似的,誰也不多話,各自回到自己房間。

  亦驊找出和爸媽共拍的照片,一頁頁翻、一本本看,照片裏的爸媽總笑得開朗燦爛。

  他離開育幼院的時候才三歲,對許多人來講,三歲的記憶有限,但他記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怎麼淩虐自己的,也記得自己怎麼爲了一包科學面,投奔到溫柔的媽媽懷裏。

  大家都在笑,笑他貪吃、笑他被一包小小的科學面拐走,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時抱住自己的媽媽哭了,溫熱的淚珠墜在他的頸間,媽媽對他的瘦弱、對他的遭遇,萬分心疼。

  長大後,聊起這件事,爸爸說:“那時你媽媽發下豪語,說等你長大,你會發現拐走你的不是一包科學面,而是她對你滿腔滿懷的疼愛。”

  他同意,他和媽媽的緣分只有三年,但她給的愛,已足夠讓他幸福一輩子。

  自出生後他沒玩過那麼多地方,是媽媽不嫌累,開著車、帶著三個小蘿蔔上山下海,到處走透透,住過景麗在台灣的各處飯店。

  他們一面玩,媽媽也不忘提醒他們,“要謝謝爸爸哦,是爸爸辛苦工作,我們才有錢到處玩。而且沒有爸爸,哪有這麼棒的飯店。”

  那時,他真的以爲景麗是全批界最棒的飯店了。後來他想過,說不定是那個時候玩出來的感情,讓他們三個孩子都覺得對景麗有一份責任。

  他記得媽媽常對他說:“亦驊要溫柔哦,以後要對亮亮很溫柔哦。”

  他記得媽媽抱住他說:“亮亮的二哥好壯哦,以後有二哥保護,一定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家亮亮。”

  他記得媽媽捏著他的手臀說:“亦驊好有力氣哦,一定可以抱得動亮亮。”

  他記得摔跤時,媽媽牽起他,一面爲他上藥一面說:“不痛,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媽媽給你惜惜。”

  他也記得媽媽牽著他的手,貼在圓圓鼓鼓的肚皮上說:“亮亮說,二哥,我很愛你,很愛很愛。”于是他也靦腆地對著媽媽的肚子回答,“亮亮,二哥很愛你,很愛很愛。”

  從那個時候起,這句話便成爲他們的通關密語,成爲後來亮亮做壞事、耍無賴,卻能平安過關的密語,也成了她睡前必說的晚安句。

  他走下樓,打開櫥櫃,找出一瓶烈酒。

  二十年前,他有了父親母親;二十年後,他失去了他們、失去憑恃……這一刻,他才曉得自己有多麼嚴重的依賴病。

  當第一滴雨水打上窗台時,悲哀終于翻江倒海,向亮亮湧來。

  口口聲聲說不在意的,她卻還是聽進去。她是克星啊,克死了她最愛的父母親……

  她想哭,卻只能仰起頭、手指緊緊捏住大腿,憋住淚水。

  不準哭,她答應過爸爸了!

  但哀傷那樣扭曲著、猙獰著,從四面八方向她撲咬而來,即使她連滾帶爬地拼命逃竄,也甩不掉那附骨之蛆般的痛楚。恐慌像無底深淵向她張開血盆大口,墜入慌亂深淵産生了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她的心髒無法負荷。

  她要哭了、她必須哭,不把驚惶害怕用力哭出聲,她會心碎而死……

  雨滴漸漸加大,叮叮咚咚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她忽地想到什麼,奔出了房間、奔下樓梯、奔出庭院。

  她赤裸著雙足在草地上奔馳,雨水傾盆而下,掩飾了她的脆弱和淚水。

  在雨裏,她放聲大哭、放任淚水奔流,可哭得那樣凄慘,她仍然自欺欺人,堅持在臉上留下一抹笑。

  她不斷奔跑、不斷落淚,在雨水模糊視線的同時,也模糊胸口的哀傷。

  半醉的亦驊從落地窗看出去,發現發狂的亮亮,想也不想地也跟著沖出房間、沖進庭院。

  他以爲她在哭,但她唇邊竟然殘留著笑靨?他不懂,爸爸死了,她不是應該哀慟、應該哭得失控嗎?爲什麼她還笑得出來?

  突地,他用力抓住她的雙肩搖晃,怒聲斥問:“你在幹什麼?想哭就哭,想叫就叫,你爲什麼不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

  所以……他聽見了,聽見那些惡意批評,並且認同了他們?亮亮仰頭,可憐兮兮地望住他。

  她緩緩搖頭,他不知道她多希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不知道能夠表現得像個死了爸爸的孩子,是多麼幸福的事……他不知道她不可以,因爲她是沐亮雲,是和爸爸有了約定的小亮亮。

  “現在是你可以任性的時候嗎?你要把自己弄垮、要我們花心力照顧你嗎?對不起,我們都沒有力氣了!”亦驊大吼道。他醉了,他的溫柔也醉得不省人事。

  她點頭同意,她也沒力氣了呀。況且她怎能把自己弄垮?爸爸不在了耶,那個會徹夜守在床邊照顧她的爸爸不在了,她有什麼資格生病?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寵得你不懂感恩、不懂惜福、不懂得珍視身邊的人,對不對?”他對亮亮破口大罵。

  但不該那麼生氣的,又或者說,他生氣的對象不該是她。他氣天地、氣鬼神,氣冥冥之中掌握人命的大手,氣它們給了他父母、又把父母收回去。

  “對不起。”她輕聲道。

  今夜,她的確沒有權利驕縱了。第一次,壞亮亮對人說對不起。

  亦驊扯起她的手,不在乎她是否疼痛,他用力地拉她進屋、上樓,恨恨地打開門,又恨恨地甩上門。

  不知道是被吼怕了,還是被痛覺弄得腦袋發傻,壞亮亮變得很乖。

  她拿來大毛巾,爬上床、站在床鋪上,一點一點擦去他頭發上的雨水,柔聲道:“二哥不怕,爸爸不在了,換亮亮照順二哥。”

  她的聲音甜蜜柔軟,讓他的胸臆間霎時漲滿不知名的情愫,不曉得是哪來的沖動,他忽地一把圈住她的腰。

  她也回抱住他的頭,緊緊地攬在胸口。

  “不怕,亮亮的二哥最勇敢嘍,亮亮給你惜惜。”

  這句話無意間按下了某個開關,他推開亮亮,試著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

  溫柔的笑、溫柔的撫慰、溫柔的言語……他分辨不出眼前的女人是媽媽、是亮亮,還是他喜歡過很多年的堇韻。

  大掌捧起她的臉,他靠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

  亮亮笑了,笑得好開心,那樣燦爛奪目的笑容把他心底的陰霾掃去,微微地,他也扯開嘴角。

  見狀,她更開心了。爸爸果真是對的,她的笑有力量,可以驅逐所有哀傷,這一刻、這一秒,他們無憂無懼。

  順從自己的心意,亮亮把她的唇送到他嘴邊。

  像饑渴的旅人找到甘冽泉水,他貪婪吸吮,貪婪地在她身上尋求慰籍。

  而他的靠近觸動了她的心,她想碰觸他、愛他,她想在他身上求取暖意。

  因此,她快手快腳地褪去身上所有的冰冷衣物,吻著他,像他一樣饑渴貪婪,接下來,她主動爲他除去身上所有束縛,在他堅硬的身體曲線上印下一連串的吻。

  她要他!而且意志堅定。

  亦驊也是急切的,他急切地擁抱她、親吻她,不是肉體上的幹柴烈火,而是兩個靈魂的彼此依靠、彼此需要。

  抱著他,她往後仰躺,兩人雙雙墜入柔軟的床鋪間。他的身子與她緊密貼合,在彼此的碰觸中得到安慰;在熱烈的親吻中,遺忘悲傷滋味。

  他分開她雙腿,沖進她的身體,那痛,卻痛不過她心中哀戚。

  她抱緊了他,無聲地要求,于是他給她,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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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3:54
第二章

       我一直都明白,他不愛我,所以我不敢奢求他的眼裏有我,只能要求他放不下我。

  很多年後,我看清楚了。你愛他、他不愛你,于是你拼了命想抓住他,他卻一心一意想遠遠逃離,直到妒忌、怨恨、憎厭將兩人弄得傷痕累累,你才會曉得愛情有多麼讓人疲倦。可惜當下我並不懂得這些。

  我像個勇敢的鐵騎兵,雄糾糾、氣昂昂地迎向愛情,即便那裏有著刀山油鍋,我還是鐵了心往前沖。

  我愛他,從小學一年級、那個下著雨的黃昏開始。

  我賴上他、鬧著他,想要時時刻刻看著他、牽住他的掌心,而他也對我極其縱容。

  不管多晚,只要我抱著枕頭到他房間裏,他都會爲我伸出雙臂,用一遍遍的催眠曲哄得我進入夢鄉。

  他不介意走到哪裏都帶著我這個小包袱,同學聚會、朋友相約……只要我胡鬧,就算會被人訕笑,他也會帶我出門。

  于是我想啊,那就是愛了吧,他愛我,一如我愛他,再也不會有女人像我這樣愛他,同樣的,也再不會有男人像他這樣愛我。

  這樣的一對男女,自然是要天長地久永恒不渝的,不是嗎?

  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才明白,我以爲的愛情只是我一廂情願,不是想像中的相知相屬、兩情繾綣。

  他愛的,始終是別人。

  十五歲的我,聽說情人節是送巧克力給心愛男人的日子,于是興匆匆地買了巧克力返回家門。

  我計劃對他說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也計劃正式告訴他——“等我二十歲,我就要嫁給你。”

  我還打算向他分析,如果他娶我會有多少好處,當然,如果他很介意我的任性,我樂意爲他改變。

  我想了很多的話要當面對他說,卻沒想到在回到家時,會撞見最不想看見的場而——

  “你穿這樣,真漂亮。”他告訴要出門的姐姐。

  我走進玄關,看見他手裏的東西時,第一個反應是——他要給我一個快樂的情人節。

  我的心雀躍著,鼻子裏仿佛已經聞到花香味,可是他卻轉身把巧克力和玫瑰交到姐姐手裏。

  看著他的動作,我的快樂窒息了。

  姐姐穿著淺藍色洋裝,長長的頭發燙出美麗曲線,二十歲的她像怒放的桔梗,青春嬌妍。她拿著我很想要的鮮花、巧克力,眉宇間卻掛起猶豫。

  “二哥,你怎麼把這個……給我?”她問得躊躇。

  “情人節快樂。”他沒回答,溫柔地扶上姐姐雙肩,輕輕在她額間落下一吻。

  “你送錯人了,你應該送給劉若青吧。”姐姐輕笑出聲。我聽出她的笑聲裏帶著尷尬,看見她僵硬地把玫瑰花及巧克力擺回桌上。

  “我爲什麼要送她?”他推推眼鏡,皺起了眉。

  “你們不是班對嗎?”

  “當然不是。”

  “真可惜,我還希望她當我的嫂嫂呢。”

  “她不會當你的嫂嫂,因爲……我喜歡的是你。”

  那瞬間,我像被雷打到,原來……二哥喜歡的是姐姐,不是我!

  難怪,以二哥的成績可以上更好的學府,他卻自願降一級,和姐姐上同所大學;難怪他常在姐姐約會外出時魂不守舍、坐立不安;難怪他常常告訴姐姐,要小心外面的男生……

  姐姐蹙起眉心,咬住下唇,呆呆地看了二哥好久一陣。

  他們僵立著、沉默著,直到一聲歎息後,姐姐才緩慢而清楚地說:“對不起,你永遠是我二哥。”說完,她踩著高跟鞋往外走。

  在玄關處發現我時,她伸手摟了摟我,彎下腰說:“亮亮,我在你桌上擺了個禮物,是獎勵你考試進步的。”

  “謝謝姐姐。”我用力回抱她,天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她不愛二哥,感激她不和我搶奪二哥的愛情。

  可當時十五歲的我不明白,愛情這種東西,並非別人不要我就可以順手撿回家的,“你丟我撿”在愛情的世界裏,並不成立(或許路不拾遺才是正確定律,但我不夠懂事,撿到的愛情,我硬是要納爲己有)。

  “再加油哦。”姐姐說完,打開門走出去。

  我從敞開的大門向外看,看見院子外頭停著一部銀灰色跑車,跑車裏下來一個男生,姐姐接下那個人的玫瑰花後,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二哥也看見了,從落地窗的另一邊。

  望住他落寞的身影,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走到他背後,伸手環住他的腰,對他說那句通關密語,“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然而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于是接下來的計劃全數停擺,我沒有告訴他,二十歲就要嫁給他的事:沒告訴他,其實我的書包裏也有一盒送不出去的巧克力……

  愛上別人背影的……同病相憐的人很多。

  亮亮躺在亦驊身側看著他,他累壞了,睡得酣熟。

  熟睡的男人臉上沒有哀愁,饜足的男人眉心不再緊皺,她伸出手指,細細描繪他的眼鼻口……好愛他哦,她想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愛上一個男人,像愛他這樣深刻了。

  喝醉酒的人是他,不是她,她很清楚所有過程,她也清楚在這個過程之後,自己將冒著什麼樣的危險。

  但她不在乎,能跟他在一起,任何代價她都樂意償付。

  可如果懷孕了呢?

  她想像一個縮小版的他,忍不住笑彎細眉。想到可以將縮小版的愛人時時刻刻抱在懷裏親他、吻他,一次次放大聲量說:“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的心,暖了。

  如果她跟媽媽一樣,生小孩就會死掉呢?

  心擰了一下,但過沒多久隨即拉出笑顔。真是這樣,她也認了。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想得到,就得努力付出、就得想法子爭取,更何況賭注背後本來就存在著風險。

  可是他不愛她啊,半點都不愛,怎麼辦?

  這回,笑顔收斂了,問號停駐在胸前,壓得她難以呼吸。

  怎麼辦?他不愛她,這該怎麼辦?

  她用解數學習題的精神試著找出答案,但這題超難,她想了老半天都解不到正確答案,到最後,只能任性、不負責任地想——沒關系,反正我愛他就可以。

  就像每次月考前碰到數學難題、弄了半天還是搞不懂怎麼解時,她也會對自己說:“沒關系,反正又不一定會考。”

  這就是她沐亮雲的個性,帶著兩分逃避、三分任性。她也是個固執的女生,認定了便是認定,尤其對于愛情。

  但她心知肚明,二哥一樣是個固執的男人。

  所以三年過去了,從她的十五到十八歲,從他的二十歲到二十三,他還是在姐姐背後愛著她,而她也依然追在他身後,一遍遍說著他們的通關密碼。

  他們的固執平分秋色,誰先放手誰就輸了,她不想輸,所以她得持續努力。

  但今天晚上……她可不可以當成……他們之間的契機?說不定,說不定今晚真的是轉機,將要轉變他追姐姐、她追逐他的定律。

  十八歲的單純讓亮亮因想像而自愉,以爲有了“轉機”鎮壓著,她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想他們的約會、想他們的親吻,想他們一刨出缺口就源源不絕的愛情。

  她甚至一路想到婚禮上頭,想要一個傳統的婚禮,像爸爸娶媽媽時那樣。

  她要在路口搭棚子、請很多很多的師傅來辦桌,還要搭起閃閃發亮的舞台,找幾個穿著貼滿亮片的辣女郎,在台上扭腰擺臀。

  她要和他一桌桌敬酒,向天下昭告他是她的男人;她要把結婚照片放在桌子上供人翻閱,她要一個徹底熱鬧的婚禮……

  想著、想著,她帶著滿足睡著了,夢裏,縮小版的二哥對著她喊媽媽……

  醒來的時候,她看見窗邊一個碩長身影,他已經把自己打理得整齊幹淨,絲毫不見昨夜醉酒的痕跡。

  望向他的背影,她想起自己的夢境,忍不住笑甜了一雙眼睛。“二哥,早。”

  亦驊像觸電似地轉過身,緊握的拳頭布滿青筋,調整好呼吸之後才走到床邊。

  “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

  “我知道。”她想也沒想的直接回答,因爲那是她要的結果。

  “我喝醉了。”他點出事實。

  “我知道。”是啊,幸好他喝醉了,不然他怎麼會成爲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好好聽的四個字啊,她喜歡這個詞彙。

  就像小時候他第一次戴上眼鏡時,阿姨帶著表哥來訪,幾個表哥嘲笑他是四眼田雞,她氣瘋了,掄起拳頭就要揍人。

  阿姨生氣地責罵她,“你這個壞小孩,爲什麼要打哥哥?”

  那時她一臉倨傲地拉著他說:“他才是我的哥哥,你們不可以欺負我哥哥。”

  阿姨笑她傻了,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哥哥,但她才不傻。任性地踢了大表哥一腳後,她再次強調,“他是我的哥哥。”

  她的哥哥、她的男人……二哥是她亮亮的。

  她是嬌嬌女,擁有很多東西,但沒有任何一樣比能擁有他更教她滿足興奮。

  “爲什麼不拒絕?爲什麼不推開我?”語氣裏,出現隱隱的質問與怒氣。

  亮亮僵住嘴角,眼神黯了下來。

  所以……他並不滿意昨天晚上?他很後悔、不想成爲她的男人?如果可以,他想將昨晚的一切全數抹煞?

  心猛地被拉扯撕裂——對喔,是她發傻了,誰說一個晚上、一次意外,就可以把他變成她的?負責任、以身相許,早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她真是白癡,又不是古代,一夜情早就在這個時代裏普遍流行。

  昨晚什麼都不是,對他而畝……那甚至是個嚴重錯誤。

  他在忍著怒氣,她看出來了,如果他的控制力不夠,她也許早就挨打,然後,她想到那題難解的數學題,眉苦苦的糾起。

  不愛吃苦的亮亮自討苦吃了,她在棉被下握緊了拳頭,只是眉宇還是洩露出心痛。

  吞下苦澀,她刻意笑得雲淡風輕。“二哥,別在意,只是一次意外罷了,無所謂的。”

  “有所謂!你是女孩子!”他惱火了,因她話語的輕率。

  “那怎麼辦?二哥要負責嗎?”她痞得讓人抓狂的口氣,教他氣得鼻翼翕張。

  問話堵住了他的口,亮亮笑靨如花,明白自己爲難了他。

  他心中有人,能拿什麼負責?拿虛情假意嗎?偏偏他又是不說謊的男人。

  再次挑起眉,她笑得無傷無痕,“二哥,別想了吧,不過是上床而已,昨晚做這種事的人一定不只有我們兩個。道德的、不道德;負責的、不負責的,天一亮就都過去了,船過水無痕。”說完,她拉起薄被圈住身子,直接走入浴室。

  打開蓮蓬頭,她將自己從頭徹底淋濕,她沒哭,真的沒哭,承諾過的事,再難她都會堅守住。

  抓起毛巾,她狠狠搓洗向己的皮膚,直到它們通紅微痛;她拉扯頭發,想把腦子扯出幾分清醒;她任由泡泡迷住了眼睛……刺痛?哼,不過爾爾。

  她在浴室多待了半個小時,因爲她得做好足夠的武裝,才有辦法面對心愛的男人。

  多諷刺啊!面對心愛的男人竟不能坦白真心,只因他並不要她的真心。既然如此,她就給他假意吧,給他摸不透的心情。

  換上一件長版T恤和柔軟的七分棉褲:頭發在滴水,她卻沒有拭幹的打算,走出浴室後意外發現,他還待在她的房裏,沒有離去。

  該說些什麼嗎?她想。

  但他早她一步,拿起水杯和一顆藥丸遞到她面前。

  “維他命嗎?”她看看他、再看看水杯,蹙起了雙眉,她痛恨吞食這種顆顆粒粒。

  “不是,是事後避孕藥,免得……麻煩。”說著,他的眼神閃過一抹複雜。

  藥是他在她熟睡時出去買的,回來路上,罪惡感讓他擡不起頭,眉心糾葛。他走錯了一步,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了頭。

  事後避孕藥?亮亮聽懂了,心陣陣發涼,耳裏仿佛聽見“嘶嘶”的聲音,鼻子聞到焦臭氣息……是鹽酸腐蝕了她的心,還是王水潑滅了她的愛情?

  低下頭,她凄楚一笑,理解他不要孩子、不想與她有任何關聯。

  是她自己說了“無所謂”、她說“船過水無痕”、她說“不過是意外”,也是她用負責二字堵住他的嘴,話都是她說的,她凄楚什麼?哀傷什麼?

  她沒立場,更沒資格。

  很想哭!鼻子酸、喉頭酸,可是對于她,哭這種行爲是不被允許的,所以她逼自己勾起嘴角,扯出言不由衷的笑意。

  伸過手,她爽快地接過水杯、藥丸。“二哥不喜歡小孩嗎?剛好,我也不喜歡,生小孩會痛死人的。所有小孩都是來討債的,就像我,連媽媽的命都討走了……我才十八歲,呵呵,還不想英年早逝……”

  這些話,每個字句都講得她酸澀難當,但她拉起嘴角大笑,笑得陽光燦爛,像爸爸嘴裏的阿波羅,像媽媽心裏的小天使。

  她仰頭,苦澀連同藥丸一起吞進肚子裏。

  喝光水,她拿高水杯。笑著對著他搖一搖,有點輕佻、有點壞。她輕輕咬了下嘴唇說:“我吞完了。”Theend,沒有後續,純粹完結,完結了一場意外事件,不會有麻煩、不會牽連,真真正正的船過水無痕……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離開房間。

  她的笑臉在他轉身那刻崩潰。

  嘴角的輕佻收起,眼中刻入深深的哀愁。一顆不被人愛的心,還能再被怎麼磨?

  她又任性了,可她已經無法用任性把他留在身邊。

  她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聽見他用力打開大門、聽見他駕駛著跑車,飛快離開庭院……

  心髒像是要爆開了,她狠狠咬住下唇.企圖阻止嘴坐將溢出的悲憤。

  沒關系、沒關系……她說了千萬個沒關系,想安擾自己的痛心疾首,可是沒有用。分明就是有關系啊,她怎麼能夠騙得過自己?

  她的牙齒用了力,在唇舌之間嘗到血腥。

  她需要安慰,可是她好愛的那個男人背過她,像逃難似地遠離了她,怎麼辦?

  想也不想,她赤裸著腳奔進爸爸的房間,想再一次賴在爸爸懷裏、再一次讓爸爸爲她的壞行爲傷透腦筋……可打開房門,空蕩蕩的房間裏沒有爸爸的身影,她才發現,爸爸已經不在了。

  失去親人最痛的,不是死亡、入殮或喪禮,最痛的是,你想他、要他,他卻不在身邊……

  如果淚水可以決堤就好了,如果可以放聲哭泣就好了,可她不行,所以只能氣急敗壞。她抓起爸爸的枕頭往地上摔,摔他的衣服、摔他的文具、摔他的書,她幼稚的以爲摔掉所有的東西,以爲夠兇、夠狠、夠憤怒,心疼自己的爸爸就會像以前一樣匆匆忙忙趕回來,把她抱進懷裏,輕聲對她說:“我的小公主,告訴爸爸,這次是誰惹了你?”

  但這次,爸爸沒有回來了,沒有把她抱進懷裏……她制造出來的碰撞聲,只引來了大哥和姐姐。

  “亮亮,你在做什麼啊?”堇韻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做壞事。

  她望向姐姐。爲什麼二哥喜歡姐姐不喜歡她?是因爲她太壞了嗎?因爲她不溫柔?因爲她是個任性的家夥,誰會笨到愛上她這種女生……

  纖手猛然一抽,堇韻往後踉蹌,幸而綮然及時扶住她。

  “亮亮,求求你不要驕縱任性了,爸爸已經離開,我們都好傷心,沒有力氣應付你的大小姐脾氣。”堇韻淚如雨下。

  亮亮轉頭盯住她,忽然憤懣頓失。奇怪了,她明明好嫉妒她啊,現在怎麼會對她滿心羨慕?

  羨慕二哥愛她,羨慕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羨慕她的淚水替她贏得好人緣,羨慕她可以大方指責自己的任性……

  真的好羨慕姐姐哦,羨慕得心肝擰緊,羨慕得握住拳頭,想也不想的憤憤朝自己手臂咬下去。

  “堇韻,你先回房,我來處理。”

  綮然拍拍堇韻的肩,把她推出門外,而後他走到亮亮身前,伸出手輕輕地拉下她的手臂,柔聲問:“亮亮,給大哥抱抱,好不好?”

  一陣鼻酸湧上,眼眶被淚水占滿,她仰起了下巴,仰得很高。不是驕傲,而是企圖收回淚液,不教天上的父母擔心。

  咬痕很深,亮亮的手臂滲出鮮血,而她的下唇更是腫得慘不忍睹。

  綮然一面爲她包紮,一面忍不住歎氣,“看你,發一頓脾氣,把自己弄得滿身是傷,以後不要發脾氣了。”

  大手撫過亮亮的臉,他親口答應過爸爸了,今後要寵她、哄她,比以前更有耐心,可誰曉得昨天才送走爸爸,今天他就讓她把自己傷成這樣。

  亮亮搖頭。她辦不到!

  失去二哥、失去哭的權利,她就只剩下發脾氣了,如果連發脾氣都不行……搖頭、再搖頭。她不能不發脾氣!

  “好吧,那我們來約定,你要怎麼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弄傷了自己,好不好?”

  望向大哥,亮亮失笑。怎麼有人可以寵妹妹寵成這樣?她笑了,超狼狽的笑著。

  “過來。”他拉過她的手,問:“告訴大哥,你以前發脾氣,爸都是怎麼哄你的?哦,我想起來了,他會抱著你坐在搖椅裏,一面搖一面唱——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說,說亮亮是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他坐進搖椅裏,像爸爸那樣把她抱在膝間,一面搖,一面唱。

  以後,就由他來代替爸爸的位置了。

  “亮亮。”

  “嗯?”

  “其實,你可以哭的。”綮然輕拍著她的背說。

  “不可以。”

  “爲什麼不可以?傷心本來就要哭,憋著會內傷。”

  “我答應爸爸不哭了,爸爸知道我哭會很難過,我要爲爸爸當一次好女孩。”

  “傻亮亮,你本來就是好女孩啊,以前媽媽常摸著肚子告訴我們,亮亮是個好女孩,在媽媽肚子裏不踢不鬧,比隔壁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好多了。”

  怎麼可能?王媽媽家的小壞蛋又沒有把自己的媽媽害死!

  但她還是聽得笑了,仰著頭看向大哥,明知道那些只是安慰言語,她卻想要聽更多更多。“媽媽真的這麼說嗎?”

  “對,媽媽愛亮亮。”

  “大哥,我好羨慕你們,你們都見過媽媽,只有我沒有。”

  “誰說沒有?那些照片我們陪你翻過幾百遍,別騙我說,你想不出媽媽的模樣。”

  “大哥,記不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胡鬧,吵著要把照片統統燒掉?”

  “記得。你大發脾氣,說照片裏面沒有你,那天我回到家看見散滿地的照片,被嚇了一大跳。”聽說那天亦驊見到的場面更驚人,幸好那時亮亮還不會用打火機,要不然,他們會失去很多珍貴回憶。”

  “那次我真的氣壞了,因爲老師說要帶和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到學校上台報告,但我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怎麼都找不到我和媽媽的合照。照片裏的媽媽摟著哥哥、抱著姐姐,卻沒有我。我又哭又鬧,鬧到張嫂沒辦法,不得已只好叫王伯提早到學校接二哥回家。”

  “那亦驊怎麼處理?”

  “二哥抱起我,一面拍一面搖,像爸爸做的那樣。他問清楚原因後,從相簿裏面找出一張媽媽懷孕的照片,告訴我,‘亮亮就在媽媽的肚子裏’。”

  “第二天,我帶了媽媽的照片,照二哥說的報告,我說我沒有見過我的媽媽,因爲她來不及抱我就被心急的大天使接到天堂,但我知道她很愛我,因爲她每天都會摸摸圓圓的大肚子,提醒哥哥姐姐,“將來啊,我們要一起陪亮亮長大哦,要照顧她、疼愛她,讓她長成健康可愛的小公主。”她也常常小聲地對我說話,要我乖乖、要我人見人愛、要我當個好女孩……”

  “下台後,我看見老師眼底閃著淚水,她告訴我,‘亮亮,你報告得很好哦,老師相信,你的媽媽一定很愛你’。”

  “對,媽媽很愛你,再沒有人比她更愛你了。”

  那是因爲媽媽不知道生下她會奪去自己的性命,如果知道的話,或許媽媽就會恨她了……

  亮亮低下頭,胸口裏那顆跳動的心髒,又痛了,那是她的罪惡感。她很清楚,若不是她,哥哥姐姐和爸爸會有一個完整美好的家庭,是她剝奪了他們的幸福。

  “大哥,我會死嗎?如果我生小孩的話,會不會也像媽媽那樣死去?”

  綮然揉揉她的頭發,把她擁進懷裏。“不會,我們家亮亮會長命百歲,會健康長大,變成男人眼裏最閃耀的一顆星。”

  “這樣啊,那我們家大哥、二哥和姐姐也要長命百歲,好不好?”

  “好,我們都要長命百歲。”

  稱不上承諾的一句話,卻奇異地安撫了她的心,十八歲的她,已經失去太多親人,她再也不要失去了。

  “那大哥不可以再熬夜了。”她坐直身子,鄭重的拉起他的手說。

  “爲什麼?”

  “因爲那樣才會長壽。書上說的。”

  “好吧,照你的話做,大哥想要長壽。”他同她打勾勾。

  “你要多花點時間唱歌彈琴、作詞作曲,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快樂的人才會健康。”

  綮然挑起眉,有些訝異。亮亮竟知道他喜歡唱歌彈琴?真是的,他還以爲小公主以自我爲中心,不理會其他人的事呢。“好,大哥會做讓自己快樂的事。”

  她滿意點頭。“大哥……”

  “怎樣?”

  “我想聽媽媽的事。”

  “好,我來講。媽媽很會說故事,她講到仙女的時候,就像會看到真正的仙女在面前跳舞……”綮然拍著她、搖著她,搖得她昏昏欲睡。

  她靠在他懷裏、聽著媽媽的故事,慢慢睡去了。

  這天,沒有人去吵她,他們讓她從早上睡到晚上,睡白了眼眶下方的黑圈圈。

  熟睡的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門幾度被開開關關,亦驊每次進來,看著她蜷縮的小小身子,臉上就會充滿罪惡感;她不知道,他坐在床緣,輕輕地撫摸她手臂上的雪白紗布,心思亂成一團;她更不知道,他在耳邊對她輕聲說:“對不起,我必須把你推開。”

  亮亮在淩晨四點的時候清醒,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下樓找東西吃,在經過書房時,她發現裏面的燈還亮著。

  她從沒關緊的門縫往裏面望進去,看見大哥坐在爸爸的辦公椅裏,一面看著文件、一面揉壓著自己的太陽穴,二十五歲的他,背負著五十五歲的責任,沉重的壓力壓垮了他的青春。

  亮亮咬住下唇,才發現早上留下的傷口仍然疼痛。

  爸爸離開了,在每個人心上都劃下一道難以痊愈的傷口,但即便如此,龐大的企業仍然需要有人承擔……

  這個晚上,她迅速長大。

  拆掉手上的繃帶,亮亮從姐姐的衣櫃裏翻出套裝窄裙,十公分的高跟鞋讓她看起來不至于太矮。她把頭發往上梳成髻,還在臉上化了濃妝。

  她是十八歲,但不可以是十八歲。

  十點鍾,她讓司機送自己到公司,她知道今天有一場會議要開,這場會議將宣布誰當董事長、誰接下爸爸的位置,她必須在場。

  拎起名牌包包,她嫌惡地看了鏡中的自己一眼。

  “沐小姐。”

  爸爸的秘書在走廊遇見她,恭敬地朝她點頭,總公司裏的幹部上上下下都認識她,知道她是前董事長捧在手心裏的寶貝。

  她看見秘書手裏影印成疊的資料,抽過一份,一面看、一面問:“他們在哪裏開會?”

  “在大會議室。”

  “帶路吧。”

  她不習慣穿高跟鞋,但她無從選擇;她不喜歡臉上有粉,但她必須適應。因爲她是爸爸的女兒,責無旁貸。

  會議室的門打開,裏面的經理級人物看見她時,一個個嘴巴張大,像是吞了顆大雞蛋。

  “這種場合,她出現做什麼?”

  “董事長不在了,她還要來亂?”

  “就是被寵壞了,才這麼驕縱……”

  對她,所有的評語都是負面的,她知道,一直都知道,但再在意,她都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兩方對陣,她怎能讓對手看出不安?

  “亮亮。”大哥起身,朝她走來。“有事嗎?”

  她刻意闆起臉孔,冷淡問道:“爲什麼開會沒叫我?”

  “叫你?亮亮,你想做什麼?”

  “爸爸不在了,我理所當然要接任董事長,不是嗎?”

  景麗的股票沒有上市,這幾十年一直是靠穩紮穩打的方式慢慢擴張,從沒對外募資,因此,除了沐家孩子,誰都沒有景麗的股份,在這種情況下,除非主動將公司交由專業經理人打理,否則沒有董事會改選的問題。

  “亮亮。”亦驊起身,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帶到會議室外面。

  她推開他的手,面對綮然,揚眉問:“難道大哥認爲我沒有資格接下爸爸的工作?”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急了,走到她身邊,拉拉她的手肘。

  然而綮然像是意識到什麼,輕輕對堇韻搖了頭,阻止她下一步舉動。

  亮亮看也不看三個兄姐,直接走到會議室主位,悄悄地深吸一口氣,而後擡頭挺胸,對著父親的部屬們說話。

  “從今天開始,我將成爲景麗的董事長,顧綮然先生、鍾亦驊先生以及杜堇韻小姐,仍維持原來職位不更動。對于景麗的業務,我雖不是全然懵懂無知,但仍然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如果各位對由我來接任董事長這件事有任何異議,請現在提出。”

  “當然,如果各位不願意和我共事,想遞出辭呈,我不會阻止,也會盡力配合各位,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辭呈。但我建議各位,先觀察我三個月,如果還是不滿意我的領導模式,或者不相信我能將景麗帶上正軌,再考慮跳槽吧。”

  她的目光向周遭掃過一圈,也許是氣勢迫人,也或許是她的說詞說服了衆人,所以就算大家臉上多少有些憤懣,也沒人開口表示意見。

  “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很好,希望未來合作愉快,但我醜話說在前面,就算我是飯店業的初生之犢,卻也清楚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道理,要拿一百分就不能怠惰。你們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表現,請把力氣留到外面對付你們的業務和客人,因爲我不評估表面功夫,只看業績報表……”

  “等等。”終于有人沉不住氣出聲。

  “什麼事?江經理。”

  “我想請沐董事長告訴我們,你打算怎麼帶領景麗未來發展?”

  她笑了笑,接下對方丟過來的刁難。“我當然會告訴你們,但不是現在,下星期四上午十點鍾,請各位再次集合開會。”說完,她轉頭望向其他人。“還有別的事嗎?”

  她冷冷地環視那群未來的屬下們,衆人面面相覷,沒人再有意見。

  她點頭。“很好,希望往後各位有任何的困擾都能像江經理一樣當面提出,散會。”語畢她揚起嘴角,對每個人微笑。

  她知道,走出這扇門後,將會有許多對自已的惡意言論和鄙夷眼神四處散播;她清楚,所有人都會爲大哥、二哥和姐姐打抱不平的,嚴苛批評她這個空降軍,但是……沒關系的,她會努力讓自己不去介意。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她拿起包包,準備回到董事長辦公室。

  “亮亮。”大哥的聲音響起。

  她斂起笑意,武裝自已,轉身面對他。“顧經理,有事嗎?”刻意秉公詢問。

  父親的遺囑交代,養子女于養父母過世後,除了各自繼承的遺産外,亦恢複原來自己的本姓,這般安排不是不願他們姓沐,再爲一家人,而是……或許有他更用心良苦的考量。

  綮然好看的眉頭皺起。“你確定要接下董事長的位置?”

  她很清楚大哥在擔心什麼,但公司畢竟是爸爸的,如果真的需要承擔,她不能退縮。

  “再確定不過了。”回答得不容置喙。

  “你不念大學、不交朋友了嗎?你要把自己的青春投資在這棟大樓裏?”他舍不锝她過這樣的生活,她才十八歲而已,正是青春妙齡。

  聞言她眼眶微熱,心裏一陣感動,但她深吸氣,不允許自己接受同情,不準自己軟弱,決定了的事,就不可以動搖。

  亮亮再次武裝起自己,“我是爸的女兒,不只青春,就算投資上一生也是理所當然。”說完,她轉身離開會議室。

  就這樣敲定了,不管辛不辛苦,那都是她欠哥哥姐姐的,她已奪走了他們的母親,現在,就讓她來守護他們。

  進到來過無數次的辦公室,亮亮看著爸爸的座椅,心裏沉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很累人,但一想起大哥眉心的皺摺,想起他揉著太陽穴的手指……她憑什麼畏縮?

  大哥爲沐家、爲她和爸爸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得替他松綁,繪他時間、空間,讓他爲自己而活。

  她邁著沉重腳步來到辦公椅旁,穩穩地坐下,可是才坐下她便開始覺得肩頸酸痛——她咬住下唇,心裏告訴自己:不怕,不能害怕!

  下一秒,未經通知。門被用力撞開。

  進來的是鍾亦驊。

  他筆直走到她面前,雙手壓住桌面,冷酷的表情讓她全身冰冷。

  但她在笑,咧開嘴巴笑得燦爛,笑得仿佛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意外。“有事嗎?二哥。”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我要你們爲自己而活……可這話她不能說出口,一說破,保護欲旺盛的哥哥姐姐哪會由著她任性,肯定會把她趕回校園裏,繼續做她無憂的小公主。

  要她眼睜睜看著兄姐們拼了命煎熬,自己卻置身事外?抱歉,她辦不到。

  “我不過是要保住自己的東西。”她故意笑道,俏臉變得矯情做作。

  “保住?我不懂。從小到大,誰跟你搶過任何東西?什麼東西不是你要就是你的?堇韻的娃娃、我的筆記本、大哥的毛衣……你說,哪一樣東西是你要,卻沒有到手的?”

  “景麗是價值幾十億的大企業,不是娃娃、筆記本或外套。”

  “你介意爸爸給我們的股份嗎?我馬上把它登記到你的名下。”

  “爸給你們的,我爲什麼要拿?”她淡淡一哂,逼迫自己不去看他。

  她的心已經碎了,碎在那個清晨、那個吞下避孕藥的瞬間,現在裝在胸口的這個,已不是她的心,而是一塊再不懂得疼痛、酸澀的堅硬鋼鐵。

  “你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讓公司員工的信心瓦解?”他很生氣,她的任性可以用在家裏、用在他們這群兄姐身上,但不可以把父親的心血拿來糟蹋。

  “我不介意信心瓦解的員工另謀出路。”

  “你就那麼相信一個企業只需要董事長就可以撐得下去?”

  “對,就算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也可以撐下去。”她的背挺得更直更硬了,即使背後再也沒有人支持,她也得硬著頭皮向前行。

  “你到底是任性還是笨?爲什麼做事不考慮後果?景麗有今天,是爸辛辛苦苦才造就的局面,你就那麼迫不及待讓它在你手中結束嗎?”

  “你憑什麼認定我不能做好,就因爲我只有十八歲?”她笑著望向他,但焦點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他身後的牆上。

  那裏有一張大大的全家福照,照片裏有爸爸、媽媽、大哥、二哥和姐姐,照片裏的人,笑得歡喜和樂,好像所有的幸福都降臨在他們身上。當然那面牆上也有她的照片,只不過是獨照,一直以來,她都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你太驕傲自負、太看得起自己了。”

  “沒錯,我就是驕傲自負,我就是看得起自己,只要是我要的,不管事業或男人,我都會把它收進自己的口袋裏。”語畢,她擡高下巴與他四目相對,她明白這種話、這種口氣,只會讓他更討厭她,但是很抱歉,他傷了她的心,她也顧不得他的心情了。

  他果真氣壞了,指著她的鼻子怒道:“沐亮雲!你好自爲之!”

  她面不改色,輕聲道:“多謝忠告。”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爭執,他在讓了她、哄了她那麼多年之後,決定不再當那個對她處處妥協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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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4:27
第三章

       在二哥眼裏,我是個強盜,我要的東西不管是用搶的、用鬧的、用拐的,總之用盡手段,我一定要拿到手。

  從小到大,他們被我“掠奪”過的東西不計其數,大部分,他們都是笑著把東西送到我面前,只除了那三樣……

  但我搶的東西那麼多,怎麼獨獨記得那三樣呢?那是因爲,那三樣東西,對他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五歲那年,我搶的是姐姐的娃娃。

  當我知道姐姐最喜歡的娃娃是媽媽親手挑的之後,我就溜進她房間,把她的娃娃偷走。那時,當小偷的我還沾沾自喜,以爲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留下了玻綻,三兩下就被抓了。

  雖然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爲什麼當初姐姐能一口咬定是我,但那是她第一次哭,第一次求我把東西還給她。

  我拗了,說:“姐姐長大了。不用洋娃娃,妹妹才要娃娃。”

  可她拉著我的手,哀求道:“乖亮亮,姐姐給你買更漂亮、更新的娃娃,有長頭發的那種好不好?你把娃娃還給姐姐吧,那是媽媽買給我的。”

  當強盜可以當成“乖亮亮”,我還真是了不起的人物。

  我看著她的眼淚無動于衷,大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我抱到桌子上說:“壞亮亮,偷東西是不對的行爲,你喜歡當小偷嗎?”

  我沒被兇過,看著大哥嚴肅的臉龐,索性放聲大哭,卻還是固執地嚷嚷,“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洋娃娃!”

  爸爸也氣了,氣我不講道理,他抓起我,把我橫放在膝蓋上打我的屁股。他打一下,罵一聲,“當小偷很好玩嗎?你想要可以告訴爸爸,爸爸會買給你,不可以偷別人的。”

  我越哭越大聲,爸爸心疼,卻仍然不松口,“做錯事還敢哭?誰教你耍賴的……”

  爸爸忘記了,我的愛耍賴是他們聯手寵出來的。

  一下下清脆的啪響聲,聽得姐姐卻心疼了,她出聲制止,“爸,別打了,亮亮要……給她就是了。”說完,掩面跑回房間。

  爸爸放我下來,追著姐姐回房安慰去。

  二哥歎了口氣,他從不會真正對我發脾氣。他拉過我,輕聲問:“你爲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我吸著鼻子,憤憤地控訴,“不公平,媽媽給你們買玩具,都沒有給亮亮買玩具!不公平,媽媽帶你們出去玩,不帶亮亮;不公平,我不要當壞亮亮,不要害死媽媽,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我要媽媽啦!我要壞亮亮死翹翹,不要媽媽死掉……”

  我不記得自己喊了幾次不公平,只記得自己哭喊得聲嘶力竭,仿佛要把肚子裏的嫉妒、憤怒一古腦全喊出來。

  我的“不公平”,狠狠地扯皺了大哥、二哥的眉毛,忽地,他們所有的氣都像是消了。

  二哥伸手把我攬進懷裏,輕輕拍著、搖著、晃著。他說:“不是亮亮的錯,亮亮很乖、沒有壞壞,你不要聽別人亂說。”

  如今回想,原來我對自己間接造成母親死亡的罪惡感,在那麼小的時候就形成了。

  另外一個掠奪品,是二哥的藍色筆記本,他在十四、五歲時寫的,裏面有很多篇情書,沒有署名。

  當時我不清楚,後來才知道,那是寫給姐姐的。

  我搶了它,不肯歸還,不論二哥怎麼哄、怎麼勸,我就是要把筆記本藏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固執、我拗,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強盜。

  後來二哥沒辦法,只好放棄,他大概認爲反正我還小、看不懂。

  他不曉得,九歲的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了,裏面的字句我怎麼會看不懂?他不知道,我總是讀著它,一遍遍假裝自己是那些情書的收信人……

  第三樣東西,是一件藍色的毛衣。

  大哥在大學時交了女朋友,曾經帶回家,她長得很可愛、像顆小蘋果,大家都喜歡她,都叫她果果。

  她在聖誕節時親手織了件毛衣送給大哥,那段時間,我看大哥經常把它穿在身上。

  可是後來,她喜歡上別的男人,拋棄了大哥。

  我氣瘋了,從衣櫃裏把毛衣拿走,用剪刀剪成十幾片,大哥下課回家後,發現毛衣不見,到處找人問。幫傭的林媽媽看見我拿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大哥憤怒的眼神,我想……要不是二哥在場,或許大哥會把我從樓上往下丟。

  但二哥沒有罵我,他只是無奈的歎氣問:“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們心愛的東西都搶走才甘心?”

  是嗎?或許是吧。後來我也試過搶奪二哥的愛情,雖然沒成功,但“強盜”的這個罪名,無論如何我都躲不掉了。

  虎父無犬女,短短三個月,亮亮就讓那些觀望的、看笑話的員工,收拾起他們輕慢的態度,參與會議的公司元老們,不敢再看不起她這個十八歲的董事長。

  只是要做到這樣,確實得付出相當的代價,這三個月來,她每天睡覺的時間不超過兩個鍾頭。她精神緊繃,隨時隨地處于戰備狀態,她睜大眼睛拼命學習,她好勝而積極地尋求表現。

  因此這段時間,公司的業務沒有呈現停滯狀態,反而在穩定中緩慢成長。

  她的成功,哥哥姐姐們的鼎力相助也功不可沒,在外人眼裏,他們並沒有因爲之前的“奪位風波”感情有了嫌隙,他們仍然時時對她提點叮嚀,盡全力地助她擺平大小狀況。

  當公司新一季的業績報表出爐後,外頭稱贊的對象,多是前董事長收養的三位經理,大家都說沐先生有眼光,養大三個有情有義、知恩圖報的孩子,許多業界同行還在私底下使手段,想將三人挖角,更有人企圖用婚姻把他們納入自己旗下。

  總之,沐先生的死,讓大家看清楚了,顧綮然、鍾亦驊和杜堇韻不但是能力超群,更是性格忠誠、不可多得的人材。

  然畢竟只有十八歲,亮亮的努力並不被看重,但她不在乎評語,只在乎結論。

  結論是公司並沒有因爲她年輕、缺乏經驗的帶領就被淘汰,也就表示大哥不必再一肩扛起所有責任。

  這個結論是她要的,目的達到,夠了。

  喝下第三杯黑咖啡,她揉揉眼睛,打開另一個企劃案。

  她不是學商的,光是看報表這種小事,對她而言就是重大困難,別人花兩個鍾頭讀完的東西,她得拿著專業字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查,才能理解涵義。確實相當辛苦,但她不會服輸。

  她咬牙拿出筆記簿,再次專注投入。

  纖手壓著下腹,痛……她的月經又來了。

  不曉得是不是壓力過大,她這幾月的月經亂七八糟,有時候來兩天就沒了,可是過兩個禮拜又出現,停停斷斷,失了規律。

  她美麗的臉龐也開始冒出痘痘,醫生說是脂漏性皮膚炎,吃藥、擦藥,好不容易才好,可過不了多久便又來犯。

  除了生理期和皮膚,她的胃也開始造反,脹氣、胃酸逆流、胃癌……她不知道吞過多少胃藥了,可症狀就是來來走走,時時困擾她的痛覺神經。

  家庭醫生警告她,要她停止熬夜,她沒答應,只是笑笑。

  她會的,等不必再花兩倍時間才能解決公司問題之後,她就會拉長自己的睡眠時間。

  直到疲倦再度湧上,咖啡已提振不了精神,她只好用心酸來逼自己清醒。

  伸出食指,她在桌面上劃下“鍾亦驊”三個字。

  這幾個月,二哥很明顯地在躲她,除了公事之外,他不再和她有任何接觸。

  那個晚上,促使他下定決心與她劃清界線了嗎?

  如果是的話……那她可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沒讓他成爲她的男人,反讓她連他的妹妹也當不成。

  是不是所有勉強求取愛情的女人,到最後都會吃虧?也許吧,因爲愛情最痛恨一廂情願的人。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卻無力將他拉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他三震出局,還是有敗部複活賽,能讓她有機會重來?

  盡管明白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賽事,她不能輸,但裁判的指令已落下,她也不得不黯然退場。

  分針悄悄滑過,月亮漸漸西移,視線模模糊糊的,她的眼睛慢慢出現重影。她打了個呵欠,把杯子裏剩下的冷咖啡喝幹,繼續讀著令她頭痛文件。

  可惜文字不安分的在眼前跳躍……她真的累了、想睡了。

  閉一下眼好了,只閉一下下就好了……

  淩晨四點,亦驊凝視著趴在桌邊的亮亮,心抽痛著,他憎恨她的好強。

  這些日子裏,他看著她逼迫自己進入狀況、看著她負荷著小女生負荷不起的責任,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對她吼叫,“夠了。”

  可最終,他仍然沒有這麼做。

  他要做的是將她推開,不是將她拉近,他再不能讓她沉溺于自己的溫柔中,誤以爲她愛上自己。

  他彎下腰,將檔案存檔,把她打橫抱起來。

  感覺被人抱起讓亮亮微微睜開眼,模糊間看見是他後,反而安心地閉上眼睛。

  “二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她囈語似地說著過往的通關密語。

  他沒有回答。

  那夜過後,他再也不回應她的通關密語,他下定決心,不想讓她繼續模糊兩人的兄妹感情。她得學會放手,爲了他,更爲她自已。

  他抱她回到房間,輕輕放下她,她滿足地發出一聲貓咪似的歎息,把臉埋入枕中沉沉睡去。

  拉過椅子坐下,亦驊靜看著熟睡的亮亮。她還那麼小、那麼年輕,明明是該和朋友大笑大鬧的年紀,卻每天頂著大濃妝,在衆人的虎視眈眈中擡頭挺胸。

  她曾咬牙切齒地對堇韻說:“他們想看我的笑話?不,我會讓他們乖乖閉上嘴巴。”

  但說這句話那天,她胃痛到只能喝下兩口湯。

  她瘦了,原本圓圓的小臉瘦得兩塊顴骨突出,本來白嫩嫩的手臂出現一道道青筋,而卸了妝的臉頰,也透露著蒼白。

  他的心痛著,她是他寵了一輩子的妹妹啊,怎麼忍心見她被現實折磨?

  “二哥。我好怕……”話含在嘴裏,她忽然呢喃道。

  連睡覺都不安穩嗎?看見沉睡的她依然糾緊雙眉,他明白,父親的死,強逼著她長大。

  亦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挪身到她床邊,用食指想順開她的眉。“不怕,二哥在這裏。”他輕啓唇瓣道。

  她的蒼白脆弱,讓他不知該如何拿捏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想把她推出去,不讓她迷戀他,卻又心疼她一個人站在浪頭上,孤苦無依。

  “唉……亮亮,我該拿你怎麼辦?”他喊了她的名字,問的卻是自己。

  仿佛聽到他的聲音般,她再度勉強自己睜開眼,但眼皮著實太沉重,她只微張兩秒後便不敵疲憊侵襲,再度合上。“二哥,我要抱抱……”她低語。

  他明白她肯定累到連手指都動彈不得了,否則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展開手臂;等他自動上前。

  數不清第幾次的歎息後,他終究躺到床邊,把她納入懷裏。低下頭,看見她滿足的笑臉,他不禁回想起從前……

  以前他老笑著說她是壞公主,明明是漂亮、可愛、美麗到讓人想親親、抱抱加捏捏,卻有著一副又傲又倔、讓人忍無可忍的壞脾氣。

  小時候,她耍賴,他就得把她抱在懷裏,一面寫功課、一面哄她;她生氣,就算下雨天,他也得撐起傘,背她出去走走繞繞,直到她再度綻放笑容。

  大哥說,他是唱兒歌哄亮亮睡覺時,才曉得自己喜歡音樂;堇韻說,要不是亮亮,她不曉得自己這麼小女人、這麼有當賢妻良母的特點;而他……他則被亮亮的驕縱,訓練出溫柔與耐心。

 真的,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可愛卻又這麼討厭?

  她常表現得傲骨硬氣,讓所有人認定她自負又自信,可事實上,許多時候,他知道她很害怕。

  她恐懼死亡、害怕黑暗、憂郁明天、擔心孤寂……她比任何女孩都怕死。但這也許是因爲死亡老在她身邊發生。

  他記得,她十四歲的時候有次鬧失蹤,全家卯起來找人只差沒報警,最後還是他記起她曾經問過,要怎麼樣才可以到媽媽住的地方去?

  于是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媽媽安葬的墓園,那時天已經全黑,他拿著手電筒四處找,好不容易才發現蜷縮在墳墓旁的亮亮。

  見到他,她立即放聲大哭,他才明白她嚇壞了。

  然而抱住他,她的第二句話不是反省而是抱怨,“二哥,你怎麼那麼慢才找到我?”她似乎認定了,不管自己藏在哪裏,他都有本事將她找出來,絕不會讓她單獨面對恐懼。

  她對他的信任感,執著而莫名。

  他問:“爲什麼一個人跑來這邊?”

  “我有事要對媽媽說。”

  “你可以告訴我,二哥帶你來。”

  她閉緊嘴巴,用瘦瘦的小手臂圈住他,沒有回答。

  那天晚上,她開始發燒、作惡夢,經常睡到一半就狂哭驚叫起來,他睡在她隔壁又淺眠,總是第一個沖到她房間。

  她每回都哭得滿臉淚水,見到他就伸手可憐兮兮地說:“二哥,我要抱抱。”

  那段時間大約維持了半年、或者更久,他睡在她床上,陪伴她每個夜晚。

  現在,她又要抱抱了……

  他明白,她很害怕,怕那些批評她的謠言;怕她真的是掃把星,會克死爸媽、克親人;怕哥哥姐姐和爸媽一樣離開自己身邊,也怕自己無能爲力、撐不起景麗,怕世界又在她眼前崩毀……

  他輕歎一聲,手臂施了力氣,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心疼更甚。

  亮亮和二哥的關系更差了,他們常爲一件小事針鋒相對,他不再對她包容、寵溺,而是時時刻刻挑剔她。

  她的任性已經無法左右他的心,她的驕傲恣情得不到他的憐惜,她用盡所有的辦法,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他討厭她。

  這個結論很傷人,可是驕傲的她不教人看見傷口烙在她心上、惡痛橫在胸間。

  此刻,亮亮美麗的小臉沉了下來,她冷冷出聲,“杜經理,這不是業務部該負的責任嗎?”

  堇韻軟聲道:“亮亮,林道民不是好的合作對象,我們放棄吧。”

  “放棄?”她向綮然、亦驊橫過一眼。“這是你們共同商量後的結果?”

  林道民是個土財主也是立法委員,在屏東有很多筆土地,而她看上的是一塊靠近海邊、將近三甲的地,他不肯賣,但願意和景麗合作,成爲新飯店的股東。

  這是亮亮上任後的第一個合作案,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爲了這案子,他們開過無數次會議,好不容易才協調出彼此都能接受的條件,而她更透過關系,找到知名建築師南下勘察地形,連設計圖都已經再三敲定……她不知道爲這案子已投注多少心血,可現在,居然爲了姐姐的兩句話,就要她放棄?

  “我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地。”亦驊冷然的說。

  這句話已表明他的立場——他挺堇韻。

  亮亮強忍狂怒。“憑什麼放棄?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

  堇韻捏住拳頭,話在唇間躊躇半天,才說:“他……很邪惡。”

  “他邪惡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又不是他的父母、老師,必須爲他的道德負責任?我只要你把合約書拿到他面前讓他簽,從此我們每年把三成利潤彙到他的戶頭裏。”亮亮把合約丟回她面前。“去,想盡辦法讓他把合約簽下。”

  “我……”她爲難地看著桌上的合約書。

  “堇韻不能去。”亦驊想也不想,就把合約書推回她面前。

  “爲什麼不能?”

  “因爲他企圖強暴堇韻。”綮然出聲回答。他們知道後都非常憤怒,若不是堇韻毫發無傷,他們絕對要對方付出慘痛代價。

  乍然聽見此事,亮亮也憤怒不已,但她的拳頭握緊,卻冷淡出聲,“因爲這樣,便要放棄這次的合作案嗎?景麗還真是公私不分啊!”

  “亮亮,你在說什麼?堇韻是你的姐姐!”綮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那又如何?她不也是景麗的業務經理?也許我換個經理,合約書早就擺在我桌上了。”她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但此刻姐姐靠在二哥懷裏的畫面,把她滿腦子的思緒攪成妒火,令她口不擇言。

  “沐亮雲,不過是個合作案而已,有重要到你連家人都可以出賣嗎?”亦驊咬牙切齒,一拳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出賣?她苦澀一笑。也是啦,她的人格在他眼裏,本來就不值一文。

  “好吧,杜經理矜貴,我親自出馬。”她說完話,靜待他的反應。

  “亮亮,不要!你不明白林道民是怎樣的男人。”可惜,回答的是大哥不是二哥。

  落寞湧上心頭。二哥這樣是表示,只要林道民企圖強暴的人不是堇韻就無所謂了嗎?她等著,只要他願意表現出對她一點點的在乎,那麼她就放棄這個案子。

  但,二哥沒有出聲,她沒等到……試探失敗。

  “你們出去吧,這個案子從現在起,我接手。”她拿起桌上的合約書,走回辦公桌前。

  “亮亮,景麗並不缺錢,多一間飯店、少一間飯店,影響不了我們。”綮然追到她面前,扳住她的雙肩。

  再次失望了,追過來的人不是二哥……亮亮把歎息吞入腹中,凝結的苦笑化成一道利刃,刺入自己胸口。“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證明我實力的第一步。”她擡高下巴,僞裝篤定驕傲。

  “爲了證明自己的實力,你什麼都不在乎嗎?”綮然問。

  “是。”亮亮刻意拉出美豔的笑容,用眼角瞄向亦驊,二度試探。

  “不要勸她,是我們把她保護得太好,讓她不知道壞人長什麼模樣。好啊,想去就去,吃了虧才會長大!”撂下話,他憤怒地離開。

  堇韻無言,默默跟在他身後。

  最後走的是綮然,他看一眼亮亮,輕聲歎息。

  很好,騎虎難下了,她的試探把自己試進死胡同。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知道也許不能全身而退,她卻只能選擇勇往直前。

  都是自找的,活該!

  苦笑一陣後,她逼自己挺起背脊,又覺得精神緊繃、呼吸困難。她發狠似的灌下兩杯黑咖啡,打開電腦,臉上掛著非成功不可的決心。

  晚上十一點半,亮亮帶著勝利回到家中。

  她辦到了,而且狠狠地痛宰林道民一頓。

  她暗中更改合約書,把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改成百分之十——這代表什麼?代表林道民拿到的只是比租金略高一點的紅利。且這一簽就是十年,他還沒有調高租金的空間可言。

  她相信,這樣過不了幾年,林道民肯定會來懇求她,求她把那三甲的土地買回去。

  想到林道民剛看見自己時不斷流口水的表情,她就想發笑。

  他見她年輕可欺,提議到飯店裏快樂逍遙,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好”,一進房他脫掉衣服、她送他威爾剛,當他企圖親吻她時,她說——沒問題,但得先把我們上司交代的合約書簽下。

  那份合約書,林道民已經看過幾十次了,合作的心早就確立,若不是上次景麗派出來的經理太不上道,他們早就是良好的合作對象。因此,他心急的沒有再多看裏面的條款,便直接簽下大名。

  一式兩份的合約,一方保留一份。

  然後她當著他的面吞了藥,說是可以增加情趣的小藥丸,于是,他也向她要一顆。她給、他吞,只不過亮亮吞的是綜合維他命,而他吞的卻是會讓人瘋狂的迷幻藥。

  藥效發作後,他開始唱歌跳舞,把身上的衣服脫光光,而她一面爲他拍手、一面替他攝影,還不斷遞酒給他,他喝得不能自己,之後,他昏了,她就閃人;不過離開前,她好心地用他的手機拍下了幾張猥褻照片,提醒他如果他還要自己的立委形象,請不要聲張。

  聽說他是屏東的當地仕紳……仕紳嗎?那她就讓他有苦難言。

  亮亮帶著輕快的腳步想去向兄姐們邀功,因爲她不但沒讓自己持續僵在死胡同裏,還破繭而出,既替姐姐報了仇,還替公司拿下大功勞。

  她這樣的女生,理所當然應該驕傲。

  “你還氣亮亮嗎?”房裏,亦驊端著一杯紅酒,和堇韻對望。

  “哪有氣不氣這回事!事實上她沒說錯,是我經驗不足,應付那種色鬼,我想曆任的業務經理都比我更拿手。”

  “你還年輕,實際上只是剛踏出社會的新鮮人,要你當經理已經夠爲難了。”

  他知道堇韻從小向往能到美國念書,大二就開始準備托福考試,他笑她崇洋媚外,她不生氣,只是努了努唇頂嘴說:“說得好,美國的月亮圓、美國的男人帥,我就是要到美國去,找一個大老外,生很多個混血兒。”

  若不是爸爸生病,她會完成夢想的。

  “爸不在了,當子女的怎能不齊心合力?今天,你對亮亮太嚴厲了。”

  他搖頭。“亮亮太自負,她忘記自己只有十八歲,不是四十八歲的女強人。”

  “但你不覺得亮亮能讓那群元老閉嘴很不容易嗎?說不定啊,下一個比爾蓋茲就出現在我們家了,我們應該感到與有榮焉。”堇韻笑出聲。

  亦驊的回答,是一聲歎息。他對亮亮的辛苦一清二楚,但亮亮那副不認輸的倔傲性子,不曉得還要讓她自己吃多少苦……

  堇韻啜了口紅酒,靠在他身上。“最近,我常想起亮亮小時候的模樣。”

  “嗯。”他也常想,想那個剛走路、搖搖晃晃的小亮亮追著他喊二哥:想她擋在前面,不準表哥們嘲笑他是四眼田雞時的強勢,那姿態和女王有得拼……

  “記不記得我們原本爲了媽媽的死憤憤不平,把氣遷怒到亮亮身上,還打勾勾發誓要聯手排擠她?”

  “記得。”他們以爲把錯歸到亮亮身上,就不會傷心,哪知道就算有了敵人轉移目標,思念一樣會折騰人。

  “可是你半夜聽到亮亮的哭聲,就第一個投降了。”

  “我只是無法忍受小孩子哭鬧。”

  “也幸好你是這樣的性格,不然當時爸爸陷在失去媽媽的痛苦裏無法自拔,剛出生的亮亮根本沒人照顧……你將來一定是個好爸爸。”

  “別忘記了,我的親生父親會家暴。”他下意識地撫上手肘的傷疤,那是他親生父親留給他的印記,而遺傳基因是誰都不能否定的事情。

  “我的親生父母也不怎樣。我是被收養後,才恍然大悟原來爸爸媽媽是會疼愛小孩的。”說著,堇韻心酸地笑了。“所以我發誓,將來要當個好媽媽,愛我的孩子,疼他、照顧他,把他擺在生命最重要的地方。”

  “你會是個好媽媽的。不過你這麼忙,怎麼交男朋友?”他笑眼望她。

  “說的也是,沒有男人好像就生不出小孩了,對不對?”她朝他皺皺鼻子。

  “理論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他同意地點頭。

  “那我們來約定吧,如果到了三十歲,你我都找不到好女人、好男人,我們就湊成一對。”她笑著靠在他胸膀道。

  “好啊,約定,就三十歲。”

  他伸出小指頭,她也伸出小指,兩人打了個勾。

  “約定好嘍,如果沒有好男好女看上我們,我們就結婚去。”

  “好,結婚去!”他沒有異議。

  “我會試著愛上你。”她高舉五指發誓。

  “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庭。”

  “我會當你兒子的好媽媽,就算他再調皮也不發火。”

  “我會做你女兒的好爸爸,寵她溺她,不準外面的野男人越雷池一步。”

  “我會每天爲你做菜洗衣服、爲你量腰圍,每天叨念你要多吃青菜。”

  “我會賺大錢給你買名牌,不出門吃飯、喝酒,沒事不亂應酬,我會把時間投資在家庭裏。”

  他們一句接著一句說,說的全是夢想中的家,在育幼院長大的孩子,對家庭有著深刻的向往,有著強烈歸依。

  亮亮愣在堇韻房門外,她沒聽見他們之前的對話,只有那聲大大的“結婚去”震蒙了她的耳朵。她手上的合約書不自覺地、無聲無息的落在地毯上。

  他們笑得很愉悅,姐姐笑歪在二哥的肩膀上,兩人幹杯、聊天,仿佛天地間再沒有什麼事,比他們在一起更幸福。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二哥這樣開懷大笑了?不願承認,但事實不會因她的逃避有所改變,二哥在姐姐身邊時多半開心愜意,在她身邊時,卻總是無奈歎氣……

  爲什麼會這樣?是因爲姐姐身上有他想追尋的愛情與未來,而她身上只有讓他迫不及待想逃的壓迫感?是這樣嗎?

  她的心再次被揉碎了,像機器人般僵硬走開,靜靜走下樓梯、走進客廳、打開大門。

  她走進庭院、再走出庭院、走出她的家,離開了那個總能讓她心平氣和的避風港。

  這又沒什麼,她早就知道了,二哥對姐姐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的單戀。多年媳婦熬成婆,二哥總算熬出姐姐的一句承諾。

  是不是該恭喜他們呢?錯,恭喜的話打死她也不會說,她要做的是破壞、是離間、是把他們兩人遠遠的分開。

  但分開他們就沒問題了嗎?如果他們就是彼此互屬、就是一生注定呢?

  本來她以爲沒關系的,以爲只要她愛他就可以,因爲她夠壞、夠任性,也夠會耍賴,總有手段把他留在身邊,等一年、兩年、十年過去了,他就會慢慢習慣身邊的女生除了沐亮雲,不會是別人。

  可……原來還是有關系的,只要有心,就會嫉妒、會介意,介意那個男人愛的是別的女人,不是自己……

  亮亮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一間熱鬧的酒吧之後,才停下腳步。

  她走進酒吧,點了一杯不曉得是什麼東西的紅色液體,仰頭一口飲盡,灼熱感順著喉嚨往下侵襲,嗆得她眼淚鼻涕直流。

  她不懂,酒的味道這麼差,爲什麼老是有人一杯一杯往肚子取灌,他們想沖掉什麼?是滿心的寂寞,還是說也說不出口的哀愁?

  滿滿的一屋子人,一屋子寂寞環繞著她,她被孤獨壓得喘不過氣。

  小事情啊,不過是姐姐笑倒在二哥的懷裏而已,這算什麼呢?自己都跟他上床了!

  小事情啊,不過是他們彼此有了約定,那又如何?結婚的男人都可以是別人的囊中物了,更何況只是小小的約定……

  她不會輸的,沐亮雲哪裏會輸?她不是在短短幾個月裏就讓人刮目相看了嗎?

  她要的東西,從小哪一樣沒到手?連林道民那個色鬼都被她耍了,她還有什麼事做不到?

  她是沐亮雲耶!了不起的、偉大的、聰明的、驕傲的、自負的……沐亮雲……

  她虛張聲勢,她誇大自己,可越誇贊、越自大,她就越心虛。

  她又要了杯酒,仰頭再幹掉,辛辣滋味沿著喉管往下滑,燒了舌頭、燒了喉,燒灼了胸口的那股窒息感,燒了她那顆還在大聲喊“不公平”的心。

  有沒有看過人家煮土虱?先把活生生的土虱用酒浸泡著,等它醉得動彈不得後再下鍋,它就死得一點都不痛。

  這是個好方法,來吧,用酒把她的心泡著、浸著吧,讓它忘記愛情會令人痛,忘記那個他們相互約定後的笑臉,忘記她愛他、他卻愛著別人的事實。

  等到心僵硬、死亡,她就不會再覺得疼痛了。

  亮亮一杯接一杯,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酒,走出酒吧時,她發現天空下起毛毛雨。

  是雨……有雨了?

  是老天知道她太痛苦,明白她的淚水將要決堤,好心爲她送來禮物了嗎?

  真好,有雨了,有雨的日子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哭泣。

  想也不想的,她揭起嘴角,露出燦爛笑顔,然後放任淚水在頰邊奔流……

  雨天真好,她不想當公主了,她要當個雨天女孩……

  這個晚上,狼狽的人,不只有林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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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4:53
第四章

        我看過一篇文章,它在探討天才教育,內容裏談到許多父母從很小就把孩子當成天才一路訓練,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幾句話是——三歲會做五歲的事、七歲會讀十歲的書,看起來很厲害,但六十歲時會做七十歲的事,還很了不起嗎?

  我百分之百同意,同意這種早慧訓練是種折磨人的苦刑。

  我在十八歲那年被逼著迅速長大——或許用“被逼”二字來形容並不恰當,因爲那畢竟是我自己的決定——不論如何,那段日子不管經過多久後再次回想,都是讓人害怕的折磨。

  十八歲的董事長,我不知道在別人心裏是羨慕還是嫉妒?但我自己清楚每次開會,我的心跳幾乎每分鍾都破百,一場會議下來,我像跑了五千公尺,累到喘不過氣。房間裏的大床對我有著強烈吸引力,很多個晚上,我都在想,如果就這樣中風了,再也不必辛苦起床,不知有多好;穿上高跟鞋和套裝時,我的腰背挺得很酸,頭上緊紮的發,拉得我的頭皮發麻……

  只有我心知肚明,我的自信是僞裝的,我的表現是被壓榨出來的,因爲我不服輸。

  那幾杯酒,讓我走出酒吧時暈陶陶的,緊繃的神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與自由,我覺得舒服、暢快。酒醒之後,我又想回到那間酒吧裏,向耍著特技的酒保要幾杯不同顔色的液體——如果當時我不是在警察局裏的話。

  走出酒吧,天下雨了,我脫掉高跟鞋,將頭上的發夾一根根抽掉,把昂貴的名牌外套脫掉,讓全身毛細孔盡情享受雨水的洗禮。

  我在雨中裏流淚,卻露出一張誇張的笑臉,我甩著包包、甩著手上的高跟鞋一面走一面跳舞,我歪歪扭扭地唱著歌,發洩著龐大的壓力……

  那天晚上,我好想飛到爸媽身邊,好想問他們,如果愛情無法如意,放手會不會比較清心?就像十四歲那年,我一個人到墓園裏,向媽媽傾吐我對二哥的暗戀一樣。

  可是放手……我怎麼舍得?

  不都說心想事成嗎?那爲什麼我想了那麼多年的事,還是不成?

  不也說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的努力,那怎會在我已經努力過九十八分之後,突然殺出一個口頭約定?

  這教我怎能忍痛放棄最後一分努力,直接宣告棄權?

  那天,我口口聲聲不放手,卻越說心越擰、越想心越痛;那天我不斷告訴自己沒關系,可越不肯承認,其實便是越在意。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認清,痛的原因不是我愛他、他不愛我,也不是失戀情愁。

  真正的痛,痛在不甘心。

  亦驊趕到警察局時,滿腹的焦慮瞬間變成沖天怒氣。

  亮亮就坐在那裏,全身濕答答的,散亂的頭發黏在臉頰旁,鞋子不見、外套也不見了,慘白的臉上留著化開了的濃妝。

  警察好心給她一條大毛巾,她披在肩上、縮在角落裏,像只受盡委屈、可憐兮兮的小貓咪……

  但委屈——她有什麼委屈?委屈的是他們三個可憐的兄姐吧。

  當他們看見掉落在門邊那份簽定的合約書時,著實嚇一大跳,擔心亮亮是用了什麼歪法子才讓林道民簽下這麼“妥協”而荒謬的合約書,她爲賭氣,和對方交換了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大哥綮然立刻打電話給林道民,對方沒接手機,于是他哥二話不說,拿起鑰匙就要到林道民下榻的飯店找人。

  堇韻跟著去了,因爲亮亮如果真的出事的話,她會需要……一個姐姐……

  他們都不願意往這方面想,腦袋卻不由自主地朝歪處去,不敢再想,他拋下一句,“我到公司找找看。”

  三人分頭搜尋著,直到警察局通知他,亮亮出了車禍!

  一得知這消息,他的神經倏地繃斷了,腦袋望有三秒鍾空自,完全無法反應,直到確定警察先生要他到警察局接人而不是到醫院時,他憋在胸腹的那口氣才緩緩吐出。

  此時兩人四目相交,她的狼狽襲上他心房,差一點點,他就要沖上前把她抱入懷裏,拍著她、哄著她,一句句說著——“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但他終究是強壓下不舍,讓憤怒湧上心頭,瞪她一眼,將溫柔全數收斂。

  “二哥……”原本委屈撒嬌的低喚聲,因他的一記冷眼殺過而咽了回去,緊閉雙唇。

  如果之前她還沒看清楚他的堅持,那麼這回,她已經一清二楚了。亮亮低下了頭,對自己凄然一笑。

  酒醒了,酒精讓她的身體失溫,全身一陣陣發冷。

  亦驊領著她走出警察局,上車便打電話給大哥,通知說人找到了。

  他一語不發的開著車,冷肅的臉孔像是她犯了滔天大禍般,他叮嚀自己,要扮好“二哥”的角色,妹妹做錯事要管,妹妹不受教,哥哥更不可一味寵溺,一味包容。

  亮亮偏頭望向他,細細的秀眉鎖成了結。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問她,“是不是嚇壞了?有沒有哪裏痛?”

  要是以前,他會把她抱進懷裏,溫柔勸說;“以後別再喝酒了,你受傷我們會心疼。”

  要是以前,他會仔細問她出車禍的實況,那麼她就會告訴他,有一台壞車子紅燈右轉,把她撞倒在地上,而她不是故意昏倒的,只是醉得站不直,對方太緊張了才會通知警察。然後,她還要安慰他說:“撞得不嚴重啦,了不起黑青兩塊,擦擦藥膏就沒事了……”

  可是,已經不再是“以前”了,“現在”的二哥只會生氣、憤怒,對她有一肚子的不滿,“現在”的二哥,已經不在意她會不會痛了,不在意她的任性是爲了什麼。

  到家了,他沒招呼她,自顧自地下車。

  而她拉拉身上的大毛巾,乖乖追著他的背影回到屋裏。

  一進門,他把鑰匙往桌上用力一甩,便沉著臉坐進沙發裏。

  她看他一眼。要興師問罪了嗎?對不起,她好累了,要判刑,等明天她有精神再說。

  “你給我過來。”他聲音冷峻的響起。

  她搖頭。今天晚上經曆太多事,她心力交瘁了,目前只需要熱水和一張大床。

  “沐亮雲!我叫你過來。”他拉高音量,盡全力扮演“二哥”的角色。

  她搖頭。繼續往樓梯方向走。

  可惡!

  亦驊俊眼一眯,忽地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連拖帶拉地把她往客廳裏帶。

  她想過要掙紮,但疼痛的身軀終是掙不開體格強壯、力氣巨大的他。

  他橫手把她像娃娃一樣攔腰抱起,帶到沙發旁,下一刻,她就被壓趴在他的大腿上——第一個疼痛出現時,她領悟到,他打了她!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痛楚,他用了很大的力氣。

  “誰叫你去招惹林道民的?他是老奸巨猾的男人,你憑什麼和他鬥?”他對她咆哮著。擔了一夜的心,世界上所有的哥哥都會對不受教的妹妹這樣做。

  說完,啪!他打了第二下。

  “你以爲自己有多厲害?你以爲你辦到堇韻做不到的,我們就會誇獎你?錯!我只會罵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隨著那聲“錯”,她挨了第三下。

  “你驕傲、你自負,你以爲自己什麼都行嗎?好啊,那公司統統給你,我們不管了,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啪!第四下。

  亮亮雖痛,卻仍死命咬住下唇,不讓淚水奔流,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氣將他的憤怒解釋爲關心。

  “喝酒、出車禍,你那麼厲害啊?爸不在了,你就以爲沒人可以管你?”

  啪!第五下……

  好委屈哦,真的。他和姐姐有了約定,讓她覺得委屈;她想討好大家的合約書竟是她驕傲自負的證據,讓她覺得委屈;他說的那句,爸不在了……更令她委屈。

  是啊,爸爸不在了,縱容她的人不在,二哥也收回他的溫柔,她憑什麼相信自己可以繼續當嬌嬌女?

  她趴在他腿上,沒哭、沒叫、沒鬧,只是靜靜地等待下一回疼痛出現。

  “亦驊,夠了!”綮然走進客廳,發現亦驊的沖動後連忙阻止他。

  亦驊這陣子是怎麼了?爲什麼對亮亮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堇韻扶起亮亮,憂心地看著亦驊,軟聲勸解,“今天晚上夠亮亮折騰了,別再懲罰她了,好不好?”

  亮亮站都站不直,因爲酒精還在她的大腦裏作祟,滿身的疼痛,只讓她想齜牙咧嘴。她說不出話來,就算真的覺得委屈……怪誰呢?是她自找的。

  “大哥,你要繼續縱容她嗎?你知道她做了什麼事?她跑去酒吧!那裏是龍蛇雜處的地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裏喝醉了會發生什麼危險?況且她不但喝醉酒,還出了車禍!如果不是對方及時煞車,她現在不會待在家裏,而是躺在醫院或太平間了。”亦驊氣急敗壞的說。

  “亮亮,你到底在任性什麼?”堇韻忍不住出聲。什麼時候亮亮連喝酒都學會了,這要讓他們怎麼向爸媽交代?

  “亮亮,一個人去酒吧真的太危險,你怎麼會……有什麼事你可以告訴我們,爲什麼要這樣?”綮然也出聲了。

  就這麼急著撻伐她?不過是喝酒啊,皮肉傷而已,這些根本遠不及刻在她心口的灼燙。亮亮淺淺一笑,不想解釋了,只想回到房裏好好舔舐無人知曉的疼痛。

  她深吸口氣,一鞠躬,阻下綮然的聲音,“大哥、二哥、姐姐,對不起,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去酒吧。”

  亮亮道歉了?

  三人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舉動。亮亮是驕傲得從不承認自己錯誤的小公主啊!

  她竟然道歉了?

  望著他們眼裏的震驚,她輕哂,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洗完澡後,亮亮走出浴室,看到大哥端著一杯熱牛奶在床邊等她。“來,喝一點。”

  她順從地喝掉牛奶,任大哥拉過她,讓她坐在他身邊,頭安穩地靠在他肩膀。

  “累不累?想睡了嗎?”綮然輕問。

  “不想。”很累,但不想睡。她知道自己將會失眠,不是因爲喝酒或車禍,而是因爲那個竊聽來的婚約。

  她很笨,她有名有利,有所有人都想追逐的東西,何必在意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男人?更何況那男人的立場如此堅定,堅持不與她發展出兄妹以外的關系……

  “那和大哥談談好嗎?”

  “嗯。”

  停頓了好一下,綮然才緩緩開口,“告訴大哥,你搶著當董事長,是不是想讓我有時間做音樂?”

  大哥明白她的苦心?一股熱流慢慢淌進她胸膛,她笑了。“大哥,我很喜歡你彈的“月光”。”那樣溫柔、恬適的樂聲,很像母親的手撫過她的額,每每在書房裏聽見大哥的琴聲,她就會告訴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他不讓她轉移話題。

  她仰頭,扯開嘴角笑著,“不是啊,我搶著當董事長,是因爲我覺得當董事長很屌。”

  綮然失笑。嘴硬的丫頭!他捏捏她的臉頰說:“偶爾服輸,不會怎麼樣。”

  “當弱者的感覺很爛。”

  “你怎麼會是弱者?才幾個月你已經讓公司所有人心服口服。連投票權都還沒有呢,就先當了女強人。”連他對她都不得不服氣。

  是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了。惡意批評都自動消除了?再也沒人看不起她這位沒文憑、沒資曆的千金大小姐?

  她微笑回嘴,“沒辦法呀,我想要名留青史。”

  綮然勾起她的下巴,問得認真,“那麼青史小姐……招認吧,今天晚上那紙合約,是不是你替堇韻討回公道的方式?”

  笑容瞬間消失,下垂的嘴角顯示了她的苦澀。爲什麼是大哥懂,不是二哥?

  她的表情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是怎麼讓林道民心甘情願簽下不平等合約的?”

  “他愛女色呀……”她將過程娓娓道來。

  綮然聽完點點頭,眉目深鎖。“我明白你爲堇韻感到生氣,但你這樣做真的很危險,難怪亦驊氣得打你屁股。你實在太讓人操心了!”

  二哥是因爲操心打她,還是因爲氣她任性不受教?她該期待什麼呢?她只是妹妹。“大哥放心,我沒事。”

  “如果有事,我們就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了。亮亮,我們不是沒想過要幫堇韻出氣,但我們顧慮很多,包括堇韻的感覺、公司的名聲、損失等等,是經過一番考慮過後,才會認爲放棄和林道民合作是最好的方式。”

  “忍氣吞聲是正確的嗎?”現在這樣豈不是更好?她不懂,有合約書在手,他們便是贏家了呀。

  “要我們選擇的話,我們甯願不討公道,也不讓你去冒險。這次表面上是你贏了,但你以爲林道民不會在後面耍手段嗎?告訴你,他會的。等他清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之後,事情不會輕易解決。”綮然歎氣道。亮亮還太小、太單純,單純到不曉得有權有勢的男人會使出什麼齷齪手段。

  “大哥,我有他的醜態錄影,如果他要同我對峙,我有能力讓他身敗名裂、選不上下一屆的立委。”她不明白大哥的焦慮。

  捧起她的臉,他苦口婆心地勸道:“亮亮,他雖然是立委,但他有黑道背景,遊走在法律邊緣,那種人不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答應大哥,把錄影資料交給我們,接下來的事給大哥、二哥處理,你不可以再插手了,好不好?”

  他有黑道背景?原來……她畢竟太天真,以爲自己算計滿分,卻沒想到會替景麗惹出大麻煩。

“知道了。”她沉重的說。

  “這段時間,我們聘幾個貼身保鏢跟在你身邊,你不要嫌麻煩。”

  “好。”她鄭重點頭。。

  “另外,大哥還想跟你談一件事。”

  “什麼事?”

  “是關于亦驊的,你和他……你知道亦驊只把你當成妹妹。”綮然細細觀察她的表情,生怕自己傷了小女孩的心。

  亮亮點頭。她再清楚不過了,何必要別人來一一解說?

  所有人都知道她愛二哥,卻異口同聲地把那份愛解釋成她尚未長大、幼稚心靈分不清楚愛情和手足感情的結果,令她不知該爲他們的手足之情感到驕傲,還是該爲自己的愛情悲悼。

  “大哥,如果你擔心的是我會纏著二哥……放心,我會盡力不造成別人的困擾。”

  她早就明白了,她的愛情自己懂就好,不需要別人的同意或是明了。至于尋求支持……她夠大了,大到能理解那是天方夜譚,大到明白愛情不是死咬著不放手就能逼對方妥協。

  她那樣倔強地笑著、倔強地不讓彎彎的眉蹙起,完全不洩露些許心情,綮然看在眼裏,滿是心疼。“亮亮,大哥真的不想爲難你,但愛情不是一個人可以單獨進行的事。”

  亮亮依舊笑著,盡管僞裝的笑意讓她累上加累。“大哥,我懂。”她是真的懂了,有些結局可以改變,但有些結局早在很久以前便設定,二哥和姐姐的結局屬于後者,人力無法扭轉。

  “懂就好,大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怎麼可能不受到傷害?只是……全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人。

  閉上眼,她把酸楚緊鎖,手圈住大哥的腰際,頭埋入他肩側,緩緩地歎了口長氣。“哥,可不可以唱“魯冰花”給我聽?”

  “好。”他唱了,溫柔低醇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輕輕響起。“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哥。”

  “怎樣?想誇獎哥的歌聲嗎?”他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像爸爸對她做的那樣。

  “哥……我連媽媽的聲音都沒聽過。”

  綮然摟緊了她,霎時覺得自己好殘忍,他殘忍地逼迫一個渴求母愛的女孩連愛情也不能追尋。“對不起,亮亮。”

  她在他的胸前搖頭。

  說什麼對不起,該道歉的人是她,是她這個害死母親的兇手……

  喝下一杯感冒糖漿,亮亮的頭仍然昏沉,她揉著隱隱發痛的太陽穴,一面看著公文,一面忍受暈眩。

  惡心的感覺相當嚴重,她摸摸自已的額頭——還真的發燒了!不過是淋一場雨罷了,怎麼會發燒?自父親走後,她淋過的雨還少了嗎?

  亮亮搓著手臂,寒意卻不停地從骨子裏竄出來,凍得她牙關發顫。

  “董事長,鍾經理來了。”

  “請他進來。”她把剩下的感冒糖漿喝掉,再吞幾口溫開水,坐直身,像沒事人一樣。

  門打開,又關上。

  她假裝自己很忙,兩手一面敲著鍵盤,一面問:“有事嗎?”

  “簽人事命令吧,我想讓堇韻去美國,負責十二月份新開幕的景麗飯店。”他把一紙公文放在她桌上。

  爲什麼?

  這是亮亮腦袋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但下一刻她就想到答案——姐姐想出國念書很久了,那是她的夢想,所以新飯店未開張,他就急忙替她謀位置。

  “我考慮的人選不是她。”她沉吟半晌道。

  于私,她該放行;于公,她卻清楚有人可以比姐姐做得更好。姐姐尚無獨當一面的能力。她這個回答並沒有任性成分。

  “那就重新考慮。”亦驊走到辦公桌前,強制地蓋上她的筆電,雙手壓在桌面上,傾身向前,迫使她正視自己。

  “從總公司調到分公司?同樣是經理位階,那叫降職,杜經理和我有“特殊關系”,我要是做這種決定,下面的人肯定又有話說了。”她自嘲。

  “你被批判的事,只有這件嗎?”他語帶譏諷的說。

  是諷刺,卻也是事實。亮亮苦笑,起身走到櫃子邊替自己倒一杯熱咖啡,不加糖和奶精,刻意把苦味留在唇舌間。

  頭更痛更暈了,但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的口氣,她不該因此賭氣的,但不舒服的身子讓她遺忘自己應該克制任性。

  “我爲什麼要?出國是姐姐的夢想又不是我的。”她反唇相稽。

  “你刁難我們,對你有什麼好處?”他陰鷙的月光犀利而寒冷。

  我們?姐姐的夢想也成爲他的了,他們有了共同夢想,刁難姐姐就是刁難他?

  心口像是被石頭重重壓上,教她不能呼吸,腦袋裏仿佛有千百道雷打過,一陣強似一陣。“你這是在跟我談判嗎?”

  “隨你怎麼說。”

  “好,既然要談判就拿出態度,請問你打算提出什麼好處,讓我放棄刁難?”

  “好處?你竟跟我談好處?”他怒目圓瞠,青筋在額間展現,雙手緊握成拳。

  如果她沒理解錯誤,他大概恨不得把拳頭砸向她的笑臉。

  “沒有好處,我何必談判?”但她可以跟他要到什麼好處呢?要他放棄姐姐,試著愛上她?呵呵,她真是頭痛得昏了,竟然可以癡人說夢到這等程度!

  突地,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將她從座椅上拉起來,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手骨捏碎。“若不是你捅下的樓子,我們哪需要盡快把堇韻調走?直接告訴你,林道民找上門了,他揚言要綁架堇韻。他不但要我們交出錄影資料,還要我們大幅修改合約書,要求百分之五十的利潤!他要百分之五十!聽懂沒?”他憤憤地道。

  他咬牙切齒,卻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楚分明。

  他的字句打醒了她的知覺,亮亮此時才清楚自己闖下多犬的禍事。她果真太生嫩,才會以爲自己扳下一城。

  她急促的拿起電話,但尚未撥出就被亦驊攔下。“你要做什麼?”

  “報警。”她想也不想就出口。

  “你到現在還沒搞懂嗎?林道民如果是警方可以隨便抓的人物,他今天就不會是民代了,而是流氓。”

  “我、我花錢請保鏢二十四小時保護姐姐。”她努力在腦裏尋找補救辦法。

  “你懂不懂何謂百密一疏?”

  “那……你叫他來找我,不管是錄影帶或合約書都在我這裏。”

  “你到底有沒有腦袋?我們根本惹不起這幫人!景麗飯店的目標這麼大,萬一他們在暗處動手腳,不管是放火、在廚房裏下藥,還是鬧幾筆雛妓事件……只要這樣,景麗的形象就會受到多大的損傷你知不知道?就算真要跟他作對,也要讓他摸不清是誰在背後主使,你這樣光明正大和他杠上,不只是把自己送到槍口上。還把整個景麗都送上戰場。”

  她深吸口氣,把他的話一句句思索理清,然後……承認了他是對的。是她沒腦袋!

  頹然坐下,她錯了、錯得離譜。

  亦驊瞄她一眼,松口氣道:“我們告訴林道民,這件事與景麗沒關系,那是堇韻的好朋友爲了替她出氣做出來的幼稚事情,景麗沒有合約書。至于他要的照片、錄影資料,也不在我們這裏。”

  “我們甚至對外放出消息,說堇韻沒有簽定合約書因而被景麗上層裁員,早就不在公司,怎知林道民仍然不肯放手,把矛頭對向堇韻……因爲你,她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林道民目前還不知道堇韻和我們的關系,以爲她只是個雇聘經理,但再過幾天,等他查出來了,堇韻哪還走得了?如果你不肯下人事命令沒關系,我辭職,我陪堇韻出國。”

  她傻了,驚慌、恐懼、惶然,她不知道事實會變成這樣,惹了一個林道民,她的家人就要被迫四散分離。

  但她還來不及說抱歉,亦驊的聲音已先一步出現。

  “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他盯住她好半響,扭頭離開她的辦公室。

  她任性……對啊,她始終好任性。因爲她以爲任性才能讓他把她掛在心上,任性才可以讓他時時待在她身旁,她只是想要他放心不下她,卻沒想到,這回她任性的下場,竟是他要辭職、要和姐姐遠走高飛,追尋他們的未來、他們共同的夢想。

  他要走了?他要將她沐亮雲從生命中徹底清除?

  亮亮找出筆,在人事命令上顫抖地簽下名字,她存著一絲希冀,希望自己的做法可以將他留下。

  可兩天之後,他還是走了,沒有打任何招呼就離開了她的世界。

  又一次,她怎麼就是學不會別自討苦吃?

  凝睇著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機撫過千萬遍,那串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字在她指間壓壓按按,卻每每在按下撥出鍵時,就停了下來,換成取消鍵。

  二十天過去,他沒有回來。

  姐姐對美國的工作已經漸漸上手了,他也沒有回來。

  林道民的事解決了,危機解除,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再也不回來了,對嗎?他們正式決裂了,是嗎?她在手臂上留下無數個深深淺淺的齒痕,可疼痛已經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後悔自己不該任性地報複林道民,讓姐姐去背負危機,更恨自己的幼稚無知把事情攪得一團糟,讓別人來替自己收拾殘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遠失去……

  她需要一場雨水、需要發洩,于是她關上電腦,拿起包包、離開辦公室。她沒有打電話給司機,自己走出辦公大樓。

  當第一滴雨水落在發梢時,她的淚水跟著淌下,嘴角卻仍帶著微微笑意,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著,走過公司附近的餐廳,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數著鍾面上的數字,十一點一到就讓司機送她過來。

  她給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當,卻拉著二哥進日本料理店,一盤盤的菜擺在鐵軌上頭,她和二哥搶食著,二哥一邊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邊在她碗裏添菜,那個時候……他們多開心呀!

  如今,她已經失去他了,可是擺滿壽司的小火車仍然一圈圈繞著,這個社會並不在乎她的愛情。

  她在心裏自罵著:懂了嗎?沐亮雲,你再怎麼以自我爲中心,地球也不會因爲你的悲傷而停止運轉,別人的歡樂不會因你而暫停,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偉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該讓你。

  可她哪裏要求過這些?她要的,不過是二哥的愛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東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滿了雨水,看見合撐一把傘的戀人從身邊嬉鬧走過,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樣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過。

  有一年的台風天,只有一把傘罩在他們的頭頂,大風吹翻了傘緣,二哥便用他的身體爲她擋去風雨。那個秋天,她好快樂,快樂得幾乎要飛上天。

  她繼續往前,右轉穿過馬路,來到路的另一邊。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裏有一家西點小店,它們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時,覺得口味很新鮮,所以把二哥帶回來的一小盒統統吃光了,從那次起,二哥認定她喜歡,就經常在下班後繞到這裏,替她帶上一盒。

  其實她吃膩了,吃得好膩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遠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因爲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進肚裏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戀愛滋味。

  她佇立在櫥窗外,額頭靠著玻璃窗,裏面的泡芙看起來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沒人用這個犒賞她了……

  亮亮全身濕透,套裝粘貼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的發尾滴著水,兩只眼睛滿是血絲,鼻頭也是紅的。

  她狼狽的走進店裏,無視于店員眼底的訝異,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付過帳、走出店門,她左轉穿過馬路,走回原來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卻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聲從嘴裏逸出,唱著童年那首她愛到不行的童謠。

  “漸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帶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曄啦啦啦啦啦……”

  那個雨天、那把大傘、那個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爲幸福會隨著她的任性盡情發展,誰知道任性是壞事情,她長到十八歲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裏,泡芙早被雨水泡爛了,裏面的芒果餡流了出來,但她無所謂,拿起泡莢就往嘴裏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來爲自己複習記憶,記住她曾經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個芒果泡芙、沖進廁所大吐特吐時,她也不後悔。

  同樣的時間點,美國大樓公寓裏,亦驊正靠在窗邊。

  外面一樣在下雨,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狽的纖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妝被暈花的可憐貓咪。

  大哥說,她連續兩個星期都待在公司裏,沒回家休息;大哥說,雖然她沒說出口,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錯誤深感抱歉,企圖彌補什麼似的拼命工作;大哥說,她更瘦了,好像風一來就會飄上天,而他們的家庭醫生也說,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辦公室裏擺上支架,替她吊點滴……

  他氣,氣惱她這樣折騰自己!她爲什麼老是要人擔心?爲何就不能懂事點、聽話點、乖巧點?

  大哥說,她只是想照顧哥哥、想替堇韻報仇,或許方式不對,但她盡力了。

  可他不要她這樣,甯願她像個普通小女生,耍賴、撒嬌,什麼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學校、家裏,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見她的開心笑顔就好。

  他有多久沒看過她笑了?爸曾說,亮亮應該當選微笑天使,因爲她有一張最陽光、最燦爛、最可愛的笑臉。

  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結,聽見身後的歎息聲。

  “二哥,不放心的話,就回去吧。”堇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的雨水。

  他轉過頭,笑著對她說。“等你適應習慣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經夠大了,“適應”這種事不需要你在旁邊看著,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驊搖搖頭,還是不放心。從小,這兩個小女生就歸他管。

  她頓了一下之後,才道:“二哥……我覺得……”

  “覺得怎樣?”

  “你對亮亮……不像以前那麼寬容了。”

  他聞言一愕,繼而苦笑。

  他怎麼可以繼續對亮亮寬容?她的執迷已讓兩人犯下大錯。他該做的是把她推開,等她了解兩人只能是兄妹後,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她應該懂事了。”他只能這麼說。

  堇韻輕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說她還小、一下子說她夠大了,對你來說,亮亮究竟是太大還太小?”

  被搶白一頓,他霎時無言。

  “二哥,你真的認爲亮亮任性嗎?”

  “難道不是嗎?”若非亮亮倔強驕傲不服輸,如此任性,否則堇韻怎麼會被迫離開家裏?

  “我倒覺得她這段時間的作爲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擔,她以爲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擋住風浪,可以撐起公司,讓我們不必爲沐家鞠躬盡瘁。”

  “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撒嬌說,哥哥姐姐,我心疼你們那麼累;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感性道,景麗是爸爸的心血,我有義務承擔一切。你非要說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針見血啊!亦驊不禁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個借口、一點理由,才能將她推離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會很傷心、會想偏,說不定還會鑽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對我變壞,哥哥對我好,是不是只是爲了回報爸爸的恩情?”

  “不是這樣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但十八歲可是既尷尬又難堪的年齡,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記不記得我十八歲時,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歸,可說老實話,我也不是非要夜歸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給你看。”她也會任性啦,十八歲的女孩還有這個權利,總要越過這階段,才能要求她們成熟、面面俱到的嘛。

  聽堇韻說完,亦驊再度苦笑,“對,夜歸也就罷了,還讓其他男孩載你回家,害我既吃醋又嫉妒,真的……”

  “真的什麼?”她追問。

  “真的所有女孩十八歲都這麼難纏嗎?”

  “拜托,我和亮亮算是小Case了,如果你碰到吸毒、援交、和怪叔叔同居換名牌的妹妹,你才會知道什麼叫做一個頭兩個大。”

  她的話把他逗笑了,他卸下眉間的皺折,露出一臉認命的笑容。

  “二哥,回去吧,我保證自己會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況且不說亮亮,公司也需要你。”

  這時,亦驊還沒回答堇韻他到底要不要回台灣,但隔天接到大哥的電話,知道亮亮發高燒後,他立刻訂了機票啓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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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5:25
第五章

       我忘不了泡水的芒果泡莢的味道很可怕,連形狀都慘到讓人想吐,但是,它畢竟讓二哥重新回到了我身邊。

  關醫生說到做到,他整整幫我吊了一個星期的點滴。

  “只不過是腸胃炎加上一點反覆感染的感冒病毒,怎麼會這麼嚴重?”

  關醫生瞪我一眼,沒好氣的回答,“只不過?你過去幾個月有好好善待過自己的身體嗎?”

  也許吧,是我神經繃得太緊,心情也太低落,虐待了自己,才讓這場病來勢洶洶,教我無法招架。

  前三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起來就夢到以前的場景,夢到二哥躺在床邊,溫言軟語地爲我講故事。

  他不是個說故事的好手,但他的聲音很溫柔,聽著他的聲音,誰都會安心進入夢鄉。

  爸過世後的第一個半年,我們相處得極差,他的溫柔消失了、體貼也匿跡,雖然仍處處幫我,但也僅只于公事。其他時候,他是躲我的。

  是因爲那個酒醉的夜晚嗎?

  我猜是的。

  他喜歡姐姐、我喜歡他,諷刺的是,姐姐卻不喜歡他,而他也不喜歡我。

  我們三個人形成一條單向道,他只看得見姐姐的背影,而我也只能追著他的足跡前進。

  那時的我天真認定,只要努力跑,我就能追上眼前的身影,所以即便追得氣喘籲籲,也不肯放慢速度,但我竟沒想過二哥的腳步大,他追上姐姐的機率也許遠快于我追上他。

  不管怎樣,他在我腸胃炎發作的第三天回到家了,當熟悉身影立在床邊,一股說不出口的安心便升上我心頭。

  他回來了,我等得心焦心急的男人回來了!他沒有留在美國繼續追尋他想要的背影,他放慢了腳步,讓我有機會跟進。

  我笑得像個白癡,忘記我們已經決裂,忘記他在躲我、忘記那些大大小小的爭執、忘記他喜歡的女孩不是沐亮雲。

  伸開雙手,我想也不想的撒嬌說:“二哥,我要抱抱。”

  他看了我好一陣子,在床緣坐下,掌心貼著我熱烘烘的額間低語,在他低醇的嗓音裏,我聽見許久不見的溫柔體貼。

  “怎麼會弄成肺淡?”語氣裏,有著淺淺的責備。

  我又笑了,因爲他的責備好窩心。“誰知道我的肺那麼沒用?”

  也許是因爲生病,我僞裝的驕傲沒有力氣出門炫耀,任性驕縱也被壓在虛弱背後,也或許,是我真的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決定把自己變成姐姐那樣人見人愛的好女孩。

  總之那天,我回到了小時候,變成那個讓二哥馱在背上的小女孩,愛嬌地對他說話。

  “你這樣不行。”二哥說。

  “對不起,我不應該吃芒果泡莢,但它真的很好吃。”

  “等你不吐不拉了,我再買給你。”

  接下來,我不記得自己對他說過幾次“對不起”,不記得我做過幾次承諾,承諾不再任性。我只知道告訴他,如果他對我只有兄妹情,那麼好吧,他就當我一輩子的哥哥。我不會再強迫他愛我,因爲……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不要我。

  那些話,句句出自肺腑。

  我真的願意,願意我愛他、他不愛我,願意我的愛情是沒有盡頭的單行道,願意讓自己的心,注定孤單。

  是我說動他了吧?二哥歎了口氣後,躺到我身邊,伸展手臂讓我躺進他的臂彎裏,在他的肩胛處,我找到最習慣的窩居。

  “我想吃牛肉面。”不問情愛後,我傻乎乎地要求道。

  “想太多了,你現在只能吃點滴。”

  “可是點滴味道好淡。”

  “想吃美食,就得要三餐定時,善待你的身體,早睡早起,避免過度壓力和熬夜……”二哥嘮叨了起來,像以前一樣十足的婆媽。

  這分明不是好聽的故事,可我卻覺得溫馨安心,聽著聽著,便進入夢鄉。

  那個晚上,我夢見很多年前的場景。

  我夢見某年的中秋夜,全家人在院子裏烤肉,大哥買了很多煙火來放,點燃了燦爛夜空。

  我是個挑食主義者,什麼東西都只吃自己想吃的部分,二哥說過好幾次,說再有錢都不可以浪費奢侈,但我改不了習慣,他只好來當廚餘桶。

  比如我只吃餃子餡,他就認分地把滿盤的餃子皮吞下肚子;比方蛋糕上我只想刮食鮮奶油,他就把裸體蛋糕給吃掉;中秋節,我只吃月餅裏的蛋黃,所以他吃了皮、吃了棗泥,把剝下來的蛋黃送進我口中。

  後來我越來越過分,香蕉只吃前半條,蘋果只啃兩口,連切成薄片的西瓜也只肯吃掉尖端最綿密最甜的部分,所有人都以爲我是被寵壞了的浪費公主,卻沒人曉得,我愛上的是與二哥分食的感覺。

  堇韻去美國兩個月了,她適應得相當良好,工作順利,也頗受下屬愛戴,打電話回來台灣時還常說,她身體裏一定流著美國人的血。

  她這樣說,讓綮然、亦驊放下心了,亮亮的罪惡感也減輕許多。

  而亮亮更是說到做到,她終結任性與驕縱,開始對部屬們釋放溫暖笑容,壞人緣正在慢慢改善當印。以往累積的經驗和合作漸生默契的部屬,也讓她工作日益上手,再不必日日熬夜。當肩上的擔子減輕,她的生活仿佛也跟著愜意不少。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和二哥的關系,有了明顯的改進。

  當“兄妹”這條界線確立後,他們又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會一起討論某部電影、會一起逛街血拼,挑剔彼此的品味。

  他不滿意她專買成熟服飾,每次都將她往少淑女樓層帶。

  她嘟嘴說:“二哥,你忘記了,我是景麗的董事長,不是Showgirl辣妹。”

  他則笑著說:“等你有投票權再來討論你的成熟度。”

  她皺皺鼻子不滿地道:“還成熟度咧!你當我是水果哦?”

  他認真點頭。“你是,是我們的小蜜桃。”

  小蜜桃……她記得的,他們總是這樣喊她,在她六歲以前。

  直到她嚴重抗議,說她想當橘子,不要當蜜桃。

  呵!那時候她怎會特別鍾愛橘子?

  哦,想起來了,因爲那時二哥總一面剝橘子,一面把苦澀的維管束剝撕幹淨,放進自己嘴裏,然後把甜甜的果肉送進她口中。

  二哥說,維管束緞營養,不吃掉太可惜,可她又是連一點點苦味都要皺眉頭的怪脾氣,他只好自己吞了。

  他很節省,卻總是把好的放到她手裏、嘴裏,現在想來,讓她情有獨鍾的不是橘子,而是他對她的疼惜與小心翼翼。

  長期和像他這樣溫柔的男人相處,誰能不愛上他呢?她沒有錯,她的心不是石頭,當然會對他癡迷,對他眷戀。

  可惜二哥打定主意只當她的哥哥,所以她的選項只有妹妹和親情,沒有情人和愛情。

  她不甘願,卻不能不退回安全界線後,她不想再一次冒著失去他的風險。

  如果不是姐姐要結婚的消息傳了回來;如果二哥不是風度翩翩、甘心放手的好男人;如果不是一點酒精、三分醉意,讓他們二度犯下大錯……亮亮很清楚,他們將永遠待在界線外。

  所有的事,都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發生。

  平安夜,充滿感恩的夜晚,這天,家裏所有女人都得到了她們想要的男人——不管對方是否心甘情願。

  綮然破例帶一個女人回家,但一見到她,亮亮就對她怒目相向,晚餐桌上也不給她好臉色。

  那個女人叫做果果,是大哥在大學時期愛上的女孩,那時她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蘋果臉,所以大哥昵稱她果果。

  現在她瘦了,腰大概只剩下二十三寸,瘦瘦的臉襯得那雙眼睛更黑更大。

  一頓飯,亮亮吃不到三口就不客氣地離開餐桌,走到院子裏生悶氣。

  她不懂大哥,世上女孩那麼多,爲什麼他偏偏離不開這一個?

  快過年了,寒流一陣陣來襲,早上才發過低溫特報,晚上玉山就飄雪,院子裏也一樣很冷,她撫撫手臂,在枯黃的草地坐下,下巴擱在膝聞,用她有限的經曆去理解,理解愛情爲什麼迂迂回回、千折百轉?

  倘若兩人注定要在一起,爲什麼當初要分離?如果愛情是苦難折磨多于幸福喜樂,爲什麼人人都幻想得到它?

  不到五分鍾,亦驊跟了出來,他帶著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背上。

  他坐到她身邊,兩人並著肩同看天空那輪明月,她想起以前他手中的鹹蛋黃,而他則想起她先前的腸胃炎。

  他趕回台灣的那天,他對她嘮叨,而她向他道歉,保證自己會當個好妹妹,不再成爲他的困擾。

  在迷糊入睡前,她拍拍胸口對他保證道:“放心,我已經在這裏裝了一支安全控制閥,下回它又想要愛你的時候,控制閥就會鎖緊,用力把愛情鎖回去……只是裝上它……好難呼吸……”

  她入睡後,他從她的落地窗往外看,看見窗外的皎潔明月。

  亮亮做到了,做到自己那晚的無數承諾,她變得可愛可親,讓大家樂于親近,她不再堅持己見、要所有人遷就她,也不再時刻跟在他身後,不再企圖把他綁緊。

  她盡力當稱職的好妹妹,不讓他有機會擔心。

  他看得出來,她很辛苦,一個習慣要改變談何容易?但她是個意志力堅定的女孩,說改就改得徹徹底底,不拖泥帶水。

  大哥曾笑說:“她再繼續可愛下去,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男人給踩破了。”

  沒錯,像公司裏那些原本不贊成亮亮當董事長的叔伯,在這段時間的觀察後,居然紛紛轉向大哥和他提出替亮亮安排相親的要求。

  一個聰明美麗、有能力又可愛的媳婦,哪個長輩不想要?

  因爲如此,他終于有了“沐家有女初長成”的危機感,開始爲她定下門禁時間表,不過……純屬定心安的,因爲不論上班下班,她都和他在一起。

  “星期四,方伯伯想請你吃飯。”亦驊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來,看向身旁的亮亮說。

  “方立同一定會在吧?”她撇了擻嘴問。有幾個約會推不掉時,大哥、二哥就會輪流陪她出席這種變相的相親會。

  “不想去嗎?”

  “如果二哥推不掉的話,就去吧。”她的配合度越來越高。

  “其實你還小,我們大可以推掉這種相親宴,只是大哥沒守住第一場,讓你出席了,接下來的如果不參加,就會有人覺得不公平。”

  “我知道大哥二哥難做人,沒關系,不過是吃頓飯而己,還是免費大餐昵。要是對象是帥哥,那就是雙倍紅利了。”亮亮笑著說,把頭埋進膝間,悄悄歎息。她厭惡這種餐會。

  “說說看,從開始到現在,碰過幾個帥哥了?”

  她擡起頭,換上一張笑臉,“結論是豪門多豬頭,牛鬼蛇神全往富貴人家投胎了。”

  亦驊被她逗笑,“有這麼糟?”

  “比我形容得更糟,我已經口下留情。”

  “那麼,實在太辛苦你的眼睛了。”

  “幸好餐桌擺飾夠漂亮,否則,回家二哥就要帶我去眼科掛急診。”她誇張地道。

  兩人同時大笑,笑過後,他們互看彼此。

  亮亮懂,二哥有話要和她談,並且肯定與果果有關。要是以前的她,會任性地捂起耳朵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可現在的她,不行了……再不樂意,也要耐心聽下去。

  “亮亮,你這樣做,不給大哥面子,也讓果果沒台階下。”

  果然,她沒猜錯。“如果她沒有台階下,是不是就不會再來糾纏大哥?”她敵視所有對家人不好的外人。

  “猜猜看,果果當年爲什麼要離開大哥?”

  “她另結新歡。”她平靜回答。

  她記得那段時間裏,大哥像行屍走肉,徹底自我放棄,她還偷偷聽見大哥對二哥說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果果爲什麼會愛上別的男人……

  這種女人繼續留在大哥身邊太危險,倘若下次她又碰到喜歡的男人,會不會再來一次,甩大哥像甩鼻涕,半點不留戀?

  “我們都以爲是這樣,其實不然。”

  “什麼意思?”

  “果果得了胃癌,不得不回美國、回父母親身邊做治療,她怕大哥會放下事業學業,硬要陪她走過漫長的療程,也怕自己萬一治不好,大哥會傷心欲絕,因此才說謊欺騙大哥,說她愛上別的男人。”

  “這幾年,對她和她的家人而言,都是相當辛苦的曆程,她切掉了大半個胃,做過很多次化療,一直到今年沒有再複發的跡象,醫生才宣布她抗癌成功。重獲健康後,她第一件做的事便是飛回台灣找大哥……亮亮,果果她是愛大哥的。”

  亮亮聽完,無言。

  “怎樣?要不要進去把飯吃完?”他推推她的手肘。

  思忖半晌後,她起身離開草地。“我想,我欠果果一個道歉。”

  亦驊微笑點頭,趕緊跟著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與她一同走回屋裏。

  亮亮挺直肩膀,雄糾糾、氣昂昂,一副準備慷慨赴義的樣子走入客廳,她直直走到果果麗前後才停止,一動也不動。

  她的氣勢,讓綮然直覺地把果果護在身後。“亮亮,你要做什麼?”

  從不對她大聲的大哥生氣了,他的口氣很差,像只老鷹般擋在前面,不準別人傷害他的幼雛。

  大哥以爲她要欺負果果,所以才迫不及待的搶著保護?

  真好,喜歡一個人就是要這樣,會替她擋在中間,不讓心愛的女孩受到任何傷害。

  “果果,是個女人就站出來。”亮亮刻意使壞,讓綮然神經緊繃。

  “亮亮!”他本不讓果果站出去,硬是將她困在自己身後,直到看見亦驊使了眼神要他安心,他才決定讓到一旁。

  亮亮看著果果瘦削的臉龐……這些年,想必果果很辛苦吧?可她的大哥,也不好受呀……

  于是她說:“果果,你很幼稚,你完全不懂得替別人考量……”

  她話一出,綮然隨即譴責地望了亦驊一眼。

  如果不是氣氛略帶緊張,亦驊肯定會笑出聲。誰才是那個幼稚又不懂得替別人考量的女生啊?

  “你憑什麼替大哥決定?你憑什麼認爲大哥不願意和你共患難?你憑什麼相信你的謊話比起事實,對他的傷害更是少?”

  亦驊歎了口氣。亮亮對道歉還真是缺乏經驗!

  “知道你離開後,大哥有多辛苦嗎?他抽煙酗酒,心痛得必須用酒精來麻痹自己,他每天晚上都抱著你織給他的毛衣才能成眠……而他的這些痛苦,竟然是因爲你的謊言?你,應該向大哥道歉!”

  亦驊大皺眉頭。看來,以後果果會被這“兇惡”的小姑吃死死。

  果果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住亮亮,眼眶裏漸漸蓄滿淚水,知道綮然有一個這樣疼愛他的妹妹,她感動也激動。當第一顆淚水滑下時,她沖向前,在猝不及防間用力抱住亮亮。

  “對不起、對不起,我太壞了,我知道錯了,我道歉。”

  果果還真的道歉?亦驊和綮然忍不住互看一眼,有些哭笑不得。不到一年的董事長經驗,讓亮亮的威嚴大增了。

  亮亮也被果果的大動作嚇到了,她吞下卡在喉間的口水說:“以後,不要再犯同樣的錯了。”

  “我知道了,我不會的,保證不會。”果果舉起五指,誠心誠意發誓。

  “如果你們決定在一起,就要有同甘苦、共患難的準備,如果今天生病的是大哥,你會不會拋下他轉身離開?”

  一邊的綮然聽了十分動容,那正是他想對果果說,卻又怕說得太重的話。

  “我不會。”

  “那就對了。同樣的,在那種時候,大哥也一定希望自已在身邊支持你。”

  “我懂了,對不起。”

亮亮抓抓頭發,突然不好意恩起來。欠一句道歉的人分明是她,怎麼從頭到尾都是果果在說對不起?

  于懸她紅了臉,尷尬道:“你有空的話,再織件新毛衣給我大哥吧,上次那件被我生氣剪碎了,我看不慣大哥爲一個見異思遷的女生那麼痛苦。”

  這就是亮亮掠奪毛衣的真相?亦驊揉揉太陽穴。看來他們又錯怪她了!

  果果退後兩步,吸吸鼻子、用力點頭道:“亮亮,對不起,我回去馬上織,織很多件,給綮然、給亦驊,也給你。”

  “那……你吃飽飯了嗎?”她別扭的釋出善意。

  “我陪亮亮吃。”果果忙不疊回答。

  “以後你可以常來我們家吃飯,你……太瘦了。”

  “謝澍亮亮。”果果話說完,揚起笑臉勾起她的手一起走向飯廳,把兩個男人晾在身後。

  綮然看蓿她們的背影,佩服的對亦驊說:“你竟然有本事讓亮亮道歉?真有你的!”

  “我沒有做什麼,但你確定亮亮那個……是道歉?”

  “你不能要求她太多。”

  “……也是。”

  “走吧。”綮然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並肩回到餐廳。

  飯盛,四人聚在客廳裏聊天,果果談起她的治療過程,亮亮聽得攏起眉尖。

  一會兒後,她忍不住問:“那段日子,你不難挨嗎?”

  “當然難!好幾次太痛了,躺在病床上,我幾乎有尋死的念頭,但是一想到爸媽的辛苦和淚水,便又沒有勇氣付諸行動。那時,爸爸說過一句話,讓我印象很深刻。”

  “什麼話?”

  “不管是快樂、痛苦,它終究會過去的,不會影響你一輩子,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它早晚將在你生命裏雲淡風輕,所以,自殺是笨的,因爲你怎麼知道接在痛苦之後的不是快樂?同樣,得意也是笨的,因爲誰知道春風的背後沒有心酸疼惜?”

  亮亮想了半天,同意地說說,“對,快樂短暫,痛苦也不長久。”這是老天爺殘忍、也是它仁慈的地方。

  談話間,電話鈴響,亦驊坐在電話旁,順手接起。

  “堇韻?你好不好?”聽到堇韻的聲音,他整個臉都亮了起來,溫柔的笑意隨之揚起。

  見他這樣,亮亮垂下眼目,一絲苦澀在唇邊蔓延。

  但身爲好妹妹,她應該露出笑臉,應該和大哥、果果一樣,認真聽著二哥的言語,並猜測姐姐在電話那頭說了什麼。

  誰知道沒多久,亦驊的溫柔笑臉便褪色,唇角抿成一道堅硬直線,他依然認真傾聽,可幾分鍾後,就淡淡的把話筒遞如去說:“堇韻想和你們說話。”

  亮亮接過話筒,而亦驊往樓梯走去,他轉身的同時,她蹙起雙眉。

  “我是亮亮,姐你好嗎?”她對姐姐有著愧疚,畢竟姐姐會被迫外放,她“功不可沒”。

  “我好得不得了。亮亮,告訴你,我要結婚了!”說完,堇韻就在電話那端咯咯笑個不停。

  她能理解二哥的臉龐上,爲何會有那種突如其來的僵硬沉默了。

  “他是個怎樣的男人?”

  “他是音樂家,會作詞作曲,常常登台表演……天啊,我活到二十三歲才跟人家當起追星族,真是丟臉。”堇韻的口氣裏有滿滿的歡欣。

  “你們認識多久?”

  “兩個星期。很短對不?可我已經墜入愛河了。亮亮,你相信嗎?我見到他第一眼時,心裏就有聲音說:就是這個男人、他是我要的、我要和他生活一輩子、我要和他結婚、爲他生兒育女……然後,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如果他朝我走過來、對我說話那麼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結果當我睜開眼睛,他果真站在我面前!”

  “亮亮,在遇到他以前,我不曉得一個女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墜入愛河,可是……我真的好愛他。他剛剛向我求婚了,我好想訂機票飛回台灣,和你們分享我的快樂……”

  堇韻滔滔不絕的說著,亮亮爲她快樂的同時,卻也擔心著剛剛上樓的男人,于是,和姐姐講了幾分鍾後,她把電話遞給大哥,也快步上樓。

  二哥的房門沒關,她想也沒想的闖了進去。

  見他躺在床上,她不客氣地躺到他身邊,學他的動作將雙手擺在後腦勺。

  他沒看她,不說半句話。

  她不介意被冷落,只是看著天花闆,試著忖度他的感受。

  三十分鍾或者更久之後,房裏出現了第一個聲音,是從亮亮嘴裏發出來的。

  “我有一天在街上,聽見兩個男人的對話。”

  亦驊歎口氣後,勉強問:“他們說些什麼?”

  “其中有一個說:“幹XX!她以爲自己多漂亮,還不是化妝搞出來的?三層眼睫毛,每天出門都像在眼睛前面掛窗簾,還打蘋果光啊!那盒蘋果光就花掉我兩千多塊錢……我笨!幹麼不拿那兩千塊去買一箱蘋果,把自已撐出蘋果臉?那種女人,虧我還把她當女神,其實好幾次在半夜裏被她卸了妝的醜臉嚇到魂不附體。鍾馗看到,八成也會以爲自己碰到剛出爐的新小鬼。”

  “另一個說:“就是這樣啊,又沒內涵,拿名牌包就自以爲是貴婦,穿上高跟鞋就自以爲高人一等,還騙人家說是國立大學畢業,講兩句英文就說自己交往的都是外國人。英文誰不會啊?我還會從一數到一百咧,屁啦!只有我們兩個笨蛋,才會爲那種女人爭得你死我活。”

  “前一個繼續說:“她把我的錢都拿去買臉部水彩,以爲把臉塗得像土石流就比較美麗。”後一個又說:“我還爲她預支薪水,給她買香奈兒的新品,哇哩咧!奧梨仔假蘋果。”

  她說完了,閉上嘴巴。

  他狐疑地轉頭問:“告訴我這個幹什麼?”

  “有不爽就要罵出來,憋在心底會得內傷。”

  “我爲什麼要不爽?”

  “因爲姐姐要結婚了。”

  “她已經成年了,有交男友的自主權,而且她沒有在眼睛前面裝窗簾,也沒有打蘋果光,重點是,她的香奈兒都是用自己的薪水買的。”

  “誰叫你罵姐姐!你要罵的是那個男人。”

  他挑眉失笑,側過身問道:“怎麼罵?”

  “哇哩咧,才兩個禮拜就求婚,啊他是精蟲沖腦哦?如果會哼兩句歌就是音樂家,那給慈濟捐一百塊不就是慈善家?晚上沒事看星星就是天文學家?知道什麼是COZ的叫做化學家?會吃飯的是美食家?會寫字的是文學家……滿街都是這個家、那個家跑來跑去哦?”她模仿著那個男生的台灣國語,唱作俱佳。

  亦驊扯動嘴角,笑了。這次他沒有誤解,知道她是盡全力在安慰他。

  亮亮接著說:“長得像李奧納多很屌嗎?你知不知道李奧納多發福了,從帥哥變豬頭?你知不知他吸毒、藏毒,你可以大大方方叫他一聲蟲類動物?是我們家杜小姐太笨,才會被外國男人拐,等我給她寄兩瓶安腦丸吞一吞,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就會重新回到她腦袋。”

  “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裏面有什麼?”他都不知道她的牽東扯西這麼厲害。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這跟禮義廉恥又有什麼關系?”

  “兩個星期就敢求婚。與禮不合;敢說自己長得像李奧納多,就是陷李奧納多于不義;爾等番邦敢覬覦我堂堂大國女子,就是無恥。哼!難怪美國要滅亡,就是這種缺廉少恥的男人太多。”

  “美國沒有要滅亡。”他苦笑著點出事實。

  “拜托,電影2012年是誰拍的?別告訴我,那是中國大陸拍的。”

  亦驊大笑,佩服她的伶牙利齒。

  她翻過身,雙手支在下巴,柔聲問:“二哥,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他垂下眼睫,沒回答。

  “如果還是不行,我還有一招。”她坐起身,拉過他支在腦後的大手。

  “哪一招?”

  “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

  “不對,我想把你灌醉,再把你弄上床,圈圈叉叉點點點……等你明天醒來,我強力誇獎你厲害的性能力,你就會自信滿滿,認定放棄你這個好男人是姐姐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好福氣。”她的建議爆爛。

  “我是個好男人嗎?”他皺眉問。

  “當然。你不是好男人,我幹麼追你追得那麼勤?執著那麼多年?”她像哥兒們那樣拍了他肩膀一記,話裏幾分真、幾分假。

  “別忘記我們是兄妹。”他扯扯她的劉海提醒道。

  “別忘記,我們也沒有血緣關系。”她拉拉他的耳朵。

  “你說過,要當我一輩子的妹妹。”

  “對啊,可是在你成爲別人老公之前,監守自盜個幾次應該沒關系。”

  他敲了她的腦袋一記,笑道:“還監守自盜咧!”

  “誰教你長得秀色可餐、美味可口,不先占你兩分便宜,就讓外面的狐狸精便宜去了,多可惜?”

  亦驊頓了下,遲疑地問:“你就真的……那麼喜歡我?”

  “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愛到不能自已……”她說了一大堆誇張的稱贊,像真的又像是玩笑,教人弄不清楚。

  接下來,雖然她的建議爆爛,他們還是去喝了酒,而且不只一瓶。

  酒精松弛了兩人的神經,他們到家後脫去彼此的衣物,激烈的做愛。犯下的錯不僅一次,而是很多次。

  隔天天亮時,亮亮起床第一件事,果真就是大力誇獎亦驊的性能力,她還阿莎力地拍上他的肩,對他說:“失去你,是姐姐人生裏最重大的損失。”

  他不禁紅了臉,想發脾氣卻無法對一個笑眯眯盼裸體女孩生氣。

  後來,她甚至過分地湊到他耳邊對他說:“這次合作愉快。下次有需要,記得再Call我。”

  他想揍她的,可是手若打上她光溜溜的屁股,說不定她會誤以爲他有性需求。

  看著他猶豫不安的臉龐,進浴室前,她親了親他的臉說:“放心,你家亮亮已經轉大人了,你不必擔心道義責任那些鬼問題,我不要你負責。”

  “經驗”,是大自然裏萬事萬物賴以生存的重大條件,而對于亮亮來說,這是她成就幻想愛情的重大條件。

  她越來越會勾引男人,知道怎樣在床第間讓二哥臣服,知道怎麼能讓他對她諸多容忍,知道如何讓他適時出現罪惡感,不對她的勾引做出拒絕。

  他拒絕過她,是真的,但她幾句——你不想要嗎?沒關系,我出去找外面的男人——就讓他氣得沖動不已,五分鍾後,兩人便開始在床間翻滾……

  她說:“不過就是性嘛,和高跟鞋一樣是生活必需品,不必想太多;我們都是血性青年,只是各取所需,二十一世紀的男女,實在不必再在性事上面拘泥了。”

  她又說:“講什麼愛情?二哥,你太老套了,這時代有幾個女人是純粹因爲愛情而上床?”

  她硬拗,“我們是生活上、工作上合作愉快的兄妹,但我對你只是肉體上的迷戀,有沒有聽過“治水疏通勝于防堵”?你就讓我繼續迷好了,直到我玩夠了,自然會膩得放手。”

  這些話,她一次兩次三次的說,說服得他放棄防備,沉溺在肉體歡愉,做愛成了他們之間的愉快經驗,兩人配合得完美無缺。

  雖然他也經常在事後埋怨自己應該多一點自制力,但他的身體實際上早已拒絕不了她的親近!

  亦驊懂,她刻意把愛情剔除于兩人之間,是爲了害怕他心存負擔;他理解她把他們的關系單純地解讀成情欲,是爲了消彌他的罪惡感;他明白她言不由衷,明白她對他,不僅僅是迷戀……

  于是他認真考慮,如果她真的喜歡他,那麼等她長大、想清楚了,她願意,他就娶她。

  她今年十九歲,等她長到二十五歲時。成熟到能夠理解他娶她等于娶了景麗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好幾十億的身家財産,而她不認爲自己這是被占便宜;等她的迷戀走過多年風雨,眼界夠寬夠廣之後卻依然沒被外面的男人吸引,仍堅持相信他是她的第一人選。那麼,他就考慮結婚。

  至于愛情……反正他從來就不認爲世界上有這種東西。

  她用力地親吻他的唇,把他的唇親得紅腫,腫到倘若現在走出房門,所有人都會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但她不在乎。

  她開心地哼著歌,像成功偷到乳酪的小老鼠。

  棉被下,兩個赤裸的身體彼此偎近,緊密貼合,她的手指點著他的胸口,一圈圈繞著,輕輕地勾引。

  他又有反應了……

  爲自己的二度降服他成功,她笑得好開心。她總是欺負他,欺負得好褥意。

  她會故意選在大哥在家時跟二哥做愛,之後故意從二哥房裏走出去,身上只裹著薄被單,享受那種想要被發現卻又害怕被發現、偷偷摸摸的刺激快感。’

  每當他在她身後喊人時,她轉身刻意讓身上的薄被滑了下來,知道看著她的胴體,二哥會臉紅心跳,而她很高興發現他的欲望又勃發。

  她會在上班時,一本正經地讓秘書請二哥進來,等他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後,她就二話不說沖上前去勾住他的脖子,來一個法式熱吻,讓他的唇沾上她的唇膏,讓他渴望壓抑、呼吸喘促。

  “二哥。”她翻身,趴到他身上。

  “怎樣?”亦驊極力克制著沖動,因爲昨晚他們已經做了三次。

  今天他們要和從美國分公司來的領頭人物開會,他不想又讓她在會議上昏昏欲唾。上一回,她已經讓許多人議論紛紛。

  “國中的時候有個男生很喜歡欺負我。”

  “我記得,是不是叫做邱什麼德的?”那時候,她被氣到想轉學,是在他的安撫下才打消念頭。

  “邱惟德,他有一次在我的頭發上塗水彩,還說是幫我做挑染,我氣死了,他還理直氣壯說他染得很漂亮,我不喜歡的話可以洗掉。”

  “誰知你脾氣不好,抓下那一撮被染的頭發當場剪掉,他被嚇到了。”

  “對呀!那次之後,我跟他視線對上時,只要用食指摸摸我那撮小短發,他就會心虛不敢和我對望。”

  “唉,真受不了。哪個女孩像你這麼嗆?”

  “我是可以被欺負的嗎?開玩笑,我誰啊?”

  “你是沐亮雲,景麗集團的董事長。不過,當了董事長也請懂事一點,別再耍任性了。”

  “我以爲自己已經進步很多:”

  他故作深思狀,須臾後才說:“是啊,是好了一點點。”事實上,她不只好了一點點,而是好了很多點,多到想追求她的人都快把他和大哥的電話號碼打爛。

  她忽然又說。“後來我搞懂了。”

  “搞懂什麼?”

  “那時候,他拿我的課本、搶我便當盒裏的炸雞、在我的椅子上塗立可白……不是因爲他討厭我才想欺負我。”

  “不然呢?”

  “那是因爲他喜歡我、想引起我的注意。”

  “你終于開竅了?”當時他們兄姐三人爲此事苦惱不已,尤其是她要他這個二哥去恐嚇邱惟德的時候,他還真擔心傷害人家的青春少男心。

  “自從我迷上欺負二哥之後就懂啦,因爲太喜歡,才會想三不五時欺負。”話說完,他還沒做出反應,她就先一步熱門熟路地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她咯咯地笑著說:“再來一次吧。”

  “今天要開會。”他憋著氣道。

  “大不了會議上我偷睡幾分鍾,然後你再跟他們解釋我身體微恙。”說完,她開始出現律動,而他……自制力崩潰。

  亦驊撫摸著亮亮熟睡的臉龐,知道她是大女孩了,大到懂得人情世故,懂得放下身段、同人虛與委蛇。

  昨天的相親宴不說她,光是看到那個禿頭男子,他就很想把對方揪起來痛毆一頓。有沒有搞錯?亮亮只是個十九歲的小女生,那些叔叔伯伯們竟然將她和歐裏桑配成對,就只因對方背後的父母親,身價和亮亮一樣?見鬼了!

  回家路上,他氣得說不出話,而真正受委屈的人兒竟還揚著滿臉笑,屈著手指頭說:“A級。”

  他瞪她一眼。這種算A級,那B級的不是要缺眼睛、少鼻子、沒耳朵?

  亮亮看出他的不滿,笑著說:“A級豬頭啦!豬頭中的佼佼者,沒有人贏得過他。”

  他歎口氣。“以後,不要相親了吧?”

  “不相親……我很難嫁出去耶。”她伸伸懶腰,頭靠到他肩上。

  “爲什麼?”

  “如果追我的是個帥哥窮小子,你和大哥就會認爲對方覬覦我的財産;如果身分相當的卻是豬頭貨,你們又要嫌人家家裏沒鏡子,子憑父貴的,說他沒能力;靠自己的,說家世不行……弄到最後,我一定會變成老姑婆的。到時,我不賴著二哥一輩子,還真的不行了呢……”她只是隨口說說,不含試探意味,她已經認命了,認命于兩人的關系僅止于此。

  這樣就很好了,她不會再奢求其他。

  他們在一起了,他不會對她發脾氣、不會拋下她遠走他鄉,她喜歡這樣。他身邊沒有別人,而她心裏除了他,也擺不下其他男人。雖然沒有正名,但事實是,他們片刻不離。

  她不再奢求愛情,不再追著他的背影一句句堅持愛他,而他沒了壓力與束縛,就不會再堅持兩人間必須涇渭分明。這種相處模式,她真的很滿意。

  話聽進亦驊耳裏,他只注意到她說的不是結婚,而是“賴”。這個字眼帶了許多感情因素,帶有他拒絕、排斥的“愛情”,他原以爲自己會惱怒,但……沒有,他竟然已不介意被她“賴”上?

  爲什麼?難道是因爲他已喜歡上她,即使愛情讓他反感,他也願意妥協?

  他側身支起頭,撫開她額前劉海。亮亮無疑是美麗的,如果她不當董事長,肯定也能在演藝圈闖出名號。

  記得有一年有導演相中她拍廣告,在她的要求下,爸爸讓她去試了,她在攝影棚裏一瓶瓶喝著廣告商品,嘴裏不喊苦,回到家卻整整拉了三天肚子。

  爸爸很心疼,說就算當明星能賺到全世界,他也不讓亮亮受苦。廣告一出來,亮亮馬上紅了好一陣子,許多人找上門,但爸爸要他和大哥充當守護神,不讓亮亮被騷擾,即使她的美麗早被人們口耳相傳。

  亮亮真的很美,無瑕的五官、完美的身材肌膚和優渥的家世背景,能被這樣的女孩看上,任誰都會感到光榮。

  可惜她看上的是他,一個將她帶大的男人,她的二哥。他一心將她當成妹妹、認定堇韻才是自己要的女人,並且固執相信愛情是種無聊、無意義、根本不該存在的事情……

  他不得不承認,愛上他,她真的很倒楣。

  這段日子,即使她仍口口聲聲喊他二哥,但兩人都知道不一樣了。

  畢竟就算沒有血緣,哪個哥哥會天天和妹妹上床?哪個哥哥會在不見妹妹兩個鍾頭時,就感到莫名心慌?

  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用不同眼光看待亮亮,她的可愛、她的聰慧、她的堅強、她的勇敢……一點一滴的滲入他心底。

  他喜歡她,和以前一樣多,但角度不同了;他疼惜她,程度和從前相當,但方式不同了。

  逐漸地,他在轉變了,或許她沒有發覺,但他明白自已對她,已然不一樣。

  “哥,好癢……”她笑著醒來,抓住他撫摸她臉龐的大手。

  被當場逮到,他有些尷尬,連忙抽開手,轉身下床。“不早了,要上班了。”

  “我今天能不能請假?”

  他皺眉回身,手掌貼在她的額頭上。“你不舒服嗎?”這丫頭從不怠職的,就算感冒得七葷八素了,還是會堅持到辦公室裏坐鎮。

  “嗯,好累——”話沒說完,他已經把溫度計往她嘴巴塞,她推開他的手,笑著說:“不是生病啦,是昨天應付A級豬頭,太耗體力了。”亦驊挑眉。耗她體力的不是應付A級豬頭吧?應該是他昨晚的需索無度。

  他沒好氣地把她拉了起來,用不容商量的語氣說道:“不行,今天下午有季會報。”

  她呻吟一聲,“豬頭說今天要打電話到辦公室給我。”

  “我會讓秘書過濾電話。”

  “這樣會不會惹火劉伯伯?”那可是劉伯伯最看重的“接班人”耶。

  “惹火就惹火,反正你以後不會再參加任何相親宴。”

  意思是……她再也不必爲了讓他心安,跑遍各大餐廳讓人品頭論足?他不再積極地將她往外推了?

  亮亮笑逐顔開。如果這種情況可以稱之爲進步,那麼這個進步,絕對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那,我們一起去公司吧。”說完,她飛快下床,拿出該吃的藥丸當著他的面吞下。這個舉動和她去相親一樣,純粹爲了讓他安心。

  他不愛小孩,她就不愛,反正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適合當媽媽。他喜歡兩人的關系停在這個點上,那麼她就不躁進,耐心地追隨他。

  “不行,我今天有別的事,你先進公司。”

  “什麼事?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最近,她已經跟他跟成習慣了。

  “你早上還有別的事情。”

  她頓了下。對喔,和新進員工的座談會,那是爸爸訂下的規矩,也是讓新進員工在最快時間內對公司産生向心力的好辦法。

  “那你要去做什麼?幾點回公司?”

  “我一些事情要先做安排,因爲兩個星期後,堇韻要回來了。”

  簡短的句子,卻在亮亮心裏投下震撼彈。

  姐姐要回來了?她不是在美國待得很好嗎?不是愛情事業兩得意?不是發下豪語要當一輩子的美國人?

  才一年啦,姐姐才去了一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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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5:46
第六章

       愛情是不是包了彩色糖衣的糖果?

  你被它炫麗的外表所吸引、你急著把它含進嘴裏,但後來,糖衣褪色在你的口水裏,你才驚覺裏面的食物實在平淡無奇。而在被甜味眩惑的同時,你已不知不覺吞不太多的香料色素,以及許多危害你生命健康的毒素。

  如果,愛情真是這樣的東西,爲什麼人人都迫不及待想投入愛情的行列裏?

  那兩個星期,我又開始失眠了,我發了瘋地和二哥歡愛,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想讓他對我的身體迷戀到無法自拔?想把兩個星期的快樂時光用完,填滿往後的記憶?還是,只是想留住口中糖農的最後一分甜蜜?

  避孕藥沒了,我沒心情去買卻又不願意停止歡愛,烏龜小姐裝入顔色形狀差不多的健康食品,我才不在乎會不會發生意外。我只想和二哥歡愛、盡情歡愛……

  兩個星期結束了,在二哥去替姐姐接機的那天下午,我下班開車,卻好幾次差點出車禍。

  我不斷深呼吸安慰自己:不會的,姐姐有了她自己的愛情歸屬,怎麼會想來搶我的?

  我回想去年和大哥、二哥到美國參加姐姐的婚禮時,發覺那個被我批評到發臭的李奧納多其實長得很帥氣。那時我還想,如果他們打算在台灣定居,我就把陽明山那棟房子送給他們。我還可以透過關系,幫李奧納多出唱片,讓他的事業在台灣順利發展……

  我很確定,唯有姐姐幸福,我的愛情才有繼續下去的可能性。

  但是很可惜,我終究沒躲掉那顆毀滅愛情的炸彈,我眼睜睜看著它在我眼前炸開,連防禦的動作都還來不及做,已先一步血肉模糊。

  我記得姐姐掌心的溫度,她握著我的手說:“對不起,我不該回來的。”

  “說什麼話呢?這裏是你的家。”一年半的商場經驗,讓我學會了言不由衷。

  姐姐豎起了眉心,像是下定決心似地,開口對我既:“你是我的妹妹,這個秘密,我要你第一個知道。”

  說真的,我並不想知道她的秘密,尤其在她閃爍目光之下,我覺得自己將要被算計,所以我說:“如果勉強,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她搖頭,篤定的回答,“亮亮,我要你知道。”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並沒有。

  于是姐姐說:“我不愛二哥——以前不愛,但碰過那麼多個男人後,我開始問自己,爲什麼要選擇崎嶇彎路,而不肯走向康莊大道?好男人在我身邊那麼多年,我爲什麼要讓自己錯過?就爲了哥哥妹妹的身份?我們又不是真正的血緣至親。我想開了,愛人辛苦、被愛幸福,我再不要和自己過不去。亮亮,我吃過太多苦頭,你要聽我的勸告,別選擇你愛的,要選擇愛你的。”

  姐姐的話如此中肯,若不是我偷聽到姐姐和大哥的對話,若不是我已確定姐姐明白我和二哥這一年來的關系,我不會知道她正在算計我的愛情。

  可我能怪她嗎?哪個女人不算計愛情?不爲自己的幸福爭取?

  我靜靜地望著她,但沒有生氣,因爲我心知肚明她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是二哥不愛我。如果他愛我,就算身邊有十個姐姐,我又有何懼?

  一道刺耳喇叭聲驚醒了亮亮。

  又失神了……真是的,她今天不適合開車。

  把車子停在馬路邊,她下車走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上,新高跟鞋很咬腳,但那點痛,影響不到她的知覺。

  她不停喃喃自語,向上天祈禱著,祈求它讓姐姐幸福,祈求李奧納多的懷抱是姐姐唯一想要的歸屬。

  她一路走、一路說著同樣的話,走過將近半個小時之後,才招計程車回家。

  她的手在發抖,抖得鑰匙對不準鎖孔,她試了又試,才把大門打開。

  走過院子,不明所以的恐慌梗在她胸口,那年接掌景麗時的緊繃與強大壓力又鎮壓上她的心頭。。

  她用力地吸氣,卻沒有足夠空氣進得了她的肺裏,她快暈了,可是這關頭,她又怎麼能容許自己暈去?

  客廳的門沒關,她悄悄走進去,果果靠在大哥的懷裏,而大腹便便的姐姐靠在……二哥的懷裏?

  李奧納多呢?李奧納多去了哪裏?他怎可以放任自己的老婆被別的男人占據?

  沒人發現亮亮的存在,安靜的客廳裏,只有堇韻低低柔柔的聲音——”

  “他和別的女人上床啊……這一年我上班、我照顧家裏、我對他父母親百般孝順、我不計代價支持他對音樂的狂熱……他怎麼可以在我懷孕時和別的女人上床?

  “所以我崩潰了,在我說出“我們離婚吧。”時就徹底崩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我的耳朵裏只重複著那個女人的呻吟。”

  “我很沒出息,哭了一夜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想離婚,拋出那句話只是想試探,試探他會不會從那張床上滾下來沖回家,痛哭流涕地跪到我面前,哀求我別離去。可我等了七天,連半通電話都等不到。”

  “第八天早上,他出現了,雙眼布滿紅絲,衣服是皺的、長發在背後糾結……看見他的那一刻,我就決定把自己的話收回來,但他居然先開口說:“對不起,堇韻,我考慮了很多天,你是對的,我們離婚吧,我離不開艾莉絲,她是我靈魂裏的女人,我愛她,愛得可以拋棄一切……”

  “好好笑哦,做錯事的人是他,卻是我想盡辦法找借口原諒他。我扯著他的衣袖問:“你確定嗎?那不是一時迷戀?你有沒有想清楚,只有真正的家人才會無條件地愛你、接納你的錯誤?我和寶寶才是你的家人,回來吧,我們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我連愛情都不要了,只想用親情把他拴在身邊.可是他說我的親情會讓他窒息,他求我離婚、求我放他自由,求我讓他去尋找他的靈魂……我們吵吵鬧鬧,經過一個月後,還是離婚了。”堇韻疲憊地把頭埋進亦驊懷裏。“怎麼辦?以後我要怎麼辦?”

  堇韻的問題,也是亮亮想問的。姐姐回來了,以後她要怎麼辦?跟姐姐不同的是,她沒有一個胸膛可以埋進去。

  “爲什麼不打電話回來?我們可以到美國去。”綮然開口。

  “去做什麼?支援我嗎?笨大哥,愛情這種東兩不是哪一方的人馬多,就可以贏得頭彩的。”

  亦驊說:“我去把他痛毆一頓,讓他記起當時他是怎麼承諾我們的。”

  溫柔的二哥、不主張暴力的二哥,爲了姐姐,竟要千裏迢迢到美國痛毆一個男人了?亦驊的憤慨,讓躲在門邊的亮亮感到陣陣心痛。

  堇韻搖頭,“他沒有對我要求贍養贊,很幹脆地簽下離婚協議書,連我給他買的一大堆名牌服飾都沒帶走。很疑惑呢,男人是不是有了靈魂伴侶,就可以不再需要實質面包?我們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九個月,像作夢似地,一下子就從熱烈轉爲冷淡了。”

  “夠了,不要再去想了,回來就好,我們會照顧你。”綮然道。

  “大哥,我在育幼院裏待過,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完整的家,我的孩子要開開心心地牽著爸媽的手去上學,他不但要衣食無缺,更要有健全家庭,那是我的夢想。哪知道……到頭來寶寶的命運竟和我一樣,我給不了他一個爸爸……”堇韻低頭撫撫自己隆起的腹部,啜泣起來。

  亦驊想也不想,直覺地脫口而出,“我來當孩子的爸爸。”

  亮亮的心“咚”的一聲深深往下墜,像搭上速度飛快的自由落體,人被機械瞬間拉到半空中了,心還停留在地底。她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與身子,狠狠分離。

  那種感覺是痛嗎?她不清楚,只覺得全身都在顫栗發冷,暖和的屋子取對她來說,卻是陰森地獄。

  她曾問過二哥,爲什麼他不要小孩?他說自已不適合當父親,因爲他的血液裏流著親生父親暴力的因子。

  可現在,他搶著當姐姐肚裏小孩的父親了……爲什麼?是因爲孩子的母親叫杜堇韻而不是沐亮雲嗎?

  她懂了,他不是不要小孩,而是不要她的小孩。

  “亮亮,你回來了?”堇韻第一個發現她。

  緩緩走進客廳,她落寞地看著姐姐和身旁的二哥。

  早就知道,她早知道他的胸膛不是她的勢力範圍,可親眼看見那裏容納著別的女人,苦澀的心仍不禁一陣陣痙攣,無法遏制的顫栗,在她賁張的經脈間奔竄……

  “亮亮回來就可以開飯了。”不明狀況的果果,動手去拉她。

  亮亮是真的想發脾氣,但前車之鑒教會她千萬不能任性,一任性,二哥便又要帶著姐姐遠遠離開,讓她尋不著他、看不到他了。

  “對不起,我很累了,你們吃就好。姐姐,歡迎你回來。”她努力表現得像個大人,可出口的話卻像利刃,割得自己無處躲藏。

  “吃一點吧,你的胃不好。”亦驊看著她說。

  他是真的在乎她?或只是禮貌招呼?亮亮勉強拉出笑容回答,“我先睡一覺,等睡醒了,想吃東西再讓人弄。”

  “好吧,別勉強。亮亮,不舒服要告訴大哥。”綮然開口道。

  “知道了。”她背過他們,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們還在交談,她的耳朵卻“嗚嗚嗚”地拉起鳴笛,再聽不清楚那些話語,腳步一步步變得沉重,她感覺頭暈。

  她回到房裏,把窗戶全部打開,十二月的天氣,寒冽北風呼呼吹響,她坐在窗台邊,任白皙的臉被冷風刮出紅痕……

  怎麼辦呢?繼哭泣之後,她任性的權利也被收走了,再也不能哭鬧、不能暴躁、不能驕恣,那麼,她還能做什麼?

  傻傻地望向天空,她該放手了嗎?該讓二哥自由了嗎?她偷了他一年的時光,剩下的,要還回去了?

  亮亮無助地閉上雙眼,世界在她面前拉起黑幕,她只感覺得到透心的冷。

  接下來的日子,亮亮非常不好過。

  大哭跟任性的情緒被對爸爸、對二哥的承諾鎖死,因此她只能寒著一張臉,不說半句話。但即便不說話,她的臉色依舊讓堇韻不知所措。

  堇韻好幾次向亦驊提出,是不是該在外面買房子住?亦驊駁回了。

  綮然作主讓堇韻留職停薪,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從此亦驊待在家裏的時間比待在公司裏多。綮然提前請了會照顧産婦和嬰兒的保母回家,而亦驊陪堇韻四處去買嬰兒用品,果果直嚷著要當寶寶的幹媽,所有人都以最熱情的態度來迎接這個新生命,只有亮亮表現冷漠。

  亮亮知道堇韻處處刻意討好自己,但她就是無法勉強自己張揚笑臉,她像被判死刑的囚犯,日夜等待最後一天。

  果果找上她,對她曉以大義說家是親人的避風港,對家人應該予以包容接納,雖沒明說,但態度表明了果果認爲她不是個好妹妹。

  隨便了,她沒有力氣在意別人的想法。

  在身心俱疲的折磨下,亮亮養得圓圓的下巴尖了,好一段時間沒犯的胃病再度發作,她冒胃酸、惡心,看見食物就想別開眼睛,這個病她有經驗,知道要吞哪種藥、看哪個醫生,但她壓根不想理會。

  然而在她大吐特吐,吐到手腳無力之後,二哥偏選上這個時間點找她吵架。

  凝望著他,她手腳冰冷。

  但亦驊的臉色更寒列。他劈頭第一句就說:“爲什麼把堇韻當成假想敵?”

  若不是身子太虛弱,她真的想問他,姐姐確實只是她的假想敵嗎?

  姐姐沒有一天到晚占住他的時間、沒有時刻黏在他身邊?沒有隨時隨地、有意無意地試探他,可不可以永遠陪在她身邊?她沒有哭倒在他懷裏自問:“爲什麼我對二哥的愛視而不見,卻去愛上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

  而他,也沒有回應得很慷慨,許諾了無數事,滿足姐姐的寂寞空虛?他更沒有說過,“放心,我會照顧你們母子,盡全力當個好父親。”

  她只是年輕不是愚蠢,又怎會看不出來,姐姐在他們兩人外面布下了氛圍,讓所有人都認定他們是天生一對的好良緣。

  亦驊見她不語,臉色一沉,忽然抓住她的肩膀說:“堇韻受盡折磨回到台灣,身爲姐妹你該給予支持,可你非但不給堇韻好臉色,從她回來到現在,你連一頓飯都沒和她吃過。當所有人都對她付出關心的時候,你怎麼可以冷漠得像個外人?”

  亮亮皺眉。如果她全心全力支持姐姐,二哥是不是就不必處處表現得像姐姐搶丈夫?如果答案是這個,好,她樂意付出,只恐怕……這種時候她的支持不是姐姐要的。

  她忍不住苦笑了。二哥不懂嗎?表現得像個“外人”而不是“敵人”,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極限了。

  “亮亮,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堇韻爲你做過什麼?她疼你寵你,比任何一個親姐姐做得更多,你難道就不能感恩圖報,對她好一點?”

  因爲感恩圖報,所以得把心愛的男人讓出去?真抱歉,她無法讓自己表現得這麼偉大。

  “你期待我做什麼?”她歎口氣後開了口,語氣裏沒有憤怒。

  不是因爲不生氣,而是疼痛的胃抽光了她所有力氣。

“對堇韻好一點、包容一點,不要任性、不要刻薄。”

  她聽了一陣心寒。怎麼會是她任性刻薄?她已經盡全力當個好女人了呀……原來她的努力,始終達不到他的標準。

  “假設……我們讓姐姐搬出去呢?”她突發奇想,試著解決三人之間的問題,問得小心翼翼,只是提議,也並沒有肯定。

  誰知道亦驊聽完,立刻翻臉。“她搬出去,我也搬。”他丟下這麼一句話,便頭也不回走出她的房間。

  七個字,已讓亮亮清楚姐姐在二哥心目中的位置從未更動過。不管姐姐態度如何,從她回到台灣的那天起,二哥就已將他的全心全意轉移到她的身上去了,自己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躺回床上,她拉起棉被蓋到胸口,茫然地望向天花闆。如果可以哭,她的心髒會好受一點;如果可以任性吼叫,她的腸胃肝膽不會扭曲糾結,可是不行,她只能癡癡傻傻地發著呆,重複著他說過的字句。

  她又被恐嚇了。一年前,他用留在美國恐嚇她收拾任性,現在,他用搬家恐嚇她收斂臉上寒冰。若萬事萬物真有相克物,那麼,鍾亦驊一定是她沭亮雲的克星。

  她揚起虛僞的笑容警告自己,從明天開始,這張笑臉不能垮台。然而話雖這樣說,她的嘴角還是忍不住一寸寸往下掉,緩緩地形成一張苦瓜臉。

  唉,愛情真是一門高難度的負債學問。

  她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撞見大哥和姐姐的交談。

  綮然歎息問:“你爲什麼不早點愛上亦驊?他愛你很多年,爲你吃了很多苦,他爲你……”

  “我知道,我既抱歉更後悔,如果可能,我願意用自己的下半輩子來贖罪。”堇韻拭著淚,淚水裏有無數悔恨。

  “你要贖罪,那亮亮怎麼辦?”

  “亮亮還小,她會找到自己的幸福。”

  “如果她死心眼呢?”

  “她不會的,如果她愛二哥,就會讓二哥尋找真正想要的幸福。我是女人,我懂,所以再不甘願,也成全了Norman和艾莉絲。”

  “所以你決定是亦驊了嗎?”

  “是,我決定。”

  “可你並不愛他。”

  “我有孩子,我必須爲寶寶考量,二哥是個好男人,我早晚會愛上他的,我會回饋他對我的感情,讓他一輩子幸福。”

  聽到這裏,亮亮悄悄退開了,她明白自己已無半分僥幸或勝算。

  她走回房間,拿出了外套和皮包,她需要出門一趟,需要一點空間認真思考。

  姐姐愛李奧納多,所以放手讓他追求靈魂伴侶,而她若也愛二哥的話,就該成全他的夢想。換言之,假若她不成全,是否就代表她不是真愛二哥?

  真是讓人進退無門的殘忍選項啊。

  亮亮走出家門時,亦驊剛好從外面回來,他帶了一束香水百合,那是堇韻喜歡的味道。

  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她清楚,能爲心愛的人做事,即使只是小事,也會讓人心裏幸福洋溢。

  答案夠明白了,該怎麼做,大概連六歲小孩都能替她做出決定。

  “你要出去?”他看一眼腕表,時間不早了。

  “對,去買一點東西。”她揚起笑。被他恐嚇的隔天起,她就時刻把笑容戴在臉上。

  “要不要我陪你?”

  陪她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現在的他,哪有空閑時間管她?“不必了,我很快就回來。”

  “開車小心一點。”

  “好。”她點頭,與他錯身而過,走出大門那一刻,她停下腳步,旋身喚他,“二哥。”

  “什麼事?”

  “明天晚上有場餐會,是政府要統合台灣觀光旅遊辦的餐會,你有沒有空,陪我一起去好嗎?”

  他想了想,“我必須陪堇韻去做産檢,這很重要。”

  她噘起嘴,試著輕松耍賴,“陪我去參加餐會不重要嗎?我們要端出景麗的形象耶,能不能挪挪時間?”

  “恐怕不行,江醫生是知名婦産科醫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排入預約的。”

  “爲什麼非要名醫?我認識很多人,都不主張讓名醫看診。”

  “堇韻不是別的女人。”

  亮亮點頭,沒有繃起臉,虛僞笑顔依舊在臉龐。她合作的說:“知道了,我自己去。”

  對二哥而言,沒什麼事比姬姐更重要了吧?

  她離開家,開了好久的車子來到陽明山上,停下了車,她松開方向盤,往後仰靠在椅背上。

  偏過頭看,車窗外星空燦爛。

  她開始想事情,從她有記憶後發生的每件事想起,想哥哥姐姐對她的寵愛,想他們如何代母親照顧……她沒有忘記自己的罪惡感,她很清楚是自己的出生害哥哥姐姐失去母親。

  如果她離開了……是不是就可以把他們該擁有的幸福歸還?

  這天晚上,亮亮雲沒回家,她在車子裏坐了一夜,深刻思考,直到月亮偏西,星子西沉,她才發動引擎回到公司。

  三小時的餐會結束,亮亮和認識的幾個老闆打過招呼後,便直接離開飯店。

  她認識的老闆並不多,和他們交涉的通常是大哥、二哥,所以若非熟識的同業,很少人知道景麗的老闆是個年輕的小女生。

  但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飯店外頭碰上林道民,兩人乍然見面,都嚇了一跳。

  “原來你是景麗的老闆沐董事長?了不起啊,顧綮然騙得我好慘。”他挑了挑邪惡眉眼,涎著臉向她靠近。

  她目光掃過他身後的黑衣人,心底盤算著該如何脫困。

  “你爲什麼會在這?”她逼自己沉穩,麻煩是她惹出來的,早晚都會找上門。

  “沐董事長,我可是立委,政府要推動觀光旅遊,我怎能不關心?”他猥褻的笑臉,讓她想吐。

  “這裏是人來人往的大馬路上,林先生既然是立委,怕是不願意上社會新聞頭條吧?”她一面說,一面準備拿出包包裏的防狼噴霧。

  “頭條新聞?沒這麼嚴重,不過是老朋友攀攀交情,怎麼會搞到博版面?”他抓抓下巴髭須,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各種下流念頭在他腦袋裏飛快運轉。

  “我們之間沒有交情可以攀。”

  “怎麼沒有?沐小姐還欠我一個浪漫銷魂的夜晚呢。”林道民自以爲帥氣地挑挑眉。

  去年,她逗得他心瘁瘁,誰知道沒把她吞下肚子,他還被擺了一道。這件事,他可不打算善了。

  嘖嘖,小妹妹越看越美,那些和他交往過的女人拿什麼比?

  “林先生,請自重。”亮亮後退兩步,眼睛看向兩百公尺外的轎車,忖度自己有沒有辦法安全跑到車子邊。

  “自重什麼?未婚男女交往天經地義,就是八卦雜志想借此大作文章,也不容易。”他咯咯笑幾聲,笑得她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不怕我大喊救命,讓你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她虛張聲勢,可心底發涼。

  夜深了,開會的人大多已搭車離開,而飯店位處郊區,來往的人煙只會越晚越少。

  “怎麼會呢?剛剛不少人看見我們在“親密交談”,早認定我們是舊識,就算到了明天,沐小姐對本人有什麼“小指控”,大家也只會認爲那是情侶之間的小爭執,無傷大雅,不過……我想沐小姐應該不會指控些什麼吧,畢竟景麗的名聲形象還不錯,你大概不會想把它攪黑。”

  林道民笑著後退一步,他有千百種齪齪方法對付眼前的女人,上次是不小心才會落入圈套裏,這回他自然要加倍索回。

  “林先生別忘記了,你還有不雅照片在我手裏。”她技窮了,只能出言恐嚇。

  林道民笑得更加張揚了。恐嚇他?那可是他這黑道份子的特殊專長,這個小女人還怕他沒見識過嗎?他忍不住笑得前俯後仰。

  好一會後,他收起笑意,攤開雙臂道:“誠心誠意感激沐小姐的提醒,提醒我待會也得和沐小姐拍上幾組精彩絕倫的好照片。到時,我們再討論看看是要兩兩交換還是要一起出名,你覺得如何?”

  天!她陷入自找的危機裏了!亮亮心狂跳著,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幾分好運氣。

  見她緩緩後退,林道民根本不介意,他有十成把握可以把她逮到他的金屋裏。

  他退開一步,轉身和自己帶來的黑衣大漢對話。

  亮亮趁機翻出包包裏的防狼噴霧握在手中,而後轉身逃跑,當聽見身後疾奔追來的腳步聲時,縱使明白自己逃脫的機會渺茫,她也不能停,只能加快速度地死命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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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6:13
第七章

       “不管是快樂、痛苦,它終究會過去的,不會影響你一輩子,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它早晚將在你的生命裏雲淡風輕。”

  果果父親的話,印在我的腦海裏,于是我在那個雨天大聲哭泣,驕傲地欺騙自己,是我決定不要的,才沒有人可以逼我放棄。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堅決地扔掉愛情,扔掉一個不愛我的男人,也扔掉了生命裏的曾經。

  有人做過統計,學業成績對于人一生的成就,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影響力,那麼,有沒有人做過統計,統計愛情對于人一生的幸福指數,有百分之幾的影響?

  我在羅斯福路走了不只九遍,走過和二哥手牽手上學的舊地磚,才發現足跡早已在光陰裏湮滅;我買了二十幾個泡芙,卻發現沒有二哥的關心,泡芙失去甜美滋味……

  感謝那場雨,讓我眼眶裏滿蓄的淚水終于得到發洩,讓我不必再吞下它,感受那苦澀的、鹹鹹的心酸味。

  再見了,台北。

  于是,我離開台北的天空、離開居住多年的家鄉,不是沒有留戀,而是不敢回頭。心,是會碎的器官,我再任性也不能放任它自生自滅。

  那張機票裏,有著我對未來的希冀,我希望那是個多雨的城市,能讓我的淚水不必再苦苦壓抑。

  亮亮躺在急診室裏,聽著鄰床低沉的打呼聲。

  她幸運地被巡邏員警救回來了,只有手腳多處擦傷,情況並不嚴重,繃帶包得有點誇張。

  但如果狀況只有這樣,她大可以直接搭車回家,麻煩的是……她懷孕了。醫生擔心流産,要她留下來觀察一夜。

  警察問要不要通知家人時,她搖了搖頭。

  因爲她不知道怎麼面對二哥,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避孕藥怎麼會失效?至于林道民……她的麻煩夠多了,她必須好好想想。

  萬一林道民真的對景麗做出壞事怎麼辦?如果二哥堅持不要她肚裏的孩子怎麼辦?如果二哥那句“我來當孩子的爸爸”,代表的不只是想當姐姐寶寶名義上的爸爸,而是實質上的父親,她又該怎麼辦?

  那麼多的“怎麼辦”纏繞著,她解不出來,心頭鬧烘烘的,一句句追著她要答案。

  護士來幫她量血壓時問:“你怎麼不休息一下?”

  她卻說:“是不是天亮了我就可以走人?”

  護士看了她半天,說:“你準備好要當母親了嗎?你知不知道懷孕的前三個月很危險?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就必須善待自己。”

  善待?她要怎麼做?如何做?

  她想起自己跟二哥昨夜的對話——

  “我必須陪堇韻去做産檢,這很重要。”

  “陪我去參加餐會不重要嗎?我們要端出景麗的形象耶,能不能挪挪時間?”

  “恐怕不行,江醫生是知名婦産科醫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排入預約的。”

  “爲什麼非要名醫?我認識很多人,都不主張讓名醫看診。”

  “堇韻不是別的女人。”

  是的,這才是重點,姐姐不是別的女人,姐姐是二哥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她沭亮雲認真一輩子、拼命十幾年也爬不上的重要位置,姐姐可以隨時隨地離開,但只要姐姐一回頭,二哥心坦的王位她便輕而易舉的占領。

  不公平對不對?姐姐愛上李奧納多時,二哥爲她獻出祝福,她和李奧納多分手了,二哥一樣迫不及待付出關懷。他不計較血緣,一心想當姐姐孩子的父親,卻要她一天一天……吞下藥丸,避免懷孕。

  鍾亦驊要杜繭韻的孩子,甚至不管那個孩子和他有沒有血緣關系;而他不要沐亮雲的孩子,即使那是他的骨血。

  這樣的狀況,稍有智商的人都能分析出“他不愛她”的真理,爲什麼她還需要傻傻地確定再確定,確定付出不是愛情當中的決勝因,確定公平衡量不了愛情?

  她不該一味執迷的,只是……好不甘心。

  她是那樣們愛他呀!她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愛他、愛他、愛他。

  他不要她的任性,她便爲他改頭換面;他不要她的孩子,她也樂意爲他不當母親;他不要她的愛情,可以啊,她就說那只是短暫迷戀,肉體歡愉。

  她裝得還不夠好嗎?不是說了,兩人間是各取所需?不是解釋得很清楚,責任不是他該爲她做的事情?

  但想想也對,姐姐回來了,他再也不必同她“各取所需”,他可以不要她的任性、她的孩子、她的愛情,他可以不要整個沐亮雲。

  真是討厭……若能像小時候那樣就好了,她只要大喊一聲“二哥是亮亮的”,爲了討她歡心,他就會跟著應和道:“好,二哥是亮亮的。”

  若是有別的女生和他說話,她就扯下發間的緞帶捆上他手腕,像拉狗狗那樣氣呼呼地說:“他是我二哥、不是你二哥。”把他拉開。

  那時候,他也不生氣,不但沒把緞帶扯掉,還會彎下腰摟摟她說:“乖亮亮,不生氣,我永遠是你的二哥。”

  想到這裏,亮亮深吸了口氣。說到底,還是她弄錯了,他想當的是“永遠的二哥”。

  她偏頭,看見左手邊裝上呼吸器的伯伯,手裏死捏著一把鈔票……

  對面床的奶奶咳出血來,仍喃喃地對床邊的看護叨念著子女不孝……

  是過度執著嗎?人生那麼短、可以做的事那麼少,爲什麼要花力氣在勉強別人的心,讓彼此痛苦?

  她有兩個選擇橫在眼前,一是選擇繼續任性地折磨不愛她的男人,一是選擇疼愛腹中無辜的小生命。

  選擇不難,就像要選擇幸福快樂或是痛苦折磨那般簡單。

  可她……還是猶豫了。

  隔天醫生巡房後,亮亮自己辦理出院。

  折騰了一夜,她只想回到溫暖的床上大睡一覺,沒想到回到家時,她看見頭發淩亂、雙眼布滿紅絲的二哥和大哥。

  他們也是一夜無眠嗎?

  “你去哪裏了?”一見亮亮返家,亦驊便急著問。

  “你怎麼傷成這樣?”綮然追問。

  “我打了一夜的手機,爲什麼不接?”

  “手機?”她低頭在包包裏翻找,口紅、粉餅、防狼噴霧……看來她丟了不少東西,包括她的手機。“掉了。”

  “快說,你到底碰到了什麼事?”亦驊握住她的雙肩問道。

  她知道,不說的話,這兩個男人肯定不會放她一馬。

  “昨天那場餐會,林道民也去了,他認出了我,于是和兩個黑衣男子企圖抓住我。我逃跑,警察救下我……然後就變成這樣了。沒事的,都是小傷,醫生說傷口不要碰到水就好。大哥、二哥,我好想睡覺了。”她交代得敷衍,明顯不想再說。

  亦驊原本還想仔細問,但見她那麼累,再多的話他也只得吞回肚子裏。

  “知道了。”他打橫抱起她回房間。

  她想也不想的窩進他胸口,再一次享受他的溫柔。

  護士小姐說了不是嗎?要善待自己啊,就算他們要在這裏喊暫停了,她也要抓住最後一次機會,善待自己。

  她靠在他懷裏,輕聲問道:“二哥,你想不想要一個孩子?一個我和你的孩子?”只是試探而已,即使已能輕易猜出答案,她還是想聽他親口說。然而……她發覺,他的肌肉在霎時繃緊了。

  他的反應幫了她一把,幫她將最後的猶豫推開。

  “是堇韻的關系嗎?”他不答反問。

  “什麼意思?”她沒聽懂。

  “她有了孩子,所以你也想要?”

  他的話,問酸了她的心。“是啊,別人有的,我也想要。我一向任性慣了。”

  她嘴邊含著笑,心裏卻在流淚。

  “亮亮,求求你不要在這個時候任性了,堇韻很辛苦的,她才剛回家,我們應該給她支持——”

  “二哥。”她阻止他的話,捧起他的臉,輕輕在他頰邊印上一吻,俏臉笑得燦爛。“我知道,我只是隨便說說,開玩笑罷了。我太久沒有任性,都快忘記任性要怎麼做了。”

  關于林道民,綮然和亦驊原本打算善了的,可事到如今,他們發現善了已不是好主意。因此,他們把這段期間密集搜索到的、有關林道民官商勾結的不法資料,以匿名方式寄給了他的政敵。

  不久,政敵把消息洩露給媒體,一群名嘴開始天天在電視上談論,短短幾天,輿論效應便已出現。

  林道民本來還老神在在的,以爲這次照樣可以安全過關,卻沒想到政敵提供的資料太齊全,令檢察宮主動偵辦,導緻他被警方收押。

  對亦驊、綮然而言,這是個好消息,他們終于能松口氣,不必再擔心亮亮、堇韻和景麗集團飯店的安危。

  風波過去,亮亮心情應該恢複了,但她的狀況似乎並沒有改善。她越來越瘦,胃口奇差,還變得不大肯說話。工作上的事,因爲果果進公司幫忙,她索性把公司統統交給大哥和果果。

  沒人知道她白天去了哪裏,只曉得她到夜晚才會回到家。

  這天,亮亮到家後進了房間,鎖緊房門,打開牛皮紙袋查看,裏面有她寫給亦驊的信,也有産權轉移的資料。

  她把自己名下百分之四十股份分給大哥二哥和姐姐,把這棟房子過戶給二哥,也給了姐姐和大哥另外兩棟房子。自己的錢則彙入一個國外帳戶,那些錢,已夠她一輩子不愁吃穿。

  她不貪心,留下房子是因爲最終要住在這裏的人是他們,留下股份,則是因爲她希望爸爸一生的心血能被發揚光大,而她……想在未來學會善待自己。

  她拿出行李箱,看著手裏的機票,發了好一陣子呆。

  真是的,即便她花了大把時間說服自己,即便她已經推開最後一絲猶豫,也沒辦法教自已學會甘心。所以男人啊,千萬別相信女人說的——我不要你負責任,只想和你幸福一段;我只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

  那些話都是假的,除非她們從來沒有愛過你;除非她們愛的只是你口袋裏的東兩或肉體,不然,她們很難幹脆離開。

  收拾好行李,忽然她拿起手機,決定再對他做最後一次試探,她撥下號碼,等待那頭的回應。

  亦驊接起手機,口氣有點急。“喂?什麼事?”

  “二哥,你可不可以回來一趟?我現在很需要你。”她想,二哥回來她便送他。一個好消息、一份大禮,她要親口告訴他,她願意放手了。

  “不行,我很忙。”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

  “你在哪裏?”

  “我在……陪堇韻。”

  “這幾天你陪她的時間夠多了,可不可以撥出一點點時間給我?”

  “對不起,我不可以。”

  “一點點也不行嗎?如果你不來我就會死掉,我正拿著美工刀對準手腕血管,你不回來我就割下去,那你會回來嗎?”真好笑,她竟然用死亡威脅二哥了!真是夠了!

  電話那頭霍地傳來怒吼,亦驊的怒焰像爆發的火山,排山倒海而來。

  “沐亮雲,你要在這個時候耍任性嗎?好,你愛怎麼割就怎麼割,反正你已經驕縱慣了,反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反正你只會站在自己的立場,隨便你!”

  “二哥……”她愣住,被他的語氣嚇到了。

  “別人不遵從,你就要用死來恐嚇嗎?你知不知道用死來威脅別人是最惡劣、最可惡、最令人憎恨的手段?你以爲自殺可以博得別人的不舍?錯,那只會把喜歡你的人遠遠推離!沐亮雲,你想要我恨你的話,沒問題,你就這麼做!盡量去做,我無所謂,聽見沒?我無所滑、無所謂!”

  電話在下一秒隨即掛掉。

  亮亮怔愕了,她的手抖得沒辦法握住手機,“叩”的一聲,手機摔在地上,破成兩半。

  她沒有要自殺,真的沒有,她只是想試探,只是想用激烈的方法再一次把他從姐姐身邊拉回來……她沒有想死,沒有想要他恨她,她不要自己惡劣、可惡,不要自已令人憎恨……

  可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測試會試出他那麼多個“無所謂”,而她,竟然蠢到向一個對自己無所謂的男人發出試探……

  心像被大卡車碾過,痛得發出嗚咽聲。她沒想過要自殺的,可是疼痛太過了,她必須找到一個更劇烈的疼痛,壓制住她心頭上的痛。

  她心思紊亂,腦袋無法正常運作,並不知道自己真的拿出美工刀,真的走進浴室裏,真的朝左腕間的血管狠狠地劃下去……

  她沒想過要自殺的,真的沒有,一切原來只是試探……

  趕回家的人,不是亦驊而是綮然,一見那慕驚心的景況,他心痛地看著亮亮,抓起她的手腕問:“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

  她沒有說話,她也想問自己爲什麼?不是決定要善待自己了嗎?怎會做這種傻事?她茫然地看向大哥,盼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她拒絕麻藥,眼睜睜地看著關躍生爲自己縫合傷口,明明應該是很痛的動作,她卻感受不到半分疼痛。

  怎麼會呢?難道是她記錯了,掌管知覺神經的不是大腦,而是她已經碎得拼湊不來的心髒?

  當紗布厚厚地在她腕間纏過一圈又一圈時,她還試著去擠壓它,企圖壓出幾分痛覺。但沒受傷的右手被綮然猛地抓住,她擡頭,看見他眼裏的淩厲。

  “亮亮,我真想打你一巴掌,把你打醒。”

  打得醒嗎?她以爲自己醒了,清醒明白要善待自己……原來並沒有,她仍然陷在不甘心裏。

  “對不起。”她垂下長長的睫毛道。

  “不夠,一百句對不起也不夠。這回你太過分了,不能被原諒。”

  “我知道。”她點頭,也不指望誰的原諒。

  “你以爲你死了,就能得到亦驊?”

  亮亮不懂,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死了就死了,死了什麼都沒了,憑什麼得到誰?”

  “既然如此,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你希望亦驊和堇韻之間有罪惡感,永遠不能在一起?”綮然口氣嚴厲地問。

  大哥是這樣想的啊……他以爲她性格卑劣,得不到便毀滅?他以爲她得不到幸福,便不準二哥幸福?

  呵呵,原來她這麼壞呀?亮亮擡眼,凄慘一笑。

  “我哪有這麼壞?我是因爲……”話頓嘴在邊,她垂首沉默了。

  “因爲怎樣?”綮然追問。

  “不重要了,已經不重要。”

  “亮亮,你不該拿自己的生命任性。”

  她無語了。所有人都認定她任性,沒有人相信她是太傷心,她啊,做人做得好失敗。

  綮然歎息了,坐在床緣伸手輕輕順著她的發。才一下子,他們的亮亮就長到這麼大了,還在他們措手不及間,遇見愛情。“我知道你心裏不平,知道你很喜歡亦驊,可是亮亮,愛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

  亮亮點頭。都走到這裏了,她怎麼不懂?如果被碾碎的心沒教會她,那麼此刻手上誇張的繃帶也教會她了。

  無所謂了,他已經說過,她對她的生死無所謂,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女人有沒有人陪;他對她的存在與否也無所謂,他只關心另一個女人的淚水。

  這就是愛情殘酷的一面。

  “我們都是育幼院裏出來的孩子,有著相似背景,而亦驊和堇韻年齡相近,從小就很聊得來。亦驊是個慢熱的男人,他有點固執,非常專注,他認定的事很難更改。他愛堇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我知道。”

  “如果堇韻幸福,亦驊絕對會當個紳士,但堇韻回來了,而且她傷痕累累……你不能要求亦驊視而不見,愛情不是說忘就可以忘的,他——”

  “我懂。”她阻下大哥的話。

  因爲二哥對姐姐的情感未曾忘懷,所以看得見姐姐傷痕累累;因爲二哥對她的情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看不見她一樣傷痕累累。

  他說了“無所謂”啊……那樣清楚而決裂的話,她當然理解。

  “你要體諒他。”

  “我知道。”她靜靜點頭,乖巧柔順得不像亮亮。

  “未來他們會發展成什麼樣沒人可以下定論,但目前,你一定要讓亦曄對堇韻盡一份心力,這是他最想做的事。”

  說得好,既然這是二哥最想做的事情,誰有能力阻止?

  不過,大哥弄錯了一件事,他們未來會發展成什麼樣子,她現在其實就可以下定論——一個愛家的父親、一個盡心回贈的母親,幾個乖巧的孩子,他們會幸福一世。

  “亮亮,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好。”她合作而聽話的說。

  “真的,說到做到?”

  她揚起笑臉保證。“真的,說到做到。”

  綮然一怔。明明是燦爛得像朝陽的笑,明明是天使笑顔,怎麼會讓他心中隱約生起不安?

  “好,休息一下,大哥陪你。”他親親她的額頭,柔聲問:“要不要大哥把搖椅搬過來?”

  她笑著搖頭。“不必了,我得試著長大,總不能一鬧脾氣就要爬上大哥膝蓋,就要折騰那張搖椅。”

  綮然又是一愣。她太乖了,乖得他心惶惶。“沒關系,你才十九歲,還有時間可以慢慢來。”

  她搖頭。“十九歲已經夠大了,大到應該理解自己不能成爲別人的困擾。”真是的,她親口承諾過大哥不當二哥的困擾了,怎麼到頭來,她還是困擾了他?

  “亮亮……”

  “放心,我沒事。只要睡一覺,明天天一亮,所有事情都會變好的。”

  綮然點頭,爲她關上燈後出了門。

  黑暗裏,悄悄地,她枕邊出現了淚痕。

  親愛的二哥:

  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小學三年級寫的“二哥我愛你,我長大要嫁給你”那張不算),我考慮了很久,從姐姐回國前的兩個星期,腦袋裏就在盤旋著這件事——到底要不要給你寫信?

  一方面,我想再拼再試,試試這一年的時間,有沒有讓你的心向我靠近一點?

  一方面,我卻又想著,姐姐回來,我該下場了,明擺著的輸局,我還能怎麼落下棋子?

  在愛情這塊區域,我嚴重缺乏自信。

  這段時間裏,我相當矛盾,明知道擺臉色只會讓你更覺得我任性,可是面對姐姐,我就是無法不把她當成情敵。

  我當然記得她有多疼我,當然記得她代替母親的角色照顧我,可她是你心裏喜歡的那個女人,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明白她在婚姻裏吃了虧,需要家人的安慰,我清楚懷孕的女人有多麼憂郁,需要人花時間陪,但我多甯願她發出求救訊號的對象是我,而不是你,我更希望從來沒有聽見你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句——我來當孩子的父親。

  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爲什麼不要孩子?

  你那時想也不想就告訴我,因爲你不會是個好父親,理由很荒謬,你說你的父親會家暴,而你身上有著他的基因。

  但我仍然全盤接受了,只因你不要,我便不要。

  可沒想到你竟迫不及待想當姐姐孩子的父親,這教我如何不鑽牛角尖?也許,你不是不想當父親,只是不想當我孩子的父親,如果孩子的母親是姐姐,你便樂意之至了,對不對?

  對不起,我明白這種比較缺乏意義,但我阻止不了自己的小心眼。

  那個晚上,我在急診觀察室裏,想我在和黑衣人對峙時,你正在陪姐姐産檢,想我恐懼害怕時,你正幸福洋溢……

  (你又要罵我自私了吧?沒錯,我是個自私的女生,我痛苦的時候,你不準快樂;我傷心的時候,你不準歡欣;你不可以讓我一個人面對苦難,你必須陪在我身邊,陪我一關一關向前沖。)

  我睡不著,觀察室裏有好幾床病人,有人吐了、有人噴血,因此突如其來的念頭竟然出現在我腦中——如果我在這個晚上死去了,你會不會比較幸福?

  有可能哦,擺脫一個不愛的女人,肯定覺得自由愜意極了,我之于你,再多也只是個不得不包容照顧的妹妹。

  是誰說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幸福?多麼狗屁、多麼討厭,卻又多麼能夠說服人的一句話呵。

  我恨它,但它說服了我。

  出院後,我開始著手準備離開的事宜,做這種事讓我很痛苦。

  你知道的,從小我就害怕一個人,可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人了,恐慌惶然,我搞不定自己。

  直到最後的試探,我試探出了你的“無所謂”……

  還能欺騙誰呢?以前,你至少是拿我當親妹妹看的,但我的任性驕縱,一點一滴磨蝕掉你的包容,你對我,已經“無所謂”了。

  “無所謂”三個字,把我的心刨出了大洞,得不到你的愛情、失去你的兄妹情誼,我得不償失,任性果然是壞事情,它或許可以讓你把我掛在心裏,但負擔掛得久了,人多少會膩。

  我害怕著明天,害怕那個未知的陌生國度,害怕我的未來必須孤獨,但盡管如此,我也阻止不了太陽升起,一如我阻止不了你愛姐姐,腳步再沉重,我還是得帶著行李離去。

  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的任性造成了你的困擾,對不起我的愛情讓你有罪惡感。從現在起,你自由了,你想愛誰便愛誰,想疼誰便疼惜誰。好好追求你想要的幸福吧。

  我無法歸還捆綁你的歲月,只好把房子給你,這個房子有你和爸媽、大哥姐姐相處的回憶,我相信你會珍惜它;至于我,大家不必擔心,爸給了我一大筆錢,我會過得很舒適。

  在此,我鄭重發誓,從這分鍾起,允許鍾亦驊,不必再將沐亮雲掛上心。

  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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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12 01:46:43
第八章

      下飛機,亦驊領了行李,走出機場坐進計程車,他把亮亮當初寫給他的信夾進堇韻送給他的書本裏。

  《Raininggirl》,在咖啡廳裏花兩個小時把書看完後,他毫不懷疑這本書是亮亮寫的。

  他打電話給出版社,但對方不願透露她的住址,他們說那是作者的隱私。于是他幹脆自己上網查,查網友的批評與看法,才曉得她已經出過十幾本書。

  其中有位網友說,照片裏小女孩背後像童話小屋般的房子,是她的舊家,是她父親一塊塊木頭、一支支釘子親手蓋起來的。

  他不清楚網友說的是實話,還是另一個網路笑話?卻還是買了一張機票飛到美國,飛到網友口裏的安格斯小鎮。

  他的心情忐忑,無數疑問在胸口翻騰。

  網路上說,照片裏的小女孩是作者的女兒,所以……亮亮結婚了?或者,孩子根本是他的?

  如果他真是小女孩的父親,亮亮又是怎麼獨力生下孩子、獨立扶養的?

  亮亮恨他嗎?恨他拋下她,任她一個人流浪?他那句“無所謂”在她心口刻下的刀痕,痊愈了嗎?

  如果她已經結婚,她身邊的那個人是不是好男人?願不願意包容她的任性和大小姐脾氣?

  亦驊緩緩吐了一大口氣,他沒有把握亮亮樂意見到自己。

  “先生,你看,是不是那一棟?”計程車司機指著窗外問。

  他們已經來來回回在鎮上繞過好幾圈了,在許多引路人的指引下,終于找到照片中的童話小屋。

  藍色的屋頂,白色的牆壁,不算大的木屋外有一架綠色秋千。院子相當大,幾塊花圃裏種植著各色鮮花。院子外的木頭圍牆上爬滿綠色藤蔓,金黃色的花朵被風吹得飛揚搖擺。左邊的籬笆旁有兩三棵不知名的大樹,樹下圈出一方濃蔭。

  綠樹下,有一組木桌椅,一個白色的纖細身影坐在桌前,正專心地敲打電腦,兩個小女孩在離她不遠處玩辦家家酒,其中一個就是照片裏的小女孩。小女孩黑色的頭發在腦後紮個簡單的馬尾,也是穿了一身白;另一個則是白皮膚的美國女孩,她卷卷的金發紮兩個小發辮。

  女孩們的身邊擺了幾片葉子、幾朵花、幾個小泥丸,還有一些玩具塑膠鍋碗瓢盆,兩個人玩得很開心。

  “謝謝你,是這裏沒錯。”他認出了照片裏的小女孩,也認出樹下的背影。

  他給了司機豐厚的小費,從後車廂取出行李,再看一眼書本封面——《Raininggirl》。

  他真的很大膽,只靠網友的幾句話便找來這個地方,但幸運之神終于願意眷顧他。

  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子,他原以爲今生和她再沒有見面的機會。

  他靜靜走到她身後,離她相當近了,近得能看見她電腦螢幕上的畫面。她打字速度相當快,一串串字母在她指尖下流洩。

  曾經,她嫌棄自己的英文能力不及格,誰能想得到,有天她竟能用英文寫小說了?時間改變一個人的力量何其強大!

  突然,黑發女孩丟了鍋子怒氣沖沖地跑到母親身邊,用嬌嫩的聲音抗議,“媽咪,葛莉絲好討厭,我不要跟她玩了。”

  亮亮把資料存檔,彎下腰、將女兒抱在膝上問:“她怎麼討厭呢?”

  “她不要讓我當媽媽,她說她要當媽媽。”

  “那就輪流啊,你當一次媽媽、她當一次媽媽,每個人都可以當到啦。”

  “我不要!這是我家,玩具是我的、花是我的,我就是要當媽媽!”小女孩噘著嘴反對。

  “乖慈慈,不可以任性哦,任性很不好耶。”

  “爲什麼?”

  她把臉貼在女兒頰邊,輕聲道:“因爲任性會讓喜歡你的人變得不喜歡你,任性會讓你把喜歡的人推離開自己。”

  “可是我再任性一下下,葛莉絲就會讓我了。”

  她微笑著擡頭,眼神跳望遠方,那裏……是台灣的方向。“聽起來,慈慈好像認爲耍任性很不錯?”

  “對啊。”小女孩答得理所當然。

  “小時候,媽咪也曾經像慈慈這樣想,可是後來慢慢長大,媽咪才曉得自己弄錯了。”

  “哪裏弄錯?”

  “媽咪以爲鬧脾氣大家就會讓我,耍耍任性,大家就會擔心我、照顧我、包容我,可是很多次之後,慢慢的,他們就不耐煩了,包容轉爲厭惡,妥協變成無可奈何。漸漸地,媽咪失去了他們的愛、失去他們的喜歡,那時媽咪才曉得,原來哦,任性真的是壞事情。”

  “媽咪,“他們”是誰?”

  “是親人、是家人,是……媽媽很喜歡的人。”

  “他們討厭你了嗎?跟他們說“對不起”可不可以啊?”

  “等慈慈長大,就會知道很多事不是做錯了再說聲“對不起”,人家就會原諒你的。”

  “那要怎麼辦?”

  “做錯事之前先喊Stop,考慮清楚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做。慈慈,你不喜歡葛莉絲嗎?”

  “喜歡啊。”

  “你不想要她常來家裏陪你玩嗎?”

  “想啊。”

  “那你就要學會替她著想,不發脾氣、不耍任性。你讓她當幾次媽媽,她覺得很快樂,下次才會願意來陪你玩。”

  “不然,葛莉絲就會像“他們”討厭媽咪那樣,也討厭我嗎?”

  她歎息點頭。“對,玩遊戲要你開心、她快樂,每個人都覺得很好玩才行,懂嗎?”

  “知道了,我和她輪流當媽媽。”

  “乖慈慈,去玩吧,晚上我們吃——”

  “泡芙!”

  女兒笑開,把女兒的散發塞到耳後說:“不可以,泡芙是點心不能當晚餐。”

  “知道了。”小女孩跳下母親的膝蓋,跑回去找她的小玩伴了。

  亮亮打開電腦,想繼續未完成的文章時,一聲低抑的醇厚嗓音自背後傳來。

  “你弄錯了,我們並不討厭你的任性。”

  她被定住了,右手扶在電腦上,身形僵硬得回不了頭。

  是他嗎?還是純粹幻想?她不知道……

  蹙起的雙眉,畫出一道淡淡哀傷。

  亦驊把行李留在外頭,長腿跨過籬笆,走到她面前。

  她的視線停在他腰間,不敢往上移,她害怕證實自己的幻想只是幻想。

  手像觸電似地發麻,她一動也不能動,整顆心鼓噪著、擰扭著,攪動酸液四處逆流,她的氣管被堵住了。

  “爲什麼不敢看我?”亦驊所有的疑慮,在見到她、聽見她對小女孩所說的話之後,已全部消聲匿跡。她仍然在乎他,在乎那個曾經寵愛她的二哥。

  她依言困難地擡起頭,在目光與他對上的那個分秒,淚水蓄滿眼眶。

  他勾起她的下巴,定定注視著她。“久違了,我的亮亮。”

  二十五歲的沐亮雲,依舊明豔美麗,稚嫩的美被知性美取代,眼睛清澈明亮,渾身上下散發出成熟的女人香。

  她癡傻地望住他,盡管歲月在他臉龐添入幾許風霜,但掩不住的溫柔仍然凝在眼角眉梢。

  二哥更溫文儒雅了,這樣的男人走到哪都會引起女人動心,但……除了姐姐,他哪需要別人的心?

  她又垂下了眉睫。不懂他怎麼會來?來做什麼?他從哪裏知道她住在這裏?是誰給他的消息?是他與姐姐幸福了,便記掛起妹妹是否平安?還是景麗出現問題,需要她出面承擔?是不是林道民再度成爲他們的威脅……

  她一口氣想出許多他出現的理由,各式各樣都有,就是沒有一個“他想我,他愛我”的理由。

  “如果你肯,我樂意再次包容你的任性。”他再次開口道。

  亮亮秀眉微蹙。二哥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包容?爲什麼?他要她再回去當他的小妹妹,讓他再次照顧她,像小時候一樣嗎?

  難道她在信上沒說清楚?她一定忘了告訴他,她已經長大可以負責自己的生活了。

  事實上,她的確做得相當好,這六年她沒有白過,嬌嬌女經過千錘百鏈,也懂得了社會艱辛,她學會看人臉色、學會妥協、學會把自己擺在最末位,她學會和周遭的人和平相處、學會傾聽別人的聲音。

  她沭亮雲已經不是當年的小討厭,鄰居喜歡她、出版社喜歡她、朋友喜歡她、讀者喜歡她,她再也不是人際關系壞到令人發指的家夥。

  她自己可以過得很好,不再需要哥哥照顧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歡迎我?”亦驊維持著他一貫的斯文笑顔,溫柔得幾乎能掐出水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思緒沉澱了好一陣子後,她緩緩開口。

  他把手上的書揚了揚。

  看見那本書,她知道他是怎麼找到自己的了。“看來我該打電話和出版社討論一下作者的隱私問題了。”

  “不要誣賴出版社,是網友留言,說這棟童話小屋是她父親的傑作。”

  亮亮愣了下,隨即輕輕點頭。那則留言她看過,可她沒想過有人會憑一則留言就找來。“你怎能確定……”

  “我不能確定,只是碰運氣。幸好,我的運氣不差。”

  又沉默了半晌,她終于問出最想問的一句話,“你來做什麼?”

  “我欠你一個解釋。”說完這句話,他卻沒有給她任何解釋,反而是一轉身,走到兩個辦家家酒的小女孩身旁。

  她沒問清楚他欠自己什麼解釋,就把人迎進家門,這種行爲實在有欠思量,她知道。

  她也沒給他倒茶水,自己就直接進入廚房煮晚餐,好像他本來就是這個家的成員,這種行爲更糟。

  慈慈問他:“你是誰?”

  亦驊僅僅憑恃著堇瀚那句“總覺得書本裏的女孩,有一雙二哥的眼睛。”就直覺回答,“我是你爸爸,你不記得我了嗎?”

  亮亮發現自己聽到這段對話時,非但沒有生氣地拿起菜刀追殺出來,嘴角還勾起一抹笑意,不禁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徹底失望。

  她怎能讓他輕易地走入她家?怎能一聲不吭,再度讓他進入她的生活?他們早早就分道揚鑣了呀。

  但在她想要阻止他的理所當然時,他已先一步問慈慈,“要不要先洗手?”

  慈慈說:“不行,媽咪說,玩過泥巴要先洗澡。”

  他問:“要不要爸爸幫忙?”

  “我會自己洗,媽咪說不可以依賴別人。”

  “可是你還小,偶爾依賴一下沒關系。”

  她懂事地搖頭。“媽咪說。我是姐姐了,要學會獨立,將來才不會吃苦。”

  慈慈說出的許多句子裏都有“媽咪說”,可見亮亮一定經常和女兒對話,並且相當在意女兒的性格養成。他猜,她不想自己養出第二個任性亮亮。

  一股心疼湧上亦驊心頭,他想起熱愛淋雨的亮亮,想起總是把下巴擡得高高的亮亮,想起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兄姐,卻被嚴重誤解的亮亮。

  其實,認真想想,她並不任性。

  那本書替她解釋了若幹答案與心情,于是他明白了,亮亮不是熱愛雨季,而是雨水能夠掩蓋她的哀戚;亮亮不是爲了證明自己比堇韻能幹,才找林道民麻煩,而是爲了替堇韻出口怨氣;亮亮不是痛恨堇韻插在他們中間,而是無法排解自己的矛盾……他誤會了她這麼多,怎麼不欠她一個解釋?

  他走進廚房,看她熟練地拿著鍋鏟做菜,以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亮亮啊,竟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悄變成一個小婦人,用著他們不曉得的方式生活著了。

  “我對堇韻的認定,早在她嫁給Norman的時候就結束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亮亮停下手邊的工作。二哥千裏迢迢而來,就是要對她解釋這個嗎?

  何必呢?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他愛不愛姐姐,而是她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啊。

  這幾年,她想通了,想通自己對姐姐的敵視不但幼稚,而且可笑。

  “嗯……那也不關我的事了。”她低下頭,繼續攪動鍋子裏的食物。她沒有經驗,不知該怎麼對待自己多年不見的前男人——有趣吧?她連“前男友”三個字都不敢用,因爲那是名不副實的字眼……

  但確定的是,不管心底有再多埋怨,她都無法對他視而不見,因爲這個男人,就算過去了六年,他的身影也從未有一天……離開她心間……

  亦驊不管她的反應,繼續地往下說:“我反對愛情、痛恨愛情,我討厭愛情存在。”

  什麼意思?亮亮皺起眉,不理解世界上怎麼有人會仇視這樣甜蜜的事情。

  “我的親生父母因熱戀結婚,婚姻卻只維持了短暫幾年就演變成暴力家庭,因此,我認爲成功的婚姻要件不是愛情,而是適合的人。”

  堇韻和我同時來到沐家,雖然媽媽疼愛我們,但有許多時候、許多心情,我們仍然只能對同齡的朋友講。我們走得很近,都有個酗酒父親的出身背景,堇韻是個好聽衆,她不厭其煩地聽我一遍遍講述著過去,而我說越多,心中的怨恨就越減輕,因爲她,我不再憤世嫉俗,所以我喜歡堇韻,認定她是最適合我的女人。”

  這件事不必二哥搭十六個鍾頭飛機特地來解釋,大哥已經在她離去的前一晚,對她說分明了,二哥對姐姐的認定,的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

  “第一次受挫,是在上大學之後我送堇韻情人節禮物,她卻要我把禮物送給別人,她說我只是二哥。”

  提這些做什麼呢?二哥是想解釋自己有多死忠嗎?當時她人在場,該知道的、該懂的,她全部曉得。

  亮亮關上爐火,轉身歎了口氣。

  她應該對二哥兇一點的,應該把他趕出去,應該不準他和慈慈說話……應該做的事那麼多,她卻偏偏做了最不應該的事——讓他再次靠近自己,傷了自己的心。

  她會這樣,是不是因爲……潛意識裏,她還在等他?

  她苦笑著說:“我記得,爲了不讓你看見那盒巧克力就傷心,我問都沒問,打開巧克力就想把它們吃光,毀屍滅跡。可你生氣了,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這個家裏,不是所有東兩都是你的。””

  當時她太小,所以並不明白,可如果她聰明一點、成熟一點,就會懂得自動延伸他話裏的涵義——不是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不是所有的人你都可以喜歡,不是所有的感情你都可以掠奪,不是所有人,你都可以掌控在手中……

  倘若她早一點懂,也許後來就不會這麼慘了。

  亦驊望著她。原來他又誤會她一次?她並非熱愛巧克力,而是不願見他傷心。

  她關心人的方式,他怎麼老是看不清楚?

  他緩緩吐口氣,走到窗邊。“我很固執,認爲堇韻只是一時被別的男孩迷感,等她長大會明白,我才是最適合她的男人,直到Norman出現。”

  “他不是個好男人,但我不能否認,唯有他才有本事讓堇韻露出幸福笑顔。參加婚禮的邪天,我才恍然大悟那就是愛情的魅力,即使我有多麼痛恨愛情。所以,在婚禮的當下,我已經了解自己不是最適合堇韻的男人,而堇韻也不是最適合我的女人。”

  “後來堇韻離開Norman、回到台灣,許多時候她說起肚裏的兒子,仍然希望孩子的眼睛像他、眉毛像他、才華像他……我不想同意,但我在堇韻身上見證到愛情對于一個人的影響。”

  “直到現在,堇韻仍然想著李奧納多?”亮亮蹙眉問。

  “對,Norman的愛情不在堇韻身上,但堇韻的愛情仍牽系著他。”

  怎麼可以這樣?姐姐自己說的呀,她說,二哥是好男人,她早晚會愛上他、會回贈他對她的感情,讓他一輩子幸福……她怎能說話不算話?

  心中的不平油然而生……她頓了下。但這又關她什麼事?

  可明知不關她的事,她還是直覺問了,“那你怎麼辦?”

  他笑了,大掌握住她的肩膀。“你沒聽懂嗎?我對堇韻的認定,早在那場婚禮中結束了。”

  她是真的聽不懂。

  姐姐回來後,他便把姐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一他把所有時間都拿來陪姐姐、想也不想就說要當姐姐孩子的父親、他對她的自殺無所謂,一心只想待在姐姐身邊呀……不是嗎?

  “堇韻帶著受創的身心回到台灣,我不能不守護她、陪伴她,我知道你爲此不開心,但我沒有別的辦法,無論如何,堇韻都是我的妹妹。”

  “因爲這樣而讓你落單、碰見林道民,我很愧疚,所以我耍狠了。我用最惡毒的方式讓他再也翻不了身,違反了爸爸教我“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處世原則。但我就是要這麼做,誰教他千不該萬不該惹到你頭上。”

  “那天晚上你要我回去時,我有聽出你聲音裏的無奈與恐懼,但是我沒辦法離開。因爲那時堇韻難産,正面臨生死關頭,而我待在手術房外,眼看一袋袋鮮血往手術室裏送,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

  “我應該告訴你的,但我亂得失去方寸,直到你在電話那頭說……你要自殺。亮亮,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知道嗎?堇韻正在生死一瞬間,我怎麼能夠離開她?更何況,你不知道我有多痛恨自殺這種事!”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我的母親偏偏愛得離不開他,她甯願待在那個家裏被打得全身是傷、甯願看著兒子被丈夫用香煙燙出疤痕,也不肯和她的愛情說再見。直到發現我父親外遇後,她崩潰了、自殺了,她終于自愛情中解脫,而我被送進育幼院?”

  “所以你痛恨愛晴、憎惡自殺……而我總是踩到你的痛處?”終于弄明白他們的問題,她是個很糟糕的女人。

  “對,我知道自己不正常,卻無法坦白自己不正常的關鍵。”

  亮亮搖搖頭。不是他不正常,是她沒想過去認識小小的鍾亦驊,嘗試了解他受過的傷。

  抱歉……她在心底對他說。

  “我在醫院守了一夜,慶幸堇韻終于度過危險,沒想到卻接到你離家出走的消息。你走了,大大方方地把股票、房産送給了我們,要過戶那些東西不是一兩天的事,你早就決定離開了,對不對?”

  “我到處找你,幾乎把台灣每寸地皮都翻遍,可你就像蒸發似的消失了。我找不到你,卻無法不提起精神,陪堇韻度過人生黑暗期,幸好堇韻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工作和孩子讓她重新振作起來。但你呢?你去了哪裏?你能去哪裏?你想去哪裏?我重複問著自己這個問題,答案只有一個。”

  “哪一個?”

  “我身邊是你唯一想留、想去的地方。”

  一語中的!是的,沒錯,他身邊是她唯一想留、想去的地方……但,她不行。

  她垂眸露出凄涼的神色,擠不出完美笑靨。

  “亮亮,我想你,比我自以爲的更想。我想你的一顰一笑、想你的任性及壞脾氣、想你的開心、想你每次耍賴時都會打開手臂說:“二哥,抱抱。”和想你說:“二哥,我好愛好愛你。”時的甜美笑臉。”

  “你的聲音總在我夢裏出現,令我常半夜醒來,追著你的聲音往外跑,次數多了,我差點以爲自己得了精神疾病。于是我明白,百般排斥愛情的我,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陷入愛情。”

  “所有人都以爲我終會和堇韻結婚,但我沒辦法,沒辦法心裏裝著一個女人,床上卻躺著另一個。亮亮,對不起,這麼慢才發現我愛你;對不起,讓你傷心到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對不起,沒有好好照顧你;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多委屈。如果你身邊沒有別的男人,如果你覺得還有一點點的可能,請給我機會,讓我證明我愛你。”

  二哥說了……“我愛你”?她等了十幾年的字句,竟然在她離開六年之後才出現?曾經,她等這句話等得心力交瘁啊……

  她握著自己的手指頭,艱難地道:“這句話,你應該早點對我說。”

  是啊,他怎麼不早點弄明白?早一點,就不會苦了她六年、痛了他自己六年。

  “爸爸去世那天問過我,如果不愛你,只要結婚就好,可不可以?”

  “你沒有同意,對吧?”

  “你是沐家的小公主,我娶了你意謂著什麼?意謂我將拿走無數的財富、景麗的大部分股票和董事長寶座。沐家于我有恩,我不可以做這種事。我疼你、愛你、照顧你,那因爲你是我妹妹、我的親人、我生命中不可以分割的一部分,那不是金錢可以拿來衡量的。”

  “我以爲你喜歡我,是因爲無從選擇,如果你身邊有更好的男生出現,到時你便會清楚,我之于你,只是一個好哥哥。一直到後來我們逾越了兄妹的分際,我不知不覺間一天天迷戀上你,才開始自問:可不可以放下驕傲自尊,不去介意外人的觀感和你在一起?那時我看著臂彎裏熟睡的你,答案昭然若揭——只要我們幸福,別人要怎麼說隨他去。”

  “亮亮,不要用這種懷疑的眼光看我,你沒聽錯。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我是幸福的,在你的燦爛笑靨裏幸福、在你的調皮嬌俏裏幸福、在你沖進雨水裏用力跳舞時幸福。”

  “于是我告訴自己——好吧,如果這個不怕死的女孩,她的愛情能一路堅持二十五歲,確定對我的感覺不是錯誤迷戀,那麼,我就和她結婚。”

  “你曾經想過和我結婚?”這句話對亮亮而言太震驚。她從沒想過他們之間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她總是拖著、賴著、巴著,像罹患重症的病人,只想著能睜開眼看見太陽,多一天便賺一天,她不想未來、不打算明天,只求安安穩穩地,能愛他一天是一天。

  可原來他……爲她計劃過明天啊?知道這錯過的遺憾,她心髒緊縮著,心悸不已。

  “對,我想過。”

  “我還以爲自己全盤皆輸了呢。”誰知道只要再多堅持幾下,他們之間就會出現轉機。

  “我知道,在愛情這塊區域,你嚴重缺乏自信。”他接過她的鍋鏟、打開了瓦斯,把菜炒熟。

  “你……”那是她信裏的字句呀……

  “你的信,我倒背如流。”他淡淡解釋。

  她還能再更震驚嗎?受了重傷的心紛紛擾擾,讓她不知道該如何厘清,盼望的愛情回來了,她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

  晚餐上桌了,四菜一湯,有模有樣。

  慈慈捧著碗,興高采烈的問:“爸爸,你怎麼從凱拉丁星回來的?是搭阿波羅太空梭?還是搭凱拉丁星的太空船?”

  亦驊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

  亮亮也怔住了,沒怨過慈慈那麼快就接納這位從天而降的父親,沒有懷疑、沒有憤怒,理所當然地接受。是遺傳基因的關系?還是血脈相連的影響力?

  “爸爸,凱拉丁星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嗎?你還要不要回去幫他們的國王?”女兒目光灼灼地看住他,非要他說出答案不可。

  亦驊的直覺沒有錯,慈慈是他的女兒,亮亮招認了。堇韻的直覺也沒錯,慈慈的確有一雙“二哥的眼睛”,讓亮亮在無數孤單的夜裏得到安慰。

  他識相地知道不該追問避孕藥的效果,並且很愉快自己有一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兒。

  他在腦海裏迅速分析,對于亮亮向女兒解釋自己缺席的創意感到欣喜,因爲她有充足的理由恨他,卻沒選擇讓女兒怨恨父親。

  “我不必回去了,戰爭已經平息,周王也訓練好自己的部隊,可以保衛他國家的安全。”

  “太棒了,爸爸不必回去了。”

  “是啊,不必回去了。”他重複著慈慈的話,分神覷了眼身旁的女人。

  她沒出聲反對,所以她並不介意自己留下來嘍?溫柔笑容浮上他臉頰。

  “爸爸,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我本來很害怕耶。”慈慈放下碗筷,走到父親身旁。

  他彎腰把女兒抱到自己膝上。“害怕什麼?”

  “害怕爸爸長得像大章魚、甲蟲,還是頭上有戴鐵面具的那一種。幸好爸爸很帥。我本來很擔心要是爸爸到幼稚園找我,老師和同學都會被爸爸嚇死。”

  亮亮告訴女兒,她爸爸是外星人嗎?難怪一個爸爸憑空出現,慈慈不會覺得奇怪,原來她常常預想著爸爸回來的場景。

  亦驊決定順著劇本演下去。“亮亮,你沒告訴慈慈我是地球人嗎?”他低頭對懷裏的女兒解釋,“爸爸有特殊能力,才會被凱拉丁星的國王聘請去拯救他們的星球。”

  亮亮愣愣的搖頭。他這是在演哪一出啊?

  “媽媽忘了說。”慈慈嘟嘍著。

  “沒關系,以後你不用擔心了,爸爸和慈慈一樣是人類,不是外星人。”

  “嗯。”慈慈用力點頭。“爸爸,你可不可告訴我凱拉丁星的啦?”

  “當然可以。等吃飽飯,你想知道什麼,爸爸統統告訴你。”

  亦驊端過女兒的小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飯。這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但從現在起,他會一一彌補。

  這天,慈慈很晚才睡,因爲爸爸的冒險故事太精彩,精彩到她舍不得入睡。不過她最後仍是安心睡著了,因爲爸爸向她保證,明天醒來,爸爸就會在她的床邊,每天會繼續爲她講故事。

  童話小屋外頭,穿著睡衣的亮亮坐在秋千上發傻,對于白天發生的事,她震驚到現在尚未消化完全。

  就這樣嗎?他進門、告訴慈慈“我是爸爸”然後大結局?

  六年是一段很長的光陰,長到足以改變很多東西,她已不再是十九歲的懵懂年齡,也清楚人生不是只有愛情。

  一路坎坷走來,她的確已經改變。

  一件薄毯披上她肩膀,亮亮回頭,發現自己身後是那位凱拉丁星的大英雄。

  “睡不著?”亦驊坐到她旁邊的秋千上。

  她低下頭,用腳尖撥弄地上的小石子,默然不語。

  “我明自我出現得太突然,你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如果——”

  “二哥,我已經不是那個滿腦子都是愛情的小女生了,我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回頭?”她打斷他說。

  亦驊點頭同意。一如他也不再是那個表面溫和、實際上卻對愛情充滿仇視的男人,改變是所有人在六年光陰中都會發生的。

  對于眼前的狀況,他已經夠滿意了,至少亮亮還願意叫他一聲“二哥”,願意讓他留在她的童話小屋裏,等明天天亮,繼續爲女兒說精彩絕倫的冒險故事。

  “我懂,就順其自然吧。如果把我當二哥能讓你安心,那我就用二哥的身份住下,用二哥的身份陪伴你和慈慈,好不好?”

  這樣講起來有點諷刺,當年是他硬要以兄妹關系拉出界線,沒想到,現在想留在線後面的人,成了她。

  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果真沒有人可以一輩子順利。

  亮亮與他對望著。她能說不嗎?

  在他對慈慈說自已是爸爸時,她沒阻止;在他承認自己是救星英雄時,她沒阻止;在他承諾明天醒來,慈慈就會看見父親在床邊時,她也沒阻止。是她自己一點一點默許了他的存在。

  她沒回答,只是輕輕地歎息,過去的陰錯陽差,蹉跎光陰。

  “二哥,大哥和果果好嗎?”

  “公司裏大哥有果果幫忙,擔子輕了許多,還有閑暇作詞作曲,唱片公司說,有意讓大哥的曲子角逐金曲獎。”

  “這樣很好。果然人還是需要做自己喜歡、擅長的事。”

  “這是你一心希望的,不是嗎?”

  “對,我很開心大哥可以繼續當他的音樂人,只可惜,我沒辦法參加他們的婚禮。”

  他擰了擰眉心道:“他們沒有結婚。”

  “爲什麼?那麼多年過去了,難不成……果果又見異思遷?”亮亮想到這裏,一股氣便燒起來。果果答應過她,要好好愛大哥的。

  “話想清楚再說吧。果果從來就沒有見異思遷過,那次離開大哥是因爲她生病了。”亦驊提醒道。

  “既然如此,爲什麼他們到現在還不結婚?”

  “因爲你。”

  “我?什麼意思?”

  “他們決定在沒有找到你、沒有親眼看見你幸福之前,就不結婚。”

  “什麼?哪有人這樣的?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不能混爲一談!如果一直找不到我呢?難不成他們兩個人就要繼續空耗下去?”她抗議的說。把自己的幸福賴到別人身上太不道德了,她才不想當壞人,不想害兩個有情人無法結合。

  “放心,反正我已經找到你了。”亦驊失笑。亮亮果然還是很在乎他們這群兄姐。

  下午他打電話回台灣。告訴他們找到了亮亮,大哥、果果、堇韻聽了都高興得不得了,三個人搶著講電話,還限制他要在一個月內把亮亮帶回來。

  可一個月怎麼夠?目前他只能當亮亮的“二哥”,他得做好長期抗戰的打算。

  “不行,我要打電話給他們,果果很老了,不能一年一年拖下去。”

  這種說法真傷人,幸好果果沒聽見。“我提過很多次了,但他們堅持婚禮時所有的親人都要到,有人不能參加,就暫緩舉行。”

  “如果我一直不回台灣呢?”

  “那就無限期延期。果果很固執的,當了幾年業務經理,現在的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可憐兮兮的小女人。她很強勢的,說到做到。”他苦惱地道。

  言下之意是,如果她真的在乎大哥和果果的幸福,那她就得早一點回家?

  回家啊……亮亮想起了那個大院子。她常和二哥坐在院子裏看星星、談心事;她想起那張搖椅,一張無條件容納她任性的椅子,搖啊搖,將她的壞脾氣搖入了夢鄉裏;她想起修剪平整的大草坪,柔軟不紮腳,每個下雨天,她都會沖進草坪跳舞,盡情宣洩心情。

  有人說,喝過尼羅河的水,總有一天會再回到埃及。爸爸卻說,躺過我們家的草坪,生命便會和這個家有深刻聯系——于是大哥躺了、二哥躺了、她和姐姐也躺了。那個下午,他們在草皮上翻滾嬉鬧,笑聲直傳天際。

  夢裏想過千百回的家啊,等著她回去呢……

  看著她寫滿思念的臉,他明白她想家了,想那群疼她愛她的家人。或許他們的關系曾經烏雲蔽日,但如今已然雨過天青,她確實該回家了。

  他伸手拉住她的,她沒抽回,靜靜地享受他的溫柔。

  他像小時候教她認字那樣,手指在她的手心上輕劃。她沒低頭看,但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感覺到——

  他在她的掌心上,寫滿“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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