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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寒煙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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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07:4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范仲淹《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尾聲】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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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0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計程車在柏油鋪的公路上疾馳著。
  我倚著車窗,呆呆的望著車窗外的景物,那些飛馳著向後退的樹木、農田、原野,和成串成串的金黃色的稻穗。夏日的太陽猛烈而灼熱,剛剛成熟的稻子都被曬得垂下了頭。熱氣
在柏油路面上蒸發,鐵皮的車頂和車身一定都被曬得發燙,整個車子裡熱得像個烤箱。
  我覺得口渴,嘴唇乾燥,但是我們並沒有帶水,也沒有帶任何水果,不過,即使我們帶了,我也不想去向媽媽要。媽媽坐在我身邊,她似乎比我更沉默,一路上,從台北乘觀光號
到台中,又包了這輛計程車駛到這兒,將近四小時的行程中,我們母女談過的話加起來還不上十句。
  過分的沉默使我和媽媽益形疏遠,那層多日以來已醞釀著的隔閡,如今竟像堵牆似的豎在我和媽媽之間。從眼角邊,我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我所看到的,只是她微蹙的眉梢,和緊
閉的嘴唇。
  車子到了埔里,這小鎮比我想像的繁榮得多,也大得多,街道整齊清潔,商店林立。我們的車子在一家油行門前停了五分鐘,為了補充汽油。油加滿之後,立即滑過了街道,又駛
向了原野。從這兒有一條路可以通向日月潭,但,我們的目標並非那全島聞名的勝地,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穿出市鎮之後,道路變壞了,山路並不狹窄,但黃土飛揚,車子更帶起無數塵土,這迫使我關上了車窗。只一會兒,窗玻璃上就鋪上了一層黃色的塵霧。可是,透過這層黃土,我
仍然可以看到山坡上茂盛的蘆花,和那一片青蔥的草原。我想,車子不會再開多久,章家的農場應該很近了。
  我的猜測一定不錯,因為媽媽在不安的欠動著身子,她一定有許多話想對我說,到了章家之後,她就沒有機會了。我假裝對她並不注意,只一個勁兒的望著窗子,我討厭這一切,
旅途,黃土,章家,和他們的農場。當然,我最厭恨的,還是這次放逐似的旅行!媽媽,她以為把我「寄存」在章家,就可以逃開我的厭恨感?就可以毫無顧忌的進行她的計畫?但是
,我厭恨這一切!這所有所有的事!
  「詠薇!」終於,媽媽忍不住的開口了。
  「嗯?」我哼了一聲,並不熱心,我已經猜到媽媽所要說的。
  「詠薇!」媽媽再喊了一聲,這一聲使我不由自主的回過頭來,因為她的聲調中夾雜了太多的無奈和淒楚。我望著她,她眼睛下面有著清楚的黑圈,看來疲倦而憔悴。她把她的手
壓在我的手上,勉強的笑了一下說:「別怪我把你送到這兒來,農場的空氣很好,而且,你章伯母是天下最好的人,她會讓你感到像家裡一樣。」
  「我知道,」我悶悶的說,直望著媽媽。「但是,媽,你並不一定要送走我!」
  「詠薇,」媽媽反對似的叫了聲,又嚥住了,接著,她嘆口長氣,低聲的說:「我不想讓你目睹那一切,你住在章家會很舒服的,幾個月之後,所有的事都解決了,我再來接你回
去。」
  「怎麼樣就算解決了?」我煩躁的說:「你和爸爸離了婚,再嫁給那個胡伯伯!」
  「詠薇!」媽媽懊惱的喊:「你太小,你不瞭解。」
  「我是不瞭解,」我咬咬嘴唇。「我不懂你當初為什麼要和爸爸結婚,現在為什麼又要離婚?不懂你愛過爸爸,現在怎麼又會愛胡伯伯?也不懂爸爸,他有個好好的家,怎麼又會
和一個舞女同居?我什麼都不懂!但是我討厭這所有的事!」
  「好了,別說了,詠薇,」媽媽蹙緊了眉頭,望著窗外,停了半晌,才輕聲的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把你送到章家來的原因,我多不願意你接觸到這些問題,對你而言,這些事
是太殘酷了!」
  「我已經接觸到了,」我說:「你實在不必再把我送走。同時,我也過不慣這種窮鄉僻壤的生活!」
  「你會過得慣,」媽媽的聲音裡有些低聲下氣:「你慢慢就習慣了。等我和你爸爸獲得了協議——這不會太久的,我答應你,詠薇,那時,你可能有個更溫暖的家,這些年來,你
的家都並不溫暖,我知道,我也沒做個好母親,我也知道。可是,以後你會有個更溫暖的家,我向你保證,詠薇!我要不顧一切的爭取到你的監護權!」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媽媽和爸爸都想爭取到監護我的權利。我出世了十九年,他們沒有誰真正關懷到我(最起碼,給我的感覺是這樣),現在,他們要離婚了,我卻突然成為爭取
的對象!足足有兩個月,他們只是不停的辯論、爭吵,爭吵、辯論。辯急了,他們把我抓過來問:
  「詠薇,你到底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
  我不知道是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只是瞪著他們,感到他們對於我都那麼陌生,仿佛是我從來不認識的人。多麼無聊的爭執!我厭倦這個!要媽媽還是要爸爸?我不要媽媽,也
不要爸爸。多年以來,我已經孤立慣了,我屬於我自己,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自己秘密的喜悅和哀愁。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搶我?在他們的爭執裡,我像被兩方扯住羽毛的小鳥,
他們爭執得越激烈,只是讓我的羽毛脫落得越多。
  每個白天,我在他們的爭吵中困惑,深夜,在我自己的幻想中迷失。然後,媽媽說這樣不行,這樣會毀了我,而決定把我送到鄉下來。似乎送到鄉下之後,我就不會「被毀」,就
會「得救」!多麼滑稽!我注視著車窗外的山坡,山坡上開著許多零零亂亂的蒲公英。多麼無聊!
  「詠薇,」媽媽的聲音好像來自極遠的浮雲裡。「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或者,你很恨我們,恨我和你爸爸。不過,詠薇,雖然人生大多數的悲劇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
人能夠逃避悲劇,一定會逃避——」她困難的停住了,悲哀的問:「你懂我嗎?詠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媽媽嘆口氣。這些日子來,她最多的就是嘆息和眼淚。「有一天你會懂的,等你再長大一些,等你再經歷一些,有時候,人要經過許許多多事故才會成熟。」又停頓了一
下,她握住了我的手:「總之,詠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這兒來是不得已的,我多麼希望你能快樂——」
  一股沒來由的熱浪突然往我眼眶裡沖上來,我大聲的打斷了媽媽:「但是,我永遠不會快樂了,永遠不會!」
  「你會的,詠薇,生命對於你不過是剛開始,你會有快樂。」媽媽的語氣中有幾分焦灼和不安。「詠薇,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那股熱浪沖出了我的眼眶,我把頭轉向窗子,我不要媽媽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不要!為什麼我要讓媽媽難過呢?她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好了,我們快到了,」媽媽勉強的提起精神,故作輕快的說:「你不要懊惱,詠薇,你會很快就愛上鄉間的生活,章家的農場非常美,包管你在這兒生活三天,會把城市裡的煩
惱都忘得光光的!」
  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像出來,事實上,現在一路上的風景已經令人忘我了。我們的車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雖然太陽依舊明朗的照耀著,氣溫卻降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熱
和燥渴。路的兩邊全是蘆花,車子後面跟著的是滾滾的黃土,被車子所揚起的。這條路該是橫貫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茸茸的綠讓人心醉。車子向山裡不停的開駛,仿佛駛進了一團融
解不開的綠色裡。
  媽媽對章家的農場是很熟悉的,她和章伯母(有時我也叫她朱阿姨)是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也是結拜的把姊妹。自從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交惡之後,媽媽就經常到章家農場裡去一
住數月,她稱這種逃避為「綠色治療」,用來治愈她的煩惱和憂愁。因此,我對章家農場及這一大片的綠都沒有太大的陌生感。
  媽媽叫司機減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條岔道,寬闊的程度仍然可以讓車子直接駛進去,岔道口上有一個木牌,木牌上是雕刻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青青農場」。這四字下
面還有幾個小字,車子太快我沒看清楚,只看清一個「白」字。車子滑進了岔道,岔道兩旁有規則的種植著一些冬青樹的幼苗,再過十年,這些樹會成為巨木濃蔭。我似乎已經看到了
十年後的景象,濃蔭下的山徑,秋天積滿了落葉,夏天密葉華蓋,春天,枝上該全是嫩嫩的新綠,還有冬天,蒼勁的枯枝雄偉超拔的挺立著——我的思想跑遠了,我一徑是這樣的,常
常會坐在那兒胡思亂想。
  車子猛的停了,我驚覺的抬起頭來,看到車子前面站著一個農夫,他正揮手要我們停車,一頂斗笠歪歪的戴在他的頭上。
  我和媽媽分別從車子兩邊的門裡下了車,迎著風,我深深的呼吸了一下,長途乘車使我腰酸背痛,迎面而來的山風讓我神志一爽。媽媽拍拍身上的灰塵,也不由自主的挺挺背脊,
說了句:「出來舒服多了!」
  那個農夫大踏步的向我們走來,到了我們面前,他把斗笠向後推了推,露出一綹黑黑的頭髮,說:
  「許阿姨,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算時間,你們來晚了!」
  「我們在台中多待了一會兒,」媽媽說,嘴邊浮起了笑容。「凌霄,來見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候見過的,記得嗎?」
  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農夫」,他叫媽媽許阿姨,那麼,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像中的農場小主人,斗笠下是張紅褐色的臉龐,有一對和他膚色不相
稱的眼睛,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顯得太秀氣了,這就和他那身滿是泥污的圓領衫及卡其褲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如果換掉他這身不倫不類
的裝束,他應該並不難看。
  「嗨,詠薇,」媽媽推了我一下:「你發什麼呆?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凌霄,你叫聲章大哥吧!」
  我不慣於叫別人什麼哥哥姐姐的。低聲的,我在喉嚨裡哼了一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麼。
  章凌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就掉過頭去對媽說:
  「我們進去吧,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
  「把車子打發掉,我們走進去吧!」媽媽說。
  付了車錢,章凌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我們向農場裡走去。事實上,我不知道這算什麼農場,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青色的草繁茂的生長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塊塊像
岩石般灰色的東西,在綠色的草地上蠕動著,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詫異的喊:「那是什麼?」
  「綿羊。」章凌霄簡捷的說。
  綿羊?我驚奇的看著那些圓頭圓腦的動物,竟忘記了移步。我從不知道台灣也能畜養綿羊,除了在圓山動物園外,我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動物,那蜷曲的茸毛包住的身子看來
笨拙而遲鈍,但那烏黑的眼珠卻善良柔和。我不由自主的走近了牠們,伸出手去想觸摸牠們一下。但,牠們機警的後退了,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我,跟我保持了一大段距離。
  章凌霄放下皮箱走過去,迅速的抓住了其中的一隻,他抓住牠的耳朵,把牠拉到我的面前,說:
  「你可以摸摸牠,等牠們和你混熟了,就不會再躲你了。」
  我抬頭看了章凌霄一眼,他正安靜的看著我,眼睛裡有著研究和審察的味道,他看來是個冷靜而深沉的人。我伸手摸了摸那隻綿羊,柔軟的茸毛給人一種溫暖之感,站正了身子,
我笑了笑:「牠們很可愛,不是嗎?」
  「這兒可愛的東西還很多,你會發現的。」他說。
  我回過頭,看到媽媽站在小路上微笑,她那緊蹙的眉梢鬆開了。我挺直了背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澄淨的藍天上,幾片輕雲在緩緩的飄浮,陽光把雲影淡淡的投在草地上。這樣
的天空下,這樣的綠草中,煩惱是無法駐足的,我幾乎忘記了媽媽爸爸要離婚的事,那似乎離我很遙遠很遙遠。
  踩著綠草,我們經過了幾塊苗圃,幾塊被稻草掩蓋著的土地,走進了一座小小的竹林。光線突然暗下來了,竹林內有條碎石子鋪的小路,綠蔭蔭的光線下,連石子都也染上了一層
透明的綠色,風穿過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輕幽幽的,好像我曾在夢裡聽到過。在竹林深處,幾椽灰色的屋瓦和一帶紅牆掩映在竹葉之下,我站住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感沁進了
我的心脾,我望著那綠葉紅牆,如置身幻境。周圍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鳥鳴,我站著出神,直到一隻大公雞驚動了我。
  那是隻純白色的公雞,紅色的冠子,高聳著尾巴,莊嚴的踱到我的面前,對我上上下下打量,我忍不住笑了,高興的說:「真美,是不是?媽?」
  「進去吧!」章凌霄說。
  我們向屋子走去。屋子的大門口,又有一塊雕刻的牌子吸引了我的視線,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幽篁小築」,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是:「韋白敬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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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08: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房子是很普通的磚造平房,到處都露出了原材,例如那矮矮的紅磚圍牆,和大門口用原始石塊堆砌的臺階。走上臺階,我們進入一間寬敞的房間裡。立即,有個瘦瘦小小的女人對
我們迎了過來,那是章伯母。她一把抓住媽媽的手,用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神情打量媽媽。然後說:
  「潔君,你瘦多了。」
  媽媽注視著章伯母,默默不語,眼睛裡閃著淚光。我站在一邊,在這一剎那間,有種感動的情緒掠過了我。我看出媽媽和章伯母之間,有著多麼深厚的友情和瞭解。她們兩人都已
超過了四十歲,有一大半的時光是各自在創造自己的歷史,但她們親愛得賽過了一般姊妹,她們之間應該是沒有秘密的,能有一個沒有秘密的知己是多麼可喜的事情!
  章伯母放開媽媽,轉向了我,親切而誠摯的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微笑的說:「兩年沒見到你了吧,詠薇?完全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章伯母兩年前曾去過一次台北,在我家裡住了一星期,從兩年前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兩年中,她似乎絲毫沒有改變,依然那樣親切、誠懇、細緻。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
人,似乎有些弱不禁風。臉龐也是小小的,但卻有對大而黑的眼睛,經常都是神采奕奕的放著光芒,使她平添了不少精神,看起來就不像外表那樣文弱了。她並不美,年輕時代的她也
不會很美,可是,我不能否認她有股引力,同時,有種讓人懾服的「勁兒」。
  我向她彎彎腰,叫了聲:
  「章伯母。」
  「坐吧,詠薇。潔君,你幹嘛一直站著?」章伯母說,一面轉頭對站在一邊的章凌霄說:「凌霄,去請你爸爸出來,噢,等一會兒,」她笑了,望了望我:「凌霄,你見過了詠薇
吧?」
  「見過了!」章凌霄不知道為什麼有些侷促和尷尬,這是他先前所沒有的。現在,他已經把那頂難看的斗笠取下來了,他有一頭很不聽話的頭髮,亂七八糟的豎在他的頭上。轉過
身子,他向屋後走去,章伯母又喊了句:
  「記得叫凌雲也出來!」
  凌雲該是凌霄的妹妹,大概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凌霄起碼也有二十七八歲了,他並不是章伯母親生的兒子,而是章伯伯前妻所生的,但是,他顯然對章伯母十分信服,這也是我佩
服章伯母的一點,我想,她一定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我在一張藤椅上坐了下來,開始無意識的打量我所在的這間房間。這不是一間豪華的客廳,遠不如台北我們的家。沒有沙發,也沒有講究的柚木傢具,只是幾張藤椅,兩個小茶几
,和一張長方形的矮桌子。茶几上放著個雅致的盆景,是青黑色的瓷盆,盆裡盤龍似的扎伸著枝椏,大概是綠色的九重葛一類的植物。最獨出心裁的,是這植物的枝幹上,竟盤繞著一
株朝日蔓,成串水紅色的小花,和九重葛的綠葉相映,美得可以入畫。另一張茶几上,放著一套茶壺和茶杯,全是醬紅色的陶器,粗糙簡單,可是和整間房子的傢具一切配合起來,卻
「拙」得可愛。矮桌上鋪著塊桌布,上面是貼花的手工,在四角繡著四隻仙鶴,飛翔在一片片的雲鉤之中,幾乎呼之欲出。牆上,有一面連石灰都沒有,竟是乾乾脆脆的紅磚牆,懸著
一幅巨幅的國畫,畫面是幾匹蘆葦,一片淺塘,和淺塘裡伸出的一枝娉娉婷婷的荷花。全畫從蘆葦,到石頭、淺塘、荷葉、荷梗——全是墨筆,唯有荷花尖端,卻帶著抹輕紅。這畫有
種奪人的韻致,我看得發呆,直到有個男性豪放爽朗的聲音驚動了我,在我收回眼光之前,我又看到畫的左下角的題款:「洛陽韋白敬繪」。
  「潔君,你來了,真好真好!這次不是來『治療』的吧?你早就該把問題解決了!不過,我可不贊成你離婚!」
  我望著那說話的男人,有些驚異。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章伯伯,以前章伯母來我家,他都沒有同來過。他和我想像中完全不同,出乎意料之外的高大,肩膀很寬,手腳也長,而且,
全身的線條都是硬性的,這大概和他幾十年的軍人生活有關。(他是個退役的中校,用退役金在這兒辦了個小農場。)他起碼比章伯母大二十歲,頭髮都已花白,眉毛濃而挺,眼睛看
起人來銳利堅定。時間在他的額前嘴角都刻下不少紋路,這些紋路全像出自一個熟練的雕刻家之手,用雕刻刀堅定的、一絲不苟的劃下來的。他的聲音響亮宏大而率直,想當初,他命
令部下的時候一定會讓士兵們驚心動魄。
  「我這次只能在這兒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得回台北,」媽媽慢慢的說:「你不會不歡迎我的女兒吧?」
  「不歡迎?哈!」章伯伯大聲的說,眼光落在我身上了,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眼光毫不留情的停在我的臉上,然後,他有些遲疑的轉頭望著媽媽:「嗨,潔君,你沒有告訴過
我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
  「好了,」媽媽笑了,這是她進章家大門之後第一次笑:「你別誇她了,她嬌養慣了,住上幾個月恐怕會讓你頭痛呢!」十分溫柔的,媽媽對我說:「詠薇,不叫章伯伯?」
  「章伯伯!」我被動的叫。
  「好,好,好,」章伯伯笑著說:「希望你有一天能叫我別的!」
  「怎麼?」媽媽不解的看著他:「你希望她叫你什麼?」
  「難道你還不懂?」章伯伯笑得更厲害了。
  「一偉!」章伯母叫著她的丈夫:「別開玩笑!」
  我完全不懂他們葫蘆裡賣些什麼藥?章伯母的臉上浮起一個柔和而恬靜的笑容,對媽媽靜靜的說:
  「你別理他,潔君,他就是這樣,想到什麼說什麼。」
  「喂,舜涓,」章伯伯叫,舜涓是章伯母的名字。「我們那個女兒是怎麼回事?有了朋友也不出來見見!」
  「凌霄已經去叫了,大概她害羞!」
  「見不得人的孩子!真丟人,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又不是給她介紹女婿!」章伯伯皺著眉說。
  「得了,給她聽見她就更不出來了!」章伯母說。
  「怎麼,」媽媽想起什麼來了:「凌風呢?」
  「還提他呢,別氣死我!」章伯伯叫著說:「他也肯回來?台南有吃的,有玩的,有夜總會,有跳舞廳,這個鄉下有什麼?只有我們老頭子老太婆,他才不肯回來呢?」
  「不是已經放暑假了嗎?」媽媽多餘的問。
  「放了十幾天了!」章伯母接口:「凌風愛熱鬧,他嫌家裡太冷清,現在的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
  「他有女朋友了吧?」
  「誰知道?」章伯母說著,突然大發現似的跳了起來:「你看我,只顧了說話,連茶都沒有給你們倒杯!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口渴了!」轉過頭,她清脆的喊:「秀枝!秀枝!
倒茶來!」
  章伯母的聲音非常好聽,即使抬高聲調,也是細緻清脆的。我猜,秀枝一定是他們家的女傭。我實在很感謝章伯母的發現,因為我已經渴得喉嚨發痛了。
  「講講看,」章伯伯對媽媽說:「你們的問題到底怎樣了?」他已經在一張椅子裡坐了下來,同時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自顧自的抽著,煙霧在空氣中彌漫擴散。
  「忙什麼?」章伯母很快的看了我一眼:「晚上再慢慢談吧!」
  我覺得一陣不舒服,那股剛剛平息的煩躁又浮了上來,我忽然厭煩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這所有的人!媽媽、章伯伯、章伯母、章凌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的一亮,有個小小巧巧的少女從後面的門口走了出來,手裡托著個托盤,裡面整齊的放著四杯茶,都冒著蒸騰的熱氣。那少女低垂著眼簾,望著托盤,輕輕緩
緩的走向我身邊的茶几,我只看得見她額前蓬鬆鬈曲的一綹劉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長睫毛。這就是章家的女傭?多麼雅致靈秀的女傭?連那襲簡單的白色洋裝都纖塵不染,望著她,我
有一絲迷惑,但,章伯母開口了:
  「怎麼?凌雲?是你端茶來?」
  「嗯。」她輕哼了一聲,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的溜了我一眼,大概因為我正死死的盯著她,使她一下子臉就紅了。轉過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
媽媽面前,低低的喊了句:
  「許阿姨。」
  媽媽捉住了她的手,微笑的抬起眼睛,望著章伯伯說:
  「你還誇詠薇呢!瞧瞧凌雲吧!」
  「凌雲只會臉紅,哪有詠薇那分落落大方!」章伯伯衝口而出的說。
  凌雲的臉就更紅了,而且眉梢邊湧上一層尷尬。她默默的把其他兩杯茶分別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語。
  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為然的語氣說:
  「一偉!你就是這樣!」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過凌雲來,重重的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凌雲,你不會生爸爸的氣,是麼?」
  凌雲放開眉頭,嫣然一笑,圓圓的臉龐上漾起一個淺淺的酒渦。那對像清泓似的眼睛裡,應該盛滿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聲音說:
  「爸爸!怎麼會嘛!」
  我有些微的不安,說得更坦白一點,是我有些微的妒嫉。上天之神應該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但是,屬於我的這一份似乎特別稀少,章伯母望望我,又望望凌雲,說:
「如果我記得不錯,詠薇應該比凌雲大三個月,是不是?凌雲是十二月的生日,詠薇是九月。」
  「不錯,」媽媽說:「詠薇是姐姐了。」
  「凌雲,」章伯母半鼓勵半命令的對凌雲說,後者看來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聲——怎麼叫呢?薇姐姐?」
  「叫詠薇!」我不經考慮的說,我對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稱呼真是厭煩透了,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給別人稱呼的嗎?幹嘛還要多幾個字來繞口呢?
  我注視著凌雲,她也默默的注視著我,眼光柔和而帶抹畏羞,我們仿佛彼此在衡量成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後,我忍不住的笑了,她多像個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呀!又多麼惹人憐
愛,我已經喜歡她了。
  「就叫我詠薇吧,我就叫你凌雲,這樣不是簡單得多嗎?」我說。
  我的笑容給她的臉上帶來了陽光,她的眼睛立即燦爛了,畏怯從她的眼角逸去。她有些礙口的說:
  「好,好的,詠——詠薇。」她笑了,帶分孩子氣的興奮說:「你會在這兒住很久嗎?」
  「嗯,我們會多留她住幾個月的,」章伯母接口說:「給你作伴,怎樣?你不是天天盼有朋友嗎?這下可好了!」望著凌雲,她機警的說:「凌雲,你何不現在帶詠薇去看看我們
給她準備的房間?還有你的鳥園?帶她去走走吧,熟悉熟悉我們的環境!」
  我如釋重負,章伯母是善體人意的,不是嗎?和長輩們在一起,總使我有縛手縛腳的感覺,尤其像章伯伯那種過分「男性」的「大男人」。何況,我知道媽媽是巴不得我走開的,
她有許多話要和章伯伯章伯母商量,關於她的離婚,關於那個闖進我們生活裡的胡伯伯,以及——關於我。
  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章伯母叫住了我:
  「你不先把茶喝了?這茶葉是我們自己種的,沒有曬過,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慣。」
  我端起茶杯,還沒有喝,已經清香繞鼻,杯子裡澄清的水,飄浮著幾片翠綠翠綠的茶葉,映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完了茶,異香滿口,精神都為之一爽。放下茶杯,我對章伯母
和章伯伯笑笑,就和我那新認識的朋友走出了那間房間。
  我們是從那房間的邊門走出去的,邊門外是另一間房間,除了中間有張大長方形桌子,四週全是凳子外,什麼都沒有。
  凌雲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孩子們娛樂的房間,以前大哥二哥常在這兒打乒乓球,現在已經沒什麼用了,偶爾工人們到這兒來休息休息,很簡單,是不?爸爸喜歡什麼都簡簡單單
的,媽媽有時在桌子中間放瓶花,爸爸總說太娘娘腔。」
  推開這房子左邊的一道門,她看了看,沒帶我進去,說:「這是媽媽爸爸的書房,不過,只有媽媽會常去坐坐,別人都不大進去的。」
  關上那道門,她帶我從另一道門走出去,於是,我發現我們來到一個四方形的小院落裡。原來章家房子的結構是四合院,東西南北四排房子,中間圍著個小院子,四四方方的。我
們剛剛走過的是朝南的三間,凌雲指著東邊的三間說:
  「那邊三間裡一間是我的,一間是客房,一間是秀枝的。現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間了,西邊是媽媽爸爸的房間,還有大哥二哥各一間。北邊就是廚房、餐廳、浴室、廁所,和老袁的
房間,老袁原來是爸爸的勤務兵,也退役了,他對爸爸很忠心,現在幫我們照顧農場。」
  這房子造得倒十分規規矩矩,方方正正,不用問,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設計的。小院落裡種了兩棵芭蕉,還有幾株故意留下來的竹子(整個房子全在竹林之內)。另外,就是幾
棵菊花和太陽花。沿著四邊的走廊還有一圈蔓生的月月紅。
  「來吧!」凌雲向我招招手,我跟著她,順著走廊來到東邊的房間門口,她推開當中一間的房門,帶著個淺笑凝視著我:
  「你的房間。」
  我走了進去,這房間相當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並不考究,但牆粉刷得很白,水泥地也沖洗得十分乾淨。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裡充滿了光線,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著淡綠
色的窗簾。午後的陽光透過竹葉,透過紗窗,映了一屋子的綠。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有個用竹子雕刻出來的小檯燈,顯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細緻,罩著個綠紗做的燈罩
。靠牆的地方是一張木床,白被單上有手工貼花的四隻仙鶴,飛翔在一堆雲鉤之中。牆上只懸掛了一張畫,是水彩畫的一籃玫瑰,和幾瓣殘紅,畫上沒有簽名,也沒有日期。
  「噢,很美!」我嘆息了一聲,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迎著綠色光線的窗玻璃像透明的翡翠。「這環境像畫裡的一樣。」
  「媽媽給你佈置的,你喜歡嗎?」凌雲問:「你會不會覺得這兒鄉下味道太重?媽媽擔心你會住不慣呢!」
  「說實話,比我想像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邊浮起一絲驕傲和得意,低聲的說:
  「告訴你,我媽媽是個仙子,經過她的手指點過的地方,都會變成童話裡的幻境。」
  我望著她,她大概覺得自己過分誇張了她的母親,又驀然的臉紅了,我掉轉頭,拿起桌上那個檯燈來把玩,一面點點頭說:「我相信你的話,雖然我只來了一會兒,我已經感覺到
了。」我舉了舉那個檯燈,竹子鏤空的刻著花紋:「這也是你媽媽做的?」
  「不,」她臉上的紅意加深了。「那是韋先生,韋校長。」
  「韋先生?韋校長?」我奇怪的問。
  「是的,韋白。他是鎮裡山地小學的校長。」
  「這兒距離鎮上很近嗎?」
  「只有五里路,散步都可以走到。韋白是我們家的好朋友,他是個學者,你將來會見到的。」
  或者他不止是個學者,還是個畫家?雕刻家?有種人天生是什麼都會的。我放下了檯燈,凌雲正以柔和的目光望著我:「你累了嗎?要不要休息一下?或者你願意去看看我養的小
鳥。」她的目光裡有一抹期盼之情,如果我真休息,她一定會失望。
  我站了起來。「帶我去看你的小鳥,我也喜歡養鳥,但是從來沒有養過,都市裡不是養鳥的好地方。」
  「真的?你喜歡?」她喜悅的問,一面領先走出了房門,我跟著她向外走。
  穿過走廊,繞過餐廳,她帶我走到整棟房子的後面,在一片竹林之中,我看到有一間小茅草房,大概是堆柴的,還有雞舍和羊欄。再繞過這些家畜的宿舍,我看到一排鴿房,也建
築在竹林裡。那些鴿子毫不畏生的在林間地上散漫的踱著步子。
  凌雲站住了,一隻乳白色的鴿子突然飛來,落在她的肩上,她高興的說:「這是玉無瑕,牠和人最親熱。」走到鴿房邊,她捉出一隻全身藍色的鴿子來。「這是小藍,很美,是不
?」換了一個鴿籠,她捧出一隻最美的鴿子來,藍色的羽毛上帶著玫瑰紫,翅膀的尖端還有些水紅色。「這是晚霞,二哥取的名字。」她陸續的介紹了十幾隻鴿子給我,我幾乎嫉妒她
了,有這麼多的朋友,她怎會寂寞?
  鴿子介紹完了,我才注意到兩株竹子上,懸著兩個鐵架,上面繫著一對大鸚鵡,才是真真正正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鳥,一隻是週身翠綠,綠得發亮,另一隻卻全身緋紅,紅得像火。
我驚呼了一聲,叫著說:「你哪兒弄來這樣一對寶貝?」
  「我知道你會喜歡,」她得意的說:「這隻綠的叫翡翠,是我過十四歲生日時爸爸買來送我的,紅的叫珊瑚,是前年韋校長給我弄來的!」
  「牠們會說話嗎?」我問,用手指試著去撫弄牠們的羽毛。
  「不會。我和二哥費了很多時間教牠們,牠們還是只會講牠們自己國家的話,余亞南說,除非把牠們的舌頭剪圓,才能教會牠們說話,但那太殘忍了。」
  「余亞南是誰?」
  「他是山地小學的圖畫教員。」凌雲望著珊瑚說,一面托起珊瑚那勾著的嘴,瞇著眼睛對牠淺淺一笑,細聲喊:「珊瑚!珊瑚!叫一聲。」
  那紅色的大鳥嘰咕了一聲,凌雲看著我,她的臉和珊瑚一樣的紅,仿佛代珊瑚覺得不好意思,輕聲說:
  「牠只會這一手,但是,牠們並不笨,你總不能希望牠們和人一樣,是不是?」
  當然。
  我微笑的注視著凌雲,我從沒有見過比她更愛臉紅的女孩子。她逃開了我的目光,白色的裙子在竹林內輕輕的一旋,就繞進了竹林深處,回過頭,她笑著招呼我:
  「來吧!來看看我們的農場!」
  穿出了竹林,我望著平躺在我面前的一大片綠,那些田畔,那些阡陌,那些迎著風擺動的綠色植物,我心頭湧起了一陣難以描述的、異樣的情緒。太陽已經向西沉落,天邊的晚霞
絢爛的燃燒、擴大。我們不知不覺的走了很遠,在傍晚的涼風裡,不覺得絲毫的暑氣。我感到腳下踩著的是綠色的雲,四週浮著的也是綠色的雲,頭上頂著的也是綠色的雲——。我想
,我會駕著這一團的綠色,飄浮到世界的盡頭去。
  我身邊的凌雲忽然站住了。
  「怎麼了?」我問。
  「大哥在那兒。」凌雲說,望著前方。
  我望過去,看到凌霄正佇立在一株榕樹的旁邊,沒有戴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我們。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不知在默默的思索著什麼。
  「我們回去吧,別打擾他。」凌雲說,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消失了。
  「他在做什麼?」
  「在——」她遲疑了一下。「等人吧!」
  「等誰?」
  凌雲搖搖頭,什麼都沒說。拉住我的手臂,她加快了步子,好像要逃開什麼。
  「快點走!媽媽會找我們了!」她說。
  我也加快了步子,一面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凌霄仍然像木棍般直立在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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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0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清晨,凌霄用他的摩托車送走了媽媽,他將把媽媽送到埔里,然後她可以搭車去台中。每次媽媽來章家作客,都是這樣回去的。站在那塊「青青農場」的招牌旁邊,我目送媽媽坐
在摩托車的後座,被凌霄風馳電掣的帶走,心頭說不出來是股什麼滋味。離別的場面並不悲慘,沒有眼淚,也沒有傷慟,該說的話,媽媽昨夜裡已經跟我說了,如今,反而顯得特別的
沉默。
  我一語不發,只是不知該說什麼好,那種「隔閡」的感覺又在我心頭昇起,媽媽仿佛距離我很遙遠很遙遠。但是,當媽媽終於消失在那一大串飛揚的塵土裡,我又忽然感到無邊的
空虛和悵惘起來。媽媽走了,她去解決那許許多多糾纏不清的問題,今後,她的命運會怎樣?我的命運又會怎樣?
  章伯母用手攬住我的腰。
  「走吧!」她溫和的說:「你好像沒睡夠的樣子,要不要再去睡一下?」
  「不!」我輕聲的說,深深的吸了口氣。「我想在這附近隨便走走,這兒的空氣很好。」
  「要不要我陪你?」凌雲好心的說。
  我不置可否,說實話,我並不想要她的陪伴。在這種心情下,我寧願一個人走走,有許多時候,人是需要孤獨的。
  章伯母代我解決了問題:「凌雲,你還要餵雞呢!」她不經意似的說。
  「哦,我忘了,」凌雲抱歉似的望著我,「你先走走,等會兒我來找你。」
  「沒關係,」我說:「我喜歡一個人散步。」
  「別走得太遠,」章伯母說:「穿過農場,沿著通往樹林的那條小路,你可以走到河邊。那兒有樹蔭,否則,太陽出來了,你會覺得很熱。」
  「好的。」我說,茫茫然的望了一眼那廣闊的綠色原野。
  章伯伯,章伯母,和章凌雲向幽篁小築走去了。我在那兒呆呆的站了幾分鐘,就任意的踏上青草,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有一大段時間,我腦子裡什麼思想都沒有,只是不斷的向
前行走。
  清晨的空氣涼沁沁的,帶著些露水和青草的氣息。太陽已經爬上了地平線,把東邊的天色染成了緋紅和淺紫。地上的草是濕潤的,樹枝梢頭也綴著露珠,遠處的山朦朦朧朧的隱現
在一層薄霧之中。我走上一條小徑(並沒有研究它是不是通往樹林和河邊的),低垂著頭,毫無意義的數著自己的腳步,一面細心的不去踏到路邊的小草。
  我行走得那麼漫不經心,幾乎使我撞在一個毛茸茸的小動物上,同時,我聽到一串脆生生的輕笑。我站住了,抬起頭來,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散在草地各處,一個牧羊的山地女孩
子正望著我發笑。我搖搖頭,想搖散我那迷迷茫茫的感覺。那山地女孩大約有八、九歲,大概想逗引我的注意,她騎上一隻綿羊,那羊竟馱著她奔走。這引發了我的興趣,我站著看了
好一會兒,她和羊群嬉戲著,又捉住一隻小羊,弄得母羊繞著她急鳴——我低下頭去,又去繼續我的行走,明天我會和這小牧羊女交交朋友,但是,目前我什麼興致都提不起來。
  太陽昇高了,小草上的露珠迅速的蒸發消逝,我看得到草地上我的影子,短短的裙子在風中擺動。草葉明亮的迎著陽光,綠得那麼晶瑩。我蹲下去,摘了一片起來,是一片羊齒植
物。再走幾步,我看到草地上有兩朵孤零零的蒲公英,也摘了下來,我把它們插在耳朵邊上的頭髮裡,如果有一潭水,我一定要照照自己的樣子。水?不是嗎?我聽到了水聲,加快了
腳步,陽光沒有了,我已經走進了小樹林。
  這是座小小的天然林,由槭樹和大葉桉等植物組成,小徑上積了一層落葉,乾燥清脆,踩上去簌簌有聲。我仰起頭,陽光從葉隙中射入,像一條閃亮的金帶。有株大樹上有個鳥巢
,一隻小鳥伸出頭來看了一眼,立即又縮回頭去。我有些想笑,卻不知道為什麼笑不出來。
  走出樹林,我來到小溪邊上了。這只是一條小溪,水細細的流著,大部分的河床都乾涸的暴露在陽光之中。水邊有疏疏落落的大樹,樹枝參差的伸向河水。我扶著一枝樹幹,沿著
岸邊的草叢,滑落到溪邊石子密佈的河床上。石子凹凸不平,我脫下鞋子,提在手上,赤裸的腳踩在石子上有些疼痛,我並不在意,陽光開始灼熱了,我的後頸被曬得發燙,我也不在
意。
  走向水邊,我踩進了水裡,冰冰涼的水使我陡的打了個寒噤,一片羊齒植物落進水中了,那該是我鬢邊的。我站住,提著裙子,彎腰望著水中的我自己。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龐,
一頭給晨風吹得亂糟糟的短髮,和耳邊那兩朵黃色的蒲公英——我幾乎不認得我自己了,那副怪樣子對於我是陌生的。直起腰來,我猛然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對對!就是那樣!不要
站起來,你這個傻瓜!」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這人在罵誰。回轉頭,我看到一個男人正站在溪邊的大樹下,指著我身邊亂嚷,我詫異的看看我的前後左右,除了我似乎沒有別人。我再望向他,他已經停止
亂嚷亂叫了,只是有些無精打采的呆站在那兒,手裡握著個調色盤,另一隻手倒提著一支畫筆,瞪視著面前的一個畫架。
  我有些明白了,走出溪水,我赤著腳走到岸邊,爬上了雜草叢生的河堤,荊棘幾乎刺傷了我的腳。走到他身邊,我打量了他一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件陳舊但卻整潔
的白襯衫,一條灰色的西服褲。頭髮亂蓬蓬的,臉龐瘦長而清臞,眼睛是他臉上最突出的部分,大而黑,帶著幾分夢似的憂鬱和對什麼都不信任的神情。整個說起來,他的文質彬彬和
藝術味兒都很夠,就是和這原始的山林樹木有些不調和。
  我繞到他左邊,對他的畫紙張望了一眼,使我詫異的是,那張畫紙上只胡亂的塗了兩筆深淺不同的綠,別的什麼都沒有。「你還沒開始呢!」我說:「是我闖到你的畫面裡來了嗎
?」
  他廢然的擲下了畫筆,嘆了口氣。
  「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假如你就採取那種臨波照影的姿勢,保持十分鐘不動的話,這會是一張傑作。」
  「你在畫我?」
  「本來我想畫日出,可是——」他聳聳肩:「我沒有靈感,事實上,我已經畫了三天的日出都沒有畫出來,一直等到你出現,那姿勢和那流水——哎!我幾乎可以畫好這一張畫,
如果你不動!」
  看到他那麼一副失望和懊喪的樣子,我覺得非常感動,我沒料到這兒會遇見一個畫家。
  「我可以回到溪水那兒去,」我自告奮勇的說:「你還可以畫好這張畫。」
  「沒有用了!」他皺著眉頭說:「靈感已經跑走了,你絕不能沒有靈感而畫好一張畫。」他取掉畫紙角上的按釘,握住畫紙一角,「嘩」的一聲就把畫紙撕了下來,在手裡揉成一
團,對著溪水扔了過去。紙團在水面浮沉了一下,就迅速的被流水帶走了。
  「你實在不必撕掉它,」我惋惜的說:「你應該再試一試,或者畫得出來呢!」
  「沒有用,我知道沒有用!靈感不在了!」
  我從念書的時候起,就不會解釋靈感兩個字,現在高中畢了業,仍然不會解釋這兩個字。一度我發誓想成為一個作家,卻始終沒寫出一篇小說來,或者因為我沒「靈感」,但我覺
得對我而言,沒「恆心」是更主要的原因。不過,我很同情他,尤其因為是我使他喪失這分靈感的,這讓我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而我又無力於彌補這項過失。
  我抬頭看看前面,綠色的曠野高低起伏,各種不同的樹木疏落散佈,偶爾點綴著幾株紅葉,再加上那一彎清流——到處都是引人入勝的畫面,如果想畫畫,材料該是取之不盡的。

  「或者你可以畫畫那棵大樹,」我指指前面的一棵樹,熱心的說:「如果你需要,我就到樹下襬個姿勢給你畫。」
  他收拾起畫筆畫紙,一面納悶的問:「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他到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誰?十足的「藝術家」!
  「我在青青農場作客。」
  「青青農場,」他點點頭,「那是一家好人。」
  把畫筆顏料都收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我的名字,這對他沒什麼意義,他看來就不像會記住別人名字的人。把東西都收好了,他挾起畫架。
  「好吧,再見!我要回學校去了。」
  邁開步子,他沿著河邊向前面走去,這是誰?學校?是那個什麼都會的韋白嗎?我搖搖頭,不再去研究這個人,掉轉身子,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幾乎立即就把那個畫家忘記了,在一片荊棘之中,我發現許許多多紅得透明的野生草莓,映著陽光,像一粒粒浸著水的紅寶石。我撥開荊棘,小心翼翼的走過去,採摘了幾粒。
放在嘴中嘗了一嘗,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並不像想像的那樣香甜可口。但是,它們的顏色是美麗的,我摘了滿滿的一大把,握著它們穿出這塊荊棘,然後,我開始覺得太陽的威力了

  太陽燦爛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的額上冒出了汗珠,鼻尖也曬得發痛,而且口渴了,我走向附近的一座小樹林,(這兒到處都是小樹林,我已經弄不清禁這是不是回青青農場的路了
。)突然陰暗的光線使我舒適,那股樹林裡特有的樹葉松枝的氣味馥郁而清香。我停在一棵叫不出名字的大樹下面,樹下積著乾燥的落葉,旁邊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我蹲下身子,把落
葉隨便的拂了拂,扯開兩條討厭的荊棘,然後我坐了下去,背靠著大樹,頓時感到說不出來的安然、恬適,渾身的細胞都鬆懈了。那股淡淡的清香繞鼻而來,穿過樹林的風沒有絲毫暑
氣,反而帶著晨間泥土的清涼。
  有一隻蜜蜂在樹叢間繞來繞去,發出嗡嗡的輕響,幾片樹葉無聲無息的飄落在我衣服上,在前面濃密的樹葉裡,兩隻褐色的小鳥在嬉鬧著。我打了個哈欠,一夜無眠和清晨的漫步
讓我疲倦,闔上眼睛,我送了一粒草莓到嘴裡去咀嚼,那絲酸酸澀澀的味兒竄進我的喉頭。很可愛,所有的一切!
  我的身子溜低了一些,頭枕著大樹,倦意從我的腿上向上爬,一直爬到我的眼睛上面。我再打了個哈欠,神志有些朦朦朧朧。我聽到鳥叫,聽到蜜蜂的嗡嗡,我要睡著了。或者我
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恍恍惚惚之中,我聽到有人跑進樹林,然後是一串輕笑,脆脆的,年輕的,女性的笑聲,我想張開眼睛,但是我太疲倦了。
  接著,有個男人的聲音在懇求似的喊著:
  「你停下來,你不要跑,我跟你說幾句正經的話!」
  又是一串笑聲,帶著豪放,不羈,和野性。
  「今天夜裡,你敢不敢去?」女人的聲音,挑戰性的。
  「我請求你——」男的誠懇而有些痛苦的語氣。
  「你沒用,你像一條沒骨頭的蚯蚓。」
  「有一天你會明白,莉莉——」
  是莉莉?麗麗?或是其他的字跡總之是類似的聲音。
  「你別跑!為什麼你總不肯好好的聽我講話?」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會『好好的講話』!」
  一串頑皮的笑聲,聲音遠了。
  「好的!莉莉,今天夜裡,我去!」男的聲音,也遠了。
  「莉莉!莉莉!」我費力的張開眼睛,覺得自己像個卑鄙的竊聽者,躲在這樹深葉密的草叢裡,去偷聽別人的私語。搖搖頭,我四面張望了一下,到處都是被風所篩動的樹葉,那
兩個人不知何處去了。再伸伸脖子,我仿佛看到遠處的樹隙中,有一團紅色,在綠葉裡一閃而逝——四週恢復了寧靜,鳥叫聲,蜜蜂在嗡嗡——或者我已經睡著了,或者我在做夢。閉
上眼睛,我什麼都不管,我是真的要睡了。
  我確實大大的睡了一覺,睡得很香,也很甜。夢到媽媽爸爸帶著我,駕著一輛中古時代歐洲人用的馬車,馳騁在一個大樹林裡,媽媽摟著我,爸爸拉著馬,他們在高聲的唱著「維
也納的森林」,我搖頭晃腦的給他們打拍子,學鳥叫,學車輪轉動聲和馬蹄得得。我好像還只有八、九歲,媽媽也年輕得像個公主,爸爸有些像圓桌武士裡的羅伯泰勒。
  我忽然醒了過來,張開眼睛,我看不到爸爸媽媽,只看到從葉隙裡射入的金色的陽光。我眨眨眼簾,不大相信眼前的事實,僅僅三十幾小時以前,我還坐在家中那豪華的大客廳裡
聽康妮法蘭西斯的唱片,而現在,我會躺在一個樹林中大睡一覺。坐正身子,我費力的把仰向天空的頭放正,直視過去,我不禁大大的嚇了一跳。
  一個年輕的男人坐在我的對面,雙手抱著膝,一股悠閒自在的樣子,嘴裡銜著一支蘆葦,兩眼微笑的注視著我,帶著完全欣賞什麼傑作似的神情。我張大眼睛,愣愣的瞪著他,有
好一會兒,吃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到我吃驚的樣子,他似乎很高興,那抹笑意在他眼睛裡加深,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道向上彎的弧線。取出了嘴裡的蘆葦,他對我誇張的點了點
頭:「你像童話裡的睡蓮公主,我真擔心你會這樣一直睡下去,不到魔法解除,就不會醒來呢!」
  我揉揉眼睛,直到斷定自己已經不在夢裡了,才怔怔的問:「你是誰?」
  「你是誰?」他反問。
  我看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對他有些戒心。在我的感覺上,他應該先回答我的問題的。何況,我也不喜歡他緊盯著我的那對眼睛,和他嘴邊的那絲笑意。他使我感到自己像被捉弄
的小老鼠。
  「你不必管我是誰。」我不太友善的說,試著要站起來,這才發現我仍然赤著腳,卻找不到鞋子在哪兒。跪在地下,我分開那些茂盛的綠?和密草,到處找尋我的鞋子。
  他不聲不響的站了起來,把我的一雙鞋子送到我的眼前。
  「你在找這個嗎?」
  我抬起頭,狠狠的望了他一眼。「奪」過我的鞋子,我穿好了站起來,他仍然望著我發笑。
  「你笑什麼?」我問。
  「我不能笑嗎?」他問。
  我皺皺眉。
  「你是不是永遠用反問來回答別人的問題?」我說,一面注視著他,這才發現他不對勁的地方了,他穿著件深紅色的香港衫和淺灰色長褲,我是向來看不慣男人穿紅色衣服的。「
你不像這鄉下的人。」我說。
  「你也不像。」他說,老實不客氣地看著我的胸口,我低下頭,不禁立即漲紅了臉,我沒注意到我的領口散開了,急忙扣好扣子。他遞過一條乾淨的大手帕。
  「擦擦你的嘴,」他微笑的說:「那些草莓汁並不好看,你原來嘴唇的顏色夠艷了,用不著再加以染色!」
  我瞪著他,幾乎想冒火。但是我身邊沒有帶手帕,只好一把「搶」過那條手帕,胡亂的擦了兩下再擲還給他,他若無其事的接過去,摺疊好了,放進口袋裡,笑著問:
  「有幾個男人的手怕曾經沾過你的嘴唇?」
  我的臉沉了下來。
  「請你說話小心一些,」我冷冷的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沒有和陌生人開玩笑的習慣,而且,」我盯著他,毫不留情的說下去:「輕浮和貧嘴都不是幽默。」
  我注意到一抹紅色飛上他的眉端,我擊中了他。笑容從他唇邊隱去,一剎那間,他看來有些惱怒,但是,很快的他就恢復了自然,向我微微迨F一下眉毛,他低聲下氣的說:
  「好吧,我道歉。平常我開玩笑慣了,總是改不過來,希望你不介意。」他說得那麼誠懇,倒使我不好意思了,在我料想中,他一定有些刻薄話來回復我,而非道歉。
  於是,我爽然的笑了,說:「我才不會介意呢,你也別生氣!」
  他也笑了,是那種真正釋然而愉快的笑。我拍拍身上的灰塵和落葉雜草,再看看手錶,不禁驚跳了起來,一點正!我竟停留在外面整整一個上午!章伯伯和章伯母一定在到處找我
了!
  我急急的說:「我要走了!」
  一面向樹林外跑去,他叫住了我:
  「嗨!你到哪兒去?」
  「青青農場!」
  「那麼,你走錯路了,」他安閒的望著我:「你如果往這個方向走,會走到沒有人的荒山上面去!」
  我洩氣的望著他,天知道,這遼闊的草原上並沒有路徑,四面八方似乎可以隨便你走,我又沒有帶羅盤,怎可能認清方向?
  「我應該怎麼走?」我問:「你知道青青農場?」
  「我很熟悉,讓我帶路吧!」他說,領先向前面走去。
  我跟著他走出了樹林,正午的太陽燒灼著大地,才跨出林外,強烈的太陽光就閃得我睜不開眼睛。幸好山風陣陣吹拂,減少了不少熱力。他熟練而輕快的邁著步子,嘴裡吹著口哨
,對那灼人的太陽毫不在意。看樣子,青青農場在這一帶是很出名的。走了一段,他回頭望望我。
  「熱嗎?」他問。
  「有一點。」
  「下次出來的時候,應該戴頂草帽,否則你會曬得頭發昏。去問凌雲要一頂,她有好多頂,可是都不用,因為她從不在大太陽下跑出來。」
  我凝視著他,狐疑的問:
  「喂,你是誰?」
  他衝著我咧嘴一笑,安安靜靜的說:
  「我名叫章凌風。」
  「噢!」我恍然的喊:「你就是在台南讀成大的那個章凌風,你不是沒回來嗎?」
  「今天上午到家,」他笑著說:「正好家裡在擔心,說我們的客人恐怕迷了路,於是,我就自告奮勇來找尋你。等我找到你的時候,你睡得那麼香,我只好坐在旁邊等你,這一等
就等了一小時。」
  「哦,」我臉上有些臊熱:「你應該叫醒我!」
  「那太殘酷了,睡眠是人生最好的享受!」
  「那麼,你還沒吃午飯?」
  他聳聳肩。「如果草根樹皮可以當午餐的話,我一定早就吃過了。」
  我十分歉然。但是,我想起樹林那團紅影,和那男女的對白,望望他的紅衣服,我笑著說:
  「不過,你並不寂寞。」
  「當然,」他笑笑:「我已經飽餐秀色!」
  又來了!那分劣根性!我瞪瞪他。
  「是誰的秀色?那個約你夜裡見面的女孩子嗎?」
  「什麼?」他不解的望著我:「你說什麼?」
  「那個女孩,那個和你在樹林裡談話的女孩!」
  「什麼女孩?除了你之外,我沒在樹林裡見到第二個女孩子,你在說些什麼?做夢了嗎?」
  看到他那副困惑的樣子,我有些懊惱。做夢?很可能我是在做夢。本來,整個上午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搖搖頭,我說:「大概我在做夢,我聽到一男一女在講話,後來我就睡著了
,我還以為是你呢!」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可能是鎮上的人,這兒離鎮上很近,現在山地人也和平地人一樣懂得約會和談情說愛了,戀愛是千古以來,無論在城市和蠻荒,都是時髦的玩意兒。

  那不是山地人,我知道。但這不是什麼值得研究的事情!我必須快些走了,我希望章伯伯他們沒有等我吃飯。
  幽篁小築的竹林已經遙遙在望,我們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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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09: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走到竹林的入口處,我就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章伯母站在那兒,正伸著脖子張望,一臉的焦急和不安。看到了我,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
  「謝天謝地!你到哪兒去了?」
  「對不起,」我說:「我走得太遠了!」
  「她走到東邊山坡上的樹林裡去了,」在我身邊的凌風說:「而且在樹林裡大睡了一覺!」
  章伯母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接著立即對我瞭解的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說:「一定是昨夜沒睡好,對不對?不過,以後還是少在樹林裡睡覺,這兒什麼都不怕,就怕有蛇。而且
,東邊的樹林又是人不常去的地方,再往上走就是荒山了。我一直在擔心,就怕你被蛇咬了!」
  「蛇?」我打了個冷戰:「這兒蛇很多嗎?」
  「山地是蛇的老家呀!」凌風笑著插嘴:「別忘了在橫貫公路沒開發以前,這裡是人煙罕至的地區呢!除了山地人,就是蛇和野獸!」
  我是多麼魯莽和粗心!章伯母笑笑,欣慰的說:「好了,別嚇唬她!其實蛇也是很溫和而膽怯的動物,只要小心一點就行了。來吧!快來吃飯,我們還在等你呢,恐怕菜都涼了!

  「噢,」我更加感到抱歉了:「你們還沒吃飯?我真糟糕,第一天來就把你們的生活秩序攪亂了!」
  「別說這些,」章伯母滿不在乎的:「有人攪亂生活秩序才好呢,過分規則就成了呆板!」
  等我們走進了餐廳,我的歉意就更深了,桌上的菜飯都擺得好好的,章伯伯背負著雙手在餐廳裡走來走去,看樣子他的脾氣不像章伯母一樣好。凌雲怯怯的站在桌子旁邊,看到我
進來才放開了眉頭。
  章伯母立即說:
  「好了,好了,吃飯吧!凌雲,叫秀枝換熱飯來!」
  章伯伯盯著我,眼光並不溫和:
  「你要在我們家住幾個月呢,」他不帶一絲笑容的說:「最好先弄清楚我們吃飯的時間!」
  我心頭湧上一陣尷尬和不安,尤其,我很少被人當面指責。章伯母跨上前一步,把我拉向她的身邊,說:
  「坐吧!詠薇,你章伯伯肚子一餓,脾氣就不好,吃過飯就沒事了!」抬起頭來,她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一偉!吃飯吧!詠薇才來,你別嚇著她!」
  章伯伯坐了下來,眼光環席一掃。
  「凌霄呢?吃飯的時候為什麼人總到不全!」
  「我讓他去找詠薇的,」章伯母說:「不等他了,大概馬上就會來了。」
  我非常懊喪,只為了一時疏忽,就造成這樣的混亂,作客的第一天,已得罪了我的主人。坐在那兒,我感到渾身不對勁。秀枝已經把冷飯都換了熱的(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山地女
孩子)。我遲遲不敢舉箸,章伯母望著我說:
  「怎麼?詠薇?還要我給你佈菜嗎?吃吧!別把自己當客人!」
  我覺得我還是遵命的好,端起飯碗,我開始沉默的吃我的午餐。章伯伯已經大口大口的扒著飯粒,自顧自的狼吞虎咽,仿佛餓得可以連桌子都吞下去。一碗飯完了,他才抬起頭來
,瞪著章凌風說:「說說看,你為什麼放了暑假十幾天才回來?」
  章凌風注視著他的父親,嘴邊帶著個胸有成竹的微笑。
  「你不會喜歡聽我的謊話,爸爸。」他說。
  「當然,你說實話!」
  「如果我說謊話,我會告訴你我留在學校裡幫教授改考卷,你要實話,我只能說出來了,我幫你定做了一件皮夾克,服裝店一直沒做好,我只能留在台南等著。」
  「你在這樣的夏天幫我定做皮夾克嗎?」章伯伯問。
  「是呀,所以服裝店的人說我是神經病!」章凌風神色自若的說。
  「唔,」章伯伯瞪了他一眼,搖搖頭。「我也說你是神經病!」他下了結論,又開始大口吃飯了。但他臉上浮起一層得意和滿足之色,卻不是他繃緊的肌肉所能掩飾的。
  我看了看章凌風,他眼裡有一絲詭譎的笑意,正偷偷的向我身邊的章伯母遞眼色,後者正用不以為然的神情望著他。
  章伯伯添第三碗飯的時候,章凌霄滿頭大汗的進來了,一眼看到了我,他怔了怔,我立即說:
  「對不起,害你到處找我,我走得太遠了!」
  「這兒美得很,對不對?」章伯伯轉向我說,就這一忽兒時間,他的壞脾氣不但已不存在了,反而顯得精神愉快。「你有沒有看到我們的羊群?」
  「看到了。」我溫順的說。
  「綿羊還是山羊?」
  「綿羊。」
  「我們還有二十幾隻山羊,牠們都是很可愛的動物,而且味道很好。」
  「味道?」我愣了愣。
  「是的,改天讓老袁殺一隻小羊,我們來烤了吃,烤整隻的,唔——香透了!」他似乎已聞到了香味似的,深吸了口氣,我卻有些難以下嚥了,我無法想像把那些追逐在母羊身邊
的小東西殺死剝皮,再整個烤了吃的情景。
  章凌霄拉開了椅子,坐在我的對面,秀枝添了碗熱飯給他。他一直用種奇異的眼光望著我,使我懷疑我身上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想到他一清早就忙著送媽媽去埔里,後來又為找
尋我而在正午的太陽下奔走,我有說不出來的歉意。
  他咽了一口飯,慢慢的對我說:
  「許阿姨要我轉告你,希望你多多寫信。我們這兒寄信要到鎮上去,你寫好可以交給我,我幫你去寄。」
  「交給我也行。」凌風在一邊接口。
  「這兒到埔里要騎很久的車吧?你一定很累了。」我說,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歉意。
  「我那輛摩托車是二百五十CC的,」他笑笑說:「原來是凌風的,」他看了凌風一眼:「他是個快車專家,但是你媽媽不敢坐快車,所以用的時間比較久,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
埔里,回來倒只用了半小時。我十點鐘就回來了。」
  「你敢不敢騎快車?」凌風問我。
  「沒有試過,」我說:「我不知道。」
  「改天我帶你騎騎看,我一直有野心要從這兒騎到合歡山。還沒嘗試過呢!」
  「我以為摩托車不能爬坡的!」
  「太高的不行,普通的可以,何況這輛是二百五十CC,應該沒有問題!上不去可以停下來,有興趣沒有?」
  我可不懂什麼二百CC三百CC,又不是容器,怎麼以CC計算呢?我還沒回答,凌雲就情不自已的「呀」一聲說了:
  「你可別跟他去,二哥騎車是不要命的!」
  「真的,」章伯母接著說:「傻瓜才跟他去玩命!」
  章伯伯爽朗的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重重的拍凌風的肩膀,十分開心的說:「女人到底是女人!不要緊,凌風,哪一天我跟你去玩玩!冬天最好,可以去滑雪!」
  「你呀!」章伯母慢條斯理的說:「你跟他去他就不去了,誰要你老爸爸陪哩!」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非常開心。
  在台北,我們家的飯桌上,從沒有這樣輕鬆活潑的空氣。吃完了飯,章伯伯伸了個懶腰,用手摸摸肚子,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兒,然後說:
  「凌霄,我去睡一下,兩點半鐘叫我,我們今天可以把那塊實驗地上的種子下完!」轉頭對凌風,他說:「你也來加入工作!」
  「爸爸!」凌風苦著臉喊。
  「別對我找藉口,」章伯伯打斷他:「我叫你來你就來,你應該跟你哥哥學習,你該記得,你不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
  「好的,好的,爸爸,我去。」凌風忍耐的說,又嘆了口氣:「不過,我們家的客人,也得有人陪呢!」
  「用不著你操心,」我笑著說。「不會缺乏人陪我的,即使沒有人陪我,我仍然會玩得很高興。」
  「我相信這一點,」他點點頭,無可奈何的說:「有沒有我陪,對你都是一樣,可是,對我就不然了!」他作了個鬼臉,一溜煙的從餐廳門口跑走了。
  我回到了我的房間,打開窗子,讓那穿過竹葉的微風,一絲絲的透進屋裡。我坐在桌子前面,桌上有章伯母為我準備的一面鏡子,和梳妝用具。把鏡子拿到面前來,我審視著我自
己,鏡子裡映出一張被太陽曬得發紅的面孔,和驚訝的大眼睛。真的,我為我自己的面容吃驚,那零亂的短髮,髮邊胡亂插著蒲公英。(天!原來這兩朵蒲公英還在我頭髮上,怪不得
凌霄他們都用古怪的神色看我呢!)肩膀上還十分藝術化的沾著一條狗尾草。我扯下了狗尾草和蒲公英,用梳子梳平了頭髮,這樣看起來整齊多了。然後,我用手抱住膝,開始胡思亂
想起來。
  十九歲,黃金的年華!屬於我的「春天」裡有些什麼呢?考不上大學,又無一技之長!對了,我將要寫一些東西,到青青農場來之前,我就準備利用這幾個月的時間來寫一些東西
。打開抽屜,我取出我帶來的一本精緻的冊子,在第一頁上先簽下我的名字:「詠薇」。這冊子是活頁的,用絲帶繫得十分漂亮。望著窗外綠陰陰一片竹林,我給我的冊子(也是我即
將寫下的東西)題了一個名字:「幽篁小築星星點點」。
  題好了名字,我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幽篁小築的綠?綿羊?山林?大樹下的酣睡?雲和天?溪水?溪邊的畫家?章氏兄弟和家庭?拋下了筆,我站起身來,我掌握不住我的思想,
畢竟我不是個天才。房裡很靜,大概章家的人都有午睡的習慣,而我樹下所睡的那一覺是足夠代替午睡了。
  推開房門,我決定出去走走,並且發誓不走得太遠。整棟房子都靜悄悄的,沉睡在綠色的竹葉裡。我從後邊的走廊出去,來到凌雲的鴿籠旁邊。在鸚鵡架前面,我和翡翠珊瑚玩了
很久。用一枝狗尾草,我逗弄著珊瑚,一面反覆教牠說:「喂!你好!」那是個固執的小東西,除了對我歪歪頭,用懷疑的小圓眼睛瞪著我之外,牠什麼也不肯做。我正想走開,聽到
有人走來了,同時,我聽到章伯母的聲音在說:
  「凌風,你老實說吧,你留在台南做什麼?」
  「等爸爸的皮夾克呀!」凌風笑嘻嘻的聲音。
  「別跟我來這一套!」章伯母說:「你那件夾克上的招牌(Made in Japan)都沒撕掉,你從日本定做的嗎?」
  「噢,好媽媽,你——」
  「放心,我已經把招牌紙撕掉了。只是,我並不鼓勵你撒謊,你怎麼越來越不老實了。」
  「我是好意,讓爸爸發脾氣並沒好處,是不是?」
  「你說吧,為什麼遲了十幾天回來?」
  「我在玩,和同學們去了一趟台北。」凌風坦白的聲音。
  「你不覺得你太過份了嗎?」章伯母責備的:「凌霄天天苦巴巴的在田裡工作,你就在外面遊冶無度!」
  「媽!」凌風懇求的喊。「你明知我的興趣不是泥土,我不能由爸爸塑造呀!」
  「你老實說了吧,你有了女朋友?」
  「或者是。」
  「怎樣的一個人?」
  他們沒有到鴿房來,聲音遠了,他們穿過竹林,不知到何處去了。我呆呆的站了一會兒,沉思了幾秒鐘,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竹葉梢頭有一陣父父的聲音,和翅膀撲動聲,
我抬起頭,看到一隻美麗的鴿子,正掠過竹葉,飛回到巢裡來。當牠停在鴿房頂上的時候,我認出牠正是凌雲所心愛的那隻「晚霞」。我試著招呼牠:
  「來!晚霞!」
  牠歪歪頭,沒有過來的意思,我踮起腳,用狗尾草去撥弄牠,牠撲動翅膀,在空中飛了一圈,又落回到鴿房頂上。隨著牠的飛翔,有一片羽毛還是什麼的飄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我
的腳邊。我低下頭,那是一張摺疊的小紙條,我完全不經思索的拾了起來,下意識的打開,上面竟是幾行小字:
  「必定要等待到什麼時候?
  這樣的煎熬何時能已?
  忍無可忍,請賜回音。」
  有人藉鴿子傳訊給凌雲!我暗暗的吃了一驚,那樣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她的情人是誰?但我無意於去窺探別人的秘密,那張紙條在我手中像個燙手的馬鈴薯,我將如何處置牠
?綁回到鴿子身上?但那隻鴿子遠遠的避開著我。怎麼辦?我拿著紙條發愣,卻突然想起一個辦法,我記得每隻鴿子都有牠們固定的巢。果然,晚霞飛回牠的巢裡去了,那是第一排鴿
房的第五間。我把紙條摺疊好,放進了晚霞的鴿房裡,塞在一個角落上。
  「她會來找的!」我想。轉過身子,我急急的走開,一面為我所偷看到的紙條而不安。
  我一頭撞在章伯母的身上。
  「喂,詠薇,你沒睡午覺?」她問。
  「哦,我早上已經在樹下睡夠了。」我說:「我正和鸚鵡玩呢!」
  「很可愛是不是?那是凌雲的寶貝。」
  「牠們不肯親近我呢!」
  「慢慢的就好了,牠們也會認生。」
  我望望竹林。「我去散散步。」
  「別走得太遠了!」章伯母笑著說。
  「這次不會了!」
  我穿出了竹林,真的沒走遠,我只是站在竹林的樹蔭下,瞻望著躺在陽光下的草原。前面是章家的苗圃,一棵棵叫不出名目來的植物正茁壯的生長著,再向遠處看,有兩個戴斗笠
的人在苗圃中工作,彎著腰,不斷的在拔除莠草,那是章凌霄和老袁。我站了很久,這農場,草原,竹葉,和陽光都讓我迷惑。我說不出來我對它們的感覺,但是,我認為這裡所有的
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而是我的一個幻境。
  第二天,當我再從鴿房旁邊走過的時候,我曾伸手到「晚霞」的鴿房裡,像我預料的一樣,那張紙條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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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0: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我在青青農場的頭三天,都忙於熟悉我周遭的環境和人物。三天裡,我得到許多以前從來沒有的知識,我學習分辨植物的種子,懂得什麼叫水土保持,什麼叫黑星病和葉燒病。還
瞭解了連擠牛奶都是一項大學問。(我曾幫著凌雲擠牛奶,卻差點被那隻發怒的母牛踢到奶桶裡去。)新的生活裡充滿了新穎和奇異。還有那些人物,不管是章伯伯、章伯母,還是凌
霄、凌風和凌雲,身上都有發掘不完的東西,就像這草原和山林一樣的莫測高深。
  我越來越喜歡我的新生活了,山野中的奔跑使我面頰紅潤而心胸開曠。我一直眩惑於那些小樹林和莽莽草原,即使對蛇的畏懼也不能減少我的盲目探險。三天下來,我的鼻尖已經
在脫皮了,鏡子裡的我不再是個文文靜靜的「淑女」,而成為一個神采飛揚的野姑娘。這使我更瞭解自己一些(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愛靜的),瞭解自己在沉靜的個性裡還潛伏了粗獷的
本能。(我相信達爾文的進化論,人都是猴子變的。)
  這天晚上,凌雲拿著一頂天藍色縐紗所做的帽子,走進我的房間,把帽子放在我的桌上,她笑吟吟的望著我,微微帶點羞澀說:「你別笑我,這是我用手工做的。」
  「真的?」我驚奇的問,拿起了帽子,那是個精緻而美麗的玩意兒,有硬挺的闊邊和藍色緞子的大綢結,兩根長長的飄帶垂在帽檐下面。「真漂亮!」我讚美的說。
  「二哥說你需要一頂帽子,我就怕你會不喜歡!」她慢慢的說:「我看你很喜歡穿藍顏色的衣服,所以選了藍顏色。」
  「什麼?」我詫異的望著她:「你是做給我的嗎?」
  「是的,」她笑得非常甜。「你不喜歡嗎?」
  「噢!我不喜歡?」我深吸口氣:「我怎麼會不喜歡呢?」
  戴上帽子,我在鏡子中打量自己,那藍顏色對我非常合適,讓我憑空增加了幾分飄逸的氣質。
  凌雲在一邊望著我,靜靜的說:「詠薇,你很美。」
  「我?」我瞪著鏡子,看不出美在何處。尤其身邊有凌雲在對比。把她拉到身邊來坐下,我把鏡子推到她面前。「看看你自己,凌雲,你才美。」
  她笑了,搖搖頭。「你是很美,」她說:「大哥說你美得很自然,像溪水旁邊的一根蘆葦,樸實,秀氣,而韻味天成。」
  「你大哥?」我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臉上突然發熱了。
  「是的,他是這樣說的,我一個字都沒改。」
  我取下帽子來,望著鏡子裡的我自己,溪邊的蘆葦?我麼?笑了笑,我說:「你大哥該學文學,他的描寫很特別呢!」
  「他對文學本來就很有興趣,不過,學農對我們的農場幫助很大,爸爸剛買這塊地的時候,我們只能盲目種植,頭兩年真慘透了,這兒又沒有電,每天晚上還要提著風燈去田裡工
作。現在好了,大哥用許多科學方法來處理這些土地,改良品種。爸爸現在反而成了大哥的副手。」
  「他對農業也有興趣,」我說:「否則他不會乾得這麼起勁。」
  「可能。」她沉思了一下。「不過大哥天生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他不會空談,和二哥不同。」
  「他多少歲了?」我不經心的問。
  「二十九歲。」
  「怎麼還沒有結婚?」
  凌雲怔了怔,看看我,她似乎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好半天,才說:「他的脾氣很怪——」停了停,她說:「將來我再告訴你吧!或者,你自己也會發現的!」
  發現什麼?一個逝去的故事嗎?我腦中立即浮起一篇小說的資料:農場的小主人,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發狂的戀情,溪邊,草原,林中——到處是他們的足跡,然後,一
個意外或是什麼,女孩死了,或者走了,或者嫁了。傷心的小主人從此失去了笑容,沉默的埋頭在工作裡,度著他空虛寂寞的歲月——
  凌雲走了,我坐在桌前呆呆的沉思,構造著我的小說。抽出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開始擬故事的大綱,農場小主人是現成的,他該有張沉靜而生動的臉,但是女孩呢?我
找不出模特兒來,是個富翁的女兒?富翁在農場附近有棟別墅,女孩到別墅來養病——對了,這女孩應該是蒼白的、安靜的、瘦小的——像歌劇波西米亞人裡的曲子:你冰冷的小手。
她該有一雙冰冷的小手,長長的頭髮垂到腰部。但是情節呢?他們怎麼相遇?又怎樣相戀?又如何分開?我瞪著檯燈和窗上玻璃的竹影——讓那女孩病死吧,不行!
  拋下了本子,我站起身來,在屋內兜著圈子,多麼俗氣的故事!把本子收進抽屜,我這篇小說已消失在窗外的夜風裡去了。躺在床上,我望著屋頂,我小說裡的男女主角不知該怎
樣相遇和結束,這是惱人的。但是,真實中的呢?凌霄有怎樣一個故事?這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曠野的風在竹葉上奏著輕幽的曲子,月光在窗上篩落的竹影依稀仿佛,我看著聽著
,很快就沉進了睡夢之中。
  清晨的第一聲鳥鳴已經把我喚醒了,自從到青青農場來之後,我就不知不覺的有了早睡早起的習慣。看看腕錶,才只有五點半,但窗子已染上了明亮的白色,成群的麻雀在竹林裡
喧鬧飛撲。我從床上起來,穿上一件大領口的藍色洋裝,用梳子攏了攏頭髮,想去竹林裡吸吸新鮮空氣。還沒出門,有人來到我的門口,輕叩了兩下房門。
  我打開門,凌風微笑的臉孔出現在我面前。
  「起來了?」他多餘的問。
  「你不是看見了嗎?」我說。
  「那麼,跟我來!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遠嗎?」
  「別擔心!跟我來就是了!」
  我抓起桌上那頂藍綢的帽子,走出了房門,凌風拉著我的手臂,我們從後面穿出去。經過廚房的時候,我弄了一盆水,胡亂的洗了洗手臉,凌風等我洗完了,也就著我洗剩的水,
在臉上亂洗了一氣,我喊:
  「也不怕髒!」
  「這兒不比台北,要節省用水!」他笑著說,帶著滿臉的水珠,擦也不擦就向外跑。這兒的水都是從河邊挑來,再用明礬澄清的。
  在廚房門口,我們碰到正在生火弄早餐的秀枝,凌風想了想,又跑回廚房,拿了幾個煮熟的雞蛋,還在碗櫥裡找到一隻鹵雞,扯下了一條雞腿和翅膀,他用張紙包了,對秀枝說:
「告訴老爺太太,我帶陳小姐到鎮上去走走,不回來吃早飯,中午也別等我們,說不定幾點鐘回來。」
  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綠陰陰的竹林,眼前的草原上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零星散佈的小樹林在霧中隱隱約約的顯映。東邊有山,太陽還在山的背後,幾道霞光已經透過了雲層
,把天邊染上了一抹嫣紅。我戴上帽子,在下巴上繫了一個綢結,回過頭來,凌風正目不轉睛的瞪著我。
  「幹什麼?」
  他抬抬眉毛,響響的吹了一聲口哨。「你很漂亮。」他說:「清新得像早上的雲。」
  「我不喜歡你那聲口哨,」我坦白的說:「你應該學凌霄,他總是那麼穩重,你卻永遠輕浮。」
  「每個人都叫我學凌霄,難道我不能做我自己?」他不愉快的說,語氣裡帶著真正的惱怒。「上帝造人,不是把每個人都造成一個模子的,不管凌霄有多麼優秀,他是他,我是我
,而且,我寧願做我自己!」瞪瞪我,他加了一句:「喜歡教訓人的女孩子是所有女性中最討厭的一種!」
  我望望前面,我們正越過東邊的那塊實驗地,章伯伯他們在這塊地上嘗試種當歸和藥草。小心的不去踩著那些幼苗,我說:「動不動就生氣的男人也是最討厭的男人!」
  「我們似乎還沒有熟悉到可以吵架的地步!」他說。
  「我們見第一面的時候好像就不和平!」我說。
  他不說話了,我也不說話。草原上的霧消散得很快,那些樹林越來越清晰了。太陽爬上了對面的山脊,露出了一點點閃亮的紅,像給山脊鑲上了一段金邊。只一忽兒,那段金邊就
冒了出來,成為半輪紅日,再一忽兒,整個都出來了,紅得耀眼。大地甦醒了,陽光燦爛而明亮,東方成了一片刺目的強光,再也看不到那些橙黃絳紫了。
  我身邊的凌風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拉住我的手臂說:
  「嗨!詠薇,別傻吧!」
  我望向他,他盯著我的眼珠在陽光下閃耀,那微笑的嘴角含著一絲羞慚。
  「我們商量一下,詠薇,」他說:「整個暑假有四個月,我們都要在一起相處,我們講和吧,以後不再吵架,行嗎?」
  「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我笑著說。
  「好,別提了!」他說,望著前面:「來,詠薇,我們來賽跑,看誰先跑到那塊大石頭那兒!」
  我們跑了,我的裙子在空中飛舞,迎面的風幾乎掀掉了我的帽子,然後我們停下來,喘著氣,笑著。他渾身散發的活力影響了我,我不再是那個常常坐在窗前做白日夢的詠薇了。

  拍拍石頭,他說:「要不要坐一下?」
  我四面看看,我們已經離幽篁小築很遠了,眼前的青草十分茂密,雜生著荊棘和矮小的灌木。再向前面有一座相當大的樹林,樹林後是叢生著巨木的山。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問:「為什麼不從大路上走?這是到鎮上的捷徑嗎?」
  「誰要帶你到鎮上去?」他笑著說。
  「你不是說去鎮上嗎?」
  「鎮上有什麼可看的?可玩的?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有幾十間茅草房子和石頭砌的房子,再有一個小小的學校,如此而已。你要去鎮上幹什麼?難道你這一生看房子和人還沒
有看夠嗎?」
  「但是,是你說要去鎮上呀!」我說。
  「那是騙秀枝的,」他指指前面的山。「我要帶你到那個山上去!」看看四邊,他說:「記不記得這兒?再過去,靠溪邊的那個樹林,就是你第一天睡著的地方。」
  我記不得了,這兒的景致都那麼類似。
  「那麼,」我說:「這山就是你們所說的荒山?」
  「並不見得怎麼荒!還是有山地的樵夫去砍柴,偶爾也有人去打打獵。」
  「有野獸?」
  「有猴子和斑鳩。山地人常常活捉了猴子拿到台中或花蓮去賣。來吧!我們走!」
  穿過那樹林,我們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全是樹木,針葉樹和闊葉樹雜亂生長著。我們等於是走在一個大的叢林裡。正像凌風所說,這是個並不怎麼「荒」的「荒山」,雜草叢生
和巨石嵯峨的山坡上,隨時可以看到被踩平了草的小徑,還有鐮刀割斷的草的痕跡。山路有的地方很陡,有的地方又很平坦。
  凌風拉住了我的手,不時幫助我邁過大石,或是穿過一片荊棘地帶。高聳的樹木遮不住陽光,太陽正逐漸加強它的威力,沒有多久,我已汗流浹背。凌風找到了一個樹蔭,搬了兩
塊石頭放在那兒,說:
  「來坐坐吧!」
  我坐下去,解下了帽子,凌風接過去,用帽子幫我扇著。事實上,一休息下來,就覺得風很大,樹下相當陰涼。我望望山下,一片曠野綿延的伸展,林木疏疏落落的點綴其上,還
有章家的阡陌也清晰可見。我叫了起來:
  「看那兒!幽篁小築在那兒!」
  竹葉林小得像孩子們的玩具,一縷炊煙正從竹林中昇起,裊裊的伸向雲中。我想起古人的句子:「輕雲緲緲和著炊煙裊裊」,一時竟神為之往,目為之奪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這兒,」凌風說:「可以幫你獲得一些靈感,那麼,『幽篁小築星星點點』裡也可增加一頁了?」
  「嗨!」我瞪著他:「你偷看了我的東西。」
  「我用人格擔保,」他說:「我只是聽凌雲提起,說你有這樣一本小冊子而已。」用手支著樹幹,他站在那兒俯視著我:「提到我的時候,稍微包涵一點,怎樣?」
  「那是我的日記。」我掩飾的說。
  「那麼,今天必定會佔一頁了?」他笑得邪門。
  我跳了起來,繫上帽子。
  「我們走吧!」我說。
  我們繼續向山上走去,他對這山顯然和自己的家一樣熟悉,左彎右繞,在樹叢中穿來穿去,他走得很快,累得我喘息不已。然後,我們走進一大片密林,陽光都被遮住了,等到穿
出樹林,我就一下子怔住了,驚訝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只是眩惑的望著我停留的所在。
  我面前碧波蕩漾,是一個小小的湖。湖的四週全是樹林,把這湖圍在其中。湖水綠得像一池透明的液體翡翠,在太陽下反射著誘人的綠光。周遭的樹木在水中映出無數的倒影,搖
曳波動。這些還都不足為奇,最令人眩惑的,是湖邊的草叢中,零亂的長著一叢叢的紅色小花,和那綠波相映,顯得分外的紅。四週有著懾人的寧靜,還有份說不出來的神秘氣氛。綠
波之上,氤氤氳氳的浮著一層霧氣,因為水是綠的,樹也是綠的,那層霧氣也成了淡淡的綠色,仿佛那湖面浮動著一層綠煙。
  我走過去,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四面環視,簡直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凌風不聲不響的來到我身邊,坐在我對面,用手抱住膝,默默的注視著我。
  「怎麼不說話?」好一會兒,他問。
  「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說,深吸了口氣:「你把我帶到了一個神話世界裡來了。」
  「我瞭解你的感覺,」他說,臉上沒有笑容,顯得十分嚴肅。「我第一次發現這個湖的時候,你不知道我震撼到什麼程度,我曾經一整天躺在這個湖邊,沒有吃飯,也不下山,像
著了魔似的。」
  我也著了魔了,而且著魔得厲害。那層綠煙模模糊糊的飄浮,我被罩在一團綠色裡。看著那波光樹影,聽著那樹梢風的呢喃,我覺得仿佛被融化在這一團綠色裡了。
  「我找到這個湖的時候是秋天,」凌風輕輕的說:「地上全是黃葉,我第一次瞭解了范仲淹的詞。」
  「范仲淹的詞?」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他低聲的念,指著湖:「沒見到這個湖以前,我怎樣也無法領略什麼叫『波上寒煙翠』。」
  我望著湖,有些神思恍惚。凌風在湖邊也不像凌風了,我從不知道他個性中有這樣的一面,綠色的波光映著他的臉,他像個幻境中的人物,那面部的表情那樣深沉、寧靜和柔和。

  「別人不知道這湖嗎?」我問。
  「都知道了,我是無法保持秘密的,而且,本來這湖就很有名。」他說:「我們叫它做夢湖。」
  夢湖?我真懷疑現在是不是在夢裡呢!摘下一朵小紅花,我把它放進水裡,它在水面飄著蕩著,越走越遠,像一條小船。綠波中的一瓣輕紅,我凝視著它,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它,
假如突然間有一個披著白紗的仙子從那花瓣中冉冉上昇,我也不會覺得奇怪,這兒根本不是人間!
  「認不認得這種花?」凌風問。
  「不認得。」我搖搖頭。
  「山地人傳說一個故事,」他望著湖水裡飄浮的小花:「據說許多年前,有個山地女孩愛上了一個平地青年,結果,那青年被女孩的父親所殺死,那女孩就跳入這個湖自殺了,第
二年春天,這湖就開出了這種紅花。所以,山地人稱這種花做苦情花,稱這湖做苦情湖。他們認為這湖是不祥的,都不肯走近湖邊。直到現在,山地人和平地人的戀愛仍然不被同情。

  苦情花?苦情湖?一個淒美的故事。是不是每一個神秘的湖都會有許多故事和傳說?這具有魔力的湖確實有誘惑人跳進去的力量,我揣摩著那悲哀的山地女孩,想像她跳湖殉情的
情景,那幅畫面幾乎生動的勾現在我面前。今天回去以後,我一定要寫下這個故事,苦情花和苦情湖。
  「好了,」凌風喚醒了我:「別儘管呆呆的出神,我打賭你一定餓了。」他遞過一隻雞腿來,這把我從幻想中突然拉回到現實,嗅到雞腿的香味,我才覺得是真正餓了。
  取出雞蛋,我們在湖邊吃了我們的「早餐」(事實上已經十點半鐘了)。我細心的把骨頭和蛋殼等丟進樹林裡,以免弄髒了湖岸。在林邊,我看到一張舊報紙,還有一些香蕉皮,
回到凌風身邊,我說:
  「最近有人來過,樹林裡有野餐的痕跡。」
  「是麼?」他問,露出一種注意的神態。
  「怎麼,很奇怪嗎?」我說。
  「有些奇怪。」他想了想,到林邊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他手中拿著一張揉縐的紙團,打開紙團,上面是鉛筆胡亂的寫滿了同一個字:「綠」。看樣子那也是個雅人,也領略
了這分綠意。凌風笑了,把紙團扔進樹林裡,說:「是凌霄的筆跡,難為他也有興趣到這兒來坐坐。」
  那朵紅色的花還在水面飄,我躺了下來,仰視著樹巔,有一隻鴿子從樹梢頭掠過,凌雲的鴿子?又傳來什麼訊息?凌風在我身邊低哼著一支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去向何方?只剩下花兒獨自芬芳!」
  「你在唱什麼?」我問。
  「有一陣這支歌很流行,村裡的年輕人都會唱,原文是山地文,這是韋校長翻譯出來的詞。」
  「韋校長?」
  「是的,韋白,一個神秘人物。」
  「神秘人物?」
  「噢,別胡思亂想,他是個最好的人,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要待在山地。」
  我躺著,不再說話,樹蔭密密的遮著我,陽光在樹隙中閃爍。苦情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在空氣裡彌漫。凌風反覆的哼著他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我閉上眼睛,這一切一切都讓我眩惑:山地女孩,苦情花,夢湖,和凌風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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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黃昏的時候,郵差帶來了兩封媽媽的信,一封給我,一封給章伯母。我把信帶回房間,關上房門,細細的讀完了。收起了信,我躺倒在床上,呆望著窗外的竹葉。他們的離婚無法
獲得協議,終於鬧上公堂——人們的世界多麼奇怪!從世界各個不同的角落裡,人們相遇,相聚,然後就是分離。整個人生,不過是無數的聚與散而已。媽媽在信末寫著:
  「詠薇,希望你在章家能夠習慣,我將在最短期內把問題解決,然後接你回家。」
  「回家」!那時候的「家」是怎樣的?另一個男人將取代爸爸的地位,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將取代媽媽的地位!他們都會認為那是我的「家」,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家了!爸爸媽媽
,他們曾經共同創造了我這條生命,如今,他們要分「家」了,這唯一的財產成為爭奪的對象,像孩子們好的時候合夥玩一樣玩具,吵了架就要把玩具撕碎——他們何嘗不在做撕碎的
工作呢?
  眼淚滑下我的眼角,流進了我鬢邊的頭髮。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流淚,只是,心底有一種突發的淒淒涼涼和徬徨無助。有人在輕敲我的房門,在我跳起來以前,門被推開了,章伯
母走了進來。我坐起身,用手背拭去了頰上的淚痕,章伯母在我身邊坐下,她那對洞燭一切的眼睛溫柔的望著我。
  「成長是一件苦事,是不是?詠薇?」她輕聲的說:「要你去瞭解許許多多的事是不容易的,事實上,誰又能夠瞭解呢?問題不在於瞭解,只在於如何去接受。詠薇,」她深深的
凝視我:「有的時候我們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只能接受事實,儘管不瞭解。」
  「你曾經接受過你不瞭解的事實嗎?」我問。
  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靜靜的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接受我不瞭解的事實,」她說:「接受了四十三年了,而且還要繼續接受。」
  「為什麼?」我望著她。
  「因為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你不能用解剖生物的辦法去解剖人生,許多事情是毫無道理的,但是你不能逃避。」她對我含蓄的笑笑。「所以,詠薇,別煩惱了,你遲早要面對這個
問題的。」
  我深思的看著章伯母。
  「事實上他們不必搶我,你知不知道?」我說。
  「怎麼講?」
  「他們都會失去我。」我低聲說。
  「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的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儘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
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
  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裡仿佛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
  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塊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
物。我走了過去,靜靜的站在那兒,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抬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
  「嗨。」我說。
  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的查看著什麼。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
  「你在做什麼?」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麼?」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的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
  「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的問。
  「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鬍,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
、仙茅、莪術——」
  我對那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
  打斷了他,我問:「這些全是藥草?」
  「是的。」他點點頭。
  「你們種藥草幹什麼?」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
  「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
  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
  他抬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裡飄過了一層輕霧。斗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
長相來比,凌霄斯文,凌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
  「我在征服這些泥土,」他說:「除了征服它們,我也無法征服別的!」他嘴角有一陣痙攣,低下頭,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
  我怔了怔,直覺的感到他在隱藏某種情緒,他看來十分的不快樂。他心裡有些什麼呢?對那個「故事」的懷念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我又站
了一會兒,由於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沒趣,轉過身子,我向幽篁小築走去。
  自從領教到章伯伯的脾氣之後,我對於吃飯的時間就特別注意了。我還沒有抵達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歸途,但是,那雜在羊群之中的趕羊女孩
卻在邊走邊哭。這女孩的家在鎮上,名字叫秀荷,家裡非常窮苦,她必須出來趕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來到青青農場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
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卻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
  我走了過去。「什麼事?秀荷?」我拉住她問。
  她哭得非常的傷心,滿臉眼淚和鼻涕,連氣都喘不過來。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說:「羊——羊——」
  「羊怎麼了?」我問,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順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嗎?」我說,我曾看到一隻羊發了脾氣,對著山坡亂撞。
  「不是,」她猛烈的搖頭,「是——是——羊——羊少了一隻,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隻,章老爺會打死我。」
  「羊少了一隻?」我詫異的說:「你數過?」
  「我知道,是上個月才生的那隻小山羊,」她哭著說:「我趕牠們到溪邊去,我在樹底下睡著了,醒過來小羊就不見了,牠被偷走了,我知道,牠被偷走了。」
  「你有沒有找過?或者牠跑遠了,認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處都找了!」她哭喪著臉:「牠不會離開母羊,牠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爺要打死我!」
  她遍佈淚痕的臉上充滿了驚恐,仿佛她闖下了什麼滔天大禍,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樣子,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先把羊趕到羊欄裡去,我到河邊去找那
隻小羊。」
  離開了她,我迅速的向河邊跑去。黃昏的原野朦朦朧朧,到處都被夕陽抹上了一筆金黃。我忘了媽媽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淒然,現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
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牠。
  河邊草深葉密,我學著秀荷喚羊時所發的聲音,在溪邊呼喚奔走。到處都是樹木,溪邊有著灰色的石塊,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被我誤認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隻小羊卻毫無蹤影。

  暮色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太陽早已沉落,晚風涼爽的吹拂,帶來了夜的氣息。天邊的晚霞已轉為灰色,溪水涼涼的流下去,顏色已不再明亮,而帶著暗灰。天快黑了,我應該回
去,但是我仍然不願放棄找尋。
  我搜索的範圍漸漸擴大了,一面專心的研究著腳下的草叢,因為小羊隻有一點點大,很容易匿藏在樹下的草叢中,而被忽略過去。就這樣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遠了,當天色幾乎
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驚覺到我必須放棄尋找了。
  掉轉頭,我開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繼續找尋。昏暗的天色使我認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還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還是快些回去的好
,如果擔誤了章伯伯晚餐的時間,他一定更會火上加油,大發脾氣。加快了步子,我想穿過樹林,走捷徑回青青農場。
  樹林內陰暗萬分,扎伸的枝椏又陰影幢幢,才跨進去,我就後悔了。那些高聳的樹木,在白天看來雄偉美麗,夜晚卻猙獰恐怖,草叢裡又時時刻刻都父父的,使我懷疑有毒蛇或其
他東西,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腳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荊棘和藤蔓妨礙了我,一條荊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條荊棘從腳邊拉開,當我站直身子的時候,一個高大的
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頓時間,我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像冰一樣的冷了。
  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覺得他巍巍乎的高大,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我掉轉身子,拔腿就跑,誰知那人竟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強韌而有力,深深
陷進我的肌肉裡,我尖叫了一聲,一面拚命掙扎。那「怪物」嘴裡發出許多嘰哩咕嚕的聲音,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我已被嚇昏了。
  在掙扎之中,他卻突然鬆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於這樣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個照面,林內的光線已經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塊沒有樹木的空曠裡,因
此,我可以看到他額上和兩頰的刺青,以及那對虎視眈眈的、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猙獰而凶狠的面孔!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凌風曾經告訴我,畫過臉的山地人表示除過草,「除草」也就是殺過人,這是一種「英勇」的表記!面對這樣一位勇士,我嚇得骨軟筋酥。他仍然在對我哇哇叫,那張瘦削的、凹
凸面很大的臉,有些像隻非洲叢林裡的大猩猩。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回轉頭再跑,不出我的預料,他又追了過來,我拚命跑著,不要命的跑,樹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荊棘又刺傷了我的
手臂。但是,我都顧不著了,我只是跑著,跑著——終於我衝出了樹林,跑到了溪邊,在河堤上,有個男人正緩緩的踱著步子,我拚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個人,我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我向前面那人衝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頭望著我,我已筋疲力盡,手腳都是軟的,張開嘴,我又大叫了一聲:
  「喂——請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腳下就踩了一個空,因為只顧著呼叫,天又黑,我沒有注意腳下的地勢,踩進堤邊茂生的草裡,沒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順著堤邊的
草坡,滑落到溪邊兩岸的鵝卵石上。我跌得頭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聽到有人連跌帶衝的跑下河堤,我閉上眼睛,管他是誰,我反正無力於逃走了。
  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聽到一個男性陌生的聲音:
  「小姐,你摔傷了?」
  我的心落了地,睜開眼睛,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那對關懷的眸子。
  「一個山地人,」我還在喘息。「一個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問:「山地人有什麼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語無倫次的說:「還——抓住我,對我亂叫,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面前的男人仰頭對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頭來,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裡。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對那山地人講了一些什麼,用我所聽不懂的語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復了一些什麼,然後,我面前的人對山地人用國語說:
  「你嚇著了這位小姐,你為什麼不用國語跟她講清楚?」
  那山地人又嘰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對我溫和的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在找尋他的女兒,他為他的女兒很生氣,因為那女孩不幫家裡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於樹林裡太黑,他以為你是那女孩,等抓
住你發現你不是的時候,你已經嚇得拔腿就跑,他的國語說得不好,一急就只會用山地話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來解釋——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不用害怕了
。」
  我抬頭看看那山地人,心頭的餘悸猶存。我的救助者對山地人揮了揮手,說:「好了,你走吧!我送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頗有些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難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試著站起來,幸好並沒有扭傷筋骨,只是腿
上擦破了一塊皮。
  「摔傷了?」我的救助者問。
  「沒什麼關係,只是破了點皮,」我說,望著他:「我以前從沒有在山地住過。」
  「我猜是這樣,」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農場的客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看著他。「不錯,我在青青農場住了四天了。」
  「你是陳詠薇?」他安詳的問,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認得我一樣。
  「你是誰?」我的詫異加深了:「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跡」
  「我見過你的母親,聽她提到過你,」他自自然然的說:「章家夫婦也說過你要來住一段時期。而且,這鄉下很少會見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住在鎮上,我姓韋。」他說。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韋白,是不是?山地小學的校長,我也早已知道你了。」
  「為什麼?」
  「整個青青農場都是你的影子,」我不經思索的說:「到處都可以看到和聽到你的名字。」
  他微微的笑了笑,笑得含蓄而若有所思。
  「好吧,讓我們去青青農場吧,」他說:「我本來就要去章家坐坐,正巧遇上你。」
  我們向青青農場走去,我的裙子被撕破了一大塊,手臂上全是荊棘刺傷的痕跡,腿也破了皮,顯得十分狼狽。
  韋白望了我一眼:「如果你對路徑不熟,章家不該讓你在這麼晚的時間,一個人跑出來。」
  「他們不知道,」我說:「我是來找一隻小羊,章家的小羊丟了一隻。」
  「小羊?怎麼會?牠們不是有母羊帶著的嗎?」
  「秀荷說是被人偷走了。」
  「偷走?」韋白搖搖頭:「我不認為這一帶會有小偷,如果有,他們頂多在田裡挖一個番薯,或採一根甘蔗。」
  我不說什麼,覺得韋白有些像個袒護子女的父親,仿佛這一帶的人全在他的保護之下似的。但,他那平穩的聲調,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有讓人信任的力量。夜霧籠罩著原野,天邊
冒出了第一顆星,月亮不知從哪兒出來的,一忽兒的時間,就把原野上那分黑暗趕走了。月光下的草原,有種迷迷離離的美。一棵棵參差的樹木,都像黑色的剪影,貼在一塊明亮的天
幕上。
  我轉頭看看韋白,他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十分清楚(到這時我才看清他)。那是張富有男性力量,卻十分「動人」的臉。寬寬的額角上已有皺紋,眼睛深幽幽的,仿佛藏著許許多
多你不能瞭解的東西,眉端習慣性的微蹙著,帶著深思的味道。像一般成熟的中年人一樣,他身上有些我這種年齡所沒有的東西,屬於長久的經驗和生活所留下的痕跡,我無法具體的
說出是些什麼,但卻能很清楚的感覺到。
  察覺到我在打量他,他轉頭對我淡淡一笑。
  「你在研究什麼?我嗎?」他微笑的問。
  「不錯。」我說。
  「有什麼發現?」
  「像一本難讀的書。」
  他笑了,對我搖搖頭。「你看過白朗蒂的簡愛?」他問。
  「嗯。」我哼了一聲,想起那句話好像在哪本書裡有過。他望著我的眼光裡有一絲感興趣的微笑,還帶著點鼓勵的味兒。
  「每個人都是一本難讀的書,」他說:「你也是。」注視著我,他的眼光閃了閃。「你絕不像你外表那樣單純,你該有屬於你的煩惱、哀愁和小小的快樂,對不對?每個人都一樣
,假如你喜歡去研究別人,你會發現許多你意料不到的東西。」
  「你也喜歡研究別人?」我問。
  「我研究得太多了,這已經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他的笑容收斂了,聲調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等你到我這樣的年齡,你就不會研究了,因為你太容易看穿它。」
  我們已經走到幽篁小築的入口,我想到他的題款、雕刻和畫。一個怎樣的人呢?看穿世事的隱居者?一個哲人?一個藝術家?一個懷才不遇的學人?我又瞪著他出神了。然後,噗
喇喇的一陣鳥撲動翅膀的聲音,有隻鳥從竹林尖端飛落到韋白的肩膀上,是凌雲的玉無瑕。
  「嗨!小東西!」韋白喊著,用手接過它來,讓它停在他的指尖上。「這不是一個漂亮的小東西嗎?」他對我說:「看看它吧!研究研究它,它比人們更值得研究,是一本美麗的
書。人類的書儘管複雜,卻不見得都很美麗!」
  我有些眩惑,他震懾我而吸引我,怎樣的一個人呢?怎樣的一本書?我會有興趣去研究的,這本書一定費讀而又耐人尋味。
  走進竹林中的小徑,一聲尖銳的哭叫破空傳來:
  「我不知道,別打我!別打我!」
  「是秀荷!」我喊:「章伯伯真的打她了!」
  「我們趕快去!」韋白說,向前跑去,玉無瑕受驚的撲動翅膀飛走了。我們加快步子走向幽篁小築的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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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到了幽篁小築的大門口,我們就看到章伯伯、章伯母、凌雲和秀荷了,只少了章氏兄弟。秀荷正在章伯伯的手中掙扎,章伯伯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把她像篩雕似的亂搖一通,一面
暴跳如雷的大叫大罵:「你這個小娼婦,你把小羊還出來就算了,還不出來我剝你的皮!」
  我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罵秀荷作「小娼婦」,在我的感覺上,仿佛只有沒修養的女人才這樣罵人。同時,弄丟了小羊也不該算作「娼婦」呀!
  秀荷扭動著身子,在章伯伯手裡像個待宰的小雞,徒勞的想掙脫那牢牢鉗住她的手指。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她反覆的喊著,滿臉恐懼之色,一面把眼光求救的投向章伯母。
  「好了,一偉,」章伯母伸出手去:「你放了她吧,她又不是有心的!」
  「別為她講話,舜涓!」章伯伯厲聲說:「你的慈悲心腸每年都要為我損失不少錢財,這些山地人是沒良心的!八成就是她自己偷了,偷回去烤了吃了!你說是不是?」他猛力搖
著秀荷:「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沒有!我沒有!」秀荷哭喊著。
  「沒有你就拿出來!老子花了錢用你來看羊,你還把羊看丟了,我用你做什麼?是不是你把羊偷回去給你爸爸了?你說!你說!」
  「我沒有!真的沒有!真的沒有!」秀荷哭得直喘氣。
  「還說沒有!」章伯伯大叫了一聲,劈手就給了秀荷一巴掌,打得秀荷的頭都歪了過去,接著,秀荷就「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她的哭聲更加引動了章伯伯的怒火,舉起手來,
他一連給了秀荷好幾巴掌,那巨大的手立即在秀荷臉上留下無數縱縱橫橫的指痕,秀荷就哭得更厲害了。
  章伯母跨上前去,一下子攔在章伯伯面前,抓住秀荷,她想把她從章伯伯手中搶下來,一面喊:「一偉,你不能這樣打她!你沒有證據怎麼能說是她偷的?一偉,你放手!」
  「我們花錢僱她做什麼的?」章伯伯大叫:「不管是不是她偷的,她該負責任!」
  「但是,她只是一個孩子呀!」章伯母把秀荷的頭用雙手抱在胸前,她那小小的身子像個保護神般挺得直直的,臉色蒼白而凝肅。「你不能要求一個孩子像要求成人一樣,而且,
即使我們是僱主,也沒有權利毆打傭人!」
  「去你的婆婆媽媽經!」章伯伯吼著,一面拉扯著章伯母。「我只問事實!我花了錢是為了保護羊群,羊丟了我就要找她算帳!你護在裡面算哪一門?我看你巴不得把我的家當全
拿去送人呢!」
  我身邊的韋白看不過去了,跨上前一步,他把手壓在章伯伯的手背上,勸解的說:
  「好了,好了,一偉,為了一隻小羊發這麼大的脾氣,何苦呢!你就饒了這孩子吧,她老老實實的,不像個會偷羊的!」
  「哦,是你,韋白,」章伯伯看到韋白了,但仍然憤憤不平。「你也幫著秀荷說話!這孩子早就氣得我要冒火了,去年冬天,她讓一隻小羊掉在河裡淹死,沒幾個月,又弄丟一隻
小羊,這些山地人我一個也不信任,他們全是沒良心的,都看著我的財產眼紅!」
  「他們是根本不把財產放在眼睛裡的,」韋白慢吞吞的說。「你沒弄清楚他們的性格,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窮得快樂,財產對他們毫無意義。」
  「韋白,」章伯伯氣呼呼地說:「山地人是你老子哦!」
  韋白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顯然被激怒了,他看了章伯母一眼,後者正用祈諒似的眼睛望著他,似乎在用眼光代章伯伯向他道歉,這無言的言語使韋白軟化了,他轉開頭,長嘆了
一聲,說:「一偉,你這份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呢?」
  章伯伯翻了翻白眼:「我為什麼要改我的脾氣?」
  「農場不是軍隊,」韋白的語氣依然那樣慢吞吞,把一隻手放在秀荷的頭頂上。他望著她說:「他們也不是你的部下,再這樣下去,你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不必討好他們,我又不想保住什麼校長席位!」章伯伯不經考慮的說。
  韋白的臉色更難看了,掉轉身子,他跨開步子就想離去,一面咬咬牙說:「我還是走吧!到這兒來根本就是個錯誤!」
  「韋校長!」喊住他的是章伯母,她的臉色依然蒼白,那對烏黑的眼珠就顯得特別的黑而亮。「你是知道他的脾氣,何必生氣呢?好幾天沒見到你了,不進來喝杯茶就走嗎?」
  韋白有些遲疑,他看看章伯伯又看看章伯母,眼睛裡有種近乎痛苦的神色。章伯伯顯然也覺悟到自己的話過於激越,放開了秀荷,他自圓其說的對她大吼一聲:
  「滾吧!你!看在韋校長的面子上不打你,以後再出了類似的事情,我不剝你的皮就不姓章!」
  秀荷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有個人走出來扶住了她,是凌霄!他不知何時站在我們旁邊的,但顯然也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他默默的看了他父親一眼,帶著股強烈的、不滿的神
情。然後,當著他父親的面前,他用手臂環住秀荷的肩膀,像保護自己的一個小妹妹般,溫和的對她說:
  「來,秀荷,我帶你到廚房裡去洗洗臉,吃點東西。」
  章伯伯邁上前一步,想對凌霄發作,章伯母及時阻止了他,祈求的喊了聲:「一偉,你就算了吧!」
  章伯伯站住了,恨恨的望著凌霄和秀荷的背影,好半天,才對章伯母瞪瞪眼睛說:「好吧!又是你護在裡面,連自己的兒子都教成了叛逆!」回頭望了望周圍,他沒好氣的說:「
怎麼,大家都站在大門口做什麼?為什麼不進來坐?」
  我們都很沉默,沒有誰講話,章伯伯又環視了我們一圈,大聲說:「你們怎麼回事?以為我做了什麼?我不過教訓教訓我所僱用的人而已!」
  「好了!」章伯母吸了口氣:「大家進去吧!」
  我們正要進去,章凌風從竹林外大踏步的跑了來,他看來精力充沛而神情愉快,嘴裡吹著口哨,一股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眼看到我們,他停住步子,詫異的向我們所有的人望了望
,說:「怎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什麼,」章伯母疲倦的說:「只是一件小事,秀荷弄丟了一隻小羊。」
  「小羊?」凌風愣愣的問:「一隻小山羊嗎?」
  「是的,你看到了?」章伯母問。
  凌風尷尬的伸伸脖子,咽了一口口水,做了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來,慢慢的說:「唔,我看到了,一隻小羊——不過是隻小羊而已,有什麼關係?」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說出來在什麼地方看到的!」章伯母對凌風吞吞吐吐的態度有些生氣:「難道連自己家的小羊都認不出來,為什麼不帶回來呢?」
  「我當然認得,」凌風又伸伸脖子:「就因為是自己家的小羊,所以我放放心心的把牠烤掉了。」
  「嗨,你說什麼?」這是凌雲冒出來的第一句話。同時,章伯伯和章伯母都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我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挑起了眉毛。
  「是這樣的,」凌風笑嘻嘻的說:「我在樹林裡碰到了余亞南,他正在那兒寫生一張風景,畫得並不順利,我們就談上了,從藝術談到文學,從文學談到哲學,越談越高興。剛好
秀荷到溪邊來放羊,我們的肚子也餓了,因為秀荷在樹下睡著了,我們就沒有驚動她,我挑了一隻最小的羊,兩人到夢湖邊去烤了吃了。」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充滿了不尋常的岑寂。我預料章伯伯一定會大大的發作一番,而為凌風捏著一把冷汗。章伯母只是呆呆的瞪著凌風,似乎被這完全意外的答案弄得
無法說話。韋白靠在門上,默然不語。好一會兒,我聽到章伯伯說話了,大出我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裡並沒有火氣,只是有些勉強:「你捉走了小羊,為什麼不先告訴家裡一聲?以後
這種事希望不再發生!好了,大家進來吧!這件事就算了!」
  章伯母想說什麼,但她咽下去了,咽不下去的,是她臉上那層不豫之色,瞪了凌風一眼,她一語不發的轉過身子,領先向屋裡走去。章伯伯、凌雲、韋白和我也跟著向裡走。凌風
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了,我那零亂的頭髮和撕破的裙角都逃不過他的注視,他的眉頭蹙了起來:
  「詠薇,你碰到什麼意外了嗎?」他問:「你的樣子好像剛剛遭遇過一隻獅子。」
  「一隻猩猩。」我自語似的說。
  「什麼?」凌風沒聽清楚。
  「別提了,」我有些不耐:「都為了你那隻小羊。」
  我們的談話引起了章伯母的注意,她到這時才發現忽略了我,回過頭來,她關心的望望我,問:
  「你到哪裡去了?還沒吃晚飯嗎?」
  我知道他們一定都已吃過了,就說:
  「沒關係,等下我到廚房去煮兩個蛋吃。」
  「你遇到了什麼麻煩?」她追問。
  「一個小誤會,」韋白代我答覆了:「她在樹林裡碰到了林綠綠的父親,她被嚇壞了,老林以為她是綠綠,想抓住她帶回家去,就是這麼一回事。」
  韋白的敘述很簡單,卻引起了全體的人的注意,章伯伯哼了一聲,低低的詛咒了一句:
  「瘋丫頭!」
  我不知道他在罵誰,但他的臉色比剛才打秀荷的時候還難看。章伯母的神色非常不安,她偷窺了韋白一眼,作了個眼色,似乎讓他不要再講。凌雲的眉頭微蹙,用畏怯的眼光看著
她爸爸。只有凌風,他仍然神采飛揚而精神愉快,韋白的話同樣引起他的注意,他高興的說:
  「哈!綠綠嗎?我今天早晨看見她,她美得像早晨的太陽,簡直耀眼!」
  早晨的太陽啦,早晨的雲啦,早晨的天空啦——他倒有的是形容詞!章伯伯不知怎麼生氣了,對凌風狠狠的瞪大眼睛,嚷著說:「在我家裡不許提那個女野人的名字!」
  「好好好,不提,不提。」凌風忍耐的說,嘆了口氣:「就因為她是山地人而叫她是野人也不對的,人生來都是一樣,幾萬年前,我們的祖先比他們還野呢!」
  「你什麼時候學會了頂撞父親?」章伯伯問。
  「哎呀,好爸爸,」凌風滿臉的笑,拍了拍他父親的肩膀(倒有些像他是長輩,他父親是小輩似的),「發脾氣對你的血壓不好,我不過隨便講講,有什麼可生氣呢!待會兒韋校
長要笑我們家了,一天到晚就是大呼小叫。」
  章伯伯臉上的線條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我冷眼旁觀,覺得凌風滑得像一條魚,又機警靈敏得像一隻鹿。韋白顯然也感覺了這一點,但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淡淡的說了句:
  「一般家庭都是這樣的!」
  他們都走進了客廳,我想,我不必跟進去了。同時,幾小時的尋找、奔跑和驚恐早已使我饑腸轆轆。如果是平時,章伯母一定會叫秀枝再為我做一頓吃的,今天,大概為了秀荷的
事,以及和章伯伯的爭吵,使她有些心不在焉。我決定不去煩擾她,自己到廚房中去看看有什麼可吃的東西。
  一走進廚房,我就看到凌霄和秀荷。秀荷坐在一張小竹凳子上,正狼吞虎咽的吃著一盤蛋炒飯,凌霄坐在她的旁邊,不停的在好言好語的安慰她。我進去的時候,凌霄正撫摸著她
的小腦袋說:「明天我去向你凌雲姐姐說,讓她給你做一件新衣服好不好?」
  秀荷的小臉洗乾淨了,畏懼和恐怖還沒有完全消失,那嘴邊的笑意看來是可憐兮兮的。
  「章老爺還會打我嗎?」她怯怯的問。
  「不會了,你放心,好好的吃吧!」凌霄說。
  我走過去,高興的拍拍她的肩膀,說:「秀荷,別擔心了,那隻小羊已經找到了!」
  「是嗎?」凌霄望著我。「在哪兒?」
  「被凌風烤了吃掉了!」我說:「所以,你不必再擔心,秀荷,章老爺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原來是凌風幹的,」凌霄有些憤憤然:「一定要賴在秀荷身上,又拉扯上山地人的良心問題,我覺得山地人比平地人忠厚得多呢!」他似乎牢騷滿腹。
  「我倒是真的被一個山地人嚇了一跳,」我不經意的說,打開鍋蓋,添了一碗剩飯,又在櫥裡拿了兩個蛋。「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他把我當成他的女兒了,真可笑!」
  秀枝趕了過來,要幫我弄,我說:
  「也給我炒盤蛋炒飯吧!」
  「你說什麼?把你當成他女兒?」凌霄追問,顯出少有的關切的神色。
  「唔,」我不在意的說:「韋校長說他的女兒叫林綠綠,林綠綠,這名字取得倒真不錯,挺雅致的,一點也不像個山地人的名字——嗨,秀枝,別給我放太多鹽——」我停了停,
看了凌霄一眼,他在呆呆的出神。「那山地人真凶,長得像隻大猩猩,他的女兒今天一定要倒楣了,他那樣子好像要把女兒吃掉似的。無論如何,」我接過秀枝的飯碗,向她道了聲謝
,掉過頭來對凌霄說:「山地人還是比平地人野蠻一點——」我猛然住了口,因為凌霄已經不在了,只有秀荷端著盤子望著後門口。
  「怎麼,」我納悶的說:「他到哪裡去了?」
  「他出去了。」秀荷說:「大概去田裡了。」
  現在去田裡嗎?我望望門外,月光下的竹林幽邃神秘,綠影迷離,這似乎不是工作的時間。即使要去工作,好像也不該在我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就突然離去。不過,他們每個人都有
自己的怪脾氣,我還是吃飯要緊。坐下來,我開始吃我的晚餐。晚餐之後,我沒有再到客廳裡去,而直接回到我的臥室。
  開亮了檯燈,我坐在桌前,想給媽媽寫封信,但是,把媽媽的來信反反覆覆的看了十幾遍,我還是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好。報告我的生活嗎?那麻麻亂亂的感覺,充滿了各種不同的
東西,我簡直不知從何說起。兩小時之後,我面前的信紙仍然是空白一片。收起了信紙,我放棄了寫信的意圖。可是,我血液裡奔竄著一些什麼,有些東西急於從我體內冒出來,我有
寫一點什麼的欲望。抽出了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握著筆沉思,寫作的衝動在我胸中起伏不已,但我仍然什麼都沒有寫出來。夜不知不覺的深了,我的表上已指著一點二十分
,我驚跳了起來,在鄉下,十點鐘就是深夜了。把冊子收進抽屜,我換上睡衣,關了燈,準備就寢。
  幽篁小築已經沒有燈光,但窗外月色如水,我覺得了無睡意。站在黑暗的窗內,我用雙手托著下巴,呆呆的望著月光下的竹林。那些綠幽幽、暗沉沉的竹影,那些簌簌然、切切然
的竹籟。好美的夜!好靜的夜!我注視著,傾聽著,為之悠然神往。忽然間,我大大的吃了一驚,在竹林內,有個黑影正蕩來蕩去,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覺,用手揉揉眼睛,再對竹林看
去,那影子十分清晰,是一個男人!他已經停止踱步,靠在一株竹子上,像個單單薄薄的幽靈,我感到一陣毛髮悚然,不知這是人是鬼?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另一個黑影出現在竹林內
,小小巧巧的身子,是個女人!兩個影子在竹林內會合了,然後,他們向林外走去,消失在濃密的竹影子中。
  我有好一會兒透不過氣來,我所看到的事情使我顫慄,怎樣的事情!多麼大膽的男女呀!他們是誰?我打了個寒噤,一種直覺迅速的來到我的腦子裡。凌雲!凌雲和她的男友!把
耳朵貼在通凌雲的牆壁上,我希望聽到凌雲的聲音,但隔壁是一片寂然。
  我回到床邊,坐在床沿上,心中迷迷糊糊的。是凌雲嗎?那樣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女孩呀?那樣一個安詳的、甜蜜的小人兒。不!我不太願意相信是她,或者——或者——或者是章
氏兄弟中的一人——對了,我腦子裡靈光一閃,為什麼不是章氏兄弟中的一個呢?凌霄的故事可能並沒有結束,凌風本來就風流成性——但是,那個女的是誰?那終日在外遊蕩的山地
女孩嗎?我搖搖頭,我在編小說了,不是嗎?或者一點神秘都沒有,只是秀枝偷跑去見她的未婚夫(我知道她和鎮上的一個山地人訂了婚),對了,這是最大的可能性。
  我不再想了,躺在床上,我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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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1: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我在黎明的陽光中醒來,望見一窗明亮的綠,和滿天澄淨的藍時,昨夜的印象已經變得很模糊了。起身之後,站在窗前,注視著那些挺立在陽光中的修竹,瘦瘦長長的竿子,勻
勻淨淨的葉子,一切都那麼安靜和光明,我幾乎斷定昨夜所見到的不過是自己的幻影罷了。何況,我當時正在思索小說,過分的用思想之後,難免會有些神思恍惚。
  拋開了這件事,我抓起桌上的帽子,鳥叫得那麼喜悅,草綠得那樣瑩翠,關在房間裡簡直是辜負時光!衝出房間,我要出去走走了。
  在廚房裡洗過臉漱過口,我站在那兒喝了一碗稀飯,告訴秀枝不再吃早餐了,然後我就投身在黎明的陽光之中了。
  穿過田埂,越過阡陌,我迎著陽光向東邊走去。草地上的露珠已經乾了,一棵棵小草生氣勃勃的揚著頭。樹林邊有一排矮樹叢,爬滿了藍色的喇叭花,我停住,摘了幾十朵,用一
根長長的蘆葦杆子把它們穿起來,穿了一大串,兩頭繫起來,成為一串藍色的花環。把花環套在脖子上,我在樹林中奔跑,繞著圈圈,和一隻小甲蟲說話,又戲弄了半天黑螞蟻,林中
那麼多生命,到處都充滿了喜悅,我覺得自己輕快得像一隻羚羊。
  走出樹林,我發現那有著苦情湖的山正在眼前。苦情湖,夢湖,那迷離氤氳的神仙居處,它誘惑著我,我不知不覺的走上了山。我已不十分記得上次的路徑,順著踐踏過的草地痕
跡,我向上面迅速的跑去,跑得我面紅氣促,滿頭大汗。靠在一棵樹上,我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的向上走。由於疲倦,我的腳步放慢了,不住前後左右的望著我周圍的環境。那些藤
蔓啦,樹木啦,枯枝啦,鳥巢啦,螞蟻窩啦,野花啦——等等都讓我迷惑,只一忽兒,我就不再感到疲倦和燠熱了。
  我終於找到了苦情湖,穿過湖外的樹林,一下子面對那泓綠盈盈的水,和那層淡淡的綠煙,我就覺得自己像突然被魔杖點了一般,不能動彈,也不能喘氣,只是眩惑的站在那兒,
望著那靜幽幽的水面,和那翠瑩瑩的波光。好一會兒,我才把自己挪到水邊,在草地上坐下來,用雙手抱住膝,出神的凝想起來。
  我不知道我想了多久,只知道我想了很多的東西,包括苦情花和那段淒苦的戀情。那山地女孩一定是個熱情奔放而性烈如火的個性,在她生前,苦情湖一定是她和男友多次約會見
面的地方。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那女孩仿佛就在我的周圍,或者林內林外的某一個地方,和我同在。這想法促使我抬起頭來,對周圍的樹林打量了一番,隨著我的打量,我感到背脊上
冒出了一股涼意,周圍是太靜了,靜得叫人膽寒。
  我的眼光從林內搜索的望過去,忽然間,我依稀看到一個黑影,在樹林內閃了一下,我身上的汗毛全直豎了起來,定了定神,我揉揉眼睛,再對那黑影閃過的地方望去,什麼都沒
有了,只有樹木莊嚴安靜的聳立著。我不禁失笑了,多麼的神經過敏呀!昨夜的黑影,今天的黑影,那兒會跑來這麼多黑影呢?我不過是庸人自擾而已。
  不再去尋找那個黑影,我彎腰向著湖水,注視著湖水中我自己的倒影。湖水清澈明淨,我的倒影那樣清晰,短髮,寬額,充滿懷疑和探索的眼睛。我不認為自己是美麗的,但我脖
子上那串喇叭花組成的項練卻美麗無比。我吸口氣,伸手向湖水,想把我的影子攪碎。可是,我的手指還沒有碰到湖面,有樣東西落進了水裡,湖面立即起了皺,無數漣漪在擴散。我
望著那樣東西,是一朵紅艷艷的苦情花!我被定住似的不能移動,緊緊的盯住湖水。當然,我不會相信苦情花會自己從湖邊飛入湖裡,但,讓我吃驚得不能移動的並不是那朵苦情花,
而是湖水裡反映出來的另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的、女性的臉孔。一頭長髮,被山風吹亂了,胡亂的披拂在胸際和面龐上,耳邊簪著兩朵紅色的苦情花。穿著件紅色的襯衫,胸前沒有扣子,襯衫的兩角在腰際打了一
個結,半露出美麗而結實的胸部。水波蕩漾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臉,但那忽而被漣漪拉長,忽而又被縮短的臉龐是讓人眩惑的美麗。
  我屏住了氣息,她終於來了!那故事中的女主人!這苦情花的化身!那熱情奔放、性烈如火的山地女孩!她該有這分美麗,也該是這樣的裝束,具有一切原始的、野性的美!她出
現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恐怖,即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魂,但沒有人會對一張美麗的臉孔害怕。
  我平靜的轉過頭來,面對著她,日光透過樹梢頂端,正面的射在她臉上。她直立在那兒,用一對野性的大眸子瞪視著我。
  在日光下的她比水裡的倒影更美、更充滿了生氣。有兩道濃而黑的眉毛,微凹的眼眶,像兩排扇子般的長睫毛,和那深黑色的、大膽的、帶著股燒灼的熱力似的眼珠。鼻子挺而直
,嘴唇厚而性感。皮膚被陽光曬成了紅褐色,連那半裸的胸部也有同樣健康的紅褐。襯衫下是條破舊的紅裙子,短得露出了膝頭,那兩條並不秀氣的腿是結實健壯的,那雙赤裸的腳給
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這就是她!那森林的女妖!週身的紅衣服使她像一朵盛開的苦情花。她不聲不響的來了,赤著腳踏過了叢林,踏過了生死的邊界,來到這個她曾多次冶遊的地方。我望著她,她也
望著我,那對眼睛是坦白而無懼的,在她現在的世界中,不知有沒有憂愁、畏懼和欲求?
  她向我緩緩的走了過來,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我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她走近。停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光在我臉上轉了一圈。我可以感到她身上散發的熱力,聽到她平靜的呼
吸。那麼,她不是鬼魂了?鬼魂不該有呼吸和熱氣。那麼,她也和我一樣,屬於這個真實世界?屬於這活生生的天地?她靜靜的開了口。
  「我知道你,」她說:「你就是章家的客人。」
  她的聲音似曾相識,我曾經聽到過,我懂了。
  「我也知道你,」我說:「你是林綠綠。」
  「嗨!」她笑了,瞇起眼睛來看我,她的笑容裡有一股出於自然的魅力。「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跡」
  「昨天我見過你的父親。」我說。
  笑容在她臉上隱去,陽光失去了一會兒,但一瞬間,她的睫毛又揚起了。
  「他很凶,對不對?不過我不怕他。」她用手指觸摸我胸前的花環:「很好看,你弄得很好。」
  「給你!」我說,把花環拿下來,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低頭注視自己,然後輕快的笑了。她的笑聲清脆而豪放,在水面回旋不已。凝視著我,她說:
  「我知道他們為什麼喜歡你了!」
  「誰?」我不解的問。
  「章家的人!」
  「為什麼?」我好奇的問。
  「因為——因為——你是這樣——這樣——」她思索著,想找一個適當的形容詞:「這樣『文明』的一位小姐。」
  這次輪到我笑了,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天真,喜歡她的坦率和自然,她像是這山、水、樹林的一部份,同樣的原始,同樣的美麗。
  「你從一個大城市裡來的,對不?」她問。
  「不錯。」
  「那兒很美嗎?」
  「沒有這裡美。」我說。
  她點點頭,在草地上坐下來,用手拔著湖邊的草,再讓它們從她指縫裡流下去。
  「你整天都在這山裡跑嗎?」我問:「昨天你爸爸在找你。」
  「他找我!」她喊,恨恨的抬起頭來:「他要我做事,餵豬,餵雞,要我嫁掉,嫁給那個——」她說了一串山地話,然後聳聳肩:「他是很凶的,你看!」她解開襯衫的結,毫不
畏羞的敞開衣服,讓襯衫從肩上滑下去。我驚訝的發現她襯衫裡面竟什麼都沒穿。更讓我驚訝的,是她那美麗的身體上竟遍佈鞭痕,新的、舊的全有。
  我嚷著說:
  「他打你?」
  她點點頭,重新繫上衣服。
  「不過我不怕他,我也不嫁那個人,我誰也不怕!」
  她揚起眉毛,瞪大眼睛,大而黑的眼珠裡燃著火,像一隻發怒的獅子,一隻漂亮的獅子。我也坐了下來,注視著她,她不經意的把手伸進水裡,讓水一直浸到她的胳膊上,再把水
撈起來,潑灑在面頰上和胸前,那些水珠晶瑩的掛在她紅褐色的皮膚上面,迎著陽光閃亮。她躺了下來,用手枕著頭,仰視著雲和天。怒氣已經不存在了,她又回復了自然和快樂。毫
不做作的伸長了腿,她躺在那兒像個誘人的精靈。那串花環點綴了她,再加上那湖水,那森林,那層綠霧氤氳的輕煙,都使她像出於幻境:一個森林的女妖!
  我坐了好一會兒,找不出什麼話可以和她講。她躺在那兒,對我完全不在意,就好像這裡只有她一個人似的。撕碎一瓣苦情花的花瓣,她把它銜在嘴裡,使我想起靠露珠花瓣為生
的小仙人。然後,她開始輕聲的唱一支歌,一支我所熟悉的歌,同樣的曲調,卻用不同的文字唱出來的,那支凌風唱給我聽過的歌:
  「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這湖邊來來往往,白雲悠悠,歲月如流,那姑娘已去向何方?——」
  她反覆的唱著,我發現那調子單純悅耳,但聽多了,就嫌單調。不過,她的歌喉圓潤動人,咬字並不準,調子也常隨她自己的意思胡亂變動,卻更有分樸拙的可愛。
  她突然跳了起來,說:
  「我要走了!」
  想到就做,她對我揚揚手,返身就奔進了林內,她那赤裸的腳一定從不畏懼荊棘和刺叢。在綠色的樹林裡,她像一道紅色的光,幾個回旋,就輕快的失去了蹤影,剩下我在那兒呆
呆發愣,疑惑著剛剛所見的一切,是不是僅僅是我的一個夢而已。
  我又在湖邊坐了大約半小時,直到腕錶上已指著十一點了。站起身來,我採了一朵苦情花,走向歸途,我必須趕上吃午餐的時間。下山的路走了還不到三分之一,我碰到了迎面而
來的章凌風。他站住,愉快的望著我。
  「我就猜到你到這兒來了!」他說。
  「你來找我的?」我問。
  「唔,」他哼了聲:「秀枝說你一早就出來了,溪邊沒你的影子,我猜你一定到夢湖來了,果然就碰到你。」
  「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我笑了,望著他。
  「我該學會不對你用問句,因為你一定會反問回來,結果我等於沒問,你也等於沒答,完全成了廢話。」我說。
  他大笑,過來挽住我的手臂。
  「你十分有趣,詠薇,和你在一塊兒,永不會感到時光過得太慢,我原以為這個暑假會非常枯燥而乏味的。」
  我注視著他,他的服裝並不整齊,香港衫縐褶而零亂,上面沾著許多碎草和枯枝,頭髮也是亂七八糟的,額上的汗珠證明他不是經過一段奔跑,就是在太陽下曬了很久,但是,那
些碎草和泥土,應該不是太陽帶給他的,同時,我也不相信他會像凌霄一樣在田裡工作。
  「你和人打過架嗎?」
  「哈!」他笑得更開心了:「才說不對我用問句,你的問題就又來了。」盯著我,他說:「我像和人打過架嗎?」
  我也大笑了,好一句回答!
  笑停了,我們一塊兒向山坡下走。
  他問:
  「今天的夢湖怎樣,美麗嗎?」
  「是的,」我說:「再且,我在夢湖邊見到一個森林的女妖,屬於精靈一類的東西。」
  「森林的女妖。」他的眼睛閃了閃:「那是個什麼玩意兒?我猜猜看,一條小青蛇,一隻蜥蜴,或是一個甲蟲,一隻蜻蜓——對了,準是蝴蝶飛蛾一類的東西。」
  「你錯了,」我說:「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名叫林綠綠的山地女孩,美麗得可以讓石頭融化。」
  「林綠綠?」他作沉思狀,眨動著眼睛:「你碰到了她嗎?那確實是個可以讓石頭熔化的女孩,她全身都是火,能燒熔一切。」
  「也燒熔你嗎?」我說,望著他的衣服。
  「我?」他盯了我一眼:「我是比石頭更硬的東西。」
  「是嗎?」我泛泛的問,從他衣領上取下一瓣揉縐了的喇叭花花瓣,那抹被摧殘了的藍色躺在我的手心中,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我那可愛的藍色花環,想必現在已經不成樣子了
!「人不可能抵禦美麗。」我自語的說。
  「你說什麼?」他追問。
  「沒什麼,」我望著手裡的藍色花瓣:「我可憐這朵花。」
  他皺皺眉,斜睨著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懂的。」我說,吸了口氣:「別談這個,告訴我林綠綠的故事,她為什麼整天在山林裡遊蕩?」
  「因為她是個森林的女妖呀!」
  「哼!」我哼了一聲:「她爸爸想把她嫁給誰?」
  「我不知道,我敢打賭,全鎮的未婚者都想娶她,包括——」他突然嚥住了。
  「包括誰?」
  「不知道。」
  「包括你吧!」我玩笑的說。
  「或者。她不是蠻可愛嗎?能娶到她的人也算有福氣了,只是——」他沉思起來,說:「她需要碰到一個人,這人能夠讓她安定下來——」
  「——休息她漫遊的小腳。」我接下去說。
  「你在背詩嗎?還是嘰咕個什麼鬼玩意?」
  「不知哪本小說裡的句子。」我說。
  「你很愛看小說?」
  「也很愛寫,有一天我會寫一本小說。」
  「寫些什麼呢?」
  「我還不知道,我想,要寫一些很美麗的東西。」
  「不過,人生並不是都很美麗的。」
  「也不是都很醜陋。」
  「當然,」他審視我:「但是你得把人生寫得立體化,那麼就美醜都得寫到,否則,你只是寫了片面的,不會給人真實感。」
  「大部分的人生都是美麗的,屬於醜陋的只是小部分,我想不必強調那小部分,而可以強調那大部分,因為人有愛美的本能,卻沒有愛醜的本能,對不對?我希望我將來寫出來的
小說,讓人看了像喝了一杯清香的茶,滿心舒暢,而不要有惡心的感覺,像喝貓血那一類的小說。」
  「喝貓血?」他蹙蹙眉。
  「我看過一篇翻譯小說,寫一個磨刀匠如何扭斷了貓的脖子,把嘴湊上去吸它的血,然後磨刀匠死後,他的狗又如何咬斷他的脖子,去吸他的血——」
  「噢!別說了,你從哪兒看到這樣一篇可怕的東西?」
  「這是一篇名著呢,是德國作家歐倫堡的作品。我相信這種磨刀匠,如果真有其人的話,全世界頂多隻有這一個,但是可愛的人物,全世界比比皆是,那麼,為什麼不在那些可愛
的人物身上去找題材,而一定要在磨刀匠這種人身上去找題材呢?同時,我也不認為暴露醜惡就叫作寫實。」
  「很有道理,」他點點頭,深深的望著我:「你迷惑了我,詠薇,我沒有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有這麼單純的外表,卻有這樣豐富的思想——」他凝視我,眼睛中有一簇火焰在
跳動:「告訴我,你第一篇小說要寫什麼?」
  「寫——」我從他袖子上再取下一瓣藍色的花瓣:「寫一篇標題叫『一串藍色花串』的小說!」說完,我拋開他,向幽篁小築跑去。
  「詠薇!」他大喊,追了過來。
  我們一前一後衝進幽篁小築,剛剛趕上吃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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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3-3-5 21:11: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到幽篁小築的第十天,我才第一次到鎮上去。
  和我同去的是凌風,他本想用摩托車載我去,但我更喜歡步行,何況,假如走捷徑,不經過大路,而橫越過那片山坡和曠野,那麼,只要步行四十分鐘就可以走到,而且沿途都有
樹蔭可以休息。我們是早晨八點鐘出發的,抵達鎮上還不到十點。
  這並不能叫做「鎮」,像凌風說的,它不過是個山地村落而已。建築大部分是茅草的頂,泥和草砌出來的牆,小部分是磚頭和石塊,街道(假如那算是街道的話)並不整齊,房子
也蓋得很零亂,大概總共有三百多戶。看樣子,這些家庭都很窮苦,每家最多的東西是孩子,幾乎每個大門口,都有四五個孩子在嬉戲,甚至孩子還背著孩子,孩子還抱著孩子。全鎮
裡最「豪華」的建築就是那所小學校。
  這所小學位於全鎮的頂端,顯然是台灣光復之後所建的,能把教育帶到這窮鄉僻壤中來,實在令人驚異。望著每家門口那些半裸的孩子,我才真正領會義務教育的必需。學校是磚
造的平房,有一道矮矮的圍牆,掛著「××鄉國民小學」的招牌,裡面總共只有六間教室,一間辦公廳,和一大塊名之為「操場」的空地。操場上豎著一根旗竿和兩個單雙杠,還有一
塊沙坑。這就是學校的全貌。另外,就是在操場對面,一排五間的教職員宿舍。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每間教室都空著,門也鎖著,但仍有不少的孩子在操場中遊戲,爬在雙杠上,
或滾在沙坑裡,包括一兩歲的孩子都有。
  「這就是所謂的鎮,」凌風說:「我告訴你的不錯吧?簡直沒有東西可看。」
  「仍然有很多東西可看,」我說,「這是另一個世界,如果我不來,永遠無法想像一個山地村落。」
  有兩個孩子打起來了,他們滿地打滾,撲打著對方,打得激烈而凶狠。
  「看他們!」我說:「教育這一群孩子一定是個艱鉅的工作。」
  「應該有更多的人來教他們如何生活,」凌風說:「大部分的山地人都不懂得過日子,他們是只顧今天,不顧明天,而且,他們永遠不明白什麼叫衛生。」
  「這還是教育的問題,沒有人告訴他們骯髒會帶來疾病。不過,韋校長說他們是生活得很滿足也很快樂的。」
  「只要肚子不餓,他們就不會憂愁。」凌風說,微笑的望著那群孩子:「在台灣,你真想找到餓肚子的人,可也不容易。以前,他們靠打獵維生的時候,生活還困難一點,現在,
他們已經懂得用農耕來代替狩獵,餓肚子的事大概就不會有了。」
  「我奇怪,山地人為什麼要住在山地?平地不是比山地舒服得多嗎?」我說。
  「好問題!」他笑了。「我想,一定是給平地人趕到山上去的!」
  「好答案!」我也笑了。「記住山地人都比平地人剽悍得多,似乎不容易『趕』吧?」
  「但是,他們沒有平地人狡猾,」他指指腦袋,望著我說:「這裡面的機器比剽悍的身體更厲害!獅子夠剽悍了,可是照樣被人類關到動物園裡去,大象呢?老虎呢?還被人類訓
練了去走鋼絲呢!」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大象老虎會走鋼絲的,不過,他的話好像也很有道理。我們不再研究這個問題,他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去看看韋校長!」
  「他永遠住在學校嗎?」我問。
  「是的,不論寒暑假。」
  「他沒有家?我的意思是說,他沒有結過婚?」
  「不知道,反正在這兒的他,是個光棍,或者在大陸上結過婚也說不定。」
  「他有多少歲?」
  「大概四十五、六吧!」他盯著我:「你對他很感興趣?」
  「很好奇,」我說:「他好像不是一個應該『埋沒』在山地小學裡的人。」
  「或者你不該用『埋沒』兩個字,」他踢開了腳下的一顆石子,沉吟了一下說:「無論生活在哪裡,人只要能自得其樂就好了。」
  「他在這兒很快樂嗎?」
  「問題就在這裡,」凌風搖搖頭:「老實說,我不認為他很快樂,他心裡一定有個解不開的結。」
  「說不定他是為了逃避一段感情,而躲到山上來。」
  凌風噗嗤一笑,拍拍我的肩:
  「你又忙著編小說了!我打賭他不會有感情的紛擾,他已經度過了感情紛擾的年齡。」
  「別武斷,」我瞪了他一眼:「你沒有經歷過四十幾歲,怎麼知道四十幾歲的人就沒有感情的紛擾了?在我想像中,感情是沒有年齡的界線的!」
  「你也別武斷!」他瞪回我一眼:「你也沒經歷過四十幾歲,怎麼知道他們有感情的紛擾呢?」
  「你的老毛病又來了!」我說。
  他大笑,我們停在韋白的門前。
  這是一排宿舍中的第一間,凌風敲了門,門裡傳來低沉的一聲:「進來!」
  推開門,我們走了進去,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對個單身漢來講,不算是太小了。窗子敞開著,房間裡的光線十分明亮。韋白正坐在書桌前面,埋頭在雕刻著什麼,他工作得
那麼專心,連頭都不抬起來一下。
  凌風忍不住喊了一聲:
  「韋校長!」
  他立即抬起頭,看到我們,他顯得十分驚訝,說:
  「我還以為是幫我做事的老太婆呢!你們今天怎麼有興致到鎮上來?」
  「陪詠薇來看看,」凌風說:「她還是第一次到鎮上來呢!」
  「坐吧!」韋白推了兩張椅子給我們。
  我並沒有坐,我正在好奇的打量著韋白的房間。天地良心,這可不是一間很整潔的房子,我從沒看過一間屋子裡會堆了這麼多書,兩個竹書架堆得滿滿的,地上、窗臺上、書桌上
、牆角上也都堆著書。除了書以外,還有木頭、竹子、各種已完工或未完工的雕刻品和大大小小的紙卷。
  韋白注意到我在打量房子,他笑了笑。
  「很亂,是不?」
  「很適合你。」我說。
  他倒了兩杯茶給我們,茶葉很香,我立即嗅出這是青青農場的茶葉。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我望著他書桌上的雕刻品,他正在刻的是一大片竹片,上面雕刻著一株菊花和幾塊山石
。刻得勁健有力,菊花上方,有草書的兩行字,是《紅樓夢》中黛玉「問菊」一詩中的句子: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我不由自主的拿起那塊竹片,反覆把玩。這雕刻品已經近乎完工,只有幾塊石頭和幾匹草還沒有刻完。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我望著韋白,他正和凌風聊天,問他爸
爸媽媽好不好,我忍不住的冒出一句:
  「韋校長,你在自喻嗎?」
  「什麼?」他不解的望著我。
  「孤標傲世諧誰隱?」我指指竹片上的句子:「你在說你自己嗎?我對你也有同樣的問題呢!」
  「哦!」他嘴角牽動了一下,仿佛是在微笑,但他的神情卻有些落寞。「你以為我是孤標傲世的?」他問。
  「你不是嗎?」
  「不是。」他搖搖頭。「有才氣的人才能說這句話。我住在這兒只是不得已罷了。」
  「不得已?」我追問:「為什麼是不得已?只要你願意離開,你不是就可以離開嗎?」
  「但是我並不願意離開。」他有些生硬的說。
  「我不懂,」我搖頭:「你的話不是非常矛盾嗎?」
  「你不懂的東西還多呢!」他微笑的望著我,語氣變得非常柔和了。「你還太小,將來你就會知道,整個的世界都是矛盾的,沒有矛盾,也就沒有人生了。」他燃起一支煙,振作
了一下說:「為什麼談這樣枯燥的話題?詠薇——我直接喊你的名字你不在意吧?」
  「很高興,韋校長。」
  「你在這兒住得慣嗎?」
  「她被苦情湖迷住了,」凌風插嘴說,「我想她是越來越喜歡青青農場了,對不對?」他轉向我。
  我點點頭。
  「這裡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東西和景致,還有許多我預料不到的人物——」
  「怎樣的人物?」韋白打斷我。
  「像你,韋校長。」我坦白的說。
  他笑了笑,噴出一口煙,煙霧籠罩下的他,那笑容顯得有些難以捉摸,是個無可奈何的笑。
  「我看得出來,」他說:「你還是編織幻想的年齡。」
  「你在笑我嗎?」我問:「我以為你的意思是說我很幼稚。」
  「我不會笑你,」他搖搖頭:「因為我也有過滿腦筋幻想的時代。」
  「你是說——」凌風插了進來:「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就不會再幻想了?」
  他暗中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為我們剛剛辯論的問題——四十幾歲的人有沒有感情紛擾——找答案。
  「並不是完全沒有,」韋白又噴了一口煙。「我這種年齡,也是一個『人』哩!是『人』就有許多『人』所擺脫不開的東西——」(現在輪到我在暗中瞟凌風了。)「只是,對許
多問題已經看透了,知道幻想只是幻想,不會變成現實。年輕的時候,是硬要把幻想和現實混為一談的。不過,即使能區別幻想和現實,人仍舊還是會去幻想。」
  「感情呢?」凌風迫不及待的問,又瞟回我一眼:「你會不會還有感情波動的時候?」
  韋白拋下了煙,從椅子裡跳起來,笑著說:
  「嗨,今天你們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想在我身上發掘什麼秘密嗎?」
  「詠薇想在你身上找小說題材,」凌風輕易的把責任推在我身上:「你知道,她想成為一個女作家!」
  「錯了!」我說,不滿意的皺起眉:「我只是想寫作,並不想當女作家。」
  「這有什麼區別?」凌風說。
  「寫作是一種發洩,一種傾吐,一種創造——」我熱烈的說:「作家只是一個地位,當女作家就意味著對地位和名的追求,這是兩回事。」
  「我懂得詠薇的意思,」韋白說,「她所熱中的是寫作本身,至於能不能成名作家,這並不在她關心的範圍之內,如果能,是意外的收穫,如果不能,也無所謂,對不對?」
  「對了!」我說:「就像一個母親,盡她的本能去愛護她的子女,教育她的子女,並且創造了她的子女,在她,只是一種感情和本分,並不是為了想當模範母親呀!」
  韋白笑了,說:「你的例子舉得很有意思。」走到窗前,他看了看窗外的陽光,回過身來說:「天氣很好,我們到溪邊去釣魚如何?有興趣嗎?」
  「好的!」凌風站了起來,他本來對於一直坐著聊天已經不耐煩了。「你的魚竿夠不夠?」
  「我有四、五根呢!」
  「用什麼東西做餌?」我問。
  「蚯蚓。」
  我皺眉,凌風笑得很開心:
  「到鄉下十天了,你還是個城市裡的大小姐!」他嘲笑的說。
  「這與城市和鄉下有什麼關係?」我說:「即使我是個鄉下姑娘,我也會認為切碎一條蚯蚓是件殘酷的事情!」
  「可是,你可照樣吃魚,吃蝦,吃雞,吃豬肉,都是切碎了的屍體!」
  「嗨!」我有些生氣了,瞪視著他:「我從沒有看過一個比你更愛抬槓和更討厭的人!」
  他大笑了,拿著魚竿跑出門去。我一回頭,看到韋白正用一種奇異的微笑注視著我們,於是,我不再多說什麼了,我不願韋白認為我是個愛吵愛鬧的女孩子。
  帶著魚竿,我們來到了溪邊。這條河是經過鎮上,再經過青青農場,繼續往下流的。我們一直走到青青農場與村落之間的那一段。放下魚竿,凌風立即用帶來的小鏟子挖開了泥土
。這一帶的土壤都很肥沃,他立刻找到了三、四條又肥又長的蚯蚓。我把身子背過去,不看他們對蚯蚓的宰割工作,半晌,凌風笑著喊:「詠薇,你到底要不要釣魚呀?」
  「要,」我說:「請幫我上上魚餌好嗎?」
  「自己上!」凌風說。
  「那麼,我還是在樹底下休息休息吧!」我悶悶的說。
  「這兒,給你!」韋白遞了一根上好魚餌的釣竿給我,我接過來,對凌風白了白眼睛。
  凌風只是自己笑著,一面拿著魚竿走下河堤,把魚餌摔進了水裡。
  我們開始釣魚。三個人都有一陣短期的沉默,陽光在水面閃著萬道光華,蟬聲在樹梢上熱烈的喧鬧,幾片雲薄而高,從明亮的藍空上輕輕飄過。我坐在草叢裡,魚竿插在我身邊的
泥地上(因為我握不牢它),凌風站在我身邊,魚竿緊握在他手中。韋白在距離我們較遠的地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
  浮標靜靜的蕩在水面,流水緩緩的輕瀉,我聚精會神的瞪著浮標,只要一個輕輕的晃動,就手忙腳亂的去抓魚竿,一連三次,魚竿上都仍然只有魚餌。凌風一動也不動,但是,當
他第一次拉起魚竿,上面已經有一條六、七寸長的魚,活蹦活跳的迎著陽光閃耀。
  「第一條魚!」凌風笑吟吟的說,取下魚放進魚簍裡,重新上上餌,把魚鉤摔入水中。「你覺不覺得,」他望著我:「我們活著也就像釣魚一樣?」
  「我不懂。」我搖搖頭。
  「不是釣魚,就是被釣。」他靜靜的說:「而且不論釣魚與被釣,機運性都佔最大因素。」
  「你是說命運?」我問:「你認為命運支配著人生?」
  「並不完全是,」他說:「我欣賞中國人的一句老話『盡人事,聽天命』,許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的。如果盡了全力而不能改變命運,就只有聽命運安排了。」
  「我從不以為你是個相信命運的人。」
  「你知道我是學工的,」他笑笑說:「猜猜我為什麼學工?」
  「你對它感興趣呀!」
  「天知道!」他說:「我最感興趣的是音樂,從小我幻想自己會成為一個音樂家,對一切的樂器都發狂,但是,考大學的時候,我愛上了一個女孩子——」
  「哦?」我挑了挑眉毛。
  「最起碼,我自以為是愛上了她,她是在台中讀中學的同學,她說,她將來只嫁工程師。我那時簡直對她發狂,我一直是會對許多東西發狂的。她看不起我,因為我在學校中的數
學沒有及格過,她說:『假如你考得上甲組,我就嫁給你!』我一發狠,幾個月都沒睡好過一夜,終於考上了成大的土木系,這就是我學工的原因。」
  「你那個愛人呢?」
  「嫁人了,嫁給一個美國華僑,最氣人的是,那個華僑是個小提琴手,在紐約一家夜總會裡當樂師。」
  我大笑,笑彎了腰。
  凌風叫著說:
  「你的魚竿!快拉!快拉!有魚上鉤了!」
  我急忙拿起魚竿,用力一拉,果然,一條魚在鉤子上掙扎蹦跳,我歡呼著說:「我釣著了!我釣到了!這是我生平釣到的第一條魚!」
  「第二條。」凌風在說。
  「什麼?」我問,一面叫著:「幫我捉住牠!趕快,我不知道怎樣可以取下牠來!」
  凌風把魚線拉過去,但是,那條活蹦活跳的魚不知怎樣掙脫了釣鉤,落進了草叢裡,凌風撲過去抓住牠,牠又從他手掌中跳出來,他再抓住牠,用兩隻手緊握著,那魚的尾巴仍然
在他的手掌下襬來擺去,嘴巴徒勞的張大又合攏,合攏又張大。
  「看到了嗎?」凌風說,「牠在為牠的命運掙扎,假如牠剛剛從草叢裡跳進水裡去,牠就活了,現在,牠的命運是等待著被宰割!」
  他的話使我心中掠過一抹怛惻,那魚掙扎的樣子更讓我不忍卒睹。
  凌風把魚放進了簍子中,重新幫我裝上魚餌,招呼著我說:「你來吧,摔遠一些!」
  我呆呆的站著發愣,凌風喊:
  「你還釣不釣呀?」
  魚還在魚簍中亂跳,撲打得魚簍劈啪作響,我突然提起魚簍,幾乎連考慮都沒有,就把兩條魚全倒回了河裡,那兩個美麗的小東西在水中幾個回旋,就像兩條銀線般竄進河流深處
,消失了蹤影。
  凌風大叫一聲,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嚷著說:「你這算哪一門子的婦人之仁呀!把一盤好菜全糟蹋了!」
  「不是婦人之仁,」我笑著說。「只是,想做一做牠們的命運之神。再去扭轉一下牠們的命運!」
  凌風的手還抓住我的手臂,他的眼睛盯著我的臉,在我臉上逡巡著。然後,他放開我,走開去整理魚竿,嘴裡喃喃的說了一句什麼,我問:「你生氣了嗎?」他回過頭,對我驀地
一笑。
  「我說,你會成為很多人的命運之神呢!」他調侃的說。
  「去你的!」我罵了一句,不再去管我的魚竿,而跑到韋白身邊。他抱著膝坐在那兒,一股悠閒自在的樣子,魚竿用一塊大石頭壓著。我看了看他的魚簍,完全空空如也。
  「你什麼都沒釣著嗎?」我多餘的問。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
  「在我這樣的年齡,很難會釣到什麼了,不像你們,可以釣到滿簍子的快樂。」
  我一怔,望著他,突然感到他是這樣的孤獨寂寞,又這樣的懷才不遇。他的語氣如此深的感動了我,我跪坐在他的身邊,凝視著他說:「你的簍子裡也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
,對麼?最起碼,那裡面應該裝滿了回憶。是不是?」
  他笑笑,用手摸摸我的頭髮。
  「你是個好女孩。」他說,猛的把頭一甩,站了起來。「好了,來吧,我們該收起竿子,分頭回家了。」
  是的,太陽已到了頭頂上,是快吃午飯的時間了,烈日下不是釣魚的好時候,我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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