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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豆子惹的禍]活色生梟[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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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6 19:38:59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八章 權力

      宋陽的想法很簡單:軍隊不回南理了。

      不僅不回去,還要繼續前進,向著高原內陸一路打進去,一直打到吐蕃與大燕的接壤邊關,再掉轉矛頭……打進大燕去。宋陽要讓自己手上這把南理之火,到燕國境內去燒。

      這個念頭乍一聽,簡直匪夷所思,以南火的兵力,憑什麼能打進燕西雄關?即便真的被他們打進去,只憑著宋陽手上這幾萬人,又能掀起什麼風浪。燕國是中土世界最強大的帝國,軍容強盛佈防合理,每一城每一營都是多年經營的結果,南火孤軍深入,不是找死是什麼。

      不過,南火本來也沒活路了。

      從宋陽到軍中諸位將官,任誰都能明白,南火現在在高原上威風八面,除去蟬夜叉、山溪蠻這些真正的『實力派』之外,其餘絕大多數普通將士完全是靠氣勢撐起來的。現在撤軍,匆匆回國、而且還是去往南理北境,且不提朝廷的軍餉、慰勞這些東西,單說一路千里迢迢,等他們到了地方,威武之師早就變成了疲憊軍隊,對上人數遠勝且準備充分的燕軍,會是個什麼下場大家都心裡有數。

      可是國家有難,在外的軍隊又豈能不回去救國?

      不過這又牽扯到了另一重關鍵:南火回去了,南理便有救了麼?

      在宋陽從外面回歸主隊、得知『燕人蠢蠢欲動、南理又將遭遇虎狼入侵』的時候,他腦子裡就有了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不過宋陽對當下的亂局看得還不夠清楚,以這個念頭還落不到實處。

      但瓷娃娃來了就不一樣了,一番交談下來,一件一件事情全都能給他講清楚,對宋陽來說,其中真正的關鍵只有一個,並非南理『死定了』,這一重他也能看得到;而是回鶻加南理加譚歸德,大家綁在一起和景泰拚命,依舊也還是拼不過。

      瓷娃娃的話講得很明白。但她不曉得,當宋陽瞭解到這個關鍵後,之前他腦子裡那個模糊念頭也就迅速地清晰起來:回鶻輸定了,南理沒救了,南火得自己找機會了。雖然宋陽還根本不知道這個『機會』是什麼……他現在只有一退、一進兩個選擇。

      退的話,撤軍返回南理,奮力反抗燕人入侵,可以預料的,南火會殺死許多敵人、會取得不錯的戰果、能延緩南理的滅亡也能幫回鶻分擔些壓力,但歸根結底也僅僅是拖延,最終燕國勝,回鶻敗南火滅南理化為焦土;

      進的話,或許一到燕境就被人家剿滅、或許連邊關都沒法打穿、甚至還有可能不等他們撲向大燕就先被番兵給擊敗了,畢竟現在就快入冬,高原上的寒冷對南方軍隊是個極大考驗。九成九,南火會死得毫無價值,但是也保存了那麼一分的希望,南火殺入燕境能尋到一個奇蹟、一個直擊要害的機會……
         瓷娃娃和宋陽有著一樣的仇人,一對娃娃親夫妻都矢志保持,但謝孜濯只求殺能仇人便心滿意足,宋陽卻更絕決得多,於他而言,景泰和燕頂的大笑就是尤太醫在九泉之下的嚎哭,無論如何,他一定一定不能讓那對父子如願以償。

      可惜,從大局上,不管怎麼看大燕都贏定了,宋陽能想到的唯一一點點翻盤的機會僅在於『斬首』,且不論他成功的可能有多渺茫,至少他要去爭取這個機會。

      機會會在哪裡?宋陽還不知道,能確定的僅在於:既然是『斬首』,總得去接近敵酋吧。

      齊尚想要殺羅冠,至少也得先靠近才行,否則大宗師左一箭右一箭,齊尚死得妥妥的,雖然靠近了也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但不上前就全無希望……一模一樣的道理。

      一退一進,前者必死無疑但至少不會賠本;後者同樣是死局,而且很可能死得全無意義,卻也多出了一分爭取奇蹟的機會,宋陽會選哪個?以他的瘋魔和任性,當然選進舍退。

      鎮西王喝了口水,臉上的驚訝漸漸褪去,又把宋陽剛剛說過的話仔細想了一遍,問道:「這麼說來,你昨天就做好打算了?為何沒有及時傳令進軍,還在猶豫什麼?這可不像你的性子。」

      「我有自己的打算是沒錯的,可是這個『打算』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事關南火全軍,我總得顧及下大夥。」

      鎮西王皺眉,不經意中鐵血大帥的氣度流露,對宋陽的說法不以為然:「你是統帥,大權在握,難不成你還怕南火會不和你走麼,你是首領,你做決定,如此而已。」

      宋陽搖了搖頭,看樣子不想解釋什麼,可鎮西王眼中不揉沙子,不容他岔開話題,繼續道:「你的那份猶豫究竟從何而來,一定要和我說清楚。南火不是你燕子坪的私兵,戰事也不是你封邑中的買賣生意,你若總是這樣,遲早害人害己,斷送了我南理八萬大好兒郎。」

      宋陽一輩子都在被人埋怨做事衝動,沒想到這才剛猶豫了一次,又被老丈人給罵了,無奈苦笑了兩聲,如實應道:「就是因為我是統帥,才更得把事情想清楚……南火軍中我大權在握,可『權力』這個東西,不是拿來對兒郎們擺威風的。我以為的手中之權,是用來護佑兒郎們的。」

      這麼上綱上線的話,宋陽自己說著都彆扭,可他也真正是這麼想的。

      鎮西王挑了下眉毛:「這種說法,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來自前世的『理想主義』,當然沒法子去和王爺解釋,宋陽隨口應道:「我做平民時,就盼著各層老爺能用手中之權,為民謀事為百姓造福,如今自己有了權,自然也就這麼去做了,所以才會猶豫…一進一退,都是帶著兒郎們去送死,前者是賭一個機會,但輸面極大,可能會讓大夥死得全無價值;後者則是血灑故土、死得其所。幾萬條性命的『價值』就在我手裡握著,我到底能用他們換回什麼?不敢不猶豫,不敢不想清楚。」

      估計是因為『權字非為取、而是護』的說法,鎮西王好像不認識宋陽似的,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最終笑了下:「你這種說法,和我說過就是,不要和旁人嘮叨了,沒什麼好處。」

      宋陽心裡念叨了句『不是你問,我和你都不說』,然後滿臉認真對鎮西王點頭,又問:「那您看南火去攻大燕的事情……」

      從昨日到剛才,這一天多的時間裡,宋陽一直還有些拿不定主意,直到譚歸德的信箋傳到。

      譚部叛軍堅持不了多久,後面的戰事燕國也就更得心應手,雪上加霜的壞消息,也促使了宋陽下定決心,局勢變得更加惡劣,只剩下最後這一拼了。

      對宋陽瘋大膽的想法,鎮西王並不參與意見,只是一句:「你覺得行就試試看吧,你是元帥,你說了算。」跟著老頭子岔開了話題:「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下。」

      說著,鎮西王稍稍停頓,又喝了口水,這才穩穩當當地說出正題:「南火在高原上威風橫行,這一路打下來,掠到的戰資應該不少吧?」

      南火搶到的東西當真是不少,吐蕃的南方本就相對富庶,南火來的時候又正好,秋天裡高原上從貴族到平民都在努力存儲物資,為度過寒冬做準備,沒想到全都便宜了南蠻。

      宋陽聞言笑了:「您…是來要錢的?」

      「就憑宣旨這種小事,值得我親自跑這一趟麼?」鎮西王放下了茶杯:「不過『要錢』這種說法太難聽了,我來找你,主要是想和你商量如何分錢。」

      朝廷窮得底掉,國庫裡空空如也,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淒涼,舉國上下勒緊褲腰帶,唯獨南火在吐蕃大發橫財掠劫無數。

      如今南理北方又要開戰,沒有錢無論如何不行,朝廷自然就想到了南火打下來的豐厚戰利。

      這筆財富不是小數目,若是一股腦上繳,怕是會影響這支虎狼兵的士氣;若是任由南火獨吞了,朝廷又實在眼紅得不行。

      其實南理有戰律,其中對戰利品的分配、上繳的辦法都寫得明明白白。可戰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對南火來說這其中大有貓膩可為,別的不說,單只『瞞報』兩字,就讓朝廷只有乾瞪眼的份。

      所以鎮西王親自跑來這一趟,想和宋陽實打實地商量出一個『分錢』的辦法。

      這趟差事也只能靠鎮西王出馬,別的大臣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平白跑來和常春侯分錢。

      宋陽想了一下,應道:「有些戰利已經被兄弟們分了或私藏,不能追回來的。」

      鎮西王點頭,『分錢』兩個字,上下嘴唇一碰說出來再簡單不過,可是所有東西都是南火士兵用性命打回來的,老頭子也是曾是大元帥,完全能明白道理。若非局勢所迫他也不會跑這一趟,對於兒郎們已經拿到手中的東西當然不能再追討。

      宋陽又繼續道:「至於其他,全都由您帶回吧,我分出一支兵馬護送。」

      鎮西王嚇了一跳,他知道女婿會給自己面子,可無論如何沒想到女婿竟然這麼給面子,宋陽口中的『至於其他』,就是營中堆放得好像小山似的財物;就是遠處那片由吐蕃俘虜代管、軍兵小隊時時監督的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牧群;就是大軍身後行進沿途,將暫時攜帶不便或者實在拿不走的戰利品就近封存、配以專人看守的一座座大庫……被軍卒私分私藏的,畢竟只是少數,真正的大頭才是那個『至於其他』。

      給錢的現任大元帥這麼大方,倒是來要錢的前任大元帥有些猶豫了:「都給了我,當心你家兒郎的士氣。」

      「南火還要繼續往下去打,進入燕境後更得要輕裝便行,那些東西不可能再帶著,後面我本來就打算把它們啟運回國的。」宋陽搖了搖頭:「至於兄弟們,我不會虧待他們,再啟程前我會封出摺子,南火士兵人手一份,憑著此物,待戰事結束,人人可找我拿黃金十五兩。」

      宋陽要給士兵們打白條……但他有這個底氣,在南火中他也有這個威信、有這重信譽,莫說軍中都是和他並肩作戰的將士,就算普通的南理百姓,對神奇侯爺也照樣信任有加,他開出來的白條,就是真金白銀。

      何況對於南火來說,那些物資、牛羊看上去再怎麼誘人,也都是帶不走的東西,如今換成了蓋有常春侯大印的摺子,將來能夠再折現,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另外宋陽也的確還得起,藏寶圖上的大墓現在開出來的不過十之一二,大部分財富還都藏於土下,等著他去取用。

      對這種事情的處理,鎮西王比著宋陽要老辣得多,思索一陣後,又提出兩個補充:一是摺子上加蓋鎮西王的印據,這便等若給宋陽作保了,就算常春侯死了,大家的錢也不會落空,大可憑著摺子去向紅波府要錢。

      老頭子果然講義氣,和宋陽一起背了這個大包袱,說出第一個補充後,他又用力叮囑宋陽:「你可千萬別死。」

      宋陽笑:「死了也沒事,死前我會交代謝門走狗,把我那份盜墓錢送到您老手上,足夠您換錢。」

      鎮西王好像是鬆了口氣,又說出第二個補充:要對南火說明,摺子是在將士手中只是個憑據的象徵,所有南火士兵出征前都登記造冊,若不幸陣亡,宋陽應承下的十五兩黃金也會送到他們的父母妻兒手中…就算沒了憑據,承諾依舊有效的。」

      消息宣佈下去,南火士兵非但沒有反感,反而人人面露喜色,畢竟黃金簡直不菲,要知道南理的捕快一年才十兩工食銀,十五兩黃金相當十五年的收入,放到中土各處,也是一筆可觀數目了,遠勝過瓜分戰利品所得。

      隨後幾天裡,南火徵兆勞力、物資裝車,宋陽和鎮西王給摺子落大印,扣戳扣到胳膊抽筋,鎮西王想起來另一件事,一邊甩著胳膊一邊問宋陽:「要不咱換個法子?戰利品你都留下,然後你給我八萬份十五兩黃金?不用十五兩,十兩就成,一共八十萬兩金。」

      宋陽氣笑了:「也成,不過現在給不了您,您先把這八萬張摺子帶回去給小皇帝看,等打完了仗我再慢慢給您兌。」

      鎮西王笑了句:「還是算了吧。」又開始蓋大印。

      等忙完這些事情,鎮西王滿意而歸,本來他只是找宋陽商量分錢的辦法,在原來的盤算裡南火是要回國的,沒想到南火要繼續進軍,王爺也載得真金白銀無數物資返回,憑著這一趟的收穫,南理總算暫緩危機,勉強還能再堅持一陣。

      南火則繼續前進,再度開啟戰端,一路向著高原中部猛攻前進。

      瓷娃娃暫時留在了南火,宋陽曾動念讓她雖鎮西王一起回去,但話沒說出口自己先推翻了這個念頭,不是『一套』的媳婦和老丈人,走到一起尷尬可想而知,還是別找彆扭了。

      而南火重新發動攻勢後不久,瓷娃娃就來向宋陽辭行了。

      她的行程自有謝門走狗照應,全不用宋陽擔心什麼,臨別之際兩個人單獨相處,謝孜濯這些天裡都在思索著宋陽的行動,現在已經有了個大概的想法,對宋陽說道:「雖然冒險,但並非不可行的。」

      宋陽明白她指得是什麼:「說說看。」

      「燕國強大毋庸置疑,可畢竟是凡人國度,不是天兵神邦,景泰不是玉皇大帝,國師也不能撒豆成兵,景泰的大軍終歸是靠著燕人湊出來的,不可能無窮無盡。若燕軍西出去猛攻回鶻,他的西疆勢必空虛,如果能抓住這個空子,南火趁虛而入,不一定是送死的…看上去像是求死,其實卻是死中求活。」謝孜濯的語速很慢,邊想邊說。

      宋陽點頭:「我要是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會不會顯得臉皮厚?」

      謝孜濯笑了,伸手去摸宋陽的臉,很仔細的輕撫,很敷衍的回答:「不厚,沒摸出來。」
跟著她又轉回話題:「帛先生會先回大燕,看看能幫你做些什麼,南火想燒進大燕非同小可,小狗們相關協助,最好能由他親自主持。」

      宋陽卻愣了下,皺眉反問:「怎麼,你不跟著帛先生一起回去?」他本以為謝孜濯是要回燕的。

      果然,謝孜濯搖頭:「我要再去一趟回鶻,放心吧,有帛夫人照顧著,不會有事的。」

      燕國現在西疆陳列重兵,南火就這麼一頭撞過去,何異於拿著雞蛋向石頭上砸,剛才謝孜濯就已經說清楚了,宋陽想要帶兵進燕,非得燕軍先攻出來、去打回鶻的遠征軍不可。

      原來是大燕在等時機去上高原打回鶻;如今事情要變成了南火想要進入燕境,就得要請回鶻把燕軍引誘出關。想辦成這件事,非得與大可汗仔細商量不可。

      宋陽依舊皺著眉頭:「我正在給大可汗寫信商量此事,不用你……」

      不等他說完,瓷娃娃就搖頭道:「只憑著信箋,事情說不清楚的,非得有人把道理對大可汗講明白,要麼你親自跑一趟回鶻,要麼我替你去,沒有其他選擇的。」

      瓷娃娃聲音輕輕,笑容清清,一如平時那樣安靜,只是這一次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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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7 02:23:2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三九章 時機

      離開南火後一個半月,鎮西王返回鳳凰城。

      進入南理境內,王爺帶回來的物資自有其他官員接應,鎮西王輕裝簡行匆匆回京,入城後先去了趟皇宮,見過福原小皇帝和其他幾位輔政大臣,傍晚時分他才回到紅波府。

      初榕、筱拂都在家裡,兩個女兒還眼巴巴地盼著心上人的消息,知女莫若父,王爺沒捨得讓她們多等,回家後直接把兩個女兒叫到跟前,把這次行程、尤其是有關宋陽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這次『匯報』可比著剛才在殿上要細緻得多了。

      出乎王爺意料的,兩個女兒聽說宋陽不回兵、要反其道而行帶著南火去進擊大燕的事情,非但沒有驚詫駭然,反而還相視一笑……相處了這麼久,那個待嫁的夫君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副什麼樣的性子,公主和郡主都再明白不過了。

      宋陽做事時,姐妹倆都猜不到他下一步的行止,但無論宋陽如何出人意料,在她們看來也不會意外,便是如此了。

      倒是鎮西王在提及宋陽輕飄飄的幾句話之間,又欠下巨債時,剛剛還把眼睛笑成月牙兒的三閨女,猛地瞪圓雙眼:「八萬份…十五兩一份…一共百二十萬兩…黃金?」

      一句話分成了四段,每個字都是從郡主的牙縫裡擠出來的。小捕仍是笑嘻嘻地,不過為了安慰下三姐,她勉為其難,點頭附和了句:「真敗家。」

      現在是家人團聚,初榕和筱拂的生母也都在座,其中初榕的母親、王妃娘娘笑著插口,替宋陽辯護:「這可不是敗家。對家國全不計較,對兒郎們的身家,卻敢擔當、能擔當,才是元帥本色、才是王侯本色。」

      王妃點名的誇獎是宋陽,不點名的稱讚卻是自家的王爺,鎮西王當初也做過差不多的事情,雖然數目上遠遠不如宋陽,但本質上是沒區別的。

      鎮西王哈哈一笑,又補充道:「也不光是宋陽欠的,我替他作保了,宋陽還不上就由紅波府來擔。」

      話一出口,王妃娘娘立刻就笑不出來了。

      這個時候忽然紅波衛傳報,有雀書傳到。能直接被送到鎮西王手上的情報,自然是大事情:來自大燕北方的消息,譚歸德病故。

      中土漢家有句老話:運氣旺,鬼燒香。

      單從字面便不難解釋其意,一個人若是運氣來了便什麼都擋不住了,就連惡鬼遇到旺運之人,也只有燒香祈福的份。這句話景泰深以為然,又何止是鬼燒香,簡直是閻羅燒香,連閻王爺都來巴結他、幫他的忙,收走了譚歸德。

      譚歸德死後叛軍群龍無首就此散亂,接下來一個戰役裡就被燕軍掃滅。至此大燕的北方徹底安定下來,譚逆內憂、犬戎外患煙消云散。

      北方剿滅譚歸德叛軍的消息傳入宮中一個時辰後,景泰傳下聖旨,旋即燕南戰事再起,早就準備妥當的大軍即刻出征,開始猛攻南理。

      城牆染血、烽煙障目,折橋關前殺聲震天,十一天後雄關告破,但燕人的前進並不順利,折橋身後還有紅城,此間的抗爭,比著折橋還要更加兇猛……

      差不多就是折橋陷落的時候,南火正在高原上圍吖攻一座喚作『安嘉』的城池,而宋陽卻在安嘉城中心密宗大廟的禪房中席地而坐,手捧一隻黃金碗,小口地喝著酥油茶。

      除了宋陽屋中還有四個人,其中兩人坐在他對面,都是吐蕃本地人,一個密宗老年僧侶,衣著沒什麼奇特之處,但密宗信徒能從他的脖頸上的掛珠看出老僧身份尊貴,是一位活佛;另個人的打扮就好辨認得多了,周身上下滾金絲、鑲寶石,璀璨逼人的珠光寶氣,一看就是個大貴族,就算吐蕃人愛打扮,普通財主也沒他那麼大的氣派。

      至於宋陽身後的兩人,可都是他的老朋友了:無魚師太,云頂活佛。

      宋陽放下金碗,向對面的吐蕃貴族點了點頭,笑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該走了,多謝墨脫大人這幾日的款待。」
   
      墨脫是一位藩主,這方圓幾百里都是他的地盤,雖然比不得多蘭城家族那麼大的勢力,但在吐蕃境內也算排得上的貴族,聞言肥胖臉上堆滿笑容,用半生不熟地漢話應道:「不敢當,要真說致謝,也應該是墨脫向常春侯致謝,另外還要謝過仁勒、云頂兩位活佛。」

      說著,墨脫站起身,對宋陽和兩位活佛各致了一個躬身禮,順便也對無魚行了個禮。

      不算無魚,墨脫的確應該謝謝另外三人,讓他免遭一場兵災,否則現在他的領地早就被打得滿目瘡痍了。南火進入墨脫領地後,表面看上去依舊兇猛狠辣,但大夥心裡都明白,南火並未對這裡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只是在佯攻罷了,包括外面正在圍攻安嘉的戰役,雷聲很大、雨點很小……

      前陣子,靈童升座的喜典變成喪禮,慘禍發生後無魚帶著云頂活佛逃出仁喀,之後一段時間裡,云頂心喪若死,小活佛雖不是他親手所殺,但的的確確因他而死,以云頂的慈悲心懷,這著實是個沉重打擊。

      但域宗的修持,講求直問本心,平心而論,云頂有罪卻無錯,過了一陣云頂漸漸恢復回來,只是自苦的手段比著以前要更加猛烈得多。

      後來吐蕃已經大亂、南火攻上高原,云頂和無魚商量了下,兩位出家人不再仁喀附近隱藏,啟程向南去投宋陽,二十幾天前他們與南火成功匯合。

      戰火之中故人相見,自有一份唏噓。而不久之後,南火在即將進入墨脫領地的時候,前鋒回報,說是有一位自稱『仁勒』的活佛孤身前來求見元帥。

      元帥不是相見就能見的,何況高原上大大小小的活佛多到數不清,這個頭銜也不見得有多麼了不起,不過仁喀提到他和妙香吉祥地的無魚師太是老朋友,和域宗的云頂活佛更是相交莫逆,前鋒這才替他通報了一聲。

      剛巧他提到的兩位高人都在軍中,宋陽一核實,雖然仁勒的說法略有誇張,但也算是實情,早年無魚在高原上遊歷時曾和此人有過不少接觸,而云頂這邊,的確和仁勒交誼不淺。

      云頂活佛在高原上的朋友一隻手都數的過來,仁勒便是其中之一,不用問的,能被云頂看重的人,自然佛法精深見識不俗,實際上仁勒也不是那種『虛名』活佛,他有實權也有地位,與藩主墨脫一起共同主掌這方圓數百里的領地。大活佛博結在時,對此人就很是器重。

      當初云頂進入燕子坪去抓公主那件事,就是仁勒幫大活佛和云頂『牽線搭橋』的,把云頂帶入南理的那支商隊也是從墨脫領地來的。

      仁勒活佛被帶到中軍,說明來意,原來他是做說客的。

      算起來,仁勒和墨脫這一部,是前任大活佛博結的嫡系,博結死後烏達主持柴措答塔,對他們開始著力排擠和打壓。若不是吐蕃南侵兵敗、南境北關都被敵人侵入、外加小活佛升座慘死等一連串事情讓吐蕃亂成了一團、讓烏達無暇在對付他們,現在仁勒和墨脫的勢力怕是已經被烏達搶去了,兩個人是不是還活著都不好說。

      可即便暫時保住了身家,仁勒和墨脫的形式也很不樂觀,大活佛以前的勢力要麼被摧毀了,要麼投靠了烏達或其他集團,現在柴措答塔中爭鬥的幾股力量,不管最終誰當了老大,仁勒和墨脫都沒有好日子過,是以保存實力對他倆也就越發的重要了。

      仁勒求見宋陽,他和墨脫準備了一份厚禮,只求南火能夠繞行他們的領地,不要開啟戰端就好。說過請求他還著意強調,之前柴措答塔宣稱南理是謀害大活佛博結的兇手,他與墨脫全然不信,也沒有派兵去參加吐蕃對南理的侵略。跟著仁勒活佛還有理有節的做了番分析,說明博結死後南理不會得到一點好處,沒有動機又何必行刺。

      若放到平時來看,仁勒的請求簡直是痴人說夢。南火大軍繞行,不單是多走了些路途的事情,而是把一支頗有實力的高原武裝擺到了自己身後,今天活佛來送金子的時候信誓旦旦,可誰能保證明天他們不會背信棄義。

      可恰巧云頂活佛也在軍中,事情就不一樣了。兩位活佛單獨交談過一陣後,云頂篤定告訴宋陽仁勒可信,他和墨脫是真心不願意和宋陽開戰,但他們現在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奔,不像別的藩主不打還能逃,就只能固守此處。

      云頂活佛的心眼雖然神奇,但也不能看穿一切因果,否則也不會發生升座慘禍,不過他敢篤定的事情,大概都是不會錯的。

      其實不想打的又何止仁勒、墨脫?宋陽一樣不想打。

      現在已經到了寒冬時節,南火的進軍看上去仍舊順利,大殺四方威風無比,也只有南火自己知道,現在的壓力比著原來大了許多,減員的速度猛漲。而墨脫這一部番子實力不俗,真要打起來南火贏是一定能贏,但損失可就難以預料了。

      可是就算損失再怎麼驚人,若沒有云頂作保,宋陽是一定要把墨脫部打下來的:墨脫的地盤,距離大燕很近了,宋陽想要南火燒進燕土,墨脫的領地就是他大軍轉向的所在。

      宋陽信任云頂,仁勒也信任云頂,有了這樣一個中間人,雙方的談判就變得容易多了,幾番密議過後便打成了協議。

      隨後南火佯攻墨脫領地,直到不久前大軍開始進攻領地主城安嘉,為了讓墨脫安心,宋陽只帶了幾個心腹進入城中,開始安心等待,其間宋陽還順手把墨脫一個重病多日的兒子給治好了……直到今日。

      算算時間,大燕對南理開戰的消息,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傳到遠征在外的南火。

      於情於理,南火都要立刻趕回去救援,所以宋陽『撤兵』了,看上去再順理成章不過。墨脫則依照事先約定,給柴措答塔傳書,說南火忽然撤兵匆匆回國。

      所有人都以為這支軍隊走了,可實際上南火只是偃旗息鼓,繼續留在了墨脫的領地中,開始靜靜蟄伏……至此,南火變成了一支已經返回南理、不應存在於高原、不可能會再出現於吐蕃、更不可能從吐蕃殺入燕境的南理軍隊。

      這比著宋陽事先預想的效果還要更好,因為墨脫和仁勒的幫忙,南火成功的『消失』了。

      如果常廷衛還在,仍是大燕監國重器的話,宋陽這小小的障眼法是瞞不過去的。撤軍是什麼?是一支軍隊匆匆趕路,從墨脫領地一路狂奔、跑回到南理境內。謝胖子佈置在高原各處的暗樁會發現,本應出現在撤軍路途上的南火卻並未現身,由此便可斷定,這支隊伍沒走,仍藏在墨脫領地內。

      可惜,現在的武夷衛比起當年的常廷衛差得遠了,諸葛小玉的鬚子連國內都沒完全覆蓋,更無力拓展到高原,吐蕃國內發生的事情諸葛小玉無力打探,更沒法子去調查。

      一直以來,燕國在吐蕃的耳目都是烏達,可是現在烏達被內鬥搞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南火回去救國又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由此南火成功地『消失』了。

      分派給鎮西王一支人馬押運物資、加之後來戰事損失,現在南火的可戰之兵尚餘六萬五千,一路征戰辛苦,又逢嚴寒之際,大軍就此停歇好好修整。

      不論後面還有什麼打算,就眼下而言、對不明真相的吐蕃人來說,南火總算是熄滅了,可來自北方的『聖火』卻恰恰相反,呼號寒風遮不住回鶻勇士的鏘鏘號角,連綿暴雪擋不住大漠鐵蹄的前進步伐,回鶻大軍在一度減緩攻勢之後,忽然又變得激進起來,全不顧嚴寒阻擋,從北方高原一路高歌猛進,刀鋒直指吐蕃都城,仁喀樹川。

      有關吐蕃的戰報,時時刻刻都會傳到景泰手中,燕皇宮御書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息,眼看著一統天下的時機漸漸顯露,皇帝分外勤勉。

      南火撤軍的消息景泰看過一眼就丟到了一旁,這支隊伍他不怎麼關心,他們回去也救不了南理,逃不脫滅亡下場,但回鶻人突然全力進攻的消息,讓景泰著實感興趣……

      「注意休息,最近總這麼熬夜,每個月要三次女人得改一改了,只能要一次。」後宮密室中,國師把一杯藥茶放到兒子身前,自己坐到對面。

      「女人沒意思,不過一個月一次還是有點少。」景泰笑著應了一句,隨即轉回正題:「我已經傳旨西關,讓周景備戰,他們殺上高原的日子就快到了。」

      周景是燕國大將,將來在高原的戰事就由此人主掌。

      國師目光帶笑,望著景泰,暫時沒說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示意兒子繼續講下去。

      「回鶻人前陣子放緩了攻勢,看得出,他們也在防備著我們會出兵攔腰截擊。」景泰的語氣平穩:「回鶻人也不是傻子,對我們有所防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直到入冬之後,回鶻人的攻勢再度猛烈起來,且又從國內調來重兵增援,大軍一路掩殺,摧城拔寨勢不可擋,直奔仁喀而去。」

      「我們燕人不適嚴寒,所以回鶻可汗選在冬天發動猛攻,但冬天也不過幾個月,遲早會過去,所以回鶻兒不計傷亡只求猛進…不難猜的,他們的是想在開春前結束高原戰事,至少要打下仁喀樹川。這是一重好算計,拼天時,我們的確吃虧。沙漠那個地方我聽說過,冬天不下雪,但寒冷之處比起高原也毫不遜色。論抗寒,回鶻人比我們強。按照現在回鶻進兵的速度,短則一個月,長則五十天,他們就要打到仁喀城下了。」

      說到這裡,景泰收聲了,剩下的事情不用再說了,國師完全能夠明暸……接下來的事情,根本就是國師安排的:一在兵道、另在仁喀衛戍。

      兵道是為燕軍準備的。

      按照常理,燕軍進入高原,最先和他們發生衝突的不會是回鶻人,而是大軍沿途的藩主武裝,在冬天裡燕軍一路打一路走,等他們趕到仁喀時怕是清明都過了。不過國師早有準備,在博結死前,為了這條兵道他就研究了不知道多久。待博結死後,由烏達主持著,把高原東部的藩主領地範圍做了些修整,只是些小小的調整。這種事情很正常,老皇帝死了,新主人掌權,總會做一些新的利益分配,可在這些微不足道的調整過後,如今的吐蕃版圖上,悄悄嵌藏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線路:沿著這條路,不會穿行任何大藩主的領地,全都是擦著他們的封邑邊緣而過。

      在吐蕃西部,本來是有常駐重兵用來防備燕人的,當他們在時,這條兵道根本沒有用處,可是現在這些軍隊都被調往北方去抵擋回鶻,藩主又都存了保持實力的心思,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主動跳出來去打路過的燕國雄兵。

      至於仁喀衛戍,就更簡單了,柴措答塔的確亂成了一團,但仁喀附近駐紮的番兵,在對付外來侵略者時,還是會聽奉烏達的命令,當回鶻大軍殺到,番兵會逐步收縮,退入城中固守。

      仁喀的攻堅戰會比回鶻預想的困難許多;而燕軍不僅敢於在寒冬出兵、且抵達仁喀的時間又比預料中快了許多,由此景泰苦等的那個時機也就漸漸顯露了:

      當大漠士兵殺到仁喀、猛攻聖城、兩下裡都傷亡慘重時,燕國大軍殺到,與城內番子裡應外合,回鶻遠征軍必遭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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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2-27 02:23:53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零章 出山

      南火在墨脫的領地內蟄伏了一個半月,南理已經開始炎熱、高原卻仍天寒地凍,這個時候中土世上接連發生了三件大事:

      回鶻大軍擊穿高原北境,兵臨仁喀城下。吐蕃軍馬撤入聖城,借助堅城厚牆做兇猛抵抗,戰況膠著、雙方僵持不下;

      燕人終於真正出手。不顧嚴寒天氣,大軍西進登上高原,只要稍稍瞭解當前形勢之人都能判斷出燕人的目的,但回鶻人就算想撤兵也沒有那麼容易,看上去是他們在圍攻仁喀,可是換一個角度去看,又何嘗不是被吐蕃人死死拖住在聖城,一旦倉促撤退,想都不用想,身後必會跟來番兵的兇狠追殺,少不了一場大潰敗,那樣的情形怕是比著燕兵趕到裡外夾擊也好不了多少。

      由此現在回鶻與燕國的較量,就在於兩個字:時間。

      兩軍都在趕時間。若燕軍能趕在回鶻人攻克仁喀前抵達,回鶻人的下場自不必說了;但若反過來,回鶻遠征軍搶先奪下聖城,就能夠反客為主,沒了被夾合的危險,且以堅城做依託,以逸待勞迎擊燕人。不過就眼下來看,回鶻人這次凶多吉少,聖城的衛戍遠比其他地方嚴密堅實,番兵抵擋也異常兇猛頑強,大可汗想要速戰速決的打算怕是會落空了。

      至於第三件事,與南火休戚相關。南理終告不支,國都鳳凰城淪陷,滿朝文武隨小皇帝福原出逃。

      只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燕軍就從折橋關打進鳳凰城,速度不可謂不快,但其中艱苦也只有燕人自己能明白,南理人的抵抗比他們想像的更激烈得多,燕軍前進的速度雖然沒有受到影響,可是他們的傷亡卻大幅超出預計。

      可以說,燕軍在南理的『迅速』,是大批士兵用性命換來的。對此景泰大發雷霆,接踵而至的便是燕軍對征服地的瘋狂屠戮,大軍所過之處橫屍片野,慘狀無以言表,漢人殘忍手段,遠遠勝過番兵……

      回鶻兵臨聖城、燕軍東來殺上高原、燕軍屠戮南理攻克鳳凰城,這三件事情裡,最後一樁對亂局的影響最小,並沒有決定性的作用,面對強大燕國,南理慘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鳳凰城淪陷卻是個明明白白的標誌:中土世界維繫了百多年的平衡局面,徹徹底底的被打破了。

      單從表面意義上看去,國都淪陷就標誌著國家滅亡,這座天下已經不再是五國分掌。

      當然,所謂『滅亡』只是官面上的說法,南理仍有人、有兵、有將軍有王爺有皇帝,這一仗還沒打完。幾位輔政大臣在商議過後昭告全國,南理不會另立新京,自萬歲福原以下,南理所有軍民乃至後世子子孫孫,永奉鳳凰城為都城!這便是說,不投降、不併立、不妥協,他們還要打回去,哪怕南理只剩最後一人,行走的方向、目光的所在,永遠都是鳳凰城。

      一道又一道的聖旨,從流亡的小皇帝處傳播四方,徵兆義勇、集合軍隊,南理人不肯放棄抵擋,同樣的,燕人的屠殺也不曾停止。

      六萬五千南火奉命集結,經過這段時間的修整,兵卒們從體力到精神都調養到最佳狀態,大家明白又將出征。如今這群虎狼兵被戰火淬煉著、生裡死裡趟過幾個來回,說脫胎換骨或許略顯誇張,但個個兇狠是錯不了的,無人怯戰,聞聽集結號時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宋陽帶領眾將來到軍陣前,踏上臨時搭建的高台,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全軍將士大驚失色:「兩個多月前燕軍入侵南理,九天前鳳凰城淪陷。從折橋關到鳳凰城,南理有七座城池慘遭屠城,京師被燕賊掠劫一空後,一把大火燒做焦土。」

      軍中大嘩,無可壓抑……南火遠在高原作戰,軍隊封閉、普通士兵沒有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國內又發生了新的戰事。而早在兩個月前就開始的戰事,南火卻在此間舒舒服服地修養?士卒們想不通,甚至憤怒。

      宋陽和身後將領並未壓制兒郎們的喧嘩,只是站在前面靜靜等待,直到軍中漸漸安靜,宋陽才再度開口,聲音響亮但語氣平靜:「真正猛士,與家國榮辱與共,為殺敵浴血疆場慷慨赴死,得後人敬仰子孫銘記,如果回國去,你們人人都是猛士,這一重絕不會錯。可我沒帶你們回去,錯在我。」

      「並非貪生怕死,不是委曲求全,只因南理如今,除了猛士還需要另一種凶兵:冤魂不散的……惡鬼。」

      最後兩個字,宋陽咬重了語氣。

      「真正惡鬼,戾氣所化,死而復生再從活到死只為四個字:尋仇索命!猛士死得其所,屍身入土魂魄輪迴永得安寧;惡鬼遊走世間,日夜受仇恨煎熬,但即便窮盡天地,也要把這份痛苦加以萬倍奉還於仇敵。」

      「勇士好做,一死百了;惡鬼難當,遊走於陰陽、永世不得超生,身上的戾氣既是仇敵的噩夢,更是自己的痛苦,直到有朝一日,大仇得報戾氣消散,惡鬼也魂飛魄散化作青煙。」

      「想死容易,想報仇才是真正的難事。從苦水到折橋,南理九州兵馬不少,但論到精銳兩字,又有誰能與南火爭鋒?這最難、最苦、也最殘忍嗜殺的惡鬼,除了我們還有誰能做,除了我們還有誰有資格做。」

      「南火修整恢復,只因總要有人留下來,為南理報仇、做這惡鬼凶兵的。邦國淪陷、鳳凰蒙難,便從此刻、便是此刻,宋陽與諸位一起、與南火一起…立地成魔!」

      宋陽揚刀,遙指東方:「從此脫胎換骨,南火凝惡重生,此去大燕惡鬼只做一事:把燕軍燕人淹死在他們自己的血中。」

      最後宋陽又把另隻手一抖,攤開一份聖旨,朗聲喝道:「奉旨,南火一部即刻出征,東進燕土,燕人於我南理苦難,十倍、百倍、萬倍奉還!」

      不用如何賣力煽情,只消說明緣由便足夠。最後的宣旨也是重中之重,不回去救國對於來自南理的士卒們終歸是件彆扭事,但是如果這是皇帝的旨意,大家便會釋然,心中沒了遺憾,只剩滿滿仇恨。

      放棄吐蕃、突然轉向去攻打大燕,本來是會影響軍心的,畢竟燕國強盛,誰也不願意去送死,可現在對南火將士而言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南火開始行動的時候,華嚴正站在白鼓樓哨塔上,靜靜眺望著十萬洪荒。國難當頭,各部武裝都被徵召,處於南荒邊緣的哨所也不例外,此地撤編,兄弟們正在下面收拾東西,這就要啟程趕往軍令上指定的匯合地點了。

      守衛了十餘年的哨崗,這片地方差不多都變成華嚴第二個故鄉了,平時天天呆在這裡不覺得如何,現在突然要走,居然還有點捨不得了……但一定得走的,因為華嚴真正的故鄉已經毀於燕人鐵蹄,即便沒有軍令,他遲早也會投身戰場,讓燕人看看南理的刀子是什麼顏色。

      不久之後,手下軍卒上來呈報,大家都已經準備妥當,可以出發了,華嚴點了點頭正想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指了指插在哨樓上的南理龍旗:「這個,用不用拿走?」

      軍隊帶著旗子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這裡是南理界,沒有了旗子似乎也不太合適…小兵才剛入伍不久,是新分來的,啥事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睛:「是啊,用不用拿走呢?」

      華嚴樂了:「問誰呢!」小兵沒主意,趕緊搖頭,歸其還是華將軍自己做主,拿著吧,行軍趕路投奔戰場,有面旗子心裡舒服些。

      小兵奉命去拔旗子,將軍逕自下樓去查看隊伍,不料片刻後那個小兵空著兩隻手就跑下來了。

      華嚴眉頭大皺,小兵則不等他發問,就忙不迭說道:「啟稟將軍,有人、一群人從林子裡走出來了。」

      華嚴立刻登返哨樓,手按箭垛向遠處眺望,很快就看清楚自洪荒密林中走出的那群人,為首的鶴髮童顏,熱死人的天氣裡仍裹著厚厚裘皮……正是以前見過面的琥珀。

      稍稍有些意外的是,這次跟在琥珀身邊的竟然是一群漢人,有男有女,還有個小娃娃和一個臉上塗滿了白堊、不男不女的老妖怪。

      怎麼這洪荒裡還有漢人麼?驚詫同時華嚴不敢怠慢,忙不迭打開大門迎接出去。

      琥珀還是老樣子,時間在她臉上留不下絲毫痕跡,如果沒有意外,將來直到死去她仍是現在的樣子,見到華嚴點頭打個招呼,跟著把她抱在懷中的小娃給華嚴看,笑吟吟地問道:「這是我的孫兒,俊不俊?」

      琥珀認了個兒子,又有個女人為她兒子生了個兒子,乳名小小酥…琥珀現在懷中抱著的娃娃就是小小酥。

      蘇杭去小島上找土著要珠鏈,意外得了個石頭匣子,之後便再不耽擱,乘船回歸中土,返航途中出乎意料的順利,不止有信風相助,而且一路都是順潮,彷彿老太爺把大海稍作傾斜、相助蘇杭回家似的,就連那些老船工都直呼邪門。

      抵達中土、蘇杭登陸的地方正是當初和宋陽一行分手的地方。南理沒有海岸線,蘇杭一行在大燕都是叛逆通緝犯,也只能在這裡登陸。

      本來蘇杭做好了穿越蠻荒的準備,沒想到等到了地方就發現,這裡多了一隊野人,見到大船先是頂禮膜拜、繼而手舞足蹈,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接觸之下野人給蘇杭亮出了一塊小心保存的木頭板子,上幾個用碳條寫成的漢字醒目:蘇杭裡面請,旁人的船快滾。

      落款是琥珀。

      蘇杭又驚訝又好笑,指了指木板又指了指自己一個勁地點頭,野人也不懂分辨,反正她說是就是,立刻帶著蘇杭一行進入蠻荒去找琥珀。

      等和琥珀見了面,蘇杭才曉得她幾乎成了這個地方的女皇帝,手下野人無數,對她奉若神明。

      說句實在話,琥珀也好宋陽也罷,甚至就連蘇杭自己,當初分別時可都沒想到她還會有回來的一天,琥珀在那個天然港留守野人,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兩個女人都是這世上的神奇女子,以前相處得就很好,現在再見面自然有一番歡喜,彼此訴說過往,足足說了幾百斤的話,而琥珀在聽說宋陽竟然有了兒子的時候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歡喜之餘琥珀也面帶僥倖,對蘇杭道:「幸虧你回來的及時,我正準備離開此處。」

      以前逃難、在船上的相處時間雖短,但蘇杭也大概瞭解琥珀的性子,笑著反問:「你在這裡玩膩了?」

      不料琥珀卻搖了搖頭,意興闌珊:「不是不想繼續,是沒得可耍了,啟程吧,隨我一起去南理,邊走邊說。」

      在密林中琥珀的行程自有手下野人照顧,可是出來林子時卻一個野人都沒帶……跳下滑竿,她對身後的野人揮了揮手,對方跪倒在地,嘭嘭嘭地磕頭叩拜一通,隨即起身返回密林深處。琥珀則一把抱起小小酥,與蘇杭等人一起向著白鼓樓走來。

      小小酥不是個特別小的嬰孩,總有三十來斤的份量,琥珀的身體羸弱卻抱著他不肯撒手,足見她對小娃的喜愛了。

      琥珀是常春侯和左丞相都交代過要留意的重要人物,華嚴接到她後,立刻向上通報,而十足讓人意外的是,沒過多少天,左丞相竟屈尊降貴,親自趕來迎接琥珀。

      之前琥珀沒給華嚴介紹蘇杭等人的身份,在他的呈報中自然也就不去提那些『不相干的閒人』,結果左丞相在見到蘇杭、姥姥時十足驚訝了下,再得知小小酥的身份後更是大吃了一驚。

      算起來,大家是共患難的交情,再度重逢只有親切不存拘束,說笑了一陣子,左丞相望向琥珀:「上次白鼓樓呈報,說琥珀大家現身時,身後跟了無數土著…我還和宋陽聊起過這件事,宋陽猜你統御了整座洪荒,成了土著眼中的神女嘞。」

      說著,老頭子打了個哈哈,繼續道:「這事聽著嚇人,可我們都見識過你的本事和手段,越想就越覺得,還真是有這個可能。」

      「憑著用毒用藥的本事,最開始接連折服了土著幾個小族,幾個小族併成了大族,又征服了更多的小族,如此往復,滾雪球似的,手下越來越多,地盤越來越大,感覺還不錯,我就一直沒走,自己琢磨著,說不定還真能統一了洪荒,建個野人國,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以琥珀的性子,自然不會假惺惺地謙虛或者無端地誇大其詞,實話實說:「可惜,後來漸漸發現洪荒實在太大了,尤其再往深處探索時候發現,這個地方真正可怕……」

      以琥珀的性情,說到此處時臉上竟然也升起了些微恐懼,停頓了片刻後才繼續道:「統一十萬洪荒,不可能的事情,我就只拿下來一小塊地方,具體有多大我也不清楚。」

      胡大人饒有興趣,完全是閒聊的樣子:「能佔下來一片,統御多族野人,已經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了!反正以我的見識,天底下能做成這件事的,除了你…只有宋陽,就再無其他人了。」

      這不是稱讚琥珀,這是誇獎宋陽。果然,當媽的那個笑了笑,挺開心的樣子:「老胡,有話就請直接說吧,不用繞來繞去的。」

      遊戲人間的女子,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這不代表琥珀心思單純,恰恰相反的,能和尤離有莫大淵源,能給燕頂找來莫大麻煩,又和陳返羅冠一脈大宗師相交莫逆之人,豈是等閒之輩,什麼樣的事情她沒見過。

      左丞相咳嗽了一聲,不再拐彎抹角:「請問琥珀大家,能調用多少野人?」如今這個狀況、皇帝尚小無所擔當,數不清多少事情都壓在左丞相肩頭,若非懷有重大目的,即便大家有些交情,也輪不到他來親自跑這一趟。

      老頭子的『圖謀』,就在這一問之中、就在琥珀手上,到底能調用多少野人……琥珀第一次從十萬洪荒中現身後,胡大人曾派人向白鼓樓每個兵卒都詢問、調查過,證實呈報準確,在琥珀身後,的的確確跟了無以計數的野人。

      時逢國難,胡大人想請琥珀調野人出山、幫南理打仗,而憑著琥珀和宋陽的關係,這個事情也並非不可能。

      琥珀直接應道:「我沒數過,不知道有多少人。不過…有多少人也沒用。如果能調他們出山,也等不到你來請我,當初宋陽在青陽迎抗番子的時候,我就會帶人出山、幫他去打仗了。野人不肯離開山林的,即便是我也帶不出他們來。」

      胡大人不甘心,皺眉道:「野人不肯出山?怎麼會如此?據我所知,三百年前蠻荒中的怪物就曾闖入人間,血洗萬里,史冊上記載得明明白白,偌大的一場浩劫。」

      聞言,琥珀忽然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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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 01:25:1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一章 生番

     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了,一笑起來卻嫵媚橫生、風情萬種,就連蘇杭都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睛,可是琥珀的聲音卻異常清冷,說出的話也有些莫名其妙,對胡大人道:「你不曾在蠻荒中常駐,是以不知道,那裡的怪物也分作很多種的……你盼著野人出山的心願,或許還是能夠實現的。」

     剛說野人不肯跟她出山,現在有說野人也許會來到人間,胡大人完全被琥珀搞糊塗了,苦笑著搖頭道:「請琥珀大家指點迷津。」

     「簡單,就是豺狼虎豹和山魈野鬼,」琥珀的語氣又恢復了輕鬆:「蠻荒與人間接壤,蠻荒的邊緣、淺處住這些豺狼虎豹,普通人敢踏足它們的地盤,一定會被撕得粉身碎骨。不過,算起來人也是『大畜』,論力量,論數量都不弱於那些兇猛畜生,所以住在蠻荒邊緣的豺狼虎豹,對人有敬畏之心,它們不敢輕易踏足人間,當然,除了『不敢』,它們對領地也極為看重,寧可死都不會走。」

     「但是蠻荒何其廣漠,在深處裡還住著大群的山魈野鬼,它們才是霸王,豺狼虎豹在它們面前,不過是小貓小狗;至於人,在它們眼中只是血肉美餐吧!」

     說著,琥珀身體前傾,向胡大人略略靠近了些,目光穩穩盯住老頭子的眼睛:「明白我的意思了?這幾年裡,我收服下來的野人,只是活在蠻荒邊緣的『豺狼虎豹』。再往深處走,那裡的野人卻是『山魈野鬼』,力量強大,性情暴躁、茹毛飲血、嗜殺成癮!他們才是真正的生番,蠻荒的霸主。」

     豺狼虎豹指的不是畜生,她口中的山魈野鬼,也並非真的惡鬼,而是十萬洪荒中真正的可怕蠻族,以琥珀的手段和她在蠻荒中的勢力,都不敢去碰觸的蠻族,足見其兇狠了。

     「剛剛你說三百年前……胡大人最好弄清楚一件事:三百年前殺入人間,血洗萬里的可不是我的『豺狼虎豹』,而是洪荒深處中住著的那些『山魈野鬼』。」琥珀和蠻荒野人朝夕相處了幾年,雖然語言不通,但想要交流一些不太複雜的信息也並非難事。

     琥珀的話還沒說完,微笑著,唇角勾勾勾魂奪魄:「其實我連『豺狼虎豹』都沒能全部收服的,大概算一下的話,到去年這個時候,蠻荒邊緣的野人差不多有六成左右都成了我的手下,除了一些零散小族外,另有一支…姑且叫它『大聯盟』吧,人家也是由許多小族拼湊成的,實力不如我們但也相差不多,我辛辛苦苦花了大半年功夫準備打一場大仗,盤算的頭髮都掉了不少,總算萬事俱備,可萬萬沒想到的,等我帶著兒郎們打過去的時候才發現……『大聯盟』已經煙消云散,其中所有人盡遭屠戮。」

     琥珀的語氣不知不覺裡加重了許多:「不用問了,把大聯盟屠殺一空的,就是深山中那些『山魈野鬼』吧。」

     山中的野人、生番之前的爭鬥,和南理沒有一星半點的關係,按理琥珀根本和胡大人講不到這些事情,可琥珀是什麼人,既然她要說,而且還特別著重了語氣,自然有她的道理:「隨後幾個月裡我發現,平時都躲在深山中的生番不知為什麼變得躁動起來,漸漸開始向外面活動,我們打過幾次,輸多贏少,這還是對方人數遠遜的狀況。沒辦法,都是蠻族,實力卻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打不過它們的。」

     胡大人心思很快,到現在哪能還會聽不出重:「會不會…只是些地盤上的爭端?」

     「不是爭地盤,是躁動、殺戮!不知為何生番再度走出深山,在我的地盤上橫衝直撞,全沒有絲毫理由,而且它們越來越多,已經無可抵擋了。我問過兒郎,三百年前那次浩劫,差不多也是現在的樣子,不過那次生番躁動的程度要更猛烈些。」琥珀毫不猶豫,篤定搖頭,跟著又嘆了口氣:「我勸兒郎們跟我出山,除非生番會忽然退走,否則他們留下來就是等死,跟我來人間的話不僅能活得更好些,還能給我幫忙,可惜,這些傢伙對領地看得太重,不肯跟我走。便是如此,我就出山回來了。」

     琥珀聳了聳肩膀,臉上少有地,帶了些許無奈。

     胡大人的臉色變得鐵青了……再明白不過的事情,南理、邊緣地帶的野人、深山中生番,三個種族或者說陣營壁壘分明,野人對前後雙方幾乎都無害,擱在中間變成了一個緩衝,可是當生番衝破『緩衝』後,會不會繼續衝進人間?三百年前那次凶獸作亂會不會再告重演?

     若真如此,就憑著現在的南理,又憑什麼去消彌這場大禍?

     若真如此,便只剩下四個字了:天亡南理!

     姥姥心眼軟,柔聲安慰胡大人:「三百年蠻荒深處地火爆發,連大燕都能感到那裡的震動、看得到南方升起的濃煙,所以凶獸才受到驚嚇,跑出大山滋擾人間。可最近也沒聽說發生什麼可怕天災,或許…生番只是躁動一陣就沒事了,不一定會跑進人間。」

     這種話可安慰不了胡大人,但他並沒多說什麼,只是對姥姥點點頭,禮貌敷衍吧,但沉思片刻後他忽然又笑了起來,不見絲毫輕鬆,眼角眉梢戾氣凝結。

     姥姥被老頭子笑得毛骨悚然,求助似的望向蘇杭,後者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擔心,跟著開口岔開了話題,對胡大人講起她在小島上的遭遇……

     整個世界蘇杭都不放在心上,什麼生番入侵之類的事情她才不會在乎,倒是親手找來的那本天書讓她更好奇些,想請胡大人幫忙找一找,看南理境內有沒有懂的辨識古怪文字的高人。

     古怪珠鏈是洪太祖密使的身份象徵,這個事情宋陽知道,豐隆明白,胡大人卻不曉得,當然不會聯想到洪太祖的圖謀上去,聞言後搖了搖頭。解讀古怪文字是一門冷僻的學問,這方面的學者稀少且無名,如今國難當頭,不知多少大事等事胡大人操心,哪還有精力幫蘇杭去找不相干的閒事,不過礙著宋陽的面子,他不好直接出言拒絕;而另一重,也是因為宋陽的關係,胡大人不答應則罷了,若是答應了卻不做事未免就顯得不夠朋友了,老頭子自己和自己有些交代不過去,所以他目光一轉看向琥珀。

     老頭子挺狡猾,他明知兩個女人早就見面了,也能猜到老妖精應該看過小妖精的天書,若琥珀能看懂,現在蘇杭也不會再來找他幫忙。而琥珀的學識天下少有,連她都不識得的天書,天下怕是也沒幾個人能再識得。只等琥珀一搖頭,左丞相就順理成章地說難,然後推脫了此事。

     果然,琥珀搖頭道:「那本冊子我看過,看不懂。但是那些字好像和道家符撰有幾分相似之處,最好能找些有學識的老道來看。」

     南理是佛國,道士少之又少,其中大部分還都是遊走鄉村騙錢買藥的神漢,剩下的也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傳承,胡大人苦笑搖頭,正想順勢推推脫掉這件事,忽然靈光一閃:「如果是道家的前符古撰…宋陽身邊就有個高人,說不定他能認得。」

     「你說的是火道人?」琥珀笑而搖頭:「他放火的本事沒得說,但道統上的學識,實在不值一提,他不成的。」

     「不是火道人,是那個鬼谷子。」

     鬼谷表面清高實則膽小,否則也不會當初一聽說宋陽要拉他入夥去放火他就跑了。雖然一品擂後他和琥珀一起坐船,共處的時間不短,但是對這個老妖婆,鬼谷一向都躲得遠遠的,幾乎沒有過什麼接觸,琥珀也只知道他有些掌風向、測天氣的本事,至於其他全不瞭解。

     可是胡大人和鬼谷子接觸頗多,瞭解全面,知道瞎子雖然是凡人打扮,但身上承負的是正經道家玄門的本領。

     左丞相把鬼谷其人解釋了幾句後,蘇杭和琥珀都來了興致,異口同聲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燕子坪。」左丞相應道。

     瞎子、侏儒和封邑中的一群能人本來都隨著南火一起殺進高原,但宋陽在見過瓷娃娃後決定逆襲大燕,將來的戰事也將變得凶險無比,像羅冠、齊尚巴夏等人跟在身邊沒太多問題,可是另外一些幫不上太多忙,又沒有太強本事自保的同伴就不宜再追隨大軍,都跟著鎮西王一起返回南理,瞎子和侏儒就在其中。

     回國後,瞎子和侏儒沒去鳳凰城匯合公主、郡主,他們打出來的理由是『身份不方便』:當初哥倆是從皇城偷偷逃到宋陽封邑的,主動黑了自己朝廷官員的身份,成了宋陽身邊的幕僚……其實過去了這麼久,後來又發生了那麼多大事,連當初的豐隆皇帝都變成了李大先生,哪還會有人去在乎他倆的身份?

     哥倆不回鳳凰城的真正緣由是聽說大燕要打南理了,鳳凰城不久以後就會變成危城險地,他們才不願意去

     所以鬼谷和侏儒就直接去了燕子坪,封邑早就變成了一片焦土,但大火熄滅後,搭個棚子也照樣能住人,關鍵是這裡距離大山很近,哥倆想逃難的時候方便得很。

     現在燕子坪中也不止他們兩個,豐隆和他的太監、侍衛也在。

     正經事大概說完,左丞相不想再多待,起身對琥珀、蘇杭道:「萬歲和鎮西王都還在等我的消息,不敢再多耽擱,這就回去了。」隨後寒暄、囑託了幾句,左丞相又安排了一小隊軍馬護送兩個女子,便告辭離開。臨行前,老頭子還特意對琥珀說了句:「初榕、筱拂常常說起大家,兩個丫頭都等著給你奉茶嘞,可惜現在情勢太亂,鎮西王身體又不好,她倆都守在父親身邊,這次就沒跟我過來,一定要我對你奉上問候,還要請你別見怪。」

     看上去中規中矩的一句話,胡大人其實是在告訴蘇杭,宋陽另外的兩個媳婦都不在燕子坪,她此去無妨,不用擔心見面尷尬。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想得多照顧得多,面面俱到。

     高原、東土交界,一座雄關擋道。

     宋陽騎在馬上,望著視線盡頭的雄關,城樓上的大燕王旗正迎風招展。

     南火兵銜木枝、馬裹四蹄,靜靜地行進著,他們已經離開了墨脫的領地,距離燕境咫尺之遙。

     最後確認敵人行蹤的軍報就在金馬手中,燕人大軍浩浩蕩蕩,正在高原上急行,向著仁喀戰場方向全力突進,現在已經距離他們的出發地、這座邊關雄關遙遠得很,就算肋生雙翅、腳踏祥云,也休想能迅速回來相救。

     金馬在笑,收好軍報對元帥點了點頭,宋陽會意,單手一次揮動,破空聲獵獵,南火不再隱藏行跡,千百竿大旗同時豎起;宋陽單手二次揮動,軍中號角連綿不絕,沉重軍鼓驚悸四方;第三次揮手,全軍將士齊齊做吼,一字:殺!

     一字震天。

     宋陽目力驚人,他看得清清楚楚,雄關上燕兵倉皇跑動,長官氣急敗壞……時時刻刻都有軍報傳回,附近的藩主要麼沒什麼實力,要麼按兵不敢妄動,根本沒有軍隊會來沖關,可眼前這支隊伍…軍容整齊、規模浩大,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第四次揮手時,宋陽吐氣開聲,大笑著傳令:「惡鬼們,登場吧!」

     很快,城頭上的燕卒看清了如潮水湧來的敵人的旗號,由此,雄關守軍的臉色變得更加驚駭了。

     化身惡鬼的南火,到現在南理最最勇猛的一股力量粉墨登場,按照早就訂好的部署衝向燕人的雄關高城…南理人從高原上殺來了,就在燕人把南理打得國不成國、千瘡百孔的時候。

     南火時間緊迫,非得速戰速決不可,若不能及時突破雄關,又何談後面的作亂大燕?硬碰硬的攻堅戰,絕無轉圜餘地。從一個黎明到下個破曉,十二個時辰後,城樓上高掛的燕王旗被斬落,南火一次拿出數千傷亡,硬搶下了他們的起點。

     不是雄關不夠堅固,不是燕人懦弱無用,但他們主力盡出遠征仁喀,城內衛戍難免空虛,更關鍵的是敵人來得毫無徵兆,突兀且悍勇,守軍措手不及。

     不留俘虜、無情掠劫,再半天過後南火真正踏入燕土,向著東方絕塵而去,每個人都在決絕地前進,大軍身後烈焰翻騰,雄關化作一片火海。

     從胡大人告別後算起,二十天後,琥珀一行抵達燕子坪。

     對琥珀的突然造訪,鬼谷十足意外,在聽說這位妖怪是特意來找自己的,瞎子在意外同時又添出了些忐忑,一想到對方的喜怒無常、殺伐無情,他就頭疼的厲害。

     不敢去見,更不敢不見,瞎子用白眼球對侏儒使了個眼色,後者和他相處久了,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起身跑了出去。待老道走後瞎子點著盲杖,哆哆嗦嗦地隨著來報信的士兵,一起去迎接琥珀。

     其實琥珀哪有那麼可怕,見面後先笑呵呵地打過招呼,蘇杭也帶著姥姥上前相見,還把小小酥推到前面,請瞎子給摸一摸面相、手相。

     小小酥從口袋裡摸出塊『巧克力』塞進鬼谷子手中,不知小娃是好心請客還是存心賄賂、讓瞎子多說點好話。

     瞎子還不曉得他就是宋陽的兒子,不過也能明白這個小娃怕是和蘇杭、和琥珀關係不淺,胡亂摸索了幾下,隨後就是滿口的吉祥話。

     但是鬼谷又哪會知道琥珀也曾精修命理,是這方面的大行家,當初她初見宋陽時還要給他批八字來著,現在鬼谷的胡言亂語哪能蒙得過她?

     琥珀倒是沒生氣,只是搖頭道:「你好好算,不用顧慮什麼,讓我們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沒法矇混過關,鬼谷不敢再妄言,踏實下來仔仔細細為小小酥算了一卦,好在小娃的命相不錯,一生平坦快樂無憂,倒不用擔心說出什麼會惹怒大人的厄言,瞎子一邊摸索著一邊嘮嘮叨叨,給出批算又加以解釋,他算出的東西幾乎全都和琥珀算過的扣合一致。

     琥珀和蘇杭相視一笑,跟著對鬼谷笑道:「果然有些門道,你很好,我和蘇杭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就在這個時候,大紅袍侏儒老道匆匆趕來,臉上堆滿笑容,遠遠地就和琥珀、蘇杭、姥姥等人打招呼,在他身後還跟著李大、李二、李三。

     不用問了,侏儒是幫瞎子請救兵去了,豐隆在燕子坪住得時間不短,和這兩個奇士總見面,大夥相處得不錯,當然琥珀要想殺人豐隆只有遠遠躲開的份,不過在李大身後還跟著刀劍雙持的李二,有李逸風在,自不容別人在萬歲面前造次。

     豐隆不知道兩個奇士的算計,他是以前幾次聽說琥珀是當世奇人,得知她從蠻荒中返回,好奇心作祟就趕來看一看。但見面之下,兩個女子顯然不如那個小娃更讓豐隆吃驚,詫異笑道:「這小子…怎麼長得這麼像宋陽?」

     小小酥又摸出了一塊巧克力,送給了萬歲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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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二章 通判

      對豐隆的疑問蘇杭一笑了之,沒去回答什麼,倒不是她刻意隱瞞,不過孩子的身份、她自己和宋陽的關係,眼前這群『閒雜人等』說不著。把小小酥領回到身邊,蘇杭對鬼谷道:「這趟來就是想問問你,認不認得這種字。」說著,她對姥姥點了下頭。

      後者解開背後的包袱,從中拿出一塊木板……鬼谷是個盲人,連視力都沒有又何談辨認天書?對此蘇杭琥珀早有準備,趕路同時從天書裡挑出來幾個怪字刻在了木板上,現在拿出來給瞎子摸。

      只是天書上的字實在太複雜,且大夥也不確定瞎子就一定認識,所以木板上的字數不多,不過是從天書中摘抄了的半頁。

      瞎子接過木板,伸手才摸了片刻臉色就是一變,隨即摸索得更加仔細認真,兩隻白眼球死乞白賴的向上翻…他一遇大事用力動腦筋時候就是這幅白眼看天的模樣。

      只看瞎子的樣子就能明白他有所發現,蘇杭的眼中現出欣喜,追問道:「怎麼樣?你識得它?」

      瞎子不答,專心摸索著木板,一個字一個字的去扣,來回來去地摸了好幾遍,總算停手了,神情驚訝且狐疑,問蘇杭:「這些字…哪來的?」

      蘇杭並不隱瞞,說了幾句之後,姥姥就自覺自願地接下話題,替杭姐講了下去。

      出身使然、性格使然,姥姥講起故事來不急不緩面面俱到,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就連蘇杭去島上想找土人要珠鏈初衷都沒落下。

      好半晌,姥姥總算講完了故事,還不等瞎子再說啥,一旁的李大先生就先驚訝不已,搶先講出有關珠鏈信物、洪皇密使的關聯。這一來在場眾人個個都吃驚不小,蘇杭這才曉得原來她的小島之行,探訪到的,居然是洪太祖留下的佈置的遺蹟。

      鬼谷子卻冷笑不已:「怪不得了,本來我們還奇怪,通判弟子怎麼好端端的不見了,這麼多年都沒點消息,原來在孤島上死絕了!」

      琥珀饒有興趣,說道:「什麼通判弟子?你說得仔細些…對了,先說這個字你到底認不認得。」

      待鬼谷點頭後,琥珀追問了句:「那木板上的字是什麼意思?」

可是沒想到的,這麼簡單的要求卻讓鬼谷愣住了,面色躊躇著,嘴巴動了動最終沒出聲,只是搖了搖頭。這下連火道人都不耐煩了,皺眉道:「有啥就說啥,何至於那麼不痛快,難不成上面刻了天機,不可洩露?真要是天機也是別人寫下來的,你念出來也沒事,神罰落不到你身上!」

      鬼谷咳了一聲,用力搖著頭:「不是我不說,更不是什麼天機,而是…而是這些字是古時道家術篆,沒有什麼具體意思…也不是字無含義,是它沒法講……」

      瞎子越解釋大夥就越糊塗,琥珀也不著急,招呼著眾人坐下來,跟著對他笑道:「你也莫著急,乾脆從頭說起吧,島上通判弟子都是些什麼人。」

      瞎子緩了口氣,整理下思路後便告開口……

      最近這幾百年,漢家佛法盛行,無論南理還是大燕,歷代君王都尊佛黜道,大勢之下,本就式微的鬼谷一門銷聲匿跡,雖然還沒失傳,但也只剩『苟延殘喘』了。這倒是不難理解,鬼谷門下的學問深奧晦澀,非得要求弟子有極高的天資才能學得到。那大環境裡,百姓都去信佛拜佛,沒什麼人願意去當道士,本就傳人難尋的鬼谷,再想招收優秀弟子就更艱難了,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斷了香火關門大吉已經算是個奇蹟了。

      雖然現在不行了,可如果向上追溯,鬼谷一門的歷史著實悠長,將近兩千年的傳承,比起禪宗、密宗都要更久遠得多。據瞎子所知,自家的門宗差不多在千年前,以學識專長漸漸分成了兩派,一派就是他所在的『鬼谷』,另一派則是他剛剛提到過的『通判』。

      「兩派各有所長,若說分別的話,通判弟子擅『縱』,而我鬼谷傳人專精於『橫』。」瞎子的說法空洞,旁人大都聽不明白,不過琥珀倒是大概瞭解他的意思。

      瞎子口中所謂『縱』指的是過去、未來;至於『橫』便是如今所處的這方天地……說穿了,通判門人偏重研究『時間』,鬼谷弟子仔細推算的是『空間』。

      縱也好橫也罷,兩派弟子研學的東西,都是建立在道家玄學的基礎上的,和蘇杭前生裡那些高深的物理學問有相似之處,但絕非同一回事。

      有關兩派的區別和核心的理論,鬼谷只是一帶而過,又繼續去講故事。

      一派兩學,本來是縱橫相輔的大好格局,可有人就有亂子,再好的局面也擋不住人禍,不知從何時開始兩派弟子就生出了比長短、爭正統的心思,從論戰激辯最終變成了武鬥。再好的學問也大不過拳頭,再了不起的學識也扛不住刀子…當然,這些事情在鬼谷瞎子口中講出來,最初無故挑起事端的肯定是那些通判弟子。

      往事無從追溯,從琥珀到蘇杭再到李大等人,也都沒心思去判這場官司,唯獨姥姥心眼好,看瞎子越說越生氣,姥姥一個勁地點頭說通判弟子實在不怎麼樣。

      小小酥唯姥姥和娘親馬首是瞻,一見姥姥安慰瞎子,他又摸出塊巧克力遞上前去……

      鬼谷和通判從同門變成了仇家,哪家也沒幾個人但見面就是打殺拚命,直到後來通判門人忽然失蹤不見。鬼谷弟子還一直小心提防,擔心對方又在耍什麼陰謀,沒想到他們是被洪太祖徵召,到海外小島上去辦事了。

      而經過豐隆和瞎子的解說,有關通判弟子的遭遇,在蘇杭等人眼中也就更加清晰了,一代代弟子深處孤島幾乎與世隔絕,中土上卻風起云湧局勢變化不休,到了第十代弟子的時候,估計是洪太祖留下的秘密斷了傳承,沒人再管那座小島了,尤其可笑的是偏偏就是第十代弟子算出來了結果,說來說去不過四個字:造化弄人。

      說到現在,瞎子的思路也清晰了許多,話鋒一轉又落回到剛才摸過的木板上:「木板上的字其實不能算作字,它們是…是…就算是符號吧,每個符都有許多種含義,變化不定沒有常勢,主要得看前後是如何組合的,而且這些符也只對我們鬼谷或者通判的正宗弟子才有用處,我們用它們來推算…這些都是術符,你們干脆就把它們當成些術式就好了,實際上它們也的確是術式…這就好像『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懂珠算的人一聽就明白,外行人就算怎麼聽也沒有點實在意義。」

      老道最後說的口訣是『珠算訣』,以此來舉例,木板上摘抄的那些怪字,他很難解釋其含義,因為這些字…按照蘇杭上輩子的說法,乾脆就是些『方程式』,就是計算求數的過程。

      怪字是人家門內專用的『術符』,鬼谷和通判雖然已經分了家但同出一源,推衍難題時都會用到這種術符。

      瞎子總算是把道理講完了,蘇杭把『天書』拿出來,晃得書頁嘩嘩亂響:「這麼說,這本書上寫的就是個一串串的術式?哪些通判弟子奉了洪太祖之命,到底想要推算出來什麼?」

      再聰明的人都難免問出過傻問題,何況蘇杭還不怎麼聰明……瞎子滿臉無奈,雙手一攤:「這可無從推測,不過看島上的設置,觀星遠卜,他們應該是在算未來某事吧,這倒是通判弟子的看家本事。」

      說了等於沒說,蘇杭也不氣餒,又問道:「如果你看了全了通判的式子,是不是也能算出他們算出來的結果?」

      兩派弟子各有所長,若要較真起來,通盤的本事比起鬼谷毫不遜色,瞎子不敢大包大攬,如實應道:「追著他們的術符,我倒是能推算個試試,不過未必就一定有結果…你也曉得,雖然同出一源,但兩家的本事差別很大的。」

      蘇杭難得找到一件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要是就這麼放手無論如何有點捨不得,聽瞎子答應幫忙莊主大人大喜,免不了的,小小酥又遞上來一塊巧克力…鬼谷瞎子何其有幸,一會功夫連吃三塊巧克力,這次他終於沒忍住,邊吃邊問:「什麼東西,還挺好吃?」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李大先生『慷慨解囊』,把李二暫時借給了蘇杭等人,李逸風修為精湛,在木板上刻字這種常人眼中的費力事情,在他做來易如反掌,麻煩之處僅在於術符複雜無比,刻畫的時候務必要做到準確無誤,否則錯『字』連篇瞎子如何能正確推算。

      至於瞎子,當他把刻錄天書第一頁的木板接到手中之後,臉色裡就透出了一股青綠。不用問了,木板上的算式不是一般的複雜。

      三天過去了,瞎子還抱著第一塊木板,翻著白眼冥思苦想……而這個時候,蘇杭也總算是琢磨到點子上了,試探著問瞎子:「木板上都是算式?」

      多無聊的問題呵,瞎子沒理她。

      蘇杭就當他默認了,自顧自地向下說道:「通判奉了洪太祖的命令,一代接一代在小島上觀星推算,可是他們難道打算拿著一大堆算式回去交差?前面有式子沒問題…就彷彿壹加壹加壹再加壹……」

      小小酥立刻掰開手指頭,幫他娘親算算術,最後算出了個『四』。

      「算對!」蘇杭說話不耽誤教小娃,小小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拿出了一塊巧克力犒勞自己。蘇杭則轉回原題,對身邊其他人道:「前面壹加壹的算式再怎麼長都沒關係,但橫是不能只列出式子,讓萬歲爺自己去計算吧?最後肯定得再有個結果才行。」

一語驚醒一大群夢中人,從琥珀到萬歲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之前大夥的確是冒傻氣了,瞎子更乾脆,用力把手中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木板砸到地上,吆喝道:「直接給我刻天書的最有一頁來!」

      壹加壹加壹再加壹等於肆,前面加了多少壹、拉出來多麼長的算式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只消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去看等於號後面的那個結果便是了。

      李逸風面無表情,不冷不熱地應了句:「正在刻最後一頁。」

      三天白忙活的不止瞎子一個人,鐵血侍衛現在刻的最後一頁,可不是直接『跳轉』過來的,一本天書,前面所有內容,已經都被他刻好了。

      沒過多久,最後一頁拓好,瞎子摸過第一行,不等別人發問就沉聲告知了一句:「仍是術符、算式......」

      末頁上,前面的部分仍是算式,瞎子的手移動得很快,對於式子不再去費力推敲,一行行地摸索過去,直到他摸到最後一字時,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少許釋然、少許欣喜、少許差異,但更多的卻是疑惑。

      這麼複雜的表情,讓眾人都有些緊張,等了瞎子片刻,見他始終不再出聲,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問道:「怎麼樣?」

      瞎子用右手的手指、中指併攏一起,反反覆覆地在最後一個怪字上摸索著,應道:「的確是蘇莊主說的樣子,之前統統是算式,最後給出了結果…結果便是這最後一個字,可、可是我不識……」

      蘇杭愕然:「什麼意思?」

      瞎子的意思再簡單不過,天書的末頁尾字,就是前面所有算式推衍下來得出的最終結果,但是表示這個結果的術符,瞎子不識得。

      瞎子聲音落地,在場眾人個個洩氣,有了結果卻不認識,之前一點點吊起的興趣、燃起的希望剎那被撲滅。侏儒老道眉頭皺得老高:「你再摸摸看,這個字說不定你在師門也學過,再仔細想想。」

      比起其他人,瞎子自己更不甘心,可不識就是不識,把木板摸穿了也照樣認不得。半晌過後,瞎子嘆了口氣,讓火道人幫他把李逸風刻好的全套天書木板都拿到跟前,從頭到尾又摸索了一邊,只摸、不推算,是以沒過多久他就『看』完了整本天書,而瞎子的神情也變得更鬱悶了,聲音恨恨說道:「邪門了,前面每個術符我都認得,錯不了,唯獨最後一個字……」

      事情也當真古怪,要是瞎子學藝不精,有些本門的高深術符他沒學全也就算了,可前面所有怪字他都辨認無礙,可偏偏最關鍵的結果,他不認識。

      這個時候琥珀插口,望向李逸風:「會不會是你刻拓錯了,字不對版?」

      饒是瞎子天生一雙白眼珠,聞言眼睛也是一亮,哈的一聲笑,忙不迭點頭:「多半如此,李二刻的不對,我又怎麼可能辨得出。」

      「絕不會錯的,我何嘗不曉得最後一個字重要,特意精心比對過。」李二的聲音穩穩當當,自信滿滿。不過他再怎麼篤定,大夥也還是把木板、天書都拿到一起,仔細比對著最後一個怪字。侏儒說這一『撇』甩得不夠、姥姥說那一『橫』畫得短了些,萬歲爺覺得有一豎稍有點歪、不夠直……人人都從雞蛋裡挑骨頭,巴望著能找出個錯誤來。

      可他們指摘的這樣、那樣的不對,若真是錯誤的話,瞎子也不可能會認得前面那千百個術符。李逸風都不搭理他們,至多只在豐隆開口的時候點點頭。

      眾人圍攏在一起,反覆對比著最後一個怪字,但又哪能挑得出實質性的錯誤……小小酥也從人縫裡鑽了個腦袋進去,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看看娘親、看看姥姥、又看看琥珀奶奶,好不容易他總算弄明白了,大夥都在琢磨書上和木板的最後一個字,那就沒的說了,小小酥責無旁貸,跟著大夥一起死乞白賴地看。

      看了一陣,大夥散了,小小酥也跟著『退場』,不過別人都垂頭喪氣,小娃卻得意洋洋,晃著肩膀走到蘇杭跟前,喜滋滋道:「伍!」

      再怎麼誘人的天書,也遠遠比不得兒子,蘇杭笑問小娃:「什麼五?」

      「伍!那個字,有個伍!」

      航船上的日子無聊得很,小小酥年紀尚小,但姥姥和蘇杭也開始教他識字了。到現在他認得的字不過十幾個,不過因為他生日是廿伍,所以這個『伍』字姥姥特意教過,小娃記住了。

      蘇杭聞言一愣:「哪個字,有個伍?」

      「書本,最後一個字,肚子裡有個『伍』。」小小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蘇杭重新翻開天書,琥珀湊上跟前,小小酥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胖手,給娘親和奶奶指著那個『伍』,片刻之後兩個女人同時低低驚呼了一聲,把小娃嚇了一跳。

      驚呼過後,兩個女人又仔細看最後那個字,片刻後蘇杭指著『術符』上半部的『字頭』,問琥珀:「像不像個…….」

      「靠譜,像得很!」琥珀笑,又指向術符下半部的『字腳』:「還有這裡…也是一樣的意思。」

      蘇杭咯咯一笑,抬頭喊道:「好兒子。」

      小娃立刻站直、挺胸、抬頭、雙手壓住大腿外側,立正喊了聲:「到!」

      「今天你巧克力隨便吃。」蘇杭傳令,小小酥大喜,琥珀則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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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 01:26:16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三章 年份

      兩個妖女笑靨如花,旁人全都一頭霧水……

  等自己笑夠了,白髮琥珀撿起一根樹枝,在地面上寫下一行、三個字,隨即問旁人:「可認得?」

  燕子坪裡面沒文盲,就算有也都跟著宋陽打仗去了,她寫在地上的字大夥不僅認得,而且再熟悉不過,都是數字:柒、伍、參。

  待眾人點頭之後,琥珀把樹枝交給了蘇杭:「下面你來。」

  蘇杭笑眯眯地接過樹枝,拉開架勢,又在地上寫了三個字,仍是『柒伍參』,只不過剛才琥珀是橫寫成行,蘇杭這次是把三個字豎直寫,列成豎排。

  不等蘇杭問他們『認得麼』,旁人就紛紛點頭,還是那三個字,別說只是橫豎排列變化,就是寫成個三角形大夥也識得。豐隆不解其意,搔著後腦勺呵呵笑問:「到底看出了什麼?」

  蘇杭又把樹枝還給了琥珀,後者地對旁人道:「這三數字大家都識得啊,那我再寫一遍,你們再來看看。」

  說完,琥珀筆走龍蛇,拿著樹枝又在地上寫了起來,仍是那三個字,仍和蘇杭那樣是豎列縱排,但她寫成了『花體』字劃走形得離譜,比如:『柒』下面的撇捺遠遠撐開來,把下面的兩個字都裹住;比如『伍』的單立人真就被她畫成了一個小人;比如參的字頭成了個中規中矩的『圓』,等等等等,而且三個字之間的排列幾乎全無間隔,其間還有共用的比劃等她這次寫完再看,三個數字乾脆就組成了一個新的、誰也不認識的、彷彿老道捉鬼時畫出的那種赦令符篆……

  等她把這個字寫完,眾人面色皆做驚詫,她用三個數字拼成的『畫符』,明明白白就是天書上最後那個怪字。

  真相豁然。天書上拉出的長長算式到最後算出的結果,就明明白白地用漢字寫在了最後只不過三個字變形、扭曲、筆畫誇張外加緊湊排列,由此拼湊了一個,看上去好像是『術符』的怪字,又難怪瞎子不識得它。

  其實這倒是順理成章的,通判弟子在小島上忙了整整十代人,就是為了給皇帝『算算術』,依著蘇杭之前所說,他們橫是不能給萬歲爺列出來一大堆式子請萬歲自己去推結果。而一模一樣的道理,他們也不能給皇帝留個只有本門弟子才認識的『術符』,那樣的話,皇帝要想看結果,還得先拜入鬼谷或者通判門下去學這些術符怎麼用。

  李大先生身後的李三又把天書抄起來,仔細看了看跟著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果然,就是三個數目字,好傢伙,折騰了半天,通判弟子這不是、這不是蒙人嘛!」

  李大卻搖了搖頭,到底是皇帝於『心術』一項多少有些瞭解,開口道:「看上去就是個,小戲法,實際這其中藏的苦心可不小嘞。」

  說穿了這整整一本書,連篇怪字都是在『心理暗示』,落到不識術符之人手中,只會以為書上記載難以破解,哪會想得到最後一字、也是代表著結果的最關鍵一個字,居然就是個『變形』字;

  就算這本書落入懂得術符算式之人手中也無妨,最後一個字他照樣不認識,瞎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想知道結果,除非從頭開始推算式子,而現在看來,那些式子恐怕也是『驢唇不對馬嘴』,未必就能算出正確結果的。

  又有誰能想到,結果幾乎就是明白在那裡的。對於瞭解這個秘密的洪皇後人來說,想要解開最後一個字就再容易不過了。

  現在大夥看清了這個戲法再去看天書的最後一個字怎麼看怎麼就是,柒、伍、參,簡單且清晰。

  不得不說設計出這個保密法子的人,心思很是獨到。

  後知後覺的豐隆爺把道理大概解釋了下,又含笑走上前把小小酥抱了起來,接著笑道:「幸虧我們這裡有個小宋……娃娃,童真樸實、童眼無邪,咱們這些大人都被迷惑、看不清楚的事情,小娃卻看得一板一眼、看得直切要害……他的心中不存干擾,眼前自然清晰明白,『伍』就是個『伍』寫得再怎麼花哨也還是個『伍』。」

  事實也好道理也罷,豐隆都講得沒錯,就是小小酥的『童心童眼』,認出了其中一個『伍字』,蘇杭和琥珀這才得到啟發,繼而窺透玄機,否非如此,別說現在這夥人,就是宋陽帶著其他好手都回來、再多的聰明人都湊到一起,也休想能認出那最後一個『術符』。

  小小酥是個『講究人』,豐隆抱他主動示好,他可不能沒點表示,沒的說,送了萬歲一塊巧克力……

  延續數百年,傳承十代人的計算結果就擺在眼前,三個數字:柒、伍、參。

  能夠發現結果固然值得開心歡喜,但是也讓蘇杭等人更加勾起了好奇、更增加了迷惑,看上去再簡單不過的數字,不過它代表的意義是什麼,想要參透怕是不容易吧!

  李大、瞎子侏儒等人,之前一直跟隨宋陽打仗,他們都能親身經歷過『水淹多蘭』之戰,既知洪太祖留下的佈置驚人,又怎敢小覷了眼前的這三個數字,若能加以破解,說不寶又會給南理帶來一場大勝,又或者是一支雄兵、一筆天大財富?

  瞎子咳嗽了一聲,先開口:「通判弟子以『縱』見長,他們在島上觀星而算,不外兩個方向:一是想要算出未來要發生的某一樁大事;又或者,他們提前知道了將來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是在島上推算時間……推算這件事發生的時間。」

  琥珀點頭:「既然天書的結果是數字,那他們推算的多半也就是後一種了……這三個字,是時間……是年份?」

  通判弟子在島上一住幾百年算計未來的話應該不會用天或者月來做單位,那樣說不通,如果他們推算的事情不太久遠的話,怕是不等他們算完就那件事就該發生了。

  可是這一來便無從猜度了,這就彷彿宋陽突然收到了帛先生的傳訊:燕頂就在我前方十步遠處,快來報仇……前提是要宋陽知道帛先生在哪裡才行。若他不曉得帛先生的位置,就算能上天入地,也休想找到燕頂。

  天書結果也是一樣的道理,如果『柒伍參』代表的是七百五十三年,那麼大家至少得先弄清楚這七百五十三年是從何時算起的才行。

  「通判弟子是奉了洪太祖的命令去小島的,他們所做諸事都也都得了大洪的鼎力支持」,豐隆開口說道:「既然如此這個『柒伍參』很可能是從大洪元年、太祖開朝新紀開始算起的。」

  說完,豐隆也撿起一個樹枝,蹲在地上寫寫畫畫,開始埋頭苦算。

  他為了做好『洪皇后裔』著實做了許多功課,對大洪朝的歷史、年代頗為瞭解,現下他計算的就是從大洪開朝元年之後七百五十三年到底是什麼個年份。

  豐隆的說法有些道理,大夥也都升起了些希望,靜靜等著他的計算,半晌過後豐隆終於算計完畢,可眉頭卻皺得老高:「洪太祖登基七百五十三年……是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發生麼?」

  李公公急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說:「十二年前,萬歲爺登基大典,君臨南理,開年號豐隆。」

  萬歲爺『咳』了一聲,對李公公的回答哭笑不得,就算豐隆一直都挺自信自己是個明主仁君、將來還是有機會做出一番大事業,他也不會覺得洪太祖會讓通判弟子跑到島上去專門計算自己的登基年份。

  更要緊的是,若天書結果真是按照洪元年起算,那麼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結束了,就算『柒伍參』中隱藏了再多的秘密、玄機也都沒有用處了。

  對通判弟子算計的追查,至此也再無以為繼,除非能找到新的線索。琥珀、蘇杭興味索然,其他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些落寞,畢竟這麼有意思的事情不是經常能夠遇到的。唯獨小小酥興致勃勃,隨後幾天裡逢人便左手一拍肚子,右手五指攤開大聲吆喝一字:伍!

  事後豐隆命李公公修書一封,將小島上的事情和通判弟子計算的結果仔細寫下來,通過謝門走狗的路子遙寄宋陽,宋陽和蟬夜叉在一起,或許鄭轉能瞭解更多內情。這就要靠宋陽去探口風了,旁人幫不來什麼。

  另外豐隆還特意叮囑李公公,一定一定要在信上告知常春侯,蘇杭身邊還帶了個『小號宋陽』。

  中土各處戰亂,官面上的郵路盡數癱瘓,謝門走狗的信道也受到了些衝擊,遠距離的傳書不會十分通暢,小狗從李公公處領走信箋的時候說得明白,這封信要送到正在燕西打游擊的常春侯手中,最快也得要一個多月的功夫。

  別說月餘,就是一年也得等,沒辦法的事情,如今還能有通信聯系,已經是託了謝門走狗的福氣了。

  蘇杭、琥珀等人也不再四處遊蕩,各處兵禍不斷,就算大人無所謂,至少也得顧著孩子的安全,一行人就暫時落腳於燕子坪。

  平平靜靜地過了一個,多月,住在燕子坪的眾人忽然收到了來自左丞相的傳書,要他們盡快撤進深山,且信上著重囑咐,並非進入山溪蠻的地盤避難,而是去往蟬夜叉以前所在的那個隱秘山坳。送信的士兵也不是說放下信就回去,他們還要繼續前進,進山去通知駐守於老巢的山溪蠻餘部。

  至於原因,胡大人並未在信上多說,只是寫明了,不久之後他也會帶著小皇帝福原趕來匯合,具體緣由到時候再解釋。

  其實就算不解釋,豐隆等人也大概能猜到些原因,本就緊張的形式,如今變得更加惡劣了。

  就在燕子坪眾人依照信箋囑託,開始撤進大山的時候,遠在睛城的燕皇帝景泰正在發脾氣。

  景泰已經很久沒有亂發脾氣了,可是這次他沒法不惱怒……

  當仁喀苦戰爆發回鶻大軍進退兩難之際,早就蓄勢以待的大燕精兵西出雄關,日夜兼程急撲聖城,事情本來順利得很,但是任誰也沒想到的,就在燕軍堪堪抵達目的地、前鋒軍團已經開始和回鶻軍隊有所接觸的時候前方忽然傳來驚人消息:回鶻大捷,攻克仁喀!

  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啊。之前回鶻、吐蕃兩軍戰況膠著,絕非短時間能夠分出勝負的,如果燕人不參與,這一仗打上個三年兩載也毫不稀奇,可它就真正發生了,一夜之間,城頭變幻大王旗。

  聖城易主、神山淪陷、烏達戰死,恢弘的七層柴措答塔宮變成了回鶻元帥臨時的指揮部,尤其驚人的是,回鶻人攻克仁咯,對其城防竟然沒有太大的破壞,現在還能拿出來對付遠襲而來的燕軍。

  根據城中逃出來的番兵所說,回鶻人讓聖城『內部開花』,當夜城中莫名其妙的、突然冒出了大批回鶻人的精銳戰士,且不止一處,是城內諸多要害地方同時出現了強敵,吐蕃人猝不及防,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隨即城內回鶻兵攻佔城門,外面的重兵蜂擁闖入,裡應外合之下聖城失守。

  洪太祖留下了一條路。宋陽告訴了瓷娃娃,瓷娃娃轉告給大可汗。

  洪太祖留下了一條路,只有一個入口,但潛行一段後便層層分岔,足足幾十個『出口』。

  城池攻堅,守軍有許多辦法查探敵人是否在挖掘地道,從而加以防備。但對於一條早就擺在腳下的兵路守軍無從探知。

  柴措答塔本來在城內囤積了重兵,如果博結還在的話,就算聖城大門被迫,憑著守軍的規模和戰力,也未必不能和回鶻人一戰,至少不會一夜間就潰敗而去。

  可惜,大活佛死了,柴措答塔內鬥激烈,因回鶻人到來而暫時罷鬥、形成的聯盟並不穩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盤,士兵軍心不穩。

  回鶻人在城外的時候還無妨,當他們突然現身城中,而且一下子冒出幾十處,番兵就亂了……心思亂了,跟著陣容亂了,又何談再拚命抵抗?

  回鶻人也並未全力剿殺,包圍圈特意留出缺口,容敵人逃散、以免番子狗急跳牆奮起拚命。

  若以國都淪陷為亡國標誌的話,中土五國中的第二國滅亡……這次不再是那個不起眼的、沒實力沒影響的小國南理,而是當世四座強國之一,雄踞高原、虎視天下的兇猛吐蕃!

  事到如今,就算傻瓜也能明白,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回鶻人的好算計,否則時機掐算得哪會這麼精妙:若回鶻人早些日子破城,燕軍大可暫停前進,另作其他打算;若晚幾天破城就更不用說了,那樣的話回鶻人就永遠沒有機會拿下仁喀,城內番軍會和燕軍內外夾擊,大破回鶻。

  但他們不早不晚,就在燕人已經趕到、但還沒來得及整備隊伍、發動真正攻勢的時候,拿下了仁咯。

  燕軍進不得,現在回鶻人有後牆高城做掩護,沖上前燕兵傷亡慘重且多半徒勞無功;

  燕軍退不得,遠道而來一仗未打,就此轉身撤走軍心鬆動,回鶻人也指定會咬著屁股追上來,他們非吃大虧不可

  燕軍也待不得,聖城四周都是開闊地帶,最合適騎兵衝擊,大漠勇士的衝鋒馬隊聞名天下,觸了這個霉頭任誰都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燕軍在嚴寒之際千里迢迢的趕來,人困馬乏而回鶻新勝士氣高昂,即便回鶻人捨了聖城掩護出城來,兩軍就擺開陣勢對打,燕人也凶多吉少。

  燕軍主帥周景也有過人之處,聞聽回鶻破城後,立刻調遣先鋒,趁著回鶻人立足未穩對聖城發動猛攻,不計代價不計傷亡,但也不求能奪城,前鋒只是個掩護,只求能拖住回鶻人一陣;同時燕軍主力轉向,撲向距離仁喀較近的另一座吐蕃大城,他們非得迅速要奪下一個能夠用來固守的陣地,才能和回鶻人周旋、爭取到時間等待國內的支援。

  可是這樣一來,就完全違背初衷,燕軍攻打吐蕃人的城池,就是直接和藩主開戰了,至於周景派出去猛攻仁喀的先鋒,乾脆就成了炮灰。不得已而為之,形勢比人強,誰讓現在回鶻兒佔了主動!

  大燕的西路遠征軍,要了命的被動。

  回鶻發動的戰事,當然是提前就算計好的,瓷娃娃辭別宋陽,不顧身體又重新穿越高原去找大可汗,這一趟不是白跑的。整場戰事的關鍵就在於回鶻能隨時拿下聖城……有了洪太祖的那條路,大可汗就有了把握,就有了掌握主動的大好機會:能拿下宿敵都城、能把遠襲的燕軍陷入被動境地,這樣的事情一定要做的,哪怕冒險。

  何況這樣做,引燕軍出動的同時還給了宋陽的機會,讓南火進入大燕。

  第二樁讓景泰憤怒的事情便是南火了……竟然有一支南理的軍隊殺進了燕土,這支隊伍規模不小,不容忽視;他們行動飄忽不定,神出鬼沒,西疆兵馬調動頻繁,幾次圍剩卻都撲空了;南理人作風狠辣,戰鬥之後從不留活口,每克一城或一鎮後也絕不久留,大肆掠劫一番跟著便是一把大火將攻佔地化作焦土。

  南火已經化身惡鬼,他們進入大燕不是來打仗的,真正的目的,早在發兵之前宋陽就說過,惡鬼於人間遊走,只為四個字:尋仇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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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四章 味道

      踏足燕土的南火,製造出的麻煩遠不止於掠劫、殺人、分城,真正讓燕人頭疼不已的是南火的位置:宋陽的隊伍,一直在燕國西疆出沒。

      放在以前,無所謂的。可今時今日,大燕的遠征軍在仁喀陷入困境,與回鶻人作戰、與當地藩主敵對,這支龐大軍隊很需要國內的支援。無論是物資補給、或者援兵部隊,燕人想要把支援送上高原,自然得從西疆經過。

      這一來,燕西的運輸通道就陡然變得重要起來,在外的遠征軍能否對付得了回鶻、能否在敵境中打出一片天地,很大程度都取決於這條大動脈是否通暢。

      可是有宋陽在,燕人又豈能『通暢』得起來?南火神出鬼沒,時而分散開來各自去打擊目標、時而凝聚一處掀起一場大戰,給燕國對遠征軍的補給運輸惹來了無數麻煩和無數損失。

      回鶻於仁喀與燕軍纏鬥,南火於燕西衝殺、搗亂,干擾燕人的補給運輸,兩處戰局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這是瓷娃娃的計較,也是她說動大可汗配合宋陽行動的原因之一。

      宋陽想要來燕國發瘋,她攔不住也不會去攔,但她會竭盡所能,把亂局梳理的清晰一些,讓南火漫無目的的報仇洩憤變成於大局有利的軍事配合。

      此時,瓷娃娃剛剛從回鶻歸來,匯合了南火。

      景泰當然不能容忍南火的無法無天,早就傳下嚴令圍剿,而這個時候就看出帛先生的本事了,當年的常廷衛慾孽、始終蟄伏沒有大動作的謝門走狗全力發動,軍情好像雪片似的匯聚到帛先生手中,西疆燕國駐軍的一舉一動都落於他的眼中,是以南火總能搶先一步,躲過敵人的反撲,且還有過一次圍點打援的經典戰事。

      不用問的,為了追查南火下落,景泰也派出了他的武夷衛,可惜,這一次兩衛的較量,武夷衛又告慘敗,到了現在諸葛小玉甚至連南火到底有多少人都還沒弄清楚,這讓景泰如何能夠不怒!

      皇帝暴跳如雷,小蟲子一溜煙地跑去後宮密殿請國師來救火,不料國師搖了搖頭:「已經怒火中燒,最好的辦法就是發洩出來,我若趕去,他就會強忍,反而害處更大。」

      直到景泰殺過人、砸過家具、怒火漸漸平息後,國師才起身去見他,也沒有多勸什麼,只是行針用藥助皇帝平復燥氣、修補這一場大怒對身體帶來的傷害。

      景泰淺淺地睡了一覺,再張開眼睛時天色已暗,國師沒有離開,就坐在床前。見他醒來,國師輕聲問:「怎樣?」

      「無妨了。」景泰起身,苦笑著搖了搖頭:「對不住的很,又胡亂發脾氣,沒的讓你擔心。」

      「戰況不利,難免憤懣,這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任誰都不是那龕中的泥巴佛,都會有脾氣情緒,正常的。不過……」

      國師給兒子遞上了一杯藥茶,口中的話也隨之稍停了片刻,才繼續道:「想一統天下,本來就不是件容易事,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即便事先有完全準備,也難免會遇到各種狀況,搞得人焦頭爛額,何況稱雄中土這麼大的題目,又怎麼可能提前做好所有準備。但是轉個身再想一想呢,就是因為它難,所以才有趣;就是因為它麻煩,所以才來勁…人生在世,撐破了天不過區區百年,這麼短的時間裡,又能做成幾件事情?你我算是走運的,有這個機會去征服世界逐鹿天下……所以呵,放鬆心思,別被一點點小局面困住、更別被那個結果困住,這才能玩得過癮、活得痛快!我們在這大海中游泳,越游越遠,能夠抵達對岸固然值得開心,可單單這場暢遊,又何嘗不是一場大快活。」

      一旦發怒就不要壓抑,如此對身體的傷害最小,可是最小的傷害也還是傷害,真正治本的法子只在於:不生氣。

      國師在教景泰『不生氣』,短短幾句話裡,藏得住他的灑脫大方,藏不住他對兒子的一番苦心。

這世上唯一能讓景泰真正聽得進去的話,只出於燕頂之口。果然,當國師收聲後,皇帝想了想,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頹喪與憤怒漸漸散去,也笑了起來:「其實也不是沒有好消息,西面有些不順,但南方打得很好。」

      南理的頹勢無可挽回了。在鳳凰城陷落後,燕軍繼續南下,南理人也竭盡所能收攏軍隊,擺開了陣勢和強敵又打過兩場硬仗,不過無論規模、素質還是補給支援都無法和燕軍相提並論,遭遇慘敗。

      提及此事,景泰眉飛色舞:「南火在西疆給我惹出的麻煩,我在他老巢南理百倍奉還,南火每作祟一次,我便屠他南理一城!」

      南火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想法和作風呢?在南理的燕軍越殘暴,在燕境的南火報復的就越兇猛。

      顯然景泰在說話時也想到了,自己的報復又會換來南火的報復,由此皇帝眉峰一挑,『哈』地一聲大笑:「來便來,總有分出勝負的那一天!」

      南理、南火、燕國、燕軍,無從開解的死結,只有拿人命來填了!

      國師笑了笑,就勢追問道:「南理的戰事如何了,如今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一個多月前,燕頂收到花小飛的傳書,具體信上說了些什麼事情旁人不得而知,不過自那之後,國師便閉關不出,連外面的戰事都不曾去關心。

      景泰笑道:「就快打完了,用不了多久主力就能撤回來。」

      燕人攻打南理動用了雷霆手段,所過之處血流成河,南理人抵抗不住,不停地潰敗,任誰也無力回天,不客氣的說一句,南理已經滅亡了。

      但南理畢竟是荒蠻之地,『南蠻』的稱呼不是白來的。以前隱藏在漢統、制度和文明下的彪悍民風,在真正的亡國滅種之際也完全突顯出來,雖然戰略上已經輸得一塌塗地、雖然大局再無可挽回,可是這群南蠻還要打,只要有命就要打。

      兵力和青壯又開始匯聚,正在南方集結,領軍之人正是國內最有名的鐵血元帥鎮西王,從統帥到士兵,全都擺出了赴死一戰的架勢。

      南方,毗鄰十萬洪荒之處,南理人最後的軍隊和最後的反抗……

      南理的北方和中陸都被燕軍攻下,西疆則剛剛遭受過吐蕃的入侵,從番軍打到青陽、再到南火打去高原,一來一回之間西疆的城池幾乎盡數毀滅,再無險可守,是以鎮西王沒如燕將料想的那樣退入西方,他把最後的戰場擺在了南方。

      其實這也再正常不過,鎮西王大軍身後就是十萬洪荒、人間邊境,從決絕處想,老帥就是要背水一戰,退無可退的境地,才能激發士兵最大的勇氣。

      但『背水一戰』並非必勝一戰,正相反的,南理人完全沒有獲勝的希望,實力的差距擺在了那裡,和背不背『水』沒有一個大錢的關係,區別僅在於,陷入絕境的士兵,能在臨死前多殺傷些敵人、給燕軍多造成些損失吧。

      景泰不在乎,他的大燕有這個本錢,多死幾個人他完全能夠承受得起,而打過這一仗,南理就再無成規模的抵抗力量了,南征的燕軍便可撤回主力、增援到高原上去。

      燕頂沒去多說什麼,他是個聰明人。

      聰明之人都會明白,自己的長項是什麼、自己的短處又在哪裡,行軍打仗本就不是燕頂的本領所在,所以他很少參與意見,皇帝身邊自有名帥良將,不用自己瞎操心。

      大概對外面的局勢做過瞭解,燕頂岔開了話題,對皇帝道:「最近我要出趟遠門,去高原,雪頂。」

      景泰先是一愣,跟著恍悟:「是飛叔那邊?」

      花小飛要開的那扇『門』就在高原雪頂,一個多月前國師接到他的傳書,如今國師要去那裡,景泰瘋癲足以但不是傻瓜,哪還會猜不到真相。

      燕頂點頭:「上次他給我傳書,字數不多,圖倒是畫了一疊。」

      洪太祖留在高原秘密山谷的那扇門,花小飛開了三十多年,功夫不負有心人,門上搭載的機關被他一點點地破去,現在就只差最後一道機括便可大功告成了,但最後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花小飛參悟不透。其實就算他參悟了也沒有用,那樁設計憑著一個人、兩隻手無論如何無法完成破解,類似於雙鎖連芯的設計,非得兩個人同時操作不可。

      所以花小飛傳書向國師求援,同時把門上的、他所理解到的機括圖紙一併奉上,國師收到信後就開始做功課,直到現在終於準備得差不多了,這就要啟程趕赴高原,去匯合花小飛了。

      解釋過後,燕頂又道:「也不是我一到地方就能開門的,圖紙終歸是圖紙,實際情形多半還要再摸索一陣,這趟要去多久我也說不太好,又得讓你獨自當家了。」

      景泰笑著搖頭,兩個字回答:「放心。」

      國師不再多說什麼,離開寢宮去收拾東西準備遠行,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暫停腳步、轉回頭對景泰道:「對了,過一陣稻草會來睛城,給你送來兩顆番子人頭,一個是叫做墨脫的藩主,另顆是個活佛,喚作仁勒。」

      燕頂對吐蕃的勢力結構瞭如指掌,憑著他的見識很快就想到了,南火能從高原消失又在大燕出現,多半是得了墨脫和仁勒兩人的相助,只幫助南火一項便足夠兩人的死罪了,更何況景泰因為南火之事又動氣傷身……兩人罪無可恕,一定要死的。

      剛才景泰熟睡時,燕頂就傳令稻草做事了。

      南火神出鬼沒蹤跡難尋;盤踞在仁喀的回鶻人是番邦異種;稻草一個漢人難以靠近對方的重要人物,要去除掉這兩個大禍患,別說稻草,就算阿一阿二阿泰重生、再由國師和花小飛聯手率領也力有未逮,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過讓稻草去剪除『原地不動』藩主墨脫和仁勒活佛,應該問題不大,他還是能做到的。

      宋陽已經三天沒殺人了。

      南火的報復、掠劫、燒殺未停,只是宋陽未直接參戰。一向自願充當陣前卒,遊走於戰場殺人、入魔的大元帥,在自從三天前接連收到了兩封信箋後,忽然放下屠刀、收心斂性了。

      常春侯竟然不殺人了?在南火軍中,這個消息簡直是匪夷所思…不,簡直是駭人聽聞。

      人人都覺得有些奇怪,瓷娃娃也不例外,但她不問。他不說她便不問。

      第四天清早,宋陽洗漱乾淨,和同伴一起吃早飯。雖然三天不曾參戰,但他身上依舊散著濃濃的血腥味道,旁人聞不到,只有宋陽自己清楚。

      今天南火會有一場戰鬥,這次他們盯上了一座燕軍的兵馬營,吃飯時宋陽對同伴笑道:「我也去。」臨行之前,宋陽把三天前收到的那兩封信遞給了謝孜濯。

      到行動時,南火的惡鬼崽子們見到活閻王又拿起了刀子,立刻爆發出一片歡呼……

      宋陽走後,謝孜濯開始讀信。

      大燕現在已近真正進入了戰時的狀態,睛城以下所有城池入夜宵禁、對路人盤查加強、交通要道一律實行軍事管制,大環境如此,謝門走狗的長途信路想要不受到影響是不可能的事情,小狗傳遞信箋所用時間也變得難以預估,是以兩封前後相隔二十天寄出、都是來自南理的書信,在三天前幾乎同時被送到宋陽手中。

      瓷娃娃看過了信,臉色變得古怪了,似乎是覺得匪夷所思、免不了的驚訝、另外她眼中還藏著一點點嫉妒,可神情裡又透出了些許歡喜。

      帛夫人從一旁看著自家小姐的表情,越看就越納悶,待她放下書信後,試探著問道:「怎麼了?」

      謝孜濯眨眨眼睛:「宋陽的兒子來了。」

      帛夫人嚇了一跳:「啥?」

      「兒子。他有個兒子。」謝孜濯神情依舊古怪:「蘇杭給他生的,現在南理燕子坪。」

      要說起來,來自南理的兩封信算是『取長補短』了,豐隆皇帝不確定小小酥就是宋陽的兒子,對此只是一帶而過,信中著重強調的是天書的結果;而左丞相的信恰恰相反,對天書之事並無定論只是略略提了下,但對於小小酥的身份、模樣可都做了細緻說明。

      突然有了個兒子,還有蘇杭仍在人間、如今平安歸來,又難怪宋陽要戒殺三天,他是在慶祝吧!

      不過這三天只是不殺人,並非不做事,宋陽試探過鄭轉,但蟬夜叉的主將對東海小島的事情全不知情,更毋論那個『柒伍參』的結果。

      宋陽有個兒子?瓷娃娃想笑,不過覺得自己不該跟著高興;至於彆扭鬱鬱,也真的談不上。有關一品擂的所有過程,她早都瞭解得一清二楚,謝孜濯知道蘇杭,那個當千萬燕人面前、伸手指了指宋陽、然後對城頭景泰笑道『我喜歡他』的女子。

      曾經,她挺羨慕蘇杭的,羨慕她能有這樣一個藐視萬人、只看宋陽的機會。

      如今這個女子帶著他的兒子回來了。謝孜濯想了想,然後伸了個懶腰,終於還是笑了。

      這個時候有小狗通報,又有新的軍情傳到,是南理的狀況。

      可以說,現在的南火和南理沒太多關係了,面對共同的敵人,但是大家各自為戰,兩處戰場沒什麼關聯,更談不到協同作戰,有關南理的軍情對南火並不重要。那方的軍報,對謝孜濯而言只是用來判斷大局的一個『條件項』而已。

      不過這一次謝孜濯看過軍報後,迅速就皺起了眉頭……軍報記載的,是鎮西王在南方集結殘兵和周邊青壯,準備做殊死反抗的事情。

      放下軍報,謝孜濯又重新拿起了豐隆和左丞相的書信。除了天書和兒子,兩封信上還都提到了另個人、另件事:琥珀出山、生番躁動。

      跟著垂下頭開始久久思索……

      好半晌過去,瓷娃娃重新抬頭問帛夫人:「我們和傅程還有聯系麼?」

      帛夫人面露迷惘:「傅程?」

      謝孜濯點頭、提醒:「燕國的一個將軍,是一個兵馬大營的主將,駐紮在紅瑤城附近,我記得那隻大營叫做『鎮慶』,後來他領兵造反作亂紅瑤,想綁架南理使團去換他義父。」

      經她提醒帛夫人才回憶起來,鎮慶造反後,謝門走狗也給他們幫過些忙,不過這支隊伍規模有限,難以掀起什麼風浪,再就是鎮慶利用當時國師與皇帝的假矛盾,打出了『景泰屠殺佛徒天怒人怨、鎮慶全力支持國師』的造反旗號,後來國師『叛國』事發,鎮慶也跟著一起丟了『人氣』,又吃了個敗仗,就此偃旗息鼓,與謝門走狗也不再聯系。

      帛夫人的記性也不差,很快回想起了大概經過,報於謝孜濯。現在雙方已經沒有聯繫了,鎮慶是不是還在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謝孜濯點了點頭:「找找看吧,死了就算了,如果還活著、還有人的話…可能會有用。」

      帛夫人又問了怪話:「什麼味道的?」

      謝門走狗身上的擔子不輕,做事的時候自然得分個輕重緩急,門內以『酸甜苦辣』來標誌事情的重要程度,酸為最輕可以暫放,辣則最重,十萬火急刻不容緩。

「甜得發苦。」瓷娃娃應了句,聲音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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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2 01:03:57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五章 王爺

      帛夫人奉命傳令,具體怎麼做事小狗們自有辦法,不用她再操心什麼,很快就轉了回來。

      要是帛先生忽然領回來個兒子,帛夫人覺得自己多半不會太痛快,將心比心,她怕小姐心裡不舒服,特意來陪陪謝孜濯,說些閒話開解,至於話題倒是現成的,好端端地為什麼要去找那個傅程……叛軍鎮慶早就沒了消息,就算還有些人,多半是藏在某個山頭上落草,做起了山大王,於眼前的戰事根本幫不行太多忙。

      謝孜濯的回答,卻從『鎮慶』扯到了『兒子』:「宋陽的兒子回來了,這種事情…他或許不會刻意隱瞞,但也真犯不著主動來和我說的,人之常情吧。何況就算他想對我說,直接告訴我便是了,用不著給我看那信。除非信上還有其他重要消息是他希望我瞭解的,以口轉述怎麼也不會比著原信上說得更清楚。」

      「信上一共三件事,兒子、生番、柒伍參,第一樁不用提了,最後一樁現在還是無頭案,何況有關洪太祖留下的部署一向都是由宋陽去查的,和我關係不大,那便是另外一件事了:十萬洪荒生番躁動。」

      瓷娃娃平平靜靜,給出了結論:「宋陽對這件事情很關注,他怕是有些想法了。本來我先前也沒太注意,但看過南理剛剛傳來的軍情,得了些啟發……至於聯絡鎮慶傅程,只是提前做個準備,具體會不會用到他現在還說不好,一切都要等宋陽拿定主意、大家詳談過後再說,總之有備無患吧。」

      謝孜濯的話說得不清不楚,不過她不去進一步解釋,帛夫人也不會去追問什麼,論起江湖經驗,她是中土拔尖的好角色,但這些日子她隨著小姐轉戰四方,早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謝孜濯的長處她望塵莫及,有關部隊調度、兵家行止、友軍合作這些事情,帛夫人只要聽令就好了,實在沒有深究的必要。

      說了會話,謝孜濯不再閒聊,留守營盤的南火士兵盡起、開拔,在敵境裡打游擊,再隱秘的老巢也不如沒有老巢更安全,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搬家,宋陽帶人出去打仗,搬家的事情就落在謝孜濯和留守南理將官身上。

      蘇杭、琥珀和燕子坪眾人進入山區,說法上是『撤』,實際又何異於逃難。

      當初宋陽發動反攻前,只帶了兩千五百蟬夜叉,餘下的洪兵留下來駐守小鎮,如今這一部兵馬也護送著豐隆等人一起進山。

      李公公跟在豐隆身後,腳下山路崎嶇難行,心裡更是拐了八個彎又疊了九重褶,很不好受。怎麼說也曾經是南理國天字第一位的大太監,李公公那顆愛國之心比起絕大多數南理人都更重。前年此時還太平無事的大好國家,今時今日已經變得滿目蒼夷,再無一片平安之處,竟到了要逃入深山才能避禍的田地,讓他如何能不難過。

      所幸,隊伍中還有個小小酥,這個娃娃著實可愛,絲毫不以跋涉艱辛為苦,成天樂呵呵得逮誰跟誰瞎講究,衫子上到處都是口袋裝滿巧克力時不時就會送出去幾塊做人情,惹得大夥都挺開心。

      娃娃尚且如此,何嘗不是一份對大人的激勵。

      李公公很喜歡小小酥,那程度,比起姥姥來也只遜色半分,在聽說小小酥竟然還沒有一個正式名字,李公公覺得大大不妥,跑到豐隆跟前念叨此事,想讓萬歲爺給小娃賜下個響亮名號。

      豐隆擺著手笑道:「小娃沒取大名,那是等著父親來給訂名呢,輪不到咱們越俎代庖。」

      「話是這麼說…常春侯的資質、武功、本領當真冠絕天下,不過說到詩賦文采麼…終歸是差了些,遠遠比不得您老,」李公公小心翼翼的搖頭:「照我看,還是您賜下好姓名,待常春侯回來,必會欣然接下,哪個當爹的不盼著兒子有個好名字,您這是給他幫了大忙啊。」

      李公公的話,三分是巴結主子、三分是苦中作樂沒事找事、但剩下那四分,他的確是覺得豐隆起名肯定比宋陽高明,他也真心盼著小娃能有個好聽、響亮且寓意深厚的名字。

      豐隆被李公公攛掇得稍稍有點動心,但總算他還明白宋陽的性子,自己這邊幫忙給起了個名字,宋陽要是不買賬,這個臉可有些丟不起。當即一個勁地搖頭。

      這個時候走在他們身後的琥珀笑著插口:「有什麼好名字,倒不妨說說看。」

      琥珀也沒想著讓那幾塊料給寶貝孫兒起名,不過用作談資、說說笑笑來打發時光倒是不錯。

      豐隆仍是搖頭,不應這自討沒趣的差事,同時把李公公給推出去了:「李三,你想到什麼好名字,說來請琥珀大家聽一聽。」

      李公公趕忙搖頭,堆笑:「我才疏學淺……」

      豐隆笑著打斷:「說一說,無妨的,又不是一定要按你說的定名。」李公公還是搖頭、打算拒絕,可這次不等他出聲,琥珀就一字輕吐、不容拒絕:「講。」

      李公公嚇了一跳,這位琥珀奶奶是個什麼人物他早有耳聞,皇帝的命令他敢打馬虎眼,琥珀的話他真不敢不聽,當即擺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樣,沉吟著說道:「我覺得…祖英、祖德都是不錯的。」

      李公公耍滑頭,生怕說的名字不好聽會惹惱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老妖婆、可要不說怕是麻煩更大,所以取名字時專注的不是好不好聽,而是去巴結這位小小酥的兩輩長者。

      「宋祖英?宋祖德…」豐隆品了品,笑道:「也算中規中矩。」

      說著,轉頭回去望向不遠處的蘇杭,後者笑:「和熟人重名了,不成。」

      蘇杭藐視這個世界,有著只能用偏執來形容的頑固念頭,但她並不是個難以接觸的女子,說完前一句,想了下,又笑著補充道:「還有宋江宋慈宋丹丹…全是熟人,統統不成,都不用想了。」

      從封邑到蟬夜叉以前的老巢,前後用去十餘天的時間,他們到時山坳中已經聚集了大批人,其中包括以前吉祥地的虔誠佛徒、燕子坪小鎮的居民、左丞相的寶貝兒子葡萄、南威和銷金窩的工匠等等,全都是以前封邑中人。

      這些人在宋陽火燒番軍之前就撤進了大山。待宋陽把吐蕃人打退後,考慮到局勢還不太平,大夥暫時就留在了山中沒出來,打算穩定後再出山,沒想到番狗剛退燕賊又來,這下大夥先不用出去了。

      幾天之後,山溪蠻留在山中的各部也陸陸續續聚攏過來,再加上二傻統御的劉家軍,山坳中很快變得熱鬧起來。

      再過十餘天,刑部杜大人帶著小捕、承合和其他一些重臣家眷,在數百士兵的護衛下進入了山坳,他算是打前站的,小皇帝福原和胡大人一路還在後面,還得需要幾天功夫才能抵達。

      見到豐隆,大家找了個僻靜地方,杜大人對他大概說了下隊伍的狀況,又交代過鎮西王帶兵在南方一個叫做平州的地方、正準備最後一戰的情形,最後杜大人加重了語氣,說了句:「南荒越來越躁動了,站在哨塔上,都能聽到山中野人嘶嗥、廝殺聲音,山中無風而林木盡做顫抖,日夜不休。」

      不用問的,南荒深處的生番已經衝入普通野人的地盤,正掀起可怕殺戮,待他們殺光野人後該闖進人間了吧!

      生番一旦進入人間,南理就再無安全之處,封邑後的山區也不例外,山溪蠻就算再強大也擋不住它們。若只是為了躲避燕軍,大家只要退入山中就足矣了,但對上生番,就非得躲進這個隱秘山坳不可了。

      豐隆點了點頭,正想說些什麼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霍然抬頭,追問杜大人:「剛剛你說過,王叔在平州招攏義勇、擺開戰場準備迎抗燕軍、做最後決戰?」

      杜大人沉沉點頭。

      到底曾經的南理皇帝,自然對南理地理有所瞭解,鎮西王擺陣之處,背後不遠便是南荒了,且從大環境上看,平州正處在一個類似於葫蘆嘴的位置上,生番若出山此處首當其衝。三百年前蠻荒怪物闖入人間作祟,最先衝出的便是此地。

      鎮西王戎馬一生,精通兵法,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選擇一個這樣的地方擺戰場?當知若生番出山,他的軍隊便會腹背受敵,立刻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豐隆又急又怒,可還不等他把話說利索,杜大人就搖了搖頭,打斷道:「就算沒有生番,以王爺手上的兵馬對上燕人,也必敗無疑。」

      豐隆怒道:「那也不能……」

      可是才說了四個字,他就猛然醒悟了。

      是啊,他自己剛剛也說過,以鎮西王的見識,又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

      除非王爺是故意的。

      沒有生番,南理最後的軍隊也必敗無疑;若有了生番…一樣會全軍覆滅,但燕人呢?他們還有機會活著離開那戰場麼。

      鎮西王調集了大批炮藥、戰鼓、號角和火油,不難想像的,當與燕人開戰時,軍中會炮號連天、鼓聲雷動,烽煙瀰漫四隅。再加上兩軍的兇狠廝殺與戰場上濃濃的血腥氣,或許能更一步激發不遠處、本就躁動的生番的凶性?王爺不確定,但他決定試一試。

      鎮西王最後的念頭,南理境內最後一支還算有點規模的軍隊,想要刺激生番出山。

      鎮西王求死,只求同歸於盡、死得其所。

      「臣啟程前夕,曾與王爺徹夜長談,其間王爺說過三句話,臣不敢忘......」

      「講。」豐隆想聽。

      「大哥囑託,要我護住南理安寧。前面幾十年還不錯,國家基本平安無事,到老來卻西關慘敗北境難保,屠不盡番狗也殺不光燕賊……我倒不覺得自己沒用,只是辜負了兄長、辜負了先祖……若想苟活不難,但下去後我還想見見他們,所以還得保著點這張老臉,我老了,戰死比病死強上許多。」

      杜大人臉上沒有表情:「另一句:生番入境幾成定局,擋無可擋,就算沒有我,它們也會衝入人間。但即便如此,我終歸還是刺激了它們、引誘了它們,讓這場浩劫提前發動,或許要遭天譴,紅波一脈香火永絕,但願能償得回、但願與龍脈無關。」

      豐隆大吃一驚:「什麼絕後?」
      
      杜大人帶了不少重臣家眷進入山谷,其中並沒有紅波府的男丁,豐隆本還以為鎮西王的子嗣孫兒會跟在小福原、左丞相那一路。

      「紅波府剩下的男丁,本就不多了。」杜大人應道:「大半喪於鳳凰城,後來戰役中又添傷亡,鎮西王膝下,再無男兒了。」

      當初燕軍襲來,小皇帝和朝中重臣撤出國都,但並不是說南理要把鳳凰城拱手讓給燕人,正相反的,鳳凰城的抵抗,是燕軍入侵南理以來最最慘烈的一場戰役。

      那時候沒人知道南荒裡浩劫將起,南理的戰略是步步抵抗,既然鳳凰城還要抵擋敵人,總得有重要人物留下來振作軍心、統掌大局,當時留下來的就是鎮西王的幾位子嗣,他們既是將軍,也有皇室血脈在身,以情勢而論他們的身份最合適。

      鳳凰城破,紅波府損失最為慘重,隨後連番戰鬥中,僅存的兒孫也遭遇橫禍,堂堂紅波府,除了鎮西王只剩女兒家!

      引誘生番塗炭人間,若真的會有神罰,鎮西王只盼著落在自己這一脈身上就算了,莫去牽連皇室。

      杜大人繼續道:「最後一句,王爺說得仍是生番:如果現在南荒中的生番是平靜的,又如果我手上有一個辦法能把它們引入人間,我會不會把它們引進來?不好說,一半一半。幸好,現在不用選了,省去好多苦惱。」

      只是轉述,沒有半字評論,杜大人又把話鋒一轉:「王爺還著我帶一句話給陛下:皇帝在,希望便在。南理還未亡,燕人也還未勝,越是這樣的時候也不可自亂情懷……陛下須得明白,血洗過後,未必不是朗朗乾坤;陛下應牢記,福原仍是南理唯一的皇帝;陛下莫忘記,見他時當收斂、請易容。」

      即便到了這般田地,鎮西王想的仍是皇帝基業,豐隆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過後,豐隆揮袖抹去眼中淚水,又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轉目望向也列座一旁的小捕:「筱拂,幫我易容吧。」

      小捕點了點頭。

      轉過天來,情緒稍稍平穩了些的豐隆又發現另個異常,問杜大人:「朝中重臣的眷屬都已經到了?怎麼才這麼少人?」杜大人帶來的眷屬加在一起不足二百人。

      「山坳雖大,可能容的終歸有限,養下一群女人、老人也沒什麼用處,還不如騰出位置多存些軍卒,撤離之際幾位輔政大臣定議,自鎮西王、左丞相之下,每一家只許四人進山,無一例外。」杜大人聲音很輕,全無語氣。

      隨著杜大人的到來、鎮西王死戰的決心為眾人所知,山坳中的氣氛也變得無比壓抑,就連還不懂事的小小酥也有所察覺,不敢再亂跑亂鬧。不過小囝囝的心性,擋不住地就喜歡漂亮的年輕女子,忍無可忍地拿著塊巧克力,總往小捕、初榕身旁去湊。

     公主郡主早都知道了蘇杭的身份,自然也曉得這小子是哪個傢伙的兒子,如果在平日相見,或許真會有些尷尬、心中會不是滋味。可如今,國破家亡,父親在南方準備著必死一戰,心上人在西北自鬼門關中穿梭…這樣的情形下,有些事情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小捕面對囝囝的時候總是在笑,可把他抱在懷裡的時候,卻總也忍不住流淚。

     公主如此,郡主如此。

     又過半個月,小皇帝福原和左丞相、朝中一群重要臣子和數千忠心禁軍進入山坳,同時也帶回來了外面的戰事消息,燕軍主力正向鎮西王一部迅速接近,大戰在即了。

     而此時,大燕西疆的宋陽正召集了所有南火將領,商討一件大事:他要分兵一路,穿越大片敵境、從燕國西疆趕赴坐落於大燕東南的紅瑤關。

     在這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謝門走狗成功找到了鎮慶叛軍,和事先估計得幾乎一樣,傅程的勢力被燕軍重創,如今只剩下千多人,佔了個山頭慘淡度日。

     鎮慶曾是紅瑤附近的駐軍,宋陽想打紅瑤,他能幫上大忙。

     不過鎮慶、傅程都不是關鍵,真正讓南火眾將疑惑的是,率領著凶兵在西北作亂、以戰養戰混得風生水起的常春侯,居然想要直撲南方,去打毫不起眼的紅瑤城。這又是哪門子的盤算?

     待宋陽把自己的想法解釋清楚,除了瓷娃娃之外,帳中眾人盡做驚駭神情,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小狗通報,有重要軍情傳到……辣到不能再辣,十萬火急之事。

     不是南理的戰況也不是附近的敵情,而是來自西方高原、藩主墨脫領地內的一份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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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2:02:21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六章 禁術

      來自墨脫領地的信箋,但並非墨脫所寫,藩主就算想給宋陽寫信也無法執筆,他身受重傷、右手被徹底廢掉…不久前,領地中來了刺客。

      墨脫的運氣不好,刺客不僅武功好,且心思沉穩、擅潛行、懂偽裝、精通毒術與機關設計,單以行刺而論,天下怕是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適做刺客的人。

      但墨脫也很幸運,恰巧有貴客住在他的府上,於危急中救了他的性命……

      冬天時宋陽藏身於墨脫領地,待燕軍出關後,南火拔營進入燕土,但云頂和無魚並未隨軍同行。云頂心性慈悲,實在不適合與矢志復仇、入燕只為殺人的南火在一起,而他在高原的信徒盡喪、在南理的道場被大火燒成灰燼,活佛無處可去,就先在墨脫處住了下來。

      無魚則因身上傷勢未癒,需要再靜養一段時間,也暫住於高原。

      稻草奉國師之名去割仁勒與墨脫的人頭,結果迎頭遇到了云頂,又豈能討得好處?

      要知道,若真的硬拚起來,就算是花小飛遇到云頂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更何況是稻草。不過云頂也沒想到會有刺客潛入,另外稻草行刺的手段也的確驚人,待云頂察覺危機時仁勒活佛已經遇害,他只及時救下了藩主墨脫。

      但是……既然云頂趕在稻草得手、離開之前出現,那稻草就逃不掉了。

      刺客被生擒活捉。

      對於行刺、救人、拿下刺客的過程云頂只是大概做了個交代,其間細節一概不提,這封信真正的關鍵在於:云頂問出了口供,得知刺客是燕頂極親近的晚輩,另還一樁極重要的消息:燕頂孤身一人來了高原,而且不會與燕軍匯合,他要去辦一件大事。

      至於燕頂具體會去哪裡,云頂在信中告訴宋陽:刺客知道,但還未招供,用不多久一定能得到結果。

      宋陽又驚又喜,雙手都忍不住微微發顫。

      國師行蹤神秘,外人絕難探知,其他多數時間他都會縮在重重保護下……看過信宋陽當然能明白,若此事屬實,那便是老天爺送來的大禮:一個殺掉燕頂的好機會。

      有關進軍紅瑤的會議中途停頓,將領們暫時離開,從封邑中跟來的人都留下,宋陽先把信箋攤開來請眾人過目,看完謝孜濯最先開口:「你要到高原去?」

      待宋陽點頭,謝孜濯繼續道:「南火在這裡的戰事和對紅瑤的突襲,我和金馬、鄭紀等人商量就可以,這一重沒問題的,但你去高原…實屬不智。」

      宋陽知道她擔心什麼,可是大好機會,他又豈能平白放過去,微笑著應道:「不是我一個人,羅冠和我一起,等到了吐蕃還會匯合云頂、無魚兩位高人,如果國師真的孤身一人,未必不能和他一鬥。」

      這次宋陽不打算帶兵過去,一是高原上的環境,帶兵很容易暴露行跡,到時候說不定沒打到兔子反倒被其他藩主當成兔子給打了;二是這回的情形與上次在燕子坪痛打國師大不一樣,上次是布好了口袋引敵人上當,燕頂一頭紮進埋伏中。這回則更像是追蹤,以燕頂警覺,帶著一隊兵去抓他,何異於敲鑼打鼓,生怕他會無法察覺麼?

      宋陽心意已決,謝孜濯不會阻攔,只是儘量幫他想得周全些:「只你們幾個未必行的,從這邊隨你一起去的,還要有阿里漢、施蕭曉和帛夫人,前兩個武功能幫你,帛夫人江湖經驗了得,助你追蹤再好不過。」

      被點名的紛紛點頭,大家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於道理於交情甚至於大局,這一趟都會隨宋陽同行,全無話說。倒是齊尚見自己未中選略顯失望,嘴巴動了動好像要主動請纓,但最終還是沒出聲。這次去高原,是狙擊天下第一高手的行動,齊老大有自知之明,知道憑著自己的本事,幫不上忙只有添累贅的份。

      謝孜濯的話還沒說完:「更要緊的是傳書燕子坪,再請三個人去高原匯合你們:琥珀、陳返、李逸風……另外你的那輛馬車,或者你送給紅波府的箱子,至少要帶上一件。」

      燕頂不止武功冠絕天下,毒術、機關也都強到無人能及,在後兩項上,唯一能和他稍作周旋的就只有琥珀了,而且琥珀又何嘗不視燕頂為大仇,有她隨行既添強助、同時也是對她的交代。

      陳返現在修為衰退,但只要服食藥物,戰力比起羅冠還要更強一線;至於李逸風,沒什麼好說的,反正在謝孜濯的盤算裡,只要能動的、像樣的高手,她統統要給宋陽配在身邊……

      「琥珀應該叫上,這個機會她等得可能比我還苦,李逸風與此事不相干,能來最好不來也無妨。但是陳老爺子……」宋陽搖了搖頭,只是個失去記憶的可憐老人,宋陽不想拉他去惹這個麻煩。

      謝孜濯知道此事勉強不得,心裡嘆了口氣,並未再堅持,可是沒想到的,羅冠忽然開口道:「請上師父一起吧,這對他是好事。」

      算起來,羅冠才是陳返的真正家人,從他口中說要請陳返出馬,其他人還能有什麼話說。眾人就此定議,向燕子坪請調高手的信由瓷娃娃親筆來寫,當天便由小狗傳遞出去,仍是『辣得不能更辣』的火急軍書。

      差不多在信箋傳出的同時,宋陽一行也就此啟程,趕赴高原。

      趕路途中,宋陽找了個獨處的機會,詢問羅冠為何要請出師父,羅冠的回答很有些飄忽:「老了的大宗師,是這天下最可憐的老人;老死的大宗師,是這天下最可笑的死人......師祖安享晚年,臨終前曾對師父如是說。後來師父對我說過:仔細想想,果然如此。」

      即便修為大幅減退,陳返依舊是真正的大宗師,求戰、求敗、求強敵的甲頂、宗師。

      記憶混沌、行將朽木,能於生前再逢這樣的一戰,對陳返是一種幸運。

      跟在宋陽身邊的人修為最差也是丙字上品,這群人的腳程何其迅速,從南火大營出發,二十天後便趕到了墨脫領地,這還是因為要小心避開燕軍,耽誤了不少時間。

      時隔一季,重返多蘭城,無魚遠遠迎接出來,大藩主墨脫也不顧傷勢親自出迎,來到府邸雙方少不得又是一陣寒暄,宋陽還親自幫墨脫查看傷勢。

      說句心裡話,宋陽挺有些慚愧的,覺得對不住墨脫。明擺著的事情,不用逼問刺客口供也能想到,就是因為墨脫幫助了南火,這才引來燕人的報復。

      不過別看墨脫一副暴發戶、土財主的庸俗打扮,為人卻慷慨得很,在宋陽奉上歉意後他把大手一擺,笑道:「幫你就是幫我自己。你不用客氣,我也不會客氣。」

      話說得很含糊,可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了。他是大活佛的嫡系,燕人本來就不會放過他。以前大活佛的勢力已經煙消云散,如今的亂局中墨脫想要自保,除了保存實力之外,還得再為自己尋一個陣營……以他領地所在的位置,自然應該和大燕多親近,可燕人不容他,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當南火打到他的領地時,墨脫不願開戰,其中固然有實力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看重常春侯:不是因為宋陽手上有南火、不是因為宋陽背後有南理,而是這個南理的常春侯之上,有個回鶻大可汗的義兄。

      而兄弟倆的交情如何,看看回鶻對南理的態度就足夠明白了。

      便如墨脫所說,他幫宋陽就是幫自己。

      南火離開後、刺客未到前,墨脫藉著和無魚師太閒聊的機會,隱約表示出想要和常春侯更『親近』些,在他的打算裡,要是能有機會和宋陽也拜個把子什麼的那就再好不過了,如果不行的話,嫁個女兒給宋陽也是不錯的選擇。師太當時搖頭而笑:「宋陽這個人,一副兇狠性子和一肚子心機盤算下面,藏著的卻是顆義氣心肝,藩主大人不用想太多,『以前幫過他,以後還想幫』,這十個字,足夠讓他把你當做好朋友了。」

      師太說的是實話,墨脫卻覺得她敷衍,心裡還在盤算著嫁女兒的事情,不料燕國的刺客來了。

      其實墨脫清楚得很,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他賣了人情給宋陽這邊,大燕那邊遲早都會報復,只是他沒想到來得會這麼快,而且這麼『不官方』,上上大燕,居然直接動用江湖手段。
   
      如果仁勒沒死,那這次行刺對墨脫來說簡直就太美妙了,一下子又把他和宋陽一系的關係拉進了很多。可惜,仁勒死在刺客劍下。念及故人,墨脫的心裡就會戾氣湧動……兩個人合作了幾十年,配合融洽,拋開各自身份,私交更是深厚。

      以前的主人博結死了,墨脫變成了孤魂野鬼;如今摯友也往生極樂,墨脫的想法和心思也就更堅決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用說得太細緻,幫墨脫查看過傷情後,宋陽轉入正題,問無魚師太:「云頂上師呢?」

      自從他們到來,云頂一直沒露面。

      無魚解釋道:「活佛在訊問刺客,他交代過此事不能中斷,沒法去迎你,請你莫見怪。」

      宋陽哪會在意這種小節,但他擔心另外一件事。

      一路趕來,大家對刺客的事情不知討論過多少次,很快發現這其中一個疑竇,如果刺客真的是國師或者景泰的心腹,那不用問此人必是心智堅定之輩,哪會那麼容易招供的,尤其是吐露自己身份、國師的行蹤這種絕頂機密。

      何況云頂的慈悲謙懷大家都再瞭解不過,以云頂的性子實在不適合做刑訊逼供這種事情,大家擔心,會不會是活佛被刺客給騙了。帛夫人是江湖人,想的就更多了,她甚至懷疑行刺之事本身就是個陰謀,國師的行蹤便是個誘餌,騙著大夥去往陷阱裡跳……對上了燕頂這樣的人物,不由得大家不多加小心,疑神疑鬼也情有可原。

      無魚不是外人,宋陽沒去講究措辭,直接講出了自己的顧慮。

      對此師太先是笑了笑,應了句『有此一問是應該的』,隨即轉入正題,正色道:「可你們有所不知,云頂上師不止有一掛慈悲心腸,在他心中,還修持了一道降魔怒火。」

      燕人害大活佛在前、利用小活佛在後,這次又派刺客來殺了云頂的摯友仁勒,云頂再如何如何謙懷慈悲也無法忍住心中怒火,所以這次他動用了犀利手段。

      有關審訊的細節,就連無魚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這云頂這次動用的是一門域宗獨門傳承的秘法,是『禁術』,除非大邪魔否則不許動用的法門,此術有攻心震腦的奇效,足以保證問訊結果的可靠,但是被逼供之人,在連番受術後會變成個徹徹底底的傻子。

      其實想一想也不奇怪,云頂的修行本就和『攻心』有關,比如他的心眼,另外再有禁術也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稻草的心境的確是堅定無比,即便是禁術也無法讓他一次開口,掏出來的只是一個個片段,是以云頂一次次逼供,不用問了,稻草已廢,無論云頂能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最後稻草都會神智淪喪……

      隨後一段時間是,宋陽等人安心在多蘭等待,云頂專心逼供,只偶爾露面、但並不多說什麼,稍事休息後便再去地牢。

      直到一個月後,琥珀等人接到了瓷娃娃的傳書,從南理山坳中啟程趕來高原,抵達多蘭城與宋陽匯合。琥珀、陳返、李逸風三個人都來了,而出乎意料的是,從頭到尾都不參與打仗的顧昭君,竟然也隨行同往。

      見到長輩和朋友,特別是琥珀,宋陽開心異常,好一番熱鬧後他才騰出空子問顧昭君:「你怎麼來了?」

      顧昭君皺眉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問了個傻問題,反問道:「你覺得,我是個什麼人?」

      宋陽才懶得和他矯情,更沒興趣去答他,只是重複主題:「你怎麼來了?」

      顧昭君倒不嫌煩,宋陽不回答他就自問自答,自顧自的點頭:「我是個商人。那我再問你,商人最在乎的是什麼?」

      「你怎麼來了?」

      「商人逐利,最在乎的當然是錢,只要是買賣、只要能賺錢,我做什麼都成,那我還要問你,你老子、燕丞相付潛訓被連根拔起,我跟著一起倒台,這其中有件事我始終想不通,你可知道是什麼?」

      「你怎麼來了?」宋陽樂了,這麼問答,自己還真挺省心的。

      陳返也從一旁笑道:「你們兩個,小孩子麼?很有趣麼?」

      「是啊,你倒是配合些。」顧昭君向宋陽抱怨了句,不過他也挺聰明,不等宋陽再一句『你怎麼來了』,就搶先開口繼續解釋道:「以前我和老付合作得挺好,可這不是說我就一定會和他待在一條船上、眼看著腳下的船沉了也不懂得再上別的船。所以我以為,燕頂、景泰,要對付丞相就去對付丞相,何必連我這個生意人也一起給打了?他們應該找我合作,大家一起繼續使勁賺錢才對。這一重我可想不通,如果有個機會能當面問問燕頂,我非來不可。」

      「就是為了當面問問他?」宋陽總算換了個問題。

      顧昭君卻大搖其頭:「問問只是其一,更要的緊是燕頂和景泰搶了我的地、搶了我的錢、搶了我的生意買賣!剛剛不是說過麼,商人最看重的就是錢,我以前很有錢,如果變現換成銀兩,能堆成一座夠你爬三天的山…我這麼多錢啊,都被人搶去了,你自己算算,這得是多大的仇?我要不報仇,對得起我的錢麼?」

      宋陽哈哈大笑,跟著又對顧昭君點了點頭,正經說了句:「多謝!」

      顧昭君搖頭:「不用,大夥互相幫襯,談不到誰謝誰。」

      就在所有人匯合後第三天,云頂也終於完成了訊問,走出地牢老活佛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對宋陽道:「大概清楚了,燕頂人在高原無疑,西面的雪嶺,不過不止他自己,還有他的師弟。」

      多出一個花小飛,也算不得什麼意外,具體地方云頂已經從稻草處問得明明白白。

      「另外,還問出了另一樁案子,與你們南理有關。靖王之亂後,就是此人在鳳凰城行兇報復,大薦福寺的僧侶和小婉的父親,都死在他的手上。」

      這可是意外收穫。宋陽指了指地牢:「刺客現在如何?」

      「神智盡喪變作廢人,我未留,已超度。」

      從決定施展禁術開始,云頂就動了殺心。刺客是不能留的,其他先不論,禁術能奪去神智、但不會廢去武功和毒術本領,放任一個身懷絕技、心地狠毒的傻子在人間遊蕩,不知又會害了多少人,何況追究血債,此人本就死有餘辜。

      沒什麼可說的,自有人割下刺客的首級,由謝門小狗負責傳遞,寄送至慕容小婉處,當初稻草把慕容老大的頭顱帶走了,害人死無全屍,如今總要再用他的人頭去祭奠那些在天之靈。

      報應輪迴不爽,便是如此了。

      多蘭城中的眾人也不再耽擱,當天便啟程,趕赴燕頂所在之處,這一趟能不能遇到人、殺到人都是未知之數,但非去不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遇到這樣的機會。

      算一算人手,宋陽幾乎集結了自己能調用的、除了帛先生之外所有的好手,這樣的陣容,就是一品擂重開,他們也能穩穩奪魁了,但是去對付燕頂……夠麼?

      宋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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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4 02:02:48
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四七章 死戰

      一輪日出,兩般滋味。

      穆桐眼前的曙光欣欣蓬勃,濃濃的生機潑染四方,大好黎明喚醒千萬生靈,不由得他不振作、不振奮。打從心眼裡翻起的快活,讓他身上三萬六千隻毛孔都在緩緩地舒張、開闔,無以言表地愜意。鄭桐是燕國大將、征南元帥,所有攻入南理境內的燕兵將,唯他馬首是瞻。

      任闋目中的朝霞卻死氣沉沉,殷紅如血塗抹天邊,便是這道血色,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從天邊蔓延到身旁、到腳下,雖然還沒開始,但他彷彿已經聽到那嘶聲慘嚎、看到那屍身倒地……任闋是南理的王爺,鎮西王。

      同一個清晨裡,宋陽一行剛剛離開多蘭城,正向著西北雪頂疾馳;鄭轉率兩千蟬夜叉與三千精銳南火組成的聯軍,正逆行潛蹤,在帛先生的幫助下,悄然趕赴大燕南方的紅瑤城;鎮西王在南理南部,平州界內,迎來了燕軍主力。

      南理人的最後一戰,到時候了。

      鎮西王把目光從天邊收回,轉目望向前方敵陣,縱橫盾陣、弓弩陣、刀步、槍步、輕重騎兵、免甲輕身左短弩右長刀的精銳跳蕩……來自三個方向的燕國軍團,每一座都軍容整齊、每一座都是全兵種的配備,每一座都一眼望不到頭!

      刀戈指天如林、旌旗蔽日如雲,燕人威風凜冽,摧人眼。

      曾幾何時,鎮西王麾下也有這樣的雄兵。拋開數量不論,他在西關訓練出的精銳兒郎,比起眼前的燕軍也不遑多讓。可惜如今……王爺心裡嘆了口氣,回頭望向身後的兵卒們。

      雖然和燕軍的規模無法相比,但六萬人的陣勢,對如今的南理而言著實算得龐大了,擺在戰場上,也是望不到頭的偌大一片。可是南理人的陣容…無論鎮西王怎麼看都是亂糟糟的。

      哪怕士兵站得再筆直、哪怕他們把隊伍排列得再整齊,落在行家眼中仍是一個字:亂。

      亂是因為搭配失度。六萬人的大軍,就只有一千弓弩手,騎兵卻佔到了全軍四成以上,須知他們是守禦方,騎兵太多反倒是累贅,至於步兵的盾、刀、戈的搭配就更不成比例了……莫說鎮西王,就連華嚴這種不起眼的小將領都有些看不下去。

      兩軍鏖戰,以陣相沖、相搏,是以對軍中的搭配要求極為嚴格,像現在這樣的南理軍隊,戰士們空有一腔熱血,真到打起來的時候也只能徒喚奈何。

      若放在以前,有人指著平州的南理軍隊對華嚴說:這就是你家最有名的大帥、鎮西王排出來的陣容。華嚴非得放聲大笑不可,但是現在,不可能的事情真真切切地成了現實、擺在眼前。

      不是鎮西王不懂得排兵佈陣,他也沒有辦法的。這支南理軍隊不是從駐紮各處的大營抽調組合的,它是臨時拼湊出來的。

      六萬兵的主力來自兩處:一是南理各處游散的小隊、敗兵,另則來自撤退沿線徵召的青年義勇。

      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敗兵能逃得性命,自然要跑得快、自然也就以騎兵居多,至於青年義勇就更不用說了,鎮西王能為他們湊齊衣甲、發放兵刃就已經難能可貴了,又哪還有能力分配兵種、更沒有時間加以訓練。

      敗兵和義勇臨時拼湊的軍隊。相比之下,倒是以前駐守白鼓樓、訓練不勤、軍務不重、幾乎都沒受過戰火洗煉的華嚴和他的小股部隊,幾乎都成了核心精銳。

      所以華嚴這隊人馬被安排到了軍陣前列。

      強敵漸行漸近,看看人家的軍威,再想想自家的陣容,華嚴心中苦笑不已,至於恐懼……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自己居然不怎麼覺得害怕,充其量只是有些緊張。

      來參加這場『背水一戰』,即便嘴上絕對不去說、心中儘量不去想,但意識深處又怎麼會沒有一重『送死』的覺悟呢?明知送死還要來,當然不是因為這最後的六萬勇士都是傻瓜,戰士要報國、義勇要報仇,而更重要的,是在報國、報仇之上的另一重原因:燕殘暴。

      只從燕人一路打過來時掀起的屠殺便可見一斑:今天苟活一時,今生就要被欺凌一世了!

      或許是前生真的犯下了重大罪孽,今世才會遭遇如此大難?與其如此,倒不如再入輪迴……既然有了送死的決心、覺悟,那所有一切都變得簡單了,所差的僅在於:陪葬。

      如果能拉上一兩個燕兵一起跳進黃泉,那簡直就是完美了!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馬蹄聲響起,鎮西王帶著軍中將領策馬巡兵,老頭子面無表情、目光渾濁,完全看不出情緒,與往日裡唯一的一點區別僅在於,在巡兵時他的嘴唇嗡動,不知在默默地念叨著什麼。

      華嚴望住王爺的嘴巴,仔細去追究著口型,片刻後終於恍然大悟,老頭子反反覆覆,一直在嘮叨著三個字:瓜伢子。

      這邊巡兵完畢,那邊燕軍入陣。

      隨著中軍一聲號令,燕國大軍止步,原本充斥於天地間、充斥於南理人耳鼓中的轟轟腳步驟然散去。

      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只剩壓抑與憋脹。

      正式開戰之前,雙方總要說上幾句話,尤其大燕、南理都是漢統國家,表面上的規矩也就分外講究些,不能好像蠻子打架似的二話不說直接火拚。不過從折橋關開戰兩國一直打到現在,戰前振喝已經成了定式。

      南理人會罵燕人貪婪無信冒犯別國;

      燕將則向著敵人士兵勸降,言明開戰後、廝殺中只要南理士兵把手中兵刃向地上一扔,便會被視作投降,燕卒繞路刀劍規避,保證不再加以傷害。這是燕人慣用的說辭,看上去倒的確是蠻『人性化』的,如果南理兵在交戰前想投降,伍中長官和督戰隊可不是吃素的,一定會讓降卒人頭落地以儆傚尤。可是混戰開戰後,什麼將領、什麼督戰都管不到小兵了,到時候他只要撇下刀劍燕人便不會再殺他,自然就保住了性命。

      但這只是個動搖敵人軍心的說辭罷了,燕皇帝早有明白命令傳給南征軍:戰中不留活口、過處不留青壯……

      南理主大燕客,按規矩因該南理人先喊話。鎮西王帶馬上前踏出幾步。老頭子身邊沒有跟隨大嗓門的軍士,如果單打獨鬥,鎮西王比起『死去活來』前的宋陽也毫不遜色,自然修習過高深內功,開口時聲震全場,手中馬鞭向著前面的燕軍指了指:「燕卒聽好,沖戰中只要放下手中刀刃便能活命。」

      喊完一句,王爺掉轉馬頭回來了,他身後的南理士卒先是一愣,誰也沒想到,這次王爺沒罵燕賊,反而把對方的說辭給搶了。

      本來一人一句的『台詞』,鎮西王把燕軍的話給說了,那燕人又該說點啥?

      很快,南理士兵轟得一聲笑了起來,心中緊張舒緩許多。

      燕主帥穆桐也沒想到會如此,眉頭皺了皺,一聲冷笑:「那便沒什麼可說的了,打吧!」旋即中軍令旗搖擺,重重號角從燕軍陣內衝天而起,全軍將士嘶聲吼喝,燕人開始進軍、發動攻勢。

      鎮西王則轉回身,再度望向自家兒郎,凝視片刻後忽然大笑了一聲:「攜手並肩,共赴黃泉,待到森羅寶殿,見了閻王老爺,咱們提前說好,到時候…誰都不許跪他!看他能奈我何!」

      不倫不類的陣前訓話,豪氣蓬勃的大笑,鎮西王大手一揮:「擂鼓信炮,孩兒們隨我進兵!」

      事先的刻意徵調火藥炮令,莫說南理只有六萬人,以他們的儲備,足夠一支規模再大出二十倍、百萬人的大軍使用。

      嘹喨炮號驚天動地,最後一支成規模的南理軍隊跟在王爺身後,亂糟糟的衝鋒——明知必死、死前只求拉上幾個燕兵陪葬、死後決心見閻羅而不跪的衝鋒。

      衝鋒,亂糟糟的可笑,亂糟糟的威武,亂糟糟的決絕!

      兩軍交手、廝殺惡戰,可是燕軍不知道、南理人看不到,當這方天地被嘶吼、慘叫、兵器交擊、號角戰鼓炮令等諸多可怕聲響充斥、滿塞,膨脹得彷彿就要爆裂開來的時候,在戰場南方數十里外、之前一直在躁動顫抖的南荒邊緣忽然安靜了下來。
   
      安靜過好一陣子,一頭比著北方人還要更高大健壯、但塌額凸頜長相像猿更多過人的怪物,小心翼翼地鑽出山林,從試探著邁步到漸行漸快,最後一路小跑著,到已經曾經駐兵衛戍、如今已經荒棄了的南理哨樓上。

      十人高的哨塔,對怪物而言還似乎比不得一座低矮牆頭,手腳並用幾下縱躍便攀了上去,跟著眯起眼睛使勁望向隆隆惡響發生的方向。

      與此同時,影影綽綽、零零散散,又有百多頭猿人模樣的怪物鑽出叢林,但它們未上哨樓,只是半蹲在空地上,抬頭望向哨樓上的同族。

      戰場與哨樓相距數十里,怪物用盡力氣也看不到遠處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不要緊,在密林深處生存,最重要的不是一雙銳利目光,而是一隻靈敏的鼻子,怪物乾脆閉上了眼睛,仰面朝天,鼻翼搧動一次次努力地嗅著。

      這一嗅,便是整整一個白天。

      遠處戰場的噪響始終不曾歇止,但怪物們聽得習慣了也就不再覺得可怕,初時臉上的戒備與畏懼漸漸地散去,而一天之中,從走出山林的生番已經多到了無以計數,把哨樓與山林之間的空地盡數填滿。這只是能看到的,不知道還有多少藏在林中,目光不可及。

      明月高懸。夜色中一雙雙眸子閃爍出幽幽光芒,所有的生番都不動、不出聲,靜靜注視著哨樓上的同族。

      終於,哨樓上的那頭怪物有了動靜,血腥的味道飄過來了,化成了那張醜臉上濃濃的貪婪。三蹦兩縱跳下高塔,但它並沒有和身後同族匯合,而是向著戰場方向跑去。

      四足著地,跑得不快不慢,它不是蠢笨無腦的野獸,它有智慧,知道獵物尚遠,奔襲途中需要保存體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它在哨樓進出中,撿到了一頂士兵撤離時丟下的帽盔,順手將其戴在自己的頭頂上,可惜頭大盔小,跑不了幾步盔子就掉落下來,幾次裡它都不得不停步撿回頭盔,到後來它終於不耐煩了,爪子一揮,輕輕鬆鬆把鐵皮打造的堅硬頭盔扯了個稀爛。

      一動皆動,山林又復嘩嘩顫抖,搖動得天地不穩!

      華嚴覺得自己快瘋了!在惡戰中殺得發瘋了,同時也被自己的運氣驚訝得要發瘋,從昨天早上開始的惡戰,到現在已經打了足足十幾個時辰,此刻正紅日當空,轉過天來的正午時分了。

      混戰之中,燕人未曾循例入夜休戰,一方不罷手,另一方乾脆早就把生死拋開了,那就通曉鏖戰吧!

      在記憶中,應該是昨天下午的時候,華嚴只覺得後腦先是一沉,跟著疼痛傳來眼前金星迸濺,他不知被誰打中了腦袋,身子一軟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還以為自己死了,可是等醒過來,陽光刺眼生疼、周圍殺聲震天,華嚴這才明白自己只是昏厥。

      燕人、南理人,已經倒下去數萬具屍首,之前沒有敵人來對他補上一刀,也沒有同伴過來幫忙掐人中,華大將軍就躺在那裡、在戰場上大大得睡上了一覺。這種經歷、這種運氣可是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以至醒來、弄清楚事情過程的華嚴第一個反應就是:沙場大睡一覺天亮,這件事足夠老子吹噓一輩子了。

      但隨即他又反應過來,要想吹噓總得活著…也未必啦,到了黃泉路上去說這事照樣威風八面!華嚴抖抖手抖抖腳,活動了下肩膀又隨手撿了把刀子,爬了起來,睡過一覺,感覺還是挺舒服的……

      燕軍規模遠勝南理,一隊隊士兵輪流罔替,至多打上兩個時辰就能撤下去休息,標準的車輪戰打法;南理人也在輪替,可是從昨天深夜開始就沒有章法了,人數不夠,如何替換?自那時起,軍陣徹底散亂。

      但是讓燕人意外的是,哪怕南理人已經亂了、潰了,但仍不逃、仍死戰,想要徹底剿滅他們絕不是件輕鬆事情,常規時至多到黎明就能解決的戰鬥,竟然被南理人一直拖到了正午,且還在奮戰!

      他們還剩多少人?兩萬?還是兩萬五?

      我們又死了多少人?四萬?還是五萬?

      穆桐有些坐不住了,這不是城池攻堅,更不是勢均力敵的拚殺,而是優劣天差地別的必勝一戰,贏是應該的,無功,且傷亡也決不能大,最簡單的道理,十個人打三個人,贏了可是就剩七個人甚至六個人,這便是大過了!

      南理還有兩萬人,那是不是燕卒需要再死兩萬才能結束戰鬥?穆桐召集身邊將領,他需要一個新的戰術,能夠迅速擊破頑敵、同時減少陣亡。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親兵急匆匆趕來,說是已經游弋到敵軍背後的斥候發現有南方有大群野獸。

      穆桐不明所以:「什麼野獸?」

      還不等親兵仔細呈報,突然一陣嘶嗥,從遠處傳播開來……那是什麼樣的叫聲啊,一萬個還是十萬個尖銳得好像刀子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就那麼一下子,割裂天、割裂地、從耳鼓直直戳進心底,讓人心驚膽顫,以至穆桐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會害怕不是因為膽小,能在戰場上捨死苦戰的人沒有膽子小的,恐懼來自本能,只因南方的嘶嗥中,飽蘊了南荒的兇殘、包含了大自然的未知,讓人沒辦法不害怕、不顫抖。

      生番接近了戰場,便不再躡足隱聲,所有怪物振聲做吼,發力衝刺,撲向它們眼中的血肉美食!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上的廝殺,轉目望向南方。旋即…目眥盡裂。

      突然闖進視線的生番、頃刻沾滿目光的猛獸,密密麻麻直鋪天際,彷彿一片烏云,騰騰翻滾著催頂壓來。

      看到的只是一大群怪物,看不到的卻是彷彿填滿大海的規模,正交戰的士兵們不知道,當生番的前鋒衝到眼前時,它們組成的洪流,末尾還在山林之中,尚未穿過邊界哨所。

      不用探報更不用描述,只看一眼穆桐就能明白生番的可怕,而它們來得如此突兀、衝刺時更快如疾風,又哪給燕人從容撤兵的時間?穆桐當機立斷:「傳旗令與南理人,凶物殺到,兩軍當暫時罷鬥、同心戮力抵擋怪物。」

      大旗搖擺信息傳出,換回來了鎮西王雷霆般的大笑,老頭子不用什麼勞什子的旗語,直接開口回應:「做夢!」

      跟著王爺揚聲傳令,七個字震徹戰場:「不理生番,殺燕賊!」

      殘兵敗將轟然應諾,手中刀空中血,完全不理會正越衝越近的生番,全心全力殺向仇敵。

      陣中的華嚴似乎真的患了失心瘋,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他以前就是南疆邊哨的長官,雖然沒見過面,但算起來也是天天打交道。一直以來他都怕極了林子裡的怪物們,可現在居然覺得挺自豪,好像這些生番都是他養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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