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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子玨]愛的心機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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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29:12 |倒序瀏覽 | x 1
愛的心機戰  作者:子玨

以為留了絡腮鬍、戴上墨鏡、隱姓埋名來應徵工作,  
她就認不出他來了?  
縱使已有十五年不見,她仍是深刻記得他那雙最美的眼;
之所以不去戳破,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這個從年少時期就任性妄為的天之驕子,
為何甘願屈身鄉間民宿做低薪苦工?  
還有,他那個當年宛如隨扈的堂哥呢?  
認識他們堂兄弟,是她平靜人生裡唯一曾有的漣漪。  
只是,十五年過去,她隱身鄉間經營父親的夢想——  
民宿,卻怎麼也沒想到還會再相見。  
可惜的是,當年含淚吻別她的那個人並沒有出現。  
會是忘了她了嗎?  
她……在意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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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29:25
  楔子

  鞏平皓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和尤靜慧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

  「哥,是她!是尤靜慧!」他無法自抑,激動的猛推著身旁正在閱讀雜誌的鞏照文。

  鞏照文淡漠的抬起一雙細長眼眸,盯著面前的電視螢幕,解析度甚佳的大螢幕清楚顯示一張熟悉的清麗臉龐。

  頃刻間,鞏照文感覺心臟揪緊,繼而全身熱血沸騰。

  笑容一如記憶中的雅緻,宛若白蓮綻放,是那樣不經意地喚出他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情感。

  真的是她……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螢幕。少女曾經在他心裡激起短暫波瀾,可惜太短,短到他才剛意識到那份感覺是什麼時,她已經悄然離去,沒留下一點蹤跡。

  「哥,她一點都沒變!」鞏平皓炯亮的雙眸裡帶著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渴望,迫切的說:「原來她搬到那麼偏僻的地方,難怪都不跟我聯絡……」

  那樣帶著些許遺憾的口吻令鞏照文聽了不甚舒服,卻也不輕易表達出情緒,仍一如以往般壓抑了下來,專注的看著電視螢幕。

  那是一個讓主持人到台灣四處旅遊、介紹各地景點的節目,來到了某個偏遠小鎮,入住一間網友爭相傳頌、推崇的民宿「鄉間小居」;而經營「鄉間小居」的老闆娘女兒正好就是他們曾經相識一場的中學同學尤靜慧。

  已經過了多少年?鞏照文思忖著,十五還是十六年?但歲月似乎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她從以前就是個表情不多的女子,初認識時會覺得她很冷漠,熟悉一點之後偶爾可以看到她微微笑,只有一次他看見她大笑……而那還是因為他堂弟鞏平皓的關係。

  「搞什麼!為什麼不打出詳細地址?!」鞏平皓神色焦慮,那張五官帥氣俊朗的臉龐絲毫不掩自己的情緒,畢竟在這種偶然的情況下打開電視、能看見多年未見的同窗的機率有多大?

  如此微乎其微的機會就這樣碰上了,他當然要好好把握,絕對不能讓她再輕易溜走。

  鞏照文內心同樣因著再見到尤靜慧而情緒澎湃,卻完全未顯現在他斯文俊美的臉龐上,他只是沉默的將電視裡介紹的每一幕、每一景,以及她所說的每句話都記在腦海裡。

  「如果來這座小鎮,一定要到『鄉間小居』走走,住個一晚,看看老闆娘女兒親手栽種的花園和溫室裡的香草盆栽,還有品嘗老闆娘的廚藝,絕對值得!」

  在主持人誇張的讚美後,尤靜慧母女雙雙展露甜美的微笑,簡單的以  「謝謝」兩字作結。

  節目結束,螢幕上接續著電視廣告,鞏平皓和鞏照文這對堂兄弟卻陷入一陣詭譎的氣氛裡,彷彿誰也不願打破沉默,可又希望對方先開口。

  鞏平皓下定決心似的,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

  「哥,我打算去找她。」

  鞏照文並不意外,只是安靜聆聽。

  「哥,你最清楚我跟她之間發生過什麼事,她欠我太多了,我一定要去找她。」鞏平皓像在為自己的行為辯解,鞏照文聽了,不禁莞爾。

  「阿皓,我不認為她欠過你什麼。」他由衷的說。

  鞏平皓可不同意。

  「哥,難道你不生氣?當年她那麼匆促離開,後來又不跟我們聯絡……」他頓了下,忿忿的說:「反正我就是不甘心!」鞏平皓一想到那分離的時刻,多年前的痛彷彿還烙印在心口上,至今還會隱隱作痛。

  不甘心?鞏照文瞅著堂弟俊俏非凡的臉孔。如此瀟灑迷人,紫遠神采飛揚的魅力不知吸引多少女人的青睞,揉合了男孩跟男人的綜合體,有時很man,有時又展露孩子氣的一面,惹人心疼又憐愛。

  如今,卻為了一個女子,說他不甘心。

  鞏照文當然清楚堂弟對尤靜慧曾經有過什麼樣的感情,只是沒料到,經過多年後的現在,半點也未曾稍減。

  初戀果真是最美的。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再見她一面。」鞏平皓執拗地說,彷彿這念頭早已在他腦中根深柢固,怎麼也拔除不了。

  「想見她就去見她,你也知道我不會阻攔你。」鞏照文這番平靜的話語卻引來鞏平皓的質疑。

  「你不在意?」他的口吻近乎挑釁。「我去找尤靜慧,你真的不在意?」

  鞏照文自制力甚高,俊秀的臉雖不至於有所動搖,唇角的笑仍不免有些僵硬。

  鞏平皓雙手一攤。「算了,反正你也不會跟我說實話……」他無所謂的從沙發上起身,離開了客廳。

  鞏照文獨自待在寬闊的客廳,感覺五味雜陳;在來這幢鞏平皓的私人別墅之前,他完全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

  堂弟鞏平皓向來比他坦率自我,身為鞏氏家族的天之驕子,他做什麼都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鞏氏家族是台灣金融業的前三大之一,自從鞏平皓大學畢業後,老早幫他安插好接班人的位置,但他卻在世界各地自在遊歷,就是不肯靜下來坐在辦公室裡。不過,鞏家幾乎每個長輩都縱容著鞏平皓,以致養成他有如野馬般放縱的性格。

  反觀他,雖只比堂弟大一歲,卻從小就被賦予照顧堂弟的責任,也迫使他一從學校畢業就急不及待的脫離鞏家,奔向截然不同的行業。

  他投身廣告業,成為一名廣告人,也在業界逐漸占有一席之地;只是,在家族長輩心裡,他依舊必須背負看護堂弟的責任。

  今天是他們堂兄弟半年不見後的重聚,鞏平皓又不知從地球的哪個角落平安回台灣了,兩人打算一起吃個飯、聊聊天,順便在家看幾部好電影,結果……電影還沒看到,倒是見到了久違的女子。

  他犯錯,為什麼是你道歉?

  鞏照文想起她清靈的嗓音,禁不住閉上眼睛,彷彿跌入悠悠時光之河,重回過往的記憶現場。

  那一年他十五,而她十四歲,在初秋的某個日子裡,她悄聲無息的占據了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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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29:44
  第一章

  十五年前

  「阿皓,下車了。」

  豪華私家房車內,兩名清俊瘦長的少年僵持著。

  較年長的男孩面容線條柔和,說話的口氣溫文,以極佳的耐心對待車內的另一名男孩。

  「我不想上學。」

  另一名瘦削黝黑的男孩卻異常固執,倔著一張漂亮的臉孔,雙臂環胸,怎麼也不肯下車。

  「你不想上學,我也只好陪你了。」鞏照文無奈一哂,學他的堂弟繼續窩在車內,卻只讓鞏家的司機更為難。

  「兩位少爺,拜託你們先下車吧,我還得去接太太……」司機低聲下氣的說,但鞏平皓完全不甩他,深邃眼眸凝視著窗外。

  這是第幾間學校了?他已記不清;反正在他的印象中,從小四開始,就是不斷的轉學。在國內轉了好幾所私立學校後,因為表現頑劣不堪,他爸爸一怒之下直接把他送出國,結果在國外又轉了好幾所學校,很不幸的再度因為表現頑劣不堪而被接連退貨,導致現在又轉回台灣……據說這所私立中學的某位董事是他爸爸的老友,才勉強收容他。

  真可惜!鞏平皓扼腕的揣想,差一點他就能開始過著他嚮往的「浪子生涯」;不過,轉到這裡應該是已經觸及他爸爸最後的容忍限度,如果連這邊他都被迫退學,或許他就可以擁有真正的「新生活」,不用忍受繼續待在愚蠢的學校監獄了。

  鞏平皓心裡打著如意算盤,根本不願好好上學讀書,也不覺得這種做法有什麼不對;偶爾能喚起他一點罪惡感的,就只有自小陪他長大的堂哥鞏照文。

  鞏照文只大他一歲,在鞏氏家族長輩們的叮嚀下,即使學業表現優異,也不得不陪著他在各地學校四處流浪;就他的記憶所及,他去哪裡,堂哥就像影子一樣得陪在身旁。

  這是鞏照文從小到大的使命,因而造就他隨遇而安的性格,一切就如同鞏平皓爸爸所叮囑:他必須照顧阿皓。

  這對堂兄弟在車上相對無言好半晌,終於,鞏平皓憋不住了,深深吐口氣後,把書包率性的往背後一甩,酷酷的開門走下車,慢條斯理地走進「私立福會中學」大門。

  鞏照文微微一笑,柔聲對司機說:「李大哥,不好意思,耽擱了你的時間。」

  「哪裡,照文少爺,你快去上學吧。」李司機關心的說,心裡很感激鞏照文的體貼。這個少爺向來就是這麼貼心、識大體,成熟得不像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年。

  鞏家上上下下的傭人們都很心疼鞏照文,相較於鞏平皓的任性、桀驚不馴,他一直都很努力的表現出最好的一面;然而,各方面傑出亮眼的成績依舊無法獲取鞏家長輩們的歡心,他們還是寵溺著行事自我的鞏平皓,畢竟「他吃了太多苦」;至於鞏照文受到的冷落跟委屈,他們則渾然不覺。

  鞏照文快步追上堂弟。

  「阿皓,答應我,今天會待到最後一堂課。」

  鞏平皓歪著頭,挑起一對俊朗劍眉。

  「哥,待在學校裡睡覺有比較舒服嗎?」

  鞏照文寬容的凝睇著他。「學校不是拿來睡覺用的。」

  「是嗎?」鞏平皓撇撇嘴。「連睡覺的用處都沒有,那不就一無可取?哼。」他不屑的哼了聲,不發一語地跟著堂哥去教務處報到,然後在老師的安排下到新班級教室。

  鞏照文大他一個年級,因此,頂多只能跟他同校,無法同班就近照顧,而這也形成了「監視的漏洞」。

  鞏平皓很清楚這點,才會肆無忌憚的到處轉學,雖然很受不了隨時隨地都有堂哥跟著,但在他內心裡,卻也十分清楚鞏照文是真心對待他、關懷他,所以他可以做到在他眼前不搞鬼,但若在他沒法緊盯他時,就是他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時候了。

  來到新班級,鞏平皓漠然接受一切,心已經麻痺,不想再開口說話。

  學校對他而言太無聊,教的東西他完全沒興趣,根本是拿來睡覺用的,如果連睡覺都不准,那豈不是要逼他蹺課?

  他俊俏的外型很快便引來不認識少女們的傾慕眼神。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何有些女生跟他又不熟,甚至沒說過半句話,就可以又寫情書又表白的,有時候還纏得他頭痛,真是煩死人!

  由於長得人高馬大,他被安排坐在最後一排、靠對外的窗口,恰恰好讓他睡覺。

  鞏平皓毫不掩飾的一上課就睡,連下課鐘聲響了都還在睡,讓那些想藉機認識他的女生沒有機會攀談,一直到睡飽了他才起來,也不管台上的老師在講什麼,只一逕看向窗外。

  學校老師早已經聽聞這個轉學生的「雄厚背景」跟「輝煌的經歷」,倒也不敢招惹他,只能睜隻眼、閉隻眼縱容著,只要他別犯太大差錯就行。

  外頭晴朗的天空亮麗無雲,鞏平皓幾乎可以嗅聞到自由的空氣在誘惑他;然而,他卻被關在一間悶死人的籠子裡,什麼都不能做。

  不過,下課的時候可麻煩了,會突然圍過來一群眼睛發亮的女生,問他一堆莫名其妙的問題,讓他的耳朵不得不接收一陣陣討厭的噪音。

  「鞏平皓,為什麼你會從加拿大轉學回來?」

  「加拿大好玩嗎?那邊的學校是不是很漂亮?」

  「鞏平皓,你的英文一定很好,可不可以教我?」

  啪!鞏平皓不耐煩的用雙手手掌用力拍了下桌面,接著一雙墨色大眼嫌惡的掃視周遭那些不停動嘴的女生。

  「吵死了,滾開!」他怒聲喝斥,嚇得那些女生動都不敢動;他伸手一抓,直接抓起書包,起身朝門外走。

  真受不了!他已經很努力的聽堂哥的話想待在教室待到最後一分鐘,但這所學校不僅上課無聊,下課還有一堆黏人蒼蠅,簡直就是逼他蹺課!

  但,出乎鞏平皓意料之外的,要離開這間教室並沒有那麼簡單。

  他正打算性格的趁下課時間一走了之,可還沒走出教室,突然就在門邊,腳不知被什麼東西給絆住,咚!他整個人重心不穩,跌了個狗吃屎,一點都不帥氣了。

  「靠!」他痛得站起身,這才發現原來是坐在門邊的少女出其不意的伸出一隻長腿,才害他落得如此窘狀。

  「妳誰啊?!幹嘛故意整我?!」他兇巴巴的,一臉流氓樣。少女有張五官細緻的臉蛋,完全無懼於他的口氣,清澈眼眸直視著他。

  「快上課了,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哪裡關妳屁事!」他不客氣地直說,嗆得很。

  「不准蹺課。」她語調平淡,卻堅持。

  「誰說我要蹺課?!我是要去拉屎,妳要跟來嗎?」他粗魯的說。

  「拉屎需要帶書包?」

  鞏平皓頓時無言以對,但內心的怒火卻被眼前看似無害的少女激到最高點;其實他也未必一定要蹺課,可在她的「激勵」之下,這課他是非蹺不可了。

  「對!我就是要蹺課,我就是要走,看妳能怎樣!」

  他料定這名身材纖細的少女只敢逞口舌之能,頂多發揮女生哭功,跑去跟老師告狀,結果沒想到他這一「輕敵」,竟令他成為校園裡的一則笑話。

  鞏平皓自顧自地大跨步走出教室,才跨到走廊一步,突然感受到從身後傳來一股兇猛拉力,纖細少女猶如名偵探柯南裡的小蘭,使出俐落的空手道招式,一出手就是前踢加手刀聯合攻擊,在他還來不及反應前就已眼冒金星,被一拳擊倒。

  趴倒在地上時,他仍是不敢置信,兇狠瞪視著少女平靜且毫無驕氣的臉蛋。

  「我是班長尤靜慧,你好,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她的聲音輕柔,不帶任何情緒,彷彿早就習慣把一個男生打到趴。

  「妳……」鞏平皓生平沒受過這種屈辱,雙手握拳,氣得面色潮紅,想衝口說一些垃圾話,卻被她伸出的一隻小手震懾住。

  「起來吧,要上課了。」

  她沒有擺出勝利者姿態,只是白口然而然地展現少女善意的關懷;他瞪著那隻白皙小手,內心其實已有些軟化,卻又倔強得不願承認。

  「少來,妳這種聖女我看了就煩!」他刻意唾棄的說,然後自行起身,甩著書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沒有接受她的好意,卻也不再執意蹺課。尤靜慧安靜的凝望著他,直到他坐下為止。

  「你會經常看到我,最好早點習慣。」她不慍不火的說,接著坐回原位,視線重新回到桌上的課本,淡然的姿態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下課時間的騷動很快便隨著上課鐘聲響起而歸於平靜,只剩下耳語的流傳,以及一點點擾動心弦的莫名情愫。

  鞏平皓的目光不再只看著窗外,不再只嚮往藍天,不由自主的,悄悄落在另一端淡定的少女身上。

  上學確實很無聊,不過,當心裡有一個在意的人,日子似乎就不再那麼無聊了……

  ***

  初秋時分,台灣也逐漸能感受到些許秋意。鞏照文凝望著轉紅的樹葉,恍惚想起了加拿大的楓葉。

  跟著堂弟四處轉學轉習慣了,讓他對身邊人事物的變遷變得有些漠然,他暗忖著不曉得能在這所學校待多久,一邊邁著步伐走向目的地──學校的園藝社。

  堂弟慘遭班長「一頓好打」的消息在校內傳得沸沸揚揚,連三年級的學生都知道了。初初聽聞此事,鞏照文還抱持半信半疑的心態試探了下鞏平皓,卻見他不僅不否認,表情還有些彆扭。

  「沒辦法,那個聖女有絕招。」他反問:「哥,如果被女生打,你會還手嗎?」

  所以,他承認了,他真的被一名纖弱的女生揍了一頓?

  鞏照文像是聽到天方夜譚,簡直不敢置信。堂弟從小任性慣了,誰招惹他誰倒楣,如今卻甘於成為女生的手下敗將……不是還不還手的問題,而是他根本不計較,這才真讓鞏照文吃驚。

  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他忍不住在腦海裡揣想她的模樣,甚至進一步的,想認識她。

  他很快便掌握住有關她的情報──二年一班班長尤靜慧不僅是學校空手道社員,同時也是園藝社社長,標準的冰山美人,小她一歲的妹妹尤晴慧則是個跟她一樣漂亮的甜姐兒。

  「要追當然追尤晴慧,長得美,又好相處。尤靜慧不管對誰都冷冰冰的,好恐怖。」

  「對啊,說不定一不高興就揍你一頓,多衰啊!」

  班上初認識的幾個同學在他打探消息時紛紛給予建議,卻反而令他對她更感好奇。

  傳聞不可盡信。鞏照文向來秉持眼見為憑,人要實際相處過後才能知道合不合得來,尤靜慧的確引起了他的興趣。

  園藝社的社辦位在校園偏遠角落,原本是舊倉庫,現在裡頭則擺了各種花草,還有園藝工具,包括幾包培養土、肥料跟器皿。

  東西雖多,但擺放得整整齊齊,感覺曾細心整理過。

  一名身著制服的清麗少女雙手戴著手套,身上套著藍色條紋圍裙,正拿著小鏟子在幫一株花草換盆。

  她的目光專注,絲毫未察覺有人來到社辦門口,一心一意要把手上的工作做好,那認真的神情剎那間吸引了鞏照文。

  他忍不住安靜的觀察她,不想干擾她,只想靜默陪在一旁,看著她不疾不涂、悠然自得的沉浸在園藝世界裡,彷彿正在做著一件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姿態是如此迷人。

  她的模樣一如旁人轉述──五官標緻,身材稍嫌清瘦;怎麼也想不到她竟能以空手道制伏人。或許,讓人「輕敵」也是一種本事吧。

  尤靜慧一直到把手上的盆栽處理好才發現鞏照文的存在。

  站在門口的陌生少年面容俊秀,唇紅齒白,氣質高雅卓然,彷彿從古代畫裡走出來的秀氣書生,高大的身子並不顯得單薄,是那種瞬間能奪人目光的英俊男孩。

  「你是誰?」她邊脫下圍裙跟手套,口氣淡然的問,沒有表露特別的情緒。

  「妳好。」鞏照文微微一笑,輕輕柔柔的說:「妳是二年一班的班長尤靜慧?」

  「嗯。」

  獲得證實後,鞏昭娸文立刻導入正題。

  「我是特地來找妳,」他誠懇的說:「我想跟妳說聲『對不起』。」

  尤靜慧眸他一眼。「為什麼?我不認識你。」

  「是我堂弟。聽說他惹了一點麻煩。我來找妳,就是想代他跟妳道歉。」

  「你堂弟?」

  「阿皓,」他補充:「鞏平皓。」

  尤靜慧領悟過來了。細看眼前的少年,眉宇間英氣勃發的模樣像極了鞏平皓,只是一個偏柔和,另一個卻像匹拴不住的野馬。

  她稍想了一下,坦率直問:「他犯錯,為什麼是你道歉?」

  鞏照文呆愣住。這問題之前並不是沒有人問過,只是不曾如此直接,總是刻意迂迴的想避免傷害他的心靈,而她卻沒有這般顧慮的心思。

  「因為我是他堂哥,」宛若背誦著長輩們的教誨,他輕聲說:「我應該為他的行為負責。」

  尤靜慧默不作聲,雙眸直勾勾的望著他。

  「我聽說過你,那個優秀的轉學生鞏照文……」她頓了下。「一轉來就獲得老師們喜歡,說你既聰明又負責,各方面表現都是第一名。原來你還要兼任堂弟的保母,難怪看起來有點憂鬱。」

  這番話多少有嘲弄意味,但從她口中說出,卻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她並無惡意,只是直率,說話完全不拐彎抹角,也不懂得修飾,難怪會獲封為「冰山美人」;如果認識不深,應該很容易就被她嚇跑。

  尤靜慧搬起一株盆栽,口氣淡然的說:「我接受你代替你堂弟的道歉,如果沒其它事,你可以走了。」

  意思是要他別在這裡妨礙她?鞏照文的感覺向來敏銳,哪會聽不出她別有含意的話語,但他心裡卻不願這麼快走,還想多跟眼前的少女相處。

  他盯著她手上的盆栽,驀地脫口而出:「勇氣。」

  她覷他一眼,不理解的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妳手上那盆百里香,」他柔聲說:「花語就是『勇氣』,勇於追求,勇敢承擔。」

  尤靜慧低頭啾著手上的小灌木植物,口氣平淡的說:「我對花語沒興趣,我在乎的是植物的生命。」

  鞏照文輕笑出聲。「真想讓我媽聽聽妳說的話。」

  「什麼意思?」

  「我家的庭園是我媽一手設計,她是個庭園設計師,不過她從來沒有親手整理過,完全交給雇來的園丁,她只負責下命令,妳說這算不算愛惜植物的生命?」

  「你家的私事跟我無關。」她卻冷淡的回應他,擺明著對他的話不感興趣。鞏照文並未感到氣餒,看到桌上擺了好幾盆整理好的盆栽,頓時心裡有底。

  「看來妳得去好幾個不同的地方。需要幫忙嗎?」他露出極好看的笑容。「我可以幫妳。」

  尤靜慧的一雙水眸眨了下,沒有拒絕。若真需要幫助,她從來不會因為顧及顏面而拒絕。

  這一步,開始了他們之間的友誼。

  於是,他們一人捧著一株盆栽,並肩往校園移動,邊走著,鞏照文率先打開話匣子,試探著引導到身旁女孩感興趣的話題……他發現,只要一提到花草,尤靜慧總會跟著接話。

  她邊走邊解釋如何照顧這些盆栽,並且對於植物被當成學校觀賞用的展示品感到不悅。

  「學校裡有很多植物並沒有受到用心照顧,老師們只會花錢買一堆花草樹木來裝飾環境,卻沒有仔細去研究該怎麼培養,或者該用什麼土壤跟肥料……我成立園藝社,就是不忍心看那些植物莫名凋零枯萎,希望能帶領學校的同學們一起關注這些生命……」談起園藝,尤靜慧一改平日的冷淡態度,總能侃侃而談,顯然她對植物遠比對人感興趣多了。

  鞏照文本來對園藝並沒有很大的興趣,卻聽她的聲音聽到入迷了。在那次會面後,他當下就決定加入她的社團。因為他不只想幫助她,更希望藉此延長跟她在一起的時間。

  幾乎從第一次接觸,他就深深被她恬淡直率的氣質吸引住。她澄澈的眼中無所畏懼。彷彿可以反映世間的真實;在她面前,他感覺自己無需任何偽裝。

  他特別鍾愛跟她獨處的時刻,陪著她在校園裡培植栽種,幫她搬較重的肥料或土壤,即使只是幫她拿園藝工具都覺得怡然自得。

  她其實不是冰山,只是需要時間去熟悉;她看起來很難相處,卻有溫柔的一面;她外表給人的感覺雖然高傲,事實上遠比想像中好親近。

  他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比其他人更接近她。

  兩人在一起時,永遠都是他先開口講話,只要一聊到她有興趣的話題,她就會自動發表意見,而且不帶入任何情緒。

  除了談花草樹木,她偶爾會聊起家裡的事情,特別是她爸爸。

  她很尊敬她爸爸,空手道和園藝都是他教她的。

  不管尤靜慧說什麼,鞏照文都會安靜聆聽;他喜歡她的聲音,喜歡她永遠泰然自若的神情,好似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大器。

  他同樣跟她分享他身邊的事,唯有跟她相處時,他才能忘卻自己身上背負的責任;在她眼裡,就只放著他一個人。

  這種能與人純然心靈相通的感覺,是他長這麼大以來初嘗到的滋味。

  直到鞏平皓打破原本的平衡,闖進他們的世界,也讓他體會到,愈是珍惜的事物在失去那一刻,心愈痛。

  ***

  「鞏平皓,放學後留下來。」

  好不容易捱到放學時間,鞏平皓懶洋洋的背起書包,正打算離開教室時,卻被尤靜慧攔了下來。

  自從上回「被扁一頓」事件發生後,雖然兩人同班,但他們並沒有特別來往,仍是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誰也不招惹誰;他不蹺課,她就不會刻意管教他,彼此相安無事到現在,結果……

  「普渡眾生的觀世音菩薩又來啦?」鞏平皓語帶嘲諷的說,口氣很誇張。「幹嘛?又看我哪裡不順眼?」他都已經不蹺課了,她還想怎樣?

  尤靜慧不理會他的挑釁,雙眸依舊直視著他。

  「導師交代我,要幫你課後輔導。」

  鞏平皓一張俊臉霎時垮下,不客氣地直嗆:「我沒蹺課已經很給妳面子了,現在連放學以後的時間都不放過我,是怎樣?真以為我那麼好講話?!」

  他又擺出一副流氓樣,惡狠狠的瞪著她。上回是被她偷襲得逞,真以為憑那點空手道身手就能對付他!?

  尤靜慧安靜了三秒,淡淡的說:「鞏平皓,這次段考的成績已經公布,你不只是班上最後一名,而且還是全校二年級最後一名。」

  「那又怎樣?總得有人當最後一名,來襯托你們這些了不起的學生啊,對不對,聖女班長?」鞏平皓滿不在乎的回應,他根本不在乎考試,更不在乎成績,光是每天按時出現在學校裡就已經很難得了,哪會管是第幾名!

  「你全部空白,全部零分,是真的不會?還是故意不寫?」

  「有差別嗎?」他冷冷睇她一眼。

  「有。如果你真的不會,我會善盡班長的責任輔導你;如果你是故意不寫,我的耐心有限,只能盡力了。」她沒有強硬要求他,只接著說:  「我說過,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功課也一樣,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

  鞏平皓並沒有去找她,更不可能留下來接受她的課後輔導,仍是一如以往,率性的直接坐司機的車回家。

  他才不會因為她的三兩句話就開始認真讀書,書裡面教的那些無用廢話何必花時間、花精力投入?他一點都不想碰。

  但尤靜慧畢竟是尤靜慧,哪可能輕易放過他。

  從那天開始,每天放學後,她都會重複問他同一句話。「你今天需要我留下來幫你課後輔導嗎?」

  沒有一天間斷過。她的意志力跟堅持的耐性令他咋舌,簡直比他堂哥盯得還嚴。

  當然,他可以不甩她,把她視為透明人,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但偏偏她的存在感是那麼強烈,強烈到他根本無法忽視她。

  久而久之,她甚至入侵到他的夢中。

  「我快被我們班的聖女煩死了!」上學途中,鞏平皓忍不住在私家車內跟堂哥抱怨。

  「聖女?」鞏照文一邊背英文單字,好奇的揚起眉頭。

  「尤靜慧……」他煩躁的搔搔頭。「哥,我昨晚作了一個噩夢,夢見她像一隻恐怖的八爪蜘蛛,而我是那被黏在蜘蛛網上的可憐獵物,她每天一步一步靠近我,就像想吃掉我一樣!」

  怎麼把一個女生形容得那麼可怕?鞏照文低聲笑了,完全無法想像尤靜慧變成八爪蜘蛛的模樣。

  「只是要你念點書,又不會要你的命。」

  「我才不浪費時間去碰那些沒用的東西。」鞏平皓依然堅持「原則」,鞏照文則是雙手一攤。

  「阿皓,你越反抗,她反而跟得越緊,還不如自動自發讓她刮目相看,也許她就不會管你了,說不定還會佩服你。」他勸誘的說,一方面想勸堂弟上進,另一方面暗助尤靜慧,他很清楚自家堂弟的頑劣固執。

  鞏平皓有那麼瞬間的動搖,隨即嗤笑道:「哥,我才不在乎那個聖女怎麼看我,我只是想擺脫她。」

  「你想怎麼擺脫?」鞏照文感到好笑的反問。

  「全部零分她不高興,那我就加個幾分吧,不要全校最後一名就行了。」他灑脫的說。

  鞏平皓全然不知自己的這一步妥協,不僅僅只是從最後一名往前躍進一名,而是在小考中,大幅度領先其他同學,甚至引來老師們質疑他該不會是用了什麼「花招」。

  唯有鞏照文心知肚明他堂弟的腦袋很聰明,只是不想用在他不喜歡的事物上,只要稍稍認真就會立刻展露他的天才,猶如一顆蒙塵的珍珠,輕輕一擦即大綻光采。

  鞏平皓其實沒想那麼多,他唯一高興的就是成績大幅度提升後,尤靜慧果真沒再來「每日一問」,甚至他開始會有想超越她的想望,或許是因為他真想看見她佩服他時的表情。

  「聖女班長,這次數學小考我贏了妳一分耶,要不要我幫妳課後輔導?」偶爾,他會得意的晃到她的課桌椅前,想見識她挫敗的模樣,但每一次都失望。

  「幼稚。」她只送他這兩個字,又繼續低頭翻她的書,總讓他碰一鼻子灰。

  然而,他對她是越挫越勇。

  原本他以為她是書呆聖女,可她在學校裡的社團卻很活躍,同時參加空手道社和園藝社;鞏平皓則對社團活動沒半點興趣,那在他眼中像是小孩子辦家家酒,無趣又無聊。

  純粹是對她感興趣,他才會踏入園藝社的社辦,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看到了令他驚訝的一幕。

  中午午休時間,社辦內人煙稀少,確切的說,只有兩個人在,一個是社長尤靜慧,另一個竟是他的堂哥鞏照文!

  鞏平皓出於反射動作地揉了下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後,內心頓時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滋味。

  他堂哥加入尤靜慧的社團卻沒告訴他?明明知道他跟尤靜慧之間的  「過節」,卻隻字未提,刻意隱瞞著他接近她,為什麼?

  屋內的兩人並未察覺到他的存在,他們正協力照顧一棵奄奄一息的山茶花,小心翼翼地將它換至新盆沃土內,彼此之間有股無須言語的默契,彷彿透過眼神就能交流心意。

  但這股安靜的默契卻令鞏平皓幾乎要窒息,胸口悶得很難受。

  他很了解自己的堂哥,畢竟相處的日子都快十年了,雖然表面上堂哥看起來對任何人都很好、很親切,但實際上那正代表他並沒有將任何人放在心裡特別對待;而堂哥對尤靜慧的態度卻不一樣,他沒有辦法用言語來形容,那是從臉上表情的細微處以及一點小舉動中感覺出來的。

  可真正牽動到他情緒的,卻是尤靜慧。

  那個古板聖女哪時候會露出柔和的表情了?平日犀利的眼神在此時此刻不經意的流露出淡淡溫柔,但她凝視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堂哥……

  尤靜慧直覺有道灼熱的視線朝她而來,朝門口一望,發覺是鞏平皓,不免感到有些訝異。

  「鞏平皓,你怎麼來了?」她的口氣一如以往,淡然得不表情緒。

  「來找我哥……」他生硬的扯謊,不想讓她知道他來是為了找她。

  鞏照文明知他說謊;卻無意戳破他,直接轉移話題。

  「阿皓,你來得正好,跟我一起搬這盆山茶花。」他指著剛整理好的盆栽,柔聲說。

  「我?」

  尤靜慧同意的點頭。「這樣也好,你們兩個合搬那盆花,我拿另一盆輕一點的。」

  鞏平皓莫名其妙被分派了任務,又剛好心底有疙瘩,哪可能乖乖聽話。「我幹嘛乖乖聽你們的話,又不是你們養的奴隸!」他語帶負氣,甚至有些尖酸。

  尤靜慧面無表情地轉向身旁的爾雅少年。

  「跟你說的不一樣。」她說。

  鞏照文雙手一攤。「可能他今天心情不好……」

  鞏平皓不喜歡這種被阻隔在外的對話,而且對話內容似乎跟他有關?

  「你們在說什麼?」

  「你堂哥跟我說,你雖然看起來很叛逆,其實骨子裡很熱血,樂於助人……」她頓了下,聳肩。「我覺得不像。」

  「尤靜慧,不要只憑一次經驗就評斷別人。」鞏照文老成的說,還笑望著自家堂弟。「阿皓,你說對不對?」

  鞏平皓也非笨蛋,清楚這兩人都很會勸服別人照他們的意思去做,想用這招激他?他才不會輕易上當。

  不過,想歸想,他的手腳還是不聽使喚的上前幫忙,嘴上仍強調的說:「聖女班長,我才不管妳怎麼想,我是幫我哥。」

  「隨便。」她抬了下秀眉,逕自去搬一株較小盆的薔薇。

  鞏平皓以為搬一棵茶花沒什麼了不起,這一抬起,才發現還挺重的,難怪得兩人一起合搬。

  「你沒問題吧?」

  尤靜慧的質疑令他覺得有點沒面子,硬撐著說:「小意思,我一個人搬也行!」一邊說,還真作勢要獨自搬花;鞏照文畢竟認識堂弟多年,一眼就看出他愛逞強的性格,尤其當他覺得對方在他心裡有特殊地位時,更不願被看低。

  鞏照文頓時恍悟過來,在堂弟眼中,尤靜慧已經不只是一個管閒事的班長了。

  阿皓有多重視她?這變成鞏照文心中忖度思量的點,默不作聲觀察著他們相處的情況。

  尤靜慧討厭任性的舉動,瞬間皺起眉頭。「鞏平皓,小心一點,那是我跟你堂哥花費心思才照顧好的山茶花,要是摔破,你是同時對不起兩個人。」

  對於植物,她向來比對人更在意,自然也不喜歡有人不善待花卉。

  鞏平皓剎那間停手,一時流露出無措的神情;他的驕傲不容許他聽話,但他心底又不願惹她生氣。

  這一刻他才明白,之前鬧她不過是想讓她注意他,要是她真的因此而討厭他,說不定才真令他後悔莫及。

  鞏照文適時出面解圍,輕輕一笑,用令人感到舒服的聲音說:「尤靜慧,我早就說過阿皓很熱血,要是能力許可,他可能會一個人搬三盆花都無所謂。」

  「不用。」尤靜慧直直凝視著鞏平皓的俊臉。「只要搬好他手上那盆花就夠了。」

  鞏平皓沒再反駁什麼,只順從的跟隨堂哥的指示搬起盆栽,亦步亦趨緊跟著尤靜慧。

  他注意到了,他堂哥和尤靜慧在一起時並不會刻意的要炒熱氣氛,或者拚命開口講話好讓彼此不感到尷尬無聊;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是安安靜靜的並肩走著,卻感覺被一股自在從容的氛圍環繞著,好似對話才是多餘的。

  即使開口,也總是由鞏照文起頭。

  鞏照文向來很懂得察言觀色,總是細心記得誰對什麼樣的話題感興趣,誰只要聽到什麼就會露出興奮期待的表情,不過要尤靜慧開心大笑太為難他了,願意接話已算是達到目的。

  「大學呢?將來念大學是不是也要念園藝相關科系?」鞏照文試探的問,大學這話題離國中生還有段距離,卻是一個令青澀心靈嚮往的自由殿堂。

  「也許。我還沒想過……」

  「阿皓,你呢?上大學以後想念什麼科系?」

  一總到堂哥轉移目標,鞏平皓沒好氣的哼了聲。就知道會來這招!大概又是哪個家族長輩派他來規勸他「至少要念完大學」。

  他最討厭拐彎抹角的方式。「我不想上大學!我想到處冒險,世界那麼大,幹嘛一定要跟大家一樣浪費時間讀大學?世界就是我的大學!」鞏平皓意氣風發的說:「我要像印第安那瓊斯那樣,用我的雙眼跟雙腳開拓我的人生!」

  「印第安那瓊斯也有讀大學,而且還是考古學博士。」鞏照文用一派陳述事實的口吻,溫溫的說:「他不只用雙眼跟雙腳,他頭腦很精明、很有智慧。」

  早知道堂哥會吐嘈他,鞏平皓倔著一張臉,懶得理會。

  「印第安那瓊斯是誰?」尤靜慧突如其來的發問瞬間引來兩道驚愕的目光。

  「妳不知道印第安那瓊斯?」特別是鞏平皓,不敢置信這世界上竟然有不認識他偶像的青少年。

  「不知道。」尤靜慧坦率直言,沒有扭捏作態。「我很少看電視、電影或是小說,我對虛構的東西沒興趣。」

  果然是非常實際的性格,但也太不像個孩子了吧。

  「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英雄!」鞏平皓一提到自己崇拜的偶像就開始滔滔不絕描述電影的冒險情節,每一個英勇事跡在他口中說來都顯得真有其事。

  尤靜慧並沒有打斷他,也沒有表現出不耐煩,而是靜靜的聆聽著,直到他的話終於暫告一段落。

  「你說你想變得跟他一樣?」

  「沒錯!我才不想被關在學校籠子裡,整天啃那些沒用的書。親眼去看到的體驗遠勝過只會背書中的知識!」

  鞏照文聽至此,無奈一哂。他堂弟平常擺出一副懶洋洋又好像全世界都跟他有仇似的態度,唯有提到「流浪」或者「離開學校」的話題時才能提振精神。

  尤靜慧從鞏平皓口中得到肯定的回覆後,她看他的眼神慢慢轉變了。

  原本她還以為這個叛逆的同學只是抱持單純想反抗老師的幼稚心態,如今她似乎多少能了解他迫不及待想離開學校的心情。

  她微微一笑。「我很羨慕你,擁有一個夢想。」

  鞏平皓呆住,好似聽到外星人在對他說話,感覺很不真實。

  他已經很習慣他人的酸言酸語,特別是鞏氏家族的長輩們,老是責難他只會做不切實際的幻想,規勸他專心學業,替未來打算……這是第一次有人沒吐嘈他。

  「妳真的覺得我可以實現?」

  「為什麼不行?你家很有錢,應該比一般人有機會做你想做的事,不是嗎?」

  畢竟是實際的性格,尤靜慧一眼就看穿他的優勢,雖然她未必理解他相對之下必須背負的龐大期望跟責任,但這一切對鞏平皓來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人認同他。

  「妳不會覺得我在作白日夢?」

  「只要實現了就不是夢,無法實現的才叫作白日夢。」

  在少女澄澈的雙目凝視下,瞬間,鞏平皓感覺自己整個人、整顆心都被她看得透徹;他的胸口湧起一股熱潮,彷彿此生首次受到了激勵,眼前的少女是他世間唯一的知己。

  但尤靜慧並不是他唯一的知己,一旁的鞏照文也察覺到了他異樣的神色。

  他比誰都更早看出那是心動的痕跡。

  之前,他並不清楚堂弟對尤靜慧的感覺,那是尚未明朗的情愫,悄悄的躲在倔強靦腆的心底深處,直到這一刻,醞釀已久的火苗被點燃,產生再也無法抑止的渴望。

  現在他看得很清楚,甚至感到些微心痛;他曾經以為是自己獨享的珍寶,很不幸的,如今又有另外一名少年發現了。

  偏偏那人是他的堂弟,這世界上他最不願意競爭的對象。

  鞏照文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即使在他內心已經下了決定之後,依舊讓人難以察覺。

  這天,當他們將花木搬到校園適當的地點安置後,他用委婉的言詞跟尤靜慧表達他必須退社的要求。

  尤靜慧答應了,沒有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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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0:03
  第二章

  當鞏照文說要退出園藝社時,尤靜慧並沒有挽留他。

  她一眼就看穿他這個人的意志堅決,下定決心後就難以改變,雖然她並不明白他突然要離開的理由。

  就在他退社隔天,鞏平皓加入了園藝社。當他得知堂哥已經退社的消息,似乎沒有多感到意外,只是無所謂的說:「我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麼?尤靜慧初次對植物以外的事物感興趣,而且是一對堂兄弟,她很想知道他們彼此之間的「問題」,為什麼不能同時參加一個社團?

  不過,想歸想,很快她就摒除雜念,如往常般繼續過她的生活。

  慢慢的,她跟鞏平皓越來越熟稔。他代替以往的鞏照文在一旁幫忙她,有時彆扭的個性總是讓她忍不住覺得好笑,她感覺自己像是首度踏上月球的阿姆斯壯,對他每天都有新認識。

  「聖女班長,妳力氣很大是不是?那麼重的東西我來搬啦!」一說完,他簡直像在搶糧食般,搶走她手上的兩大包肥料。

  他跟鞏照文的個性相差十萬八千里,就算是出於善意,也要搭配兇巴巴的臉色,一點都不懂得討好人。

  其實,這個舉止叛逆的少年,真的就如他堂哥所說「心思細膩且樂於助人」,只要混熟了,會發現他是「與其用言語,不如用行動」來表達關心的性格;就算嘴巴壞,但基本上是個好男生。

  自從加入園藝社之後,鞏平皓不再刻意反學校,而是乖乖每天準時上下學;該交的作業按時交,考試也會準備,就在眾人瞠目結舌的反應下,短短時間內從全校最後一名躍升為第一名,尤靜慧還記得公布名次那一天,班導師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他喜歡在她面前洋洋得意,彷彿讓她吐嘈是每天該做的行程之一。尤靜慧其實並沒有競爭意識,對她而言,不管上學或考試,都只是做該做的事情罷了。

  而鞏平皓的存在的確為她的生活添得一些樂趣。大部分的男生初次見到她都喜歡藉故跟她接近,但真正認識後,卻對她又懼又怕;她並不很理解箇中緣由,可她一點也不想因此而改變自己。

  唯一令她納悶且在意的,就只有鞏照文。

  鞏照文並非全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偶爾他會出現在園藝社的社辦幫忙她,但只限於鞏平皓不在場時。

  這對堂兄弟之間彷彿有種特殊的探測雷達,可以清楚對方的蹤跡,聰明的不同時在她面前現身。

  很快的,她便察覺其中的詭異處。

  「你跟鞏平皓有約好時間,怎麼不一起出現?」雖然尤靜慧不喜歡窺探他人的隱私,但還是被這對堂兄弟勾起了好奇心。

  「沒有。」鞏照文一邊幫忙剷除盆栽內的雜草,坦承道:「是我刻意迴避他。」

  「為什麼?」她不懂,他們的感情應該不錯,幹嘛迴避彼此?

  他細長的眼眸凝望著她,足足安靜的看了她一分鐘。

  這一分鐘宛如一世紀般漫長,尤靜慧不由得感到些許不自在。他眼中蘊含著的;是幾乎要吞噬人的熱情,無聲,卻露骨。

  「我沒辦法說清楚,」他柔聲說:「也許是我太膽小了。」

  每一次的短暫見面,她都可以感受到鞏照文眼裡散發出強烈的訊息,透露想和她獨處、想要她陪伴的渴望,但他卻是那樣內斂、那樣壓抑著,一句話也不多說。

  他望著她,眼神熱烈得像要燃燒起來;但當她回望他時,他眼裡的熱度卻瞬即降至低點,平淡得彷彿什麼都不存在,她常常會誤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其實很想開口問他,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鞏平皓,他是否可以活得比較自在、比較率性一點?

  可惜,她並沒有機會問出口。

  ***

  「小靜,過來爸爸這裡。」

  那天晚上的悶月亮特別圓,又大又亮,簡直像在過中秋節一樣。

  尤父坐在家中庭園裡的鞦韆上,招手呼喚大女兒。

  尤靜慧原本在幫忙媽媽栽種草莓,一聽到父親的呼喚,迅速跑過去,坐在爸爸隔壁的鞦韆上。

  等她一坐定,尤父立刻過去幫她盪起鞦韆,她仰望著群星燦爛的夜空,突然覺得自己跟天空的距離好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星星。

  「小靜,妳的夢想是什麼?」尤父像藝術家似的留著長髮跟絡腮鬍,身軀瘦長,有股桀驁不馴的氣質。

  「沒有。」她坦率直說。

  尤父輕聲笑了。這個女兒的性格既不像他,也不像他天真的老婆,是他們全家最實際、最成熟的人,真有趣。

  「沒有想做的事?想變成什麼樣的人?」

  她的腦海中突然竄出鞏平皓的身影,當他侃侃而談自己的人生夢想時,彷彿被一圈耀眼的光芒籠罩。有夢想的人就是像那樣嗎?

  「沒有。我只想跟爸爸、媽媽,還有妹妹在一起。」這算是夢想嗎?

  尤父停下盪鞦韆的動作,溫柔的撫摸大女兒的秀髮。

  「不用急,將來妳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夢想;等妳找到的時候,一定要告訴爸爸,好嗎?」

  尤靜慧慎重的點了點頭,記下了這個承諾。

  「小靜,爸爸就快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尤靜慧眼睛一亮。「爸,難道說……」

  「是啊,爸爸我終於存夠了錢,找了一塊地,可以盡情的種花種草,過我夢想中的生活。」尤父的雙眼因著遙想而染上光采,令尤靜慧深深嚮往,牢牢刻印在心裡。

  「我們要搬家嗎?」突如其來的訊息令她有些錯愕,但知道父親正在實現夢想,她還是很替他高興。

  「爸爸已經跟妳媽媽提過了,我們開始在打包行李,下個禮拜就要搬過去……」他頓了下,柔聲說:「小靜,爸爸知道這很為難妳跟妹妹,要逼妳們離開好朋友去適應新環境……可是,就當讓爸爸任性一次,好嗎?」

  「爸爸,我沒關係。去哪裡我都能適應。」

  大女兒完全的包容令尤父相當快慰,有她當表率,小女兒應該會乖乖聽話。

  「還有一個禮拜,記得跟妳的好朋友說再見。人的緣分很難得,如果有特別的朋友,千萬不要輕易捨棄。」

  聽了爸爸這席話,尤靜慧腦海中頓時出現兩名少年的身影,鞏照文和鞏平皓算是她特別的朋友嗎?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要就此和他們分開,胸口竟然變得鬱悶糾結,很捨不得似的;這還是第一次她的生活跟家人以外的他人產生如此深的羈絆。

  聊完搬家的事情後,父女倆手牽手去跟尤母一起種草莓。

  雖然很快就要搬離這個地方,還是希望能有生命繼續在此滋長,綿延不絕。

  ***

  「各位同學,班長尤靜慧要轉學了。」

  尤靜慧終究沒有對任何人提起;當班導師在她離校當天宣布轉學消息時,班上的同學們紛紛驚叫,不敢置信。

  她站在台上,一如以往淡淡的掃視台下的同學,目光最終停駐在最後一排靠窗口的少年。

  他的臉色刷地慘白,彷彿世界在瞬間爆炸開來,再也沒有任何生命似的。

  鞏平皓直視著她,沉默的視線裡滿是遭到背叛後的不諒解,對於她在離開之前沒有一句告別的提示,他必定會不滿的。

  「尤靜慧,有沒有什麼話要跟同學說?」班導溫和的誘導她,心中則惋惜要失去一個可靠的好班長。

  尤靜慧微微牽動唇角,露出幾不可見的淡笑。

  「大家保重。希望你們都能擁有自己的夢想,並且努力實現。」

  「靜慧說得很好啊!」班導讚許的點頭,不愧是她最疼愛的好學生。「靜慧的爸爸已經開車來載她離開學校,大家跟她說再見吧。」

  「再見!」

  「拜拜!」

  班上洋溢著一陣又一陣跟尤靜慧道別的聲音。她默默走出教室,內心突然湧起一股激昂的熱潮;雖然她以為自己對學校和班上的同學並沒有投入多深的感情,但當真的要離別,心裡還是捨不得。

  坐在教室最後排的鞏平皓猶如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雙唇緊抿,臉色由蒼白轉為潮紅,兩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似乎正努力在隱忍什麼。

  但一等尤靜慧踏出教室,他再也忍不住了。

  「好,大家繼續上課,翻開課本第一百頁……鞏平皓!你要去哪裡!?」眼見教室後方一抹大塊頭身影如風般跑出去,班導驚聲大叫,但鞏平皓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才不在乎這些老師、同學怎麼看他,以為他頑劣難教、恢復本性也無所謂,他只在乎她。

  他痛恨這種突如其來被拋棄的感覺,讓他想起數年前初聞母親意外喪生那天,他偷偷躲在被窩裡哭了一整晚。

  「尤靜慧!尤靜慧!」鞏平皓忘情的大聲吼叫,尤靜慧才站定腳步,一回身,整個人就被用力摟進厚實的懷抱裡。

  「尤靜慧,妳要去哪裡?!」他焦慮的逼問著,毫不在意此刻他們正在教室走廊上,即使是上課時間,依舊吸引不少愛看熱鬧的目光。

  「我要搬家了。」她平靜的抬眼凝視著他。

  「為什麼事先都不跟我說?」

  「我覺得沒什麼好講的,就沒提了。」她清澈的眼眸清晰地映照著他泛紅的臉頰,那氣急敗壞的模樣深深印入她腦海,他真的這麼在乎她?

  鞏平皓簡直快氣炸了,緊咬牙根,忍著不發脾氣。

  「什麼叫『沒什麼好講的』!?妳對我來說很重要,妳知不知道?!」

  這番宛如掏出五臟六腑的真心話,令尤靜慧瞬間屏住氣息,但她只是看著他,感覺時間有短暫的空白,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她太意外了,意外到不僅不知如何反應,甚至有點害怕,想逃開少年熾熱的注視。

  「我爸爸在等我。」她依舊不動聲色,維持著平緩的情緒,但內心卻翻起一陣陣波濤。

  「可不可以不要走?」他迫切的追問著。「一定要轉學嗎?不能留下來?」

  她篤定的說:「我家人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他煩躁的搔頭。「妳要轉去哪所學校?」

  「我還不知道。」這不是故意欺瞞,而是她還在等她爸爸給的另一個驚喜。

  鞏平皓痛苦得像要掉眼淚,眼眶都紅了。尤靜慧於心不忍,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

  「鞏平皓,你會沒事的。別忘了你要當印第安那瓊斯,不要輕易流淚。」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激動的說:「答應我,妳一定要跟我聯絡,不要平空消失!答應我!」

  尤靜慧並沒有答應,只是輕輕掙脫他的懷抱。

  「鞏平皓,再見。」雖然只有十四歲,她卻有著超齡的實際性格,清楚身邊的人總是來來去去的不變道理。他的確在她心裡留下了影子,但誰也不知道何時影子會被消磨掉,又何必為了不知結果的緣分傷心呢?

  她走了,腳步沒有一絲遲疑,可每一步都像在他心口挖個洞,幾乎要挖空他的心臟。

  鞏平皓受不了這種胸腔要爆開的痛苦,倏地快步奔向三年級那棟樓,找上堂哥鞏照文。

  他一定要找個人宣洩情緒,否則他可能會發狂,而唯一能理解他這份感情的人,也只有他堂哥了。

  「哥!哥!」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把學校當自家後院,鞏平皓絲毫不管現在是上課時間,也不在乎此舉會不會又招來被學校退學的後果,他只想在當下找到堂哥。

  鞏照文原本正被老師叫上台寫英文句子,雙耳敏銳的捕捉到堂弟的呼喚,心裡驀地有不好的預感。

  「老師,不好意思,請讓我處理一點私事。」他禮貌的先跟英文老師打聲招呼,希望他能諒解;畢竟如果他不現在出去回應堂弟,恐怕這陣「噪音」會一直響至下課時間。

  「去吧。」英文老師莫可奈何的答應。學校裡的師生都知道鞏平皓的大名,也都知道那個小霸王惹不起。瞧瞧優秀出眾的鞏照文,怎麼一對堂兄弟相差如此之大?

  「阿皓,怎麼了?」鞏照文一派優雅鎮定,循聲在二樓樓梯口找到了氣喘吁吁的鞏平皓,但後者可沒因為見到堂哥就冷靜下來,反而更加激動。

  「她要轉學了!」他大聲吼叫,彷彿要全世界都聽到他的憤怒。

  「誰要轉學?」鞏照文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尤靜慧!她要轉學了!」

  剎那間,鞏照文腦海一片空白、呼吸困難,臉上長久戴的面具彷彿已經被這句話全然擊潰,他一把抓住堂弟的雙肩,緊緊的。

  「她在哪裡?」他的聲音沒有透露半點動搖的痕跡,但他的眼神卻無比陰暗。

  「她剛離開學校……哥,我……」鞏平皓才想對堂哥傾訴內心的不滿與怨懟,卻見鞏照文修長的身影飛快的衝下樓梯。

  優雅自制的鞏照文拋開了在眾人面前那完美的一面,在堂弟驚愕的目光中初次蹺課,他的腦海裡此刻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就這樣分開,不行!

  畢竟是田徑場上的好手,他的快腿一下子就跑到學校大門口,顧不得胸口換氣難受的痛楚,他四處張望,果真看見尤靜慧正準備搭上停在路邊的一輛小貨車。

  「尤靜慧!」他的吼叫聲連警衛室的警衛伯伯都嚇到了,還特地把視線從電視螢幕移轉到他身上。

  「鞏照文!?」簡直是難以相信的一幕!警衛見到是他,嘴裡的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品學兼優的超級好學生竟然就這麼衝出校門口蹺課了!?

  「尤靜慧!」

  尤靜慧本來已經要上車,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停下腳步,見到來人是鞏照文,自然感到十分驚訝,他應該還不知道她要轉學的事,怎麼會跑出來找她?

  「爸,等我一下好嗎?」她對駕駛座的爸爸輕聲說。

  尤父已經從後照鏡中望見一道頎長身影,淡笑說:「沒關係,好好跟妳的朋友說再見‧爸爸說過,好朋友是很難得的,如果是特別的朋友,更要珍惜。」

  尤靜慧站在原地,默默等候鞏照文上前來。

  鞏照文不顧平日斯文的形象,跑得幾乎要斷氣,但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只慶幸能在最後一刻追上她。

  「你怎麼跑出來了,不是還在上課?」她納悶的問。

  沒花多久時間,鞏照文終於平緩氣息,細長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少女,深怕她就此從眼前消失無蹤。

  他的視界裡只看得見她,內心深深懊悔為什麼只因為堂弟就刻意疏遠她;如果早知道相處時間是這麼短暫,他絕對不會浪費掉那些時間。

  「妳要轉學?」

  「嗯,爸爸他們在等我。」

  「去哪裡?」

  「還不知道。」

  「妳連再見也不跟我說?」

  「再見。」

  她唇邊的笑一如以往的恬靜淡然,卻令他的心抽痛不已,整個揪在一起。

  就這樣走了嗎?就這樣離開他的生活,再也見不到面?

  鞏照文跟隨堂弟經歷過多次轉學,以為已經對分別的感覺麻痺了,此刻才知,感覺不會麻痺,只是因為沒有遇上特別的人。

  「妳沒有其它話想跟我說?」

  四目相望著,她的眼波平靜,輕聲說:「沒有。」都要分開了,還要說什麼話來讓彼此更難過?

  「我有。」

  俊俏的臉龐突然逼到眼前,尤靜慧還來不及多想,他已經吻上她的嘴唇,那是近乎付出生命般的深吻,彷彿要跟她一起同歸於盡,將她抱得好緊。

  尤靜慧此刻腦袋裡的思考力全被抽乾,什麼也不剩。她從沒想過會和鞏照文接吻,更不知道接吻的滋味竟然這麼痛苦,猶如在品嘗對方的淚水,簡直要窒息一樣。

  還沒等到尤父下車來阻止,尤靜慧用力掙脫,將他推開。

  這時,她才發現他的眼淚。

  「我不喜歡。」她明確的說,雙眼散發炯炯光采,像是憤怒,又像是在抵抗什麼。

  鞏照文又拉住她的手,軟聲說:「一定要跟我聯絡,拜託。」

  她沒有給任何承諾,迅速的上了小貨車,跟著家人一起離開了。

  鞏昭一文一直目送著車影,直到完全看不見,突然覺得全身疲累,虛脫似的平躺在人行道上,,他絲毫不管他人的看法,有種世界毀滅的絕望感。

  他剛剛才明白自己愛上了一個女孩,卻在下一秒得知自己失戀了。

  尤靜慧轉學後並沒有跟任何人聯絡,就連班導師也不清楚他們一家人的下落;只知道搬去某個偏遠的小鎮上。

  鞏平皓滿腔的怒氣幾乎要轉為恨意,絕口不再提尤靜慧,把她視為一個背叛者;而鞏照文似乎早料到這個結果,繼續默默過著他出類拔萃的學生生活。

  「尤靜慧」這三個字,變成他們生活裡的禁語。

  之後,鞏平皓再度因為在學校內一連串惡搞老師的舉動,惹惱了校長,不得不再度將他退貨;然鞏氏家族畢竟有錢有勢,運用了一點關係,又將他送出國讀書,這回送去南半球的澳洲;鞏照文還是一樣得遵從父母之命,陪著堂弟四處趴趴走。

  在家族長輩的堅持下,鞏平皓終於還是讀完中學又接著念大學,拿到一張學士文憑後,再也不管老頭子們的叨念,開始他的「流浪生涯」。

  鞏照文則繼續攻讀碩士,畢業後到跟鞏氏集團的金融業毫無關聯的廣告業發展,以著驚人的速度在廣告戰場上節節勝利,拿下一個又一個大客戶,奪下無數獎項,到處跳槽,最終落腳國際競美廣告公司。

  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十五年後,會在這種情況下和尤靜慧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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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0:34
  第三章

  尤靜慧身上套著一件深藍底色白點狀工作圍裙,雙手戴好手套,蹲在蔬菜園除草。

  她媽媽動過心臟手術之後,已經在醫生的許可下出院,回家休養;這也意味著她家所經營的民宿「鄉間小居」可以重新開張。

  「鄉間小居」最大的賣點就是大面積的培育花卉,美輪美奐的庭園景致和純天然的自種香草、蔬果吸引了大批都市人,不惜千里迢迢來此處度過悠閒的周末假期;但這同時也意味著,要妥善照顧這些花草樹木並不容易。

  先前尤母身體安康時,母女倆一起工作倒也應付得來,畢竟她們只在週末或假日時招待客人,而且民宿只有三個房間,偶爾忙碌但不至於忙不過來,可如今她媽媽手術後需安靜休養,尤靜慧必須另找幫手。

  雖是不得已的情況,但在她心中,仍隱約抗拒著讓一個陌生人插手她父親辛勤培植的一草一木。

  十五年前,他們一家人剛來這座小鎮時,面對一間荒屋跟雜草叢生的廣大土地,妹妹尤晴慧頓時嚎啕大哭,怎麼也不願住進去;但在一家人同心協力下,鬆土整地,進行造園工作,一磚一瓦重新整建修暮,全都自己來……一直到過了幾年才有如此美麗的風貌;不過,她爸爸卻也在那時發現自己罹患重病,不久人世。

  尤靜慧並不喜歡沉浸在感傷的情緒裡,可母親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卻令她不由得想得深遠些,畢竟她天生實際,就像下棋時,所下的每一步都已經考量到後面所要走的路。

  由於太過專心,她甚至沒察覺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朝她而來,直到把手邊的工作完成後,一起身,赫然發現蔬菜園旁站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著無袖灰上衣搭配藍色棉質牛仔褲,左肩上背著一個深咖啡色大背包,上臂肌由四結實勻稱,看得出有好好鍛鍊身體;及肩的直長髮用一條黑繩隨意綁起,留著一把絡腮鬍,還戴著黑框眼鏡,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五官。

  「你是誰?」尤靜慧在第一時間竟有種爸爸回來的錯覺,畢竟尤父在生前就是這副打扮。

  「我來應徵工作。」男人低沉的嗓音聽起來有種慵懶的調調。

  尤靜慧想起前天貼在鎮上布告欄的徵人廣告,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過來,但是……「你不像鎮上的人。」會只在鎮上登廣告就表示她想請本地人,這樣工作起來比較方便,可他的模樣並不像。

  「我是流浪漢,偶爾閒晃到這裡,想暫時落腳一段時間,賺點生活費。」他直率的說,毫無掩飾之意。

  尤靜慧直視著他,目光越加犀利,彷彿想看穿他的來意。

  「你叫什麼名字?」

  「林堅。」

  尤靜慧再度仔細審視他的外表。「你可不可以先拿掉眼鏡?」

  男人一聽,灑脫的摘下黑框眼鏡,和她四目相對,彼此沉默對望半晌後,她開口了。

  「薪水不多,但包吃包住,接受嗎?」

  「沒問題。」

  「好,我用你,你從今天開始工作。」她果斷的說,一邊脫下工作圍裙和手套,提起工具箱。

  男人好奇了。「妳不看我的履歷?」

  「你有帶履歷嗎?」她問得更直接。

  「沒有。」

  這答案似乎完全在尤靜慧意料中,一個四處漂泊的流浪漢哪可能隨身帶履歷?

  「進來吧,接下來還有很多工作等著你。」她淡然的說,完全沒注意尾隨在身後的頎長男子正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揉合了一點懷念、一絲執著,還有,很深的不諒解。

  ***

  國際競美廣告台灣分公司占據了普陽大廈的十八、十九兩層,其中創意部門位於十九樓,而業務部門則在十八樓。今日,在晨間會議未展開前,業務經理陳炎懋突然找上創意總監鞏照文,敲了敲他的辦公室大門。

  「照文,可不可以聊一聊?」陳炎懋探頭進來,推了推鼻梁上的無框眼鏡。

  鞏照文正坐在高背皮椅上審視今天的行程,見到這位公司裡消息最靈通、也最愛上媒體版面的經理,同樣好奇他的來意。

  「坐。」他微微笑著,用眼神示意面前一排乳白色沙發椅,陳炎懋輕聲關上透明玻璃門,意味著不願讓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鞏照文注意到他的舉動,不動聲色地等著看他想玩什麼把戲。

  寬敞的辦公室是一逕乾淨清爽的白,五面觀景窗照進溫暖的陽光,窗台上擺放幾盆粉嫩翠綠植物,為室內點綴了些許色彩。

  陳炎懋坐定後,有些緊張的搓了搓雙手,謹慎的開口問:「照文,你知道『芭貝雅珠寶』嗎?」

  「知道。是法國知名的珠寶品牌。」

  「我昨天碰到『芭貝雅』台灣分公司的羅總,他跟我提起你,說很欣賞你的本事,特別是你上個案子,把一個在台灣沒任何知名度的化妝品牌,做成了目前最當紅的時尚產品,頻頻稱許你是目前最棒的廣告人。」鏡片後的目光閃閃,像是一個急需讚賞附和的孩子,但鞏照文卻沒有多大的反應。

  「客套話吧……」

  「不只是客套話。他告訴我『芭貝雅』打算換廣告商。」陳炎懋喜孜孜的說:「接著他就提起你,這幾乎是在暗示『芭貝雅』就快變成我們公司的囊中物!」他興奮的大聲宣布,彷彿這一刻想要向全世界廣播一樣,可鞏照文依舊沒有特別反應。

  「然後?」他沉穩面對這消息,「幾乎」兩個字充滿太多變數。

  鞏照文心知肚明「芭貝雅珠寶」的目標不是只有台灣市場,而是放眼整個大中華區,這也是他們願意大手筆下廣告預算的原因;可是會刻意透露風聲給陳炎懋,應該是有所安排了。

  「羅總想先跟你吃頓飯,聊一聊。」陳炎懋推了推眼鏡,換上一副討好的臉孔。

  鞏照文輕聲笑了。「炎懋,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我的另一個助理,怎麼老是替我安排約會?」

  陳炎懋因為窘迫,表情有些不自然,仍繼續勸道:「照文,跟客戶吃頓飯、交流一下想法是很正常的交際應酬嘛,你做這行也不是一兩天,應該知道規矩。」

  「交際應酬是業務部門的事,我是做創意的。」鞏照文不慍不火的回應,細長溫和的眼眸卻閃動著略微嚴厲的眼神。

  陳炎懋頓時語塞,但很快便尷尬的笑說:「照文,你要我怎麼做?人家羅總就是想看看你這個廣告界的英俊才子。誰叫你長得比藝人還帥,腦袋裡的點子又多,風度翩翩,可是又不喜歡在媒體上露面,說不定人家的女兒打算趁機跟你相親?」他越扯越誇張,最終的重點就是「為了得到客戶,你就勉強去應酬一下吧」

  「我只有這周末晚上有空。」其他私人時間鞏照文並不願意多騰出,他已經為了這個位置付出太多。

  得到首肯後,陳炎懋簡直感激涕零到想要跪拜;若不是鞏照文比個手勢表示他可以離開了,恐怕他真會撲過來親吻他的手。

  「對了,照文,還有一件事。」

  「我沒空了。」鞏照文連眼睛都懶得抬起來,打算先審視一批下屬完成的畫稿。

  「不是你,是跟你堂弟有關。」陳炎懋的臉龐再度端上諂媚的表情。

  「阿皓?」這下,鞏照文想不注意也難。

  「前陣子他去了一趟亞馬遜河,不是最近才剛回來?根據我一個做出版業的朋友說,他現在在年輕人的圈子裡很紅啊,年輕帥氣,又有身家背景,可是卻特立獨行,不想被社會的框架絆住,簡直就像一個老天安排好的叛逆偶像嘛,一堆出版商捧錢要幫他出書耶!」陳炎懋侃侃而談,迅速轉移重點。「我知道有支運動手錶的品牌對他很有興趣,想請他當代言人。照文,要是你出馬,我們就能獨家掌握代言人的人選,這樣一來──」

  鞏照文即刻打斷他的話。「不可能。阿皓不會想拍廣告。」憑鞏平皓的外型,想當明星沒問題,但他不是那種願意被拘束的個性。

  「只要戴支錶、露個面就行啦,花不到一天時間就可以賺進大把鈔票還不要?」陳炎懋無法相信有人會想推掉這種好康。

  「他不缺錢用。」

  「有錢賺誰不想賺啊?其實有錢人才最小氣吧。」陳炎懋繼續勸說:「照文,那個錶商說只要你堂弟願意代言,他們會出錢贊助他到處旅遊,只要每到一個地方,就讓他們拍一下……」

  「我會跟他提,好嗎?這是我唯一能保證的。」鞏照文斬釘截鐵的下了結論,表明不想再討論這話題,陳炎懋只好摸摸鼻子離開他的辦公室。

  「感謝」陳炎懋這短暫的閒聊,鞏照文的心情頓時變得煩悶焦躁。

  他不是容易沉不住氣的人,只是有時候會沒來由的厭惡起自己的人生,確切的原因他也說不清。

  鞏照文喝了口擱在一旁的冰涼薄荷茶,鼻間竄進清新的香氣,驀地精神一振,舒緩了情緒。

  不自覺的,他深邃的眼眸看向擺設在窗台上的幾盆香草植物。

  打從中學認識尤靜慧之後,他開始對園藝產生興趣,雖沒有刻意去專研知識,但他總愛在身旁擺放一些花花草草,在家裡或工作場所陪伴著他。

  偶爾,他會忍不住回想起和她相處的點點滴滴,還有最終離別時,揉碎心臟般的失戀痛楚。

  嘟嘟嘟、嘟嘟嘟……鞏照文睨了眼響起的手機,是他父親的來電。

  「爸。」他迅速接起。自從出來獨立工作後,他已很少回家,不過不管住在哪裡或換手機號碼,都一定會通知父母。

  「阿文,阿皓呢?你小叔又沒他的消息了,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父親焦慮的口氣彷彿鞏平皓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阿皓去工作了。」他淡淡回應。

  「工作?」

  他父親因錯愕而抬高了音調,幾乎令鞏照文失笑,但他只是泰然自若的說:「爸,阿皓一個人沒問題的,給他一點私人空間。」

  手機那端傳來沉重的嘆息聲。「我們給他的空間還不夠嗎?」他父親頓了下。「阿文,你要幫忙看著他,阿皓從小就只跟你親,你一定要看好他。」

  鞏照文沉默了五秒鐘。「我知道了……」他沒有拒絕的空間。

  他父親交代完事情,很快就掛電話,連一句關心他的話都沒說。鞏家長輩最常對他說的話就是「阿文,你是一個優秀的孩子,要照顧阿皓,他很可憐」。

  鞏照文將手機放到桌上,突然有股衝動想大聲吼叫,但他只是將身軀更沉入椅背,闔眼。

  就算來到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工作,他還是逃不掉照顧阿皓的命運。

  而阿皓呢?他去找那個隱居在山裡的女子,不知道他對她的戀慕是否隨著歲月流逝而少了一些,或者反而更增長了?

  想至此,鞏照文的心突然隱隱作痛,不願想像可能發生的任何情事,像隻把頭埋在沙堆裡的鴕鳥,逃避現實。

  叩叩。「總監,要開會了。」助理茉莉輕聲提醒,臉上帶著可人的笑容。

  鞏照文睜開眼睛,迅速從思緒中抽開,給她一道溫和的聲音。「給我五分鐘,我馬上過去。」

  一等茉莉離去,他站起身,用力吸口氣,面對窗外的藍天豔陽。

  他不是那種會耽溺在過去的人,更重要的是,現在要做的工作跟責任,過去的回憶就該在過去終結。

  整理好情緒後,鞏照文邁著穩定的腳步,移往會議室。

  ***

  「釘牢一點。」

  「已經很牢了。」

  「這些木製花器要裝泥土又要裝花,不能隨便釘一釘就算了,如果不小心摔壞了,可能會把花也摔爛,你能負責嗎?」

  林堅斜睨身旁的尤靜慧一眼。她是一個要求近乎完美的老闆,特別看重植物的生命,不願冒一點風險,這也使得在她底下工作得非常戰戰兢兢。

  「要怎麼負責?永遠待在這裡當奴工?」林堅沒好氣的說,不過就是一個花器,幹嘛一直唸。

  「扣薪水。」尤靜慧向來採取實際的手段,但林堅可一點也不在意那點微薄的薪水。

  「扣就扣吧,扣光我也無所謂……」他喃喃自語,繼續懶洋洋的做木工,不知是否態度過於懶散得罪了植物之神,一不小心,鐵槌竟釘到自己的手指頭,霎時痛得他咬牙皺眉。

  尤靜慧似乎毫不意外,冷靜的從一旁的工具箱內拿出醫療用品,幫他消毒抹藥,細心的處理好傷口。

  林堅默默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眼光霎時變得無比溫柔。

  「妳都隨身帶藥箱?」他輕聲問。

  「做木工只要稍微分心就可能會受傷,我習慣了。」她淡淡的說,處理傷口的手法確實很熟稔俐落。

  林堅環顧庭園四周,到處妝點著可愛精緻的木製花器,這些都是尤靜慧自己設計的手工產品,擺設的繽紛花卉正綻放得嬌媚燦爛,如此顯眼奪目的成果不知道曾經讓她受傷過多少次,才造就了她今天的「習慣」……

  他內心泛起一股疼借,露出認真的表情,喑啞著聲音說:「以後這種工作都交給我,妳不准碰,知不知道?」

  她清澈的眼眸凝視著他,微微牽動唇角。「本來就是你的工作。」

  他愣了一下,感覺她眼中似乎透露出特別的訊息,像是看透了他什麼……

  「小靜,媽媽的藥放在哪個櫃子?」尤母披著披肩朝他們緩步而來,美麗的臉龐始終帶著柔柔的笑容。

  尤靜慧迅速起身。「在架子上,我幫妳拿。」

  「告訴我位置,我自己拿。」

  「架子很高,妳拿不到,我幫妳。」她堅持的聲音帶了點安撫意味,尤母不再拒絕,倒是好奇的朝林堅瞥了幾眼。

  「小靜,妳跟新來的大鬍子感情很好喔……」尤母喜歡暱稱林堅為大鬍子,尤靜慧沒有特別回應,扶著母親進屋前,又轉頭再度叮嚀:

  「一定要釘牢。」

  林堅哪敢不從,都受到植物之神的懲罰了,當然會乖乖的把花器釘得結實牢固。

  一整天在陽光下的體力勞動令他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畢竟,他的真實身分可非流浪漢,而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鞏家少爺鞏平皓,林堅不過是隨便取的名字。

  山中的夜晚十分沁涼,鞏平皓忙了一天,終於找到空閒,橫躺在庭園紫藤花架下的長椅上,閉目養神。

  他平常就有鍛鍊身體的習慣,又熱愛戶外運動,登山、滑雪、衝浪,他都是高手;但遇上一件又一件的密集勞力工作,除了體力外,還得加上十足的耐心。

  在「鄉間小居」工作遠比鞏平皓想像的還要辛苦。他全然按照尤靜慧的指示,每天光是整理庭園和溫室的工作至少就得花上五小時,這還是在兩人同心協力的情況下,要是只憑尤靜慧一人,恐怕忙到半夜都忙不完。

  不過,忙歸忙,這可不是他當初來此地的本意。

  鞏平皓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尤靜慧,結果僅憑偶然在電視上那驚鴻一瞥,心底的思念簡直如山洪爆發,一發不可收拾。

  就是有股衝動想親眼看見她,即使只見一面也無所謂。他想問問為什麼她可以毫無眷戀的捨棄一切,不捎來一點消息;自從她離開後,他每天都在期待她可能會打通電話或者寫封信,但,什麼都沒有。

  是他誤會了嗎?他一直以為他們至少是朋友……他想弄清楚她在他心底留下的殘影究竟是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無法釋懷。

  鞏平皓刻意留了大鬍子、戴黑框眼鏡遮掩外貌,不想讓她認出他,想先暗地裡觀察她的情況;但在鎮上布告欄見到徵人廣告後,他又有了另一個主意──這正是一個可以不動聲色接近她的好機會。

  但是,當尤靜慧真的沒認出他時,他心裡又矛盾的感到失望,甚至莫名責怪她的粗心,怎麼可以連履歷都不看就錄用人,要是用了一個別有居心的流氓該怎麼辦?她還真以為自己的空手道可以制伏所有男人?

  「嘖,煩死了!」

  鞏平皓焦躁的坐直身,本來想靜下來好好休息,結果腦子裡一直想著她的事。怎麼自己一遇見她,就整個人變得不對勁?

  經過這些年來的歷練,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十四歲的毛躁小子,會因為她簡單的一句話或是一個眼神而大受影響;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受到她的吸引,彷彿她的存在才是他心靈最終的依歸。

  「大鬍子,要不要過來喝茶?」尤母笑吟吟的從露臺方向呼喚他。

  屋旁的木造露臺上擺放著圓木桌椅,鋪著雪白精緻的餐桌布,花瓶內有幾朵紅花,煮好的花草茶盛放在白瓷茶具內,還有一盤尤母獨家醃製的紫蘇梅。

  每到夜裡,這對母女就會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要是有接待的客人,就會邀他們作伴,大部分都是尤母開口,尤靜慧偶爾接應幾句,而現在則多了一個鞏平皓。

  庭園內點綴一盞盞造型可愛的小燈,露臺旁的格子架上則掛著小提燈,點上蠟燭後,別有一番風情。

  今晚沒有別的客人,只有母女倆,鞏平皓默默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

  「大鬍子,講個有趣的故事給我們聽聽。上次你講的組隊橫越沙漠的事情很新鮮呢!」尤母一邊幫他倒茶,一邊興致勃勃的期待著;而尤靜慧只是安靜的吃了口酸酸甜甜的紫蘇梅。

  鞏平皓佯裝不在意的瞥了眼神色淡然的尤靜慧,接著開始侃侃而談幾年前和朋友去阿拉斯加追逐極光的經歷。

  他盡量真切且不保留的傳達給她,就像是想透過這些故事來彌補他們多年來的空白;他想讓她知道他的生命中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她曾經錯過什麼樣的精采片段,,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體會到他跟當年的小鬼頭已經截然不同,不是只能窩在學校裡用嘴巴說夢想的孩子,他現在已經獨立,已經能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尤母向來熱愛聆聽分享他人的故事,每個點點滴滴都能替她的生活增添色彩,而鞏平皓多元豐富的遊歷更令她聽得眼睛發亮,嚮往不已。

  「極光真有那麼多種不同的顏色跟形狀?」她好奇的追問。

  鞏平皓點了點頭。「紫色極光很艷麗,光影像舞者的舞姿,變化多端,輕靈曼妙,讓人看了目不轉睛,有時候範圍幾乎涵蓋整片天空,可以持續超過一小時……」他說得生動,描述起來靈動活潑,尤母常常聽到忘了時間,還要尤靜慧在一旁提醒該就寢了。

  「大鬍子,你沒工作怎麼能去那麼多地方玩?」尤母天真的詢問,鞏平皓攬起眉頭,英俊臉孔霎時閃過一絲陰鬱。

  「我媽過世以後留了一筆錢給我……」

  尤母聽了,面露同情,不過很快又樂天的說:「如果我也有一筆錢,我也不想工作,到處去玩……小靜,妳呢?」她轉向始終沉默不語的大女兒。

  尤靜慧面不改色回應:「存起來。」

  尤母開懷的呵呵笑,不愧是她最實際的女兒。

  鞏平皓直視著她,忍不住脫口而出:「存起來想幹嘛?」

  「以備不時之需。」她回望著他,不帶情緒的說:「因為我不只自己過得好就夠了,我還要為我的家人跟鄉間小居負責。」

  言下之意,是在嘲諷他是個享樂主義者?鞏平皓不悅的瞪著她,這個聖女班長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總能用簡單幾句話刺激他。

  「好偉大、好了不起的情操。敢問妳的人生是為自己活,還是為別人活?」

  「沒什麼了不起,」她淡然回應:「很多人都這樣做。」

  言下之意,是在數落他自私自利?鞏平皓頓時沉不住氣,就是受不了這樣被她冷嘲熱諷。

  「是嗎?誰像妳一樣,有眼睛都看得出來妳愛那些花花草草比愛身邊的人多。要是妳肯多花點時間去注意妳周遭的人,就不會被我……」他原本想說「就不會被我騙了」,但這樣等於是自己洩底,於是他緊急煞車,當沒事似的喝了口茶。

  尤靜慧不以為意,沉穩的說:「我才想勸你應該放寬心胸,去接納跟你不同生活環境的人。」

  鞏平皓一臉錯愕,現在他又變成心胸狹窄了?

  她繼續說:「你不能接受我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可是不要自以為了解我。」

  鞏平皓真的被她激怒了。「誰說我不能接受妳的生活方式?我不能接受的是妳對人的態度!妳對每朵花、對每棵樹都那麼有耐心,卻不願騰出一點時間去深入認識別人!」

  尤靜慧被他的話影響到,臉色有些僵硬。「不要隨便指控我。」

  「隨便指控?哈!」鞏平皓誇張一笑,接著俊臉湊近她,強勢的問:「那我問妳,自從我來到鄉間小居以後,妳跟我聊過幾次?除了吩咐我做事,除了叫我要小心照顧花草以外,妳有想過要多認識我一點嗎?」

  這話聽起來隱約有種被忽略的怒意,尤靜慧安靜地看了他幾秒,直言:「因為我對你沒興趣。」

  簡單一句話就讓他的胸口猶如遭受重擊,鞏平皓咬牙撐住,繼續逼問:「好!我接受妳對我沒興趣的事實,可是其他來住宿的客人呢?妳憑良心問問自己,妳對哪一個有興趣過?妳根本只對照顧園裡的植物有興趣,至於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妳從來沒有想過要認識他們!」

  尤靜慧沉默了。他不過來了兩星期,就已經觀察出鄉間小居的經營模式。

  平日,尤靜慧整天都在園子跟溫室忙碌,即使有他分攤工作,她也把剩餘時間拿來處理雜務,只准她媽媽下廚跟整理屋內一些香草花卉,因為那是尤母熱愛的興趣。

  而一到了週末假日,有客人光顧鄉間小居,接待跟閒聊也都交給尤母;尤母喜愛跟人分享生活樂事,特別愛聽與眾不同的閱歷,常會像個孩子般開懷大笑。

  尤靜慧依舊照常她的行程,只是在整理房務方面多花了一點時間,卻沒有流露出想跟客人進一步接觸的意願,宛若飯店裡的服務生,只在客人詢問她花草名字時,才表現出比較熱絡的態度。

  聽到鞏平皓這番話,尤靜慧繃著臉,不客氣直說:「你管太多了。」

  鞏平皓瞬間被她的態度氣到。「什麼?我是為……」他戛然止住話語,「為妳著想」這種話一說出口,才是真的管太多。

  「你只要把我交代的工作做好就行了,我要怎麼管理鄉間小居是我的事。」她堅持的說。

  鞏平皓深呼吸一口,說:「好,我懂了,算我自作聰明,就算是出於善意,也要對方領情才有用,對不對?」

  尤靜慧面對他的挑釁無動於衷,尤母聽他們這段爭吵倒是聽得入迷;等他們兩人都悶著不說話,只用眼神無聲的跟對方表示心裡的慍怒時,她噗哧一笑。

  「呵呵,你們好像一對鬥氣的情侶喔。」

  尤靜慧沒有特別反應,伸手揮了揮從園子飛撲過來的幾隻小蟲子。

  「媽,我們該進屋了,」她轉頭,睇了眼剛喝完一杯茶的鞏平皓,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桌上的杯盤麻煩你收拾,晚安。」

  等她們母女倆一進屋,留下鞏平皓一人獨處,平心靜氣思忖了一會後,他不由得開始懊悔自己剛才的失言。

  尤靜慧說得沒錯,只相處兩個星期,他憑什麼干涉她的生活方式?說話的口吻好似認識她很久一樣?

  原本以為這些年來他已經逐漸脫離莽撞、易衝動的個性,但在她面前,他的情緒總是容易失控。

  雖然如此,他說的話句句發自肺腑,多希望她能放點注意力到他身上……如果是他堂哥鞏照文,是否尤靜慧的態度就會有所不同?

  鞏平皓永遠忘不了,當年尤靜慧搬家那天,他堂哥流露出的震驚眼神,飛奔而去的身影就像發狂一樣,彷彿連生命都要豁出去。

  她離開後,他堂哥從此沒再提過她的名字,就連他偶爾談起,他堂哥也沉默不願接話,就像已經把她從他生命中徹底切割開,只存在於過去的回憶裡。

  曾經深深眷戀過的感情,真的可以徹底切割?

  鞏平皓搖了搖頭,不願多想,起身整理一桌的杯盤。

  ***

  「總監,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國際競美廣告公司亞洲區總裁李宏爾特別在自己的私人遊艇上,替創意總監鞏照文辦了場豪華的生日派對,請來當紅的爵士樂團,加上美酒美食,現場氣氛熱鬧非常,不僅廣告公司同仁玩得開心,就連客戶也相當給面子的應邀出席,紛紛送上特別的禮物。

  「謝謝你們,好好玩。」鞏照文向所有來客舉起手中的粉紅香檳致意。他穿著一襲剪裁合身的休閒西服,襯托出結實有料的好身材,黑髮在修整過後更凸顯他俊美深邃的五官,成為今晚最尊貴耀眼的男主角。

  「照文,今天是你生日,我就暫時當一晚的生日禮物,一起溜出去玩,怎麼樣?」曾經在他廣告中出現的美腿名模雅麗靠了過來,對他討好的眨眨眼睛,幾乎無可挑剔的完美身材穿了件雪紡紗禮服,一頭雲瀑般柔亮嫵媚的長髮以及吹彈可破的肌膚,所發出的電力,只要是男人都難以抵擋。

  鞏照文啜飲一口香檳,瞇起細長眼眸,俊容盪漾著溫柔的笑,一如以往。

  「雅麗,我可不想因為妳而失去一個朋友。」他的嗓音低沉,用手上的酒杯指向不遠處在跳舞狂歡的美術指導彼得,那可是眼前這位美女的正牌男友。

  雅麗伸手搭上他的肩,不屑的撇了下嘴角。「照文,我早就膩了,把我從他手裡解救出來吧。」她甜膩膩的聲音頗具誘惑力,鞏照文抬起她那隻纖纖玉手,將酒杯放在她手裡。

  「我的時間很寶貴,」他的微笑依舊溫和清淡,淡淡的將她推離自己身邊。「不想浪費在沒興趣的事物上。」

  雅麗臉色驟變,張嘴似乎想痛罵他洩憤,卻及時止住,用力將酒杯扔在桌上,又混入舞群中。

  鞏照文冷眼睇著她,自顧自地和其他朋友交際。

  想當鞏照文女人的不只雅麗一個。他一直都是女人覬覦的對象,畢竟他不僅年紀輕輕就身居廣告界高位,還長得俊俏有型,生活品味佳,談吐溫和,作風紳士,最最重要的是,條件這麼好的三十歲男人卻沒有女友相伴,如果還不採取行動,簡直就是愧對老天給的機會。

  之所以真正採取行動的女人少之又少,在於鞏照文幾乎對每個投懷送抱的女人都給予軟釘子碰。他從不強硬拒絕,只會用簡短幾個字讓她們徹底死心;因此,雖然他跟不少女人有過傳聞,卻沒有一個真正的女主角在身邊。

  「照文,又長了一歲,什麼時候娶個老婆、請我喝喜酒啊?哈哈……」身材壯碩的總裁李宏爾周旋在客戶跟員工之間,如魚得水,他就愛這種社交場合。

  「大衛,謝謝你幫我辦這場生日派對。」鞏照文禮貌的說。

  「謝什麼!小意思!」李宏爾豪氣的說,幫他拿了杯酒,兩人互碰了下玻璃杯。「照文,你可是我們公司的門面,當紅的廣告界明星,光是擺出你的名號,客戶就源源不絕找上門!」

  李宏爾的形容並不誇張。事實上,鞏照文自從學校畢業後,從廣告界最基層開始做起,每拿到一座獎就跳槽到新公司,同時也帶走一批客戶,以最迅速的方式在職位上竄升,競美就是以優渥的待遇將他從前公司挖角過來。

  在廣告界要出人頭地,除了真本事,就是野心跟手腕。

  鞏照文想成功的企圖心很強烈,也迫使他幾乎不眠不休發想每一個廣告作品,當然也藉此得到豐盛的成果。如今,他的確是業界最搶手的人才,李宏爾會對他另眼相看自是理所當然。

  「照文,看那邊!」李宏爾飲了口酒後,眼睛突然一亮。「『芭貝雅』的羅總也來了,聽說他很欣賞你……」他說話的口吻隱藏不住興奮跟貪婪意味,暗示性的拍拍他的肩膀。「照文,等會記得過去跟他聊聊。」語畢,李宏爾逕自迎向「芭貝雅」珠寶的羅總經理,歡迎的聲音大到彷彿要所有人都聽見。

  鞏照文不發一語,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其實很清楚總裁辦這場派對美其名是為他慶生,實際上卻是一個包裝美好的交際應酬場合,來參加的人究竟有幾人是真心祝他生日快樂?

  喧囂中的孤獨並不好受。

  鞏照文獨自走上甲板。船已經駛出碼頭,他站在船頭吸了口海風,相心逼自己提振精神,不要胡思亂想。

  這時,他的手機響起,是他媽媽。「媽。」

  「阿文,阿皓已經整整兩個禮拜沒跟家裡的人聯絡,你真的確定他沒事?」他媽媽焦慮的口吻此刻聽起來莫名刺耳。

  「他最近也沒跟我聯絡。」他冷淡的說。

  「連你都不清楚他的情況?!」他媽媽這下可緊張了,畢竟鞏平皓雖然不喜歡跟鞏家人聯絡近況,但至少都會跟鞏照文保持聯繫,所以鞏家的長輩若是想知道他在哪裡,就只能透過鞏照文,而目前的狀況看起來並不妙。

  「這樣不行,一定要派人去找他!」

  「媽,別擔心,我會想辦法。」他柔聲勸道:「阿皓的個性妳很清楚,越逼他,他會跑越遠。」

  「你能想什麼辦法?」

  「我打算親自去找他。」這想法一脫口而出,連鞏照文自己都感到驚訝,遑論手機另一端的母親。

  「阿文,那你的工作怎麼辦?」她心知肚明兒子對事業有多重視,怎麼可能放下一切?

  終於考慮到自己兒子的情況,鞏照文苦笑道:「我累積了不少年假,沒問題。」

  他媽媽聽了之後,暫時放心了,又開始叮嚀關於鞏平皓的一切。鞏照文每聽一句,就有掛電話的衝動,但他一直忍著,就是抱持著一絲絲的期待。

  偏偏這期待直到通話結束都沒發生,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

  他可以體諒因為鞏平皓的母親早逝,所以他必須跟他分享自己的媽媽;但為什麼到最後,卻像是他失去了所有的父愛跟母愛?

  鞏照文將手機放入外套內袋,凝望著遠方的港口;他很羨慕阿皓,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以前就如此,他像一隻自由自在飛翔的鷹,所有人都縱容著他……

  「總監,大家正在等你切蛋糕。」茉莉笑吟吟的走出船艙,一如在辦公室內,提醒著他接下來的行程,她年輕的臉蛋因喝了點酒而顯得紅潤,特別迷人。

  他看著她,微微一笑,非常溫柔。「茉莉,幫我排休假。」

  茉莉錯愕的獃住,還以為自己因為喝了酒而產生幻聽。「總監,你說你……」

  「我要休假。」他的口氣非常篤定。「一個星期。」

  ***

  尤靜慧佇立在香草溫室內,嗅聞著各式獨特的氣息,輕輕用手指搓揉了下羅勒的葉片,放至鼻尖一聞,馥郁的香氣令她想摘幾顆番茄一起搭配,煮一鍋好湯來品嘗滋味。

  「鄉間小居」除了經營民宿外,還有其它副業,包括培植的香草跟花卉在保存他們需要用的數量之後,會批發給商店,賺一筆額外收入。

  尤靜慧雖然愛錢,可全心投入園藝並非純然為了錢。

  她最愛在修剪花木後,看著一片欣欣向榮的大地,不是抱持想跟他人炫耀的心理,而是純粹熱愛著這些不會說話的生命。

  植物跟人心不同,只要付出努力就會有所收穫;而人心難測,可能付出再多,得到的傷害更多,所以她寧願把大部分的心力放在種植跟照顧花草樹木上。

  不過,上星期和雇用的林堅在夜裡的一番爭論,多少影響了她的心情,讓她忍不住開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對園藝投入太多,以至於無意間忽略身邊人的感受?

  這絕非她愛園藝的初衷。

  叭叭!尤靜慧才剛踏出香草溫室,忽然聽見前院門口傳來車子的喇叭聲,她想起今天的確會來一對夫婦客人,但記得約好的時間沒這麼早。

  她快步朝門口移動,一見到來客,她怔愣住,就站在屋前階梯上動也不動。

  身材頎長的男人從後車廂提起一個黑色大行李箱,穿著天藍色線衫搭配灰色休閒長褲,乾淨清爽的打扮和周遭鄉野景致自然融和,春風般的柔和笑容在他英俊的臉龐盪漾著。

  男人一邊凝望著她,一邊推開鄉間小居的木柵門。

  「好久不見。妳好嗎?」他柔聲說,嗓音低沉,細長眼眸裡似乎有幾簇小火花在閃爍,曖昧不明。

  尤靜慧屏住氣息,望著他朝她越走越近。

  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始終難忘當年那個邊掉眼淚邊吻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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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1:06
  第四章

  「鄉間小居」遠比鞏照文想像的更偏遠,卻也比他想像的更熱門。

  他特別上網查過,幾乎每一位曾住宿過的房客都對民宿美麗的庭園跟可口的食物印象深刻,覺得老闆娘很美又親切可愛,而群山環抱的自然田野和溪流更是騎腳踏車踏青的絕佳去處。

  這一查,他發現每個周末都客滿,已經不知道排到哪個月份,但他的時間卻只有這一個星期。

  他透過層層的關係才終於聯絡上原本這周末訂位的夫婦,以優厚的條件跟他們交換住宿的權利;於是,他終於可以整理好行李,到鄉間小居找尋他的堂弟,還有那名隱匿在他心底深處的女子。

  他不求別的,只想趁此機會和她見個面,即使只是說幾句話也好。

  如果網友們的評論無誤……「老闆娘的女兒長得很漂亮,但有點冷淡」、「園藝知識很豐富,可是不喜歡理人」……看來,尤靜慧的性格一點都沒變。

  鞏照文費了一番工夫才抵達鄉間小居。對於非在地人而言,實在不好找路,幸虧在尋覓的過程中,偶爾會看見用木頭雕刻的精緻指路牌,指引通往鄉間小居的路徑,而一路上碰見的鄉民也很好心,每個都認識開設民宿的那對美人母女。

  最後,從台北出發,花了五個多小時,他終於到達「鄉間小居」門口。

  而這裡,遠比他想像的優美,宛若人間仙境。

  「喝茶。」

  「謝謝。」

  尤靜慧已經褪下工作服,換上清爽的米色家居服,長髮用同色系髮帶綁起馬尾,整個人看起來素淨柔美。

  她迅速泡好一壺招待的花果茶,還遞上一盤手工餅乾甜點,擺在露臺的桌椅上。這裡的景觀非常雅致,可以一窺周邊壯閣的山麓,也可以細賞庭園裡百花盛開、五彩繽紛的花卉秀。

  鞏照文細品一口溫潤的熱茶,瞬間感到心曠神怡,長途開車的辛勞一掃而空。

  尤靜慧一看他放下茶杯,立即好奇問道:「鞏照文,你怎麼會來這裡?我記得登記的房客並不是你。」

  這個周末她只打算招待一對熟識的夫婦,沒想到出現的人竟然會是他,也難怪她第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我動用一點關係勸他們改住別的地方,」他微笑補充:「我碰巧看到電視上的旅遊節目,知道妳在這裡。」

  尤靜慧記得那是很久以前錄影的節目,沒想到最近才在電視上播出,更想不到會是那節目將他吸引過來。

  「就算我們認識,並不會免費招待。」她直言道。

  「放心,我不會占妳便宜,我是來度假的,該多少錢就多少……」他頓了下,接著問:「我會住一星期,這裡包一個星期多少錢?」

  「鄉間小居只開放周末,平常不招待客人。」她的聲調依然沒有太大起伏,鞏照文聽至此,傾身向前,細長眼眸誠摯的凝望著她。

  「這時候我想用一點舊識的特權,可以通融嗎?」

  她眼裡的淡漠有了動搖的跡象,卻不解的蹙眉。「你可以去住別的地方,為什麼非得在這裡待一星期?」

  「有私事要處理。」他靠回椅背,淡淡的說。

  「跟鄉間小居有關?」

  「對不起,我不能說。」他語帶歉意,眼底的真摯不減半分。尤靜慧考慮半晌後,終於點頭。

  「就讓你住滿一星期,可是平日收費比照假日,可以接受嗎?」

  他滿意的答允,灑脫的說:「當然可以。」

  「你休息吧,晚餐時間會通知你。」語畢,她起身繼續自己預定的工作。

  即使是多年未見的舊識,她依然沒有一句多餘的客套寒暄,她還是他所熟悉的尤靜慧,認知到這點,不知道為什麼,竟讓他感到一陣安心。

  「尤靜慧,」他覷著她纖細的背影,柔聲叫喚,但見到她轉身過來那瞬間,他緊盯著她的眼睛問:「再次見到我,妳沒有話想對我說?」

  彼此默默對視幾秒鐘,兩人彷彿正處在獨立的空間內,超越了十五年的時空間隔,只要一見面,過去那種曾經相知的情誼又重新回到心底。

  尤靜慧輕輕牽動唇角,低聲說:「歡迎你。」

  她沒再多說什麼,獨自走進屋內,到二樓整理房務。

  鞏照文啜飲著花果茶,深吸一口野外清新的空氣,徹底感受到解放的快感;沒有繁忙的生活步調跟工作壓力,沒有緊迫盯人的客戶跟一群老是需要操心管理的下屬,沒有勾心鬥角的人際關係和永遠比不完的身分地位、金錢財富……完完全全的自由,就在當下擁有。

  他已經好久沒休假,就連老闆也無法拒絕他的要求,畢竟他真的很需要抒解一下心中的苦悶跟壓力,還有,解決多年來懸而未決的心事。

  這次來除了為堂弟的事,鞏照文也想釐清自己的心情。自從上次在電視上無意間得知尤靜慧的消息,他明顯感受到原本平靜的生活起了波瀾;他總是在不經意間想到她,想到那麼多年前短暫的相處回憶。

  究竟是緬懷舊情,或者,她一直沒離開他的心,頑固的存在著,擾亂他的心緒,讓他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對其他女子動情?

  那次告白的挫敗在他心中埋下的陰影遠超乎他想像,而唯一能解開疑惑的關鍵鑰匙就在於親眼見到這名女子;他必須採取行動,不能永遠困在過去裡。

  鞏照文起身走進屋內,沒想到他才走到門口,冷不防被一隻強壯的手臂猛拉進一旁的洗手間。

  把門關好後,鞏平皓氣急敗壞的瞪著他。「哥,你怎麼突然過來?」

  無預警的見到堂哥現身鄉間小居,他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先偷偷摸摸躲在一旁觀察,只見他堂哥跟尤靜慧之間又開始瀰漫那股若有似無的曖昧氛圍,他心裡真是五味雜陳。

  鞏照文坦承自己初次見到堂弟如此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簡直想大笑出聲,完全辜負了上天賜予的英俊臉孔。

  「來度假。」他悠然的說。

  「度假?」鞏平皓感到可笑似的哼了聲。「你又被哪個老頭子派來監視我?他們就是不肯放我一馬?」

  鞏照文雙臂環胸,依然冷靜凝視堂弟氣憤脹紅的臉。

  「你說呢?阿皓,如果你不是常常鬧失蹤,長輩們也不想隨時看緊你,你在他們心中是鞏家的繼承人!」

  鞏平皓倏地打斷他的話,一臉正經。「哥,我不想管銀行,我對金融業一點興趣也沒有。何況鞏家又不是只剩我一個,憑什麼逼我一定要繼承?」

  他就是不懂,明明有一個樣樣比他出眾的堂哥在眼前,那些家族長輩簡直像瞎了眼睛,硬要指定他接班?!

  「去跟長輩們說,跟我說沒用。」鞏照文坦率直言,現實就是如此。

  鞏平皓焦躁的用手耙梳了下頭髮,憤慨的說:「哥,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已經二十九歲,難道我做什麼事都得先報備、都得經過那些老頭子同意?!」

  「既然已經二十九歲,就要有點二十九歲的樣子。你知道大家有多擔心你?」

  鞏平皓忍不住皺起眉頭。「哥,你講話越來越像大伯父……」眼見堂哥的臉色忽然轉為暗沉,他也就聰明的立即停止這個話題。「算了……答應我,你絕對不能跟尤靜慧洩露我的身分。」要不然他這麼多天的努力就白費了。

  鞏照文聳了聳肩。「視情況而定。」他不喜歡給不確定的承諾。

  鞏平皓也拿他沒轍,無可奈何的離開了洗手間。

  鄉間小居的洗手間也打造得很精緻,搭配的盆花色彩相當艷麗,牆上還掛了一幅尤母繪製的畫作,非常有藝術情調。

  鞏照文盯著洗手台上方的鏡子,晶瑩剔透的圓鏡清楚映照出他俊朗的五官,還有他眉宇間隱約透露出的疲憊。

  堂弟果然是他的罩門之一,一出現就提醒了他來此處背負的「任務」。不過,他該怎麼做?勸堂弟離開鄉間小居,忘記尤靜慧?或者什麼也不用做,反正堂弟很快就會玩膩了,自動離開?

  鞏照文突然意識到,自己心底深處有股複雜的情緒在翻騰,那是不願眼睜睜等待事情發生的渴求,他希望自己能做些什麼……

  如果阿皓真的愛上尤靜慧,他會怎麼做?阻止、放任,或者競爭?

  他盯著鏡子裡的自己,無法抉擇。

  ***

  初來的第一晚,鞏照文享受了多年來未有的舒眠,一夜無夢,身心都得到了絕對安適的休息。

  軟硬適中的床鋪瀰漫著淡淡的香草幽香,窗外一覽無遺的山光景致,特別設計過的庭園在陽光照耀下,更顯得富有朝氣且色彩繽紛;鳥兒在窗台啾啾叫,在一盆又一盆香草盆栽間活潑的跳躍著。

  來不到二十四小時,鞏照文已經深深愛上鄉間小居。

  唯一遺憾的是,這裡不提供咖啡,連一絲絲咖啡的香味都聞不到;但尤母精湛的廚藝提供了一流的餐點,即使是一份簡單的三明治搭配玫瑰花茶,一樣爽口入味,完全天然的食材不給身體多餘負擔。

  鞏照文帶了幾本書過來。雖然這裡有提供網路,手機通訊也沒問題,但他還不想跟都市裡的家人或工作同仁聯絡;暫時,他要放下所有的雜事,專心傾聽自己心裡的聲音。

  他喜歡坐在紫藤花架旁的長椅上,那裡有樹蔭遮陽,非常涼爽舒服,更可以環顧修剪妥善的鮮麗花卉;讀書讀累了,還可以直接躺下來睡個午覺,像個極樂小天堂。

  自從來到此處,鞏照文偶爾會有種復刻舊時光的錯覺,彷彿跨越十五年的鴻溝,重新回到中學時期,當時的他、尤靜慧和阿皓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關係,而現時現刻,他們重聚於此,依舊被那種曖昧不明、誰也不願說破的氛圍環繞著。

  尤靜慧只把他當成普通客人來招待,大部分時候都是尤母找他攀談;尤母純真的性格很討人喜歡,也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常常跟她一聊就忘卻時間的流逝……不過,他還是比較渴望閒聊的對象是尤靜慧。

  但她太忙碌了,即使有鞏平皓協助,她依然不停的在園子和屋內穿梭,有時會有鎮上的人來訪,他們會送來一些雞鴨魚肉,而她們母女也會相贈自種的有機蔬果和香草,甚至尤母自行烘烤的甜點蛋糕,感覺大家就像一家人似的。

  尤靜慧非常熱愛這座庭園,不喜歡一成不變,而每個改變都在她的計畫內,包括各式各樣自製的花器、吊缽、裝飾物,只希望永遠都能給人新鮮感。

  她在園子裡投入太多時間,以至於絲毫感受不到她身邊的兩個男人逐漸產生的矛盾跟衝突。

  「小心一點,別再受傷了。」尤靜慧一邊幫忙固定木板,邊叮嚀著拿槌子的鞏平皓,他們正合力製作一個野鳥的巢箱。

  「老闆,妳大可放心,同樣的錯我不會犯第二次。」鞏平皓講話的口氣雖然有些吊兒郎當,但目光可是非常專注,他按照尤靜慧畫好的指示圖,一個釘子接一個釘子釘牢固。

  尤靜慧直瞅著他繃緊的眉頭,突然唇角微彎起,輕聲說:「一點都沒變。」

  她的聲音在幽靜的園子裡顯得特別清晰,鞏平皓呆住,差點又釘到自己的手。

  「妳說什麼?」

  「沒什麼,」她突然若無其事的起身。「剩下的你自己做就行了。鐵皮別釘上去,我要先幫木板上漆。」

  她默默走開,留下一頭霧水的鞏平皓,真以為自己產生幻聽。

  尤靜慧一走,鞏照文就過來了,簡直像彼此打過信號、相約好似的。

  「我來幫你。」他蹲在堂弟身旁,幫他扶好板子。

  「哥,你在偷聽?」鞏平皓斜睨著他。

  「鄉間小居就這麼大,我要什麼都沒聽見也難。」這是實話。

  意思就是他真聽見了什麼?「那剛才尤靜慧是不是有跟我說了什麼?」他抱持希望的問,鞏照文倒是灑脫的聳肩。

  「忘了。」

  「五分鐘前發生的事情現在就忘?」鞏平皓當然不信。

  「阿皓,等你年紀大了就知道記憶力衰退的痛苦。」他微微笑,勸撫堂弟。

  才差一歲也要倚老賣老?鞏平皓哪可能接受這麼扯的藉口。

  想當然耳,鞏照文是刻意隱瞞,他聽得一清二楚,也記得一清二楚;更糟糕的是,尤靜慧臉上浮現的笑痕仍烙印在他腦海裡。

  她喜歡跟阿皓在一起,這是他很早以前就知道的;只要跟阿皓相處,她臉上總會掛著笑容,即使不喜歡理人的她,也拒絕不了鞏平皓的死纏斕打。

  最讓他驚訝的反而是阿皓堅持到現在的心意,那喜歡四處漂泊、不願定下來的性格,卻甘願停靠在她身邊,一有她的消息就迫不及待飛奔而來,還心甘情願以邋遢面目示人……

  「阿皓,你這麼喜歡尤靜慧?」他直截了當的問。鞏平皓拿槌子的手停在半空,與他認真的眼睛對望。

  「她對我來說很特別。」咚!又繼續往釘子敲下去。

  「特別是什麼意思?你愛她嗎?」他仍緊追不放。

  「特別就是特別,哪有什麼別的意思。」鞏平皓不耐煩的說:「你們做廣告的就愛挑剔別人的用詞,先問問你自己吧!」換他瞠眼猛瞪著堂哥,逼問:「你幹嘛那麼在意我對尤靜慧的感覺,你愛上她了?」

  咚!鞏照文沒辦法回答,因為槌子搥到他的手指頭,讓他瞬間痛得說不出話。

  這天的晚餐很豐富,餐桌上擺滿一道又一道佳餚──烤雞腿、沙拉、乳酪卷、海鮮湯,搭配飯後美妙的薰衣草慕絲蛋糕,一頓飯吃下來,四個人都非常滿足的賴在餐椅上,暫時不想起身。

  「尤媽媽,這附近有什麼地方好玩?」鞏照文一邊喝著剛泡好的玫瑰花茶,轉向身旁的尤母詢問。

  「好玩的地方要問小靜。」她笑吟吟的說,把話題拋給大女兒。「她以前最愛跟妹妹去附近探險,像小偵探一樣,想玩問她就對了。」

  尤靜慧毫不在意被母親拿往事來虧了一下,直接回答鞏照文的疑問。

  「如果喜歡爬山,鎮上有登山步道;喜歡欣賞在地的手工藝或是土產,可以直接去鎮上的街道走走,我們鄉間小居有提供免費單車的服務。」

  鞏照文突然傾身向前,溫柔的細長眼眸凝望著她,眸底跳動微妙的火花。

  「我想去只有妳知道的地方。」他的聲音肯定且堅決,尤靜慧沒預料到,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愣住。

  「小靜,帶照文去那個小瀑布,就妳跟爸爸很愛去的那裡。」女兒都沒講話,尤母就興奮的提議。才認識幾天,她已經跟鞏照文混熟了,也很喜歡這個溫文儒雅的晚輩。

  「小瀑布?」鞏照文頓時被勾起好奇心,但尤靜慧卻沉下臉色,難得的顯露出情緒。

  「不要。」她果斷的拒絕。

  「小靜,別這樣對客人。」尤母溫婉的勸道,但尤靜慧仍是很堅定。

  「哪裡都可以,小瀑布不行。」

  「不帶我去沒關係,告訴我路就行了,我自己騎腳踏車過去。」鞏照文柔聲說,像在安撫一個孩子。「我只是想看看妳以前去過的地方,不行嗎?」

  尤靜慧和他四目相望,彷彿試著看透他的心思、想看出他在打什麼主意,但他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誠摯溫柔,一如以往。

  「為什麼不去別的地方?」

  「為什麼不能去小瀑布?我只是單純想見識那邊的風景……」

  「因為……」尤靜慧驀地語塞,初次露出有些慌亂的神情。「因為我不想讓外人知道。」

  「我保證,」鞏照文慎重的舉起右手發誓。「絕對不再讓其他人知道,如果洩露出去,我的下場會比被雷劈更淒慘。」

  尤靜慧沉默的瞪著他,眸光好似無聲的問: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棄?

  鞏照文依然用他無害的好看笑容,穩穩的坐著等待她的決定。

  尤母瞧瞧他們,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小靜,你們兩個講話的樣子好像夫妻喔,誰也不肯讓。」

  尤靜慧和鞏照文對這調笑都沒什麼大反應,反倒鞏平皓已經聽不下去,忽地從座位起身,粗魯的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盤。

  他的臉色陰鬱緊繃,還不時用眼角斜睨著堂哥,似乎很想出手揪住他的衣領、教訓他一頓……但還是隱忍了下來,端著一堆碗盤進屋。

  尤靜慧也在此時下了決定。

  「好,我帶你去,可是有個條件。」她眼中閃爍一絲狡黠的光芒。

  「什麼條件?」鞏照文毫不在意的回問,相信自己應付得來。

  她神祕的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鞏照文的確達到跟尤靜慧去「秘密小瀑布」的目的,卻是以詭異的方式進行。

  尤靜慧要求必須得共騎協力車,由她領頭,而他負責出腳力並努力維持平衡;最重要的是,他得蒙住雙眼。

  「有必要這麼神祕嗎?」瞧她慎重其事的拿出一條淺藍色手帕要遮住他的眼睛,鞏照文忍不住失笑,簡直像防小偷偷走貴重物品似。

  尤靜慧並沒有跟著笑。「想去就不要廢話。」她坦率直言,鞏照文也只能乖乖照辦,不敢多廢話。

  竟然敢讓他遮眼上路?要是在台北,早就被警察攔路開罰單了吧,這種舉動實在太危險;但在這個人少地闊的鄉鎮,根本沒什麼人注意到,況且他們即將去的是在更偏僻的山裡。

  「這條馬路常常在修路,一邊依山,另一邊傍水,是貫穿整座小鎮的溪流,每當颱風一來,路基就會被沖刷嚴重,幾乎每次經過都在重鋪。」

  尤靜慧用不帶情緒的平穩聲調介紹著沿路的風光跟歷史,善盡一個民宿主人的責任;她不喜歡閒聊,也不擅長閒聊,但對這裡的環境卻非常熟悉,尤其是花草樹木、哪裡有蛇、哪邊容易落石坍方、哪邊的溪流底下有暗潮很危險……她統統一清二楚。

  「其實鎮上還有另外一個瀑布比較大也比較壯觀,還設立了公園,那邊吸引不少遊客去觀光,我勸你……」

  「不,」鞏照文一點也沒被打動。「我不在乎名氣或是壯不壯觀。」

  可是,他沒說他在乎的是什麼。

  尤靜慧每往目的地前進一步,就感覺自己被一種類似遊子歸鄉的複雜情緒包圍著;雖然路線還牢牢記在她腦海裡,畢竟自從爸爸過世後,她就沒再踏入過那個小瀑布;更想不到,會是和鞏照文一起重回那座他們父女共有的秘密基地。

  鞏照文倒沒有想太多,他只是純粹希望在她的陪伴下,拾回他曾經錯過的、屬於她的美好片段。

  「好香的味道,是什麼植物?」他好奇的問。

  「是風鈴木。」

  路旁種植著風鈴木,璀璨的鮮豔黃花正盛開,一朵朵在風中飄散飛舞,緩緩隨風落地,彷彿下了一場黃金雨,行走其間,有說不出的浪漫情懷。

  當年,尤靜慧和她爸爸初來小鎮時,時常四處探險,那時這些樹還沒種好,如今已經是截然不同的風貌。

  只是現下的鞏照文被遮住了雙眼,什麼也看不到;感受著微風輕拂過臉龐的舒服觸感,這時的他除了視覺以外的感官倒是都活躍了起來。

  雖然被迫得全然信任帶路的尤靜慧,他卻完全不擔心她會一時失控發生意外,或者一不小心在深山裡迷路;別人也許會,但尤靜慧永遠在腦袋裡畫好清楚的計畫藍圖,她連水跟雨具都會帶全,裝備齊全才出發。

  她就是這麼一個實際的人,堂弟鞏平皓會受到她的吸引,說不定正是基於這份相異的特質。

  那他自己呢?他又為什麼受到她的吸引?鞏照文陷入思索。

  美麗的女子何其多,尤其他從事廣告業,堪稱美女如雲的世界,永遠走在時代的尖端,但唯有和他共騎協力車的這名女子,才能給他心靈相通的平靜感受。

  或許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和一個人墜入情網。

  耳邊傳來一陣陣溪流激盪的水聲,鞏照文正揣測著是否已經抵達目的地,尤靜慧恰好開口。

  「到了。」她停下車後,小心翼翼的幫他鬆開手帕的結,終於,鞏照文的視界又大放光明。

  果真是非常隱密的山間,瀑布水量並不大,像是一條白色長絹,柔軟的朝下鋪陳,周圍環繞著岩石,溪水清澈見底,的確是深山裡幽靜的小瀑布。

  兩人將協力車停靠好後,朝瀑布下方走去,很自然的牽起彼此的手互相扶持。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隨時都可能受傷,特別是這裡還收不到手機訊號,受傷就更麻煩了。

  「呼!」一走到溪水岸邊,佇立在岩石上,仰望眼前優美的水流,鞏照文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感覺真像來到世外桃源,尤其此處又只有他們兩人在。

  「好乾淨的水。裡面有魚嗎?」他好奇的問。

  「以前來的時候有,現在不知道了。」尤靜慧卸下背上的背包,從裡頭拿出一瓶水。「要喝嗎?」

  鞏照文微微一笑。「這裡就有天然水了。」語畢,他彎下身軀,用雙手汲取一口水,一喝下,果真冰涼沁心。

  「好舒服!尤靜慧,要不要喝喝看?」他鼓勵的說,尤靜慧只是搖頭,看著他好像看見當年的父親,明明是外表、性格迥異的兩個男人,怎麼會讓她有這種奇怪的錯覺?

  「天氣好熱,我想游泳。」他轉向她,瞇起細長眼眸,笑著問:「要不要一起下水玩?」

  「最好別下去,可能有暗潮。」她好整以暇的說,把水瓶放回背包裡。

  鞏照文不勉強她,但顧及在場還有位淑女,決定只脫掉上半身的襯衫;他身著長褲下水一探,發現溪水還不及他的腰間,不過,卻超乎他想像的冰冷。

  「好涼……」他咬牙硬撐,那張斯文俊俏的臉龐已經有些微的變形,尤靜慧看了只覺得好笑。

  「受不了就上來吧,要是凍壞了,害你絕子絕孫,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鞏照文得維護一點男性自尊,硬是要游個兩圈動動身子;適應水溫後,倒也沒那麼難受,還挺舒服的。

  既然客人想繼續留下來玩,尤靜慧就奉陪到底;她從背包裡拿出準備好的伸縮釣竿和釣餌,緩步悠哉的走到旁邊的大岩石上坐著釣魚,一邊浸淫在秀麗景致下,順便觀賞「美人魚」的泳姿。

  鞏照文脫掉累贅的上衣後,展露勻稱健美的身段,微風輕撫著他裸露的肌膚,毫無一絲贅肉的美麗身軀猶如矯健的魚兒,享受和陽光、水流合而為一的暢快。

  人天生就愛美的事物,尤靜慧承認鞏照文很有魅力,她的目光總是很容易被他吸引住;不過一旦靜下心思考,她腦中理智的一方仍會自問究竟這份吸引力是因為他舊識的特別身分,或者單純是他現在的男人魅力?

  很難得的讓腦袋徹底放空,尤靜慧閉目養神一會後,突然發現鞏照文逐漸往水潭的中心移動,忍不住有些緊張的站起身。

  「那邊的水比較深……」她想提醒他一聲,卻見鞏照文的身影驀然沉入水中,一聲不響地消失了。

  她驚愕了兩秒鐘,隨即迅速跑下岩石,慌亂的呼喊:「鞏照文、鞏照文!聽見我的聲音就說話!」水面一片沉寂,尤靜慧感覺自己的心跳彷彿已經停止,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

  她正準備要跳下水,鞏照文卻忽地從水裡探出頭來,一臉俊朗的笑容。

  「水真的很深,比我猜想的還……」他頓住話語,察覺到尤靜慧的面色異常蒼白,凝望他的眼眸揉雜著各種情緒,那眼神深刻得令他揪心。

  她在擔心他?

  瞧她驟然轉身,邁著緩慢步伐重回到岩石上方,鞏照文趕緊游回岸邊,追上去。

  「尤靜慧,我沒事。」他真誠的解釋著,絕對不是故意戲弄她。「剛才我發覺水忽然變深了,覺得很有趣,就潛下去想看看有多深……」

  她沉默不語,秀眉緊蹙,雙眸只盯著固定在一旁的釣竿,任誰也猜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對不起,我嚇到妳……」他低聲下氣道歉。「妳在生氣?」

  她深吸一口氣,平靜的說:「不,是我太驚慌失措,忘記要冷靜。」她不是在氣他,而是自責自己的慌張,看見他消失的瞬間,腦袋裡理智的部分也跟著一起當機,整個被失控的情緒主宰……他對她的重要性,遠超乎她的想像;已經無關舊識,也無關魅力,她得承認他對她一直是很特別的存在。

  鞏照文也很意外自己突發的舉動會嚇到向來冷靜自制的尤靜慧,還想說些什麼彌補自己的過錯時,發現──

  「釣竿動了……」

  尤靜慧根本是心不在焉,經他一提醒,才察覺釣竿正在晃動,果真有東西在下面掙扎。

  「釣到魚了?」鞏照文忍不住興奮起來,幫著她拉起魚竿,尤靜慧卻顯得手忙腳亂的,畢竟她從沒在這裡釣到魚過,只是擺個樣子打發時間,這還是初次釣竿出現動靜。

  四隻手使勁抓著釣竿,完全忘記五分鐘前的尷尬氣氛,跟魚鉤上的魚兒形成拉鋸戰,終於一魚不敵二人聯手,還是落入了他們的手裡。

  魚兒非常肥美,深藍色的魚鱗被陽光照耀得光芒閃爍,在岩石上跳動幾下後,就停止掙扎了。

  「這是什麼魚?」鞏照文盯著戰利品,好奇的問。

  「我不知道。」

  他覷著她,眸底有股興味。「妳也有不知道的事?」

  她淡淡回應:「我又不是百科全書。」語畢,她把魚兒丟回水裡,唇邊掛著幾不可見的恬靜笑痕;鞏照文目不轉睛地瞧著,不自覺入迷。

  趕在夕陽西下前,他們整理好東西,開始準備回程。

  這次,尤靜慧沒有用手帕遮住他的眼睛。

  「讓我知道路線沒關係?」他試探的問。

  「如果一次就能記得路,算你厲害。」她坦率地說。

  鞏照文依舊坐在後座,讓尤靜慧領路,但這次他可以盡情享受一路風光景致,而不只在腦中想像描繪。

  這樣恬靜美好的時光能否一直持續?他凝望眼前纖細專注的女子,忍不住脫口問出長年來困在心裡的疑惑。「尤靜慧,妳那時候為什麼要拒絕我?」

  「哪時候?」

  「十五年前,妳要轉學的時候。」

  十五年前……尤靜慧每回想起當日在學校門口的道別,嘴裡彷彿還能品嘗到淚水鹹鹹的滋味……「你的吻技很斕。」她頭也不回地說。

  如此直截了當的損人,果然很有尤靜慧的風格。鞏照文微微一笑,不以為意的說:「妳是第一個這樣說我的女人。」他倒是很有自信。

  尤靜慧牽動了下唇角,調侃他:「鞏照文,我該不會是你初吻的對象吧?」

  賓果!鞏照文不由得苦笑。十五歲少年的心完全被她的一句「我不喜歡」給刺傷了,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勇氣才出手,結果卻被狠狠拒絕。

  「如果我現在吻妳,妳還會推開我嗎?」他低沉柔和的嗓音極富誘惑意味,以玩笑的口吻包裹著強烈的試探。

  尤靜慧同樣沒有回頭,只是聲音變得有些生硬。

  「鞏照文,我已經不是十四歲的女生,不能隨便吻的。」

  隨便?鞏照文聽到她的回應,不免感到有點受傷。

  他從來沒有隨便對待過她,別的女人也許偶爾,但對她,他向來很認真,因為他很珍惜他們之間的情誼。

  而現在,他放在心底珍藏的女人竟然說他隨便?

  「尤靜慧,我從來不會隨便吻一個女人。」鞏照文很慎重地說,不需直接看到他的表情就可以感受得出來。

  但尤靜慧卻沒有任何回應,直到抵達鄉間小居,都沒再開口說話。

  ***

  鞏平皓雖然行事自我、狂傲,其實心思比誰都細膩,隱約察覺到自從那次出遊後,他堂哥和尤靜慧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他們的相處不再像以往那般互動自然,尤靜慧很明顯在閃避他堂哥,刻意的不與他獨處;而鞏照文也沒有勉強她,只是臉上掛著的笑容顯得有些牽強與無奈。

  鞏平皓很好奇那天究竟發生了何事。尤靜慧絕對不可能對他透露,偏偏他堂哥也三緘其口,用三言兩語混過。他曾想過那天要跟蹤過去,可偏偏尤靜慧安排了一堆工作給他,讓他想跑也找不出時間。

  這種莫名被排除在外的感覺讓鞏平皓很不舒服,甚至想乾脆發狠一走了之,不再繼續沉溺在鄉間小居,畢竟他在這裡所花的時間遠遠超乎他的預期。

  原本只是想來打探尤靜慧的情況,後來無意間變成來幫她的忙,現在則是完全融入此地的生活,沒有想離開的念頭。

  他向來渴望自由,不喜歡被拘束、被綁住,在這邊的生活很規律,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膩了;結果,他像做出了興趣、做出了感情,如同中學時代加入園藝社一樣,剛開始只是為了接近尤靜慧,但越跟她接近,就越發現她的神奇。

  她的雙手對植物有股奇妙的魔力,偶爾看她用手摸了摸圓潤深紅的番茄,安靜的臉龐宛若熱心研究的科學家,在每個精確的觸摸當中,深知果實的最佳滋味。

  鞏平皓最愛咬著她摘下的紅番茄,感受汁液在嘴裡放肆撒野,讓他不得不讚嘆她的好手藝。

  他自幼嬌生慣養,吃的、用的、身邊圍繞的都是一流品質的事物,也培養出極佳品味,能在第一口吃出食物的滋味,也能在第一眼辨識出對方對自己的意義。

  尤靜慧是一個理智的園藝科學家,跟他截然不同,從來不會受到情緒波動的影響,永遠處變不驚,永遠泰然自若,這一道恬靜纖細的身影深深刻印在他記憶中,塑造成令他嚮往、永不磨滅的美好形象。

  可如今,她那顆堅定不移的心卻動搖了,為了他堂哥?

  鞏平皓很早以前就感覺得出來,堂哥鞏照文和尤靜慧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他們對話的時候就宛如在合奏一首曲子,擁有極佳的默契,能透析對方的心思,和諧且偷快的在一起,即便有所爭執;也不會持續太久。

  他承認他很嫉妒,也忍不住會萌生破壞的念頭,因此他總是無時不刻關注他們的發展,只要有一點縫隙,就會毫不客氣地介入。

  「妳喜歡那個男人?」他堂哥離去前一天,鞏平皓一邊幫忙尤靜慧修剪花卉,佯裝無意的提起。

  尤靜慧在工作時一向很專心,深怕一不小心傷到脆弱的花枝,過了五秒鐘她才回應。「你說誰?」

  「鞏照文。」

  尤靜慧眨了下眼睛,看他一臉正經的表情,不像在說笑,突然她迸出笑聲,嬌美的臉龐難得流露出這麼爽朗的情緒。

  鞏平皓卻被笑得一頭霧水。「怎麼了?」

  她停住笑聲,看著他的眼裡仍帶著笑。「我很佩服你。」

  「為什麼?」感覺她話中有話。

  「本來我以為你只是想玩玩、嘗嘗鮮,很快就會膩了,回到你原本的生活,所以我也就沒說什麼。結果……你竟然堅持到現在,真的讓我很驚訝。特別是在鞏照文來了以後,你還是一樣不為所動。」她由衷的說著;每一字、每一句都擊中他心房,頓時他領悟了過來。

  「妳……難道妳知道我是……」他先是詫異,接著氣憤回問:「是不是我哥跟妳說的?」那個背叛者!

  她搖了搖頭,態度懇切的說:「不是。鞏平皓,其實從你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

  鞏平皓簡直不敢相信。「可是,怎麼可能……」他戴眼鏡、留鬍子是裝心酸的嗎?絡腮鬍把他的臉都遮住一大半,她怎麼可能認出他?

  「準確的說,是從你拿下眼鏡的那一刻,」尤靜慧的雙眸直視著他,一瞬也不瞬。「你的眼睛還是一樣漂亮,是我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看過一次就不會忘。」

  霎時,鞏平皓感覺到心臟一陣緊縮,全身血液沸騰,有股欲望想緊緊擁抱住眼前的女子。

  如果是別的女人的讚美,他不會當一回事。阿諛奉承的話他已經聽到膩,但尤靜慧不一樣,她不會講客套話,她所講的每句話,不管是好的、壞的,都是最真誠、無修飾的表露。

  在她面前,他可以沒有任何的偽裝做作,因為他知道,她也不會對他偽裝做作。

  鞏平皓暗自下定決心,他要讓這個女人屬於他,就算對手是他堂哥,他也絕不放手。

  既然已經被拆穿,他乾脆坦率直言:「尤靜慧,妳什麼都不說,該不會是想趁機整我?」害他演了將近一個月的戲,竟然是演心酸的。

  「為什麼要整你?你有得罪我嗎?」她好笑的睇著他。「倒是你幹嘛要隱藏身分?就算你是鞏平皓,我也不會不給你薪水。」

  「我來才不是因為薪水。」

  「那是為什麼?」她也很好奇,怎麼也想不透。「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不去環遊世界,怎麼甘願窩在台灣的一個小城鎮做苦工?」

  她學他誇張的語氣,鞏平皓聞言,挑了挑俊眉。「妳在裝傻?」他的目的表露得還不夠明顯?

  尤靜慧看著他的眼裡有一種寬容,像是特別為他存在的;跟他在一起時,她總能全然放鬆白口己的心情,無須緊繃的應對。

  「鞏平皓,你什麼時候講話這麼不乾不脆?」她微微一笑,說:「我們已經把話講明了,你明天要不要跟你堂哥一起離開?」

  鞏平皓這才察覺到她真正的用意,慌張的問:「為什麼要趕我走?」

  「我沒有趕你。難道你要在這裡當一輩子的『大鬍子林堅』?」她調侃他,他卻一臉認真的回應。

  「那也沒什麼不好,而且妳需要幫手。」他發自內心的說,沒有任何勉強。

  但,尤靜慧臉上沒有任何笑意了。「鞏平皓,你辭職吧;就當作我想把你當成朋友,不想把你當成工人使喚。接受嗎?」

  她的口氣跟用詞雖然委婉,仍不免令鞏平皓有其它聯想。

  「我沒幫上妳的忙?」一片真心被拒絕,他很難不失望。

  「我喜歡公私分明。」她平靜的說。鞏平皓聽得出她的言外之意,或許他真的在不知不覺間對她公私不分了,畢竟她在他心中,不僅僅只是一個雇主。

  既然重視她,又怎麼捨得為難她。鞏平皓考慮一會後,決定順她的意。原本還以為終於可以在一個地方安定下來,結果……看來,他還需要更努力才行。

  他朝她眨眨眼睛,恢復調皮的本性。「聖女班長,讓我抱個五分鐘我就接受。」

  尤靜慧愣住,一時間還真難反應過來。「鞏平皓,不要得寸進尺。」真拿他沒轍。

  鞏平皓直接雙手一張開,牢牢將她摟進結實的懷抱裡,由不得她掙扎抵抗,讓她緊貼著他的胸膛、他的心口。

  「妳說要把我當朋友,不是說好玩的吧?只是抱一下而已,我可沒脫妳衣服。」

  抱一下而已?虧他說得出口……尤靜慧面對本性還像個大男孩似的鞏平皓,簡直像碰到剋星。十五年前,他就是班上的無賴、老師的眼中釘,總要她這個班長多費心照顧,現在依舊。

  「我爸爸說人要慎選朋友,果然是真理。」她有感而發。

  「妳爸爸一定很高興,妳擁有我這麼特別的朋友。」他洋洋得意,仍抱著不肯鬆手。

  其實,他並不只想當她的朋友,他想要的更多更多;但他知道對她得有耐心,就像下一盤棋,她會想好每一步棋的後續;那麼,他也必須跟她一樣,謹慎的培養和她之間的感情。這盤棋不能下太快太急,他必須讓她感受到他的真心誠意,讓她明白他對她的重視。

  初夏的庭園最華美鮮麗,預告著萬紫千紅且綠意盎然的季節,一簇簇搖曳的色彩在明亮的蔚藍天空下,顯得生機蓬勃,充滿朝氣。

  鞏照文佇立在窗台邊,邊飲著藍莓果茶,邊欣賞美好的景致。

  只是在望見庭園中相擁的兩道身影時,他感受到心臟瞬間被揪緊的痛楚,手中的玻璃杯差點摔破。

  「好美啊,像畫一樣……」尤母走了過來,望著和他相同的景色,唇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他說不出話,聲線像在這一刻被剝奪了,他整個人只留下外殼,靈魂已經毀滅。

  那天她的沉默,他可以揣想眾多緣由,唯獨一樣他不願接受。

  她不愛你,因為她心裡已經有別人。

  鞏照文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為免尷尬,他避開了尤母,獨自到廚房將手上的杯子洗乾淨。

  這樣也好,他可以徹底死心了。

  鞏照文苦澀的吞下這個結論,胸口鬱積著悲傷的情緒,幾乎要爆開。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尤靜慧在他心裡占了多重要的位置,十五年來始終不變,只要一想到離別的吻就忍不住心痛……偏偏十五年後他又自投羅網,傷口還未癒合,又重重劃下一刀。

  如果尤靜慧真的愛上阿皓,他會怎麼做?他真的能祝福他們?

  他安靜的盯著洗碗槽裡的水波,始終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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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1:43
  第五章

  隔天早餐之前,鞏平皓終於摘下了黑框眼鏡,又刮乾淨一臉的絡腮鬍,露出一張俊俏臉龐。他的五官立體,特別是一雙黑幽幽的瞳眸,簡直是與生俱來的放電機。

  雖然他和鞏照文是堂兄弟,但他渾身淺麥色的肌膚以及眉眼間那股不羈狂放的神態,反倒讓他們形成強烈對比;特別是斯文爾雅的鞏照文那雙細長鳳眼在對照之下,更顯現出一種淡淡的溫柔。

  尤母瞧見平常熟悉的「大鬍子林堅」突然變成另外一副模樣,身分還成了鞏照文的堂弟,驚愕得好一會都說不出話。

  「大鬍子,你長這麼俊,幹嘛扮醜呢?」她不解的問。鞏平皓一時語塞,想不出好的回應,鞏照文只好笑著幫堂弟解圍。

  「尤媽媽,其實我堂弟對自己的長相有點自卑,才喜歡玩一些花招……」這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心虛。

  「長這麼英俊還自卑?」尤母當然一點都不信,轉詢問正拿著餐盤、安放早餐的女兒。「小靜,妳說,大鬍子長得好不好看?」

  頃刻間,餐桌旁坐著的三人全都屏息等待尤靜慧開口,但她依舊神色自若的擺設餐具,連頭也沒抬起。

  「沒感覺。」

  「沒感覺?小靜,妳的意思是大鬍子長得好看,但妳沒感覺,還是大鬍子長得不好看,所以妳對他沒感覺?」尤母似乎打算追根究柢,尤靜慧倒也灑脫的回應。

  「不管他長什麼樣子,對我都沒差別,我們太熟了。」語畢,她逕自走回廚房。

  「我去幫忙。」鞏平皓興匆匆的起身,跟在尤靜慧身後,而鞏照文只是端坐在椅子上,瞇眼瞅著他們的身影,隨即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

  「照文,你和大鬍子哪個跟小靜比較熟?」尤母把話題移轉到眼前的男子身上,好奇的問。

  鞏照文莞爾一笑。「尤媽媽,這個問題妳應該問妳女兒,怎麼會問我呢?」

  「問你才會有答案……」尤母感慨地說:「小靜雖然腦袋很清楚,處事也很精明,但對感情的事情很消極,也不懂怎麼表達……喜歡她的男人恐怕會很辛苦,要有耐性才行。」

  尤母的話似乎意有所指。鞏照文沉默的凝睇著她,在尤母純真的外表下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察覺了他的心事,只是不知道是否她也明白自己女兒的心意?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尤母睜圓了眼睛,似乎很驚訝他這番慨歎,還想說些什麼,尤靜慧和鞏平皓正巧端著一大盤富含營養的芽菜早餐過來了。

  鞏平皓已經允諾過,今天一吃完早餐就跟堂哥一起離開鄉間小居,而尤靜慧則對外徵求新幫手,因此這頓飯算是一個暫時的告別。

  就算心裡捨不得,鞏平皓也不打算對她失約,她在他心底擁有特殊的地位,他絕對不會傷害她。

  這頓早餐在亮麗的陽光和優美的庭園陪伴下,完美的結束了。臨去前,尤母特地把剩下的芽菜手捲跟三明治打包在野餐籃裡,遞給他們。

  「回台北的路很遠,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吃。」美麗的臉龐帶著慈母般的笑容,兩個男人哪有辦法拒絕,只有大大方方收下了。

  「這個……給你們。」尤靜慧雙手各拿著一盆小巧可愛的綠色豆芽,種植在白色的圓盆子裡,顏色翠綠青蔥,看起來生機無限。

  「每個住宿的客人我都會送一點小禮物,」她補充了句,唇邊掛著淡然的笑意。「再見。很高興見到你們。」

  這對堂兄弟收下了她的離別禮物,同時又為了暫時見不到她而感到煩悶,但鞏照文只是毅然決然地拿起車鑰匙。

  「我先去開車。」他拉著行李走向門口的木柵門,車子停在門邊,他將行李放入後車廂時,一回頭,正巧望見鞏平皓正依依不捨拉著尤靜慧的手,不知在說些什麼。

  突然覺得手裡拿的豆苗盆栽重得難以負荷。或許他該直接婉拒,或者就放在此地,省得拿回家後看一次,心痛一次。

  有時候,他忍不住在心裡埋怨起尤靜慧的殘忍。她明明知道他對她是什麼想法,卻毫不在意自己的舉動是否會刺激他、傷害他;要他打消念頭乾脆狠狠拒絕不是比較省事?為何總讓他感覺自己似乎還有一絲希望?

  如果沒有堂弟鞏平皓,他會怎麼做?會不顧一切追求她?就算她不愛他,他也會繼續執著下去,不後悔?

  鞏照文直接坐進駕駛座,戒了許久的菸癮不知怎地又犯了,感覺胸口一股悶氣無處可發,真想找個方法宣洩。

  「哥,久等了。」鞏平皓笑嘻嘻的坐到副駕駛座,手上除了那盆豆芽盆栽,又多了幾個瓶瓶罐罐和一條棉線編織的手環。

  「那是什麼?」他佯裝不在意的問。

  「這些啊……是靜慧送我的。這是百里香酒、薰衣草糖、迷迭香香膏、鼠尾草橄欖油跟蜂蜜、羅勒水果醋;還有這條是用新鮮百里香跟棉線編織的幸運手環……」鞏平皓興奮的侃侃而談,卻只讓鞏照文聽得頗刺耳,忍不住出聲制止。

  「夠了,不要說了……」越聽心情越糟,他煩躁的發動車子,一心想遠離鄉間小居;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自己從沒來過這裡,至少不用親眼目睹發生的這一幕幕……他揣想過尤靜慧重視阿皓勝過他,只是沒想到,他在她心中竟然跟其他客人一樣,僅能帶走一份禮,而阿皓卻帶足了她的心意離開。

  鞏平皓揚了揚俊眉,逕自把手上的東西小心收拾好,特別是那條紅黃棉線相間的百里香幸運手環,他立刻就戴上左手腕,滿意的端詳。

  「哥,好看嗎?」

  尤靜慧的手藝果然不錯,可惜太刺眼。鞏照文撇開臉,冷淡的說:  「又不是給我的,好不好看有什麼重要?」

  「說得對。這種禮物應該給懂得欣賞的男人,要是交到不合適的人手上,根本就不懂得它的美好。」

  鞏照文睨了眼堂弟俊俏的臉龐,覺得他臉上流露出一種詭異的表情,好似話中有話。

  「你想說什麼?」

  「哥,尤靜慧對你來說是什麼?」他口氣慎重的問,凝視鞏照文的眼睛一瞬也不瞬。

  「問這要幹嘛?她對我是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心情已經很悶,他回話的口氣也沒有以往的耐性了。

  鞏平皓吁了口氣。「十五年前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你吻她……」他頓了頓。「你吻了尤靜慧……在校門口。」

  鞏平皓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平日優雅端正的鞏照文因為尤靜慧,瞬間失去理智似的衝向校門口,他猛追在後面,一步也不敢遲疑,卻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他知道堂哥喜歡尤靜慧,卻不知道已經喜歡得那麼深……

  鞏照文身子一僵,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個祕密他一直藏在心底,因為這是他跟尤靜慧共有的記憶,他挫敗的初戀、痛苦的初吻都應該停留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刻……如今他的堂弟卻將它硬生生挖出來,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

  鞏照文畢竟自小鍛鍊出極自制的性格,特別是對他的堂弟。他刻意冷淡的回應:「都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鞏平皓瞇著一雙幽深的瞳眸,仔細的觀察著堂哥。「是嗎?你真的已經忘了?你真的已經不喜歡尤靜慧?」

  「不相信我的答案就不要問我。」鞏照文不自覺加快行駛的速度。「阿皓,開車的時候別一直跟我說話,會害我分心。」

  鞏平皓當然感覺得出來堂哥的心情不好,也多少猜得出緣由,但他可不會因此而產生同情。

  他微微一哂,坦率的說:「哥,我不信你會這麼容易就放棄。我知道只要你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死心塌地。不過,你要記住,尤靜慧在我心裡一樣是獨一無二,為了得到她,我不會心軟,更不會手軟,就算對手是你,我的堂哥、最好的朋友,我也絕對不會退讓。」

  鞏平皓這番斬釘截鐵的宣示簡直像在挑釁,鞏照文無法理解如果尤靜慧已經決定跟堂弟在一起,堂弟又何必一副把他當情敵的口吻?

  「阿皓,尤靜慧又不是什麼物品,哪有什麼讓不讓的問題。她喜歡誰就是喜歡誰,不是你我可以決定。」

  「是嗎?」鞏平皓不以為然的輕笑,從外套內袋拿出一副墨鏡戴上,吻了吻手腕上的幸運手環。「事在人為。」

  逐漸遠離鄉間小居的路上,「尤靜慧」這個名字再度成為禁語,這對堂兄弟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卻很有默契的不再談論她。

  在他們心裡,已經各自採取了截然不同的做法。

  ***

  自從鞏家堂兄弟離開鄉間小居以後,尤靜慧的生活又恢復以往的平靜規律。她在鎮上的布告欄貼了徵人啟事過後沒多久,雇用了一名剛從職校畢業的熱血青年阿金,一步一步要他從粗活開始學,帶他熟悉鄉間小居的運作。

  她媽媽很快就跟阿金混熟了,甚至還學了不少年輕人的用語,每天過得很有活力,這讓尤靜慧頗為寬心。

  在她的生命裡,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家人;她爸爸去世前曾囑咐過她要代替他照顧媽媽跟妹妹晴慧,現在妹妹到都市裡追尋自己理想的生活,而媽媽的身體在動過手術後也逐漸康復,她覺得自己總算沒有辜負父親的期待。

  小靜,妳的夢想是什麼?

  偶爾,她會回想起那個夜晚,跟父親一起盪鞦韆,仰望著星空,稚嫩的心靈對未來有著憧憬,卻沒有一個確實的影子。

  至今十多年過去了,她依舊保有初衷,只想繼續經營這座父親遺留下來的鄉間小居,照顧好自己的家人,這就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

  雖然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自己是否因此而錯過了什麼,或是刻意躲避著什麼,但她實際的性格驅使著她一直往前走,沒有猶豫停留的時間。

  可就在鞏照文跟鞏平皓離開不久後,這種若有所失的情緒不知不覺滲透進她的生活裡;她會不由自主地發起呆,甚至要媽媽提醒才回神,彷彿被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揪住,擾亂了她控制良好的生活模式。

  尤靜慧無法確切理出緣由,但她知道這樣的干擾不是第一次發生,而是在很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一次,那一次她幾乎是落荒而逃……

  「姊,我回來了!」

  尤靜慧正在溫室裡忙著,聽到妹妹的聲音,驚訝的停下手邊的工作。

  「妳怎麼突然回來了?」

  尤晴慧有張和她神似的美麗臉孔,但感覺更為嬌柔嫵媚。

  「姊,妳先換下手套跟圍裙,媽已經準備好茶點等我們了,我們先進屋喝茶……」尤晴慧邊挽著大姊的手臂,用嬌滴滴的聲音催促著。尤靜慧雖有些摸不著頭緒,仍聽從她的意思先暫停工作。

  「媽,妳早就知道妹妹要回來?」

  一走進餐廳,尤母已經準備好一桌烤好的餅乾跟泡芙,還幫兩個女兒都添好花果茶,臉上充滿慈愛的笑容。

  「什麼?」尤母睜著圓圓大眼,無辜的說:「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接到電話。」只是忙著做餐點,忘記跟大女兒提了。

  「姊,妳別怪媽了,我回來也是為了妳啊。」尤晴慧率先坐下,迫不及待地嘗了口新鮮泡芙,雖然正在節食中,但對媽媽的好手藝實在難以抵擋。

  「為了我?」尤靜慧坐好後,立刻將質疑的目光轉向妹妹,後者一派從容,始終帶著甜姐兒的笑意。

  「姊,我這次回來是想幫忙妳,讓妳暫時休息一段時間。」

  這消息再度令尤靜慧錯愕。

  「妳有自己的工作,怎麼回來幫忙我?而且,要我休息又是怎麼回事?」

  「姊,妳放心,已經有人打點好了……」尤晴慧老神在在的說:「姊,平常看妳都窩在山裡工作,沒想到會認識來頭那麼大的男人,一句話就把我的工作搞定了,這就叫『惦惦呷三碗公』?」彆腳的台語惹來了尤母的輕笑,唯獨尤靜慧仍面色嚴肅,她不喜歡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

  「誰?」

  「啊?什麼?」尤晴慧嬌媚的臉蛋流露出有些天真的神情,嘴邊還沾了點泡芙的布丁餡。

  「那個來頭大的男人是誰?」

  「就是──」

  「小靜,妳去國外度個假吧。」尤母突然打斷小女兒的話,用誠懇的聲音勸說:「給自己一個假期,完全不用工作;不用考慮客人,不用擔心鄉間小居,我跟小晴會照顧好生意,所以妳也不用一直掛念著。」

  「是啊,」尤晴慧也跟著勸道:「姊,妳也該放鬆出去玩玩。這陣子妳太累了,在醫院照顧媽媽已經夠忙的,回來後又馬不停蹄的整理鄉間小居,都沒有休息時間,這樣下去會累垮的。」

  「小靜,妳不出去玩,媽媽都覺得虧欠妳了……」尤母的一雙美眸流露出愧疚,尤靜慧霎時感覺自己「被親情圍攻」,好似若她不答應,簡直愧對全家人。

  「妳們在說什麼?」她蹙起秀眉,可沒那麼容易屈服。「誰說我辛苦?誰說我累了?我在鄉間小居每天都像在度假,何必千里迢迢花時間、花錢去國外度假?」

  「姊,妳不用擔心錢,是我們合資請妳去。」尤晴慧趕緊說明,免得她大姊因為顧慮旅費而拒絕;但事實上,這趟旅行大部分來自背後「有力人士」撐腰,灑了大筆銀兩鼎力協助。

  「合資?妳們到底什麼時候計畫好這件事?」尤靜慧此刻感到自己似乎不知不覺落入某人的「陷阱」,讓向來自恃精明的她萌生不悅。

  「姊,就別想那麼多了,有時候少動點腦筋,人生才會活得比較快樂嘛。」尤晴慧改用撒嬌的口氣說:「大姊,難道妳覺得我們會害妳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就是答應啦!」尤晴慧興奮的呼叫:「媽,大姊的行李呢?」

  「早就收拾好了。」尤母笑吟吟的從樓梯轉角間拉出一只大旅行箱,尤靜慧瞬間目瞪口呆。

  尤晴慧接著俐落的從包包裡掏出一個粉藍色信封。「姊,這裡面是機票跟護照,簽證也幫妳辦好了,還有旅行支票。」

  尤靜慧默默凝視著信封跟行李,看樣子她現在根本處於下風,完全被家人們還有某個背後的「藏鏡人」牽著鼻子走,要是她說了句「不要」等於婉拒了家人們的好意跟關懷,也顯得自己不近人情。

  不過,在她舉白旗投降之前,至少她要弄清楚一件事。

  尤靜慧微微笑著,笑容頗富深意,令屋裡的另外兩個女人頓時心底發毛。

  「說,」她平靜、不帶火氣的問:「是誰要妳們做這些?」她很清楚憑自己家人的力量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辦到這些,肯定有個「有力人士」在背後支持,她一定要知道是誰。

  尤晴慧畢竟膽子較小,可不敢得罪最尊敬的大姊,戰戰兢兢的說:  「姊,妳也認識啊,就是……」

  叭叭!她話還沒說完,門口就傳來一陣車子的喇叭聲,引來屋裡三個女人的注意,她們同時走到窗邊,望向木柵門。

  「是他。」

  柵門旁停靠著一輛豪華拉風的火紅色跑車,流線車體驕傲的展示不凡的身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敞篷車上的男人更是風采迷人,臉龐俊朗,五官出色,眼窩深陷猶如混血兒,一雙黑亮的眼珠子炯炯有神,挺拔的身材搭配極富品味的穿著,儼然從時尚雜誌裡走出來的新貴王子。

  「聖女班長,準備好了沒?」鞏平皓爽朗的聲調透露出一種志在必得的自信,笑意從他唇邊蔓延開,散發的男性魅力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但尤靜慧卻漠然轉向自己的家人。「是鞏平皓交代妳們做這些?」

  兩個女人頓時安靜無聲,像乖乖等候老師發落的學生,默認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一個星期以前……」尤晴慧小小聲地說,不敢抬頭看大姊的臉。

  一星期以前?也就是鞏平皓一離開鄉間小居,立刻開始這個計畫,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妳們對他倒很放心。」竟然可以聯合一個男人來設計她,打算讓他們一起去度假?尤靜慧無語了。

  「小靜,我是覺得大鬍子很誠懇,而且真的對妳很用心,他主動聯絡我的時候,我本來也有點顧慮,但他很堅持,堅持到我不忍心拒絕:•;•其實,我也覺得妳需要出去度個假。」尤母輕柔的說明自己並非惡意欺瞞,而尤晴慧則伺機接話。

  「是啊,姊,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個神經病,莫名其妙跑出來跟我說是妳的老同學。後來我打電話問過媽媽,才知道他真的曾經在中學時跟妳同班過。我開始相信他的話,也知道他已經跟媽媽有聯繫──」

  「不用解釋了。」尤靜慧無奈的制止了妹妹的解釋,吁口氣。「既然妳們這麼希望我跟他去度假,我就順了妳們的心。」

  「姊……」

  「小靜……」

  「可是妳們一定要遵守諾言,要好好照顧鄉間小居,知道嗎?」尤靜慧眼角閃動一抹銳利的光芒。「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屋裡屋外的風貌跟現在不會差太多,要不然……」

  「要不然……」兩個女人不約而同重複同一句話,戒慎的等待下文,然而尤靜慧卻只瀟灑的拿起桌上的信封,拖著行李箱往屋外移動。

  一旦決定要做某件事,尤靜慧就不會退縮,只會勇往直前;其實她並不反對跟鞏平皓一起出遊。或許這趟度假能幫助她釐清目前心中一些混亂的思緒;讓她思考清楚困擾的緣由;唯一記掛的是鄉間小居,畢竟植物的生命跟人類的一樣,如果不好好照顧整理,稍一疏忽,很可能會變得雜亂無章。

  既然她已經放話了,相信她的家人們應該不敢怠惰。

  屋裡的兩個女人眼見尤靜慧終於坐上鞏平皓的跑車離去,大大鬆了口氣,終於完成鞏平皓的懇求,但接下來要面對的……

  「媽,大姊好像有雇用一個工人,是不是?」眺望鄉間小居優美的庭園,尤晴慧擔心的問,要維持大姊的標準可不簡單。

  「阿金才剛來做幾天,很多事都不懂。」尤母輕聲補充說明,看來她們只好認命多做一點了。

  「媽,別給我太粗重的,我的手可不能變得粗糙。」尤晴慧搶先一步提出要求,尤母睨她一眼。

  「小晴,大鬍子到底給了妳什麼好處,讓妳願意回來?」這個女兒自小嚮往都市生活,一年難得回來幾次。

  「什麼好處……我是為姊著想……」她囁嚅著反駁,卻完全沒有說服力。「好啦,就是這個嘛……」她不情願的掏出配戴在頸項上的一條白金項鍊,鍊子底下點綴著一顆雕刻精美、造型優雅的鑽石。

  「這太貴重了……」尤母不敢想像項鍊的價值,但尤晴慧倒是不以為然。

  「我調查過了,鞏平皓家裡的財力是富可敵國,送這麼一條鍊子給未來的小姨子才不算什麼……」

  「未來的小姨子?」尤母笑了出來。「小晴,妳姊姊要是聽到妳這麼說,一定會直接摘掉妳的項鍊,退還給他。」

  「不要,這是我的!媽,妳千萬不要告訴大姊。」尤晴慧低聲下氣懇求著,尤母聳聳肩。

  「讓我看看妳的誠意吧。」她微微一笑,看樣子工作的分配已經有底了。

  ***

  哥,我跟靜慧剛抵達巴黎的戴高樂機場。你看她美不美?

  電腦螢幕上顯現多張尤靜慧的照片,她的打扮和在鄉間小居時截然不同,穿的洋裝、鞋子和搭配的飾物都經過精心設計,一頭飄逸柔順的長髮,猶如美麗的時裝模特兒,即使身處在時尚的巴黎都會也毫不遜色。

  然而,她的美麗又帶著一種寧靜安詳的氣質,每個表情都顯得泰然自若,鞏平皓趁著她不注意時用手機偷偷拍下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像個為她癡迷的瘋狂攝影師。

  端坐在電腦前的鞏照文帶著複雜的心情審視堂弟傳過來的照片。他討厭這種偷窺的感覺,卻無法移開眼睛,貪戀的注視螢幕上的女子,同時受到嫉妒的情緒煎熬。

  哥,接下來我會帶靜慧去小安的莊園,你以前也去過,那裡的葡萄酒可是難得的佳釀,她也一定會喜歡的,對不對?

  鞏平皓傳過來的每個字、每張照片都刺痛了他的心,光是想像這段期間他們相處的情形就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尤靜慧的性格是不管做什麼都經過審慎的思慮,她會答應跟鞏平皓單獨出遊是否意味著她真的已經接受了他?

  身處在辦公室,理應專心工作,更何況目前累積的工作量已可以用  「堆積如山」來形容,他根本沒有多餘心思去考量感情的事……但人腦畢竟不是機器,哪可能完全不受影響。

  鞏照文將視線從電腦螢幕轉移開,移往放置在窗台上的豆芽盆栽;自從收到這個禮物後,他一直放在工作場所陪伴他,每當忙得筋疲力盡時,他習慣性的看看這一叢可愛的綠色豆芽,彷彿能感受到她給他的力量。

  她一直在他心裡,即使她已心所有屬,他還是無法勸自己理性面對。他總是忍不住自問:如果競爭對手不是阿皓,他會這麼容易放棄?

  答案是不會。

  他想要尤靜慧,又不願意失去阿皓的信任跟兄弟感情,兩邊都想兼顧的結果,會不會同時失去?他真的能夠祝福阿皓跟尤靜慧?

  叩叩。「照文。」李宏爾敲了敲玻璃門,逕自走進他的辦公室。

  「大衛,怎麼特地過來找我?」鞏照文迅速轉回身,打算通知助理茉莉送茶點進來,李宏爾輕輕關上門,比個手勢阻止他。

  「不用了,我講幾句話就走。」他邊說邊走到沙發坐下,悠哉的翹起二郎腿。

  鞏照文暫時關閉電腦螢幕,倒是很好奇總裁主動來訪的目的。

  「照文,下星期就要去『芭貝雅』公司提案,進度怎麼樣了?」他關心的問起目前最新、也是最重要的案子。

  「請放心,這案子會由我親自主導,我挑選的團隊做出來的成品哪時候讓你失望過?」

  「哈哈……」李宏爾豪爽的大笑出聲,還無法自抑的拍了下自己的膝蓋。「照文,我就欣賞你這份自信!沒錯,我從來沒有失望過!」

  鞏照文倒覺得可疑了。「大衛,你不是為「芭貝雅」廣告案來的,你想說什麼?」

  李宏爾頗欣賞的點了點頭。他喜歡反應快卻性格沉穩的人,而鞏照文全然符合這個條件。

  他起身走向鞏照文,後者納悶的也跟著站起來,感覺今天總裁的態度非比尋常。

  「照文,『芭貝雅』的羅總已經跟我提過他們打算起用的幾個候選代言人,全都是目前最當紅的藝人,可見得他們非常重視這次的廣告案,你一定要在提案會議上展現實力,讓他們放心的把案子交給我們公司。」

  關於候選代言人傳言,鞏照文也略有耳聞,但在事情尚未塵埃落定前,基本上他不會讓傳聞困擾他的工作進度。

  「我知道,這案子勢在必得。」

  「還有,等這個案子結束後,你飛去加拿大總公司一趟,有很多人想認識你。」李宏爾眨一眨眼,暗示的說。

  鞏照文當然清楚國際競美廣告公司的總部位在加拿大溫哥華,他曾在初上任時去過,見到幾個同行的廣告人,但此時李宏爾所釋放出來的訊息,似是他這趟旅程所要見的應該就是高層。

  他瞇起細長眼眸,微笑。「大衛,直說吧,我們認識又不是一兩天,你幫我安排了什麼?」

  「照文,咱們公司的副總裁位置空缺了好一陣子,老是找不到適合的人選,總公司的高層正在考慮讓你來接,如果『芭貝雅』的案子順利進行……」

  「我明白了,『芭貝雅』廣告案的成敗攸關我的晉升,是不是?」

  「呵呵……」李宏爾拍拍他的肩膀,勉勵的說:「照文,你很聰明,我喜歡你這種有頭腦、有能力又有野心的年輕人,好好做。」

  李宏爾說完這幾句話就離開了,鞏照文一人身處在偌大安靜的辦公室裡,很意外的並沒有驚喜興奮的感覺。

  他這麼努力工作、汲汲營營往上爬,幾乎賠上自己所有的時間,就為了滿足職位上的晉升;金錢在他眼裡沒有任何意義,他想要被人肯定的成就感,而為了這份成就感,他不知熬過多少通宵,有時候可以為了一個詞語反覆思量,只求達到最完美的成果。

  但如今,他的工作成就積累得越多,他卻沒有因此而感到滿足,甚至有種到底為何這麼拚命的茫然感……

  是他太貪心了嗎?還是他一直沒搞懂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鞏照文重新打開電腦螢幕,螢幕上顯示著尤靜慧佇足在機場一角的倩影,她單薄的身影令他有股想上前擁她入懷的渴望,可他卻只能窩在台北的一間辦公室裡,為一份廣告案拚命。

  雖然尤靜慧和鞏平皓令他陷入痛苦的抉擇,但若要他在工作和尤靜慧之間選擇一個,他會毫不猶豫的奔向尤靜慧。

  此時此刻,只要她一句話,他會拋下「芭貝雅」和副總裁的位置,飛到巴黎戴高樂機場尋覓她的蹤影……鞏照文煩悶的閉上眼,現在想像這些有何意義?

  他甩掉腦中的雜思,重新回到案子上,等會還要跟部屬開小組工作會議,不能讓自己影響了他們的工作情緒。

  下定決心後,他關閉了鞏平皓寄過來的照片跟文章,專心審視下屬傳送過來的檔案。

  ***

  午後煦陽映照著山丘上的葡萄園,此刻,在尤靜慧眼中,確切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自然的偉大祥和。

  行走在綠色藤蔓間,被紫色的纍纍果實包圍,彷彿可以拋開一切俗世凡擾,平靜的欣賞美麗的田園景致。

  鞏平皓因為長期旅行而在世界各地結交不少朋友,這座位於法國勃根地的莊園裡有一位台灣嫁過來的媳婦小安,雖然不是名氣響亮的酒莊,但傳統樸實的地窖內則保存著風味獨特的佳釀。

  尤靜慧並不懂品酒,僅僅啜飲幾口宛如紅寶石般的陳酒,瞬間感到通體舒暢,美好的滋味在唇間繚繞不去。

  比起酒,她更愛鄉間的寧靜風光。鞏平皓算是很了解她,沒帶她去城市逛街或是看建築古蹟,她對那些地方毫無興趣。

  「靜慧。」一道低沉的嗓音在呼喚她,她卻恍若無聞,仍沉浸在周圍的美景裡。

  「靜慧。」男人拉住她的一條胳臂,她震了震,一回身,瞧見一張俊容正衝著她笑,笑得好看極了。

  「喜歡這裡嗎?」鞏平皓順手摘了一顆葡萄,試探的問;他穿著一身名牌休閒服,和正在工作中的葡萄園農夫大相逕庭。

  「喜歡。」尤靜慧微微笑著,坦率的說。

  鞏平皓很滿意她現在的表情,他的「獵愛作戰計畫」果然正確。

  「我就知道妳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他的黑亮眼睛閃爍著異光,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她。

  「我相信跟我一樣的女人很多,只是你沒留意。」她四兩撥千斤的回應,鞏平皓聽了,理解似的一哂。

  他不在意的轉移話題。「等一下小安會帶我們去村裡一家新開的餐廳吃晚餐,那家餐廳的廚子據說手藝非常好,還曾經在巴黎開過店……」

  尤靜慧默默聆聽著他的安排,始終不發一語,瞅著他神采飛揚的姿態,總讓她不由自主想起另一張和他輪廓相似的臉龐……

  「鞏平皓,你在追求我?」等他的話暫告一段落,尤靜慧忍不住問出口。

  鞏平皓佯裝詫異的望著她。「有這麼不明顯?」他刻意安排這趟度假就是為了表白心跡,他不信她的心真是石頭做的,毫無察覺。

  看他那副誇張的表情,尤靜慧笑了。「你真的這麼喜歡我?」

  他收斂起玩笑,很認真的凝視著她,眼裡閃爍著熾熱的光芒。

  「喜歡。比妳能想像的程度更深一百倍。」

  這番深情款款的話如此赤裸裸的,讓尤靜慧想躲也躲不了。他似乎為了這一刻,在心底醞釀了好久,總算得以吐露,因此連一點遲疑都沒有。

  但尤靜慧卻遲疑了。

  「為什麼?我們才重逢沒多久,你怎麼能肯定自己的感情不是錯覺?」

  「怎麼可能是錯覺,又不是沒經驗。難道妳以為我會分不清愛情跟友情?」他逼近她,坦然的把近來的心情交代得清清楚楚。「靜慧,我喜歡妳很久很久了。而且再次遇見妳之後,我才真正明白這份感情有多深。過去我一直逃避,也不願意承認對妳的感覺,但現在的我不一樣了,我長大成熟了,我不想因為愛面子或是彆扭而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感情,我不想錯過,更不想後悔。」

  他的直率深深震撼了尤靜慧,她以為自己可以很平靜面對感情的事,但當真正遭遇到如此強大且熱情的浪潮,她的呼吸變得混亂,思緒也跟著一片空白。

  她避開他的視線,好一會兒才抬起頭。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妳問。我願意把我所有的事都跟妳分享。」他誠懇的說。

  「你堂哥……鞏照文在你的家族裡,所受到的待遇為什麼跟你差那麼多?」這問題足足困擾了她十多年,無法理解。

  鞏平皓率真的皺起眉頭,不喜歡她在他面前提起堂哥,卻也不願讓她誤以為他氣量小,只得勉強應答。

  「就是老一輩的價值觀作祟。」他無奈的聳聳肩。「血緣啊、性別啊……那些老問題。」

  「說清楚一點。」

  面對她的催促,鞏平皓考慮了一會後,決定原原本本把家族裡的問題說出來,畢竟她是他認定要共度一生的女人,遲早要知道。

  「我堂哥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大伯父,他並不是我爺爺的親生兒子,是收養來的。本來我爺爺奶奶以為無法生育,就去孤兒院挑選一個孩子,打算培養來繼承鞏家的產業,結果沒想到才剛收養,我奶奶竟然懷孕了,也就是我大姑姑。而且這一生又多生出好幾個小孩,也包含我爸•……雖然我大伯父很努力工作,在鞏家的事業裡也有一定地位,可他習慣性的把一切都留給我爸爸和其他叔叔跟姑姑,自己什麼都不要,自然我堂哥也有一樣的想法,所以他一畢業就離開鞏家,去找別的工作……」

  「可是你們長得很像。」除了眼睛的部分,其餘的身材跟臉部輪廓都有血緣兄弟的影子。

  鞏平皓咧嘴一笑,如孩子般可愛的笑。「對啊,聽說是我奶奶特地挑的。她跟我說當初一看到我大伯父的模樣,還以為是我爺爺在外面偷生的孩子。」

  這玩笑話聽起來讓人莫名心酸,尤靜慧不自覺模擬著鞏照文待在鞏家時,聽到這番話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也能露出跟他一樣俊朗的笑顏嗎?

  「鞏照文不想接你家的事業情有可原,你又為什麼那麼排斥?」

  鞏平皓突然安靜了下來,仔細端詳她的臉。

  「妳希望我接嗎?」他的聲音忽地轉為生硬,尤靜慧面不改色的回答:

  「我只是好奇你的理由。」

  鞏平皓煩躁的蹙緊俊眉,不以為然地說:「我才不懂明明我那些堂姊、堂妹,甚至她們的丈夫都比我優秀、有能力,那些觀念老舊保守的長輩卻偏偏指定要我接班,只因為我是男人?」

  「我覺得你也很優秀、有能力。」

  「可是我對金融業沒興趣。」他坦白地說:「我看到數字就頭痛。」

  「是嗎?我明明記得中學的時候你數學考試比我高分……真正的理由沒這麼簡單吧?」

  她一語戳破他拿來搪塞眾人的藉口,要瞞過她可不像對別人那麼容易。

  「好吧,其實我是故意的。」

  「故意不務正業,好讓家族長輩不叫你繼承家裡的事業?」

  「我不想變成跟我爸一樣的工作狂。從小到大,在我的記憶裡,他留在銀行裡的時間、跟客戶應酬吃飯的時間,遠遠超過陪我跟我媽的時間。他是一個很棒的銀行總裁,卻是一個零分丈夫跟爸爸。」他斬釘截鐵地說,幾乎是帶著怨恨的口氣。「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媽也不會……」他停頓下來,像是再也無法多說一句,魁梧的身體竟然微微顫抖著。

  尤靜慧握住他的手,緊緊的,他反抓住她的手,一刻也不願放鬆。

  「妳知道我媽是怎麼死的嗎?」

  她當然不知道。

  「車禍。而且是跟情人一起,簡直像是殉情……」他的眼裡滿是悲傷。「我爸媽是企業聯姻,我媽也是名門之後。我外公給她一大筆嫁妝帶過來,她很富有,經濟上完全不必仰賴我爸爸,可是卻很不快樂……」他接續著說:「她死的時候,遺囑裡寫明要把她的財產全部留給我,連一塊錢也不給我爸,當時我才十歲。」

  尤靜慧感覺自己的手被他抓痛了,卻不忍心抽開;他現在情緒很激動,像是藉著這場談話宣洩內心多年的不滿,她不想打斷他的話。

  「我對自己發誓,我要痛痛快快的活著,我不要像我爸媽一樣,一個活得痛苦,一個活得沒感覺;我要用我媽媽留給我的錢,盡情享受我的人生。」

  就像連同他媽媽的份一起活下去?尤靜慧沒把心裡話說出口,唇邊泛起恬靜的笑意,點頭。「我明白了。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

  他還是抓著她的手不放,陽光下,他俊朗的神態魅力十足,黑眼珠閃動著深情的光芒。「靜慧,妳對我意義非凡。」

  這時候,尤靜慧就有抽開手的衝動了,她察覺自己無法應付這樣的鞏平皓。

  「只要妳在我身邊,我覺得我可以安定下來,只有妳……」

  她想說些什麼,卻發現有幾個葡萄園的農夫朝他們靠近,她反射性的避開他想靠過來擁抱她的動作。

  「我想回去休息了。」她加快腳步,有點像是落荒而逃。鞏平皓並沒有追上去,而是從長褲口袋中拿出手機,拍攝她離去的姿態。

  他目不轉睛地凝望她纖細的背影,她出塵的氣質和周遭的景致相輝映,顯得如此融洽、如此耀眼。

  她現在躲開,沒關係,但她不能躲一輩子。

  鞏平皓一直很清楚,對尤靜慧絕對要有耐心,不能著急,他要一步步攻占她的心,在她還來不及逃走之前,用一縷情網纏繞住她,讓她再也無法掙脫。

  ***

  廣告人通宵達旦、徹夜不眠幾乎已是家常便飯,特別是在發想廣告創意的階段,為求盡善盡美,腦袋永遠都在思考、都在構想,沒有休息的時刻。

  晚上九點多,國際競美廣告公司十九樓創意部門仍燈火通明,鞏照文的幾個心腹下屬正聚集在他寬敞的辦公室內,腦力激盪「芭貝雅」珠寶廣告案。

  「目前提出來的想法都是老調重彈,沒有一點新的想法?」鞏照文端坐在辦公長椅上,瞥了眼白板上所寫出的文字跟圖案,不甚滿意的問。

  室內沉寂了幾秒鐘。

  「阿麗,最近妳有買鑽石嗎?講一點心得啦。」美術指導彼得一臉困擾的用手肘頂了頂坐在一旁的文案高手阿麗,阿麗猛瞪他。

  「窮死了,哪有錢買鑽石。」阿麗嬌嗔道:「鑽石當然要男人買,自己買多心酸!」

  鞏照文倚重的副手丁婷不悅的反駁;「哪裡心酸了?自己有能力就自己買,什麼時代了,還想靠男人養嗎?現代女人應該要獨立自主,不要總巴望著靠男人飛上枝頭變鳳凰,成天作當少奶奶的夢!」她慷慨激昂的說完,阿麗倒是越聽越火。希望男人買鑽石,跟獨立自主是哪裡相衝突了?

  「丁婷,妳會不會想太多了?要男人買鑽石不是想依靠他們過生活,只是一種讓他們表達愛意的方式嘛。如果一個男人夠愛妳,當然捨得花大錢買一顆純觀賞性質的『石頭』給妳啊。要不你問問男人,他們會買鑽石給自己嗎?他們只會在腦袋裡計算一顆鑽石要多少錢,根本不會去欣賞鑽石的美。」

  彼得讚許的點頭。「對啊,鑽石有什麼好?不過就是會發亮的石頭嘛,搞不懂女人為什麼會喜歡……」

  阿麗射過來一道銳利的視線,讓他乖乖閉嘴。

  丁婷繼續說:「用鑽石來衡量男人的愛情會不會太膚淺?難道一個貧窮男人的愛情就注定比不上一個有錢的男人?」

  「我說那是一種表達愛意的方式,又沒說是唯一的方式。何況誰說送越大顆的鑽石就越好?每個女人的品味都不一樣!」

  「換個角度想怎麼樣?」鞏照文低沉的嗓音淡然卻強勢的介入了兩個女人的戰爭裡。「用男人的思考角度。」

  丁婷跟阿麗頓時都愣住了,彼得則哀怨的嘆氣。「老大,如果不是為了討好女人,男人哪會去買鑽石?你沒看過電影「血鑽石」嗎?唉,造孽喔……」

  此話一出,頓時引來兩道女人的白眼,此時女人們又團結起來了,正打算圍攻彼得,鞏照文則適時轉向一直安靜聆聽做筆記的助理茉莉。

  「茉莉,妳有什麼想法?」

  茉莉抬起頭,睜著一雙清澈大眼,輕聲說:「鑽石代表男人的愛,像是男人奉獻給我的一顆心。對我來說,大小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我選擇的心意,只要我喜歡,管他大小,在我心裡就是獨一無二的。」

  彼得吹了聲口哨。「茉莉果然是愛情至上,不過太不切實際了啦,拿來當廣告台詞倒不錯……」

  阿麗斜他一眼。「是你根本不懂女人心……其實最完美的就是,我最愛的那個人送我最大顆的鑽石。」

  丁婷冷笑。「這才是最不合現實的白日夢。」

  「妳……」

  電腦傳來有新郵件的訊息,鞏照文瞥一眼,突然發現是一封來自堂弟鞏平皓的信件,而且還是急件。

  他猶豫了幾秒鐘後,決定當下開啟。瞬間,螢幕上跳出一張張葡萄園美景的照片,以及一道穿梭其間的倩影。

  她不似玫瑰般燦爛耀眼,而是一株恬靜淡然的空谷幽蘭。

  哥,我決定向靜慧求婚,你幫我挑一顆鑽石戒指,好不好?

  鞏照文的心倏地一陣刺痛,那幾個粗體字對照目前正在討論的廣告商品,簡直像在嘲諷他。

  他無法承受的直接關上螢幕,控制不住的怒道:「夠了!」

  這一吼,讓室內的嘈雜歸於沉寂,所有人都瞠眼瞪著鞏照文,他們從未見過總監失控的模樣,直到此刻。

  「總監,你還好嗎?」茉莉關心的開口詢問,他這才察覺自己的異狀,揮了揮手,表達自己無恙。

  「先暫時休息,半小時後再繼續討論,今天一定要決定廣告的主軸。」

  大夥兒用力吁了口氣,佯裝無事般開始精神抖擻的大呼小叫。

  「好餓,誰去買消夜?」

  「我要咖啡,拜託了……」

  部屬們興匆匆的準備豐盛的消夜,讓鞏照文趁機獨處,唯有茉莉細心的遞過來一杯熱咖啡,凝望他的眼裡透著滿滿的關懷。

  鞏照文朝她勉強笑了笑。「我真的沒事。」

  「可是,你的臉色好蒼白……如果不舒服,要不要把會議延期?」

  「後天就要去『芭貝雅』提案,沒有延期的空間……」鞏照文拍拍她纖細的肩膀,安撫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總監……」

  鞏照文意志堅定的走出辦公室。茉莉的確觀察入微,他確實心痛得恐怕要醫生急救了,但他現在還不能走。

  身為主帥,他不能讓軍心動搖。一旦失去「芭貝雅」這個案子,不僅是他職場生涯上的重創,更會影響到廣告公司的聲譽,他絕對不能在這緊要關頭受到情緒波動影響而做出錯誤的決策。

  他走入洗手間後,把自己關進其中一間,接著忍不住重重一拳擊在牆壁上!

  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到底在做什麼?

  他無聲且憤恨的責怪自己。正當他堂弟一步步走進尤靜慧心底時,他在做什麼?正當他堂弟已經準備要挑選鑽石戒指求婚時,他卻在製作一個鑽石廣告案?難道真的要看到尤靜慧披上白紗嫁給了堂弟,他才能徹底覺悟自己失去了什麼?

  此時,鞏照文才明白失去尤靜慧對他而言有多傷。他最痛恨自己明明想要、想要得快死掉了,卻一直像個旁觀者,只能在腦中假想自己跟她的關係。

  尤靜慧會收下阿皓的戒指嗎?她真的會接受他的求婚?

  這盤棋還沒結束,他隨時可以介入,在尤靜慧決定收下戒指之前,他隨時有翻盤的可能性;或許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不顧一切、肯豁出去的決心。
匿名
狀態︰ 離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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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2:08
  第六章

  靜慧,妳願意嫁給我嗎?

  尤靜慧在睡夢中,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正對著她求婚;她望著對方遞過來的鑽石戒指,第一個迸出的念頭是──我不喜歡。

  她猛然張開眼,看到鞏平皓正凝視著她,兩人的目光緊緊纏繞著。

  「妳在作夢?」他試探的問。

  「嗯……」尤靜慧調整一下坐姿,此刻,他們正處於離地面一萬多公尺的機艙裡,預計再過五個小時就會抵達台灣。

  鞏平皓叫了兩杯紅酒過來,尤靜慧啜飲一口後,輕聲問:「我有說夢話嗎?」

  「妳喊了一句『我不喜歡』……」他聳聳肩,一口飲盡杯裡的酒。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趁妳睡覺的時候偷襲妳……」

  尤靜慧被他正經八百的模樣逗笑了。

  「聽說夢境反映了潛意識的渴望,能不能告訴我妳夢到什麼?」

  渴望?難道這意味著她想嫁人?尤靜慧若有所思的搖頭,說:「我不相信。」

  「妳不相信什麼?」

  「我夢到有個人跟我求婚,我一看到他送出來的戒指,脫口而出『我不喜歡』,你覺得這個夢境能反映什麼?」

  這下,換鞏平皓若有所思的皺起眉頭,小心翼翼的問:「那個戒指長什麼樣子?能不能給我一點提示?」

  尤靜慧無奈一哂。「你真的以為我會因為不喜歡對方送的戒指而拒絕求婚?」

  「不,那可能是一種象徵,未必是指戒指……」

  「那會是什麼?」尤靜慧也很希望能解開疑惑。

  「可能是指妳最在意的部分……」鞏平皓靦腆的搔搔頭。「別再問我了,心理學我也只讀過一點皮毛,不可能幫妳解夢。」

  「沒關係,能找人說一說也不錯。」

  空姐過來幫他們把酒杯收走,尤靜慧已經沒有睏意了,乾脆從包包裡拿出一本園藝書,打算趁機靜下心來閱讀。

  鞏平皓默默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冷不防伸出手,把她的頭靠向他的肩膀。

  尤靜慧錯愕的盯著他。「怎麼了?」

  「靜慧,妳對我有什麼感覺?」

  凝望鞏平皓那雙閃亮黑眼睛裡溫柔且認真的目光,她安靜了幾秒鐘。

  「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她坦承道。從初見面開始,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溜滑梯,由衝突到和解,甚至變成朋友……連她自己都無法預料其中的變化。

  他的眼眸裡燃起炙熱的希望火苗。「妳喜歡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對,我喜歡跟你在一起,你是我……」尤靜慧的話還來不及說完,鞏平皓的臉龐已經迫不及待地湊近她,驀然低頭吻住她柔軟的雙唇。

  一股淡淡的酒香味竄入鼻間,尤靜慧感覺他的吻很強勢,一手壓制住她的肩,彷彿想透過這個舉動攻占她心底,讓她幾乎無法反抗的承受著。

  他吻得很深很濃,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尤靜慧默默閉上眼睛……當他終於鬆開她時,她彷彿嚐到鹹澀的滋味,是眼淚嗎?

  她睜眼,看見他明亮熱情的雙眸,哪有淚水!她瞬間陷入惆悵中,腦海裡清晰的出現另一個男人的影子。

  「靜慧,我愛妳,」鞏平皓寬大的手掌愛憐的撫摸她的臉頰。「我真不願意送妳回鄉間小居,我想帶著妳跟我一起走,不管去哪裡都好!我不想再一個人到處走,我要妳陪著我,這個世界就是我們的家,妳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美好?靜慧,妳願不願意?」

  這番深情款款的告白聽在尤靜慧耳裡,卻有如蜜蜂嗡嗡作響。幾秒鐘前她才弄清楚一件事情,實在沒辦法再消受他滿腔的熱情。

  「你可不可以先讓我安靜一下?」她眼裡有種懇求的光芒,好似正面對一件棘手難題,鞏平皓以為她正在考慮他的要求,慎重的點點頭。

  「當然,我會等待妳的答案。我知道要妳離開鄉間小居並不容易,我也不是要妳放棄,只是希望妳能把更多時間放在我身上,過我們的生活……以後妳可以雇用專業的園丁來照顧花草,也可以派專人管理民宿,我們到世界各地玩膩了,偶爾可以回鄉間小居住住,探望妳媽媽……」即便鞏平皓說會讓她安靜思考,卻仍滔滔不絕,親暱的在她耳邊絮語,描繪著他們共同的計畫、共同的未來。

  他的神情是如此興奮,像個滿足的孩子,尤靜慧不忍打斷他,但她的心思早已從他身上飄遠了。

  剛才的吻終於讓她領悟了,衝破喜歡和愛之間微妙的界線,確認她渴望的感情,以及自己想要什麼。

  她喜歡鞏平皓,跟他在一起很快樂,但跟他之間的吻卻吻不到她心裡,吻不出戀人該有的火花和感覺……她明明在他懷裡被他吻著,腦子裡卻懷念著另一個吻的滋味,強烈得彷彿正身歷其境。

  她的理性告訴自己,選擇眼前這個男人的懷抱會比較沒有困難,未來的路會走得比較順暢,但她的感情卻背叛了她的理性……

  在一萬多公尺的高空上,尤靜慧做下了一個決定。

  ***

  「照文,很高興跟你們競美廣告合作,我們都很期待新廣告出爐啊!」「芭貝雅」的羅總熱情的握著鞏照文的手,送他們一行人離開公司會議廳。

  剛開完提案會議,丁婷跟陳炎懋仍有些緊張,畢竟會議廳裡坐的都是「芭貝雅」公司的高層,甚至有幾個總公司的主管特地從法國飛過來參與,席間還不客氣的直接用法語提出問題,幸好鞏照文老早因為周遊列國的轉學經驗學了不少語言,在加拿大念書期間更練出了一口流利法文,而能應付自如,也贏得了法國主管的歡心。

  「請放心,我們競美廣告從來不會讓客戶失望。」鞏照文自信滿滿的回應,陳炎懋趁機從後擠過來。

  「羅總,照文就是最好的口碑,日後還要請您多多關照!」

  「丁小姐今天也表現得很好,很有大將之風,競美的人才真不少。」羅總轉向丁婷,流露出欣賞之意;丁婷微微一笑,在老大面前可不敢居功。

  「要謝謝總監的提攜,給我機會,希望『芭貝雅』也能多給我們公司機會。」

  「呵呵,好說好說,大家合作愉快啊!」

  客套寒暄幾句後,三人緩步離開「芭貝雅」珠寶公司所在樓層,一直到走出大廈門口,他們才真正鬆口氣。

  「老大,我們成功了!」丁婷直到此刻才展露出興奮欣喜,像個孩子般大叫,完全沒有平時的沉穩。

  「妳今天表現得很鎮定,把理念表達得很精準,值得嘉獎。」鞏照文拍拍她的肩膀鼓勵她,丁婷高興得臉色泛紅。

  原本這種大案子向來是由總監親自向客戶提案解說,但今天鞏照文特地給她機會讓她親自面對如此大排場,鍛鍊自己的膽量跟能耐……幸虧她沒有辜負他的期望,而鞏照文也總在適當時機幫她一把,讓她不至於受到太大刁難。

  「照文,你真是個好上司,難怪你的部屬都對你忠心耿耿。」陳炎懋這番話不帶諷刺意味,而是發自內心,由衷的感佩。

  鞏照文的成功之處有個重要原因,就是養了一批有能力的幫手,還心甘情願跟著他到處跳槽,追根究柢就是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係。

  此時恰巧鞏照文的手機傳來一通簡訊,他打開一看,竟然是尤靜慧傳來的!

  照文,我是尤靜慧,你現在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如果你有空,麻煩你來「一個人咖啡廳」找我,地址在……

  剛看完這通簡訊,緊接著又來一通,是他的堂弟鞏平皓。

  哥,我跟靜慧從法國回來了,剛下飛機,我帶了美酒送給你,是小安酒莊的,等會去你家找你。

  鞏照文讀完這兩則簡訊,因為感到有些荒謬,忍不住笑了出來。

  「照文,你怎麼了,誰傳簡訊給你?」陳炎懋立刻察覺他的神情不對勁。

  鞏照文搖搖頭。「沒什麼。我還有個私人約會,先走一步。」不顧其他兩人的反應,他匆匆離開了。

  丁婷仔細觀察鞏照文倉卒的腳步,皺起眉頭。「老大真奇怪,很少看到他這麼慌張的樣子……」

  「一定是個重要的約會……」陳炎懋瞇起鏡片後的眼睛,篤定地說:  「搞不好跟女人有關係。」

  「你說什麼!?」丁婷生氣的反駁:「你憑哪一點說跟女人有關啊?而且老大又沒女朋友,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沒女朋友又不代表沒喜歡的女人。」陳炎懋振振有詞地說:「你們老大的性格妳比我還了解,他討厭應酬,跟家裡人的關係也沒多好,如果是跟一般朋友的約會,沒必要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樣,所以根據我的判斷,最大可能就是……」

  「閉嘴!不想聽你那三流的分析!」丁婷氣沖沖的轉身就走,甩也不甩他。

  陳炎懋感到無辜的聳聳肩,不過倒是可以理解丁婷生氣的原因;畢竟鞏照文在公司裡可以算是所有單身女子渴望的優質男人,不僅工作表現優異,各方面條件都屬絕品,更重要的是不會亂搞男女關係、不亂傳緋聞……

  如果真被他料中,在鞏照文心中真有一個特別重視的女人,豈不令眾人幻想破滅?不過,不管鞏照文是不是真要去見女人,從剛才那難得失態的狀況看來,絕對不會是一個簡單的約會。

  ***

  鞏照文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一個人咖啡廳」,尤靜慧果然已經坐在裡頭,行李還擱在一旁,可以想見她是一下飛機後就直接過來……究竟有什麼話急著跟他談?

  「靜慧。」鞏照文走到她身邊時,尤靜慧還兀自盯著面前的摩卡咖啡,像在沉思什麼,直到聽見他的聲音,終於抬起頭。

  「坐吧。」她輕聲說,臉上照例掛著恬靜的笑容,淡淡的,維持著一種不遠不近的關係。

  尤靜慧此時的穿著裝扮都跟他印象中有差距。雖然已經從鞏平皓傳來的照片中觀察出端倪,但真正親眼見到,多少對他產生了一點衝擊。

  距離上次在鄉間小居見面已經過了將近一個月,她的身材不像當時那麼清瘦,臉蛋圓潤了,化了淡妝,一身剪裁俐落簡單的裙裝,恰如其分的融入周遭的氛圍中,完全不顯突兀。

  她身上有股特殊氣質,總能自在的表現出自己的特色,不會顯得特別突出,卻也不至於被隱沒,就像空氣或水一般,自然的存在著。

  「妳看起來氣色很好。」點了杯飲料後,鞏照文將注意力全心放在對坐的女子身上,但尤靜慧眼裡卻隱約帶了點遲疑。

  「多虧你堂弟的功勞,這次度假我玩得很開心。」

  聽到這番話,鞏照文心裡並不舒服,卻不願在她面前展露出來,他不希望被她當成是一個心胸狹窄的男人。

  「我知道。你們每去一個地方,他就用電子郵件寄了一堆照片給我,我看得出來妳玩得很愉快。」

  尤靜慧緊盯著他,彷彿想從他說話的表情猜出他的心。「如果我說我跟你堂弟在一起很快樂,我很喜歡跟他在一起,你有什麼感覺?」

  她近乎咄咄逼人的口氣令鞏照文有些招架不住,畢竟她很少流露出這麼直接的情緒,頓時也感染了他的心情。

  「我早就發現了,」他勉強自己笑,雖然他覺得自己現在笑得很虛偽。「每次妳跟阿皓在一起都笑得特別開心,我知道妳很喜歡他……」

  尤靜慧不敢置信的瞅著他,臉上的表情僵硬著,好像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似的。她黯然的低首,啜飲一口冷掉的咖啡。

  「『你早就發現了』是什麼意思?你一直在觀察我跟鞏平皓?看見我們在一起,你除了安靜的觀察、發現我笑得特別開心之外,從來沒想過要做點別的事嗎?」

  鞏照文感覺她似乎話中有話,傾身向前,試探的問:「妳想要我做什麼?」

  她迎視他的雙眸,一臉認真。「鞏照文,我希望你誠實回答我……如果沒有你堂弟,你會追我嗎?」

  沉默足足持續了一分鐘。

  「不管有沒有阿皓,我都會追妳。」

  但這番話卻只讓尤靜慧流露出悲傷的目光,搖了搖頭,譏諷道:「鞏照文,別自欺欺人,在你心裡,他比我更重要。」

  鞏照文不明白為何她會有此誤解,更無法理解他們兩個為何會被擺到同一個天平上比較,明明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

  「靜慧,妳跟阿皓不一樣,阿皓是我的堂弟,也是我的好朋友,而妳,妳是我──」

  尤靜慧猛然打斷他的話,似乎他的解釋毫無意義。「你覺得不一樣?錯了,你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的感覺……」她頓了頓,感慨地說:「你們這對堂兄弟讓我認清一件事,在男人的世界裡,女人的意見無足輕重。」

  鞏照文一時反應不過來她的意思,但尤靜慧已經沒有耐性等待,拿起桌上的帳單準備結帳。

  「是我約你出來,我請你。」

  她想起身,鞏照文衝動的拉住她的手腕。「為什麼急著走?」

  「你確定你想留我?」她逼視著他。「你做了什麼讓我要為你留下?」

  她今天的態度特別決絕,令鞏照文不禁心生恐懼,深怕這一鬆手會真的失去她,但他真不明白她此刻的心思。

  「靜慧……我沒有辦法像阿皓一樣為妳做很多事,他可以給妳全世界,帶妳去全世界,但我不行,我只有我。」

  他的條件雖然比一般人優秀,但仍比不上鞏平皓;他相信尤靜慧也可以感受到,他絕對不可能像阿皓一樣,興致一來就帶她去旅行,給她一個浪漫的假期,他沒有這樣自由的人生。

  他唯一不輸給阿皓的,就是他對她的重視,他一樣把她放在心裡的特殊位置……只要還有一絲希望,他不會輕易放棄。

  「我不需要全世界。」她緩緩開口,扳開他握緊的手。

  「靜慧,我不會勉強妳為我留下來,我也不想勉強妳為我做任何事,可是我希望妳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妳不快樂的時候,想找人安慰妳,記得想到我。」

  尤靜慧屏住氣息,承受不住他凝望她時,細長眼眸閃動著的溫柔光芒;每次只要他這麼看著她,她的意志就會動搖。

  對任何事她都可以灑脫面對、理性處理,唯有感情,她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麼傻、這麼死心眼……但偏偏她就是栽了。

  「隨時嗎?你不怕我三更半夜吵醒你?」她用一種冷淡的口氣諷刺,但鞏照文只是寬容一笑,篤定的回應她。

  「隨時。只要一通電話,我甚至可以立刻趕到妳身邊。」

  「跟訂披薩一樣?」

  「如果要我帶披薩去找妳也沒問題。」他掛保證地說。

  尤靜慧被他逗笑了,先前的漠然跟疏離一瞬間從臉上褪去。

  雖然他這些話的實際執行率應該很低,尤靜慧卻無法否認自己的確需要他這樣偶爾的溫柔絮語,可他卻總是顧忌著鞏平皓的心情,一再令她失望。

  她今天和他會面,就是想得到肯定的答案。「鞏照文,如果你真的這麼重視我,為什麼要讓你堂弟帶我去度假?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鞏照文愣住。「我以為妳想跟他去。」

  「我喜歡鞏平皓,我跟他在一起很快樂,我為什麼要拒絕跟他去度假?鞏照文,你給我一個理由,我為什麼要拒絕?」

  為什麼要他給理由?這不像尤靜慧的性格,難道……鞏照文沒料到尤靜慧會這麼反問他,瞬間腦袋有短暫空白,沒辦法立刻理出頭緒。

  「再見。」這回,尤靜慧迅速的提起行李去付帳了,頭也不回走出咖啡廳,準備搭車回鄉間小居。

  鞏照文無法阻止她。現在他不僅思緒混亂,心裡更是一陣悶,他發覺自己似乎搞錯了一件事,像個傻瓜一樣被誤導了。

  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為心裡有了鞏平皓,所以拒絕他;可是,如果他錯了呢?如果她對阿皓並非男女之間的愛情,一切都是他自己在亂猜想,那麼……

  嘟嘟嘟……手機響起,恰好是鞏平皓打來的。

  「哥,你人在哪裡?怎麼不在家?」

  「我在約會。」他口氣自然的回應。

  「約會?跟誰?」鞏平皓好奇的追問。

  「尤靜慧。」

  手機另一端安靜了好幾秒,鞏照文幾乎聽見堂弟屏息的聲音,可以想像他臉上僵硬的表情。

  「哥,我想跟靜慧說幾句話,可不可以把手機拿給她?」鞏平皓試探的問。

  「不行。她已經走了,等會見。」鞏照文直接掛斷電話。

  今天和尤靜慧的會面讓他徹底明白自己的愚蠢,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十五年前是這樣,十五年後他還是一樣,總是困在同一個點,難以掙脫。

  不過,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能為她做的青澀少年,他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向她證明他的真心;這次,絕對不會讓她再離開了。

  ***

  等候鞏照文回來的這段時間,鞏平皓動作迅速的做了一頓香噴噴的晚餐!燉牛肉、中卷沙拉、玉米濃湯和巧克力慕絲蛋糕,色香味俱全。

  多年來,他們堂兄弟雖然分住在不同的豪宅內,卻很習慣的在對方家裡來去自如,加上從沒有一個固定的女主人存在,偶爾也會自己下廚,雙方都練就出一手好廚藝。

  當鞏照文踏入家門,聞到從廚房傳來陣陣香味,向口然料到是堂弟的傑作。

  「哥,回來了?」鞏平皓聽到開門聲,從廚房探出頭來,身上還穿著圍裙。「剛好,吃吃看我剛學會的幾道菜……」

  鞏照文放下公事包,笑著走到餐廳,餐桌上果然已經擺滿料理,水晶玻璃杯內則斟入特級的葡萄佳釀,美如寶石。

  「酒是小安送的?」他好奇的問,悠然喝了一口,瞬間讓舌尖溢滿酒香。

  「當然。她送了我們幾瓶酒,這是你的份。」鞏平皓灑脫的指了下擺放在桌上的酒瓶,俐落的脫下圍裙,拉開椅子坐好。

  兩兄弟自然而然邊吃飯邊閒話家常,鞏照文品嘗著燉牛肉配飯,感覺有股濃郁的香氣。

  「你加了什麼?」

  「是鼠尾草。」鞏平皓的神色有些得意。

  「誰教你做的?」

  「靜慧啊,」他泰然自若的說:「她媽媽的手藝好,女兒當然也不差。」

  鞏照文注意到,堂弟三不五時就撫摸一下掛在左手腕的手環,眼神異常溫柔,令他不自覺想起那天離開鄉間小居時,他堂弟對他說過的話。

  「那條手環真的是靜慧送你的?」他的口氣盡量平和,不想激起堂弟不悅的情緒,但鞏平皓依舊感受到了。

  「哥,你怎麼突然懷疑我?」他挑起一邊眉,目光銳利。「你今天跟靜慧談了什麼?」

  鞏照文若無其事的低頭吃飯。「她想問我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私事,不能洩漏。」

  「連我都不能說?」鞏平皓語調誇張的說:「哥,我都已經打算跟靜慧求婚了,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

  「想知道自己去問她……如果靜慧真的答應你的求婚,她自然會告訴你。」

  餐廳內有片刻的沉默,兩兄弟各吃各的,同時在心裡揣測對方的想法,彼此都感受到山雨欲來的前兆……畢竟,情場如戰場,尤靜慧只有一個,她的心也只有一顆,能公平競爭最好,但兵不厭詐,這是鞏照文此時最深的體會。

  他就是忘了這個道理,才會讓自己陷入痛苦裡;他想當君子、當好人,但骨子裡卻承受不了當好人的痛苦;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沒有去體會對方的心情。

  他是一個失敗的君子、失敗的好人,幸虧一切都還沒真正結束。

  飯後,兩個男人來到客廳沙發椅上繼續品酒,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幾何圖案畫作,讓室內呈現一種現代裝潢風格。

  不過,鞏平皓的目光倒是被桌上擱置的一份文案吸引住。

  「男人心機……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特別的位置……」他喃喃念起句子,鞏照文一聽,眉頭皺了起來,那正是進行中的「芭貝雅」珠寶廣告案。

  「哥,新廣告?」他試探的問。

  「嗯……」鞏照文佯裝滿不在乎的將那份文案草稿收好。

  「哥,你答應過我會幫我挑一顆鑽石送給靜慧,你沒忘記吧?」鞏平皓的一雙漆黑眼睛緊盯著堂哥;似乎正在觀察他的反應。

  「送女人的東西應該自己選,更何況是用來求婚的戒指。」

  鞏平皓爽朗的笑了。「幹嘛這麼嚴肅?哥,是因為你跟靜慧的品味接近,我才希望你能幫我選。」

  「既然如此,你就應該帶她跟你一起去挑選,讓她挑自己喜歡的,而不是經過我這個『外人』。」鞏照文刻意強調的說,這次換他觀察堂弟的表情。

  鞏平皓聳聳肩頭。「我只是想給靜慧一個驚喜。」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她不答應你的求婚……」

  鞏平皓朝他射去一道不苟同的目光,幾乎是憤怒的。「為什麼你覺得她不會答應?」

  「任何情況都要考慮到。」

  「從來沒考慮過!」鞏平皓堅持的說:「靜慧在我心裡占據了一個很特別的位置,就算我跟一百個女人談過戀愛,她還是會在那個位置上不變,誰都沒辦法動搖!只要有她陪在我身邊,我覺得我真的可以安定下來!我愛她,我想給她幸福,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更愛她、更在乎她、更重視她,她為什麼不會答應我的求婚?」

  「求婚不是單方面的事,不要一廂情願。」此時,鞏照文的心情開始產生矛盾。對於堂弟這番掏心掏肺的愛情宣言,他受到感動、受到震撼,實在不願他堂弟感情上受到傷害;但另一方面,他又堅定自己對尤靜慧的感情並不遜於堂弟,至少他想聽到尤靜慧親口做出選擇,而不願輸在自己的想像裡。

  鞏平皓冷靜的瞅著堂哥,目光輕輕閃爍著,好似終於看透一些事情。

  「我明白了,哥,你要跟我競爭靜慧,是不是?」

  鞏照文並沒有否認。

  鞏平皓感嘆的搖搖頭。「你就是這樣,表面上好像什麼都能讓給我,什麼都不跟我爭,可是實際上,你從來也不肯放棄……哥,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對靜慧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

  鞏照文也不想再隱瞞,更何況他相信堂弟早就看出來了。「我愛她。」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曾經試著想放棄過……可是,辦不到……」

  「你是因為我也喜歡靜慧,所以想放棄?」

  「其中一個原因吧。」

  「既然都想放棄了,為什麼突然又……」鞏平皓領悟似的頓住話語,過一會後,他小心翼翼的問:「跟今天的約會有關?」

  鞏照文又沉默了。

  「靜慧到底跟你說了什麼?她愛你?」他的口氣轉為急躁,像在生自己的氣。

  「我不知道她愛誰,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她。」鞏照文同樣敞開心房表達對尤靜慧的愛。「阿皓,你應該知道我比你更早喜歡上靜慧,她在我心裡一樣很特別,她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人,也是第一個讓我失戀的女人;從此之後,我一直不斷的在其他女人身上找尋她的影子,我也曾經想忘記,但我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就算是為了你,我還是沒有辦法欺騙我自己……」他頓了頓,口氣誠懇的說:「阿皓,在我心裡,靜慧很重要,可是你也很重要,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情讓我們的關係變糟──」

  鞏平皓已經聽不下去了,出聲打斷他的話。「等等!你的意思好像我已經輸了,要我大方成全你跟靜慧?」

  「不。要是靜慧決定選擇你,我一定會祝福你們。」

  鞏平皓不耐煩的揮揮手,情緒激動的說:「夠了!醜話說在前頭,哥,我沒你那麼偉大,我也沒那麼虛偽。靜慧對我而言就是全部,全部!如果失去她,就跟失去我的靈魂一樣,我無法承受!就算她決定選擇你,我也會不顧一切把她搶回來!不管什麼代價,我都不會坐以待斃,我是認真的!」

  鞏照文這時才真確領略到堂弟對尤靜慧的堅持,如此咄咄逼人的態度跟凌厲的視線一再的提醒他,這個男人根本不是他認識的堂弟鞏平皓,他是一個全然陷入愛情中、幾乎失去理智的陌生男人。

  他的內心又再度湧起一股矛盾的拉鋸戰。他同情堂弟的愛情,卻又不甘因為同情而失去自己的愛情;他承認自己貪心,想同時擁有尤靜慧的愛跟鞏平皓的諒解……這一點他大大不如鞏平皓,鞏平皓已經抱持著就算無法再繼續跟他當兄弟、也不願失去尤靜慧的心情。

  他該怎麼做?

  鞏照文難過的閉上眼睛。「阿皓,你要是真的愛靜慧,就不要讓她痛苦……」

  鞏平皓嗤笑一聲,似乎在鄙視他把責任推到尤靜慧身上的態度。「說得好,哥,為了避免讓她痛苦,你就成全我跟靜慧,這樣大家都過得愉快!」他從沙發上起身,冷冷撂下話:「我走了,我還得幫靜慧挑一枚戒指,準備跟她求婚。」

  鞏照文沒有送他,持續靠坐在軟沙發背上,陷入煩悶的愁緒裡。

  只要對象不是尤靜慧,他絕對不會在有可能傷害阿皓的情況下還執意要追求對方;如果對象不是尤靜慧,阿皓也絕對不可能對他放狠話、甚至變成敵對關係……可偏偏,對象就是尤靜慧,他們誰都不願意失去她。

  然而,這個難解的三角習題最終的解決鑰匙並不在他們手上,而是掌握在尤靜慧的心裡。

  ***

  「阿金,小心一點,要是捧壞那盆花,我姊會罵死我們。」尤晴慧擔憂的頻頻提醒著,但阿金卻忍不住送她幾記白眼,就只知道碎碎念、指揮他作牛作馬,也不幫忙搬盆花。

  「我會很小心。妳可不可以不要站在那邊礙事?」

  「你說什麼?跟老闆娘的女兒說話是用這種態度啊!」尤晴慧還想跟阿金理論一番,突然聽到大門口那邊傳來車聲,探頭過去一看,正是她姊姊尤靜慧回來了!

  「姊!」尤靜慧才走下計程車,尤晴慧就趕忙過來招呼她,幫她拿行李。「一路辛苦了,坐很久的車吧?」

  「還好……」尤靜慧瞄了眼妹妹脖子上戴的鑽石項鍊,不經意的問:  「什麼時候買的項鍊?」

  「欸?這個嗎?」一不小心竟然被發現了,尤晴慧刻意裝傻,想老半天似的說:「買很久了,只是都沒拿出來戴而已。」

  尤靜慧也無意戳破,將行李拿到屋內擱置好後,指著一個精緻的紙袋子說:「妳要我幫忙採買的化妝品跟包包我都買好了,就放在那個袋子裡,妳拿去吧。」

  尤晴慧霎時雙眼發亮,直接撲上去抱住她,親了親她的臉頰,撒嬌道:「姊,妳最好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紙袋子,仔細檢視裡邊昂貴的限量包包。

  尤母這時才從溫室走出來,一進屋,看到大女兒正在泡花草茶,她露出慈祥的笑容。「小靜,妳回來了。」

  「媽。」尤靜慧過去扶她到沙發上坐好後,俐落的泡茶。「妳怎麼不休息?」

  「我看阿金跟小晴很辛苦,好像累壞了,就想幫點忙……」

  尤靜慧大概猜出了怎麼回事,揚了下秀眉。

  「我看了幾眼,整理得還算及格。」她心知肚明母親的言外之意,她妹妹一定偷懶幾天沒照顧花園,難怪會累壞了。

  尤晴慧趕緊轉換話題,用輕鬆的口吻問:「姊,玩得還愉快嗎?」

  尤靜慧幫自己跟母親倒杯茶,徐徐喝了口。「很愉快。」

  「這樣就好,媽媽很希望妳能得到幸福。」尤母心有所感的說。在她心裡一直覺得大女兒為家裡犧牲太多,甚至犧牲了自己談戀愛的機會,她衷心希望兩個孩子都能找到真心愛她們的男人。

  尤靜慧放下杯子,仔細端詳母親臉上的表情。

  「媽,妳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我誤會什麼?」

  「我跟鞏平皓一起去度假,只是因為我們是朋友,並沒有其他關係。」她篤定的說,聽在尤母耳中,卻令她感到疑惑。

  「可是他為妳做這麼多,一定是很喜歡妳。」

  尤靜慧突然像領悟了什麼似的,輕輕一笑。「我懂了,小妹被一條項鍊收買了;媽,他怎麼說服妳?」

  「小靜,妳不要把大鬍子想得太卑鄙,妳是需要度個假,妳為我們犧牲太多了……」

  「聰明!看準媽媽妳吃軟不吃硬,好人心腸,不能用東西收買,就用感情收服妳,只要把妳們兩個擺平,我就沒辦法拒絕。」尤靜慧停了下來,感慨地說:「可惜,用了這麼多心機,我還是沒辦法接受他。」

  「姊,為什麼要這麼說?妳為什麼不能接受他?鞏平皓的條件好,又為妳花這麼多心思,我感覺得出來他真的很愛妳、很在乎妳,就算用心機也是為了妳,為什麼不給他多一點機會?」尤晴慧也不希望姊姊因此錯過一個深愛她的男人,況且她真的覺得鞏平皓這個男人很不錯,對她姊姊用情很真。

  「不給他機會是為他好,我不想他越陷越深。」尤靜慧輕吁口氣。  「只要付出愛就會有收穫,只要愛對方對方就會愛妳,如果人能活得這麼輕鬆就好了。」

  這番話彷彿別有深意,尤母憑直覺問出口:「小靜,妳已經有喜歡的男人?」

  尤靜慧沒有否認,安靜的凝望著面前的熱茶,像是間接認可了母親的猜測。

  既然心裡已經有人,難怪不能接受鞏平皓了……但,會是誰?

  尤晴慧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追問:「姊,妳有告訴那個男人妳對他的感覺嗎?」

  「我考慮過了,我不想為難他。」尤靜慧淡然的說:「就像要我在妳們跟他之間做選擇,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可是,這樣對那個男人會不會不公平?」

  尤靜慧微微一笑。「最好的結果就是離他們遠遠的,這樣大家的生活都能恢復平靜。」

  真的能恢復平靜嗎?聽至此,尤晴慧大概已經猜出那個男人是誰──跟鞏平皓扯上關係,而又曾經追求過她姊姊的男人,大概就是十五年前在校門口強吻她姊姊的那個少年吧……

  她還記得,當時在車上,向來鎮定冷靜的姊姊因為那個突如其來的吻而發呆了好一會兒,她叫她好幾聲都沒聽見,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姊姊失魂落魄的模樣,眼角閃動著晶瑩的淚光。

  她偷偷問爸爸那個吻姊姊的男孩子是誰,可爸爸也不知道,她不敢問姊姊,只能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裡。

  她想,那一定是一個對姊姊很特別的男生。

  沒想到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她又很難得的看到一個失魂落魄的姊姊──為了同一個男人。這就是剪不斷的緣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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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2:30
  第七章

  尤靜慧向來說到做到。既然已經決定跟鞏家堂兄弟保持距離,自然不會有再見面的打算,甚至連電話都盡量避免。

  她的性格實際,不希望陷在感情的兩難困境當中;經過仔細評估後就會痛下決定疏遠,而這種舉動看在不認識的外人眼中,常常覺得她理性得近乎殘酷無情。

  但這就是尤靜慧的處事方式。她討厭拖泥帶水的關係,不喜歡猶豫不決、停在原地打轉的人生,永遠積極的面對生活。

  不過,鞏平皓也同樣積極,幾次的電話聯繫都聯絡不上她之後,他乾脆果決的直接找上門,可惜一到鄉間小居,才知道自己錯過了。

  「靜慧不在?」

  尤母搖搖頭。「小靜跟阿金去台北了,好像去參加一個活動,叫什麼  『民宿博覽會』的。」

  鞏平皓的失望之情溢於言表,頹然坐在沙發上。

  近日,尤靜慧有意無意的躲避著他,打電話常常不接聽,就算接了,也只敷衍幾句,然後用一句「我很忙」打發,逼得他不得不直接來找她,結果還是撲了個空。

  他隱約感覺到她想釋放出什麼訊息給他,畢竟他也不是沒跟其他女人交往過,只是以前都是他甩人,這次難道……只要她沒親口拒絕,他都不會輕易放棄。

  「我知道了,尤媽媽,我回台北找她。」連尤母端上來的茶都沒喝一口,鞏平皓又急忙從沙發起身,尤母忍不住叫住他。

  「大鬍子……」她還是習慣這麼喚他。「感情的事別太死心眼,有時候可能只是沒有緣分。」

  尤母眼裡的同情觸動了鞏平皓內心的不安,莫非她已經看出了什麼?

  他再次開車上路,沒有休息就直接開回台北,只因為想見尤靜慧;不管答案是什麼,他想聽她說。

  這一路,鞏平皓腦海裡不斷晃過他跟尤靜慧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從中學時期的回憶,到後來重逢的時光,她對他的態度始終未變,他深信自己在她心中占有一定地位。

  當鞏平皓終於抵達辦活動的展覽館時,已經疲憊得說不出話,但他一心一意堅持在擁擠的人潮中找尋尤靜慧的蹤影,他不想空等下去,花費時間做無謂的猜疑。

  「這些花好漂亮,都是你們這家民宿的?」

  「是啊,小姐,我們鄉間小居的庭園很美的,就跟照片上一模一樣,還有一座香草溫室,一年四季都種滿各種香草植物……」

  鞏平皓在一處熱鬧的攤位上發現尤靜慧的身影,她的助手阿金正口沫橫飛地對著一名年輕女子講解,而她則小心翼翼的關照從鄉間小居搬過來的花卉,偶爾解答一些群眾的問題。

  即使在人群中,他也總能一眼就找到她;他是如此深深愛戀著她,但她對他呢?是否也有相等深度的愛與重視?

  「靜慧。」

  尤靜慧忙著幫花卉保持足夠的水分,聽到熟悉的低沉男聲,疑惑的回身,恰好對上一雙黑亮深邃的眼眸。

  鞏平皓正深情款款的凝視著她,眼底透露著渴望見她的訊息。

  尤靜慧不得不承認,每當他這麼看著她時,總令她揪心、令她不忍。她可以冷漠的對待他人,卻不能面無表情回應他;她很清楚他的真心,也很難不被打動,只可惜她的心太過固執,無法再挪一點空間容納他。

  「你怎麼來這裡找我?」「民宿博覽會」開幕日會場上人潮洶湧,尤靜慧叮囑阿金顧好攤位後,將鞏平皓拉至一旁的偏僻角落交談。

  「這樣妳想逃也逃不掉。」鞏平皓開玩笑的說,雖然刻意想讓氣氛輕鬆一點,但眼裡依舊藏不住疲倦。

  尤靜慧安靜回望了他好一會兒。其實自從那天從法國回台後,她已經做了疏遠的決定,心知遲早得對他明說,但因為忙著準備博覽會事宜而拖延了,或許現在正是一個時機。

  「鞏平皓,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對你──」

  「我有更重要的話想對妳說。」他果斷的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深藍色的絨布盒子,打開來,裡頭盛裝著一枚昂貴的鑽石戒指。

  尤靜慧沒有任何動作,只是沉默的凝視著那枚戒指,甚至連一絲驚訝的表情都沒有,彷彿早料到他會採取這個行動。

  倒是周遭熙攘的人群被他們吸引了過來,有些人還好奇的停下來觀看發展,好似這個角落比博覽會裡的攤位有趣多了。

  「靜慧,我知道在這種地方求婚一點都不浪漫,可是我沒辦法再等了,我一定要說出來。」鞏平皓單膝下跪,誠懇的說:「嫁給我吧,我好愛妳,我真的不能沒有妳!妳是這世上對我最重要的女人,我用生命保證一定會給妳幸福。」

  他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落落大方的展現自己的真心誠意,還引來了不少鼓勵的掌聲,但這並沒有影響到尤靜慧。

  她依然不動聲色、若有所思的瞅著那枚戒指,始終沒有伸出她的手。

  「鞏平皓,我不能嫁給你。」她開口了,聲音堅定,臉色平靜,周遭路人裡傳出惋惜聲,而鞏平皓疲憊的臉龐頓時顯得僵硬,又增添了一絲惆悵。

  「你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歡跟你在一起,跟你相處也很快樂,但我不可能嫁給你,」她頓了下,徐徐說道:「我不愛你。」

  鞏平皓倏地激動站直身,向前抓住了她的肩膀。「可是我愛妳啊!靜慧,妳怎麼知道嫁給我以後不會愛上我?我真的很愛妳,給我機會,愛情可以培養!」

  「不可能。如果是別人,也許還有一絲機會,但你不可能。」她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

  「因為我愛上你的堂哥鞏照文。」她坦率的承認,清澈眼眸裡沒有一點虛情假意,是和他一樣的真心。

  鞏平皓的臉色刷地慘白,因受到極大的打擊而說不出話,圍觀群眾裡發出更多的嘆息聲,不忍見到更殘酷的結果而紛紛散去,而尤靜慧在這時候才伸出她的手。

  她握住他一雙寬大的手掌,溫柔的說:「鞏平皓,你在我心裡很特別,我永遠會為你保留一個位置,但我不能嫁給你。」

  鞏平皓恍然有種錯覺,彷彿回到和她初見面時的情景,她的手總能傳遞給他一股直達心底的暖流;他太渴望這樣的力量,忍不住想占為己有,但這雙手卻堅定的推開了他的依賴。

  「妳是在可憐我嗎?」他悲傷的詢問,她則微彎起唇角,給了他一抹美麗的微笑。

  「不能嫁給你是我的損失。」

  她向來不擅長安慰人,鞏平皓相信她盡力了,盡力的不要傷害他。

  他抓住她的手,一把用力反抱住她,將她牢牢鎖在懷抱裡。

  他的人生中總是予取予求,唯有這個女人永遠遙不可及,他始終追著她,渴望能更接近她,偏偏不管他多靠近她,他們之間總有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她不愛他。

  尤靜慧默默讓他擁抱著,沒有反抗,她知道自己最多也只能給他這些了。

  當他鬆開她時,她隱約瞧見他眼中閃爍著淚光,卻被他故作瀟灑的姿態掩飾完美,不著痕跡的對她笑著。

  「靜慧,我可沒那麼容易放棄,在妳還沒結婚之前……不,就算妳結婚以後也一樣。總有一天,我會扭轉我在妳心中的地位,我會讓妳知道我對妳的感情有多真,我才是這個世界上真正能給妳幸福的男人。」

  但這番自信滿滿的宣言卻讓尤靜慧蹙起眉頭。「為什麼要讓你自己痛苦?」

  「我不覺得愛妳很痛苦,我很享受這個過程……靜慧,妳可以拒絕我的求婚,妳可以只把我當成一個特別的朋友,但妳不能阻止我的感情。」

  尤靜慧深知此刻再多的言語也不可能改變他,不如順其自然,至少她已經把自己的立場表達清楚。「我得回去工作了。」

  「靜慧,」鞏平皓拉住她,試探的問;「妳愛我哥,是因為他比我更成熟、更像一個大人?」

  面對鞏平皓的疑問,尤靜慧陷入短暫的沉思,她發覺自己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愛情豈是可以簡單三言兩語說明白的?

  「或許吧……」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麼微妙,差一點就能從喜歡跨越到愛情,但這一點究竟是什麼,恐怕要經過時間的淬鍊才能想通。

  「我哥知道妳對他的感情嗎?」

  「我沒說。」

  「為什麼?」他有些急促的追問。

  「我知道你對他很重要,我不想讓他為難。」

  鞏平皓簡直不敢置信!這兩個人對彼此都有意思,只差對對方開口表白,卻因為顧慮他而止步不前……這一瞬間,他突然恍悟自己和堂哥鞏照文最大的差別。瞅著尤靜慧平靜的容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以為自己對尤靜慧的愛不會輸給堂哥,但現實是,他的愛從頭到尾只是一廂情願,介入一段不屬於他的愛情關係裡。

  「再見。」尤靜慧從容和他告別後,獨自隱身在人群中,走回擺設的攤位。

  鞏平皓站在原地凝望著她的身影,心裡的感受五味雜陳。

  他拚命往前衝,用盡心機,卻一無所獲;他堂哥壓抑退讓,仍然常駐她心中。果然,在愛情的世界裡,無所謂公不公平,只有值不值得、甘不甘願。

  他長吁口氣,將戒指收好,拿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

  「哥,是我。」

  「阿皓,什麼事?我現在正在忙。」

  「是嗎?那我就直接講重點。我一分鐘前跟靜慧求婚了。」

  電話另一端霎時有股近乎窒息的沉默,他知道堂哥已經顧不得眼前的事,正屏氣凝神聽他說。

  「然後?靜慧答應了?」

  「你自己去問她。」鞏平皓吊胃口地說:「哥,你繼續忙吧,我不吵你了。」

  他迅速掛掉電話,很清楚堂哥再也沒心思做其它事了。

  鞏平皓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心甘情願當個默默退出的好人,他不是他堂哥,他會想辦法幫自己挽回頹勢……而這一次,他準備長期抗戰。

  ***

  尤靜慧原本並沒有打算參加這次在台北舉辦三天的「民宿博覽會」。鄉間小居本身已經有足夠的知名度,但在主辦單位盛情邀請下,她還是決定參加了。

  籌備時間並不長,她和助手阿金為了展現鄉間小居的園藝特色,搬了許多美麗盆花上來;至於住宿方面,阿金暫時借住到台北朋友家,她則和目前在台北租屋的妹妹尤晴慧同住。

  「明天早上七點來接我,千萬別忘了。」

  「我知道,靜慧姐,明早見。」

  眼看阿金開著白色廂型車離開了,尤靜慧這才走進身後的嶄新大廈門口,她妹妹就住在這棟紅白相間住宅的五樓B棟。

  今天是博覽會的第一天,她沒料到會碰上鞏平皓;原本打算逐漸疏遠他,讓他對她死心,但他都已經開口向她求婚,她也只好直接拒絕。

  不過,真正的意外卻發生在她踏進妹妹家後,竟然在屋裡看見另外一個男人。

  「照文,沒想到你廚藝這麼好,好香啊!」

  「一個人住久了,自然會有幾道拿手菜。」

  「我看是你太謙虛,換作是我,做完這幾道菜,大概廚房也毀了……」

  「呵呵……」

  尤靜慧一進門,邊在玄關脫鞋子,耳裡傳來一男一女的談話;女方理所當然是她的小妹,而男方……如果她沒聽錯……她匆匆換上拖鞋,快步走進廚房,果真看見鞏照文正穿著藍底白點的圍裙在下廚,尤晴慧則靠在一旁的櫥櫃邊嘗菜、邊聊天。

  看見她臉上錯愕的表情,鞏照文只是朝她微微一笑。

  「正好,可以開動了。」

  尤晴慧這才察覺大姊已經回家,轉過頭來對她展露燦笑。

  「姊,我們今晚有口福了!」

  不用小妹說明,尤靜慧也注意到餐桌上擺著滿滿的菜色,還有一瓶葡萄酒,應該也是鞏照文帶來的。

  「你怎麼會來我妹妹家?」她盡量保持冷靜,不流露情緒的問鞏照文,後者慢條斯理的脫下圍裙。

  「我打電話問妳媽媽,她告訴我妳妹妹的住處。」他一貫溫和的口吻,優雅且從容不迫,拿起桌上的開瓶器準備打開葡萄酒,卻被尤靜慧伸手阻止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會來找我?」她強調地說,目光炯炯,絲毫不願放過他。

  尤晴慧敏銳的察覺到狀況有異,似乎是山雨欲來的前兆,她趕緊低頭看錶,佯裝有事情,藉故脫身。

  「姊,我想起今天有個約會,快來不及了!照文,下次有空再請你過來吃飯,拜拜!」尤晴慧匆忙拿個包包就落跑離開,畢竟從小跟姊姊一起長大,太清楚大姊生氣起來有多恐怖,那認真的眼神太嚇人了。

  鞏照文一直等到尤晴慧離家後,才徐徐放下開瓶器。「何必呢,妳看妳妹妹都嚇跑了,這下我們兩個人得吃完這一桌子的菜……」他瞇起細眼,搖搖頭。

  「不要岔開話題,回答我。」尤靜慧直視著他,多麼想看透他心裡的想法,但這個男人卻比她更會隱藏自己。

  「我們邊吃邊聊好嗎?我已經餓了。」他軟著音調勸她,尤靜慧勉強配合,坐下來品嘗他的手藝。

  其實只是一頓簡餐,包含幾道家常小菜,但鞏照文處理得相當細心,還特別裝飾過;他幫她倒了一杯酒,但尤靜慧此刻並沒有心情去誇獎他的精心料理。

  她嘗了幾口香噴噴的白米飯搭配亮晶晶的紅蝦後,放下銀湯匙,正襟危坐注視著他,似乎在等他開口。

  鞏照文啜飲一口酒,然後緩緩說道:「我接到阿皓的電話,他告訴我他跟妳求婚了。」

  尤靜慧不確定他最後的口氣是在探詢或者純粹只是在等待她接下去,不過,她知道自己失望了,在他心裡,就不能有一次是單純為了她嗎?

  「沒錯,他今天到展覽館找我,跟我求婚。」她也飲了口酒,冷淡的回應他。「就為了這件事來找我?」

  「他沒告訴我妳的答覆。」這次換鞏照文認真等待她的回答,尤靜慧卻錯愕的瞪視著他。

  「原來如此……」她感到可笑似的搖搖頭,帶點挑釁的口氣回道:「鞏照文,你期望我怎麼回答呢?」

  鞏照文愣住,不太理解她這種似乎被他惹惱的態度,他做錯什麼讓她生氣了?

  「什麼意思?妳的回答跟我有關?」

  她輕嘆一聲。「你總是這樣。平常對我不聞不問,好像沒把我放在心上、不在意我,可是一沾惹上鞏平皓,你又來找我了……鞏照文,我真的不了解你。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回答你?我答應或者不答應他的求婚,對你有什麼意義嗎?」

  尤靜慧向來把情緒隱藏完美,幾乎從不表露明顯的喜怒哀樂,但現下的她,卻像是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憤怒、一句句質疑著他。鞏照文這才明白她內心是怎麼看待他,才知道她對他有多深的誤解。

  「當然有意義。妳是我最重視的女人。」

  「我是嗎?」她毫不客氣地反駁。「是因為你堂弟喜歡我,所以你才重視我嗎?」

  「為什麼妳要扯上阿皓?」

  「我能不扯上他嗎?」她忍受不住似的直接站起身,背對著他。「在你心裡,我只是一個你堂弟喜歡的女人,不是嗎?」

  鞏照文真沒想到尤靜慧會是這麼看待他的感情,他一直以為是她在拒絕他,難道他誤會了?

  「靜慧,妳聽我說……」他趕緊走過去,將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他,她卻抗拒的晃動身子,不想被他擁抱。

  「鞏照文,你別再來擾亂我的心情好嗎?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跟你撇清關係,別再來玩弄我!」她激動的反應也惹惱了鞏照文,他覺得自己很無辜,根本是一頭霧水,為什麼要承擔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明明他自始至終都把她放在心裡,她卻這樣誤解他?

  「靜慧,妳憑良心說,我哪時候玩弄過妳?是妳把我推開,是妳說不喜歡我,是妳不想要我吻妳,妳一次次拒絕我,卻說我玩弄妳!?」

  他滿腹委屈的質問並沒有引發尤靜慧的同情,相反的,她無奈的苦笑著。

  「你要我怎麼反應?十五年前你莫名其妙突然疏遠我、冷淡我,然後在我要轉學的時候,又突然跑來吻我,你要我怎麼反應?十五年後你來到鄉間小居,不是為了見我,是為了找你堂弟,講一些讓我摸不著邊際的話,然後又開始疏遠我、冷淡我,你要我怎麼反應?你放任你堂弟追求我、向我求婚,你沒有任何動作阻止他,結果你現在又跑來問我的回覆。鞏照文,你說我要怎麼反應?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滿意!」

  她的每個字句都重重敲擊著他的心房,鞏照文這才徹底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不是尤靜慧拒絕他,而是他自己把她從身邊推開,一次又一次。

  他不想爭,卻又捨不得放手,只是造成她的痛苦,讓她活得跟他一樣矛盾,她的心已經被他的反反覆覆折磨得很累、很疲憊了。

  「靜慧,我希望妳明白,我不是故意讓妳痛苦,而是我跟阿皓……」

  「別說了,鞏照文,我不想再介入你們堂兄弟之間的問題,這樣很累人,你懂嗎?」

  他凝視她眼裡浮現的悲傷,無需言語多作解釋,他也懂了。鞏照文不禁揣想自己真的給她帶來這麼深的傷害嗎?尤靜慧向來堅強,彷彿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傷她半毫,但此刻的她卻顯得如此脆弱。

  過去他總是壓抑著,顧慮太多,偶爾克制不住才爆發出來,難怪讓她捉摸不定他的心意;但不會再發生了,在她面前,他再也不想隱藏自己了。

  「靜慧,妳聽我說,我錯了,我一直以為我退出對你們最好。我不想干擾妳的生活,可是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感情,我一見到妳就想要妳,唯一的方法就是離妳遠遠的。我一直以為妳愛他,我要是知道妳對我有一點感情,妳愛的人是我,我絕對不會退讓,不管對手是誰,就算是阿皓也一樣,我不會退讓!我愛妳,我真的很愛妳,靜慧,聽見沒有?我愛妳!」

  「別說了!」尤靜慧激烈的撇開臉,不想面對他。她總是那麼容易受到他的影響,她討厭失控的自己,討厭這種無法控制一切的感覺。「鞏照文,就當我們錯過了,繼續糾纏下去對你也沒有好處。你捫心自問,你真的能像你自己說的那麼堅持嗎?打從你因為你堂弟而疏遠我開始,我們就不可能了,你根本不可能不在乎他的感受!」

  尤靜慧有一部分說中了事實。阿皓的存在對他有一定的影響力,可她卻嚴重低估了她對他的影響力。

  「要我怎麼做,妳才肯再給我機會?」

  「已經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我不會回頭。」她堅決的說。

  她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在敷衍他,鞏照文相信她說到做到,她太有原則,也太過理性。

  「靜慧,妳對感情很理智,可是感情總有意外,妳不覺得把所有的錯歸在我身上對我不公平?」他輕嘆一聲,俊秀的臉龐滿是感傷。「不管是十五年前或是現在,妳就不能偶爾任性一次讓我知道妳在乎我?」他一樣捉摸不住她的心意。

  這近乎心碎的控訴令尤靜慧忍不住動容,畢竟她對他動過真情,她不是容易被打動心房的人,一旦心門被敲開,要再關上也很困難。

  她承認自己的確不是一個熱情的人,有時候甚至可說冷靜過頭了,以至於他察覺不到她對他的特別心意……感情是雙方面的事,偏偏他們兩人都太過自制,才會造成今天的結果。

  「你走吧,可能是我們沒有緣分,也可能是我們本來就不適合,就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我們都放手吧。」

  放手?明明只要張開雙手就能擁抱的愛情,為什麼硬是要推開?他們都已經對彼此敞開心胸,還有什麼不能談?

  「靜慧,妳愛我嗎?」他握緊她纖細的雙肩,和她四目對望。

  「曾經愛過。」她淡淡的說,沒有逃避他的眼神。

  「現在呢?已經不愛了嗎?」他揪著心問,她垂下眼眸。

  「我不想想這個問題了,很累……」

  「靜慧,聽著,」他加緊握肩的力道,強迫她直視著他,仔細聽他說。「我知道我過去為妳做得太少,妳懷疑我對妳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但現在開始不一樣了,我會證明我值得妳愛。」

  「照文……」她禁不住為他真誠的口吻所感動,在她內心或許一直期盼著他對她說這些話,可現在真發生了,她卻已經有著截然不同的心境。

  「讓我吻妳好嗎?我保證我會馬上離開。」

  這次她沒有頑強抵抗,像是默許了;鞏照文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淺嘗她柔軟美好的雙唇,留下深情的印記。

  他如她所願鬆手,但在臨走前,他留下一句話。

  「靜慧,以後我會對妳毫無保留,希望妳也可以對我坦誠……再見。」

  聽到關門聲,尤靜慧這才確定真的只剩自己一人,她坐回餐桌旁,繼續用餐。

  菜餚都已經冷了,但依舊吃得出他的用心。

  明明告訴自己要放手了,可一見到他,卻又不由自主地動搖,即使只是一個輕吻,都能突破她的心房。

  感情的事就是不公平,不管鞏平皓對她多好、多體貼,她對他還是有所保留,不會任意敞開胸懷接受;但鞏照文只要對她做一件好事,她就會很輕易受到感動,毫無保留接納他的付出。

  她曾經以為自己堅強得毫無破綻,結果還是有個男人可以挑動她的情緒,逼出她脆弱的一面……或許鞏照文真是她命中的剋星,永遠能在她平靜的心湖裡掀起感情的波瀾。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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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12-26 00:32:53
  第八章

  國際競美廣告的試片室舉辦了一場試映會,創意總監鞏照文率領團隊製作的芭貝雅珠寶新廣告已經完成,廣告公司和客戶雙方高層都出席欣賞,短短三十秒的廣告片一播完,隨即響起一陣掌聲。

  芭貝雅珠寶的羅總非常滿意廣告傳達的意旨,頻頻讚揚鞏照文的內涵,以及他說故事的本領。

  「不愧是我們公司的第一把交椅。照文,看來又是一個引起轟動的佳作了,呵呵……」一等客戶離去,總裁李宏爾立刻過來拍拍鞏照文的肩膀鼓勵他。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他絲毫沒有半點喜形於色的跡象,一貫的自制穩重,倒是李宏爾有些得意洋洋,甚至預測鞏照文會再次憑著這支廣告片得獎。

  「要是芭貝雅能藉此在大中華區打響名號,照文,你厥功至偉,我們公司的知名度又要水漲船高了。」

  對於總裁一再的恭維,鞏照文沒有太多的情緒表露,等到試片室內只有他們兩人獨處時,他提出了一個讓李宏爾驚得差點掉下巴的請求。

  「大衛,我要辭職,芭貝雅珠寶是我最後一個案子。」

  沉默足足持續了一分鐘,李宏爾睜大眼睛猛瞪著他,好似聽到天方夜譚。

  「什麼?照文,你說你要辭職?」他小心翼翼的重複一次,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我不想再做廣告了。」

  李宏爾誇張的猛搖頭,完全不能接受。「等等!照文,你可別跳槽啊,你說說看別家公司用什麼條件挖你,我們競美哪一點比不上?」他緊接著拍胸脯保證。「你儘管提出來,只要你肯留下,想要什麼都給你!」

  鞏照文瞇起細長眼眸,微微一笑。「大衛,你誤會了,我說辭職,是真的決定離開廣告界,不是跳槽。」

  這下李宏爾更驚訝了。「你要離開廣告界?為什麼?照文,你現在可是當紅啊,炙手可熱的廣告人要什麼沒有?你花那麼多心力才打拚下來的江山,捨得一走了之?」

  聽至此,鞏照文感慨地說:「我過去的確花太多時間跟心力在工作上,根本沒有生活品質可言,你口中所說的江山只讓我覺得空虛,並不能真的滿足我……」

  李宏爾突然領悟似的吁口氣。「我懂了,照文,你想坐我這個位置,是不是?哎,照文,你還年輕,要有點耐心,再多累積一點人脈跟成績,總裁這位置遲早會是你的。」

  總裁的這番「善意提點」只讓鞏照文覺得好笑,看來李宏爾是真的無法理解他的選擇,當然,他也無需一定得理解。

  「大衛,人各有志,我下個月就會離開公司,不會改變了。」

  眼看鞏照文已經下定決心,李宏爾不免覺得好奇,為何他會突然有此轉變;先前他抱持野心、汲汲營營於名利,如今卻灑脫的放下一切,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照文,你離開廣告界是打算做什麼?」

  鞏照文沉默幾秒後,豁達的回道:「什麼都不做。」

  這個答案讓李宏爾獃在原地說不出話,一臉的不敢置信,而鞏照文反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邁開腳步離開試片室。

  李宏爾開出的條件確實很誘人,最年輕的國際廣告公司總裁會是多亮麗的頭銜,可惜在他心裡,事業跟名利已經不再重要,他想要的自始至終就是一份心靈的滿足。

  這份滿足只有一個女人能給他,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不想再錯過了。

  ***

  男人的心要透明純粹,付出的愛才能讓女人看得一清二楚。

  電視上播放的廣告台詞吸引了尤靜慧的注意力,忍不住駐足觀賞──兩名當紅的男女偶像在短短三十秒內演出一段動人的愛情,男方朝女方遞出一盆由透明玻璃容器盛裝的盆栽,容器裡裝著顏色鮮豔剔透的土壤,緩緩的從土裡長出鮮嫩的枝枒,幻化為一棵美麗耀眼的鑽石花。

  愛,有著強韌的根,綿延不絕。

  「好漂亮的鑽石花,真讓人心動……」尤母邊看電視邊欣羨的說,但尤靜慧卻面無表情。

  「世界上沒有這種花,」她理性的分析。「只是拿來取悅女人。」

  尤母早已經習慣大女兒的實際性格,慈愛的笑說:「小靜,我以前聽照文提過,這是他做的廣告喔……」

  原來是鞏照文做的廣告,她覺得有些意外,卻沒繼續追問下去。

  「媽,有人來應徵了嗎?」尤靜慧很快就把心思轉回鄉間小居的工作上。前幾天阿金請辭了,大概是工作量太多,加上她這個老闆管得嚴,忍受不了就辭職了;她也不勉強,立刻又在鄰里間的布告欄上登徵人廣告找助手,這次一定要找個肯吃苦的人來好好調教。

  「沒有。」尤母搖搖頭,有些異想天開的說:「我們再找小晴回來幫忙好了,全家人在一起多開心啊……」

  「媽,妹妹在台北的工作很忙,哪能常常回家。」尤靜慧離開電視機前,準備回香草溫室繼續工作。「如果有人上門來應徵,要他們直接到溫室找我。」語畢,她轉身往後門移動。

  然而,尤靜慧一推開溫室的門,意外發現裡頭竟然已經有人!

  男人穿著一身輕便服裝,腳邊擱著一袋行李,駐足在幾盆百里香盆栽前,英俊的面容流露出懷念的神情,唇角微微彎起。

  尤靜慧好一會才安定了心緒,從驚訝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鞏照文,你什麼時候來的?」每次見到他,她的心情都不一樣,顯然的,很容易受他的影響跟牽動。

  鞏照文聽到她的聲音,回過神來,朝她一哂,提起行李走近她。

  「剛剛才來的。」他看了眼手錶,口氣輕鬆的說:「大概五分鐘以前。」

  「為什麼突然……」

  「不是突然。妳忘了嗎?我之前已經說過我會對妳證明我的感情。」他的口氣是那麼理所當然,她卻無奈的垂眸。

  「我也說過希望你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不是打擾,」他振振有詞的說,依舊是一臉的溫柔。「我是來應徵工作,妳這裡不是在徵助手?」

  尤靜慧呆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感到好笑似的搖頭。「你什麼時候變得跟你堂弟一樣閒,來我這裡打工?你的工作還不夠忙嗎?」她帶點諷刺的口吻說。

  「誰說我是來打工?我已經辭掉台北的工作,打算在這裡停留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妳開除我為止。」他直勾勾凝娣著她,視線彷彿要穿透她似的,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

  這般無賴的話竟然是從他口裡說出,而他說的當下,眼裡所流露出的深情款款又讓人無法不動容……尤靜慧以為自己夠堅定,但這個男人總能輕易打動她的心,從初次見面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已經永遠在她心裡占據一個位置,始終不肯離去。

  「鞏照文,你想做什麼?我可不要你為我犧牲你的人生──」

  鞏照文似乎早料到她的顧慮,迅速插話打斷她。「靜慧,妳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妳手中抱著百里香盆栽,我對妳說百里香的花語是什麼?」

  她頓時沉默不語。

  「勇於追求,勇敢承擔。」他輕嘆一聲。「可惜,我沒做到,我退縮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習慣不跟阿皓競爭,也不想阿皓對我有敵意,這是從小家裡的長輩教我的,不管他要什麼,我都得讓給他……但我內心並不真的希望你們在一起。我很矛盾,每天都在掙扎著該怎麼對妳跟阿皓……直到那天阿皓告訴我他跟妳求婚了,我終於醒悟自己將會失去什麼,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

  面對鞏照文這番敞開心胸的表白,尤靜慧仍平靜的開口:「什麼決定?」

  「我決定跟妳坦白。我想我至少該把自己對妳的感情說清楚。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妳,我以為時間可以讓我忘記妳,也試著跟其他女人交往,結果我只是在她們身上找尋妳的影子,害人害己……後來,我寧願被當成同性戀,也不想再害人了,乾脆全心全意放在工作上,結果竟然與妳重逢,只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到阿皓跟我一樣都沒忘記妳:••;我知道只要再見妳,恐怕更難抽身,但還是忍不住想接近妳。這次我跟以前一樣,又想成全妳跟阿皓;只是我想我應該把自己的感情做個了結;一跟妳坦白,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是個徹底的傻瓜,浪費這麼多年的時間,以為妳跟阿皓會很好,其實是我自己一直把妳從身邊推開……」

  尤靜慧很久沒聽到鞏照文說這麼長的話,不自覺回憶起那段年少的日子,當別的同齡少年不敢接近她時,他卻溫柔的陪著她、聽她說話……

  「靜慧,我從小就習慣把最好的東西讓給阿皓,不管他要什麼,我都不會跟他搶,我本來以為我對妳也一樣……可是這次不同,唯獨妳,我再也不放手了。」

  他的眼神是那麼認真誠懇,掏心掏肺似的,尤靜慧怔看著他,心窩緩緩漫起一絲暖意;她相信自己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從十五年前他退出園藝社時,她就期盼著,或許終有一天,在這個男人心中的天秤,她能比另外  一個人的份量更重一點。

  許久以前,他在她心裡就占有一個特殊的位置,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自此之後,再也沒有其他男人能打動她的心。

  她曾經以為自己如同其他男人所描述的──太過冷情、太過挑剔,其實她比誰都執著、都深情。

  尤靜慧彎起唇角,朝他微微一笑。「我是一個很嚴厲的老師,要跟著我沒那麼簡單,如果禁不起操勞,我隨時可能開除你。」

  「我知道妳很嚴格,所以事先準備好一個送妳的見面禮……」他打開行李袋,從裡頭拿出一小盆梔子花盆栽,白色花朵碩大飽滿,芳香正盛。

  尤靜慧仔細一瞧,發現其中一朵花的花心閃爍著晶亮的光芒,更湊近一點看,發現竟是一枚鑽石戒指!

  她驚愕的盯著鞏照文,像是說不出話來反應內心的震撼,但後者只是如以往那般對她露齒一笑,笑容有如春風,柔柔的在她心湖裡留下痕跡。

  「我想妳會好好照顧我送妳的禮物,讓這株梔子花長大茁壯,對不對?」

  果然是懂她心理的男人,知道她對植物毫無抗拒的能力,非得收下這份禮。

  「花我會照顧,其餘的你收回去吧……」可她一如以往,淡淡地說。

  鞏照文並未因此而失望,若她會又驚又喜的收下戒指,那驚訝的人就要換成他了。

  「恐怕不行。我的心意是一體的,不能分開,」他體貼的說:「如果妳現在還不能接受,沒關係,先讓我來照顧,或許等這棵梔子長得更結實、花開得更美時,妳就能明白我的真心了。」

  四目交接,他們從彼此眼裡無聲的交流心底深處對對方多年來的執著,尤靜慧沒有多說什麼,她深知兩人都是死心眼的性格,一旦認定了就難以改變,就算身邊出現條件優秀的異性,也沒辦法讓他們心動。

  「隨你高興。不過我得先提醒你,在我這裡工作的薪水很低,說不定你再也買不起昂貴的東西……這樣也沒關係?」

  他倒是自信滿滿,俊臉湊近她的臉龐。「我也得先提醒妳,用薪水威脅我是下下策,或許妳可以考慮用別種方式來要求我……」

  鞏照文的確有本錢發下如此自信的豪語。不去論他的家世背景,光是過去幾年間他在廣告界所賺的早已超過同輩許多,他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那麼,他想要什麼?

  尤靜慧的唇畔輕輕一揚,眼角流露出難得的嫵媚,驀地出其不意地吻上他的唇。

  這個主動的吻是那麼淡然,卻又別具意義──她終於不再推開他。

  不過,鞏照文也立刻領悟到自己光是一個輕吻就已經心滿意足,恐怕一生注定被這個女人吃得死死的。

  「該種在哪裡好……老闆?」他意有所指的說,一手捧著盆栽靠在胸口,另一手自然而然緊握住尤靜慧的手。

  迎上他柔情的目光,尤靜慧整顆心暖洋洋的,彷彿一株受雨水和陽光滋潤的花朵,綻放無比嬌豔的美麗。

  終於,她眼裡再也不會只看到滿園子的花草樹木,因為有這麼一個男人,在她心底種下一棵愛情樹,這棵樹不知不覺間扎了根,無法輕易拔除了。

  「哪裡都好。」她輕聲說。「反正種下了,就再也不會離開。」

  此時,他們心中同時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好,那是兩情相悅的喜樂,也是坦誠相對的真心,在他們體內滋長發酵,再也不想分開。

  ***

  數年後

  一輛藍色房車停在鄉間小居的木柵門外,男人推開車門,緩步走下車。

  他穿著一身筆挺西裝,打著斜紋藍底領帶,皮鞋擦得發亮,全然是一副精明幹練的企業家形象。

  誰會相信幾年前的他還是狂放不羈、四處玩樂的旅遊冒險家鞏平皓?

  「阿皓,你終於來了,就等你這個貴客上門。」

  身材同樣修長結實的男人踏出門外,神情開朗的迎接他。

  男人外型粗獷,穿著簡單的T恤和休閒褲,下顎長了點鬍渣,看起來既性感又帥氣。

  誰能料想得到幾年前優雅貴氣的廣告創意總監鞏照文會搖身一變,悠哉的待在偏遠小鎮上,成為一間民宿的經營者?

  「哥。」兩個堂兄弟友好的互相擁抱後,開心的走向庭園的露臺。

  夜色降臨,一頓豐盛的晚餐早已經端上桌,桌旁除了坐著尤家姊妹和尤母,還有一對民宿的熟客顏氏夫婦;而真正的貴客當屬鞏照文的爸媽,他們前一晚就來到鄉間小居住宿,只為了今天幫兒子過生日。

  「本來還以為你到銀行上班會不適應,現在倒是有模有樣,當起主管了?」鞏照文遞了灌冰啤酒給鞏平皓,後者聳聳肩。

  當年求婚遭到尤靜慧婉拒後,他毅然決然拋開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接受鞏家長輩的要求,開始到銀行上班,唯一的條件就是不要特權,要從基層做起;他不想再讓鞏家長輩嘮叨操心,決定試著投入工作中,想試試自己的能耐。

  他會這麼做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想向尤靜慧證明自己跟他堂哥一樣,是個成熟的男人,不只為自己活,同樣也會把身旁愛他的人的關懷放在心上。

  「可惜她不等我,就先嫁給你了……」鞏平皓喝了一口啤酒,黑亮眼眸定在端菜出來的秀麗女子身上,眼裡有著藏不住的惆悵,任憑苦澀的滋味存留喉中,接著他又慨歎的說:「當然,我也知道就算我真做了銀行總裁,她還是寧願跟你一起待在這裡經營民宿……哥,放棄努力多年的事業,真的不後悔?」

  鞏照文瞇起細長眼睛,凝望著妻子隆起的肚子,唇邊是一抹衷心的微笑。

  「我已經得到這個世界上我最想擁有的一切。」他拍拍堂弟的肩膀,邁步走向餐桌旁,眾目睽睽之下,大方親吻妻子的臉頰,接著動手幫她端菜。

  這一幕映在鞏平皓眼中,不免令他有些心酸。

  迄今他仍無法坦然祝福他的堂哥跟堂嫂,他深信自己才是能給尤靜慧真正幸福的男人;他一直很努力想證明給她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她只當他是個特別的朋友,僅此而已。有時候鞏平皓甚至懷疑,她之所以對他另眼相待,是因為他的堂哥,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即使認知到自己的愛很難有結果,偏偏他又是比誰都固執的性格,或許誰愛的多誰就注定吃苦,真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天色已經全暗下,涼風宜人,螢火蟲在夜裡閃耀點點光芒,尤靜慧將點好蠟燭的蛋糕放置木桌正中央。

  「照文,許個願吧。」鞏父面色和藹的說。自從鞏照文離開廣告業,來到偏僻的鎮上定居後,他的雙親三不五時會過來探望他,親子間的感情反而因此變好了,算是意外的收穫。

  凝望著環繞在周圍的妻子和家人們,鞏照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一口氣吹熄蠟燭。

  「哥,你許了什麼願?」鞏平皓好奇的邊吃蛋糕邊問。

  「希望我跟我愛的人都身體健康,生活平平安安。」

  「唷,這麼偉大……」鞏平皓開玩笑的吐吐舌頭。「難怪靜慧嫁給你,卻不嫁給我……」

  尤靜慧絲毫不受影響,淡然且鎮定的吃著晚餐,倒是尤晴慧忍不住調侃他。

  「阿皓,我姊都嫁人了,你還沒死心哦?」

  「我哪可能這麼容易死心,只要他們夫妻有一點嫌隙,我會毫不客氣的見縫插針,把靜慧搶過來。」即便眾人在場,鞏平皓依舊不改狂妄口氣,大大方方宣示。

  「我許的第二個願望,就是希望我親愛的堂弟盡快找到意中人,步入禮堂。」

  鞏照文這番話頓時引來大夥兒哈哈大笑,至於親愛的堂弟也只能一臉尷尬,默默接受這份「好禮」……

  「第三個願望呢?」作客的顏氏夫婦迫不及待追問,但鞏照文卻搖搖頭。

  「第三個願望我就必須保密了。」

  「厚!一定跟老婆有關啦……」

  面對眾人的挪揄,鞏照文還是繼續賣關子,因為這個祕密他只打算跟老婆分享,那是關於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

  晚餐後,大家一起收拾碗盤,又回到屋內繼續閒聊,唯獨尤靜慧走到庭園的一角;幾年前她丈夫送她的梔子花樹,如今已經成長茁壯,吐露著淡淡的芳香。

  夜風輕吹著,枝梢間閃爍著月光,照亮朵朵雪白碩大的花兒,樹旁有著鞦韆架的雛形,那是她丈夫預備為孩子建蓋的。

  不自覺地她又想起那個和父親一起盪鞦韆的夜晚,月亮就和今晚一樣又大又圓,只是現下的她已經沒有過往的感傷,心裡充滿幸福。

  此時,一隻溫暖的手從身後摟住她,將她抱進懷中。

  「有點涼了,進屋吧。」鞏照文輕聲在她耳邊說。

  她迎上他溫柔的目光,微微一笑。「以前我爸爸問過我,我的夢想是什麼,我想我現在可以告訴他了。」

  他握住她的手,瞇著鳳眼說:「我們一起告訴他。」

  凝望著深愛的男人,尤靜慧想起父親的話──人的緣分真的很難得。她跟鞏家的兩個男人都建立起特別的情誼,綿延至今不變,她一定會好好珍惜。

  兩人十指交扣,並肩漫步在美好的月色下,一縷縷幽香瀰漫在談笑話語間,延續著歡愉的時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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