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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湮雨濛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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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5: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3-3-1 17:13 編輯

 
歐陽修《聖無憂》
珠簾捲,暮雲愁。
垂楊暗鎖青樓。
煙雨濛濛如畫,輕風吹旋收。
香斷錦屏新別,人閒玉簟初秋。
多少舊歡新恨,書杳杳,夢悠悠。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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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本:[都市言情] [瓊瑤] 六個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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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6: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又到了這可厭的日子,吃過了晚飯,我悶悶的坐在窗前的椅子裡,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檐下垂著的電線上,掛著一串水珠,晶瑩而透明,像一條珍珠項鍊。在那圍牆旁
邊的芭蕉樹上,水滴正從那闊大的葉片上滾下來,一滴又一滴,單調而持續的滾落在泥地上。圍牆外面,一盞街燈在細雨裡高高的站著,漠然的放射著它那昏黃的光線,那麼的孤高和
驕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與它無關似的。本來嘛,世界上的事與它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嘆了口氣,從椅子裡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該去辦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還沒有去嗎?」
  媽從廚房裡跑了出來,她剛剛洗過碗,手上的水還沒有擦乾,那條藍色滾白邊的圍裙也還繫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無可奈何的說,在屋角裡找尋我的雨傘。
  「到了『那邊』,不要和他們起衝突才好,告訴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麼方法,我把錢要來就是了!」我說,仍然在找尋我的傘。
  「你的傘在壁櫥裡。」媽說,從壁櫥裡拿出了我的傘,交給了我,又望了望天,低聲的說:「早一點回來,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著傘,走下榻榻米,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穿上我那雙晴雨兩用的皮鞋。事實上,我沒有第二雙皮鞋,這雙皮鞋還是去年我高中畢業時,媽買給我的,到現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
了,巷口那個修皮鞋的老頭,不知道幫這雙鞋打過多少次掌,縫過多少次線,每次我提著它去找那老頭時,他總會看了看,然後搖搖頭說:「還是這雙嗎?快沒有得修了。」現在,這
雙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綻開了線,下雨天一走起路來,泥水全跑了進去,每跨一步就「咕嘰」一聲,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頭了。好在「那邊」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
要脫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顧慮那雙泥腳是否能見人了。
  媽把我送到大門口,扶著門,站在雨地裡,看著我走遠。我走了幾步,媽在後面叫:
  「依萍!」我回過頭去,媽低低的說:
  「不要和他們發脾氣哦!」
  我點點頭,繼續向前走了一段路,回過頭去,媽還站在那兒,瘦瘦小小的身子顯得那麼怯弱和孤獨,街燈把她那蒼白的臉染成了淡黃色。我對她揮了揮手,她轉過身子,隱進門裡
去了。我看著大門關好,才重新轉過頭,把大衣的領子豎了起來,在冷風中微微瑟縮了一下,握緊傘柄,向前面走去。
  從家裡到「那邊」,路並不遠,但也不太近,走起來差不多要半小時,因為這段路沒有公共汽車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個月都只要去一次。當然,這是指順利的
時候,如果不順利,去的那天沒拿到錢,那也可能要再去兩三次。
  天氣很冷,風吹到臉上都和刀子一樣鋒利,這條和平東路雖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沒有多遠,泥水就都鑽進了鞋裡,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從鞋縫裡跑出來,同時,另一股泥水又
鑽了進去。冷氣從腳心裡一直傳到心臟,彷佛整個的人都浸在冷水裡一般。
  一輛汽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剛巧路面有一個大坑,濺起了許多的泥點,在我跳開以前,所有的泥點,都已落在我那條特意換上的,我最好的那條綠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頭髮
,雨下大了,傘上有一個小洞,無論我怎樣轉動傘柄,雨水不是從洞中漏進我的脖子裡,就是滴在我的面頰上。風捲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漸浸濕了它,於是,它開始安靜的貼在我的
腿上,沿著我的小腿,把水送進我的鞋子裡。
  我咬了咬嘴脣,開始計算我該問那個被我稱作「父親」的人索取錢的數目——八百塊錢生活費,一千塊錢房租,一共一千八百,乾脆再問他多要幾百,作為我們母女冬衣的費用,
看樣子,我這雙鞋子也無法再拖過這個雨季了。
  轉了一個彎,沿著新生南路走到信義路口,再轉一個彎,我停在那兩扇紅漆大門前面了。那門是新近油漆的,還帶著一股油漆味道,門的兩邊各有一盞小燈,使門上掛著的「陸寓
」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撳了撳電鈴,對那「陸寓」兩個字狠狠的看了一眼,陸寓!這是姓陸的人的家!這是陸振華的家!那麼,我該是屬於這門內的人呢?還是屬於這門外的
人呢?
  門開了,開門的是下女阿蘭,有兩個露在嘴脣外面的金門牙,和一對凸出的金魚眼睛。她撐著把花陽傘,縮著頭,顯然對我這雨夜的「訪客」不太歡迎,望了望我打濕的衣服,她
一面關門,一面沒話找話的說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沒坐車來?」
  廢話!哪一次我是坐車來的呢?我皺皺眉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阿蘭點了點頭,向裡面走去。
  我沿著院子中間的水泥路走,這院子相當大,水泥路的兩邊都種著花,有茶花和臺灣特產的扶桑花,現在正是茶花盛開的時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顯得清晰。一縷淡
淡的花香傳了過來。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是桂花!臺灣桂花開的季節特別長,媽就最喜歡桂花,但,在我們家裡卻只有幾棵美人蕉。
  走到玻璃門外面,我在鞋墊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傘,把傘放在玻璃門外的屋檐下,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氣使我全身酥鬆,客廳中正燃著一盆可愛的火,整個
房裡溫暖如春。收音機開得很響,正在播送著美國熱門音樂,那粗獷的樂聲裡帶著幾分狂野的熱情,在那兒喧囂著,呼叫著。
  夢萍——我那異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兒——正斜靠在收音機旁的沙發裡,她穿著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一條緊而瘦的牛仔褲,使她豐滿的身材顯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銀灰
色的短大衣,隨隨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滿頭亂七八糟的短髮,蓬鬆的覆在耳際額前。一副標準的太妹裝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親,也和她母親一樣的充滿了誘惑。那對大眼睛
和長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卻像透了爸。她正舒適的靠在沙發中,兩隻腳也曲起來放在沙發上,卻用腳趾在打著拍子,兩隻紅緞子的繡花拖鞋,一隻在沙發的扶手上,
另一隻卻在收音機上面。她嘴裡嚼著口香糖,膝上放著本美國的電影雜誌,搖頭晃腦的聽著音樂。看到了我,她不經心的對我點了個頭,一面揚著聲音對裡面喊:
  「媽,依萍來了!」我在一隻長沙發上坐了下來,小心的把我濕了的裙子拉開,讓它不至於弄濕了椅墊,一面把我濕淋淋的腳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後去。一種微妙的虛榮心理和自尊
心,使我不願讓夢萍她們看出我那種狼狽的情形。但她似乎並不關心我,只專心的傾聽著收音機裡的音樂。
  我整理了一下頭髮,這才發現我那僅有十歲的小弟弟爾傑正像個幽靈般呆在牆角裡,倚著一輛嶄新的蘭陵牌腳踏車,一隻腳踩在腳踏上,一隻手扶著車把,冷冷的望著我。他那對
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從頭到腳仔細的看了一遍,我那雙淒慘的腳當然也不會逃過他的視線。然後,他抬起眼睛,盯著我的臉看,好像我的臉上有什麼讓他特別感興趣的東西。他並沒
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於理他。
  他是雪姨的小兒子,爸五十八歲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夢萍間足足相差了七歲。也由於他是爸爸老年時得的兒子,因此特別的得寵。但,他卻實在不是惹人喜愛的孩子,我記
得爸曾經誇過口:「我陸振華的孩子一定個個漂亮!」
  這句話倒是真的,我記憶中的兄弟姐妹,不論哪一個「母親」生的,倒都真的個個漂亮。拿媽來說吧。她只生過兩個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來就出奇的美,十五、六歲
就風靡了整個南京城。小時她很得爸爸的寵愛,爸經常稱她作「我的小美人兒」,帶她出席大宴會,帶她騎馬。每次,爸的馬車裡,她戴著大草帽,爸拿著馬鞭,從南京的大馬路上呼
叱而過,總引得路人全體駐足注視。可是,她卻並不長壽,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病。死後聽說還有個青年軍官,每天到她墳上去獻一束花,直到我們離開南京,那軍官還沒有停止獻花。
這是一個很羅曼蒂克的故事,我記得我小時很被這個故事所感動。一直幻想我死的時候,也有這麼個青年軍官來為我獻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歲。後來,雖然有許多人撫著
我的頭對媽說:
  「你瞧,依萍越長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個美人胎子。」
  但,我卻深深明白,我是沒有辦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麗,還不止於她的外表,她舉止安詳,待人溫柔婉轉,決不像我這樣毛焦火辣。在我的記憶中,心萍該算姐妹裡最美的
一個——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為,爸爸到底有過多少女人,是誰也無法測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兒女,恐怕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陸的若萍
、念萍、又萍、愛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裡該以五哥爾康最漂亮,現在在美國,聽說已經娶了個黃頭髮的妻子,而且有了三個孩子了。
  至於雪姨所生的四個孩子,老大爾豪,雖然趕不上爾康,卻也相差無幾。第二個如萍,比我大四歲,今年已經廿四歲,雖談不上美麗,但也過得去。十七歲的夢萍,又是被公認的
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點野氣。至於我這小弟弟爾傑呢?我真不知道怎麼描寫他好?他並不是很醜,只是天生給人一種不愉快感。眼睛細小,眼皮浮腫,眼光陰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
,顯得臉也特別短。嘴脣原長得很好,他卻經常喜歡用舌頭抵住上嘴脣,彷佛他缺了兩個門牙,而必須用舌頭去掩飾似的。加上他的皮膚反常的白,看起來很像一個肺病第三期的小老
頭,可是他的精力卻非常旺盛。在這個家裡,仗著父母的寵愛,他一直是個小霸王。
  收音機裡,一個歌曲播送完了,接著是個播音員的聲音。他報告了一個英文歌名,然後又報出一連串點唱的人名,什麼「××街××號××先生點給××小姐」之類。夢萍把頭靠
在椅背上,小心的傾聽著。爾傑在他的角落裡,對他的姐姐很發生興趣的望了一眼,接著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開始把腳踏車上的鈴按得叮鈴叮鈴的響,一面拚命踏著腳踏,讓車輪不
住的發出「嚓嚓」的聲音。夢萍一唬的把雜誌摔到地下,大聲的對爾傑嚷著說:
  「你這個搗蛋鬼,把車子推到後面去,再弄出聲音來,小心我揍你!」爾傑對他姐姐伸了伸舌頭,滿不在乎的按著車鈴說:
  「你敢!男朋友沒有點歌給你聽,你就找我發脾氣!呸!不要臉!你敢碰我,我告訴爸爸去!」
  「你再按鈴,看我敢不敢打你!」夢萍叫著說,示威的看著她弟弟,一面從地下撿起那本雜誌,把它捲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勢要丟過去打爾傑。
  爾傑再度翻白眼,把頭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頭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頭太短,始終在嘴脣上面打著圈兒。一面卻死命的按著車鈴,鈴聲響亮而清脆,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夢萍跳了起來,高舉著那卷雜誌,嚷著說:「你再按!你再按!」
  「按了,又怎麼樣?」一串鈴聲叮鈴噹啷的滾了出來,爾傑高抬的臉上浮起一個得意的笑。
  「啪」的一聲,那卷畫報對著爾傑的頭飛了過去,不偏不斜的落在爾傑的鼻尖上。鈴聲戛然而止,爾傑對準他姐姐衝了過去,一把扯住了夢萍的毛衣,拚命用頭在夢萍的肚子上撞
著,同時拉開了嗓門,用驚人的大聲哭叫了起來:「爸爸!媽!看夢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聲是如此宏亮,以至於收音機裡的鼓聲、喇叭聲、歌唱聲都被壓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時從裡面屋裡跑出來,我真不知道房子會不會被他的聲音震倒。雪姨向他們姐弟跑了過
去,一把拉住爾傑,對著夢萍的臉打了一巴掌,罵著說:
  「你是姐姐,不讓著他,還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著七歲啦!再欺侮他當心你爸來收拾你!」
  「小七歲又有什麼了不起?你們都向著他,今天給他買這個,明天給他買那個,我要的尼龍襯裙到今天還沒有買,他倒先有了車子了!一條襯裙不過三、四百塊,他的一輛車子就
花了四千多!——」夢萍雙手叉著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窮叫些什麼?就欠讓你爸揍一頓!」
  雪姨大聲叱責著,夢萍憤憤的對沙發旁邊的小茶几踢了一腳,然後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洩憤的把收音機的聲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滿房間都充滿了那狂野的歌聲了。雪姨攬過爾傑
來,用手摸摸他的腦袋,安慰的說:
  「打了哪裡?不痛吧?」
  爾傑一面嚷著痛,一面不住的抽噎著,但眼睛裡卻一滴眼淚都沒有。雪姨轉過身來,似乎剛剛才發現我,做出一股驚訝的樣子來說:「什麼時候來的?你媽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裡充滿了不自在。
  雪姨拉著爾傑,在沙發裡坐下來,不住的揉著爾傑的頭,雖然爾傑挨打的地方並不在頭上,但他似乎也無意於更正這點,任由他母親揉著,一面不停的嗚咽,用那對無淚的眼睛悄
悄的在室內窺視著。
  「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問,真想快點辦完事,可以回到我們那個簡陋的小房子裡去,那兒沒有豪華的設備,沒有爐火,沒有沙發,但我在那兒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媽一定已
經在等著我了,自從去年夏天,我為了取不到錢和雪姨發生衝突之後,每次我到這兒來,媽都要捏著一把汗。可憐的媽媽,就算為了她,我也得儘量忍耐。
  「振華!依萍來啦!」雪姨並不答覆我,卻對著後面的房子叫了一聲。
  她的年齡應該和媽差不多,也該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卻一點都不顯老,如果她和媽站在一起,別人一定會認為媽比她大上十歲二十歲,其實,她的大兒子爾豪比我還要大五歲
呢!她的皮膚白皙而細緻,雖然年齡大了,依然一點都不起皺紋,也一點都不乾燥。她很會妝扮自己,永遠搽得臉上紅紅白白的,但並不顯得過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對水汪汪的眼睛,
流盼生春,別有一種風韻,這種風韻,是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找不出來的。她身材纖長苗條,卻豐滿勻稱,既不像一般中年婦人那樣發胖,也沒有像媽那樣枯瘦乾癟。當然,她一直過著
好日子,不像媽那樣日日流淚。
  爸從裡面屋子裡出來了,穿著一件駝絨袍子,頭上戴著頂小小的絨線帽,嘴裡銜著他那年代古老的煙斗。他皺著眉頭,用嚴肅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雖然不喜歡他,但依然
不能不站起身來,對他恭敬的叫了聲爸爸。他不耐的對我揮了揮手,似乎看出我這恭敬的態度並不由衷,而叫我免掉這套虛文。我心中頗不高興,無奈而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頭皺得
更緊了,回過頭去對夢萍大聲嚷:
  「把收音機關掉!」夢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願的關掉了收音機,室內馬上安靜了許多。爸在雪姨身邊坐了下來,望著爾傑說:
  「又怎麼回事了?」
  「和夢萍打架了嘛!」雪姨說,爾傑乘機把嗚咽的聲音加大了一倍。爸沒有說話,只陰沉的用眼光掃了夢萍一眼,夢萍努著嘴,有點膽怯的垂下了眼睛,嘴裡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買了輛新車子就那麼神氣!」
  爸再掃了夢萍一眼,夢萍把頭縮進大衣領子底下,不出聲了。爸轉過頭來對著我,眼光銳利而森冷,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點笑容都沒有,好像法官問案似的:
  「怎麼樣?你媽的身體好一點沒有?」
  虧你還記得她!我想。卻不能不柔聲的回答:「還是老樣子,常常頭痛。」
  「有病,還是治好的好。」爸說,輕描淡寫的。
  治好的好,錢呢?為了每個月來拿八百塊錢生活費,我已經如此低聲下氣的來乞討了。我沉默著沒有說話,爸取下煙斗來,在茶几上的煙灰碟子裡敲著煙灰,雪姨立即接過了煙斗
,打開煙葉罐子,仔細的裝上煙絲,再用打火機點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後遞給爸。爸接了過來,深深的吸了兩口,似乎頗為滿足的靠進了沙發裡,微微的瞇起了眼睛,在這一瞬間,
他看起來幾乎是溫和而慈祥的,兩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裡也消夫了那抹嚴厲而有點冷酷的寒光。我竊幸我來的時候還不錯,或者,我能達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費和房租外,
能再多拿一筆!
  一條白色的小獅子狗——蓓蓓——從後面跑進了客廳,一面拚命搖著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後面的,是它年輕的女主人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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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6:29 |只看該作者
  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兒,比我大四歲,一個靦腆而沒有個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夢萍比起來,她是很失色的,她沒有夢萍美,更沒有夢萍活潑,許多時候、她顯得柔弱無能,她從不
敢和生人談話,如果勉強她談,她就會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來。
  她也永遠不會打扮自己,好像無論什麼服裝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齊利落似的。而且她對於服裝的配色,簡直是個低能。拿現在來說吧,她上身是件蔥綠色的小棉襖,下身卻是條
茄紫色的西服褲。脖子上繫著條彩花圍巾,猛一出現,真像個京戲裡的花旦!
  不過,不管如萍是怎樣的靦腆無能,她卻是這個家庭裡我所唯一不討厭的人物,因為她有雪姨她們所缺少的一點東西——善良。再加上,她是這個家庭裡唯一對我沒有敵意或輕視
的人。看見了我,她對我笑了笑,又有點畏縮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會罵她似的。
  然後她輕聲說:「啊,你們都在這裡!」又對我微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在後面睡覺,天真冷——怎麼,依萍,你還穿裙子嗎?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邊坐了下
來,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濕了的裙子上,立即驚異的叫了起來:「你的裙子濕了,到裡面去換一條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說。
  蓓蓓搖著尾巴走了過來,用它的頭摩擦著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兩隻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長了,以至於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從毛中間,用那對烏黑的眼珠望
著我,我拂開它眼前的毛,望著那骨碌碌轉著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這樣一條可愛的小狗!
  「蓓蓓,過來!」雪姨喊了一聲,小狗馬上跳下我的膝頭,走到雪姨的身邊去。雪姨用手撫摸著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無意似的說:「看!才洗過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輕蔑的情緒,這個女人只會用這種明顯而不深刻的句子來諷刺我,事實上,她使我受的傷害遠比她所暴露的膚淺來得少。她正是那種最淺薄最小氣
的女人,我沒有說話。
  爸在沙發椅中,安閒的吸著煙斗,煙霧不斷的從他那大鼻孔裡噴出來,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臉中間。據說爸在年輕時是非常漂亮的,現在,他的臉變長了,眉毛和頭髮都
已花白,但這仍然沒有減少他的威嚴。他的皮膚是黑褐色的,當年在東北,像他這樣膚色的人並不多,因此,這膚色成為他的標誌,一般人都稱他作「黑豹陸振華」。那時他正是不可
一世的風雲人物,一個大軍閥,提起黑豹陸振華,可以使許多人聞名喪膽。
  可是,現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風和權勢都已成過去,他也只能坐在沙發中吸吸煙斗了。但,他的膚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沒有改變他的膚色,也沒有改變他暴躁易怒的脾
氣,我常想,如果現在讓他重上戰場的話,或者他也能和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
  他坐在沙發裡,臉對著我和如萍,我下意識的覺得,他正在暗中打量著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尋著什麼。我有些不安,因為我正在考慮如何向他開口要錢,這是我到這兒來的唯一
原因。
  「爸,」我終於開口了。「媽要我來問問,這個月的錢是不是可以拿了?還有房租,我們已經欠了兩個月。」
  爸從瞇著的眼睛裡望著我,兩道低而濃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邊掠過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麼。不過,只一剎那間,這抹微笑就消失了,沒有等我說完,他回過頭去
對雪姨說:「雪琴,她們的錢是不是準備好了?」接著,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睛張大了,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說:「我想,假如不是為了拿錢,你大概也不會到這兒來的吧?

  我咬了咬嘴脣,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裡十分氣憤,他希望什麼呢?我和他的關係,除了金錢之外,又還剩下什麼呢?當然除非為了拿錢,我是不會來的,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來的
,而這種局面,難道是我造成的嗎?他憑什麼問我這句話呢?他又有什麼資格問我這句話呢?雪姨抿著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對如萍說:
  「如萍,去把我抽屜裡那八百塊錢拿來!」
  如萍站起身來,到裡面去拿錢了。我卻吃了一驚,八百塊!這和我們需要的相差得太遠了!
  「哦,爸,」我急急的說:「我們欠了兩個月房租,是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們也需要製一點冬衣,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又快過陰曆年了,媽只有一件幾年前做的絲絨袍
子,每天都凍得鼻子紅紅的,我——我也急需添製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難的話,最好能多給我們一點!」我一口氣的說著,為我自己乞求的聲調而臉紅。
  「你想要多少呢?」爸瞇著眼睛問。
  「兩千五百塊!」我鼓足勇氣說,事實上,我從沒有向爸一口氣要求過這麼多。
  「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進來說,仍然抿著嘴角,微微的含著笑。
  我愣了一下,一時實在無法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她輕輕的笑了聲說:「有了男朋友,也就愛起漂亮來了,像如萍呀,一年到頭穿著那件破棉襖,也沒有說一聲要再做一件。本來,這年頭添件衣服也不簡單,當家的就有當家的苦
。這兒不像你媽,只有你一個女兒,手上又有那麼點體己錢,愛怎麼打扮你就怎麼打扮你,這裡有四個孩子呢!如萍年紀大一點,只好吃點虧,就沒衣服穿了,好在她沒男朋友,也不
在乎,我們如萍就是這麼好脾氣。」
  我靜靜的望了她一會兒,我深深瞭解到一點,對於一個不值得你罵的人,最好不要輕易罵他。有的時候,眼光會比言語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縮了,那個微笑迅速的消
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層憤怒的紅潮。看到已經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我調回眼光望著爸,爸的臉上有一種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
  「可以嗎?」我問。
  「你好像認為我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說,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並不認為這樣,不過,如果你能給爾傑買一輛全新的蘭陵牌腳踏車的話,應該也不太困難拿出兩千五百塊錢給我們!」
  話不經考慮的從我嘴裡溜了出來,立刻,我知道我犯了個大錯誤,爸的眉頭可怕的緊蹙了起來,從他凶惡而凌厲的眼神裡,我明白今天是絕對拿不到那筆錢了。
  「我想我有權利支配我的錢。」爸冷冷的說:「你還沒有資格來指責我呢。我願意給誰買東西就給誰買,沒有人能幹涉我!」雪姨白皙的臉上重新漾出了笑容,爾傑也忘記了繼續
他的嗚咽。
  「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錯誤:「我們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這個月付不出來,我們就要被趕出去,爸,你總不能讓我們沒有地方住吧?」
  「這個月我的手頭很緊,沒有多餘的錢了,你先拿八百塊去給你媽,其他的到過年前再來拿!」爸說,噴出一口濃厚的煙霧。
  「我們等不到過年了!」我有點急,心裡有一股火在迅速的燃燒起來。「除非我和媽勒緊褲帶不吃飯!」
  「不管怎樣,」爸嚴厲的說,濃黑的眉毛皺攏在一起,低低的壓在眼睛上面,顯出一種惡狠狠的味道。「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錢,只有八百塊,你們應該省著用,母女兩個,能用多
少錢呢?你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雪姨忽然笑了一聲,斜睨著眼睛望著我說:
  「你媽那兒不是有許多首飾嗎?是不是準備留著給你作嫁妝?這許多年來,你媽也給你攢下一些錢了吧?你媽向來會過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賣東西來維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會看不出她的無知和貪婪!我勉強壓抑著自己沸騰的情緒,和即將爆發的壞脾氣,只冷冷的說了一句:「我可沒有如萍和夢萍那樣的好福氣,
如果家裡還有東西可以賣的話,我也不到這兒來讓爸為難了!」
  「哦,好厲害的一張嘴!」雪姨說,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媽要讓你來拿錢呢!說得這麼可憐,如果你爸沒錢給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們似的!」
  如萍從裡面房裡出來了,拿了一疊鈔票交給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邊,我本來不討厭她的,但現在也對她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個藍寶石戒指,映著燈
光反射著一條條紫色的光線時,多麼華麗和富貴!而我正在為區區幾百塊錢房租而奮鬥著。
  雪姨把錢交給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說:
  「振華,你給她吧,看樣子她好像並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問,帶著點威脅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給一點嗎?最起碼,再給我一千塊錢付房租好不好?」我忍著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轉的說,我瞭解我今天是必須拿到錢回家的,家裡有一百項用度在等錢。
  「告訴你,」爸緊繃著臉,厲聲的說:「你再多說也沒用,你要就把這八百塊錢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沒有時間和你泡蘑菇!」
  「爸,」我咽了一口淚水,盡力抑制著自己。
  「沒有付房租的錢,我們就沒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親,我才來向你伸手呀!」
  「父親?」爸抬高了聲音說:「父親也不是你的債主!就是討債的也不能像你這樣不講理!沒有錢難道還能變魔術一樣變出來?八百塊錢,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滾出去!我
沒時間聽你嚕囌!你和你媽一樣生就這份嚕囌脾氣,簡直討厭!」
  我從沙發上猛然的站了起來,血液湧進了我的腦袋裡,我積壓了許久的憤怒在一剎那間爆發了,我凶狠的望著我面前的這個人,這個我稱作父親的人!理智離開了我,我再也約束
不住自己的舌頭:「我並不是來向你討飯的!撫養我是你的責任,假如當初在哈爾濱的時候,你不利用你的權勢強娶了媽,那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厭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來,對
你對我,倒都是一種幸運呢!」
  我的聲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話像倒水一般從我嘴裡不受控制的傾了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驚異,我居然有這樣的膽量去頂撞我的父親——這個從沒有人敢於頂撞的人。
  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邊的煙斗,把手裡的錢放在小茶几上,銳利的眼睛裡像要冒出火來,緊緊的盯著我的臉。這對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綽號「黑豹陸振華」。是的,這是一
隻豹子,一隻豹子的眼睛,一隻豹子的神情!他的兩道濃眉在眉心打了一個結,嘴脣閉得緊緊的,呼吸從他大鼻孔裡沉重的發出聲音來。
  有好一陣時間,他直直的盯著我不說話。他那已經乾枯卻依然有力的手握緊了沙發的扶手,一條條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來,我知道我已經引起了他的脾氣,憑我的經驗,我知道什
麼事會發生了,我觸怒了一隻凶狠的豹子!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爸望著我問,聲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輕輕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辦法轉圜。我看到夢萍緊張的縮在沙發中,詫異的瞪著我。我有些瑟縮了,爸又以驚人的大聲對我吼了一句:
  「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發裡,臉上依然帶著她那可惡的微笑,爾傑張大了嘴倚在她的懷裡。憤怒重新統治了我,我忘了恐懼,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個殺人如兒戲的大軍閥,
忘了母親在我臨行前的叮嚀,忘了一切!只覺得滿腔要發洩的話在向外衝,我昂起頭,不顧一切的大叫了起來:
  「我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投錯了胎,作了陸振華的女兒!如果我投生在別的家庭裡,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伸著手向我父親乞討一口飯吃!連禽獸尚懂得照顧它們的孩子,我是有
父親等於沒父親!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對我沒感情,媽總是你愛過的,是你千方百計搶來的,你現在就一點都不——」
  爸從沙發裡站起來,煙斗從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緊緊的盯著我的臉,那對豹子一樣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股殘忍的光芒,由於憤怒,他的臉可怕的歪曲著,額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動,
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過來。
  「你是什麼人?敢這樣對我說話?」爸大吼著:「我活到六十八歲,還從沒有人敢教訓我!爾傑,去給我拿條繩子來!」
  我本能的向後退了一步,但,沙發椅子擋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兒。爾傑興奮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樣去找繩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麼樣,捆起我來還是勒死
我?我開始感到幾分恐懼,坐在沙發裡的如萍,正渾身發著抖,抖得沙發椅子都震動了,這影響了我的勇氣,但是,憤怒使我無法運用思想,而時間也不允許我脫逃了。爾傑已飛快的
拿了一條粗繩子跑了出來,爸接過繩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著繩子走過來,我狂怒的說:
  「你不能碰我!你也沒有資格碰我!這許多年來,你等於已經把我和媽驅逐出你的家庭了,你從沒有盡過做父親的責任,你也沒有權利管教我——」
  「是嗎?」爸從齒縫中說,把繩子在他手上繞了三四圈,然後舉得高高的,嚷著說:「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著,他的繩子對著我的頭揮了下來,如萍慌忙跳了起來,躲到她妹妹夢萍那兒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於我穿著短大衣,這一鞭並沒有打痛我
,但我心中的怒潮卻淹沒了一切,我高聲的,盡我的力量大聲嚷了起來:「你是個魔鬼!一個沒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為我沒有反抗能力,但我會記住的,我要報復你!你會
後悔的!你會受到天譴!會受到報應——」
  「你報復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說,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頭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閃避抵不過爸的迅速,有好幾鞭子抽在我的臉上,由於痛,更由於憤怒,眼淚湧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
叫罵,自己都不知道在罵些什麼。終於,爸打夠了,住了手,把繩子丟在地下,冷冷的望著我說:
  「不教訓你一下,你永遠不知道誰是你的父親!」
  我拂了拂散亂的頭髮,抬起頭來,直望著爸說:
  「我有父親嗎?我還不如沒有父親!」
  爸坐進了沙發,從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煙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憤怒顯然已經過去了。從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塊錢,他遞給我,用近乎平靜的聲調說:
  「先把這八百塊錢拿回去,明天晚上再來拿一千五去繳房租和做衣服!」怎麼,他竟然慷慨起來了?如果我理智一點,或者骨頭軟一點,用一頓打來換兩千三百元也不錯,但我生
來是倔強任性的!我接過了錢,望著爸和雪姨,雪姨還在笑,笑得那麼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頭,朗聲說:
  「從今天起,我不再是陸振華的女兒!」我望著爸,冷笑著說:「你錯了,兩千三百元換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們陸家的錢了!我輕視你,輕視你們每一個人!不過,我要報復
的!現在,把你們這個臭錢拿回去!」說著,我舉起手裡的鈔票,用力對著雪姨那張笑臉上扔過去。
  當這些鈔票在雪姨臉上散開來落在地下時,我是那麼高興,我終於把她那一臉的笑摔掉了!我回轉了身子,不再望他們一眼,就衝出了玻璃門。在院子裡,我一頭撞到了剛從外面
回來的爾豪身上,我猛力的推開了他,就跑到大門外面去了。
  當我置身在門外的大雨中,才發現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記把雨傘帶出來,為了避免再走進那個大門,我不願回去拿。靠在牆上,我想到等我帶錢回去的媽媽,和她那一句親切而淒
涼的話:「如果拿到了錢,就坐三輪車回來吧!」我的鼻子一陣酸,眼淚就不受限制的滾了下來。
  於是,我聽到門裡面爾豪在問:「怎麼回事?我剛剛碰到依萍,她像一隻野獸一樣衝出去!」
  「管她呢!她本來就是隻野獸嘛!」是雪姨尖銳而憤怒的聲音,接著又在大叫著:「阿蘭!阿蘭!拿拖把來拖地!每次她來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兩扇紅門前面,鄭重的對自己立下了一個誓言:
  「從今以後,我要不擇手段,報復這棟房子裡的每一個人!」翻起了外套的領子,我在大雨中向家裡走去,雨水濕透了我的衣服和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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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對著鏡子,把我齊肩的頭髮梳整齊了,繫上一條綠色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說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感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
天了,與其說是謀職,不如說是到處亂撞,拿著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著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
  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啟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徵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誌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徵求若干名
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
  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裡提著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著個勉強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
著雨跑吧,弄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說,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
  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色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
  「媽,你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我很好。」媽說,努力的微笑了一下。
  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鋪著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
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流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著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裡,把虎皮的兩隻前爪交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裡,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
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著我,好半天才說:
  「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說:「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
  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著,屋檐下單調的滴著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著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
了巷子裡,她才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
  「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
  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裡,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
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
  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弄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
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掛著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
  「福安醫院—留日博士林×× 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洩」
  旁邊還貼著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著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
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
  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裡,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誌社,地址在杭州南路,乾脆還
是安步當車走去。
  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誌社也在一個巷子裡,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五個龍飛鳳舞的字:
  「東南雜誌社」
  老實說,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誌,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誌也說不定。我摸摸頭髮,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根本就開著,
門裡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裡塞著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
  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著件皮夾克,叼著香煙,看著報紙,一股悠閒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
  「請問,」我說:「這裡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迭連聲說:「請進,請進。」
  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說:
  「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著,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
  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說:「不錯,不錯,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說,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
  「唔,」那男人沉吟了半晌,從抽屜裡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說:「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說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說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說報」。
  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著一個半裸的女人,小說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裡面也有許多插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
  第二份小說題目是《粉紅色的週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裡面寫些什麼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著「東南雜誌社出版」的字樣。
  那男人對我笑笑,說:「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說報為主,陸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迎你來加入。至於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說。坦白說,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
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誌和報紙裡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艷刺激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於插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說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
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只要曲折離奇,香艷刺激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挺不
錯呢!」
  他自說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插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插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
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於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誌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說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
  說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誌社」,那男人錯愕的站著,大有不解之態。
  走出了巷子,我把手裡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公司了。
  看看表,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家臺灣小館子裡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著了那個××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家商行,並沒有××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
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裡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
  現在,屋裡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著。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徵的?」
  「是的,」我點點頭。
  「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著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發說:「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
,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
  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著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艷抹得十分粗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
人,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
  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著大衣,圍著圍巾,進門後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交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肉,倒是個標
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銳利,那些女孩子們隨著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弄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
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著我說:
  「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
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依萍。」
  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
  「是的。」
  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
  「嗯。」我應了一聲。
  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脫掉。」
  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我裡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著說:
  「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
  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
  「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曆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著。「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著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
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
  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心中
不禁湧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著我們繳房租,而家裡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嗎?
  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裡。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
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
稱我們為哼哈二將。
  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臺北,自己到臺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
決定在家念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只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
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臺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家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沒有請下
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感。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鄉,公家配給的宿舍,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裡,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倖,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
  「陸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
  「喂,客氣點,一見面就咒人,怎麼回事?」我說。
  「這麼久都不來找我!」
  「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
  「我忙嘛,要學期考了,你知道。」
  跟著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廚房裡做晚飯,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就一口答應了。方伯伯還沒有回家,我和方
瑜走進她的房間裡,方瑜把紙門拉上,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著,壓低聲音說:
  「我有話要和你談。」
  「我也有話要和你談。」我說。
  「你先說。」
  「不,你先說。」我說。
  「那麼,告訴你,糟透了,」她皺著眉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
  「哈,」我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你慢點恭喜,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戀愛,那麼美麗的事,還不值得恭喜。」我說。
  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
  「什麼?」我打量著她,她長得雖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幾分像西方人,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實在讓我不
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學校中,追求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
  「真的嗎?」我問:「他竟沒有愛上你?」
  「完全真的,」她正正經經的說:「非但沒有愛上我,他連注意都不注意我。」
  「哦?他是誰?」
  「我們系裡四年級的高材生,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
  「形容一下,這是怎麼樣一個人?」我問。
  「長得一點都不漂亮!」
  「哦?」
  「滿頭亂髮,橫眉豎目。」
  「哦?」
  「鬍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
  「脾氣暴躁,動不動就暴跳如雷,毫無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皺起了眉頭。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氣傲,與眾不同——」
  「好了!好了!」我說:「你是真愛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
  「那麼,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頭看看窗外,皺皺眉想出了一個主意:「喏,找個機會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壓下去,他就會對你刮目相看
了。」
  「沒有用。」方瑜毫無生氣的說。
  「怎麼沒有用?難道你試過?」
  「沒試過,我知道沒有用。」
  「你怎麼知道?」
  「因為——」方瑜慢吞吞的說:「他早已有了愛人了!」
  「哦,我的天!」我嘆口氣。「那麼,你是毫無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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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7:27 |只看該作者
  「是的,毫無希望。」
  「連奪愛的希望都沒有?」
  「沒有!」
  「別那麼洩氣,他的那個愛人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同班同學,嬌小玲瓏,怯生生的,嬌滴滴的,碰一碰就要傷心流淚,弱不禁風,標準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溫柔。」
  「哦,你那個橫眉豎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愛上了這個小林黛玉?」
  「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橫不起來了,眼睛也豎不起來,她一流淚,他就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兒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來:「這叫作一物有一制。」
  「你不為我流淚,還在那兒笑!」方瑜撇撇嘴說。
  「我對你只有兩個字的忠告,」我說:「趕快拋開這件事,就當做沒遇到這個人!」
  「別說了,」方瑜打斷了我:「你這幾個字的忠告等於沒說。」她臉上有種困擾的神情,嘆了口長氣。
  「真的這麼癡情?」我懷疑的問,審視著她。
  「是嘛,你還不信?」她生氣的說,接著甩甩頭,從榻榻米上站起來,突然對我咧嘴一笑:「說你的吧!是不是也墜入情網了,假如你也害了單相思,我們才真是哼哈二將了。」

  「別鬼扯了!」我蹙著眉說。
  「那麼,是什麼事?」我把黑毛衣的高領子翻下來,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紅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傷痕,問:
  「怎麼弄的?」
  「我那個黑豹父親的成績。」
  「他打你?」她問:「為什麼?」
  「錢!」
  「錢?拿到沒有?」我搖搖頭,說:「你想我還會再要他的錢?」
  「那麼——」
  「那麼,我只有一句話了,方瑜,借我一點錢,你能拿出多少,就給我多少!」
  方瑜看看我,說:「你等一下!」她站起來匆匆的跑到廚房裡去找她母親了,沒多久,她回到屋裡來,把一疊鈔票塞在我手裡,說:「這裡是兩百塊,你先拿著,明天我到學校裡
找同學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給你送去!」
  「方瑜!」
  「別講了,依萍。」
  「我知道你們很苦,」我說:「過年前我一定設法把這筆錢還你們!」
  「不要說還,好像我們的感情只值兩百塊,」方瑜不屑的轉開頭說。「講講看,怎麼發生的?」
  我把到「那邊」取錢的事仔細的講了一遍,然後我咬著牙說:「方瑜!我會報復他們的,你看著吧!」
  方瑜用手抱著膝,凝視著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是能深切瞭解我的。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談了一下謀職的經過,怕媽媽在家裡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別出來的時候,方伯母
扶著門對我說:「以後你有困難,儘管到我們家來。」
  「謝謝您,伯母!」我說,感到鼻子裡酸酸的,我原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是,我卻在向貧苦的方家告貸!
  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車回到家裡,已經九點多鐘了。媽果然已擔了半天心了。
  「怎麼回來這麼晚?沒遇到什麼壞人吧?急死人了。」
  「沒有,」我說:「到方瑜那兒談了一會兒。」
  上了榻榻米,我把兩百元交給了媽媽。
  「哪兒來的?」媽媽問。
  「向方瑜借的。」
  「方家——」媽猶豫的說:「不是很苦嗎?」
  「是的,在金錢方面很貧窮,在人情方面卻很富有。和我那個父親正相反。」
  「那——我們怎麼好用他們的錢呢?」
  「用了再說吧,反正我要想辦法還的。」
  我洗了一個熱水澡,用那張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裡,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風,家裡竟如此溫暖!媽一定要把她的熱水袋讓給我,捧著熱水袋,裹著虎皮,一天的疲勞,似乎消
失了一大半。我把謀職的經過告訴了媽,說起舞女那工作時,媽立即說:「無論如何不行,我寧可討飯,也不願意讓你做舞女!」
  「媽,你放心吧,」我說:「我自己也不會願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會兒,媽說:
  「今天周老太太又來了。」
  周老太太是我們的房東,我皺著眉頭說:
  「她為什麼逼得那麼緊?我們又不是有錢不付!」
  「這也不能怪她,」媽說:「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飯,還不是等著我們的房租過日子。說起來周老太太還真是個好人,這兩年,房子都漲價了,我們住的這兩間房子,如
果租給別人,總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個月,租給我們她還是只收五百塊錢,她也真算幫我們忙了。只是,唉!」媽嘆了口氣,又說:「今天她來,說得好懇切,說不是她不近情理,只
因為年關到了,她兒子又病了一場,實在需要錢——」
  我默默不語,媽媽用手按了按額角,我坐正身子說:
  「媽,你頭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沒有呀!」媽慌忙把手拿了下來,我望著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
  「媽,」我轉開頭說:「我實在不會辦事。我還是不應該跟爸爸鬧翻的。」
  「別說了,依萍,」媽說,用手摸摸我的脖子,紅著眼圈說:「他不應該打你,看在那麼多年我和他的夫妻關係上,也不該打你。」說著,她突然想起什麼來說:「忘記告訴你,
今年早上爾豪來了一趟。」
  「爾豪?!他來做什麼?」我問。
  「他說,你爸爸叫你今天晚上去一趟。」
  「哼!」我冷笑了一聲:「大概越想越氣,要再打我一頓!」
  「我想不是,」媽沉思的說:「或者他有一點後悔。」
  「後悔?」我笑了起來:「媽,你認為爸會後悔?他這一生曾經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後悔過嗎?後悔這兩個字和爸是沒有緣份的!」我站起來,走到我的屋裡,打開書桌上的臺燈
,開始記日記,記日記是我幾年來不間斷的一個習慣。我把今日謀職的經過概略的記了,最後,我寫下幾句話:
  「生活越困苦,命運越坎坷,我應該越堅強!我現在的責任不止於要奉養媽媽,還有雪姨那一群人的仇恨等著我去報復。凡有志者,決不會忘記他曾受過的恥辱!我要報仇的——
不擇任何手段!」
  第二天,我又度過了沒有結果的奔波的一日,當黃昏時分,我疲倦不堪的回到家裡時,懊喪使我幾乎無力舉步。任何事情,想像起來都簡單,做起來卻如此困難,沒想到我想找一
個能糊口的工作都找不到。
  進了門,我倒在椅子裡,禁不住長長的嘆了口氣。
  「還沒有找到工作?」媽媽問。
  「沒有。」媽不說話,我發現媽顯得又蒼老又衰弱,臉色白得像張紙,嘴脣毫無血色。
  說:「媽,明天去買十塊錢豬肝,煮碗湯喝。」
  「可是——」媽望了我一眼,怯怯的說:「我把那兩百塊錢給周老太太了。」
  「什麼?」我跳了起來,因為我知道家裡除了這兩百元和我帶走的十元之外,是一毛錢都沒有的,而且,早上我走時,連米缸裡都是空的。「你全給了她?」
  「嗯。」
  「那麼,你今天吃的是什麼?」
  媽把頭轉開,默默不語。然後,她走到床邊去,慢慢的把地下那張虎皮捲起來,我追過去,搖著她的手臂說:
  「媽媽,你難道一天沒有吃東西?」
  「你知道,」媽媽輕輕說:「我的胃不好,根本就不想吃東西。」
  「哦!」我叫了一聲,雙腿一軟,在地下坐了下來,把我的頭埋在裙子裡,眼淚奪眶而出。「哦,媽媽,哦,媽媽。」我叫,一面痛哭著。
  「依萍,」媽媽摸著我的頭髮說:「真的,我一點也不餓呀!別哭!去把這張虎皮賣掉。」
  我從地上跳了起來,激動的說:
  「媽,不用賣虎皮,我馬上就去弄兩千塊錢回來!」
  說著,我向大門外面跑去,媽追過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口吃的問:「你,你,你到哪裡去弄?」
  「那個××公司!」我說,「他說我隨時可以去!」
  媽死命的拉住了我的衣服,她向來是怯弱而柔順的,這時竟顯出一種反常的堅強,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我,急急的說:
  「我不許你去!我決不讓你做舞女!」
  「媽,」我急於要衝出去。「做舞女並不下賤,這也是職業的一種,只要我潔身自愛,做舞女又有什麼關係?」
  「不行!」媽拉得更緊了:「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陷低一級,只要一陷下去,就會一直往下陷,然後永無翻身的希望!以前在哈爾濱,我親眼目睹那些白俄的女孩子,原
出身於高貴的家庭,有最好的教養,只為了生活而做舞女,由舞女再被變成高等娼妓,然後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一生就完了。依萍,你決不能去,伴舞並不可怕,可怕
的是那燈紅酒綠的環境,和酒色財氣的薰染,日子一久,它會改變你的氣質,你再想爬高就難如登天了,你會跟著那酒色墮落下去,無法自拔!依萍,不行!絕對不行。」
  「可是,媽媽,我們要錢呀!」
  「我寧可餓死,也不放你去做舞女!」媽媽堅決的說。眼睛裡含滿了眼淚:「我寧願去向你爸爸要錢,也不願你去做舞女!」
  「我寧願做舞女,也不去向爸爸要錢!」我叫著說,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蒙住臉,哭了起來。媽媽也靠在門框上抹眼淚。
  就在我們母女相對啜泣的時候,外面有人敲門了。我擦掉眼淚,整理了一下衣服,到院子裡去開門。門外,是方瑜,她匆匆的塞了幾張鈔票到我手裡說:
  「這裡只有七十塊,你先拿去用著,我再想辦法。沒時間和你多談,我明天要考試,要趕回去念書!」說完,她對我笑笑,揮揮手就急急忙忙的走了。
  我目送她走遠,關上房門,走上榻榻米,對那七十元發了好一陣呆,七十元,這份量多重呀!把錢交給了媽,我說:
  「方瑜送來的,我們再挨兩天看看吧!」
  兩天過去了,我的工作依然沒有著落。
  第三天傍晚回家,媽一開門就對我說:「今天如萍來過了。」
  「她來幹什麼?」我詫異的說:「要想參觀參觀我們的生活嗎?」
  「依萍,不要以仇恨的眼光去看任何人!」媽說:「是你爸爸叫她來的!」
  「爸叫她來幹嘛?」
  「你爸叫她送來三千塊錢!」
  「三千塊錢?」我愕然的問:「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媽說:「如萍說是爸叫她拿來給我們過年和繳房租用的。」
  「可是,」我不解的說:「為什麼他突然要給我們錢了?」
  「我想,」媽猶豫的說:「大概他覺得上次做得太過份了。」
  我咬著嘴脣沉思了一會兒,昂了一下頭說:
  「媽,把那三千塊錢給我,我要退還給他們!我發過誓不用他們的錢,他知道我們活不下去,現在又來施捨我們。媽,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施捨!」
  「唉!」媽嘆了口長氣,默默不語的站著,半天之後,才低低的說:「可是,我們是需要錢的。」
  「無論怎麼需要錢,我不用他的錢!」我叫著說。
  「不用他的錢,用方瑜的嗎?」媽媽仍然輕聲的說著,像是在自語:「讓方瑜那樣清苦的人家來賙濟我們?為了借錢給我們,他們可能要每天縮減菜錢,這樣,你就能安心了嗎?
而你爸爸,他對我們是有責任和義務的!」
  「媽媽!」我喊:「你不要想說服我!」我咬咬嘴脣,意志已經開始動搖起來,為了武裝自己的信念,我咬著牙說:「你不要讓我去接受施捨,人總得有幾根傲骨!」
  「傲骨!」媽媽點點頭,凝視著我說:「傲骨是不能吃的。現實比什麼都殘忍!」
  「媽媽!」我搖搖頭:「你要勉強我去接受這筆錢嗎?如果我接受了,我就要永遠在這筆錢的壓力下抬不起頭來!」
  媽沉默了。然後,她一語不發的走到桌子旁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紙包來遞給我,我接過紙包,那三千元是厚厚的一疊,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抓緊了紙包,望著媽蒼白而不健康
的臉,和弱不禁風的單薄的身子,我的意志又動搖了。
  三千元!三千元可以救我們的急,三千元在「爸爸」並不是一個大數字——我矛盾得厲害,現實和自尊在我腦中迅速的交戰,我幾乎決定留下這筆錢了。但,想起爸爸的鞭子,想
起我曾作過的豪語,我甩了甩頭,毅然的走向門口。
  到「那邊」的這段路變得很漫長了,我走走停停,三千元仿佛是個炙手的東西,在我手中和心裡燒灼著。停在「陸寓」的紅門前面,我彷徨的望著那塊金色的牌子,按門鈴嗎?退
還這三千元?不顧媽媽的蒼白憔悴,只為了維持我可憐的自尊?我深思著,心底的猶豫更加厲害。終於,我還是按了門鈴。
  走進客廳,爸正靠在沙發裡抽煙斗,雪姨在給爾傑用手工紙摺飛機。看到我進去,他們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走過去,把那三千元放在爸身邊的茶几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掉轉身子
,準備出去。爸在我身後叫:
  「依萍!站住!」我本能的站住了,爸的語氣中仍然具有權威性的力量,似乎是不容反抗的。轉回身子,我望著爸,爸從嘴裡取出了煙斗,瞇起眼睛注視我。他在研究我嗎?我忍
耐著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才用十分冷靜的聲調說:
  「你的傲氣是夠了!」我仍然不說話,只靜靜的瞪著他。他用煙斗指指沙發,命令的說:「坐下來!」我沒有坐,挺立在那兒。我在和自己生氣,為什麼我不能掉頭就走,還要站
在這裡聽他說話?爸的煙斗又塞回了嘴裡,銜著煙斗,他點點頭說:
  「依萍,把錢拿回去!」
  我咬住嘴脣,內心又劇烈的交戰起來,爸的態度是奇怪的,在他一貫的命令態度的後面,仿佛還隱藏著什麼,使他的語氣中帶出一種溫和的鼓勵。看到我繼續沉默,他坐正了身子
,心平氣和的說:「依萍,再固執下去,你不是傲氣,而是愚昧了。愚昧可以造成許多錯誤,你應該運用一下思想,不該再感情用事了。現在,把錢拿回去!」
  他又在命令我了?我望望錢,又望望爸。愚昧,是嗎?或者有一點。錢,在陸振華眼裡算什麼呢?可是,對我和媽,卻有太多的用處,太多,太多——我定定的望著爸,心裡七上
八下的轉著念頭,拿走這筆錢?不拿這筆錢?但是,爸為什麼對我轉變了態度?他也動了憐憫之念和同情之心?還是另有別的因素?
  在我的猶豫中,雪姨按捺不住了,她把身子湊了過來,以她一向所有的冷嘲熱諷的態度說:
  「振華,何必呢?別人又不領情,倒好像你在求她收這筆錢了。」
  我把眼光調到雪姨的臉上,這吝嗇貪婪、淺薄無知的女人!她希望我不收這筆錢嗎?當然,如果我從此不收爸的錢,她才開心呢!愚昧,不是嗎?有錢送到我的手上,我竟然不收
,而讓媽媽在家裡餓肚子,愚昧,不是嗎?我凝視著那包錢,心志動搖。爸站起身來了,拿了那包錢,他遞在我面前說:
  「給你媽媽治治病!」我愣了愣,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了錢。
  雪姨又發出了一串輕笑,說:「不是不要嗎?怎麼又拿了?」
  我木然的轉過身子,握著錢,向房門外面走。恥辱的感覺使我每根血管都沸騰著,但是,我不再愚昧了,不再傻了,我要從爸的手裡接受金錢,最起碼,我不愁衣食,才能計劃別
的。為什麼我不收爸的錢呢?為什麼我要餓著肚子,讓雪姨覺得開心呢?走到了院子裡,爸在後面喊:
  「依萍!」
  我回頭,爸注視著我,深思的說:
  「經常到這邊來走走,把你的傲氣收一收,總之,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是嗎?是一家人嗎?爸為什麼要講這一句話?難道他真懊悔了對我的鞭打?還是——他把我從廢墟中發掘出來了,又重新想認我這個女兒?我望著他,不能從他的臉上獲得答案,
但他眼睛裡有一種新的,屬於感情類的東西,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複雜而又矛盾的動物。
  走出了「陸寓」,我心境迷茫而沉重,那包錢壓著我,我覺得無法呼吸和透氣。現實、自尊、傲氣——多麼錯綜紊亂的人生:錢在我手裡,現實的問題解決了,自尊和傲氣呢?我
總要在一方面被壓迫著嗎?
  陰雲又在天邊堆積起來了,快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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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我又恢復了和「那邊」來往,事實上,我到「那邊」去的次數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漸發現,我和爸中間展開了一層微妙的關係,爸變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
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時時在窺探著他,防備著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之間,仿佛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兒,時刻戒備著對方。
  有時,我一連一星期不到「那邊」去,爸就要派如萍或爾豪來找我去,對於我的要求,他變得非常慷慨。自從那次挨打之後,我對他早就沒有了恭敬和畏懼,我開始習慣於頂撞他
,而我發覺,每當我頂撞他的時候,他都始而憤怒,繼則平靜,然後他會瞇起眼睛望著我,在他無表情的臉上,我可以領悟到一種奇異的感情。於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經莫
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視。
  跟著爸對我態度的轉變同時而來的,是雪姨的惱怒和驚恐,她顯然有些怕我了,對我的敵意也越來越厲害,有時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惡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厲的眼
光對她一轉,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卻時時在思索如何報復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個人都厲害!
  剛到臺灣的時候,她用種種卑鄙的辦法使爸厭惡媽媽,而媽媽又生來就怯弱沉默,又不會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壓在心裡,弄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爸對女人感情一向建築在
色上,色衰則愛弛。終於,媽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爸也看厭了媽愁眉深鎖的「寡婦面孔」,於是,我們被迫搬了出來,從豪華的住宅中被驅逐到這兩小間屋子裡來。沒有
下女,沒有帶出一點值錢的東西。媽媽夜夜飲泣,我夜夜凝視著窗外的星空發誓:「我要復仇!」而今,我和雪姨間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銳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沒有到「那邊」去了。
  早上,如萍來告訴我,爸要我去玩。
  這兩天,如萍似乎有點變化,她是個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幾次,她仿佛想告訴我什麼,又羞澀的咽了回去。但她臉上有一種煥發的光輝和喜悅。或者,她在戀愛了,事實上,
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由於靦腆和畏羞,她始終沒有男朋友。爾豪在臺大念電機系,曾經好幾次給她介紹男朋友,但全都失敗了。我想不出,除了戀愛還會有什麼事讓她如此容光煥發
?但,我也懷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個男孩子?
  晚上,我稍微修飾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許多新衣服,(愛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雖自認灑脫,在這一點上,卻依然不能免俗!)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錢做的。穿了件黑毛
衣,黑羊毛窄裙,頭髮上繫一條紅緞帶,套上件新買的深紅色長毛女大衣,攬鏡自照,也頗沾沾自喜。我喜歡用素色打扮,卻用鮮艷的顏色點綴,這使我看起來不太飛揚浮躁。穿戴好
了,我向媽媽說了再見,依然散著步走到「那邊」。
  才走進院子,我就覺得今晚的情形有點反常,客廳裡燈燭輝煌。這客廳原有一盞落地臺燈,兩盞壁燈和一盞大吊燈。平常都只開那盞吊燈,而現在,所有的燈都亮著,客廳中人影
紛亂,似乎在大宴賓客。我詫異的走進客廳,一眼看過去,客廳中確實很多人,但全是家裡的人,爸爸、雪姨、如萍、夢萍、爾豪、爾傑,在這些人之間,坐著一個唯一的陌生人。從
雪姨的巴結緊張來看,這個陌生人顯然是個貴客。何況,這種全家出動的接待,在陸家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客人,他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裝,服裝很整潔,卻並不考究。長得不算漂亮,不過,眼睛沉著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幾
分書卷氣。他仰靠在沙發裡,顯得頗為安詳自如,又帶著種男孩子所特有的馬虎和隨便勁兒,給人一個親切隨和的感覺。人有兩種,一種是一目瞭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種卻耐
人細看,耐人咀嚼,他應該屬於後一種。
  隨著我的注視,他從沙發椅中站起來,困惑的看我。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依萍,這位是何書桓,爾豪的同學!」一面對那位何書桓說:「這是我另外一個女兒,陸依萍!」
  我對這位何書桓點了點頭,笑笑。不明白爾豪的一個同學何以會造成全家重視的地位。何書桓眼睛裡掠過一抹更深的懷疑,顯然他也在奇怪我這「另外一個女兒」是哪裡來的。我
脫掉長大衣,掛在門邊的衣鉤上。然後找了一個何書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何書桓對我微笑了一下。說:
  「我再自我介紹一下,何書桓,人可何,讀書的書,齊桓公的桓。」
  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說一遍的話,我還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坐定後,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張沙發椅子裡。雪姨對於我的到來明顯的露
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則羞答答的紅著臉,把兩隻手合攏著放在兩條腿之間,頭俯得低低的。她今天顯然是特別妝扮過,搽了口紅和胭脂,頭髮新做成許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紅雜金線
的毛衣,和醬紅色的褲子,活像個洋娃娃!
  我頓時明白了!他們又在給如萍介紹男朋友了,看樣子,這位何書桓並不像第一次來,參照如萍最近的神態來看,他們大概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顧自的嗑了
起來,夢萍在我身邊看電影雜誌,我也歪過頭去看。
  雪姨咳了一聲,說話了,是對何書桓說:「書桓,你已經答應教如萍英文了哦?從下星期一就開始,怎樣?」
  原來雪姨已經直呼他的名字了,那麼,這進展似乎很快的,因為我確定一個月前如萍還不認識這位何書桓呢!抬起頭來,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熱望的,渴切的,一目瞭
然她多麼想促成這件事。我再看看何書桓,他正微笑著,一種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笑。
  「別訂得太呆板,我有時間就來,怎樣?」
  「一言為定!」雪姨說。
  「書桓,」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笑著說:「別答應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將來一定要讓你傷透腦筋!」
  「是嗎?」何書桓靠進沙發裡,把一個橘子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爾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說:「我不相信。」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我進來到現在,她始終沒開過口,兩隻手一直放在腿中間,一股憨態。這時,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顯然是要她說幾句話。於
是,如萍驚慌的抬起頭來,倉猝的看了何書桓一眼,臉漲得更紅了,口吃的,囁嚅的找出一句與這題目毫無關係的話來:「何——何先生,你——愛看小說嗎?」
  雪姨皺了皺眉頭,爾豪把臉轉向一邊。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溫和的看看如萍,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受驚的孩子,他微笑的說:
  「是的,很愛看。你也愛看嗎?」
  「是,——是的。」如萍說,大膽的望了何書桓一眼。
  「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何書桓繼續溫柔的說:「我家裡有許多小說,我有藏書癖,假如你愛看小說,我相信,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勵了,吞吞吐吐的,但卻振作得多了,雖然仍紅著臉,卻終於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我——我——比較喜歡看社會言情小說,像馮玉奇啦,劉雲若啦,這些人
的小說。還——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都很好看。」
  「嗯,」何書桓鎖了鎖眉。「真抱歉,你喜歡看的這兩種書我都沒有。」他的表情有些尷尬,也有些難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雪姨卻在一邊高興的笑著。「不過,」他又微
笑著說,「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我那兒倒多得很。」
  我的心癢了起來,何書桓一提到他有豐富的藏書,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愛看小說,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廢寢忘餐。這時,聽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我就再也按捺不住
了。
  「喂,何先生,」我插進去說:「假如你有翻譯小說,我倒想向你借幾本。」
  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然後點點頭說:「當然可以,你想要哪幾本?」
  這倒把我問住了,因為一般名著,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於是,我說:「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
  他笑了,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
  「這個,」他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話多傻!
  「這樣吧,」他說:「說說你喜歡的作家。」
  「屠格涅夫,蘇德曼,馬克吐溫,托爾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
  「不見得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並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像沙洛揚,湯瑪斯曼,福克納等人。」
  「是的,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
  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視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沒有,他顯得坦然,很真摯。「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麼書?」
  「《貴族之家》,《煙》,《羅亭》,《春潮》。」我思索著說。
  「那麼我那兒還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獵人日記》是你沒看過的,可以借給你。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憂愁夫人》和《貓橋》,哪一本你沒看過?」
  「《貓橋》。」我說。「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不想吃飯!」
  「啊哈!」我歡呼了一聲,迫不及待的說:「你什麼時候借給我?」
  「你什麼時候要?」
  「立刻!」我沖口而出的說。馬上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麼,難道叫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於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補了一句:「過兩天也沒關係!」
  「我會儘快借給你!」他笑著說:「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裡去選,愛看什麼拿什麼!我那兒是應有盡有!」
  「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我問。
  「也包括!不過,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確實,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
  「我不同意你,」我說:「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情感和興趣,使讀者願意從頭看到尾,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一味長篇的描寫、刻畫,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見
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看小說,多半都是用來消遣,並不是用來當工作做,是不是?」
  「怎麼講?」他問。
  「那些現代文藝,你必須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無法瞭解的,我是個愛看小說的人,並不愛研究小說。」
  他又笑了,興高采烈的說:
  「小說『看』得太多,不會膩嗎?也該有幾本『研究』的東西,你看過《異鄉人》嗎?」
  「看了。」
  「喜不喜歡?」
  「說不出來,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物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瞭解作者筆下那個人物。」
  「對了,」他深思的說:「就是這句話,有時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會使我們無法接受他們所寫的,但不能因為我們無法接受,就抹殺那些作品的價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
西,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也喜歡研究,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份量。」
  「你是個作家?」我突然問。
  「不!我從不寫東西,不過我是學文的!」他笑著說。
  「喂,別只顧得說話,吃點糖!」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裡說,同時,回過頭來,她對我惡狠狠的看了一眼。
  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插進來破壞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她手
裡搶過來,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雪姨不知道會氣成什麼樣子!這思想使我興奮。
  我看看何書桓,他也正凝視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盤子說:「愛吃什麼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點頭,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身上來,我接住了,對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佇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會兒。「你——」他繼續望著我說。「是不是
也學文?」
  「我什麼都不學!」我懊惱的說。不能進大學是我的隱痛。
  「你在什麼學校?」他又問。
  「家裡蹲大學!」我說。
  他眨眨眼睛,有點困惑,然後笑笑,沒說話,低下頭去剝一塊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說:
  「依萍,你願意暑假再考一次嗎?」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煙,靜靜的說:
  「如果你想念大學,要補習的話,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
  我沒說話,爸也不再提,爾傑賴在他母親懷裡,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又鬧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氣,爾傑鬧得顯然不是時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臉的東西,沒你的份兒了,你還瞎鬧什麼!」
  爸皺皺眉,我又呆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站起身來說:「爸,我要回去了!」
  爸看著我,問:「要錢嗎?」我想了一下。
  「暫時不要!」
  「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爸說:「你們的房東多少錢肯賣那棟房子?如果不貴的話,買下來免得為房租麻煩!」
  我有些意外的點點頭,雪姨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我望了何書桓一眼,正想向他說再見,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
  「伯父,伯母,我也告辭了!」
  「不!」雪姨叫了起來:「書桓,你再坐坐,我還有話要和你談!」
  何書桓猶豫了一下,說:
  「改天我再來,今天太晚了!」
  我向門口走去,何書桓也跟了過來,爸站在玻璃門口,望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雪姨臉色鐵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頭,看看身邊的何書桓,一個荒謬的念頭迅速
的抓住了我,幾秒鐘內就在我腦中醞釀成熟。於是,我定下了報復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書桓搶過來!」
  外面很冷,我裹緊了大衣,何書桓站在我身邊,也穿著大衣,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輕聲說:「你住在哪裡?」
  「和平東路。」
  「真巧,」他說:「我也住在和平東路。」
  「和平東路哪裡?」我問。
  「安東街。」
  「那麼我們同路。」我愉快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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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招手要叫三輪車,我從沒有和男人坐過三輪車,覺得有點彆扭,立即反對說:「對不起,我習慣於走回去!」
  「那麼,我陪你走。」我們向前走去,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把它繞在我的脖子上,我對他笑笑,沒說話。忽然間,我心中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奇怪,我和他不過是第
一次見面,但我感到我們好像早已認識好多年了。
  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說:
  「你有個很複雜的家庭?」
  「我是陸振華的女兒!」我說,聳了聳肩。「你難道不知道陸振華的家庭?」
  他嘆了口氣。為什麼?為了我嗎?
  「你和你母親住在一起?」他問。
  「是的。」
  「還有別人嗎?」
  「沒有,我們就是母女兩個。」
  他不語,又走了一段,我說:
  「我猜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為什麼?」
  我不願說我的猜測是因為雪姨對他刮目相看。只說:「憑你的外表!」
  「我的外表?」他很驚奇,「我的外表說明我家裡有錢?」
  「還有,你的藏書。」
  「藏書?那只是興趣,就算我窮得討飯,我也照樣要拿每一塊錢去買書的。」
  我搖頭。「不會的,」我說:「如果你窮到房東天天來討債,米缸裡沒有一粒米,那時候你就不會想到書,你只能想怎麼樣可以吃飽肚子,可以應付債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注視我。
  「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過貧窮的經驗。」他說。
  「是嗎?」我說,有點憤激。「一個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學借了兩百元,第二天,我出門去謀事,晚上回家,發現我母親把兩百元給了房東,她自己卻一天沒吃飯——」我突
然住了嘴,為什麼要說這些?為什麼我要把這些事告訴這個陌生的人?他在街燈下注視我,他的眼睛裡有著驚異和惶惑。
  「真的?」他問。
  「也沒有什麼,」我笑笑,「現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來接受他的施捨,告訴你,貧窮比傲氣強!現實比什麼都可怕!而屈服於貧窮,壓制住傲氣去接受施捨,就是人生最可悲的
事了!」他靜靜的凝視我。
  風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彎眉月。我們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沒有說話,我也默默不語。
  這樣,我們一直走到我的家門口,我站住,說:「到了,這兒是我的家,要進來坐嗎?」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後搖搖頭,輕聲說:
  「不了,太晚了!」
  「那麼,再見!」我說。
  他不動,我猜他想提出約會或下次見面的時間,我等著他開口。可是,好久他都沒說話。最後,他對我點點頭,輕聲說:「好,再見!」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燈
的照射下移遠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氣,敲了敲門。直到走進屋內,我才發現我竟忘了把那條圍巾還給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打開了日記本,記下了下面的一段話:「今晚我在『那邊』見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個不使人討厭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節,竭盡巴結之能事,令人作
嘔。如萍暈暈陶陶,顯然已墜情網。這使我發生興趣,如果我把這個男孩子搶到手,對雪姨和如萍的打擊一定不輕!是的,我要把他搶過來,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我猜他對我的印
象不壞。這將是我對雪姨復仇的第一步!只是,我這樣做可能會使何書桓成為一個犧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顧不了那麼多了!」拋開了筆,我滅了燈,上床睡覺。
  我們這兩間小屋,靠外的一間是媽睡,我睡裡面一間,平常我們家裡也不會有客人,所以也無所謂客廳了。有時,我會擠到媽媽床上去同睡,但媽有失眠的毛病,常徹夜翻騰,弄
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總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無睡意。在床上翻騰了大半夜,心裡像塞著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既
把握不住是什麼,也分解不開來。鬧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來,我又醒了,是媽媽,我問:「幹什麼?媽?」
  「我聽到你翻來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媽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來摸我的額角。我說:
  「沒有,媽,就是睡不著。」
  「為什麼?」媽問。
  「不知為什麼。」天很冷,媽從熱被窩裡爬出來,披著小棉襖,凍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媽說:「去睡吧,媽,我沒有什麼。」
  可是,媽沒有移動,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坐了片刻,她才輕聲說:「依萍,你很不快樂?」
  「沒有呀,媽。」我說。
  媽低低的嘆息了一聲。
  「我知道,依萍,」她說:「你很不快樂,你心裡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你不平靜,不安寧。依萍,這是上一代的過失,你要快樂起來,我要你快樂,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
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從小就太懦弱,這毀了我一生。依萍,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但願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媽媽。」我把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抱住媽媽的腰,把面頰貼在她的背上。
  「依萍,」媽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做什麼事情,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內心的平靜,那麼,你就會快樂了。現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
窩裡,把棉被四週給我壓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裡。
  我聽著媽媽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媽媽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輩子的氣,而我是決不會放鬆他們的!我的哲學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人所加諸我的,我必加諸別人!

  天快亮時,我終於睡著了。可是,好像並沒有睡多久,我聽到有人談話的聲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個難得的好天!我伸個懶腰,又聽到說話聲,在外
間屋裡。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再側耳聽,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
  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錶,已經九點半了,脫下睡衣,換了衣服,蓬鬆著頭髮,把紙門拉開一條縫,伸出頭去說:「何先生,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沒關係,吵了你睡覺了!」何書桓說。
  「我早該起床了!」我說,到廚房裡去梳洗了一番,然後走出來,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氣,談雨季。我看看何書桓,笑著說:「我還沒有給你介紹!」
  「不必了,」何書桓說:「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媽站起來說:「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場了!」她又對何書桓說:「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們這裡吃飯!」
  「不!不!」何書桓說:「我中午還有事!」
  媽也不堅持,提著菜籃走了。
  我到屋裡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遞給他說:「還你的圍巾,昨天晚上忘了!」
  「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他笑著說,指指茶几上,我才發現那兒放著一大疊書。「看看,是不是都沒看過?」
  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立即衝過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一共六本,書名是:《前夜》、《獵人日記》、《貓橋》、《七重天》、《葛萊齊拉》和一本傑克倫敦的《馬
丁‧伊登》。面對著這麼一大堆書,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叫著說:
  「真好!」
  「都沒看過?」何書桓問。
  我抽出《葛萊齊拉》來。「這本看過了!」
  「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他說。
  「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嘉麗妹妹》。」我說。
  「我那兒還有一本《珍妮小傳》,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認為不在《嘉麗妹妹》之下。」他舉起那本《葛萊齊拉》問:「喜歡這本書嗎?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
  「散文詩的意味太重,」我說:「描寫得太多,有點兒溫吞吞,可是,寫少年人寫得很好。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莊》。」
  「為什麼?」
  「那本書裡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強烈得可愛,我欣賞那種瘋狂的愛情!」
  「可是,那本書比較過火,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不該像鬼!」
  「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賞他的個性!」
  「包括後半本那種殘忍的報復舉動?」他問:「包括他娶伊麗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兒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兒子?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哪裡是個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體會他的內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冷氣,不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他詫異的看看我,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說,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高興的說:「太陽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們就去旅行,怎樣?」他問。
  我瞇起一隻眼睛來看看他,微笑著低聲說:
  「別忘了,你中午還有事!」
  他大笑,站起來說:「任何事都去他的吧!來,想想看,我們到哪裡去?碧潭?烏來?銀河洞?觀音山?仙公廟?陽明山?」
  「對!」我叫:「到陽明山賞櫻花去!」
  媽買菜回來後,我告訴了媽,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我還沒吃早飯,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咸豆漿,一套燒餅油條。然後,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我阻止了他,望
著他笑了笑說:「雖然你很有錢,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遊,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們搭公共汽車到臺北站,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只
好平民化一點!」
  他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說:「我並沒有叫出租汽車出遊的習慣,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幾次,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所以,我
以為——」他聳聳肩:「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
  「你是說如萍和夢萍?」我說,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她們是高貴些,我屬於另一階層。」
  「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兒!」
  「但不是一個母親!」我凶狠狠的說。
  「是的,」他深思的說:「你們確實屬於兩個階層,你屬於心靈派,她們屬於物質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
  公共汽車來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
  陽明山到處都是人,滿山遍野,開滿了櫻花,也佈滿了遊人,既嘈雜又零亂!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儘管到處豎著「勿攀摺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櫻花
的人卻大有人在。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我嘆了口氣說:「假如我是櫻花,一定討厭透了人類!」
  「怎麼?」他說:「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鍾靈秀氣全弄得混濁了?」
  「不錯,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只有一樣東西最醜惡——」
  「人類!」他說。我們相視而笑。他說:
  「真可惜,我們偏就屬於這醜惡的一種!」
  「假如上帝任你選擇,不必要一定是人,那麼你願意是什麼東西?」我問。
  他思索了一下,說:「是石頭。」
  「為什麼?」
  「石頭最堅強,最穩固,不怕風吹日曬雨淋!」
  「可是,怕人類!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鋪路造屋!」
  「那麼,你願意是什麼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說:「是一株小草!」
  「為什麼?」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是,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
  我為之語塞。
  他說:「所以,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麼?」我問。
  「颱風!」他說。
  我們大笑了起來,愉快的氣氛在我們中間蔓延。
  在一塊草地上,我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怪不得雪姨對他那麼重視!他是個獨生子
,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他說完了,問我:
  「談你的吧,你媽媽怎麼會嫁給你爸爸?」
  「強行納聘!」我說。
  「就這四個字?」
  「我所知道的就這麼多,媽從沒提過,這還是我聽別人說起的。」
  他看看我,轉開了話題。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說詩詞,山水人物。我們大聲笑,大聲爭執——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陽落山後
,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臺北。然後,他帶我到萬華去逛夜市,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價錢,笑著跟人潮滾動,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最後他送我到家門口,夜正美好
的張著,巷子裡很寂靜,我靠在門上,問:
  「再進去坐坐?」
  「不。」他用一隻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好半天,才輕輕說:
  「好愉快的一天。」
  我笑笑。
  「下一次?」他問。
  我輕輕的拍拍門。「這裡不為你關門。」
  他繼續審視我,一段沉默之後,他說:
  「你大方得奇怪。」
  「我學不會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佪的說:「再見。」
  「再見!」我說。
  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兒。
  我敲了門,他還站著,聽到媽走來開門了,他還站著。
  開門了,他對媽行禮問好,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再見」,把大門在他的眼睛前面闔攏,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
  我回身走進玄關,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走上榻榻米,媽不同意的說:「剛剛認識,就玩得這麼晚!」
  我攬住媽媽的脖子,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媽媽,我說:
  「媽,我很開心,我是個勝利者。」
  「勝利?」媽茫然的說:「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說。
  脫下大衣,拋在榻榻米上,打開日記本,匆匆的寫下幾句話:「一切那麼順利,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將含著笑來聽他們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蕩漾著一種我不解的情緒,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帶著這份複雜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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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陰曆年過去了。
  一個很平靜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媽靜靜相偎。
  大年初一,我在「那邊」度過。
  然後,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裡。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穿著厚厚的毛衣,呵著凍僵了的手,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伴著我的是,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
何書桓。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
  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裡作畫,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她穿著一件白圍裙——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她的頭髮零亂,臉色蒼白,看來
情緒不佳。看到了我,她動也不動,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只說了一句:「坐下來,依萍,參觀參觀我畫畫!」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象派的畫,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終於忍不住問:
  「這是什麼?」
  「這畫的題目是:愛情!」她悶悶的說,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摔上一筆鮮紅,油彩流了下來,像血。
  我聳聳肩說:「題目不對,應該說是『方瑜的愛情!』」
  她丟掉了畫筆,把圍裙解下來,拋在床上,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拍拍我的膝蓋說:
  「怎麼,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沒有什麼,」我說,「我正在俘虜他,你別以為我在戀愛,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
  「是嗎?」方瑜看看我:「依萍,別玩火,太危險!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
  「我顧不了那麼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說。
  「怎麼,你又道學氣起來了?」
  「我不主張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
  「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說:「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別的我全管不了!」
  「好吧!」她說:「我看著你怎麼進行!」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各想各的心事。然後,我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起身告辭。方瑜送我到門口,我說:
  「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壓在冰山底下,為他冷藏著,等他來融解冰山。」
  「夠詩意!」我說:「你學畫學錯了,該學文學!」
  她笑笑說:「我送你一段!」
  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但,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橋,沿著橋邊的欄杆,我們緩緩的走著。
  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輕聲說:「依萍,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
  「什麼話?」我說:「你怎麼了?」
  「依萍,我真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不瞭解!」
  我望著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會兒,突然間又笑了起來:「得了,別談了!再見吧!」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間,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臺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來,血液加快了運行,瞪大
眼睛,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
  橋上的車輛很擠,這正是下班的時間,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向前緩慢的移動。司機座上,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在這男人旁邊,卻赫然是濃裝艷抹的
雪姨!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頭傾向他,正在敘說什麼,看樣子十分親密。
  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雪姨沒有發現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車子已開過了橋,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雪姨下了車,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面,一面繼
續窺探著他們。
  那個男人也下了車,當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張瘦削的臉,一點都不討人喜歡,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這一瞥之間,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面熟,卻又想不
出在哪兒見過,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我距離太遠,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然後,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開回中和鄉了,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我下意
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我在路邊站了一下,決定到「那邊」去看看情況,於是,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信義路。到了「那邊」,客廳裡,爸正靠在沙發中抽煙斗,爾傑坐
在小茶几邊寫生字,爸不時瞇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
  看到我進來,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興的說:
  「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身邊,爸在煙灰缸裡敲著煙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裡掏出煙絲。我望著他額上的皺紋和鬍子,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憐憫的情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
寞。那些叱吒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體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
  他看著我,嘴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
  「好。」我泛泛的說,剛剛從心底湧起的那股溫柔的情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
  這句話提醒了我根深在心裡的那股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的攫獲一個女孩子,玩夠了,又將她和她的女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
憂傷是為了什麼?望著面前這張驗,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情假意的問媽媽好。
  「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的回答,一面向裡面伸伸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裡打過滾:滿身濕淋淋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勃勃的說:「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的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麼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身來,高聲叫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面走。
  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
  「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
  爾傑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說:
  「不嘛!我也要給小狗洗澡!」
  我看看爾傑,他那抬下巴的動作,在我腦中喚起了一線靈感。天哪!這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腦中立即浮起剛剛在橋邊所見的那張臉來。一瞬間,我呆住了,望著爾傑奔向
後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張臉的記憶,瘦削的臉,短下巴,是嗎?真是這樣嗎?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測的!雪姨會做出這種事來嗎?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樣,我完全
被震懾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爾傑是雪姨和另一個男人的兒子!
  「依萍,快來!」爸爸的聲音驚醒了我。
  我跑到後面院子裡,在水泥地上,爸和爾傑正按著蓓蓓,給它洗澡。
  爸爸還叼著煙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頭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來。爾傑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惡作劇的扯著它的毛,
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
  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懷疑,他沒有陸家的高鼻子,也沒有陸家所特有的濃眉大眼,他渾身沒有一點點陸家的特性!那麼,他真的不是陸家的人?
  爸爸顯得少有的高興,他熱心的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熱心得像個孩子,我對他的憐憫又湧了上來,我看出他是太空虛了。黑豹陸振華,一度使人聞名喪膽的人物,現在在
這兒傴僂著背脊給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風正在爸身上退縮消蝕,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給小狗洗完澡,我們回到客廳裡,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伸頭進去喊了一聲。如萍正篷著頭蜷縮在床上,看一本武俠小說。
  聽到我喊她,她對我勉強的笑了笑,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身上那件小棉襖揉得縐縐的,長褲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她十分蒼白,關於我和何書桓,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幾分,大概她並不知道得太多。
  事實上,我和何書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階段,所謂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誼的最高潮,而尚未走進戀愛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何書桓會立刻衝破這道關
口,但我對自己所導演的這幕戲,已經有假戲真做的危險,儘管我用「報復」的大前提武裝自己,但我心底卻惶惑得厲害,也為了這個,我竟又下意識的想逃避他,這種複雜的情緒,
是我所不敢分析,也無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廳中,蓓蓓縮在沙發上發抖,我說:
  「我們剛剛給蓓蓓洗了個澡。」
  如萍意態闌珊的笑笑,顯得心不在焉。
  我注視著她,這才驚異愛情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個月,她看來既消瘦又蒼白,而且心神不屬。我知道何書桓仍然常到這兒來,也守信在給如萍補習英
文,看樣子,如萍在何書桓身上是一無所獲,反而墜入了愛情的網裡而無以自拔了。
  大約在晚飯前,雪姨回來了。
  我仔細的審視她,她顯得平靜自如,絲毫沒有慌亂緊張的樣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飾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點點頭,對爸爸說:
  「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一點!」
  爸看來對雪姨的輸贏毫不關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麼,她是以打牌為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經常要出去「打牌」,「手氣」也從沒有好過。是真打牌?還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裡」吃晚飯,飯後,爸一直問我有沒有意思考大學,並問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師?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師,大學還是要再考一次。正談著,何書桓來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
給如萍補習的日子,怪不得如萍這樣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書桓對我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高興的說:「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
  「在你家,等了你一個下午,和你母親一起吃的晚飯!」何書桓毫不掩飾的說,我想他是有意說給大家聽的,看樣子,他對於「朋友」的這一階段不滿了,而急於想再進一步。因
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臉色變白了,雪姨也一臉的不自在,看到她們的表情使我覺得開心。
  何書桓在沙發中坐了下來,雪姨以她那對銳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何書桓,又悄悄的打量著我,顯然在懷疑我們友誼進展的程度。
  然後,她對何書桓綻開一個近乎諂媚的笑,柔聲說:「要喝咖啡還是紅茶?」接著,又自己代他回答說:「我看還是煮點咖啡吧!來,書桓,坐到這邊來一點,靠近火,看你冷得
那副樣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邊的沙發。
  我明白,她在竭力施展她的籠絡手段,帶著個不經意的笑,我冷眼看何書桓如何應付。
  何書桓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說:
  「沒關係,我一點都不冷。」說著,他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雪姨臉上的不自在加深了,她瞇起眼睛來看了我一眼,就走到裡面去了。
  這兒,何書桓立即和爸爸攀談了起來,爸爸在問他有沒有一本軍事上的書,何書桓說沒有。由此,何書桓問起當時中國軍閥混戰的詳情及前因後果,這提起了爸爸的興趣,近來,
我難得看到他如此高興,他大加分析和敘述。
  我對這些歷史的陳跡毫無興趣,聽著他們什麼直軍奉軍的使我不耐,但,何書桓卻熱心和爸爸爭論,他反對爸爸偏激的論調,堅持軍閥混戰拖垮了中國。爸有些激怒,說何書桓是
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妄想論天下大事。
  可是,當雪姨端出咖啡來,而打斷了他們的爭論的時候,我看到爸爸眼睛裡閃著光,用很有興味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雪姨端出咖啡來,叨何書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
  雪姨才坐定,爾傑就鑽進她懷裡,扭股糖似的在雪姨身上亂揉,問雪姨要錢買東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觀察爾傑,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測的,我記得我看到那個男人時,
曾有熟悉的感覺,現在,我找到為什麼會覺得熟悉的原因了!
  「遺傳」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爾傑簡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來嘛,陸家的孩子個個漂亮,爾傑卻與生俱來的有種猥瑣相。哦,如果真的這樣,爸爸是多麼倒楣!他一
向寵愛著這個老年得來的兒子!
  我冷冷的望著雪姨,想在她臉上找出破綻,可是,她一定是個做假的老手,她看來那樣自然,那樣安詳自如。但,我不會信任她了,我無法抹殺掉我親眼看到的事實,這是件邪惡
的事,我由心底對這事感到難受和惡心。卻又有種朦朧的興奮,只因為把雪姨和「邪惡」聯想在一起,竟變成了一個整體,仿佛二者是無法分割的。那麼,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惡」
的證據,對我不是更有利嗎?
  雪姨正在熱心的和何書桓談話,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談話,如萍則乞憐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書桓,一股可憐巴巴的樣子。
  於是,雪姨採取了斷然的舉動,對何書桓說:「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裡去給她上課吧,客廳裡人太多了!如萍,你帶書桓去,我去叫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
  如萍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說:「我房裡還——還——沒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裡的凌亂相,和那搭在床頭上的奶罩三角褲,就不禁暗中失笑。
  雪姨卻毫不考慮的說:
  「那有什麼關係,書桓又不是外人!」
  好親熱的口氣!我看看書桓,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覺有趣。終於,何書桓對如萍說:
  「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
  如萍的臉更紅了,笨拙的用手擦著褲管,吞吞吐吐的說:
  「還——還——還沒有。」
  「那麼,」何書桓輕鬆的聳聳肩,像解決了一個難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慢慢來,不用急。」
  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紅著臉,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幾乎叫了起來,皺緊眉頭,噘著嘴,愣愣的坐著。
  雪姨還想挽回,急急的說:「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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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不大好,」何書桓說:「會把進度弄亂了!」
  「我說,」爸爸突然插進來說:「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麼分別,不學也罷!」說著,他用煙斗指指我說:「要念還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點名堂來!」他看看何書桓說:「
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她想考大學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可是,何書桓卻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飛揚的說:
  「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我會盡力而為!」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但,我心裡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感。
  「告訴我,」爸爸對何書桓說:「你們大學裡教你們些什麼?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念了三年電機系,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麼,他就對我嘰哩咕嚕的說上一大串洋文,然後又是直流交
流串連並連的什麼玩意兒,說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可是,家裡的電燈壞了,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
  何書桓笑了起來,我也笑了起來。可是,雪姨卻很不高興的轉開了頭。
  何書桓說:
  「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在實用上並沒有用。」
  「那麼,學它做什麼?」爸爸問。
  「學了它,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
  爸爸輕蔑的把煙斗在煙灰缸上敲著,抬抬眉毛說:
  「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不過,他倒有花錢的本領!」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來,自言自語的說: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學什麼的?」爸爸問何書桓。
  「外文。」
  「嘿,」爸爸哼了一聲,不大同意:「時髦玩藝兒!」
  何書桓看著爸爸,微笑著說:
  「英文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語言,生在今日今時,我們不能不學會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學得很好,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幫助自己的國家,我們不
能否認,我們比人家落後,這是很痛心的!」
  爸審視著他,瞇著眼睛說:
  「書桓,你該學政治!」
  「我沒有野心。」何書桓笑著說。
  「可是,」爸爸用煙斗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野心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它幫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很可能帶給你滅亡!」何書桓說。
  爸爸深思的望著何書桓,然後點點頭,深沉的說:「野心雖沒有,進取心不可無,書桓,你行!」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直接讚揚一個人。
  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這種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動心,我發現,我是真的在愛上他了。
  又坐了一會兒,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雪姨卻越來越不耐,如萍則越待越無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將近十點,於是,站起身來準備回家,爸爸也站起身來說:
  「書桓,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可惜我並不領他的情。
  何書桓高興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別,如萍結巴的說了聲再見,就向她自己的房裡溜去,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我注意到她眼睛裡閃著淚光。
  雪姨十分勉強的把我們送到門口,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
  「書桓,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
  「好的,伯母。」何書桓恭敬的說。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問的望著爸爸。
  爸爸轉頭對雪姨說:「雪琴,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
  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說:
  「可是——」
  「去拿來吧,別多說了!」爸爸不耐的說。
  我很奇怪,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好好的為什麼要給我一千塊錢?但是,有錢總是好的。
  雪姨取來了錢,爸爸把它交給我說:
  「拿去用著吧,用完了說一聲。」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錢,和何書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對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拋給了她一個勝利的笑,看到她臉色轉青,我又聯想到川端橋
頭汽車中那一幕,我皺皺眉,接著又笑了。
  「你笑什麼?」我身邊的何書桓問。
  「沒什麼。」我說,豎起了大衣的領子。
  「冷嗎?」他問,靠近了我。
  「不。」我輕輕說,也向他貼近了一些。
  「還好沒下雨。」他說。
  我看看天,雖然沒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團,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夜風很冷,我的面頰已經冰冷了。
  「你從不記得帶圍巾。」何書桓說,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圍巾纏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的手從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際,就停在那兒不動了。
  我本能的痙攣了一下,接著,有股朦朧的喜悅由心中昇起,溫暖的包圍了我。於是,我任由他攬住我的腰。我們默默的向前走著。
  「依萍,」半天後,他低柔的叫我。
  「什麼?」
  「對你爸爸好一點。」他輕聲說。
  「怎麼?」我震動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愛你!」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並不愛我,我是個被逐出門的女兒!」
  「別這麼說,他愛你,我看得出來。依萍,他是個老人,你要對他原諒些,看到他竭力討你歡心,而你總是冷冰冰的,使人難過。」
  「你什麼都不懂!別瞎操心!」我有些生氣。
  「好,就不談這些,你們這個家庭太複雜,我也真的不能瞭解。」何書桓說。
  迎面來了一輛自行車,以高速度衝了過來,我們讓在路邊,車燈很亮,車上是個穿著大紅外套的少女,車墊提得很高,像一陣旋風般從我們身邊「刷」的一聲掠過去。
  我目送那車子消失在黑暗裡,聳聳肩說:
  「是夢萍,她快變成個十足的太妹了!」
  何書桓沒有說話,我們又繼續向前面走。
  走了一段,我試探的說:「你覺得如萍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很善良,很規矩。」他說,望著我,顯然在猜測我問這句話的意思。
  「你沒看出雪姨的意思嗎?」我單刀直入的問。
  「什麼意思?」他裝傻。
  「你別裝糊塗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如萍愛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
  「是嗎?」他問,緊緊的盯著我。
  「我為你想,」我故意冷靜而嚴肅的說:「這頭婚事非常理想,論家世,我們陸家也配得過你們何家。論人品,如萍婉轉溫柔,脾氣又好,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
無窮。論才華,如萍才氣雖不高,可是總算中上等,何況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規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夠了——」我們已經走到了我的家門口,我停在門邊,繼續說下去。
  「如萍有許多美德,雖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卻沒有一點奢華氣息,又不像夢萍那樣浪漫,對一個男人來說,這種典型是最好的——」
  他把手支在門上,靜靜的望著我,冷冷的說:
  「說完了沒有?」
  「還有,如萍——」我底下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他就突然吻住了我。
  他把我拉進他的懷裡,嘴脣緊貼著我的。由於事先我絲毫沒有防備到他這一手,不禁大吃了一驚。接著,就像有一股熱流直衝進了我的頭腦裡和身體裡,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
起來,腦子中頓時混亂了,他的手緊緊的抱著我,他的身子貼著我,這種令人心慌意亂的壓迫使我窒息。我聽得到他的心跳,那麼沉重,那麼猛烈,那麼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覺得我
在回吻他,我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這一刻,天地萬物,全已變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從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世界裡拉回來。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對霧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視著我。
  我不能說話,心裡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嘗試著對我微笑。我也想對他笑,但我笑不出來,我的心激蕩著、飄浮著,悠悠然的晃蕩在另一個世界裡。他注視我,蹙
著眉,然後深吸了口氣說:
  「依萍,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的話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陣巨大震動,他的臉距離我那麼近,使我無法呼吸,於是,我急急忙忙的打了門,一面對他拋下一聲慌張的:「再見!」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著注視我。門開了,我閃了進去,立即把門碰上。
  媽媽不解的望著我說:
  「怎麼回事?依萍?」
  「沒什麼。」我心慌意亂的說,跑上了榻榻米,走進房裡,一直衝到梳妝檯前面,鏡子裡反映出我緋紅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我把手壓在心臟上,慢慢的坐進椅子裡。我的手碰到
了他的圍巾上的穗子,我緩慢的把圍巾解了下來,這是條米色的羊毛圍巾,上面角上有紅絲線刺繡的「書桓」兩個字。望著這兩個字,我又陷進了飄忽的境界裡。
  這晚,我的日記上只有寥寥的幾個字。
  「我戰勝了如萍和雪姨,我獲得了何書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亂。」
  我猜,我是真的愛上何書桓了,在我的復仇計劃裡,這是滑出軌道的一節車箱,我原不準備對他動真情的,可是,當情感一發生,就再也無法阻遏了。
  這天深夜,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媽媽也在床上翻身,於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媽媽房裡,鑽進了媽媽的被窩。
  媽媽用手撫摸我的面頰,輕輕的問我:
  「你和何書桓戀愛了嗎?」
  「恐怕是的。」我說。
  媽媽抱住我,低聲說: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會得到幸福的。」
  「媽媽,你曾經戀愛過嗎?」我問。
  媽媽默然,好半天都沒說話,於是我又問:
  「媽媽,你到底怎麼嫁給爸爸的?」
  媽媽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後慢慢的說:
  「那一年,我剛滿廿歲,在哈爾濱。」她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緣份。那天,我到我姨媽家裡去玩,下午四點鐘左右,從姨媽家裡回家,如果我早走一
步或晚走一步,都沒事了,我卻選定了那時候回家,真是太湊巧了。我剛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邊上迴避,同時灰塵蔽天,一隊馬隊從街上橫衝直撞的跑來。慌忙中,我閃身
躲在一個天主教堂的穹門底下,一面好奇的望著那馬隊。馬隊領頭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經從我面前跑過去了,卻又引回馬來,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視著我,他的隨從也都停
了下來。那時我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出,他卻什麼話都沒說,只俯身對他的副官講了幾句話,就鞭馬而去,他的隨從們也跟著走了。我滿懷不安的回到家裡,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也以為
沒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隊軍裝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廳裡一放說,陸振華已經聘定我為他的姨太太!」
  「就這樣,你就嫁給了爸爸?」我問。
  「是的,就這樣。」媽媽輕聲說。
  雖然在黑暗裡,我仍然可以看到她淒涼的微笑。「抬箱子來的第二天,花轎就上了門,我在爹娘的號哭聲中上了轎,一直哭到新房裡——」
  她忽然停住了,我追著問:「後來怎樣?」
  「後來?」媽媽又微笑了一下。「後來就成了陸振華的姨太太,生活豪華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獨自住一棟洋房。五、六個丫頭伺候著——」
  「那時爸爸很愛你?」我問。
  「是的,很愛。是一段黃金時期——」媽媽幽幽的嘆了口長氣:「那時你爸爸很漂亮,多情的時候也很溫柔,騎著馬,穿上軍裝,是那麼威武,那麼神氣,大家都說我是有福了。
但,在我懷心萍的時候,你爸爸又弄了一個戲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爾豪,這以後,你父親起碼又弄了十個女人,但他都沒有長性,單單對我和雪琴,卻另眼看
待。心萍長得很美,有一陣時間,你爸爸不拋開我,大概就是為了喜歡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傷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臺灣—
—有的時候,我覺得你爸爸也不是很無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個哈欠,我睡意朦朧的說:
  「我反對你,媽,爸爸是個無情的人!他能趕出我們母女兩個,就是無情。」
  「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情的人!也沒有完全的壞人,你現在不懂,將來會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來說,就不能說他無情,心萍病重的時候,你爸爸不管多忙,
都會到她床前陪她說一段話——」媽又在嘆氣:「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讓人流淚。心萍的嬌柔怯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強,是那麼不同,但他們父女感情卻那麼好。當醫生宣佈
心萍無救時,你爸爸差點把醫生捏死,他用槍威脅醫生——」
  我又打了個哈欠。「他能這樣對心萍,才是奇?呢!」我說。
  「我和你爸爸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我至今還一點都不瞭解你父親,可是,我斷定他不是個無情的人,非但不是個無情的人,還是個感情很強烈的人。他不同於凡人,你就不能用
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當他打我的時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裡,我覺得他像個沒有人性的野獸。」我說,翻了一個身,濃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簾。
  「依萍,我為你擔心。」媽媽在說,但她的聲音好像距離我很遙遠,我實在太困了。「一頓鞭打並不很嚴重,為什麼你要讓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這樣下去,你永遠不會獲得平
安和快樂——」
  我模模糊糊的應了一句,應的是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媽媽的聲音飄了過來: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靈上的擔子比你重,你要學習容忍和原諒,我願意看到你歡笑,不願看到你流淚,你明白我的話嗎?」
  「唔,」我哼了一聲,闔上了眼睛。
  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的聽到媽媽在說話,我只聽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剛剛問我有沒有戀愛過?是的,我愛過一個人——真真正正的愛——漂亮——英俊——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他——這麼許多年我一直無法把他從心中驅除——」
  媽媽好像說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話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見了,我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終於,我放棄去捕捉媽媽的音浪,而讓自己沉進了睡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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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2-28 11:49: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氣漸漸的暖和了,三月,是臺灣氣候中最可愛的時期,北部細雨霏微的雨季已經過去了,陽光整日燦爛的照射著。我也和這天氣一樣,覺得渾身有散發不完的活力。我沒有開始
準備考大學,第一,沒心情,一拿起書本,我就會意亂情迷。第二,沒時間,我忙於和何書桓見面,出遊,幾乎連復仇的事都忘記了。生平第一次,我才真正瞭解了什麼叫「戀愛」。

  以前,我以為戀愛只是兩心相悅,現在才明白豈止是兩心相悅,簡直是一種可以燒化人的東西。那些狂熱的情愫好像在身體中每個毛孔裡奔竄,使人緊張,使人迷亂。
  何書桓依然一星期到「那邊」去三次,給如萍補英文。為了這個,我十分不高興,我希望他停止給如萍補課,這樣就可以多分一些時間給我。但他很固執,認為當初既然允諾了,
現在就不能食言。
  這天晚上又是他給如萍補課的日子,我在家中百無聊賴的陪媽媽談天。談著談著,我的心飛向了「那邊」,飛向了何書桓和如萍之間,我坐不住了,似乎有什麼預感使我不安,我
在室內煩躁的走來走去,終於,我決定到「那邊」去看看。
  抓了一件毛衣,我匆匆的和媽媽說了再見,顧不得又把一個寂寞的晚上留給媽媽,就走出了大門。
  到了「那邊」,我才知道何書桓現在已經改在如萍的房間裡給如萍上課了。這使我更加不安,我倒不怕如萍把何書桓再搶回去,可是,愛情是那樣狹小,那樣自私,那樣微妙的東
西,你簡直無法解釋,單單聽到他們會關在一個小斗室中上課,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來。尤其因為這個改變,何書桓事先竟沒有告訴我。
  爸爸在客廳裡,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聯起來做一個玩具風車,爾傑在一邊幫忙。爸爸枯瘦的手指一點也不靈活,那些竹片總會散開來,爾傑就不滿的大叫。我真想抓住爸爸,告訴
他這個貪婪而邪惡的小男孩只是個使爸爸戴綠帽子的人的兒子!(當我對爾傑的觀察越多,我就越能肯定這一點。)可是,時機還未成熟,我勉強壓下揭露一切的衝動。
  直接走到如萍門口,毫不考慮的,我就推開了房門。
  一剎那間,我呆住了!我的預感真沒有錯,門裡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面。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何書桓卻緊倚著她站在她的身邊,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臉埋在
何書桓的臂彎裡。何書桓則俯著頭,在低低的對她訴說著什麼。
  我推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我,我深深抽了口冷氣,立即退出去,把門「砰」的碰上。然後,我衝進了客廳,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裡,向大門口跑去,爸爸
在後面一迭連聲的喊:「依萍!依萍!依萍!你做什麼?跑什麼?」
  我不顧一切的跑到門口,正要開門,何書桓像一股旋風一樣捲到我的面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可是,我憤憤的抽出手來,毫不思索的就揮了他一耳光。然後,我打開大門,跑了出
去。
  剛剛走了兩三步,何書桓又追了上來,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用力使我轉過身子來。他的臉色緊張而蒼白,眼睛裡冒著火,迫切而急促的說:
  「依萍,聽我解釋!」
  「不!」我倔強的喊,想擺脫他的糾纏。
  「依萍,你一定要聽我!」他的手抓緊了我的胳膊,由於我掙扎,他就用全力來制服我,街上行人雖然不多,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
  我一面掙扎,一面壓住聲音說:
  「你放開我,這是在大街上!」
  「我不管!」他說,把我抱得更緊:「你必須聽我!」
  我屈服了,站著不動。
  於是,他也放開了我,深深的注視著我的眼睛,說:「依萍,當一個怯弱的女孩子,鼓著最大的勇氣,向你剖白她的愛情,而你只能告訴她你愛的是另一個人,這時,眼看著她在
你眼前痛苦、絕望、掙扎,你怎麼辦?」
  我盯住他,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虛假。但是,這是張太真摯的臉,真摯得不容你懷疑。那對眼睛那麼懇切深沉,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
  我被折服了,垂下頭,我低低的說:「於是,你就擁抱她以給她安慰嗎?」
  「我沒有擁抱她!我只是走過去,想勸解她,但她抓住了我,哭了,我只好攫住她,像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你知道,我對她很抱歉,她是個善良的女孩,我不忍心!依萍,你明
白嗎?」
  「她不是你的妹妹,」我固執的說:「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尤其在男女之間。」
  「可是,我對她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
  「假如沒有我呢,你會愛上她嗎?」
  他沉思了一會兒,困惑的搖搖頭:
  「我不知道。」
  「這證明她對你仍然有吸引力,」我說,依然在生氣:「她會利用你的同情心和憐憫心來捉住你,於是,今晚的情況還會重演!」
  「依萍!」他捉住我的手腕,盯著我的眼睛說:「從明天起,我發誓不再到『那邊』去了,除非是和你一起去!我可以對如萍他們背信,無法容忍你對我懷疑!依萍,請你相信我
,請你!請你!」他顯然已經情急了,而他那迫切的語調使我心軟,心酸。
  我低下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後我抬起頭來,我們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眼裡的求恕和柔情繫緊了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手插進他的手腕中,我們的手交握了,他立即握
緊了我,握得我發痛。我們相對看了片刻,就緊偎著無目的的向前走去。一棵棵樹木移到我們身後,一盞盞街燈把我們的影子從前面挪到後面,又從後面挪到前面。我們越貼越緊,熱
力從他的手心不斷的傳進我的手心中。走到了路的盡頭,我們同時站住,他說:「折回去?」我們又折了回去,繼續緩緩的走著,街上的行人已寥寥無幾。他說:「就這樣走好嗎?一
直走到天亮。」
  我不語。於是,在一棵相思樹下,他停住了。
  「我要吻你!」他說,又加了一句:「閉上你的眼睛!」
  我閉上了。這是大街上,但是,管他呢!
  三月底,我們愛上了碧潭。主要的,他愛山,而我愛水,碧潭卻是有山有水的地方。
  春天,一切都那麼美好,山是綠的,水是綠的,我們,也像那綠色的植物一樣發散著生氣。划著一條小小的綠色的船,我們在湖面享受生命、青春和彼此那夢般溫柔的情意。
  他的歌喉很好,我的也不錯,在那蕩漾的小舟上,他曾教我唱一首歌:
  「雪花兒飄過梅花兒開,燕子雙雙入畫臺。錦繡河山新氣象,萬紫千紅春又來—————」
  我笑著,把手伸進潭水中,攪起數不清的漣漪,再把水撩起來,澆在他身上,他舉起槳來嚇唬我,小船在湖心中打著轉兒。然後,我用手托著下巴,安靜了,他也安靜了,我們彼
此托著頭凝視,我說:
  「你的歌不好,知道嗎?既無雪花,又無梅花,唱起來多不合現狀!」
  「那麼,唱什麼?」
  「唱一首合現狀的。」
  於是,他唱了一支非常美麗的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這首歌婉轉幽柔,他輕聲低唱,餘音在水面裊裊盤旋,久久不散,我的眼眶濕潤了。他握住我的手,讓小船在水面任情飄蕩。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我們相對無言,默然凝
視,醉倒在這湖光山色裡。
  四月,我們愛上了跳舞,在舞廳裡,我們盡興酣舞,這正是恰恰舞最流行的時候,可是我們都不會跳。他卻不顧一切,把我拉進了舞池,不管別人看了好笑,我們在舞池中手舞足
蹈,任性亂跳,笑得像一對三歲的小娃娃。
  深夜,我們才盡興的走出舞廳,我斜倚在他的肩膀上,仍然想笑。
  回到了家裡,我禁不住在小房間內滑著舞步旋轉,還是不住的要笑。換上睡衣,拿著刷頭髮的刷子,我哼著歌,用腳踏著拍子,恰恰,恰恰恰!
  媽媽詫異的看著我:「這個孩子瘋了!」她說。
  是的,瘋了!世界上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人瘋:愛情!
  這天,我和何書桓去看電影,是伊麗莎白泰勒演的狂想曲,戲院門口擠滿了人,隊伍排到街口上,「黃牛」在人叢裡穿來穿去。何書桓排了足足一小時的隊,才買到兩張票。
  前一場還沒有散,鐵柵門依然關著。我們就在街邊閑散的走著,看看商店中的物品,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等待著進場的時間。
  忽然間,我的目光被一個瘦削的男人吸引住了,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這就是雪姨那個男朋友!這次他沒有開他那輛小汽車,而單獨的、急急忙忙的向前走,一瞬間,我忽發
奇想,認為他的行動可能與雪姨有關,立即產生一個跟蹤的念頭。於是,我匆匆忙忙的對何書桓說:
  「我有點事,馬上就來!」
  說完,我向轉角處追了上去,何書桓在我後面大叫:
  「依萍,你到哪裡去?」
  我來不及回答何書桓,因為那男人已經轉進一個窄巷子裡,我也立即追了進去。於是,我發現這窄巷子中居然有一個名叫「小巴黎」的咖啡館,當那男人走進那咖啡館時,我更加
肯定他是在和雪姨約會了。我推開了玻璃門,悄悄的閃了進去,一時間,很難於適應那裡面黑暗的光線,一個侍應小姐走了過來,低聲問我:
  「是不是約定好了的?找人還是等人?」
  我一面四面查看那個瘦男人的蹤跡,一面迅速的用假話來應付那個侍應生,我故意說:
  「有沒有一個年輕的,梳分頭的先生,他說在這裡等我的!」
  「哦,」那侍應生思索著問:「高的還是矮的?」
  「不高不矮。」我說,繼續查看著,但那屏風隔著的火車座實在無法看清。
  「我帶你去找找看好了。」那侍應生說。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跟在她後面,從火車座的中間走過去,一面悄悄的打量兩邊的人。立即我就發現那瘦男人坐在最後一排的位子裡,單獨一個人,好像在等人。我很高興
,再也顧不得何書桓和電影了,我一定要追究出結果來!
  我轉頭對侍應生低聲說:「大概他還沒有來,我在這裡等吧,等下如果有位先生要找李小姐,你就帶他來。」
  我在那瘦男人前面一排的位子裡坐下來,和瘦男人隔了一道屏風,也耐心的等待著。
  侍應生送來了咖啡,又殷勤的向我保證那位先生一來就帶他過來。我心裡暗中好笑,又為自己這荒謬的跟蹤行動感到幾分緊張和興奮。
  誰知,這一坐足足坐了半小時,雪姨連影子都沒出現,而那場費了半天勁買到票的狂想曲大概早就開演了。那個瘦男人也毫無動靜,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等到底。
  又過半小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從我面前經過,熟練的走進了瘦男人的位子裡去了,我聽到瘦男人和他打招呼,抱怨的說:「足足等了一小時。」
  我洩了氣,原來他等的是一個男人!與雪姨毫無關聯,卻害我犧牲掉一場好電影,又白白的在這黑咖啡館裡枯坐一小時,受夠了侍應生同情而憐憫的眼光!真算倒了十八輩子的楣

  正想起身離開,卻聽到瘦男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話:
  「到了沒有?」
  「今天夜裡一點鐘。」這是個粗啞的聲音,說得很低,神秘兮兮的。
  我的興趣又勾了起來,什麼東西到了沒有?夜裡一點鐘?準沒好事,一切「夜」中的活動,都不會是光明正大的!
  我把耳朵貼緊了屏風的木板,仔細的聽,那低啞的聲音在繼續說:「要小心一點,有阿土接應,在老地方。你那輛車子停在林子裡,知道不?」
  「不要太多人,」瘦子在說。
  「我知道,就是小船上那個傢伙是新人。」
  「有問題沒有?」
  「沒有。」
  「是些什麼,有沒有那個?」
  「沒有那個,主要是化妝品,有一點珍珠粉。」聲音更低了。
  我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幹走私!我把耳朵再貼緊一點,但,他們的聲音更低了,我簡直聽不清楚,而且,他們講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名詞,我根本聽不懂。然後,他們在彼此叮囑。
我站起身來,剛要走,又聽到啞嗓子的一句話:
  「老魏,陸家那個女人要留心一點。」
  「你放心,我和她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
  「可是,那個姓陸的不是好惹的!」
  「姓陸的嗎?他早已成了老糊塗了,怕什麼!」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所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震驚和緊張。在咖啡杯底下壓上十塊錢,我走出咖啡館。料想何書桓早就氣跑了,也不再到電影院門口去,就直接到了「那邊」,想
看看風色。
  雪姨在家,安安分分的靠在沙發裡打毛衣,好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我在她臉上找不到一點犯罪的痕跡。爸仍然靠在沙發裡抽煙斗,夢萍和爾豪是照例的不在家,如萍大概躲在自
己的房裡害失戀病。只有爾傑在客廳的地下自己和自己打玻璃彈珠,滿地和沙發底下爬來爬去。
  爸爸看到我,取下煙斗說:「正想叫如萍去找你!」
  「有事?」我問。
  爸瞇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問:
  「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嗎?」
  我噘噘嘴,在沙發中坐下來,雪姨看了我一眼,自從我表演了一幕奪愛之後,她和我之間就鑄下了深仇大恨,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了。今天,我由於無意間獲得了那麼嚴重的消息
,不禁對她多看了兩眼,爸審視著我,問:
  「你看樣子有心事,錢不夠用了?」
  我看看爸,我知道爸的財產數字很龐大,多數都是他往日用不太名譽的方式弄來的,反正,爸是個出身不明的大軍閥,他的錢來源也不會很光明。可是,這筆數字一定很可觀,而
現在,經濟的權柄雖操在爸手裡,可是錢卻早已由雪姨經營,現在,這筆財產到底還有多少?可能大部分都已到了那個瘦男人老魏的手裡了。
  我想了想,決心先試探一下,於是,我不動聲色的說:「爸爸,你有很多錢嗎?」
  爸瞇起眼睛來問:「幹什麼?你要錢用?」
  「不,」我搖搖頭:「假如要買房子,就要一筆錢。」
  「買房子?」爸狐疑的看看我:「買什麼房子?」
  「你不是提議過的嗎?」我靜靜的說:「我們的房東想把房子賣掉,我想,買下來也好。」
  「你們的房東,想賣多少錢?」
  「八萬!」我信口開了一個數字。
  「八萬!」雪姨插進來了:「我們八百都沒有!」
  我掉轉眼光去看雪姨,她看來既憤怒又不安。
  我裝作毫不在意的說:「爸爸,你有時好像很有錢,有時又好像很窮,你對自己的帳目根本不清楚,是不?爸,你到底有多少財產?」
  「你很關心?」爸爸問。
  我嗤之以鼻。「我才不關心呢,」我聳聳肩:「我並不準備靠你的財產來生活,我要靠自己。不過,如果我是你,我會把帳目弄得清清楚楚,而不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的話收到預期的效果,爸爸的疑心病被我勾起來了,他盯著我說:「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聽說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有。」我挑挑眉,看了雪姨一眼。
  雪姨也正狠狠的望著我,她停止織毛衣,對我嚷了起來:
  「你有什麼話說出來好了,你這個沒教養的——」
  「雪琴!」爸爸凌厲的語氣阻住了雪姨沒說出口的惡語,然後,他安靜的說:「晚上你把我們這幾年的總帳本拿來給我看看。抽八萬出來應該不是一件難事吧?」
  「你懷疑我——」雪姨大聲的喊。
  「不是懷疑你!」爸皺著眉打斷她:「我要明白一下我們的經濟情況!帳本!你明白嗎?晚上拿給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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