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瓊瑤] 湮雨濛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3-2-28 11:50:06 |只看該作者
  「帳本?」雪姨氣呼呼的說:「家用帳亂七八糟,哪裡有什麼帳本?」
  「那麼,給我看看存摺和放款單!」
  雪姨不響了,但她握著毛衣的手氣得發抖,牙齒咬著嘴脣,臉色發青。我心中頗為洋洋自得。我猜想她的帳目是不清不楚的,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去掩飾幾年來的大漏洞。一筆算不
清的帳,一個瘦男人,一個私生子,還有——走私!多黑暗,多骯髒,多混亂!假如我做一件事,去檢舉這個走私案,會怎麼樣?但,我的證據太少,只憑咖啡館中所偷聽到幾句話嗎
?別人不會相信我——
  「依萍,」爸的聲音喚醒了我:「房子一定給你買下來,怎樣?」
  「好嘛,」我輕描淡寫的說:「反正繳房租也麻煩。」
  「你的大學到底考不考?」爸爸問。
  「考嘛!」我說,爸真的在關心我嗎?我冷眼看他,為什麼他突然喜歡起我來了?人的情感多麼矛盾和不可思議!
  「你在忙些什麼?」
  「戀愛!」我簡簡單單的說。
  爸爸的眉毛也挑了起來,斜視著我說:
  「是那個愛說大話的小子嗎?」
  我知道他指的是何書桓,就點了點頭。
  「唔,」爸微笑了,走到我面前,用手拍拍我的肩膀說:「依萍,好眼力,那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我笑了笑,沒說話,爸說:
  「依萍,到我房裡來,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覺得很奇怪,平常我到這兒來,都只逗留在客廳裡,偶爾也到如萍房裡去坐坐,爸爸的房間我是很少去的。跟在爸爸身後,我走進爸爸的房間,爸爸對我很神秘很溫和的笑笑。

  我皺皺眉,近來的爸爸,和以前好像變成了兩個人,但,我所熟悉的爸爸是凶暴嚴厲的,他的轉變反而使我有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
  爸爸從櫥裡取出了一個很漂亮的大紙盒,放在桌子上,對我說:「打開看看!」
  我疑惑的解開盒子上的緞帶,打開了紙盒,不禁吃了一驚。裡面是一件銀色的衣料,上面有亮片片綴成的小朵的玫瑰花,迎著陽光閃爍,這是我從沒見過的華貴的東西,不知爸爸
從哪一家委託行裡搜購來的。我不解的看看爸爸,爸爸銜著煙斗說:「喜不喜歡?」
  「給我的嗎?」我懷疑的問。
  「是的,給你,」爸說,笑笑。「我記得五月三日是你的生日,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望著爸爸,心裡有一陣激蕩,激蕩之後,就是一陣憐憫的情緒。但,這憐憫在一剎那間又被根深在我心中的那股恨意所淹沒了。
  爸爸,他正在想用金錢收買我。可是,我,陸依萍,是不太容易被收買的!而且,五月三日也不是我的生日!
  「爸,你弄錯了,」我毫不留情的說:「五月三日是心萍的生日!」
  「哦,是嗎?」爸說,頓時顯出一種茫然失措的神情來,緊緊蹙起眉頭,努力搜索著他的記憶。「哦,對了,是心萍的生日,她過十七歲生日,我給她訂了個大宴會,她美得像個
小仙子,可是,半年後就死了!」他在床前的一張安樂椅裡坐了下來,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陷進一種沉思狀態。
  好一會,他才醒悟什麼似的抬起頭來,依然緊蹙著眉說:「那麼,你——你的生日是——」
  「十二月十二日!最容易記!」我冷冷的說。
  是的,他何曾關心過我!恐怕我出生後,他連抱都沒抱過我呢!活到二十歲,我和爸爸之間的聯係有什麼?金錢!是的,只有金錢。
  「哦,」爸爸說:「是十二月,那麼,這件衣料你還是拿去吧,就算沒原因送的好了,等你今年過生日,我也給你請一次客,安排一個豪華的宴會——」
  「用不著,」我冷淡的說:「我對宴會沒有一點興趣,而且我也沒這份福氣!」
  爸爸深深的注視我,對我的態度顯然十分不滿,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眼睛裡有一抹被拒的憤怒。
  我用手指搓著那塊衣料,聽著那摩擦出來的響聲,故意不去接觸爸爸的眼光。
  過了好一會,爸爸說話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平靜:
  「依萍,好像我給你的任何東西,你都不感興趣!」
  我繼續觸摸著那塊衣料,抬頭掃了爸爸一眼。
  「我感興趣的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我傲然的挺挺胸說:「可是我從你這裡接受到的,都是有價的東西!」說完,我轉身向門外走,我已經太冒犯爸爸了,在他發脾氣以前,
最好先走為妙。
  但,我剛走了一步,爸爸就用他慣常的命令口吻喊:「站住!依萍!」
  我站住,回過頭來望著爸爸,爸爸也凝視著我,我們父女二人彼此注視,彼此衡量,彼此研究。
  然後爸爸拍拍他旁邊的床,很柔和的說:「過來,依萍,在這兒坐坐,我們也談談話!」
  爸爸找人「談話」,這是新奇的事。我走過去,依言在床邊坐了下來,爸爸抽著煙,表情卻有些窘,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要說什麼,而我卻一語不發的在等著他開口。
  「依萍,」爸終於猶豫著說:「你想不想和你媽媽再搬回來住?」
  「搬回來?」我不大相信我的耳朵。「不,爸爸!現在我們母女二人生活得很快樂,無意於改變我們的現狀。說老實話,我們也受不了雪姨!我們為什麼要搬回來過雞犬不寧的日
子?現在我們的生活既單純又安詳,媽媽不會願意搬回來的,我也不願意!」
  爸挺了挺背脊,眼睛看著窗子外面,我看清了他滿佈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突然明白,他真是十分老了。他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茫茫然的嘆了口氣說:
  「是的,你們生活得很快樂。」他的聲音空洞迷茫,有種哀傷的意味,或者,他在嫉妒我們這份快樂?「我也知道你們不願搬回來,對你媽媽,對你,我都欠了很多——」他猛然
住了嘴,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曾經娶了七個太太,生了十幾個孩子,現在我都失去了,雪琴的幾個孩子,庸碌、平凡,我看不出他們有過人的地方。依萍,」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肩
上,重重的壓著我:「你的脾氣很像我年輕的時候,倔強任性率直,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一定是第二個我!」
  「我並不想做第二個你,爸爸!」我說。
  「好的,我知道,我也不希望你是第二個我!」爸爸說,吐出一口煙,接著又吐出一口,煙霧把他包圍住了。
  我心中突然莫名其妙的湧出一股難言的情緒,感到爸爸的語氣裡充滿了蒼涼,難道他在懊悔他一生所做的許多錯事?我沉默了,坐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又輕聲說:「依萍,什麼是
有價的?什麼是無價的?幾十年前我的力量很大,全東三省無人不知道我,但是,現在——」他苦笑了一下:「我發現闖蕩一生,所獲得的是太微小了。如今我剩下來的只有錢,我只
能用有價的去買無價的——」他忽然笑了,挺挺脊梁,站了起來,說:「算了,別談這些,把那件衣料拿回去吧!我喜歡看到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你別辜負了老天給你的這張臉,
把這件衣服做起來,穿給我看看!」
  「爸,」我走過去,撫摸著那件衣料說:「這件衣料對我來說太名貴了一些,做起來恐怕也沒機會穿,在普通場合穿這種衣服徒引人注目——」
  「你應該引人注目!」爸爸說:「拿去吧!」
  我把衣料裝好,盒子重新繫上,抱著盒子,我向客廳走,爸說:「在這裡吃晚飯吧!」
  「不,媽在家等著!」我說。
  走到客廳,我看到雪姨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發呆,毛線針掉在地下,我知道她心中正在害怕,哼!我終於使她害怕了。看到我和爸走出來,她盯住我看了一眼,又對我手裡的紙盒
狠狠的注視了一下,我昂昂頭,滿不在乎的走到大門口,爸也跟了過來,沉吟的說:
  「何書桓那小子,你告訴他,哪天要他來跟我談談,我很喜歡聽他談話。」我點點頭,爸又說:「依萍,書桓還算不錯,你真喜歡他,就把他抓牢,男人都有點毛病——」
  「爸爸,」我在心中好笑,爸是以自己來衡量別人了。「並不是每個男人都會見異思遷的!」
  「唔,」爸爸哼了一聲,對我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那對眼光依然是銳利的,然後點點頭說:「不要太自信。」
  我笑笑,告別了爸爸,回到家裡。
  門一開,媽立即焦急的望著我說:「你到哪裡去了?」
  「怎麼?」我詫異的問。
  「書桓氣極敗壞的跑來找我,說你離奇失蹤,嚇得我要死,他又到處去找你。剛剛還回來一趟,問我你回來沒有。現在他到『那邊』去找你了,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書桓說你忽然
鑽進一條小巷子,他追過去,就沒有你的影子了,他急得要命,賭咒說你一定給人綁票了!」
  我深吸了口氣,就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
  媽生氣的說:「你這孩子玩些什麼花樣?別人都為你急壞了,你還在這裡笑,這麼大的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還玩躲貓嗎?你不知道書桓急成什麼樣子!」
  「他現在到哪裡去?」我忍住笑問。
  「到『那邊』找你去了。」
  「我就是從那邊回來的,怎麼沒有碰到他。」
  「他叫計程汽車去的,大概你們在路上錯過了。依萍,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到那邊去為什麼不先說一聲,讓大家為你著急!」
  我無法解釋,關於雪姨的事和我的復仇,我都不能讓媽媽和何書桓知道。走上榻榻米,我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媽媽還在我身後責備個不停,看到盒子,她詫異的問:
  「這是什麼?」
  「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我說,把盒子打開。
  「生日?」媽媽皺著眉問。
  「哼!」我冷笑了一聲:「他以為我是五月三日生的!」我把那件衣料抖開,拋在桌子上,閃閃熠熠,像一條光帶。「好華麗,是不是?媽媽?可惜我並不希罕!」
  媽媽驚異的凝視那塊料子,然後用手撫摸了一下,沉思的說:「以前心萍有一件類似的料子的衣服,我剛跟你爸爸結婚的時候,也有這麼一件衣服,你爸爸喜歡女孩子穿銀色,他
說看起來最純潔,最高貴。」
  「純潔!高貴!」我諷刺的說:「爸爸居然也喜歡純潔高貴的女孩子!其實,雪姨配爸爸才是一對!」
  媽媽注視著我,黯然的搖搖頭,吞吞吐吐的說:
  「依萍,你爸爸並不是壞人。」
  「他是好人?」我問,「他搶了你,糟蹋了你,又拋開你!他玩弄過多少女人?有多少兒女他是置之不顧的?他的錢哪裡來的?他是好人嗎?媽媽呀,你就吃虧在心腸太軟,太容
易原諒別人!」
  媽媽繼續對我搖頭。「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她靜靜的說:「一個最好的人也會有壞念頭,一個最壞的人也會有好念頭。依萍,你還年輕,你不懂。依萍,我希望你能像你
的姐姐——」
  「你是說心萍?」我問:「媽,心萍到底有多好,大家都喜歡她!」
  「她是個最安詳的孩子,她對誰都好,對誰都愛,寧靜得奇怪,在她心裡,從沒有一丁點恨的意識。」
  「我永不會像心萍!」我下結論說:「心萍的早夭,大概就因為她不適合於這個世界!」
  媽媽望著我,悲哀而擔憂。又搖了搖頭,正想對我說什麼,外面有人猛烈的打門,我走到門口去開門,門外,何書桓衝了進來,雖然天氣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一面喘著氣,一面
一把抓住了我說:「依萍,你是怎麼回事?」
  望著他那副緊張樣子,我又笑了起來,看到我笑,他沉下臉來,捏緊我的手臂說:
  「小姐,你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我收住笑,望著他,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冒著火,狠狠的瞪著我。汗從他額上滾下來,一綹黑髮汗濕的垂在額際。看樣子,他是真的又急又氣,我笑不出來了,但又無法解釋,
他把我手捏得更緊,捏得我發痛,厲聲說:
  「你不跟我解釋清楚,我永不原諒你!」
  「我不能解釋。」我輕聲說:「書桓,我並不是和你開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告訴你我溜開的原因。」
  「你知不知道,這一個下午我跑遍了全臺北市?差一點要去報警察局了!」
  「對不起,行不行?」我笑著說,想緩和他。
  「你非說出原因來不可!」他氣呼呼的說。
  「我不能。」我說。
  「你不能!」他咬著牙說:「因為你根本沒有原因!你只是拿我尋開心,捉弄我!依萍!你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你不該整我冤枉!」
  「我不是有意的。」我說。
  「你還說不是有意的!小姐,你明明就是有意的!如果不是有意的,你就把原因說出來,非說不可!」他叫著說,固執得像一條蠻牛。
  「就算是有意的,」我也有點生氣了:「就算我跟你開了玩笑,現在我說了對不起,你還不能消氣嗎?」
  「好,我成了猴子戲裡被耍的猴子了!」他憤憤的把我的手一甩,掉頭就向門外走。
  我扶著門,惱怒的喊:
  「你要走了就不要再來!」
  可是,我是白喊了,他頭也不回的走了,我愣愣的站在門口,希望他能折回來,但他並沒有折回來,我把門「砰」的關上,又氣,又急,又傷心。既恨自己無法解釋,又恨何書桓
的不能諒解。
  走進屋裡,媽媽關心的說:
  「怎麼樣?你到底把他氣跑了!」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衝進房子裡,氣憤的叫著說:「這麼大的脾氣,他以為我希奇他呢!走就走,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個男人!」
  「依萍!你這個脾氣總是要吃虧的!」媽媽望著我,搖頭嘆氣。
  「你不要對我一直搖頭,」我沒好氣的說:「我從不會向人低頭的,何書桓,滾就滾好了!」
  但是,我的嘴雖硬,夜裡我卻躺在床上流淚。為了這樣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和何書桓鬧翻,似乎太不值得,可是,他那樣大的脾氣,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磕頭嗎?我望著天花板,等待
著天亮,或者天亮之後,他會來找我,無論如何,這麼久的感情,不應該這麼容易結束!
  天亮了,我早早的起了身,他並沒有來,天又黑了。天再亮,再黑——一轉眼,四天過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四天,每天都在家裡看表,摔東西,發脾氣,第四天晚上,
媽媽忍不住了,說:「依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就去找他一趟吧,本來是你不對嘛!」
  我心裡正想著要去找他,可是,給媽媽一說出來,我又大發起脾氣:「鬼才要去找他呢!我又不那麼賤!他要來就來,不來就拉倒!我為什麼要去找他?」
  「那麼,出去玩玩吧,別悶在家裡!」
  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我應該出去玩玩,於是,我穿上鞋,拿了手提包,開門出去了。才走出大門,我就一眼看到我們牆外的那根街燈的柱子上,正靠著一個人!我站定,注視著他
,是何書桓!他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靜靜的望著我。我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站在他面前。
  我們對望著,好半天,還是我先開口:「書桓——」我的聲音是怯怯的,帶著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乞求的味道。因此,只喊出兩個字,我就頓住了,怔怔的望著他。
  他依然靠在柱子上,雙手插在口袋裡,不動,也不說話。
  我們又站了好一會兒,我感到一陣無法描寫的難堪,我已經先開了口招呼他,而他卻不理我!我沒有道理繼續站在這兒受他的冷淡。跺了跺腳,我轉頭想向巷口外走,可是,我才
抬起腳,我的手臂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過頭來,他的眼睛正熱烈而懇切的望著我,於是,一切的不快、誤解、冷淡,都消失了。
  他擁住了我,我注意到燈光很亮,注意到附近有行人來往——但是,管他呢,讓他們去說話,讓他們去批評吧!我什麼都不管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3-2-28 11:50: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一天,是我第一次去拜會何書桓的父母,這次會面是預先安排好的,因為何書桓的父親是個大忙人,在家的時間並不多。事先,我仔細的修飾過自己,媽媽主張我穿得樸素些,
所以我穿了件白襯衫,一條淺藍的裙子,頭髮上繫了條藍緞帶。嘴上只搽了點淡色的口紅。
  何書桓來接我去,奇怪,平常我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天卻有些莫名其妙的緊張。在路上,何書桓有意無意的說:
  「我有一個表妹,我母親曾經希望我和她結婚。」
  我看了何書桓一眼,他對我笑笑,擠擠眼睛說:
  「今天,我要讓她看看是她的眼光強,還是我的眼光強!」
  我站住了,說:「書桓,我們並沒有談過婚姻問題。」
  他也站住了,說:「我是不是需要下跪求婚?」
  「唔,」我笑笑:「下跪也未見得有效呢!」
  「是嗎?」他也在笑。「那麼我就學非洲的一個種族的人,表演一幕搶婚!」
  我們又繼續向前走,這是我們首次正式也非正式的談到婚姻。其實,在我心裡,我早就是非他莫屬了。
  何家的房子精緻寬敞,其豪華程度更賽過了「那邊」。我被延進一間有著兩面落地大玻璃窗的客廳,客廳裡的考究的沙發,落地的電唱收音機和垂地的白紗窗簾,都說出這家人物
質生活的優越。牆上懸掛著字畫,卻又清一色是中式的,沒有一張西畫,我對一張徐悲鴻的畫注視了好久,這家的主人在精神生活上大概也不貧乏。
  一個很雅淨的下女送上來一杯茶,何伯伯和何伯母都還沒有出來,何書桓打開電唱機,拉開放唱片的抽屜,要我選唱片,我選了一張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事後才覺得不
該選這張的。
  坐了一會兒,何伯伯和何伯母一起出來了,何伯伯是個高個子的胖子,體重起碼有七十公斤,一對銳利而有神的眼睛嵌在胖胖的臉龐上,顯出一種權威性,這是個有魄力的人!何
伯母卻相反,是個瘦瘦的,苗條的女人,雖然已是中年,仍然很美麗,有一份高貴的書卷氣,看起來沉靜溫柔。
  我站起身,隨著何書桓的介紹,叫了兩聲伯伯伯母,何伯伯用爽朗的聲音說:「坐吧,別客氣!陸小姐,我們聽書桓說過你好多次了!」
  我笑笑。
  何伯伯說:「陸小姐早就該到我們家來玩玩了。」
  我又笑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對應酬的場合很不會處置。
  「陸小姐的令尊,我很知道,以前在東北——」何伯伯回憶似的說。
  我不喜歡聽人說起爸爸,我既不認為他以前那些戰績有什麼了不起,更不以自己是陸振華的女兒而引以為榮,因此,我深思的說:「我父親出身寒苦,他有他自己一套思想,他認
為只有拳頭和槍彈可以對付這個世界,所以他就用了拳頭和槍彈,結果等於是唱了一齣鬧劇,徒然擾亂了許多良民,而又一無所得。關於我父親以前的歷史,現在講起來只能讓人為他
嘆氣了。」
  何伯伯注視著我,說:
  「你不以為你父親是個英雄?」
  「不!」我說:「我不認為。」
  「你不崇拜你父親?」他再問。
  「不!」我不考慮的說:「我從沒有想過應該崇拜他!事實上,我很小就和我父親分居住了。」
  「哦?」何伯母插嘴說:「你和令堂住在一起?」
  「是的!」我說。
  我們迅速的轉變了話題,一會兒,何書桓怕我覺得空氣太嚴肅,就提議要我去參觀他的書房,何伯伯笑著說:
  「陸小姐,你去看看吧!我們這個書呆子有一間規模不太小的藏書室!」
  我跟著何書桓走進他的書房,簡直是玲瓏滿目,四壁全是大書架,上面陳列著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籍,我的英文程度不行,只能看看中文本的書目,只一會兒,我就興奮得有些忘
形了。我在地板上一坐,用手抱住膝,嘆口長氣說:
  「我真不想離開這間屋子了!」
  何書桓也在我身邊席地而坐,笑著說:
  「我們趕快結婚,這間書房就是你的!」
  我望著他,他今年暑假要畢業了。他深思的說:
  「依萍,我們談點正經的吧。今年我畢業後,我父親堅持要我出去讀一個博士回來,那麼大概起碼要三、四年,說實話,我不認為你會等我這麼久。」
  「是嗎?」我有點氣憤:「你認為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胡扯八道!」他說:「我只認為你很美,而我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不信任命運,不信任這個世界,天地萬物,每天都在變動,四年後的情況沒有人能預卜,最起碼,我認為人力
比天力渺小,所以我要抓住我目前所有的!」
  「好吧,你的意思是?」
  「我們最近就結婚,婚後我再出國!」
  「你想先固定我的身分?」
  「是的,婚後你和你的母親都搬到這邊來住,我要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
  「你好自私!」我說:「那麼,當你在國外的時候,我如何杜絕別人對你轉念頭的機會呢?」
  他抓住了我的手,緊握著說:
  「是的,我很自私,因為我很愛你!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你不信任我,我又怎能信任你呢?」我說。
  他為之語塞。
  於是,我握緊他的手說:
  「書桓,我告訴你,假如我不屬於你,現在結婚也沒用,假如我屬於你,現在不結婚,四年後我還是你的!」
  「那麼你屬不屬於我?」他問。
  「你認為呢?」我反問。
  他望著我,我坦白的回望他。忽然,我敏感的覺得他顫慄了一下,同時,我聽到客廳裡隱約傳來的(悲愴交響樂),一陣不安的感覺掠過了我,為了驅散這突然而來的陰影,我投
進他懷裡,緊攬住他的脖子說:
  「我告訴你!我屬於你,永遠!永遠!」
  從何家回去的第二天,方瑜來找我,她看起來蒼白消瘦,但她顯得很平靜很安詳。在我的房間裡,她坐在榻榻米上,用幾乎是愉快的聲音對我說:
  「你知不知道,下星期六,我所喜歡的那個男孩子要和他的女朋友訂婚了,我們系裡為了慶祝,要給他們開一個舞會。」
  我詫異的看她,她微笑著說:
  「你覺得奇怪?你以為我會大哭大叫?尋死覓活?」
  「最起碼,不應該這樣平靜。」我說。
  「我講一個佛家的譬喻給你聽。」方瑜說:「你拿一塊糖給一個小孩子,當那孩子歡天喜地的拿到了糖,你再把那塊糖從他手上搶走,他一定會傷心大哭。可是,如果是個大人,
你把一塊糖從大人手上搶走,他一定是滿不在乎的。依萍,你決不會為了失去一塊糖而哭泣吧?」
  「當然,」我不解的說:「這與你的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好的,你知道,人為什麼有痛苦?就因為人有欲望,但是,假如你把一切的東西,都看成一塊糖一樣,你就不會為了得不到,或者失去了而傷心痛苦了。你明白了嗎?最近,我
已經想通了,我不該還是個小孩,為了一塊糖哭泣,我應該長成個大人——」
  「可是,一個男人不是一塊糖!」我說。
  「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都只是一塊糖!」方瑜帶著個莫測高深的微笑說。「依萍,仔細想想看,假如你希望快樂,你就把一切東西都看成糖!」
  「坦白說,我可做不到!」我說。
  「所以你心裡有仇恨,有煩惱,有焦慮,有悲哀——這些都只是一些心理狀況,產生的原因就因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嚴重了!」她搖搖頭,嘆口氣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何苦來哉!」
  「你什麼時候研究起佛家思想來的?」我問。
  「佛家思想確實有他的道理,你有時間應該看看,那麼你就知道貪、瞋、思、慕,都只是一念之間,犯罪、殺人也都是一念之間,能夠看得開,悟出道來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
  「我不同意你,」我說:「假如一個人,沒有欲望,沒有愛憎,那麼他心中還有些什麼呢?他活著的目的又是什麼?那麼,他的心將是一片荒漠——」
  「你錯了!」方瑜靜靜的說:「沒有貪瞋思慕,就與世無爭,就平靜安詳,那他的心會是一塊肥沃的平原,會是一塊寧靜的園地。只有一種人的心會是荒漠,那就是當他墮落、毀
滅,做了錯事被世界遺棄拒絕而不自知的人——」
  「好了,」我不耐的說:「別對我傳教了,我並不相信你已經做到無貪無瞋無愛無憎的地步!」
  「確實。」方瑜嘆了口長氣,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膀:「依萍,真能做到那個地步,就是神而不是人了!所以我現在和你高談大道理,晚上我會躲在被窩裡哭。」
  「哦,方瑜!」我憐憫的叫。
  「算了,別可憐我,走!陪我去玩一整天!我們可以連趕三場電影!」
  我們真的連趕了三場電影,直到夜深,我才回家。
  媽給我開了門之後說:「下午如萍來了一趟。」
  「她來做什麼?」我有些不安,難道她會來向我興師問罪?責備我搶走何書桓?
  「她害怕得很,說是你爸爸和雪姨大發脾氣,吵得非常厲害,她要你去勸勸你爸爸。」
  「哈!要我去勸!我巴不得他們吵翻天呢!」我冷笑著說,又問:「為了什麼吵?」
  「聽如萍說是為了錢,大概雪琴把錢拿去放高利,倒了一筆,你爸爸就發了大脾氣!」
  「哼!」我冷笑一聲,走進屋裡,我知道,我所放下的這枚棋子已獲得預期的效果,從此,雪姨將失去她操縱金錢的大權了,也從此,她將失去爸爸的信任!只怕還不止於此,以
後還有戲可看呢!
  我想起那個瘦男人老魏,和酷似老魏的爾傑。我明白雪姨的錢並不是放利倒了,而是給了老魏做走私資金了。那天偷聽了老魏的話之後,我曾經注意過報紙,看有沒有破獲走私的
案件,可是,報紙上寂靜得很,一點消息都沒有,可見得魔鬼對犯罪的人照顧得也挺周到的。
  第二天,我到「那邊」去看我所造成局面的後果。
  客廳裡寂無一人,平日喧囂吵鬧的大宅子這天像一座死城,看樣子,昨日的爭吵情況一定十分嚴重。我在客廳裡待了半天,如萍才得到阿蘭的報告溜了出來,她一把拉住我,顫慄
著說:
  「你昨天怎麼不來?嚇死我了,爸爸差點要把媽吃掉!」
  「怎麼回事?」我假裝不明白。
  「為了錢嘛,我也弄不清楚,爸爸逼媽把所有銀行存摺交了出來,又查媽媽的首飾,今天媽媽就帶爾傑走掉了,現在爾豪出去找媽了。」
  「你放心,」我說:「雪姨一定會回來的!爸爸呢?」
  「還在屋裡生氣!」
  「我去看看去。」我說,正要走到後面去,如萍又拉住了我,囁囁嚅嚅的,吞吞吐吐的說:「依萍,我——我——我還有點話要和你講!」
  「講吧!」我說。
  「依萍,」她漲紅了臉說:「聽說你快和書桓訂婚了,我——我——我想告訴你,你——你一定也知道,我對書桓也很——很喜歡的,有一陣,我真恨——恨透了你。」她的臉更
紅了,不敢看我,只能看看她自己的手,繼續說:「那一向,我以為我一定會死掉,我也想過自殺,可是我沒勇氣。但是,現在,我想開了。你本來比我美,又比我聰明,你是更配書
桓一些。而且,你一向對我那麼好——所——所以,我——我要告訴你,我們姐妹千萬不要為這個不高興,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聽到如萍這些吞吞吐吐的話,我的臉也發起燒來,這個可憐的小傻瓜,居然還到我身上來找友情,她怎麼知道我巴不得她的世界完全毀滅!但是,我決沒有因為她這一段話而軟了
心,我只覺得她幼稚可憐。
  為了擺脫她,我匆匆的說:
  「當然,我們不會為這件事不高興的,你別放在心上吧!」說完,我就離開了她,急忙的走到爸爸屋裡去了。
  爸爸正坐在他的安樂椅裡抽煙斗,桌子上面堆滿了帳冊,旁邊放著一把算盤,顯然他剛剛做過一番核算工作。看到了我,他指指身邊的椅子,冷靜的說:
  「依萍,過來,坐在這兒!」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他望了我一會兒,問:
  「是不是準備和書桓結婚?昨天早上書桓來了一趟,問我的意見,他說希望一畢業就能和你結婚。」
  「我還沒有決定。」我說。
  「唔,」爸鎖著眉,思索著說:「依萍,假如你要結婚,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他在那疊帳簿上憤憤的敲了一下,接著說:「雪琴真混帳,把錢全弄完了!」
  從爸的臉色上看,我知道損失的數目一定很大。
  他又堅定的說:「不過,依萍,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準備一份豐富的嫁奩!」
  我笑笑,說:「我並不想要什麼嫁奩,我對這個一點興趣都沒有!」
  爸盯著我,低壓著眼睛的眉毛纏在一起。
  「哼!」他凶惡的說:「我就猜到你有這句話!」他把頭俯近我,近乎凶狠的大叫著說:「依萍!我告訴你,不管你要不要,我一定要給你!」他抓住我的肩膀,幾乎把我的肩胛
骨捏碎,嚷著說:「你不要太驕傲,你只是個不懂事的傻丫頭!我告訴你,我的錢燒不死你!」
  我從他的掌握裡掙脫出來,聳聳肩說:「隨你便好了,有錢給我還有什麼不好的?」
  爸好不容易才平下氣來,他指著我說:
  「依萍,學聰明點,錢在這個世界上是很有用的,貧困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已經老了,不需要用什麼錢了,你還年輕,你會發現錢的功用!」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爸又提起了他財產的現況,我才知道他的動產在目前大約只有五十萬,雪姨所損失的還超過了這個數目,這數字已經把我嚇倒了,五十萬!想想看,幾個月前
我還為了問他要幾百塊錢而挨一頓鞭打!
  雪姨出走了三天,第三天,我到中和鄉一帶亂逛。傻氣的希望能找出那個老魏的蹤跡,我猜想,雪姨一定是躲在那個老魏那裡。可是,我是白逛了,既沒看到雪姨,也沒看到老魏
,更沒看到那輛黑汽車。
  第三天晚上,我到「那邊」去,知道雪姨果然回來了,她大概是捨不得陸家剩下的五十萬,和這棟花園洋房吧!
  我和何書桓已經到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地步了,我為我自己感情的強烈和狂熱而吃驚。為此,我也必須重新衡量何書桓出國的事,他自己也很猶豫,雖然一切都在按部就
班的進行,他已在申請獎學金,並準備留學考試。但是,私下裡,他對我說:「為了什麼前途理想,而必須要和自己的愛人分開,實在有點莫名其妙,我甘願放棄一切,換得和你長相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3-2-28 11:50:54 |只看該作者
廝守!」
  「先去留學,回來再廝守,反正有苦盡甘來的日子,以後的歲月還長著呢,急什麼?」我說,可是,這只是我嘴硬,而他出國的日子到底還很遠,我不願來預付我的哀傷。能把握
住今天,何不去盡興歡笑呢?
  我們變著花樣玩。奇怪,近來我們每在一起,就有一種匆促緊張的感覺,好像必須要大聲叫嚷玩樂才能平定另一種惶惶然的情緒。為了什麼?我不能解釋。以前,我們喜歡依偎在
沒有人的地方,靜靜的,悠然的,彼此望著彼此,微笑訴說、凝思。現在,我們卻不約而同的向人潮裡擠,跳舞、笑鬧,甚至喝一些酒,縱情歡樂。
  如果偶爾只我們兩人單獨在一起,他會狂吻我,似乎再不吻就永遠吻不到我了似的。有時我會有一種感覺,覺得我們在預支一輩子的歡樂,因而感到衷心紊亂。自從上次為了偵察
老魏而中途丟開何書桓,因而和何書桓鬧了一次彆扭之後,我明白了一件事,何書桓個性之強,絕不亞於我,可能更勝於我,我欣賞有個性的人,但是,媽媽常擔憂的說:「你們兩個
太相像了,是幸也是不幸。依萍,我真怕有一天,你們這兩條牛會碰起頭來,各不相讓。」
  會嗎?在以後的一些事情裡,我也隱隱的覺得,終會有這一天的。我和何書桓在許多場合裡,碰到過夢萍,穿著緊身的衣服,挺著成熟的胸脯,捲在一大堆半成熟的太保學生中。
她的放蕩形骸曾使我吃驚,但是,我們碰見了,總是各玩各的,誰也不干涉誰,頂多點點頭而已。
  有一天晚上,何書桓提議我們到一家地下舞廳去跳舞,換換口味。我們去了,地方還很大,燈光黯淡,門窗緊閉,煙霧騰騰,音樂瘋狂的響著,這是個令人迷亂麻醉的所在!
  我們才坐定,何書桓就碰碰我說:
  「看!夢萍在那邊!」
  我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禁皺了皺眉頭,夢萍穿著件緊緊的大紅襯衫,下面是條黑緞的窄裙子,襯衫領口開得很低,裙子則緊捆住她的身子,這身衣服實在像一張打濕了的紙,
緊貼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曲線暴露無餘。
  她正坐在一個男孩子的膝上,桌子四週,圍著好幾個男孩子,全是一副流氓裝束,除了夢萍外,另外還有個女孩,正和一個男孩在當眾擁吻。桌子上杯碟狼藉,最觸目的是兩個洋
酒瓶,已經半空了。夢萍一隻手拿著杯子,一隻手勾著那男孩的脖子,身子半懸在那男孩身上,穿著高跟鞋的腳在半空裡搖擺,嘴裡在尖銳的大笑,另外那些人也又笑又鬧的亂成一團
。一看這局面,我就知道夢萍已經醉了。
  何書桓詫異的說:
  「他們喝的是白蘭地和威士忌,哪裧裡弄來的?」
  侍者走了過來,何書桓問:
  「你們這裡也賣洋酒嗎?」
  「沒有。」侍者搖搖頭。
  「他們呢?」何書桓指指夢萍的桌子。
  「那是他們自己帶來的。」侍者說。
  侍者走開後,何書桓點點頭,用近乎說教的感慨的口吻說:「他們有洋酒,可見得他們中有人的家庭環境十分好,家裡有錢,父母放縱,就造成了這一批青年!流氓和太保的產生
,是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夢萍搖晃著身子,笑得十分放肆,然後,她忽然大聲唱了起來:
  「天荒地寒,人情冷暖,我受不住這寂寞孤單!」
  「喲!」那些男孩子尖聲怪叫,同時夾著一陣口哨和大笑,夢萍仰著頭,把酒對嘴裡灌,大部分的酒都潑在身上,又繼續唱了下去:
  「走遍人間,歷盡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侶伴!」
  唱著,她對她攬住的那男孩額上吻了一下,大家又「喲!」的大叫起來。
  何書桓忍不住了,他站起身來,對我說:
  「你妹妹醉了,我們應該把她送回家去!」
  我按住何書桓的手說:
  「你少管閒事,隨她去吧!」
  「我不能看著她這副樣子,這樣一定會出問題!」何書桓想走過去。
  我緊拉著何書桓說:「她出問題干你什麼事?你坐下來吧!她自己高興這樣,你管她幹什麼?」
  何書桓不安的坐了下來,但眼睛還是望著夢萍那邊,我拍拍他的手說:「來,我們跳舞吧!」
  我們滑進了舞池,何書桓還是注視著那個桌子,我把他的頭扳向我,他望著我,說:
  「你應該關心,那是你妹妹!」
  「哼,」我冷笑了一聲。「我可不承認她是我妹妹,她是雪姨的女兒,她身上是雪姨的血液!」
  「就算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該看著她發酒瘋!」
  「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冷冷的說:「她夠不上資格做我的朋友!」
  「你不該這樣說,」何書桓說:「她總不是你的仇人!」
  「誰知道!」我說,把頭靠在何書桓肩上,低聲說:「聽這音樂多好,我們跳自己的舞,不要管別人的事好不好?」這時唱機裡正播著蓓蒂佩姬唱的「我分不清華爾滋和探戈」。

  我們默默的跳了一陣,夢萍依舊在那邊又笑,又叫,又唱。過了一會兒,一陣玻璃杯打破的聲音,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見抱著夢萍的那個高個子的男孩已經站了起來,正拉著夢萍
的手向外面走去,夢萍搖搖晃晃的,一面走一面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
  「到解決你孤單的地方去!」那男孩肆無忌憚地說。那個桌子上的人爆發了一陣大笑!
  「不行,我不去!」夢萍的酒顯然醒了一些。
  「我不會吃掉你!」高個子笑嘻嘻的說。同時,用力的把夢萍拉出去,
  我知道這裡的三樓就是旅舍,我用幸災樂禍的眼光望著醉醺醺的夢萍,隨她墮落毀滅吧!我巴不得她和雪姨等一起毀滅!
  可是,何書桓甩開我,向前面衝了過去,嚷著說:「這太不像話了!」
  我追上去,拉住何書桓說:
  「你管她做什麼?不要去!」
  何書桓回過頭來,對我狠狠的盯了一眼,就衝上前去,用手一把按在那個高個子的肩膀嚴厲的說:
  「放開她!」
  高個子轉過頭來,被這突來的阻擾引動了火氣,把肩膀一挺說:「干你什麼事?」
  夢萍已認出了何書桓,得救似的說:
  「書桓,你帶我走!」
  那男孩被激怒了,大聲說:
  「你識相就滾開,少管老子的事。」一面抓住夢萍的手。
  這時,那桌上的男孩子全圍了上來,大叫著說:
  「揍他!揍他!揍他!」
  舞廳的管事趕了過去,我也鑽進去,想把何書桓拖出來。可是,來不及了,一場混戰已經開始,一時間,桌椅亂飛,茶杯碟子摔了一地,何書桓被好幾個小流氓所圍攻,情況十分
嚴重,我則又氣又急,氣何書桓的管閒事,急的是這局面如何收拾。
  幸好就在這時,進來了三個彪形大漢,走過去幾下就把混戰的人拉開了,喝著說:
  「要打架跟我打!」我猜這些是舞廳僱用的保鏢之類的人物。何書桓鼻青臉腫,手腕被玻璃碎片劃了一個口子,流著血,非常狼狽。這時仍然悻悻的想把夢萍拉出來,但那些小流
氓則圍成一圈,把夢萍圍在裡面。
  我走過去,在何書桓耳邊說:
  「當心警察來,這是地下舞廳,同時,為你爸爸的名譽想一想!」我這幾句話很有效,何書桓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悵悵的望著夢萍,就無可奈何的和我退了出來。
  我們走到大街上,兩人都十分沉默,叫了一輛三輪車,何書桓對車夫說了我的地址,我們坐上車,何書桓依然一語不發。
  車子到了我家門口,下了車,我對何書桓說:
  「到我家去把傷口包紮一下吧!」
  「不必了!」何書桓的聲音非常冷硬,然後,他望著我的臉,冷冰冰的說:「依萍,我覺得我們彼此實在不大瞭解,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熱心腸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今天你的表
現使我認清了你!我想我們應該暫時疏遠一下,大家冷靜的想想!」
  我悚然而驚,一瞬間,竟說不出話來。可是,立即我冒了火,他的話傷了我的自尊心。如果今晚不是夢萍,是任何一個漠不相關的女孩子,我都會同意他去救她,但是我決不救夢
萍!我的心事他既不能體會,我和「那邊」的仇恨他也看不出來,妄想去救助我的敵人,還說什麼認清了我的話,那麼,他是認清了我是個沒思想冷心腸的人了?
  於是,我也冷笑了一聲說:「隨你便!」
  兩個人都僵了一會兒,然後我伸手敲門,他默默的看了我一眼,就毅然的一甩頭,走出了巷子。
  我望著他的背影消失,感到自己的心臟像被根無形的繩子抽緊了,頓時間,痛楚、心酸、迷茫的感覺全湧了上來。
  因此當媽來開了門,我依然渾然未覺的站著,直到媽媽問:「怎麼了?依萍?」我才驚覺的醒過來,走進家門,我默默不語,媽媽跟在我後面問:
  「書桓呢?」
  「死掉了!」我說,和衣倒在床上。
  媽媽點著頭說:
  「又鬧彆扭了,是不?你們這對孩子,唉!」
  這次彆扭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恨透了書桓為這件事把我的本質評得一錢不值,更恨他不瞭解我。因而,雖然我十分痛苦,但我決不去找他。儘管他的影子日夜折磨著我,儘管我
被渴望見他的念頭弄得憔悴消瘦,我依然不想對他解釋。讓他誤解我,讓他認為我沒有同情心正義感,讓他去做一切的評價吧,我不屑於為自己辯白。無論如何,雪姨和我的仇恨是不
共戴天的,我非報不可,挨打那一日,我淋著雨在那邊門前發的誓,字字都蕩在耳邊,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報復!
  可是,失去了何書桓,日子一下子就變得黯淡無光了,幹什麼都不對勁。
  一星期之後,我到方瑜那兒去,剛走出家門沒幾步,忽然,一輛小汽車停在我身邊,我轉頭一看,不禁心臟猛跳了起來,我認得這車子,這是何家的車子,我正發愣,何伯母從車
子裡鑽了出來,拉住了我的手,笑瞇瞇的說:
  「遠遠看著就像你,怎麼回事?好久沒有看到你了!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玩?」
  我苦笑著,不知怎麼回答好。
  何伯母卻全不管我的態度,牽住我的手,向車子上拉,一面說:
  「來,來,難得碰到,到我們家去玩玩吧!」
  「我——我——」我猶豫著說,想託辭不去,但舌頭像打了個結,渾身無力,何伯母斷然說:
  「來吧,書桓這兩天生病,有年輕人談談好得快!」
  我沒話可說了,事實上,要說也來不及了,因為我的腳已經把我帶進了車子。他生病,為了我嗎?一剎那間,渴望見到他的念頭把我的驕傲和自尊全趕走了。
  在車子裡,何伯母拍拍我的手,親切的說:
  「陸小姐,我們書桓脾氣壞,從小我們把他慣壞了,他有什麼不對,你原諒他吧!」
  我望著何伯母,於是,我明白了,她是特意來找我的。我凝視著車窗外面,一句話也不說,沉默的到了何家。
  何伯母一直引我走到何書桓的門口,打了打門,裡面立刻傳來何書桓憤怒而不耐的聲音,叫著說:
  「別來惹我!」
  「書桓,你開門看看,」何伯母柔聲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
  我暗中感謝何伯母的措辭,她說:「我給你帶了一個朋友來了」,這維持住我的自尊,如果她說:「有個朋友來看你」,我一定掉頭就走,我不會先屈服的。
  門立即就打開了,何書桓衣冠不整的出現在我面前,蓬著濃髮的頭,散著衣領和袖口,一股落拓相。看到了我,我們同時一震,然後,何伯母輕輕的把我推進了門,一面把門關上
,這是多麼細心而溺愛的母親!
  我靠著門站著,惶惑而茫然的望著這間屋子,室內很亂,床上亂七八糟的堆著棉被和書籍,地上也散著書和報紙,窗簾是拉攏的,光線很暗。我靠在那兒,十分窘迫,不知該怎麼
樣好,何書桓站在我面前,顯然並沒料到我會來,也有些張皇失措。
  我們站了一會兒,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我面前來,有點生硬的說:「坐嗎?」
  我不置可否的坐了下去,覺得需要解釋一下,於是我說:
  「在街上碰到你母親,她拉我來看看你。」我的口氣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的生疏和客氣。
  「哦,是嗎?」他說,臉上浮起一陣不豫之色,大概恨他母親多管閒事吧!說完這兩個字,他就不再開口了,我也無話可說,僵持了一陣,我覺得空氣是那樣凝肅,何書桓又那樣
冷冰冰,不禁暗暗懊悔不該來這一趟。
  又待了一會兒,我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來說:
  「我要回去了!」講完這句話,我覺得非常委屈,禁不住聲音有點發顫,我迅速的轉開頭,因為眼淚已經沖進我的眼眶裡了。
  我伸手去開門,可是,何書桓把我伸出一半的手接住了,他輕輕的把我拉回來,低聲說:「依萍,坐下!」他的話對我有莫大的支配力量,我又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
  於是,他往地下一跪,把頭埋在我的膝上了。
  我控制不住,眼淚湧了出來,於是,我斷續的,困難的,艱澀的說了一大篇話:「書桓,你不知道——我們剛到臺灣的時候,大家住在一起,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後來,雪姨讒
言中傷,媽媽怯懦柔順,我們被趕了出來,在你看到的那兩間小房子裡,靠每月八百元的生活費度日。我每個月到『那邊』去取錢,要看盡爸爸和雪姨的臉色,聽盡冷言冷語。就在我
認識你以前不久,為了向爸爸要房租,雪姨從中阻攔,我挨了爸爸一頓鞭打。在我挨打的時候,在我為幾百元掙扎的時候,夢萍她們怡然自得的望著我,好像我在演戲,沒有人幫我說
一句話,沒有人幫我求爸爸,雪姨看著我笑,爾傑對我做鬼臉——」我咽了一口口水,繼續說:「拿不到錢,我和媽媽相對飲泣,媽媽瞞著我,整日不吃飯,但雪姨他們,卻過著最舒
適最豪華的生活——我每天告訴我自己,我要報復他們,如果他們有朝一日遭遇了困難,我也要含笑望著他們掙扎毀滅——」
  我停住了,何書桓的頭仰了起來,望著我的臉,然後,他站起身來,輕輕的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用手撫摸我的頭髮,低聲說:「現在都好了,是不是?以後,讓我們都不要管
雪姨他們的事了!依萍,原諒我脾氣不好!」
  我含著眼淚笑了,把頭緊貼在何書桓胸口,聽著他沉重的心跳聲,體會著自己對他的愛的深度——那是無法測量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13-2-28 11:51: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夏天來了。
  六月裡,何書桓畢了業。
  一天,何家的小汽車停在我家門口,何伯母正式的拜訪了媽媽。在我們那間簡陋的房間裡,何伯母絲毫沒有驚異及輕視的表情,她大大方方的坐在媽媽的床沿上,熱心的向媽媽誇
讚我,媽媽則不住讚美著書桓。這兩位母親,都被彼此的話所興奮,帶著滿臉的驕傲和愉快,她們談起了我和書桓的婚事。書桓預定年底出國,於是,我們的婚禮大致決定在秋天,九
月或十月裡舉行。
  當何伯母告辭之後,媽媽緊緊的攬住我,感動的說:
  「依萍,你將有這麼好的一個婆婆,你會很幸福很幸福的,哦,我真高興,我一生所沒有的,你都將獲得。依萍,只要你快樂,我就別無所求了!」
  我把頭靠在媽媽胸前。一瞬間,我感到那樣安寧溫暖,在我面前,展開許多未來的畫面,每一幅都充滿了甜蜜和幸福。
  媽媽立即開始忙碌了起來,熱心的計劃我婚禮上所要穿的服裝,從不出門的她,居然也上了好幾次街給我選購衣料,我被媽媽的過度興奮弄昏了頭。又要和書桓約會,又要應付媽
媽,弄得我忙碌不堪,好久都沒有到「那邊」去了。
  這天,書桓說:「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你爸爸,把結婚和出國的問題也和你爸爸談談。」
  我覺得也對,而且我也需要問爸爸要錢了,因為媽媽把最近爸爸所多給的錢全買了我的衣料了。於是,我和書桓一起到了「那邊」。
  這是個晚上,夏天的晚上是美好的,我們散著步走到那邊。進門之後,就覺得這天晚上的空氣不大對頭,阿蘭給我們開了門就匆忙的跑開了,客廳裡傳來了爸爸瘋狂的咆哮聲。我
和書桓對望了一眼,就詫異的走進了客廳中。
  客廳裡,是一副使人驚異的局面,雪姨坐在一張沙發裡,夢萍伏在她懷裡哭,雪姨自己也渾身顫抖,卻用手緊攬住夢萍。如萍坐在另外一張沙發椅裡,一臉的緊張焦急和恐怖。只
有爾傑靠在收音機旁,用有興味的眼睛望著爸爸,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滿不在乎。爾豪照例是不在家。爸則拿著煙斗,滿屋子暴跳如雷。
  我們進來時,正聽到爸爸在狂喊:
  「我陸振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乾脆給我去死,馬上死,死了乾淨!」
  我和書桓一進去,如萍就對我比手勢,大概是要我去勸爸爸。她的眼光和書桓接觸的一剎那,她立即轉開了頭,顯出一股難言的哀怨欲絕的神情,我注意到書桓也有點不自然。可
是,我沒有時間去研究他們,我急於想弄清楚這家庭裡出了什麼事。
  於是,我喊:「爸爸!」
  爸爸轉過頭來看我們,他一定在狂怒之中,因為他的眼睛凶狠,額上青筋暴露,一如我挨打那天的神情,看到我,他毫不掩飾的說:「你知不知道夢萍做的醜事?她懷了個孩子回
來,居然弄不清楚誰是父親!我陸家從沒出過這樣的醜事,我今天非把這個小娼婦打死不可!」他向雪姨那邊衝過去,一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夢萍立刻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雪姨挺挺肩膀,護住了夢萍,急急的說:「事情已經這樣了,打死她也沒有用,大家好好商量一下,發脾氣也不能解決問題!」
  「哦,你倒會說!」爸爸對雪姨大叫。「就是你這個娼婦養出來的好女兒!你倒會說嘴!你把我的錢弄到哪裡去了?下作媽媽養出來了的下作女兒!一窩子爛貨!全給我去死!全
給我去死!」他把拳頭在雪姨鼻子底下揮動,雪姨的頭向後縮,心虧的躲避著。
  於是,爸爸用兩隻手抓住了夢萍的肩膀,把她像篩糠似的一陣亂搖,搖得夢萍不住哭叫,頭髮全披散下來,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雪姨想搶救,爸爸立即反手給了雪姨一耳光,繼續
搖著夢萍說:「你敢偷男人,怎麼不敢尋死呢?拿條帶子來,勒死了你省事!」
  書桓推了推我,在我耳邊說:
  「依萍,去拉住你爸爸,他真會弄死夢萍了!」
  我望了書桓一眼,寂然不動。我眼前浮起我挨打的那一天,雪姨曾怎樣怡然自得的微笑,夢萍如何無動於衷的欣賞,她們也會有今天!現在,輪到我來微笑欣賞了。我挑挑眉毛,
動也不動。書桓望望我,皺攏了眉頭。
  這時,夢萍顯然已被搖得神志不清了,她大聲的叫了起來:
  「我去死!我去死!我去死!」
  書桓再也忍不住了,他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堅決而肯定的說:「老伯!您放手!弄死她並不能減少醜聞呀。」
  爸爸鬆了手,惡狠狠的盯著何書桓說:
  「又是你這小子!你管哪門子閒事!」
  何書桓護住了夢萍,直視著爸爸,肆無顧忌的說:
  「兒女做錯事情,父母也該負責任!夢萍平日的行動,您老人家從不過問,等到出了問題,就要逼她去死,這對夢萍太不公平!」
  「哦,」爸爸的怒氣轉到何書桓的身上來了:「好小子!你敢教訓我?」
  「我不敢,」何書桓鎮定的說,那勇敢勁兒讓我心折,但我也真恨他的多管閒事。「我並不是教訓您,我只是講事實,您平常並沒有管教夢萍,夢萍做了錯事您就得原諒!養不教
,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兒女有了過失,父母的責任是百分之八十,兒女只負百分之二十,所以,您的過失比夢萍大。」
  爸爸捏住了何書桓的胳膊,瞇著眼睛說:
  「我管教我的女兒,不干你的事,你最好閉住你的嘴,給我滾出去!」
  何書桓不動,定定的看著爸爸說:
  「陸老伯,我不怕您,您沒有力量扔我出去!」他挺直的站在那兒,比爸爸矮不了多少,手臂上的肌肉突了起來,充分顯出一個年輕人的體力。
  爸爸盯著他,他們像兩隻鬥雞,彼此豎著毛,舉著尾。然後爸爸突然鬆了手,點著頭說:
  「好的,書桓,算你行!」
  他向屋內退過去,我注意到他臉上有種受傷的倔強,何書桓的肌肉使他傷了心,老了的豹子甚至於鬥不過一隻初生之犢!不由自主的,我跟著爸爸走了進去,爸爸回過頭來,看到
我,他把我拉過去,用一隻手按在我的頭上,我覺得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
  他用一種我從沒有聽到過的慈祥而感傷的口氣說:「依萍,書桓是個好孩子!我這一生失敗得很,你和書桓好好的給我爭口氣!」然後,他放開我說:「去吧,我要一個人待一待
,你去看看夢萍去!」
  我退出來,走回客廳裡,雪姨和如萍正圍在夢萍身邊,一邊一個的勸慰著她,夢萍則哭了個肝腸寸斷。
  我示意書桓離開,我們剛要走,夢萍撲了過來,拉著書桓的衣服,斷斷續續的說:「謝——謝——你!假如——那天,你救——救——救我——到——底——」
  書桓鎖緊了眉,問:「是你喝酒的那一天?在××舞廳那一天?那麼,是那個高個子做的事了?」
  夢萍猛烈的搖搖頭。「不是他一個人,我弄不清楚,——他們——灌——灌醉我,我,——」
  我感到胃裡一陣不舒服,聽了她的話使我惡心欲吐。
  何書桓的眉毛鎖得更緊,他咬著嘴脣說:
  「是哪些人?你開個名單給我!」
  「不,不,不,不行!」夢萍恐怖的說。
  於是,我明白,她不敢揭露他們。
  何書桓嘆口氣,跺跺腳拉著我走出了「那邊」。站在大街上,迎著清涼的空氣,我們才能吐出一口氣。
  書桓在我身邊沉默的走著。
  走了一大段,書桓又嘆了一聲,輕輕的說:「那一天,假如不是你阻止我,我會把夢萍救出來的!」
  「你怪我嗎?」我有些生氣的說:「你又何曾能把她從那一堆人手裡救出來!」
  「最起碼,我應該去報警,」何書桓說:「不該看著夢萍陷在他們手裡。我本可以救她的,但是我沒有救!」他的語氣充滿了懊喪。
  「報警?」我冷笑了一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何某人的兒子在地下舞廳和流氓打架!」
  「那比起夢萍的損失又算什麼呢!」何書桓說,深深看了我一眼:「依萍,你不為你的妹妹難過嗎?你不為自己看著她受害不救而自疚嗎?你不會感到不安嗎?」
  「我為媽媽難過,」我冷冷的說:「我為自己這十幾年困苦的生活難過。」
  「依萍,你很自私。」
  「是的,我很自私。」我依舊冷笑著說:「我和你不同,你是個大俠客,整天想兼善天下,我只想獨善其身。我為自己和媽媽傷心夠多了,沒有多餘的眼淚為別人流。我告訴你,
你休想我會為雪姨那一家人流一滴眼淚,他們家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全不動心!」
  他注視著我,沉吟的說:
  「依萍,為什麼你要這樣記恨呢?人生的許多問題,不是仇恨所能夠解決的,怨怨相報,是永無了時的。」
  「書桓,」我說:「你從來沒有過仇恨,所以你會對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大話,假如你父親是我父親,你處在我的地位,那麼,我相信,你比我更會記仇的!」
  書桓搖搖頭,一臉不同意的味道。
  到了我家門口,他沒有進去坐,說了聲再見就走了。
  我望著他走遠,模糊的感到我們之間有了距離,而這距離是我無力於彌補的。因為,我不能在他面前掩飾住我的本性,我也不能放棄報復雪姨的任何機會。
  進了家門,我把今天「那邊」發生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驚異的說:「夢萍?她還是個孩子呢!真想不到會有這種事!」
  「想不到?」我笑笑。「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呢!」我想起雪姨那個瘦子老魏,又輕輕的加了一句評語:「這叫作有其母必有其女。」
  「你說什麼?」媽媽緊緊的望著我:「你知道了些什麼事?」
  「我沒說什麼呀!」我掩飾的說,拿著浴巾,鑽進了廚房裡。
  好久沒看到方瑜了,這天我去看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竟捧著本《聖經》在大讀特讀。
  我笑著說:
  「一會兒是佛經,一會兒是聖經,你大概想做個宗教研究家了。」
  「確實不錯,」她說:「反正各宗教的神不同,目的卻都一樣,要救世救人,要仁人愛物,研究宗教總比研究其他東西好些。」
  「比畫畫更好?」我問。
  「畫要靈感,要技術,與宗教風馬牛不相關。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內心不寧,也不妨研究研究宗教,它可以使你內心安定。」
  「謝謝你,」我說:「我一點都沒有不寧。而且,我記得我們都是無神論者,你怎麼突然間變了。」
  「或者這世界上沒有神,」方瑜坐在榻榻米上,用手抱住膝,眼睛深邃的注視著窗外一個渺不可知的地方,臉上有種奇異的,專注的表情。「可是這世界上一定有一種超自然的力
量,在冥冥中支配著一切,它安排著人與人的遇合,它使生命誕生,草木茁長,地球運行。這力量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
  「好了,」我打斷她:「你只是失戀了,失戀把你弄昏了頭,趕快從你的宗教裡鑽出來吧!」
  她笑了,靜靜的說:「我正要鑽進去呢,下星期天,我要受洗為天主教徒。」
  我直望著她,問:「目的何在?」
  「信教還要有目的嗎?」方瑜說。
  「我覺得你是有目的的,」我說:「你真『信』了教?你相信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被謫凡塵?那你為什麼不去相信盤古開天闢地的傳說呢?——」
  「我不跟你辯論宗教,人各有志,我們誰也不影響誰。」
  「好!」我說,跪在榻榻米上,望著方瑜說:「你相信你信了教就能獲得平靜了?」
  「我相信。」
  「那麼,信你的教去吧!」我說:「能獲得平靜總是好的。」
  方瑜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凝視著我說:
  「你呢?」
  「我不平靜,可是,我不想遁避到宗教裡去!」
  她點點頭。「我瞭解你的個性,」她說:「你永不可能去愛你所恨的人。」她又望望我,皺著眉說:「奇怪,我有一個預感,好像會有什麼不幸要降到你身上似的!」
  我笑著說:「方瑜,你可能成為一個天主教徒,但我不相信你會成為個預言家!」她也笑了。
  我在方家吃了晚飯,方瑜送我慢慢的散步過了川端橋。
  我十分希望再能碰到那個瘦子老魏,或者是他的車子,可是,我沒有碰到。這種「巧合」好像不能再發生了。
  回到家裡,媽開了門說:
  「快進去吧,書桓在你房裡等你!」
  「他來多久了?」我愉快的問。
  「大概半小時!」
  我走上榻榻米,穿過媽媽的房間,走進我屋裡,把手提包扔在床上,高興的說:「書桓,我們看電影去,好不?」
  但,立即,我呆住了。
  書桓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臉對著我,他的膝上放著我的日記本。
  我的眼光和他的接觸了,我從沒看過如此仇恨的一對眼睛,從沒看過這樣燃燒著恥辱和憤怒的臉龐。他的臉色是慘白的,嘴脣緊閉著,眼睛死死的盯著我,就像在看一條毒蛇。我
被他的表情嚇住了,佇立在那兒,我目瞪口呆,不知說些什麼好!我知道問題出在那本日記本上,可是,既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些什麼,又一時間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我就只能瑟縮
的靠在門邊,和他相對注視。
  終於,他動了一下,把我的日記本丟到我的腳前,我俯下頭,看他剛剛翻閱著的那一頁,我看到這樣幾句話:
  「我爭取何書桓,只為了奪取如萍之愛,我將小心的不讓自己墜入情網,一切要冷靜,我必須記住一個大前提,我的所行所為,都為了一件事:報復!」
  看到這一段記載,我覺得頭昏目眩,額上頓時冷汗涔涔。我瞭解書桓驕傲的個性,就如同瞭解我自己,在這一剎那間,我知道我和書桓之間的一切都完了,靠在門上,我只感到軟
弱無助,不知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於是,我看到書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他的手抓住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托起來,他仔細的,狠狠的注視我,咬著牙說:
  「好美的一張臉,好醜的一顆心!我何書桓,居然也會被美色所迷惑!」他的聲音喑啞,可是,每一個字都敲進我的靈魂深處去。
  如果我不是真正的那麼愛他,我就不會如此痛苦,這幾句話撕碎了我,淚水湧進了我的眼眶,他的臉在我的面前模糊了。他的手捏緊了我,我覺得他會把我的下顎骨捏碎,但我沒
有掙扎,也沒有移動。然後,他的聲音又響了,這次,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夾著多大的痛苦和傷心!一字一字的說:
  「為了報復一個對你毫無害處的女孩子,你不惜欺騙我,玩弄我的感情,我該早看穿你是個多可怕的女孩子,在那家舞廳時,就該認清你的狠毒心腸!」
  他罵得太過分了,由於他罵得太厲害,我也不想再為自己做徒勞的分辯。淚水沿著我的面頰滾下來,他冷笑著說:
  「你別貓哭耗子了,我不會被你的眼淚所欺騙!我告訴你,陸依萍,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狠狠的抽了我兩耳光,他打得很重,我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迸,只得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
  大概是我的沉默和逆來順受使他軟了心,我覺得他的手在撫摸我被打得發燒的面頰。我張開眼睛來,於是,我看到他滿眼淚水,迷迷濛濛的望著我。
  我用舌頭舐舐發乾的嘴脣,勉強的說:「書桓,如果你有耐心看完那本日記,你會發現——」
  「不!」他大聲說:「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夠了!」他盯住我,掙扎著說:「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他甩開我,從我的身邊跑出去了,我聽到媽媽在叫他,但他沒有理。我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音,他的腳步跑遠的聲音——我的身子向榻榻米上溜下去,坐在地上了。我曲起膝蓋,把
頭埋在膝上的裙褶裡,靜靜的坐著,不能思想,不能分析,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和麻木。
  媽媽走了進來,她怯怯的說:
  「好端端的,你們又吵起架來了?到底是小孩子,三天吵,兩天好!」
  我把頭抬起來,定定的望著媽媽說:
  「這一次不會再好了,媽媽,把你給我做的嫁衣都燒毀吧,我用不著它們了。」
  「怎麼了?」媽媽有點驚惶,她蹲下身子來,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說:「別鬧孩子脾氣,等過兩天,一切又都會好轉的。」
  我悲哀的搖搖頭,冷靜的說: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媽媽,我和他已經完全結束了,以後,請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可是,這名字在我心中刻下的痕跡那樣深,提與不提又有什麼關係呢?足足有一星期,我關在家裡,任何地方都不去。我燒毀了我的日記本。但燒不毀我的記
憶。
  午夜夢回,我跪在窗子前面喚他,低低的,一次又一次。我想,如果方瑜所相信的神真的存在,會把我的低喚傳進他的耳朵裡,那麼他會來——他會來——他會來——每當我這樣
全心全意渴望著的時候,我就會幻覺有人敲門,幻覺他在那圍牆外面喊我。
  好多個深夜,我會猛然衝到大門口去,打開門,看他會不會像第一次吵架後那樣靠在電線杆上。但是,他不再來了,沒有他的人,也沒有他的信,所有的,只是我內心一次比一次
加深的痛苦和絕望。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裡,我用手枕著頭,望著窗外的月光凝想、分析。我想我能明白何書桓看到我那份日記之後所受的打擊。我曾說過,他的驕傲倔強更勝過我,那份日記暴露了
我最初要攫獲他的目的,這當頭一棒使他沒有耐心去看完後半本我對他感情的轉變。我猜,他就算看了後半本,他也不會原諒我的。我已經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打擊了他的信心
和驕傲!
  在那些夜裡,我曾經一遍又一遍的為他設想:如果我是他,我會不會原諒?我的答覆是「不能!」於是,我想起他臨走所喊的話:「你所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
你!」
  「依萍,我恨你!恨你!恨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沒有挽回的希望了!愛與恨之間,所隔的距離竟如此之短!只要跨一步,就可以從「愛」的領域裡,跨到「恨」裡去。但是,我是那麼愛他,那麼愛他,那麼
愛他!我只要一閉起眼睛,他的臉,他的微笑,他特有的那個含蓄深沉的表情就會在我面前浮動。於是,我會感到一陣撕裂我的痛楚從我的內心向四肢擴散,使我窒息,使我緊張,使
我想放開聲音狂哭狂叫。
  我無法吃,無法睡,無法做事,無法看書。媽媽的關切徒然使我心煩,媽媽變著花樣做的菜,我只能對著它發呆。於是,有一天,媽媽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她看起來既沮喪
又憂愁。我不關心她到哪裡去了,事實上,我不關心任何事情,就是太陽即將殞落我都不會關心。
  那天晚上,她忍不住了,握著我的手說:「依萍,你到底和書桓鬧些什麼彆扭?好好的,都要準備結婚了,你們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嗎?」
  「不要你管!」我大聲說。
  這是一道傷口,我願意自己默默的去忍受這痛苦,媽媽一提起來,我就像傷口上再挨了一刀,激怒痛楚得想發瘋。
  「我不能不管。」媽媽靜靜的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我不能眼看著你痛苦!」
  「我根本沒有痛苦。」我憤怒的喊:「媽媽,你別管我們的事!別管我們!」
  「依萍,」媽媽把她溫暖的手壓在我顫抖的手背上,從床頭拿起一面鏡子,放在我面前說:「看看你自己!」
  我望著鏡子,那裡面反映著我的臉,蒼白、憔悴、瘦削。大而無神的眼睛,空洞落寞的神情,和乾枯零亂的頭髮。我望著鏡子,望著、望著——眼淚湧出了我的眼眶,鏡子裡的我
像浸在水潭裡,模糊而朦朧。
  媽媽的手在我的手背上加重了壓力,輕聲的說:「依萍,今天我到何家去了一趟。」
  「什麼?」我大吃了一驚,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媽媽說:「媽媽,你不該去!我不要求他施捨我感情!」
  「依萍,」媽媽說:「你為你自己的驕傲付出的代價太多了!與其在這兒痛苦,為什麼不稍微軟一些?可是,我並沒有見到書桓。」
  「他不見你?」我問,憤怒和屈辱一齊湧上心頭。「媽媽,你何必去碰他的釘子?」
  「我寧願去碰他的釘子,如果對你們的感情有所挽救的話!」媽媽嘆口氣說:「可是,他居然不肯見我。他母親說,一星期以來,他誰都不見,晚上就溜出去喝酒,天快亮才蕩回
來,他母親和我同樣焦急!依萍,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我是你,我就去看看他!」
  「我不!」我大叫:「你已經去碰了釘子了,還要我去向他下跪嗎?媽媽,算了,別再提了,我和他之間已經完了,完得乾乾淨淨了,你明白嗎?媽媽,如果你愛我,你就別再提
他,也別再管我們的事!我永不要再見他!讓他去神氣,去驕傲!我永不要再見他!」
  「許許多多時候,」媽媽輕聲說,對我的咆哮恍如未覺。「我們讓一個誤會剝奪掉終身幸福,我猜想:你們只是有了誤會,而驕傲使你不屑於向對方解釋,依萍,你從不會變得聰
明一點!」
  「我就笨,你就讓我笨去!」我叫。
  回到自己房間裡,倒在床上,用棉被蒙住頭。
  思索了好幾天,我覺得媽媽的話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對何書桓的思念和渴望終於戰勝了我的驕傲。於是,幾經考慮,幾度猶豫,我勉強壓住自己的自尊心,寫了下面的一封信
給書桓:
  書桓:
  記得我曾經向你訴說我和「那邊」的仇恨,我承認,認識你之初,我確是為了復仇而接近你。可是,書桓,假如你能去細細思想,去細細回憶,你應該可以衡量出我給你的感情的
份量,和這份感情的真實性!何況我們已論婚娶,如果我不真心愛你,我決不會把自己給你,你能仔細想想看嗎?
  十天沒有看到你,這十天我是難挨的,相信你也一樣。書桓,如果我認錯,你能拋開這件事嗎?我不能多寫,只是,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隨你信不信!
  記住,我家門開著,不會拒絕你!
  祝好
  依萍
  寄出了這封信,我又矛盾又不安,我懊惱自己竟向他乞憐,但又有一種解脫感。我相信這封信會把他帶回我的身邊,因為我確信,百分之百的確信:他仍然在愛著我!只要他回來
,暫時,我放棄我的驕傲吧!我實在太想他,太渴望見他了!
  但是,我錯了!我的信如石沉大海,他並沒有像我預期的那樣看了信就來。我耐心的等待著,一天、兩天、三天——沒有結果的等待使我瘋狂。我寄過信,我屈服了,他竟然置之
不理!早知道這封信都喚不回他,我為什麼要寫這封屈辱的信!為什麼?為什麼?
  我多恨我自己沉不住氣,要向他乞求感情。我又多恨他的寡情寡義!他的沉默和不理睬折辱了我,我開始恨他,恨透了他!但是,恨的反面是愛,我就在愛恨之間掙扎、沉淪、陷
溺。當我對他來看我的事絕望之後,我詛咒他,祈求汽車撞死他。但是,深夜裡,我一再呼喚他,禱告上帝讓他馬上來。
  爾豪來過兩次,帶來爸爸的口信,要我到「那邊」去。
  我去了,短短半個月沒來,「那邊」改變了許多,客廳裡寂靜無人,收音機靜靜的躺在壁角,偌大的一棟房子,像一座荒城。見到了爸爸,我才知道夢萍自己亂吃藥墮胎,差一點
送了命,現在住在中山北路一家私人醫院裡,恐怕短期內無法恢復。雪姨帶著爾傑,在醫院中招呼著她。
  聽了這個消息,我只微微的有點感慨。爸爸仔細的望著我,眼光依然銳利,雖然他看起來老多了,但那對銳利的眼睛並沒有改變。看著我,他問:
  「你怎麼了?病了?」
  我知道我的臉色騙不了他,就順著他口氣說:
  「是的,病了幾天。」
  他繼續盯著我看,然後問:
  「你和書桓是怎麼回事?」
  我迅速的凝視著他,他怎麼知道的?
  「沒有怎麼回事呀!」我模棱的回答。
  「是不是鬧翻了?」爸爸問,帶著個瞭然一切的神情。
  「嗯。」我哼了一聲,如果他已經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吧!看樣子,人人都注意著我和何書桓呢!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沒好氣的說:「我們發現兩個人的個性不合,就分了手,就是這麼回事!」
  爸爸深深的望著我,皺攏了眉頭說:
  「依萍,不要傻,那小子挺不錯!」
  「他挺不錯關我什麼事?」我叫著說:「我和他已經完蛋了!我聽到他的名字就討厭!為什麼你們都要管我和他的事?」
  「哼!」爸爸冷冷的哼了一聲說:「我是為了你好,假如是那小子見異思遷,不能全始全終,我就要好好的收拾收拾他!」
  「爸爸!」我叫,漲紅了臉:「你不要管我們的事!是我甩掉了他,是我不要他,你明白嗎?爸爸,你千萬不能插手來管我們的事!我不要你管!」
  爸爸瞇起了眼睛,用煙斗指著我說:
  「你甩掉了他?那麼,你是個大傻瓜!沒眼光!」
  「沒眼光就沒眼光!」我叫著說:「你把他當寶貝吧,我才不希奇他呢!」說完,憤怒和傷心使我不能持久,我返身就向門外走,爸爸叫住了我:「依萍!」我站住。
  爸爸說:「要錢嗎?」
  真的,我需要錢。我點了點頭,爸爸打開抽屜,拿出一疊鈔票給我說:「依萍,買點好的吃,不要弄得那樣慘兮兮的,做兩件漂亮衣服穿穿,女孩子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才好!」

  我接過錢,一語不發的走了出去。出門後才想起沒見到如萍,應該到她房裡去轉轉的。
  回到家裡,爸爸的一番話使我更加感到慘痛!書桓,何書桓,我曾愛過,我還愛著,可能永遠會愛著的那個男孩子,已經離開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書桓,何書桓,一個多親切
,又多遙遠,多可愛,又多可恨的名字!書桓,何書桓!
  這天晚上,我打開一個新的日記本,(舊的已經被我焚毀了。)我堅定了自己,在上面寫下我的決心:
  「以前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不能再過著憑弔過去的日子,過去的,讓它過去吧!我,陸依萍,向來自認為堅強,沒有力量能折服我!所以,我不能再為過去流淚和傷感了!
依萍,堅強起來,你是個強者!不是弱者!
  「從今起,讓何書桓在你的心底死去吧!讓那些往事跟著他一同逝去!事如春夢,一去無痕,你那麼堅定,也該拿得起,放得下!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就當作根本沒有獲得一樣,在認識何書桓之前,你不是照樣過日子嗎?何書桓,他有什麼力量使你這樣如醉如癡呢?他——」
  我寫不下去了,我拿著筆的手在顫抖,我自己寫下的字跡全在我的眼前跳動,我凝視著面前的本子,感到眼睛模糊,頭腦昏沉,筆從我手上掉下去,我的頭仆在桌上,我心中在狂
喊著:「何書桓!何書桓!何書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13-2-28 11:51: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天在下著雨。我披著雨衣,沿著新生南路,緩緩的向「那邊」走去。我的步伐滯重,心裡充滿迷茫和落寞的情緒。街燈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下,一忽兒在前,一忽兒在後。雨點不大
不小的落著,是夏天常有的那種雨,飄一陣,又停一陣,大一陣,又小一陣。我讓雨衣的帽子垂在腦後,也沒有扣起雨衣前面的扣子,一切我都不在意,淋濕就讓它淋吧,淋著雨,反
而有種清涼的感覺,可以使我混混沌沌的腦子清醒一下。
  到了「那邊」,我沿著花園中的水泥路向客廳走,透過客廳的玻璃門,我可以看出裡面的人影幢幢,很難得,客廳中彷佛燈光很亮,好久以來,這客廳都只亮一盞小壁燈了。或者
,是夢萍出了院?我知道不會的,因為上星期天爸爸才告訴我,夢萍情況很壞,可能要開一次刀。那麼,是什麼事值得他們大亮起燈呢?我不經意的向前走著,一面嗅著園裡的玫瑰花
香——
  忽然,我站定了,這情形多像我第一次見何書桓的時候?人影、燈光、笑語喧嘩——所不同的,那是冬天,這是夏天。那時我還沒有去敲愛情的門,現在我卻從愛情的門裡退了出
來。日夜遷逝,人生變幻,短短的半年,一切都不同了!
  推開玻璃門的時候,我腦中仍然是迷迷糊糊的,我還沒有從我自己的冥想中解脫出來。可是,當我一腳跨進了門,我就感到像有一個人對我迎頭來了一下狠擊,頓時使我頭昏目眩
,迫不得已,我抓住了沙發的靠背,以免倒下去。等這一陣旋乾轉坤般的大震動過去之後,我搖了搖頭,使自己鎮定一些,再努力去看我所看到景象,到底是真的還是出於我的幻覺。

  不錯!這一切都是真的。
  何書桓正和如萍並坐在一張沙發上,手握著手,他們在微笑。如萍的笑是幸福的,柔和如夢的,是那種你可以在任何一個沉浸於愛情中的女孩臉上找得到的笑。她臉上還不止笑,
還煥發著一種光采,使她原來很平凡的臉顯得很美麗。至於何書桓,當我勉強壓制著自己,瞇著眼睛去看他的時候,他也正望著我,在初見面的那一剎那,他似乎震動了一下,他的笑
容消失了。可是,很快的,那笑容又回復到他的嘴邊。他似乎瘦了不少,但看起來精神愉快。望著我,他笑意加深了,他用握著如萍的那隻手對我搖了搖,招呼著說:「嗨!依萍,你
好?好久沒見了!」
  他說得那麼輕鬆,那麼悠然自在,他笑得那麼寧靜,那麼安閒。我覺得我的五臟全被撕裂了,我的膝蓋在打顫,使我不得不在沙發椅裡坐下去。
  於是,我發現房間裡還有好些人,雪姨、爾傑和爾豪。只缺了爸爸和夢萍。這時,他們全都注視著我。我努力使自己鎮定,我不能讓他們看出我是受了打擊,尤其不能讓雪姨和書
桓看出來。於是,我竭力想裝得滿不在乎,竭力想在臉上也擠出一個微笑來,可是,我失敗了。我四肢發冷,喉嚨發乾,胸口像火燒一樣。
  我聽到自己乾而澀的聲音,正吃力的在對書桓說:
  「是——的,好久——沒見了!」
  「依萍,」爾豪說,嘲謔的望著我:「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書桓要和如萍訂婚了。你看他們是多好的一對,簡直是老天安排好的!」
  我腦子裡轟然一聲巨響。靠進沙發裡,我對何書桓和如萍看過去,如萍正含羞而帶著點怯意的望著我。當我看她的時候,她立即對我抱歉的笑笑。何書桓仍然握著她的手,也仍然
帶著那個滿不在乎的微笑,跟我眼睛接觸的那一瞬間,他似乎呆了呆,立刻又笑嘻嘻的對我說:
  「剛剛爾豪告訴了你我和如萍的消息,依萍,你不恭喜我們嗎?」
  我努力想說話,但我的舌頭僵住了,我深深的望著何書桓,記起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何書桓也不是好欺侮的,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你等著瞧吧!」
  是的,這就是他的報復!夠狠!夠毒!夠辣!我深深吸了口氣,想說話,想很灑脫的講幾句,表示你何書桓我根本就沒放在心裡,表示以前我只是玩弄他。但,我灑脫不起來,幾
度努力,我都沒有辦法開口。
  雪姨叫了我一聲,她臉上佈滿了勝利和得意的笑,好久以來,她沒有這麼開心過了。她笑著,故示關心的說:「依萍,你沒有不舒服吧!你的臉色不大好!」
  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費了半天勁,我盡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冷冷的說:「謝謝你,我舒服得很!」
  「那就好了!」雪姨說,對我抬抬眉毛,笑得含蓄而不懷好意。「你知道,有一陣我們以為書桓會和你——哈哈,可見得姻緣前定,人力是沒有辦法的!」
  我咬緊牙,一語不發。好了,現在是他們對我全力反擊的時候。我環視這屋子裡每一個人,他們全是我的敵人,現在我已陷入重重包圍,而我是孤立無援的!在這一次作戰上,他
們已大獲全勝,我是一敗塗地!
  爾豪繼續對我嘲謔的笑著說:
  「依萍,還有一件事情要你幫忙呢!如萍大約十月裡結婚,我們考慮了好久,認為還是請你當女嬪相最合適,怎麼樣?沒問題吧!」
  「好!」我乾脆的說,站了起來,我的血管已在體內僨張,我必須趕快離開這間屋子。我說:「我很願意作你們的女嬪相,預祝你們白頭偕老!」
  我望著雪姨說:「爸爸呢?」
  「出去了!」
  「告訴他我來過了!」說完,我匆匆的走出客廳,幾乎是蹌踉的向大門外衝。
  在花園裡,如萍追了上來,叫著說:
  「依萍,等一下。」
  我站住了,如萍追過來,站在雨地裡,伸手過來拉住我的手,用充滿歉意的聲音說:
  「依萍,你不怪我吧,我知道你是愛他的!」
  我受不了了!我好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那股壓力已到了最高峰,我甩開她的手說:
  「別胡說八道,我一點都不在乎!」
  可是,這傻瓜又拉住了我的手,用純屬於善意的,歉然的,好心的聲音,急急的說:
  「依萍,我知道你很難過,我自己也嘗過這滋味的,我實在不該搶你的男朋友,可是他對我好——我沒辦法,依萍,以前我也不怪你,現在你也不怪我,好嗎?我們還是好姐妹,
是不是?」
  我心中冒火,頭昏腦脹,望著她那張怯兮兮的臉,我爆炸的大喊了起來:「告訴你,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懂不懂?你這個大笨蛋!」喊完,我無法控制了,我掉轉頭,衝到大
門外面。
  在門外,我靠在圍牆上,劇烈的呼吸著,讓突然襲擊著我的一陣頭暈度過去。於是,我又恍惚回到挨打的那一天,站在門外發誓要報仇。仰起臉來,我讓雨點打在我臉上,心如刀
絞,頭痛欲裂!
  我,走了半天的迂迴路,現在好像又繞回到起點來了。何書桓——我在圍牆上搖著我的頭,無聲的說:
  「何書桓!我恨你!」沿著新生南路,我蹌踉著向前走。
  雨大了,風急了,我依然沒有豎起雨衣的帽子,風撩起了我的雨衣,我胸前的襯衫和裙子都濕了,水從頭髮上滴了下來,管他呢!我什麼都顧不得!頭痛在增劇,眼前是一片灰濛
濛的。我想找一個地方,狂歌狂叫狂哭,哭這個瘋狂世界,叫這個無情天地!
  到了和平東路,我應該轉彎,但我忘記了,我一直走了過去。心裡充滿了傷心、絕望、憤怒和恥辱。何書桓,這個我愛得發狂的男人,他今天算把我折辱夠了,他一定得意極了,
他該在大笑了!哦,這世界多奇怪,人類多奇怪,愛和恨的分野多奇怪!
  新生南路走到底是羅斯福路,我順著路向左轉走到公館的公路局汽車站,剛好一輛汽車停了下來,雨很大,車子裡很空,我茫然的上了車,完全是沒有意識的。車子開了,我望著
車窗上向下滑的雨水,心裡更加迷糊了,頭痛得十分劇烈。閉上了眼睛,我任那顛簸的車子把我帶到未可知的地方去。車子停了又開,開了又停。終於,它停下來不再走了,車掌小姐
搖著我的肩膀說:「喂,小姐,到底了!」
  到了?到哪裡了?但,管他呢!反正到終站我就必須下車。我下了車,迷迷茫茫的打量著四週,直到公路局的停車牌上的三個字映進我的眼簾,我才知道這是新店站。我向前面走
去,走出新店鎮,走到碧潭的吊橋上。
  站在橋上,我迎風佇立,雨點打著我,夜色包圍著我,在黑暗中伸展著的湖面是一片煙雨濛濛。走過了橋,我沒意識的走下河堤,在水邊的沙灘上慢慢的走著。四週靜極了,只有
雨點和風聲,颯颯然,淒淒然,夜的世界是神秘而陰森的。
  我的頭痛更厲害了,雨水沿著我的頭髮滴進我的脖子裡,我胸前敞開的雨衣毫無作用,雨水已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很冷,渾身都在發抖。但腦子裡卻如火一般的燒灼著。我走到一
堆大石塊旁邊,聽到水的嘩嘩聲,這兒有一條人工的堤,水淺時可以露出水面。這時,水正經過這道防線,像瀑布般流下去,黑色的水面仍然反射著光亮。
  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把手支在膝上,托住了下巴,靜靜的凝視著潭水。水面波光,在白天,我曾經和何書桓多次遨遊過。而今,何書桓已經屬於另一個女孩子了,一個我所恨
的女孩子,雪姨的女兒!我咬住嘴脣,閉上眼睛,何書桓,他報復得多徹底!何書桓!何書桓——媽媽去找過他,我寫信求過他,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怎樣的一顆鐵石之心!但是,
我愛他!就在我獨坐在這黑夜的潭邊,忍受著他給我的痛苦的時候,我依然可以感到我心中那份被痛楚、憤怒所割裂的愛。可是,這份愛越狂熱,我的恨也越狂熱!何書桓,這名字是
一把刀,深深的插在我的心臟裡,那黑色的潭水,全像從我心臟中流出的血。
  我無法再思想了,頭痛使我不能睜開眼睛。我努力維持神志清醒。我聽到有腳步踩在沙地上的聲音。微微轉過頭,我瞇著眼睛看過去,我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向我走來,穿著雨衣
,戴著雨帽,高高的個子——我沒有恐懼,也沒有緊張,只無意識的凝視著他,他在距離我一丈路以外站住了,然後,找了一塊石頭,他也坐了下去。
  我想笑,原來天下還不止我一個傻瓜呢!難道他也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遙望他,假如他的目的是我,我願意跟他到任何地方去。經過了今晚的事,我對什麼都不在乎了!但是,
他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和我一樣凝視著潭水,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我的存在。管他呢!我轉回頭,把手壓在額上,如果能夠停止這份頭痛——潭水在我面前波動,我覺得整個潭面都直立
了起來,然後向我身上傾倒。我皺起眉頭,直視著這亂搖亂晃的潭水,莫名其妙的想起何書桓唱的那首歌: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兩劫殘英。
  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我不但想著,而且我唱了。
  「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現在不就是春去無蹤的時候了嗎?以後,我的生活裡將再也沒有春天了。
  「良辰美景,密意幽情。」如今,還有一丁點兒痕?嗎?我低唱著,反覆的唱。
  我的聲音斷續飄搖,然後,我哭了。我把頭埋在手腕裡,靜靜的哭。我是應該好好的哭一哭了。
  有腳步聲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的抬起頭來,是那個男人!黑夜裡看不出他的面貌,雨衣的領子豎得很高,長長的雨衣隨便的披著,彷佛有些似曾相識。我努力想辨認他,想集中
我自己紊亂複雜的思想,可是,我頭痛得太厲害,所有的思想都在未成形前就渙散了。
  「反正是個人,就是鬼也沒關係。」
  我淒然的笑了,那男人俯頭注視著我,我很想看清他,但他的影子在我眼前旋轉搖晃,我知道我病了,再等一分鐘,我就會倒下去。我覺得那男人彎下腰來,牽住了我的手,他的
手十分溫暖,而我的手是冰一般的冷。奇怪,他居然不怕我是個鬼魅,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像個幽靈。他拉住我,對我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都沒聽清楚。他扶我站起來,我順從的
站起來了,於是,他牽著我向前面走,我也順從的跟著他走,假如他是帶我到地獄裡去,我也會跟他去,我什麼都不在乎!
  在上坡的時候,我顛躓了一下,差點跌倒下去,他攬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他半抱半拖的把我弄上了河堤,又挽著我的腰走上吊橋。橋上的風很大,迎著風,我打了
個寒噤,有一些清醒了。
  我掙扎著站穩,離開那個男人,衝到鐵索邊,抓住了一根繩子,那男人立即趕了上來,一把拉住我的衣服,我猜他以為我要跳河,於是我縱聲笑了起來,我笑著說:「我不會跳水
,陸家的人從不自殺!」笑著,我把頭倚在鐵索上,望著底下黑黝黝的水,那男人試著帶我繼續走,我望著他,皺眉說:「你喜歡那兩句詩嗎?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你
帶我到哪裡去?我們去喝一杯好嗎?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我感到豪情滿腹,拉住那男人的手臂,我跟著他蹌蹌踉踉的走下了吊橋。
  新店鎮的燈光使我眼前金星亂迸,那男人拚命在對我說話,我一個字都聽不懂,街道房子都在我眼前亂轉,我勉強自己去注視那男人,可是,我腦子中越來越加重的痛楚使我昏亂
,然後,我感到那男人把我拖進了一輛出租汽車,我倒在車墊上,那男人脫下他的雨衣裹住我,並且用一塊大手帕,徒勞的想弄乾我的頭髮。
  我瞪大眼睛看他,在車子開行前的一剎那,我似乎看清了這男人的臉,這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於是我掙扎著坐起來,掙扎著大聲問:
  「你——你是誰?」
  那男人的一對烏黑的眼睛在我面前放大,又縮小,縮小,又放大——就像商店的霓虹燈似的一明一滅——我的視力在渙散,終於,頭裡的一陣劇痛崩潰了我最後的意志,我倒進椅
子裡,閉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裡,四週靜悄悄的。我環視著室內,書桌、椅子、床——不錯,一點都不錯,這是我自己的房間!我轉動著眼珠,努力去思想發生過些什
麼,逐漸的,我想起了。
  「那邊」的一幕,書桓和如萍訂了婚,他們對我的冷嘲熱諷,公路局車子,新店,吊橋,陌生的男人,小汽車——可是,我怎麼會躺在自己的家裡呢?那個男人到哪裡去了?誰把
我送回來的?許許多多的疑問湧進了我的腦子。我試著抬起頭來,一陣劇痛把我的頭又拉回枕上。我仰望著天花板,開始仔細的尋思起來。
  紙門輕輕的拉開了,媽媽走了進來,她手中拿著一個托盤,裡面放著一杯水和一杯牛乳,她把托盤放在我床邊的茶几上,然後站在那兒,憂愁的望著我。我凝視她,她看起來更蒼
白,更衰老了。
  我輕輕說:
  「媽媽!」
  她的眼睛張大了,驚喜的看著我,然後,她的手指顫抖的撫摸我的面頰,囁嚅而膽怯的說:
  「依萍,你你——你好了?」
  「我只是有點頭痛,」我說:「媽媽,怎麼回事?我病了嗎?」
  「哦,依萍!」媽媽叫著說,在我床邊坐了下來,抓住了我在被外的手。「你把我嚇死了,你昏迷了整整一個星期,說胡話,發高燒,哦,現在好了,謝謝老天!」她興奮的去端
那杯牛奶,又要笑又要哭的說:「你餓不餓?一個星期以來,你什麼都沒吃,就喝一點牛奶和水,把我和書桓都急死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13-2-28 11:52:12 |只看該作者
  「書桓?」我震動了一下,盯著媽媽說:「他來看過我?」
  「怎麼?」媽媽呆了一呆。「那天晚上,就是書桓把你送回來的,他說你跑到碧潭邊去淋雨,他把你弄了回來。那時候,你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又哭又說又唱——書桓連夜去請
醫生,你燒得很高,醫生診斷不出來,怕你受了腦震盪,不敢挪動你,又說是腦炎——這幾天來,我們全嚇壞了,你爸爸親自來看過你一趟,送了好多錢來,書桓這幾天幾乎沒離開我
們家,他現在去幫我買菜了,大概馬上就要回來了——」
  媽媽毫無秩序的訴說著,但我已大致明白了,那天碧潭之畔的陌生男人不是別人,就是何書桓!如果那時我神志稍微清楚一些,能辨出是他的話,我不會跟他走的!他為什麼也到
碧潭去?除非是跟蹤著我去的,他為什麼跟蹤我?想看看被侮辱了的我是什麼樣子?想享受他所獲得的勝利。
  回憶「那邊」的一幕,我覺得血液又沸騰了起來,媽媽還在自顧自的訴說著:「——這幾天,也真虧書桓,內內外外跑,請醫生、買藥、買東西、招呼你,夜裡也不肯回去,一定
要守著你,你燒得最高的那幾天,書桓根本就不睡覺——」
  「媽媽!」我厲聲說:「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我不要再見他!也不要再聽他的名字!」
  「怎麼!」媽媽愣住了,接著就急急的說:「依萍,你不知道書桓對你多好,你不知道!依萍,你別再固執了,他愛你!你不瞭解!把你弄回來那天晚上,醫生走了之後,他伏在
你的床邊上哭,看到他那樣堅強的一個孩子流淚,使我都忍受不了——依萍,書桓對你——」
  「我不要聽他的名字!」我大叫,「他哭?他才真是貓哭老鼠啦!」媽媽猛然住了嘴,我暴怒的說:
  「我不要見他!我也不要聽他的名字!你懂不懂?」
  「好,好,好,」媽媽一迭連聲的說,安撫的把手放在我的頭上。「你別發脾氣,要吃點什麼嗎?我給你去弄,先把這杯牛奶喝掉,好不好?」媽媽扶住我,讓我喝了牛奶。
  重新躺回枕頭上,我的頭又痛了起來,這時我才體會到我確實病得很重,我十分軟弱和疲倦,閉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下,可是,我聽到有人敲門,媽媽走去開了門,在院子裡,我
聽到何書桓的聲音在問:
  「怎麼樣?」
  「她醒了,」是媽媽的聲音,「她完全清醒了!」
  「是嗎?」何書桓在問,接著,我聽到他迅速的跑上了榻榻米,然後,媽媽緊張的叫住了他:
  「書桓!不要去!」
  「怎麼?」
  「她——」媽媽囁嚅著,「我想,你還是暫時不要見她好,她一聽到你的名字就發脾氣。」
  外間屋裡沉靜了一會兒,接著,紙門被推開了,何書桓沒有理會媽媽的話,大踏步的走了進來。他在我的床前站定,低頭注視著我。我凝視他,他看起來倒像生了場大病,憔悴消
瘦,滿臉的鬍子。他在我的床沿上坐下來,輕輕的說:
  「嗨!」
  我直望著他,冷冷的說:
  「你勝了!何書桓,你很得意吧?你打倒了我!現在,你來享受你的勝利,是嗎?」
  「依萍!」他顫抖的叫,握住了我的手。
  我把手抽了出來,毫不留情的說:「你走吧!何書桓,我不想再見到你!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回到如萍身邊去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慢慢的站起身來,他的眼圈發紅,但他沉默而倔強的轉過了身子,向門口走。我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眼淚湧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緊閉著嘴,不願把
他叫回來。在門口,他站定了,忽然,他轉回身子,一直衝到我的床邊,他跪在榻榻米上,一把抱住了我的頭,顫聲喊:
  「我們為什麼要這樣?依萍,我們彼此相愛,為什麼一定要彼此折磨?」
  眼淚從我眼眶裡滾落下來,他用手捧住我的臉,然後他的頭俯了下來,他的嘴脣吻住了我的,我不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嘗試對我微笑,低聲說:
  「原諒我,依萍!」
  我的頭又痛了,我皺著眉說:
  「你看了我的信,都不願來看我,多驕傲!」
  「你的信?」他詫異的說:「什麼信?」
  「我不相信你沒收到那封信。」我冷淡的說。
  「我發誓——」忽然他頓住了,恍然的說:「可能你有封信給我,事實上,從和你鬧翻之後,我沒看過任何一封信,所有的來信都堆在桌子上!哦,真該死!」
  我閉上眼睛,「那邊」那一幕如在目前,我嘆口氣說:
  「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他沒有動,用手撫弄著我的頭髮,他說:
  「你的意思是——你並沒有原諒我?」
  「你所加諸我身上的恥辱,我也一定要報復給你!」我念著他自己的句子說。
  「依萍!」他叫,把他的頭埋在我的棉被裡,他的聲音從棉被中壓抑的飄了出來:「我以為你在玩弄我,我受不了這個,所以我會那樣做——可是,那天,當你從『那邊』的客廳
裡衝出去,我就知道我做了一件多大的錯事。你知道那天晚上的詳情嗎?我追出去,你在前面搖搖晃晃的走,我不敢叫你,只遠遠的跟著,你上了公路局汽車,我叫了一輛計程車在後
面追——你到了水邊,我遠遠的等你,我以為你知道是我,等我發現你神志不清時,你不知道我多驚恐,我叫你,搖你,你只對我笑——」
  他抬起頭來,我看到他臉上眼淚縱橫,望著我,他繼續說:「我牽著你走,你像個孩子般依順,我從沒看過你那麼柔順,你向我背詩,又說又唱,等我把你塞進一輛出租汽車,你
暈了過去,又濕、又冷,又發著高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自責得有多深,我真恨不得殺死我自己!把你送回家,你在昏迷中拚命叫我的名字,我只得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求平靜—
—」
  他喘了一口氣,深深的看著我:「依萍,我們彼此相愛,讓一切的誤會都過去,我們從頭開始!依萍,我愛你!」他搖搖頭,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把臉埋在我胸口:「我愛你,依
萍,我愛你!」
  我沒有說話,只把手指插進他的濃髮裡,緊緊地攬住他的頭。就這樣,我們靜靜的依偎著。我聽到媽媽的腳步從門外走開,她一定都聽見了。我嘆息了一聲,十分疲倦,卻也十分
平靜,我失去的,又回來了,我應該珍惜這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我知道,何書桓也跟我有相同的想法,當他抬起了頭來,我們彼此注視,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們又從敵人變
成了愛人。
  我用手撫摸他的下巴,悄悄的,輕聲的說:「你瘦了!」
  他把我的手拿下來,很快的轉開了他的頭,好一會兒,他才回過頭來,勉強的笑著說:
  「你是真瘦了!不過,我要很快的讓你恢復!你餓嗎?你一星期以來,幾乎什麼都不吃!」
  這話提醒了我,我摸摸我自己的頭髮,它們正零亂的糾纏著,大概一星期來,我也沒梳過頭。我推推何書桓,要他把書桌上的一面鏡子遞給我,他對我搖搖頭,握住我的手說:
  「不要看!等過兩天!」
  「我現在很難看了,是嗎?」我問。
  「你永遠是美的!」他叫著說,眼睛裡閃著淚光,為了掩飾他自己,他把頭仆在我的手上。立即,我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啜泣聲,他喑啞的叫著說:
  「依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沒多久,我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室內一燈熒熒,媽媽坐在燈下給我做一件新襯衫,何書桓坐在我的床沿上看一本小說,我一動,他們都抬起頭來,何書桓高興的說:
  「你這一覺睡得很平靜,沒有做惡夢!」
  「是嗎?」我說。睡醒的我覺得精神很好,而且肚子餓了。「有吃的沒有?」
  「我知道你一定會要吃的!」媽媽說,「我給你到廚房去熱一熱,煨了一鍋牛肉湯,你最愛吃的!」
  媽媽到廚房去了,何書桓握住了我的手。我想起那一天他握著如萍的手,不禁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何書桓問。
  「你不是預備十月裡和如萍結婚嗎?」
  「別提了!」他把手指壓在我的嘴脣上,「十月裡我和你結婚!我也不出國了,我們不要分開!」
  「我們陸家的女孩子好像由你選擇。你愛要那一個就要那一個。」
  他捏緊了我的手說:「你還在生我的氣,依萍。」
  「本來麼,我們陸家的女孩子也真不爭氣!怎麼都愛上了你!」
  「別提了好不好!」他說:「就算都是我的錯,你慢慢的原諒我!」
  外面有汽車喇叭聲,同時有人敲門,何書桓跑去開了門,然後,有人走上榻榻米,何書桓在外面嚷著說:
  「依萍,你爸爸來看你了!」
  幾乎是同時,爸爸的身子已走了進來,他蕭蕭白髮的頭威嚴的豎在他的脖子上,背脊卻有些傴僂了,拿著一根拐杖走了進來,大聲說:「依萍,病好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好的,
陸家的人從不會被病折倒!」
  我對爸爸笑笑。爸爸審視著我,點點頭說:
  「唔,氣色比上次好多了。——你媽呢?」
  「在廚房裡。」
  「給你弄吃的嗎?是該吃點好的,補一補,別省錢,錢我這兒有。」
  何書桓推了一張椅子到床邊來,爸爸坐了下來。回頭看看何書桓,忽然厲聲說:「書桓!過來!」何書桓走到床邊,爸爸嚴厲的看著他,說:「我告訴你,書桓,你要是再拿我的
女兒開玩笑,我就把你一身的骨頭都拆散!」何書桓苦笑了一下,垂下了頭。
  爸爸再掉轉頭來看我,又摸摸我的額,試了試熱度,顯得十分滿意。我雖然不愛爸爸(而且還有些恨他),可是,看到他親自跑來看我,也多少有些感動。
  我笑笑說:「雪姨好嗎?夢萍出院沒有?」
  爸爸皺皺眉,從懷裡掏出他的煙斗,燃著了,吸了一大口才說:「夢萍開了一次刀,大概還得在醫院裡住上一兩個月,這丫頭死也不肯說出那個男人是誰,如果我知道是哪個不要
命的小子做的事,我非把他宰了不可!」爸又猛抽了一口煙,眉毛糾纏了起來,低沉的說:「近來,家裡被你們這些娃娃們弄得一塌糊塗!你生病,夢萍進醫院,如萍——」
  爸爸深深的盯了我一眼,我又看了何書桓一眼,何書桓有些侷促,卻有更多的關心和不安,他對如萍,顯然有一份歉疚。我對他這種不自主的關心和不安,竟產生一種強烈的妒嫉

  爸爸又繼續說:「如萍這兩天也不對頭,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哎,真是!現在,你們趕快給我都好起來!我這幾根老骨頭還健健康康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娃娃倒一個個生病,
真笑話!」
  「雪姨怎樣?」我問。
  爸爸對我瞇起眼睛來,敲了敲我的手背說:「你雪姨快被你氣死了,還問什麼呢!」
  「哼!」我冷哼了聲,望著天花板不說話,心想假如爸爸知道了她的真相,恐怕氣死的該是爸爸了。
  爸爸站起身來,對這房子四週看了看,又對窗外看了看,折回我的床邊來說:「依萍,我想把你們母女接回去住!」
  「別費事!」我冷漠的說:「媽媽不會願意再跟你住在一起的!爸爸,覆水難收,既然今天想把我們接回去,當初為什麼要把我們趕出來?」
  爸爸噴了一大口煙,有些生氣的說:
  「接你們回去是對你們好——」
  「算了,爸爸,我和媽都不領情!」
  爸爸冒火的俯下頭來盯住我,看樣子是要大發脾氣,但他忍住了,只氣呼呼的說:
  「依萍,不要脾氣太硬,到頭來還不是你吃虧!這個房子怎麼好住人呢!太簡陋了,太潮濕了,連太陽都照不進來——」
  「爸爸,」我冷冰冰的說:「你到今天才知道呀?可是我們在這房子已經住了十年了。」
  爸爸握住煙斗,凝視著我,正要說什麼,媽媽拿著一碗湯走了進來,看到了爸爸,她一震,湯差一點潑了出來。她似乎有些緊張,囁嚅的說:
  「什麼時候來的?我都不知道。」
  「剛來一會兒。」爸爸說,注視著媽媽。
  我望著媽媽花白的、梳成一個髻的頭髮,和那件寬寬大大的陰丹士林布的藏青旗袍,不禁想起和媽媽同年齡的雪姨,那烏黑的波浪似的鬈髮,那剪裁合身的鮮艷的衣服——她們真
像是兩個時代的人了。我悄悄的審視爸爸,想看出他見了媽媽有什麼感想,但他臉上毫無表情。媽媽不安的說:
  「我也給你端一碗湯來,好嗎?」
  「不,不用了,我馬上就要走。」爸爸說。
  他們兩人客氣得像在演戲,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看不出有一絲夫妻的味道來。媽媽端了湯到我面前,書桓幫忙扶我靠起來,喝完了湯。爸爸看著我躺回去,從懷裡掏出一大疊
鈔票,遞給媽媽說:
  「給依萍多補補。」
  媽媽猶豫了一下說:「上次的錢還沒用完呢!」
  爸爸皺了皺眉,深深的看了媽媽一眼說:
  「那麼就拿去隨便做什麼吧!」
  媽媽收了錢,爸爸走過來拍拍我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對我說:「快點好起來,我要送你一樣東西,給你一個意外!」
  我想起那件銀色衣料,至今還收在我的抽屜裡,沒有送到裁縫店去。對爸爸的禮物實在不感興趣。爸爸走了,留下一疊鈔票,換得了他自己的平靜。錢,他就會用錢,可是,我就
恨他的錢,更恨他想用錢來買回我們母女!我要讓他知道,許許多多事,不是錢能夠達到目的的!
  爸爸走後,夜也深了,何書桓靠在我床前的椅子裡打瞌睡,我推了推他說:「書桓,你回去吧!」
  「不!」他說:「我就靠在這裡睡!」
  「這裡怎麼能睡呢?」我說。
  「一星期都是這樣睡的,有什麼不能睡?」
  「可是,」我怔了一下說:「現在我好了,你也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了!」
  「不!」他固執的時候就像條小牛。「我願意睡在這裡,我喜歡看著你睡!」
  我蹙起眉頭,握住他的手說:
  「書桓,你看起來像個強盜了!」
  「怎麼?」
  「你該回去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把鬍子刮刮乾淨,清清爽爽的來看我,你知道,我們家可沒有鬍子刀!」
  他望著我,擠擠眼睛說:
  「我知道,你只是想趕我走!」
  我笑笑。
  他站起身來,屈服的說:
  「好吧,我走。」然後,他跪在我床前,他的頭就在我的眼前,他凝視著我,低低的說:「不怪我了?依萍?」
  「不怪你。」我說:「只是還有一句話,你曾經責備我容易記恨,你好像並不亞於我。」
  「我們都是些凡人!」他笑笑說,「能做到無憎無怨的,是聖人!」
  這話使我想起皈依了天主教的方瑜。
  何書桓走了,我床前的椅子裡卻換上了媽媽。她拿著針線,卻一個勁兒的對窗外發呆。
  我搖搖她說:
  「媽媽,你也去睡吧!」
  我連喊兩聲,媽媽才「啊」了一聲,回過頭來問:
  「你要什麼?依萍?」
  「我說你也去睡吧,」我說,奇怪的望著媽媽。「媽,你在想什麼?」
  「哦,沒有什麼,」媽媽站起身來說:「我在想,時間過得好快。」
  我目送媽媽的身子走出房間。時間過得好快?這是從何而來的感慨呢?是的,時間過得真快,尤其在它踐踏著媽媽的時候,看著媽媽傴僂的身子,我感到眼睛潮濕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13-2-28 11:52: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正像爸爸說的,陸家的人不會被病折倒,我很快的就復元了。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又恢復了原有的體力。一次大病,一份失而復得的愛情,使我比以前深沉了許多。我變得喜歡
沉思,喜歡分析。
  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思和分析之後,我把我所遭遇的,全歸罪於「那邊」。我發現我是更不能忘記「那邊」的仇恨了。只要一閉上眼睛,雪姨、爸爸、如萍、夢萍、爾豪、爾傑的
臉就在我眼前旋轉。得病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更歷歷在目,舊的仇恨加上新的刺激,我血管中奔流的全是復仇的血液,我渴望有機會報復他們,渴望能像他們折辱我一樣去折辱他們。

  可是,在這復仇的念頭之下,另一種矛盾的情緒又緊抓住了我,這是我難以解釋的,我覺得我又有一些喜歡爸爸了,或者是同情爸爸了。難道他用金錢在我身上堆積起來,竟真的
會收到效果?我為自己「脆弱的感情」生氣,為了堅強我自己,我不斷的強迫我往壞的一面去想,爸爸的無情,爸爸的鞭子,爸爸對媽媽的戕害——這種種種種的思想,幾乎使我的腦
筋麻痺。
  書桓也比往日來得沉默了,常常坐在窗前獨自凝想,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猜測他是在想念如萍,而感到妒火中燒,我不能容忍他對我有絲毫的背叛,那怕僅僅是思想上的。一次
病沒有使我從仇恨中解脫出來,反而把我更深的陷進仇恨裡去,我變得極端的敏感和患得患失了。我怕再失去書桓,由於有這種恐懼,「那邊」就成了我精神上莫大的壓力。書桓太善
良,「良心」是他最大的負擔,就在和我相依偎的時候,我都可以領略到他內心對如萍的負疚。
  一天,他對著窗口嘆氣:
  「如萍一定恨透了我!」他喃喃的說。
  我的心臟痙攣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妒嫉使我渾身緊張,我沉下臉來,冷冷的說:「想她?何不再到『那邊』去?」
  他看著我,然後把我拉進他的懷裡,他的手臂纏在我的腰上,額頭頂著我的額,盯住我的眼睛說:
  「你那麼壞,那麼殘忍,那麼狠心!可是,我卻那麼愛你!」
  然後,他吻住了我。我能體會到這份愛情的強烈和炙熱,我能體會這愛情太尖銳,太緊張,太不穩定。這使我變得神經質,變得不安和煩躁。書桓不再提出國的事了,相反的,他
開始進行一個報社的編譯工作,他不斷的說:
  「結婚吧,依萍,我們馬上結婚,今天或者明天,或者立刻!」他怕什麼?怕不立刻結婚就會失去我嗎?怕他自己的意志不堅定嗎?怕對如萍的負疚壓垮他嗎?「那邊」,「那邊
」,我什麼時候可以從「那邊」的陰影下解脫?什麼時候可以把「那邊」整個消滅?
  「依萍,明天起,我到某報社去做實習記者了。」一天,書桓跑來告訴我。
  「恭喜恭喜!」我說。
  「有了工作,我就決定不出國了。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處處倚賴父親,我要先自立,然後我們結婚,怎樣?」
  「好。」
  「依萍,婚後你願意和我父母住在一起,還是分開住?」
  「嗯?」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
  「你願意另租房子嗎?」
  「嗯?」
  「依萍,你在想什麼?」他走近我,注視我的眼睛。
  「想——」我頓住了。「噢,沒有什麼。書桓,當記者是不是有許多方便?」
  「你指哪一方面?」
  「我想查一輛汽車的主人是誰,我知道車子號碼,你能不能根據這個查出那人的姓名和住址?」
  「你——」他狐疑的望著我:「要做什麼?私家偵探嗎?」
  「哦!」我笑了,轉開頭,不在乎的說:「是方瑜想知道。那車子裡是個流氓,曾經用車子攔她,方瑜想知道了去告他!」
  「真的嗎?」書桓仔細的看著我:「好牽強的理由!你到底要做什麼?你還是告訴我真話好些。」
  「你能不能查出來?」我有些生氣了:「能查就幫我查一查,不能就算了!我自有我要查的理由,你問那麼清楚幹什麼?」
  「說實話,我沒辦法查。」他搖搖頭:「不過,我有個朋友,或者他可以查。」
  「那麼,你幫我查一下。」
  「很重要嗎?」書桓皺著眉問。
  「並不很重要,但是我希望能查出來。」
  「好,你把號碼寫給我!」
  我把那輛川端橋頭所見到的小汽車的號碼開了出來,交給書桓,他看了看說:「希望你不是在做壞事。」
  「你看我會嗎?」我反問。
  「唔,」他笑笑:「靠不住。」
  三天後,書桓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的是:
  「魏光雄,中和鄉竹林路×巷×號。」
  「好了,」書桓望著我說:「現在告訴我,你要找出這個人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我收起了紙條。
  「依萍,你一定要告訴我!」
  「那麼,我告訴你吧,這人是雪姨的姘夫!」
  「依萍!」書桓喊,抓住了我的手腕:「你有證據?」
  「我只是猜想。」我輕描淡寫的說。
  「依萍,」書桓抓得更緊,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視我:「依萍,你饒了他們吧!」
  「哈!」我抽出手來,走開說:「我又沒有怎麼樣,饒了他們?他們行得正又何必怕我,行得不正則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遭到報應,與我何干?」
  「那麼,依萍,你答應我不去管他們的事!」
  「你那樣關心他們幹什麼?」我憤憤的問:「還在想念如萍是不是?」
  「依萍!」書桓默然的搖搖頭。
  「好吧,我正要到那邊去,陪我去去如何?」我試探的問。
  「不!」書桓立即說:「我不去!」
  「怕見如萍?」我問。
  「是的,怕見如萍。」他坦白的說:「無論如何,我對不起如萍,我不該追了她,又甩掉她!」
  妒火又在我胸中燃燒,我煩躁了起來。奇怪,我對書桓的獨佔欲竟強得超乎我自己的想像,就連這樣一句話,我都覺得受不了!我無法忍受他為如萍不安,這使我覺得他對我不忠
。最起碼,如萍在他心中依然佔有一個位置,否則,他就根本不會對她負疚。這種思想牢牢的控制著我,我甩甩頭,向門口走去。
  「你到哪兒去?」
  「那邊。」
  「依萍,」他追了上來:「你想把剛剛得到的情報抖出來嗎?」
  「不,只是想看看爸爸!」我大聲說,不耐的瞪了他一眼:「用不著你為他們擔心,告訴你,書桓,我的力量還不足以粉碎他們!假如你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尤其是你對如
萍又不能忘情——」
  「依萍,」他打斷了我,皺著眉說:「你怎麼變得這樣小心眼?學得如此刻薄!」
  「我刻薄?」我挑起了眉毛。
  「好了,好了,」他立即偃旗息鼓:「算我說錯了,我道歉,別生氣,小姐,最好我們別再吵架了。」
  我咽回了已經冒到嘴裡的幾句氣話,別再吵架了。真的,我們吵的架已經夠多了。我默默的走到玄關去穿鞋子,何書桓跟了過來,坐在玄關的地板上,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
我。我穿好鞋,看到他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態,又對自己待他的態度感到抱歉,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那樣愛他,為什麼又總要挖苦他,挑剔他?弄得兩人都不愉快?於是,我把手按
在他的手上,歉然的笑了笑:
  「書桓,我很快就會回來。」
  「你到底去做什麼?你父親又沒有派人來叫你。」
  「病好了之後,還沒見到過爸爸,而且,我也想出去走走了,關了這麼久,多氣悶!」
  他對我搖搖頭:「依萍,我知道你不會想念你爸爸的,你對他沒有這樣深的感情!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心裡一定有個壞念頭。依萍,你第一次的報復舉動差一點葬送了我們的愛情
,請你聽我一句,別再開始第二次的報復。」
  「你別說教,好不好?難道我不可以去看我父親?」
  「當然,你可以。」他悶悶的說。
  我注視著他,對他微笑了。把頭湊過去,我安慰的低聲說:「再見!乖乖的,幫我在家裡陪陪媽媽!」
  「我知道你去幹什麼,」他依舊悶悶的說:「你想去看看雪姨她們的臉色,你又在享受你的勝利。」
  「我的什麼勝利?」
  「你又把我搶回來了!」
  「哼!」我冷笑了一聲:「別把你自己估得太高,大家都要『搶』你!我可沒有搶你哦!」
  「好了,又損傷了你的驕傲了!」何書桓說,把我拉過去吻我,輕聲說:「早些回來,我等你!」
  我走出家門。這正是下午,太陽很大。我叫了一輛三輪車,直馳到「那邊」。是的,我又要開始一次報復了,我已經得到雪姨的秘密,還等什麼呢?他們曾那樣欺侮過我,折辱過
我,壓迫過我,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站在院子裡,我嗅著那觸鼻而來的玫瑰花香,復仇的血液又開始在我體內奔竄,使我有些興奮和緊張起來。
  客廳中很安靜,這正是午睡時間,大概其他的人都在睡午覺,客廳裡只有爾豪一個人,(難得他居然會在家。)正在沙發椅中看報紙。看到了我,他的臉色變化得很快,馬上顯得
陰沉暗鬱,冷冷的望著我。我走進去,旁若無人的把手提包放在沙發椅子上。
  爾豪按捺不住了,他跳了起來,怫然的說:「依萍,是你?你居然沒病死?」
  我一愣,立即笑了起來,想起那一晚,他曾怎樣嘲謔我,使我感到一份報復性的愉快。怎麼樣?書桓到底回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憤怒讓我覺得開心,我神采飛揚的挑挑眉毛說:
  「我非常好,你們一定也過得很好很愉快吧?」
  「當然,」爾豪說:「我們這裡沒有人裝病裝死。」
  我有些生氣了,但我仍然在微笑。
  「如萍在家嗎?我特地來找她的,」我怡然自得的說:「我預備十月結婚,考慮了很久,覺得還是請如萍作女嬪相最合適,如果她在家,我要和她商量商量!」
  我這一棍夠厲害,爾豪頓時漲紅了臉,他伸著脖子瞪著我,像隻激怒的公雞。好不容易,他才壓制著怒氣,吐出三個字來:「不要臉!」
  「不要臉?」我笑了,憤怒使我變得刻薄:「這屋子裡倒是有個很要臉的女孩子,正躺在醫院,為了打掉沒有父親的孩子!」
  爾豪的臉色由紅轉青,停了半天才點點頭說:
  「依萍,你的嘴巴夠厲害,我承認說不過你!但是,別欺人太甚!」說著,他轉身向屋子裡走去,走到客廳門口,又轉回頭來,慢慢的加上一句:「你做的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
吧!」
  我望著他隱進屋裡,不由自主的愣了愣。但,接著我就擺脫了他所加予我的那份微微的不安,大聲的叫:
  「爸爸!在家嗎?我來了!」
  爸爸幾乎立刻就出來了,夏天他總喜歡穿長衫,一件府綢長衫飄飄灑灑的,滿頭白髮,再加上那支煙斗,他看來竟有幾分文人的氣質。在不發怒,而又不煩惱的時候,他的面色就
慈祥而緩和。我找不到挨打那天所見到的殘忍凶暴了,現在,在我面前的是個安詳的老人。
  他望望我,滿意的笑笑:
  「不錯,復元得很快。」
  我坐在爸爸的對面,心中七上八下的轉著念頭。我要不要把雪姨的秘密告訴爸爸?我要不要再去搜集更多的證據?凝視著爸爸那皺紋滿佈的臉龐和泰然自若的神態,我又一次感到
心情激蕩。爸爸!他是我的親人?還是我的仇人?報復他?打破他原有的安詳歲月?在他慈祥的目光下,我竟微微的顫慄了。為什麼他要對我好?但願他仍然像鞭打我那夜一樣,那麼
,我不會為了要報復他的念頭而感到不安——
  「依萍,你愛音樂?」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唔。」我哼了一聲。
  「音樂有什麼好?」爸爸盯著我。
  哦,爸爸!他是在找話和我談嗎?他是想接近我嗎?難道他真的像何書桓所分析的,在「討好」於我?我要報復這樣一個老人嗎?我?「殘忍、狠心、壞!」這是何書桓說的,我
真是這樣嗎?為什麼我學不會饒恕別人?我望著他,意志動搖而心念迷惘了。
  「你在想什麼?」
  「哦,我——」我正要說話,雪姨從裡面屋裡出來了。
  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的聲音而跑出來的,從她蓬鬆不整的頭髮和揉縐的衣服上看,她的午睡是被我所打斷了。她筆直的向我走了過來,我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她豎著眉,瞪大了眼睛,其勢洶洶的站定在我前面,指著我:
  「好,依萍,我正想找你,你倒來了!我們今天把話說說清楚,如萍什麼地方惹了你?你要男朋友街上有的是,你不會去找,一定要搶如萍的未婚夫?好沒見過世面!別人的男人
,你就認定了!你沒本事自己找男人,只能搶別人的是不是?」
  我愕然的望著雪姨,看樣子,我今天是來找罵挨。
  雪姨的話仍然像連珠炮般射過來:「你有迷人的本領,你怎麼不會自己找朋友呀?現在,你搶了如萍的男朋友,就跑到這裡來神氣了是不是?我告訴你,我們如萍規規矩矩,沒你
那一套尋死尋活撒癡撒潑的玩意兒,我們正正經經——」
  「雪琴!」爸爸忍耐不住了:「你吵些什麼?」
  雪姨不理爸爸,繼續指著我說:
  「你真不要臉,你要拉男人,為什麼不到街上去拉,拉到我們這兒來了——你根本就是個小娼婦——老婊子養出來的小婊子——」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訝更勝過憤怒,有生以來,我還沒有聽過這麼粗野下流的話,雖然我知道雪姨的出身低賤,但也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沒教養的話來。
  我還來不及開口,爸爸就大吼了一聲:「雪琴!你給我住口!」
  雪姨把臉轉過去對著爸爸,她的目標一下子從我的身上移到爸爸身上了。她立即做出一股撒賴的樣子來,用手叉著腰,又哭又喊的說:「我知道,你現在眼睛裡只有依萍一個人,
我們娘兒幾個全是你的眼中釘,你不給我們錢用,不管我們吃的穿的,大把鈔票往她們懷裡塞——依萍是你的心肝,是你的寶貝,是你的親生女兒!爾豪、爾傑、如萍、夢萍全是我偷
了人養下來的——」
  我聽著這些粗話,在受辱的感覺之外,又有幾分啼笑皆非。偷了人養下來的?無論如何,總有一個是偷了人養下來的。
  爸爸站了起來,他顯然被觸怒了,豹子的本性又將發作,他凶狠的盯著雪姨,猛然在茶几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上的一個茶杯跳了跳,滾在地下打碎了。爸爸吼著說:
  「雪琴!你找死是不是?」
  雪姨愣了一下,多年來畏懼爸爸的習慣使她住了口,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下去,她用手蒙住臉,開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討厭我們,乾脆把我們趕出去,把她們娘兒倆接來住好了!這麼多年,條茶水水,湯湯飯飯,那一樣不是我侍候著,她們母女兩個倒會躲在一邊享福,拿著錢過清淨日子,做太
太小姐,只有我是丫頭下女命——到頭來還嫌著我們——」她越說越傷心,倒好像真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更加抽抽搭搭不止了:「這許多年來,饑寒冷暖,我哪一樣不當心?哪一
樣不侍候得你妥妥貼貼?結果,還是住在外面的人比我強,如萍一樣是你的女兒,病了你不疼,冷了你不管,連男朋友都讓別人拉了去——你做爸爸的什麼都不管——」
  「好了,好了,」爸爸忍耐的皺攏了眉說:「你說完了沒有?」
  雪姨的訴說停止了,仍然一個勁哭,哭著哭著,大概又冒上氣來了,她把捂著臉的小手帕一下子拿開,聲音又大了起來:「人家爾豪給如萍介紹的男朋友,都要訂婚了,這小娼婦
跑了來,貪著人家是大人物的兒子,貪著人家有錢有勢,硬插進來搶!搶不到就裝神弄死,好不要臉的娼婦,下賤透了,揀著能吃的就拉——」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種粗話氣得我面紅耳赤。怪不得以前大家同住的時候,每次她叉著腰罵媽媽,媽媽都悶不開腔。有次我問媽媽,為什麼不罵回她,要忍著氣讓她罵。媽媽對
我笑笑說:「假如和她對罵,那是自貶身分!」
  這時,我才能瞭解媽媽這句話,別說和她對罵是貶低了身分,現在我聽著這些下流話都感到降低了身分,不禁大大懊惱為什麼要跑來受這一場氣。望著蠻不講理的雪姨,我竭力按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13-2-28 11:53:04 |只看該作者
捺著揭穿她一切醜行的衝動,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
  雪姨卻忽然一下子衝到我面前,扯住了我的衣服,披頭散髮的哭著喊:「你別跑!我們今天把帳算算清楚!」
  看到她這副撒潑的樣子,我還真給她嚇了一大跳。這時,爾豪、爾傑,和如萍都已聞聲而至。下女阿蘭也在門邊探頭探腦,雪姨仍然拉著我的衣服不放,嘴裡滿口粗話說個不停,
我擺脫不開她,又氣又急,只得喊:
  「爸爸!」
  爸爸走了過來,把他的大手放在雪姨拉住我的那隻手上,用他特有的權威性的聲音說:
  「雪琴,你放手!」雪姨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手,接著就大哭了起來,叫著說:
  「好啊!你們父女兩個現在是一條心,合起來欺侮我們,我們這裡還怎麼住得下去?爾豪、爾傑、如萍,你們還不走?這裡哪有你們的份兒,人家是親骨肉,我們是沒有人要的—
—哦,哦,哦!」如萍怯兮兮的走上來了,蒼白的臉浮腫虛弱,眼睛黯淡無神。她偷偷的看了我一眼,我不由一愣,她的眼光是那樣哀苦無告。然後她拉著雪姨說:
  「媽媽,算了嘛,給別人聽了不好——」
  「好呀!」雪姨的怒氣又轉了方向,回手就給了如萍一耳光,跳著腳大罵:「你這個沒一點用的死丫頭,連個男人都抓不住,都快吃到口了又給別人搶了去——」
  爾豪到底是個大學生,聽到雪姨說得太不像話了,終於忍不住也走了上來,拉住雪姨的胳膊說:
  「媽,回房去休息一下吧,這樣吵又有什麼用呢?」
  「你們都給我滾!」雪姨像發了瘋一樣,叫著說:「我今天跟這個小娼婦拚定了!」說著,她竟然對著我一頭撞了過來。
  我可從沒有應付潑婦的經驗,她逼得我簡直忍無可忍了,我一把抓住了她,但她仍把我胸口撞得發痛。我氣極了,氣得頭發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叫著說:
  「你別逼我!你再撒賴我就什麼都不管了!何苦一定要逼得我把你的底牌全抖出來!」
  「我有什麼底牌,你抖好了!你抖好了!」雪姨一面叫著,一面又要對我撞。
  我急了,大聲的喊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把爸爸的錢弄到哪裡去了,我還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魏光雄——」
  雪姨像觸電一樣,突然鬆了我,不由自主的向後面退,一面退,一面張大了眼睛,愕然而又恐怖的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個耀武揚威的猛獸,突然發現它咆哮的對象竟比自己強大
好幾倍,在恐怖之餘,還有更多的張皇失措。
  她的態度引起了爸爸的疑心,他警覺的問:
  「依萍,你知道些什麼事?」
  雪姨一震,頓時尖叫了起來:
  「她撒謊!她造謠!她胡說八道!她根本就是瞎說,我今天非和她拚命不可——」看樣子她又要對我衝了,事情已經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心一橫,
報仇就報到底吧!我一面舉起手來準備招架她,一面竭盡所知的嚷了出來:
  「爸爸!你不要再信任她!她把你的錢都養了別人,一個叫魏光雄的男人,爾傑根本不是你的兒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雪姨就撲到了我的身上,她的手指對準我的眼睛抓了過來,我大吃一驚,偏開了頭,同時,爸爸的手又落在雪姨的肩上,就那樣一拉一扯,雪姨身不由主的鬆
開了我,被爸爸捏得大叫,我就勢向門口躲去,雪姨哭喊著說:「她是造謠的呀!我偷人是她看到的嗎?證據在哪裡?老天在上,我雪琴要是有一分一厘的差錯,就天打雷劈!要那個
不要臉的拿出證據來!」
  「證據?」我說:「看看爾傑吧!他那副長相就是證據!你不滿足的話,我還有更多的資料呢——」
  雪姨大叫一聲,退到了牆角,她那美麗的眼睛現在不美了,驚懼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張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終於使她怕我了。張開嘴,我還預備說話,她立
即神經質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讓她說下去!——」
  爸爸對雪姨走了過去,他的眼睛突了出來,然後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矯捷真活似他的外號——黑豹。接著,他的兩隻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從齒縫裡說
:「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膽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樣,我今天要你的命!」
  爾豪衝上前去搶救他母親了,我知道雪姨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爸爸到底是個老人,而爾豪正年輕力壯,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經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燒和爆炸
了。於是,趁他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悄悄的走出了這幢充滿了污穢、罪惡和危機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裡,何書桓果然還在家中等我,給我開了門,他笑著說:「唔,很守信用,果然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離開了一個半小時,想過我幾次?」
  我沒有情緒和他說笑話,走進玄關,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頭倚著牆,閉上眼睛。我已經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我並沒有預期的那種報復後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
姨一大堆髒話和這種骯髒事情所引起的惡心感和另一種空空洞洞的感覺。
  何書桓摸摸我的面頰說:
  「病剛好,就要曬著大太陽往外面跑,現在怎麼樣?又不舒服了?」
  「沒有不舒服,」我睜開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剛剛從一個骯髒的地方回來,現在很想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去換換空氣,你有沒有興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們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何書桓問。
  「是我給了他們氣受,這一下,真夠他們受了。書桓,你知道我的哲學:你不來惹我,我決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來招惹我,那就別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的
!」
  「你把雪姨的秘密說出來了?」何書桓盯著我問。
  「不要再提『那邊』了,好不好?他們使我頭痛,我現在真不願意再去想『那邊』,書桓,幫幫忙,別問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
  「我勸你別再出去跑了,你的氣色很不好,應該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脣說,研究的望著我。
  「什麼時候你變成個嚕嚕囌蘇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煩的說:「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去,你還是在家裡陪陪媽媽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書桓忍耐的說。
  我們向媽媽招呼了一聲,走了出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向中和鄉進行。何書桓和方瑜沒有見過面,但他們二人都早已從我口中熟悉了對方。車子過了川端橋。我不由自主的向
竹林路張望,竹林路×巷×號,那姓魏的房子在什麼地方?但,我不能再想這些事了,暫時,讓姓魏的和「那邊」一起消滅吧,我但願能獲得心靈的寧靜與和平,我不能再管這些污穢
黑暗的事了。
  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來開的門,手上握著一大把畫筆,頭上包著一塊方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斕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樣。
  我說:「嗨!這是一副什麼裝束?倒像個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頭上,愉快的說:
  「快進來坐!我剛洗過頭,正在畫畫呢!依萍,你忘了介紹,但是,我猜這位是何先生吧!」
  「是的。」何書桓對她點了個頭:「那麼你該就是方瑜小姐了?」
  「一點不錯!」方瑜叫著說,領頭向榻榻米上跑,我們跟了上去。
  三間屋子,都零亂得夠受,滿地紙屑、書本、筆墨——方瑜的弟弟妹妹們滿屋子亂竄,奔跑著捉迷藏,紙門都露出裡面的木頭架子,但,他們顯然生活得十分愉快。
  我剛走進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大嚷著說:
  「陸姐姐!你說給我買糖的,每次都忘記!」
  「下次買雙份!」我說。
  一走進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們家中歡樂氣息的感染,剛剛那幕醜劇迅速的在我腦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輕快了起來。
  方瑜把我們延進她的臥室,在他們家,是沒有「客廳」這一項的。進去後,她七手八腳的把畫布畫具等向屋角一塞,騰出兩張椅子給我們坐,我推開了椅子,依照老習慣席地而坐
,何書桓也學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兩杯白開水給我們,笑著說:「白茶待客,最高貴的飲料。」
  然後她皺著眉看看我,說:
  「怎麼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還說呢!我病了半個月,你都沒來看我!」
  「病了?」她驚異的說:「你這個鐵打的人也會病倒!」接著,她看看何書桓說:「與你有關沒有?」
  何書桓有些不自然,對於方瑜率直的脾氣,他還沒有能適應呢!
  我調開了話題說:「方瑜,你現在是標準的天主教徒了,怎麼反而不看聖經呢?」
  「我現在在看這本書!」方瑜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丟在我的身上說。
  我接過這本書,看標題是:
  「巫術,魔術,及蠱術。」
  「哈,」我抬高了眉頭說:「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術來了,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方瑜盤膝而坐,深沉的說: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類,人類是很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一無所用,有的時候又法力無邊。這本書裡說起許多野蠻民族用巫術報仇,看了真會使人毛髮悚然。我不信這些東西,但
它又令人相信——我覺得人類很可怕,他們會發明一些希奇古怪的東西,用在戰爭及殘害別人的事情上,這世界上如果沒有人類,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見得吧!」何書桓說:「所有的動物界,都要戰爭的!」
  「它們戰爭的目的,只是為了生存下去,人類戰爭的目的卻複雜極了,自私心可以導致戰爭,欲望可以導致戰爭,一丁點的仇恨也可以導致戰爭——所以,人類是沒有和平的希望
的!」方瑜用悲天憫人的口吻說。
  「好了,方瑜,你的話題太嚴肅了,簡直像在給我們上課,我對人類的問題不感興趣!」我說。對她的話有些不安。
  「你應該感興趣!」方瑜盯著我說:「你就是個危險分子!依萍,我告訴你一句話:解決『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
  「愛!」我代她說下去,聲調是諷刺的:「當一個人打了你左邊的臉,你最好把右邊的臉也送給他打,當一個人殺了你母親,你最好把父親也送給他殺——」
  方瑜笑了。說:「依萍,你永遠是偏激的!來,我們別談這些殺風景的話,我提議我們到圓通寺去玩玩去!你們有興趣沒有?現在是三點半,到那兒四點鐘,玩到六、七點鐘回來
吃飯,正好,走不走?」
  「好!」我跳起來說:「帶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鐘後,我們就一切收拾停當,向圓通寺出發了。乘公路局汽車到底站,然後步行了一小段路,就開始上坡。
  小琦一直在我們腿底下繞來繞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綠色薄綢裙子,像個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還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
  「倒唱歌來順唱歌,河裡石頭滾上坡,
  我從舅舅門前過,看見舅母搖外婆。
  滿天月亮一顆星,千萬將軍一個兵,
  啞巴天天唱山歌,聾子聽見笑呵呵。」
  我們也笑得十分開心,何書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異的友情來,我發現何書桓非常愛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聲的笑著,好像也成了個孩子。只一會兒,他和小
琦就跑到我們前面好遠了。
  方瑜望著他們,然後微笑的回過頭來對我說:「依萍!他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介紹給你好嗎?」我笑著說。
  「只怕你捨不得。」我們繼續走了一段,方瑜說: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脣,抬頭看了看天,天上堆著雲,白得可愛。我迷惘的說:「人,真不知道怎樣做是對?怎樣做是錯?」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問題都看得太嚴重,你記得我那個糖的比喻嗎?如果你想求心靈的平靜,應該先把一切愛憎的念頭都拋開。」
  我不說話,到了圓通寺,我們轉了一圈,又求了簽,我對簽上那些模棱的話根本不感興趣。玩了一會兒,太陽逐漸偏西了,我們又繞到後山去,在荒煙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裡
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聽著小鳥啁啾,望著暮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陽,以及遠處的裊裊炊煙,我心底竟湧起一種奇怪的,空蕩蕩的感覺。
  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觸。看到我坐下來,何書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來,方瑜仍然迎風而立,風吹起了她的裙子和頭
髮。凝望著遠方的茫茫雲天,一瞬間,我竟感到心境空靈,神清氣爽。
  忽然間,圓通寺的鐘聲響了,四週山谷響應,萬籟合鳴。我為之神往,在這暮色晚鐘裡,突然有一種體會,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這一刻,一切纏繞著我的復仇念頭,
雪姨,老魏,爸爸,——全都離開了我。我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虛渺渺的,彷佛已從這個世界裡超脫出去,而晃蕩於另一個混沌未開的天地裡。——直到鐘聲停止,我才喘了口氣,覺
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獲。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進了沉思中。
  茫然的為自己的所行所為感到一陣顫慄,我無法猜測「那邊」現在是一副什麼局面、雪姨雖行得不正,但我有何權利揭露她的隱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靈嗎?真有操縱著
一切宇宙萬物的力量嗎?那麼,天意是怎樣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斷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書桓和小琦。何書桓和小琦正對坐在草地裡,兩人在「打巴巴掌」,何書桓在教小琦念一個童謠:
  「巴巴掌,油餡餅,你賣胭脂我賣粉,賣到滬州蝕了本,買個豬頭大家啃,啃不動,丟在河裡乒乒砰!」
  念完了,他們就大笑著,笑彎了腰。方瑜也笑了。
  這世界是多麼美好呀!我想著。沒有雪姨來責罵我,沒有爸爸鞭打我,沒有如萍和我爭男朋友,沒有雪姨和老魏的醜行——這世界是太可愛了,我願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該歡
笑的年齡,不是嗎?但是,我竟笑不出來,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正捆著我,牽制著我。我是多麼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黃昏時分,我們下了山,回到中和鄉,何書桓請客,我們在一家小館子裡大吃一頓。然後,何書桓又買了一大包糖給小琦,我們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門口,才告別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書桓慢慢的散著步。何書桓顯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緒不定。堤邊,到處都是雙雙對對的情侶,手挽著手,肩併著肩,訴說那些從有天地以來,男女間就會彼
此訴說的話。我也想向何書桓談點什麼,可是,我的舌頭被封住了。我眼前總是浮起雪姨和如萍的臉來。如萍,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經看過我一眼,我想我永不會忘記這一眼的
,這一眼中並沒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傷慘切,而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凜然。
  我們走下了堤,沿著水邊走,水邊的草叢中,設著一些專為情侶準備的茶座。有茶座店老闆來兜生意,何書桓問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於是,我們選了一個茶座坐下。
  他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輕聲說:
  「現在,告訴我吧,依萍,你到『那邊』去做了些什麼?」
  我皺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氣說: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邊』?讓我們不受壓迫的呼吸幾口空氣好不好?為什麼『那邊』的陰影要一直籠罩著我們呢?」
  何書桓沉默了,好半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空氣凝結著,草叢裡有一隻紡織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的蕩過了一隻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靜謐的夜色中蟄伏著太多
不靜謐的東西,我們的呼吸都不輕鬆平靜。
  好久之後,他碰碰我說:「看水裡的月亮!」我看過去,波光動蕩中,一彎月亮在水裡搖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縐,月亮被拉長又被揉扁。終於,有雲移了過來,月亮看不見了。我
閉上眼睛,心底的雲翳也在慢慢的擴張開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13-2-28 11:53: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一連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氣到「那邊」去,我無法揣測「那邊」會混亂成什麼樣子。
  午夜,我常常會突然從夢中驚醒,然後擁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靜夜裡,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無眠的時候,我會呆呆的凝視著朦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問
一句:
  「你做了些什麼?為什麼?」
  於是,我會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錯誤。閉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還看到爾傑那繞著嘴脣兜圈子的舌
頭。然後,我對自己微笑,說:
  「你做得對!那是邪惡的一群!」
  那是邪惡的一群!現在會怎樣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會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嗎?每天清晨,握著報紙,我都會下意識的緊張一陣,如果我在社會新聞欄裡發現了爸爸殺死雪姨
的新聞,我也不會覺得意外。那原是一隻殺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報上並沒有血案發生。
  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爾豪沒有來找過我,如萍也沒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覺得緊張,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霎。
  第四天,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祥的寧靜,晚上,我到「那邊」去了。
  給我開門的依然是阿蘭,她的金魚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覺的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說什麼,一轉身就跑走了。
  我走進客廳,客廳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那架落地電唱機,自從夢萍進了醫院,好像就成了標準的裝飾品,供給人欣賞欣賞而已。我在客廳裡默立了片刻,多安靜的一棟房
子!我竟然聽不到人聲!推開走廊的門,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間走去,走廊兩邊的每一間屋子,門都關得密密的,有種陰森森的氣氛,我感到背脊發麻,不安的感覺由心底向外擴散

  站在爸爸的房門口,我敲了敲門,由於聽不到回音,我推開了房門。門裡沒有燈光,黑沉沉的。從走廊透進的燈光看過去,我只能隱約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那拉得嚴密之至的落地
窗簾。我站在門口的光圈中,遲疑了片刻,室內一切模糊不清,充滿著死一般的寂靜,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識的緊張。我不相信這間冷冰冰的房裡會有人存在,轉過身子,我想到
如萍的房裡去看看。
  可是,剛剛舉步,門裡就突然響起一個冷靜的聲音:「依萍,進來!」那是爸爸的聲音,他確確實實的讓我嚇了一大跳。接著,爸爸書桌上的檯燈就亮了。我這才發現他正坐在書
桌後的一個隱僻的角落裡,安安靜靜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爸爸繼續望著我,用平穩的聲調說:
  「把房門關上,然後坐到這邊來!」
  我關上了房門,依言坐到他的面前。
  他微皺著眉,凝視著我,那對眼睛銳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會兒,才靜靜的說:「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地址!」
  「什麼?」我愣了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那個男人,雪琴的那個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過了好幾個念頭,把那人的地址說出來嗎?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靜,太陰沉。他想做什麼?他會做什麼?如果我說出來,後果又會怎樣
?這些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接著,我就出於一種抗禦本能,不假思索的冒出三個字:
  「不知道!」
  「不知道?」爸爸緊緊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的審視我,然後,他燃起了他的煙斗,噴出一口煙霧,說:「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吧!」
  「我只知道有那樣一個男人!」我咬了咬嘴脣。
  「唔,」爸瞇了瞇眼睛:「依萍,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嗯?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願意說出來?」
  我望著爸爸,他有種瞭然一切的神情。我閉緊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勢,我奇怪自己為什麼不肯說出來?告訴了爸爸,讓他們去鬧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報復
效果嗎?可是,我心底又有種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爾豪說過的一句話: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低下頭,無意識的望著自己的雙手。爸爸的聲音又響了,依然那樣冷靜陰沉:「依萍,你費了多少時間去收集雪琴的罪證?」
  我抬起頭,蹙著眉凝視爸爸,爸爸也同樣的凝視我,我們互望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彼此揣度著對方。然後,爸爸點點頭,咬著牙對我說:「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幾根腸子!
你相當狠毒!」他又瞇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話,低得我幾乎聽不清楚:「一隻小豹子,利牙利爪!」
  一隻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嗎?我是一隻小豹子?黑豹陸振華的女兒?小豹子?小豹子?我頭腦不清了。是的,爸爸是個老豹子,我卻是他的女兒?我和他一樣殘
忍,一樣狠心,一樣無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時候,一聲砰然巨響發自隔壁的房間,使我驚跳了起來。接著從那房裡傳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啞的,像獸類
般的咆哮。
  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聲音,卻早已沙啞得不像人的聲音了,正氣息咻咻的在咒詛:
  「陸振華,你是隻狗!你是王八養的,你開門,你這個髒狗!」
  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爸的牙齒緊緊的咬著煙斗,大股的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籠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而無動於衷的臉。雪姨的聲音繼續的飄出來,哮喘著,力竭聲嘶
的喊著:「陸振華,你沒有種!你只會關起女人和孩子,陸振華,你是狗,一隻野狗!瘋狗——」
  我感到渾身汗毛直立,雪姨的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聽清楚,卻混雜著絕望、恐怖,和深切的憤恨。我抽了口冷氣說:
  「雪姨——怎樣了?」
  「我把她和爾傑關了起來,」爸爸冷冰冰的說:「我要把他們活活餓死!」
  我打了個冷戰,睜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艱澀的說:
  「你——你——四天都沒有給他們吃東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當然!我要看著他們死!」
  我瞪著爸爸,他的聲調神情使我不寒而慄,冷汗濡濕了我的手心。我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隔壁屋裡的牆壁上,傳來一陣抓爬的聲音,雪姨又在說話了,聲調已由咒詛轉為哀求
:「振華,你開門!你也是人,怎麼沒有人心哩!你開門,振華!你開門!」
  我受不住,跳了起來,正要說話,房門開了,如萍衝了進來,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前。她又使我吃了一驚,她蒼白得像個鬼,兩個大眼睛像兩個黑幽幽的深洞
。她站在爸爸面前,渾身顫慄,交扭著雙手,抖著聲音說:「爸爸,你饒了他們吧!爸爸!你要弄死他們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們吧!求求你!」說著,她哭了起來,無助的用手
背拭著眼淚。
  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雙手抓著爸爸的長衫下襬,抽噎著,反覆的說:「求求你,爸爸!求求你!」
  「走開!」爸爸冷然的說,彷佛在趕一隻小狗:「如萍,你給我滾遠一點,如果你有膽量再在半夜裡送東西給你母親吃,我就把你一起關進去!」
  「爸爸!」如萍啜泣著喊:「他們要餓死了!媽媽會餓死了!放他們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無效,她忽然一下子轉過身子,面對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說:「
依萍,我求你,你代我說幾句吧,我求你!」
  我不安的掙脫了如萍,走到一邊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臉,大哭起來。
  我咬咬牙,說:
  「爸爸,你就放他們出來吧!」
  「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軟了?」他的眼光銳利的盯在我的臉上,看得我心中發毛。
  「唔,你居然也會心軟!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依萍,你費盡心機,所為何來?現在,我要讓你看看我怎樣對付這種賤人!」
  「可是,你不能餓死他們,這樣是犯法的!」我勉強的說,不知是為我自己的「心軟」找解釋,還是真關心爸爸會「犯法」。
  「犯法?」爸爸掀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殺姦夫淫婦,誰管得著?」爸爸這句話喊得很響,雪姨顯然也聽見了,立即,她那沙啞的嗓子混雜著哭聲嚷了起來:
  「陸振華,你捉姦要捉雙呀!你有種捉一對呀!我偷人是誰看到的?陸振華,你只會聽依萍那個娼婦養的胡扯八道!陸振華,你沒種——」爸爸漠然的聽著,臉上毫無表情。
  如萍依舊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說聲音越啞,越說越無力,也越說越不像話。大概說得太久,得不到回答,她忽然亂七八糟的哭喊了起來,聲音陡的加大了:「陸振華,你這個糟老
頭!你老得路都走不動了,還不許我偷人!你有膽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斷你的脖子!你去找他呀!你不敢!你連爾豪都打不過!你這個糟老頭子——」
  爸爸的濃眉糾纏了起來,眼光陰鷙的射出了凶光,他緊閉著嘴,面部肌肉隨著雪姨的話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樣子十分凶惡嚇人。當雪姨提起了爾豪,他的臉就扭曲得更厲害了。
接著,他猛然跳了起來,對如萍說:
  「去叫你母親閉嘴,否則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雪姨仍然在咒罵不停,爸爸擰眉豎目了好幾秒鐘,然後,他拉開了他書桌右手的第一個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我一看之下,
不禁大吃一驚,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槍!這手搶對我並不陌生,它是管左輪手槍,曾追隨爸爸數十年之久。
  如萍發狂的喊了一聲,就對爸爸撲過去,我也出於本能的叫了一聲:
  「爸爸,不要用槍!」大概是聽到了「槍」字,雪姨的咒罵聲驀的停止了。
  爸爸挺直的站在桌子前面,殺氣騰騰,那支手槍靜靜的躺在桌面上。空氣凝住了一會兒,雪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片刻之後,爸爸放鬆了眉頭,把那支槍推遠了些,坐回到椅子
裡。我鬆了口氣,爸爸對如萍皺皺眉,冷然的說: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談話!」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頭,默默的挨出了房門,我望著她蹣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間,竟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情緒。
  爸爸看著我,說: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
  爸爸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嘆了口長氣。我詫異的望望爸爸,這才發現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蕭索。剛才的殺氣已經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種我
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蒼涼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落寞的說:「人,有的時候也會做些糊塗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麼看上雪琴的,會花上一大筆錢,把她從那個破戲班子裡挖出
來。」
  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麼,半天後,又自言自語的接了下去,聲音低而蒼涼:「就是因為她有那麼兩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簡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進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於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說:
  「依萍,你看到那邊屋角的大鐵櫃沒有?那裡面是我的全部動產,大部分都是現款。我現在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這些將來都只有屬於你了。可惜,混了這麼一輩子,卻只剩
下這麼一點點東西。依萍,你過來看看!」爸爸從懷裡摸出一把鑰匙,要去開那個大鐵櫃。
  「算了!爸爸,」我阻止說:「我不想看,你讓它放在裡面吧,反正我知道那裡面有錢就行了。」
  「有錢,但是不多,」爸爸說,坐了下來,「依萍,我希望不讓你吃苦。」他嘆了口氣,又說:「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了——」
  「你還有如萍、夢萍——」
  「我怎麼知道他們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蠻不講理的說:「她媽媽會偷人,她們就一個都靠不住!夢萍和她媽媽一樣的不要臉,沒出閣的女孩子就會養娃娃,如萍——她哪裡有一
分地方像我?一點小事就只會掉眼淚。爾豪,那個逆子更別提了!提起來就要把我氣死——依萍,只有你還有幾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
  他又沉思了半響,再說:「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到處流浪,有一天,一個富人家請客,我在他們的後門口揀倒出來的剩菜吃,給他家的廚子發現了,用燒紅的火箝敲我的頭——
稍微大了些,我給一個大將軍做拉馬的馬夫,大將軍才教我念一點書,大將軍有個女兒——」爸爸猛的住了口,這些事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
  他呆了呆,自嘲的搖搖頭,說:「反正,我一生受夠了苦,依萍,但願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錢——」
  「爸爸,你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問了一句早想問的問題。
  「錢——」爸爸瞇起眼睛來看看我——「什麼來路都有。這個世界只認得你的錢,並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你懂嗎?我可以說它們都是我賺來的!那時候,我每到一個地方,
富紳們自會把錢送來——」
  「他們送來,因為怕你搶他!」我說。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聲。「我要錢,不要貧窮。」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個鐵櫃,那鐵櫃裡面有錢,這些錢上有沒有染著血污,誰知道呢?爸爸仰靠進安樂椅裡,微微的闔上眼睛,他看來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疊疊的皺紋堆
著,嘴角向下垂。許久許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想,他可能就這樣睡著了。
  我悄悄的站起身來,想走出去,爸爸沒有動。我走到桌前,對那把手槍凝視了幾秒鐘,手槍!不祥之物!我無法想像把子彈射入人體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沒有要
置雪姨於死地的念頭。略一遲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槍,退出了爸爸的房間,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緩而均勻。
  拿著槍,我走進了如萍的房裡。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發愣。她的短髮零亂的披掛在臉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好,接著,我發
現手裡那把礙事的槍,我把槍遞給她說:
  「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吧,在爸爸手裡容易出危險。」
  如萍接過了槍,默默的點了點頭。
  「雪姨四天沒有吃東西嗎?」我問。
  「頭兩天夜裡,我從窗口送過東西去,後來爸爸知道了,大發脾氣,就——就沒有再送了。」如萍囁嚅著說。
  「爾豪到哪裡去了?」如萍顫慄了一下,縮了縮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趕走了。」她猶有餘悸似的說:「那天,爸爸要掐死媽媽,爾豪去救,爾豪的力氣大,他扳開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還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槍來,要
殺爾豪,真——真可怕!爾豪逃出大門,爸爸大叫著說,永遠不許爾豪回來,爾豪也在門外喊,說這個家污穢,黑暗——像瘋人院,他寧願死在外面,也不回來。然後,他就真的沒有
再回來了。」
  「哦!」我噓了口氣。
  如萍注視著我,低低的乞求的說:
  「依萍,你幫幫忙,請爸爸放了媽媽吧!爾傑哭了三天,今天連哭聲都沒有了。爸爸真的會餓死他們。依萍,我知道你恨媽媽,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會聽你的
。」
  「我——」我猶豫著:「明天再來看看,怎樣?」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書——書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不要再——」
  我有些聽不下去了,我的耳朵發起熱來,渾身不自在。我向門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說:「我明天再來!」就一直穿過客廳和花園,走到大門外面了。
  從「那邊」回到家裡,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難受,「那邊」的混亂和充滿了殺氣,危機的氣氛使我茫然失措。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應該很高興,但我一點也沒有報復後的快感,
只覺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麼。換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對著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想。
  媽媽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你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我說。
  「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媽媽敏感的問。
  「有一點事。」我慢吞吞的說:「爸爸把雪姨和爾傑鎖在屋子裡,並且想開槍打死他們。」
  媽媽一驚,問:「為什麼?」
  「為了雪姨有了另一個男人,爾傑不是爸爸的兒子。」
  「可是——」媽媽怔怔的說:「你爸爸怎麼會知道?」
  「我說的。」
  媽媽大大的震動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
  「你又怎麼知道的?」
  「媽媽。」我慢慢的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界上沒有永久的秘密!」
  「可是——」媽媽蹙緊了眉頭說:「這又關你什麼事呢?你為什麼要揭穿她?」
  「她罵我是老婊子養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氣!而且,我那麼恨她,如果能打擊她,我為什麼要放過機會呢?」
  「依萍,」媽媽深深的望著我說:「你知道——遠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個男人了。」
  「什麼!」我叫著說:「你寧可被她欺侮,被她趕出來,而不揭發她的醜行?」
  「任何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麼,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來懲罰雪姨了!」我愣愣的說。
  媽媽對我默默的搖了搖頭。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醜行』兩個字來說雪琴,可是,這世界並不是樣樣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親一生,有過多少女人!他對任何一個女人忠實過嗎?那
麼,為什麼他的女人就該對他忠實呢?這社會不責備不忠的男人,卻責備不忠的女人,這是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難道也如此世俗嗎?雪琴為什麼一定該忠於你的父親呢?」
  媽媽的話使我大吃一驚,我一直以為媽媽是個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近乎「大膽」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媽媽,半天之後才說:
  「那麼,你也可以不忠於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媽媽嘆口氣說:「我對男女之情不太感興趣。」她停了一下,又說:「男女之間,彼此有情,彼此忠實,這是對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實,你就無法責
備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處,她是那種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無寄託的女人。事實上,她並不『壞』,她只是無知和膚淺,這與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關——」
  「媽媽,你總認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諒!——」
  「依萍,」媽媽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氣和的說:「當你觀察一樣東西的時候,不要只看表面,你應該裡裡外外都看到!」
  「當我裡裡外外都看到的時候,我會比只看表面更傷心。」我說:「我可看出這世界充滿了多少仇恨和罪惡,可以看出人性的自私和殘忍——」
  「你所看到的,仍然是片面的。」媽媽微微的笑了笑,又蹙著眉說:「無論如何,依萍,你沒有權利處罰雪琴,你不該毀掉『那邊』原有的平靜。」
  「是他們先妨礙到我,是他們先傷害了我,這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我自衛的喊,盡力武裝自己:「他們不該怪我,要怪,只能怪他們自己!媽,你也不能顛倒因果關係來
責備我!我沒有你那麼寬大,我也沒有你那份涵養。媽媽,你一生原諒別人,一生退避,可是,你獲得了什麼?」
  媽媽沉默了。我們靜靜的坐了一會兒,媽媽才輕輕的攬住我,用柔和而穩定的聲音說:
  「依萍,我告訴你兩句話,第一句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第二句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仔細的想一想吧!」
  「很好的兩句話。」我怔了一下說:「這不是也說明瞭雪姨的結局,就是她平日種下的種子,今天收到的果實嗎?」
  「可是,依萍,」媽媽憂愁的說:「你呢?你今日種下的種子是瓜呢?還是豆呢?你希望將來收穫什麼?」
  我愕然,半天才說:「媽媽,你別對我說教。」
  媽媽擔憂的望著我,她的眼睛悲哀而凝肅。然後,她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好了,天不早了,早些睡吧!當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好好的想一想!」媽媽走回她的房裡去了。

  我依然了無睡意,用手抱著膝,我默默的坐著,望著月影慢慢的移動。媽媽的話在我耳邊蕩漾:我種的種子是什麼?真的,是什麼呢?我仰首望天,那份迷惘更加深重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13-2-28 11:54: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一清早,由於徹夜尋思,我幾乎是剛剛才朦朧入夢,就被一陣急促的打門聲驚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腦子裡還是混混沌沌的。媽媽已經先去開了門,我半倚半靠在床上,猜想來
的一定是何書桓。闔上眼睛,我很想再休息幾分鐘。
  可是,像一陣風一樣,一個人氣急敗壞的衝進了我屋裡,站在我床前,我定睛一看,才大大的吃了一驚,來的不是何書桓,而是如萍。如萍的臉色是死灰的,大眼睛裡盛滿了驚恐
,頭髮零亂,衣服不整。站在我床前直喘氣。一剎那間,我的睡意全飛走了。
  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急的問:
  「怎麼了?有什麼事?」
  「媽——媽——」如萍氣結的說著,顫慄著。恐怖的感覺昇進了我的胸口,看樣子百分之八十,是爸爸把雪姨殺死了!
  我緊張的說:「雪姨怎麼樣了?你快說呀!」
  「她——她——」如萍口吃得十分厲害,口齒不清的說:「她和爾傑一起——一起——」
  「一起怎麼樣了?」我大叫著。
  媽媽走進來,安慰的把手放在如萍的肩膀上,平靜的說:
  「別慌,如萍,慢慢講吧!」
  「他們——他們——」如萍仍然喘息著說:「他們——一起——一起——」她終於說了出來:「一起逃走了!」
  「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癱軟的靠在床上說:「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你把我嚇了一大跳!逃走不是總比餓死好一些嗎?你應該高興才對。」
  「你——你不知道!」如萍跺了跺腳,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快點去嘛,你去了就明白了,爸爸——爸爸——爸爸在大發脾氣,好——怕人!你快些去嘛!」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狐疑的說:「雪姨不是鎖起來的嗎?」
  「是從窗子裡出去的!」
  「窗子?窗子外面不是都有防盜的鐵欄杆嗎?」
  「已經全體撬開了!」如萍焦急的說:「你快去呀!」
  「依萍,」媽媽說:「你就快點去看看吧!」
  我匆匆的起了身,胡亂的梳洗了一下,就跟著如萍出了家門,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那邊」。
  到了「那邊」,大門敞開著,在街上都可以聽到爸爸的咆哮聲。我們走進去,我反身先把大門關好,因為已經有好奇的鄰人在探頭探腦了。走進了客廳裡,我一眼望到阿蘭正呆呆
的站在房裡發抖,看到了我,她如獲大赦似的叫著說:
  「小姐,你快去!老爺——老爺——老爺要殺人呢!」
  如萍腳一軟,就在沙發椅子裡坐了下去。我知道這屋子裡已沒有人可以給爸爸殺了,就比較安心些。走了進去,我看到一副驚人的局面。在走廊裡,爸爸手上握著一把切菜刀,身
上穿著睡衣,正瘋狂的拿菜刀砍著雪姨的房門。他的神色大變,鬚髮皆張,往日的冷靜嚴厲已一變而為狂暴,眼睛瞪得凸了出來,眉毛猙獰的豎著,嘴裡亂七八糟的瞎喊瞎叫,一面暴
跳如雷,那副樣子實在令人恐怖。
  在他身上,已找不出一點「理智」的痕跡,他看起來像個十足的瘋子。我遠遠的站著,不敢接近他,他顯然是在失去理性的狀態中,我無法相信我能使他平靜。他手裡的那把刀在
門上砍了許多缺口,看得我膽戰心驚,同時,他狂怒的喊叫聲震耳欲聾的在室內回響:「雪琴!王八蛋!下流娼婦!你滾出來!我要把你剁成肉醬,你來試試看,我非殺了你不可!你
給我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帶著你的小雜種滾出來!我要殺了你——喂,來人啦!」
  爸爸這聲「來人啦」大概還是他統帥大軍時的習慣,從他那抖顫而蒼老的喉嚨中喊出來,分外讓人難受。我目瞪口呆的站著,面對著揮舞菜刀發瘋的爸爸,不禁看呆了。直到如萍
挨到我的身邊,用手推推我,我才驚覺過來。
  迫不得已,我向前走了兩步,鼓著勇氣喊:
  「爸爸!」爸爸根本沒有聽到我,仍然在亂喊亂跳亂砍,我提高了聲音,再叫:「爸爸!」這次,爸爸聽到我了,他停止了舞刀子,回過頭來,愣愣的望著我。他提著刀子的手抖
抖索索的,眼睛發直,嘴角的肌肉不停的抽動著。我吸了口氣,有點膽怯,胃部在痙攣。
  好半天,才勉強的說出一句:
  「爸爸,你在做什麼?」
  爸爸的眼珠轉動了一下,顯然,他正在慢慢的清醒過來,他認出我了,接著,他豎著的眉毛垂了下來,眼睛眨了眨,一種疲倦的,心灰意冷的神色逐漸的爬上了他的眉梢。倒提著
那把刀,他乏力而失神的說:
  「依萍,是你。」
  「爸爸!你做什麼?」我重複的問。
  「雪琴逃走了,」爸爸慢吞吞的說,用手抹了抹臉,看來極度的疲倦和絕望:「她帶著爾傑一起逃走了。」
  「或者可以把她找回來。」我笨拙的說,注視著爸爸手裡的刀子。
  「找回來?」爸爸搖搖頭,又蹙蹙眉說:「她是有計劃的,我不相信能找得到她,如果找到了她,我非殺掉她不可!」他舉起了那把刀子看了看,好像在研究那刀口夠不夠鋒利似
的。
  我咽了一口口水,試著說:
  「爸爸,刀子給阿蘭吧,雪姨不在,拿刀也沒用。」
  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刀,一語不發的把刀遞給了阿蘭。看樣子,他已經漸漸的恢復了平靜。可是,平靜的後面,卻隱藏著過多的疲乏和無能為力的憤怒。他凝視著我,眼光悲哀而
無助,一字一字的說:「依萍,她太狠了!她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什麼?」我嚇了一跳。
  「有人幫助她,他們撬開了鐵櫃,鋸斷了窗子的防盜鐵柵,取走了所有的現款、首飾和金子。你來看!」
  爸爸推開雪姨的房門,我站在門口看了看,房裡是一片凌亂,所有的箱子都打開了,衣物散了一地,抽屜櫥櫃也都翻得一塌糊塗,像是經過了一次盜匪的洗劫。看情形,那個姓魏
的一定獲得了雪姨被拘禁的情報,而來了個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偷得乾乾淨淨。是誰給了他情報?爾豪嗎?不可能!爾豪根本不知道魏光雄其人,而且他也不會這樣做的。
  看完了雪姨的房間,我跟著爸爸走進爸爸房內。爸爸房裡一切都整齊,只是,那個鐵櫃的門已被撬開,裡面各層都已空空如也。我站著,凝視著那個鐵櫃,一時,竟有種哭笑不得
的感覺。就在昨天,爸爸還曾指著那鐵櫃,告訴我那裡面的錢都將屬於我,現在,這兒只有一個空的鐵櫃了。人生的事情多麼滑稽!
  爸爸,他的錢是用什麼方式得來的,現在又以同樣的方式失去了。這就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嗎?但是,如果真有因果報應,對雪姨未免就太客氣了。
  我走到鐵櫃旁邊,蹲下去看了看撬壞的鎖,這一切,顯然是有人帶了工具來做的。站起身子,我靠在鐵櫃上,沉思了一會兒,問:「爸爸,你要不要報警?」
  「報警?」爸爸呆了呆:「警察會把她抓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說:「可能抓得回來,也可能抓不回來,不過,無論如何,警察的力量總比我們大,如果想追回那筆錢,還是報警比不報警好些。就是——報了警,恐怕
對爸爸名譽有損,爸爸考慮一下吧。」
  爸爸鎖著眉深思了一會兒,毅然的點了一下頭:「報警吧!我不能讓這一對狗男女逍遙法外。」
  於是,我叫阿蘭到派出所去報了案。
  爸爸沉坐在他的安樂椅裡,默默的發著呆。他那凌厲的眼睛現在已黯然無光,閉得緊緊的嘴雖然仍可看出他堅毅的個性,但微微下垂的嘴角上卻掛著過多的無奈和蒼涼。我凝視著
他,不敢承認心中所想的,爸爸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大人物了,他只是一個孤獨、無助而寂寞的老人。在這人生的長途上,他混了那麼久,打遍了天下,而今,他卻一無所有!捲逃而
去的雪姨,被逐出門的爾豪——再包括我這個背叛著他的女兒!爸爸,他實在是個最貧乏、最孤獨的人。
  「唉!」爸爸突然的嘆了口氣,使冥想著的我嚇了一跳。他望著我,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淒涼的說:「我一直預備給你們母女一筆錢,我把所有存摺提出,想給你作結婚禮物。
現在,」他又嘆了口氣:「什麼都完了。我一生打了那麼多硬仗,跑過那麼多地方,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居然栽在王雪琴這個女人手裡!」
  我沒有說話,爸爸又說:
  「你現在拿什麼來結婚呢?」
  「爸爸,」我忍不住說:「何書桓要的是我的人,不是我的錢,他們不會在乎我的嫁妝的。」
  「年輕人都不重視金錢,」爸爸冷冷的說:「但是,沒有錢,你吃什麼呢?」
  這句話才讓我面臨到真正的問題,假如雪姨真是一掃而空,一毛錢都不留下來,這家庭馬上就有斷炊的危險。那麼,爸爸和如萍的生活怎麼辦?還有躺在醫院裡,因大出血而一直
無法復元的夢萍,又怎麼辦?我和媽媽,也要馬上發生困難。這些問題都不簡單,儘管許多人輕視金錢,認為錢是身外之物,但如果缺少了它,還非立即發生問題不可!
  我皺了皺眉,問:「爸爸,你別的地方還有錢嗎?銀行裡呢?」
  「沒有,」爸爸搖搖頭:「只有一筆十萬元的款子,以三分利放給別人,但不是我經手的,借據也在雪琴那兒,每次利息也都是雪琴去取。」這顯然是不易取回來的,放高利本來
就靠不住!
  我倚在鐵櫃上,真的傷起腦筋來,怎麼辦呢?雪姨是跑了,留下的這個大攤子,如何去善後呢?雪姨,這個狠心而薄情的女人,她做得可真決絕!
  警察來了,開始了一份詳細的詢問和勘察,他們在室內各處查看,又檢查了被鋸斷的防盜鐵柵,詢問了雪姨和爸爸的關係,再仔細的盤問阿蘭。然後,他們望著我說:
  「你是——」
  「陸依萍,」我說:「陸振華是我父親。」
  「哦,」那問話的刑警人員看了看爸爸,又看看我說:「王雪琴是你母親?」
  「不!」我猛烈的搖了搖頭:「不是我的母親,是如萍的!」我指著如萍說。
  「那麼,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警察指著我和如萍問。
  「不錯。」我說。
  「那麼,陸小姐,」警察問我:「你昨天夜裡聽到什麼動靜沒有?」
  「哦,我不住在這裡,」我說:「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這兒失竊的。」
  「那麼,」那警員皺著眉說:「你住在哪裡?」
  我報出了我的住址。
  「你已經結婚了?」那警員問。
  「誰結婚了?」我沒好氣的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住在這裡?你和誰住?」
  「我和我母親住!」
  「哦,」那警員點點頭:「你還有個母親。」
  我有點啼笑皆非,沒有母親我從哪裡來的?那警員顯然很有耐心,又繼續問:「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我不耐煩的說:「這些與失竊案毫無關係,你們該找尋雪姨的下落,拚命問我的事有什麼用?」
  「不!」那警員說:「我們辦案子,不能放棄任何一條線索。」
  「我告訴你,」我說:「我母親決不會半夜三更來撬開鐵欄杆,偷走雪姨母子和錢的!」
  「哦?」那警員抓住了我的話:「你怎麼知道是有人來撬開鐵柵,不是王雪琴自己撬的呢?」
  「雪姨不會有這麼大力氣,也不會有工具!」我說。
  「那麼,你斷定有個外來的共謀犯。」
  「我猜是這樣。」
  「你能供給我們一點線索嗎?」那警員銳利的望著我,到這時,我才覺得他十分厲害。
  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正緊鎖著眉,深沉的注視著我。我心中紊亂得厲害,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說出來?真說出來,會不會對爸爸太難堪?可是,如果我不說,難道就讓雪姨挾
著巨款和情人逍遙法外嗎?我正在猶豫中,爸爸冷冷的開口了:「依萍,你還想為那個賤人保密嗎?」
  我甩了甩頭,決心說出來。
  「是的,我知道一點點,有個名叫魏光雄的男人,住在中和鄉竹林路×巷×號,如果能找到他,我想,就不難找到雪姨了。」
  那警員用一本小冊子把資料記了下來,很滿意的看看我,微笑著說:「我想,有你提供的這一點線索,破案是不會太困難的。至於這個魏光雄,和王雪琴的關係,你知道嗎?」
  「哦,」我咬咬嘴脣:「不清楚,反正是那麼回事。不過,如果在那兒找不到雪姨,另外有個地方,也可以查查,中山北路××醫院,我有個名叫夢萍的妹妹,正臥病在醫院裡,
或者雪姨會去看她。」
  那警員記了下來,然後又盤詰了許多問題,才帶著十分滿意的神情走了。
  爸爸在調查的時候始終很沉默,警察走了之後,他說:「雪琴不會去看夢萍!」
  「你怎麼知道?」我說。
  「她也沒有要如萍,又怎麼會要夢萍呢!」
  爸爸回房之後,我望著如萍,她坐在沙發椅裡流淚。近來,也真夠她受了,從失戀到雪姨出走,她大概一直在緊張和悲慘的境界裡。我真不想再問她什麼了,但,有些疑問,我還
非問她不可:「如萍,」我說:「這兩天你有沒有幫雪姨傳過信?」
  不出我所料,如萍點了點頭。
  「傳給誰?」
  「在成都路一條巷子裡——」如萍怯兮兮的,低聲說:「一家咖啡館。」
  「給一個瘦瘦的男人,是不是?」我問。
  「是的。」
  「你怎麼知道傳給他不會傳錯呢?」
  「媽媽先讓我看了一張照片,認清楚了人。」
  「那張照片你還有嗎?」
  如萍迅速的抬起頭來,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她的臉上佈滿了驚疑,然後,她口吃的問:
  「你——你——要把——把這張照片——交給警察嗎?」
  「可能要。」我說。
  她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冷而汗濕的,她哀求的望著我說:「依萍,不要!你講的已經夠多了!」
  「我要幫助警方破案!」我說。
  「如果——如果媽媽被捕,會——判刑嗎?」
  「大概會。」
  「依萍,」她搖著我的手:「你放了媽媽吧,請你!」
  「如萍,」我站起身來,皺著眉說:「你不要傻!你母親捲款逃逸,連你和夢萍的生活都置之不顧,她根本不配做一個母親,她連人性都沒有!」
  「可是——」如萍急急的說:「她不能在這裡再待下去了嘛,爸爸隨時會殺掉她!她怕爸爸,你不知道,依萍,她真的怕爸爸!」
  「如萍,你母親臨走,居然沒有對你做一個安排嗎?」
  「她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早上還是阿蘭第一個發現的!」她擦著眼淚說。
  「如萍,你還幫你母親說話嗎?你真是個可憐蟲!」
  她用手蒙住臉,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止不住,一面哭,一面抽噎著說:
  「她——她——恨我,我——我——沒用,給她——丟——丟臉,因——因——為——為——書桓——」
  這名字一說出口,她就越發泣不可仰,仆倒在沙發椅中,她力竭聲嘶的痛哭了起來。我坐在一邊,望著她那聳動的背脊,望著她那單薄瘦弱的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萍,她並不是一個很壞的女孩子,她那麼怯弱,那樣與世無爭,像個縮在殼裡過生活的蝸牛。可是,現在,她的世界已經完全毀滅了,她的殼已經破碎了。不可諱言,如萍今日
悲慘的情況,我是有責任的。但是,這一切能怪我嗎?如果雪姨不那麼可惡,爸爸不鞭打我,兩邊現實生活的對比不那麼刺激我,甚至何書桓不那麼能真正打動我——一切可能都不會
像現在這樣了。可是,任何事實的造成,原因都不單純。而今,雪姨倒反而舒服了,捲走了巨款,又和姦夫團聚,我做的事情,倒成全了她。
  就在如萍痛哭,我默默發呆的時候,門鈴響了。我沒有動,阿蘭去開了門,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何書桓急急的跑了進來。
  我迎到客廳門口,何書桓說: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我剛剛到你那兒去,你母親說這邊出了事,我就趕來了。出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了不起,」我說:「雪姨捲款逃走了。」
  「是嗎?」何書桓蹙蹙眉:「捲走多少錢?」
  「全部財產!」我苦笑了一下說。
  何書桓已經走進了客廳,如萍從沙發裡抬起了她淚痕狼藉的臉來,用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怔怔的望著何書桓。我站在一邊,心臟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動,自從何書桓重回我身邊,他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6 19:0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