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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將愛到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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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0:05 |倒序瀏覽 | x 1
將愛到底  作者:謝璃

就當是搓米麻糬,就當是搓米麻糬,
未來的另一半請原諒她……
沒辦法,為了十萬元,她替朋友代班幫人精油按摩;
結果力道不夠、穴位不對不說,
還揉著揉著把客人給揉出“反應”了!
為了自保,她狠狠賞了他一腳,然後趕緊落跑先。
可沒想到他不但是某企管顧問公司的專案經理,
還是她公司本周請來講課的講師!
完了,這下她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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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1:58
第一章

    狹窄的更衣室裏,她迅速脫去牛仔褲、薄毛衣,換上黑色短袖上衣、短窄裙,對著牆上的鏡子把頭髮束攏盤緊。

    頭髮不夠長,發絲一一滑落,無法完整盤起,她氣急敗壞的一再梳弄,乍看仍然不夠周正。背後有人拍拍她肩,遞給她幾根髮夾和一瓶發膠,莞爾道:“新來的嗎?很麻煩吧?經理都要我們留長髮就是這個原因。”

    她朝後瞥了一眼,是個比她略高的年輕女子,面容和善,與她相同的制服已熟練的換上,粉妝畫得極為精緻。她感激地道聲謝,趕緊往頭上噴發膠,夾緊髮鬢。女子遞給她一支口紅,笑道:“雖然房裏燈光暗,好歹也抹點口紅,經理偶爾會上來查看,沒化妝不夠賞心悅目,會扣錢的。”

    她尷尬地接過,胡亂往唇瓣抹了一層唇膏後,低聲問:“那個──這位姐姐,你知不知道材料工具室在哪里?還有,VIP房怎麼走?”

    女子狐疑地看著她,還是指著隔間牆道:“材料室在隔壁,每個客人該用的品名都在資料夾裏,VIP房全都在十樓。你是剛受完訓調來的嗎?”

    她忙不迭點頭,“是,是,多謝,多謝!”

    她不敢多逗留,低著頭鑽到材料室,對照著手邊的客戶資料,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從架上將瓶瓶罐罐搜羅齊全,放在推車上,快步推到電梯裏,直上十樓。出了電梯,與方才九樓迥異的景象在眼前展開。

    她暗暗低呼一聲。大廳裝飾得低調奢華,亮潔的粉色大理石地磚可以照得出人影,到處是新鮮瓶花,以及旅遊廣告上才看得到的五星級陳設;L型沙發椅上散坐著三三兩兩已做完SPA的男客,身上只套著浴袍在翻閱雜誌,空氣裏漾著清淡的花香味,和慵懶華麗的爵士樂曲。

    她站了太久,驚奇的神情引起了男人們的注目,她慌忙定定神,抬頭挺胸,保持有距離的微笑,目不斜視地往左方走道摸索,尋著房號,在第三間門口停住,敲敲門。

    “進來。”沉厚的聲音在門內應答。

    她深吸一口氣,腦海裏演練了一遍教戰手冊,抖著手扭開門把,將推車推進房內。

    室內約有十五坪左右,燈光暈黃,一室均是木制陳設,簡單舒適。屋內漫著一股類似森林浴的精油芳香,振人心脾。她徹底掃視了一遍內裝後,注意力才落在靠牆處的高床上,裸著上半身俯趴在上頭的男人。

    她咬咬唇,將推車放妥,猛敲著頭,鎮定狂跳的心臟,再次回想各種上場的步驟、手法,順便念幾句佛號。“菩薩啊,菩薩,都是為了十萬塊,請保佑我今天順利過關,改天一定登門致謝──不,是登廟還願,拜託拜託!”

    “燈光調亮一點!動作快,我趕時間!”男人突然發聲,十足的不耐煩。

    她嚇了一跳,四處搜尋牆上開關,卻一無所獲。不得已,她開口問:“先生,請教一下,開關在哪兒?我找不到。”

    男人抬起左臂,指著靠近床頭的高大盆栽。她躡手躡腳的靠近,發現了牆上被綠葉擋住的旋轉扭,伸手一旋,將亮度放大。她定眼一瞧,才看清床上的男人,有著厚實光滑的肩背,狹窄的腰身隱沒在浴巾之下,隆起的臀部後,是一雙粗棱有型的長腿,看得出經常運動。

    她雙膝微顫,在床頭站穩,看著男人,像面對一塊上好的俎上肉,不知從何切割起。

    “小姐,在磨菇什麼?”聲音有些隱忍之氣,耐性已失。

    “就來了。”

    她慌亂的抓起一瓶按摩精油,在手中倒了一坨,閉起眼睛,兩掌在男人背上輕輕落下,順著脊椎,往腰部方向推揉。

    就當是搓麻糬,就當是搓麻糬,未來的另一半請原諒她……

    她不斷默念著,指腹下的肌肉堅韌有力,她觸手卻渾身起了疙瘩,不知不覺皺起臉來。她下意識想減少和男人的接觸面積,掌心騰空,只剩指尖在皮膚上按壓,像跳探戈舞。

    男人動了下腰,沉著嗓子道:“小姐,你早上沒吃飯嗎?你是在按摩還是在我背上打字?”

    她扁扁嘴,有些尷尬,“對不起,馬上改進。”

    看來這一行不好做,混水摸魚很快就會被發現。

    她再倒了一點精油,往男人身側抹去,直達腰際,來回按撫。男人又不安地蠕動一下,這次他抬起頭了,一雙利眼朝她一掃,她登時不敢動,兩手舉在半空中。

    男人大約三十左右,神情冷淡,濃眉下的長眼帶著寒氣,薄唇緊抿,面貌端正,卻看起來不太好相與。他閉了閉眼道:“我再說一次,你力道不夠,穴點按壓錯誤,你這樣搞兩個鐘頭也達不到減壓的效果。你不會是第一次做吧?”

    她咬著唇,搖搖頭,“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恍神,這次一定用對力。”

    他不再說話,重新趴好。

    她抹去偷溜出來的淚滴,哭喪著臉,深深吸一大口氣,伸直雙臂,使盡全力在男人背上推動。兩掌像推土機,推動那一絲贅肉也沒有的肌膚,不消多久,她已在喘著氣,額角冒汗,胸腹快貼在男人身上。

    這是哪門子工作?比抹地還累!

    她歇口氣,揉揉發疼的手指,回想昨晚室友教授的全套步驟,便移師到床尾,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蹲跪在他兩腿間。她盯著浴巾下的男性臀部看了幾秒,決心省略這塊地方,直接在他大腿上揉壓。

    “小姐,你是在按摩還是愛撫?剛才的力道呢?”男人語調冒著火苗,還稍微挪動了下肢,顯然她的動作太輕,令他發癢。

    “噢!知道了!”果真隔行如隔山!

    她轉了轉酸軟的手腕關節,卯足了勁在健壯的肌腱上推壓,不到五分鐘,她垮下兩臂,力氣全失,手指軟弱無力地在他腿上摩挲。

    他下盤突地抽動了一下,腦袋微向後偏,似乎欲言又止。

    見他沒再發表意見,她也就懶得矯正姿勢,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原地搓摩,僵麻的兩手做著機械化的動作。

    男人的背部卻起伏得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快速,仿佛一座快翻天覆地的島嶼。她莫名其妙地瞄了那塊厚實的背肌一眼,決定再倒些精油,降低肌膚阻力,可以省點力氣。

    她這次沒估量好份量,倒了太多,在他腿彎處一推,手掌瞬間滑向他大腿內側。幾次下來,他突然低吼一聲,整個人如地牛翻身,差點把她踢到床下;她拽住床單,巴著他一隻小腿不放。

    他攫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脹紅著臉,呼吸粗重,仿佛抓到了殺人兇手。

    “先生,怎麼了?”她畏怯又疑惑,忍不住縮起肩膀。

    “你在搞什麼?這裏難道也暗藏春色?”

    她沒見過男人這種神色,像燒燙的茶壺死命不讓它冒氣,很辛苦的模樣。

    她眼角餘光一探,發現他浴巾掉落地上,正想傾下肩撿拾,不經意掃視到他下腹,她目光定住兩秒,接著,駭異地瞪住他……

    他當然不是身無寸縷,他穿了件藍色內褲,但,那根本包裹不了他的生理反應!而她,竟跟這個欲望勃發的陌生男人如此貼近,他呼吸的熱氣幾乎噴到她臉上來,表情像是想殺她,又似要吃掉她。

    “先生,你想怎樣?”她聲如蚊鳴,心跳咚咚如雷。

    他磨著牙,一把將她扯近,“我剛才警告過你,你自找──”

    她反應快如閃電,不等他有機會說完,冷不防抬腿踢向他小腹,他毫無防備地朝後翻跌在地板上,一旁的推車被撞擊傾倒,上頭瓶瓶罐罐全灑落一地。

    “臭女人──”他一臉扭曲,抱著小腹試圖站起來。

    她再朝他胸口補踢一腳,看著他倒地後,連滾帶爬沖出這間貴賓房。

    在電梯裏,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淩亂的發絲和歪掉的裙頭惹得旁人頻頻回顧。電梯直下一樓,門一開,大廳亮晃晃的陽光迎面而來,她卸下髮夾,甩甩短髮,昂首前進,十分慶倖自己再也不必回到這個鬼地方。

    ***鳳鳴軒獨家製作******

    會議室裏,上百個座位已坐滿九成,職員還陸陸續續地進入。她邊走邊填著手裏的客戶資料,前方有人拼命揮手呼叫她。

    “主任,葉主任,快來,我幫你占了好位子。”

    她抬眉,看見自己的小組成員四男一女幾乎占了左方第三排的位置,她眯起眼,笑呵呵地靠近。“各位親愛的同志,你們今天是吃了什麼藥,竟主動坐到前頭來?待會聽到中途打瞌睡,讓經理瞧見了,挨刮的可是我。”

    “不會,不會。”方才喚她的瘦小精怪男子搶道。“主任,這次人事室請到的是企管顧問公司的專案經理,不是一般的講師,沖著和人事室經理的交情來的,聽說上課功力不錯,滿能和台下互動的。”

    她瞄了眼講桌上垂掛的海報主題──“內部危機管理──主講人趙剛”,頗有所感的點頭。“嗯!我的確得好好聽聽,上個月我們這一組業績又吊車尾,我得檢視一下我們內部的危機是誰造成的。”

    五個人同時噤聲,唯一的女成員立刻舉手,“主任,我昨天簽下成泰公司的團保單了,估計一年保費有兩百萬。”

    她眸子一亮,嘉許的拍拍女子的肩,“美玲做得好,一女當關,萬夫莫敵,這組要不是你,我們就得解散了。劉得化,這星期有沒有辦法破蛋啊?”

    瘦皮猴立即哈腰遞上文件。“主任,我前任老闆答應要幫她貝比買一份儲蓄險,不過她下個月才要生。我保證,她老公很疼她,一定會買個大保單送給孩子,你看,她先填好資料了。”

    她抽抽眉角,“請問,你有沒有這個月要生的前任老闆啊?”

    眾人一陣訕笑,瘦皮猴抓耳撓腮。她胸前垂掛的手機響起,她隨意撿個位子坐下,打開手機,尖利張揚的女聲沖進她耳膜。

    “葉萌,你幹的好事!我被你害慘了,你害我工作給丟了知不知道?”

    她左右張望,確信沒人注意她手機發出的噪音,遮著手機道:“我怎麼害你了?”

    “你沒事竟然毆打我的客戶,他告到上頭去了!經理知道我偷偷叫人代班,今天一早二話不說就叫我走路了,我半個月薪水也沒拿到,經理扣去當客戶醫藥費了,你說你要怎麼賠我?”

    周遭響起一片如雷掌聲,前方臺上的人事室經理正介紹主講者上場,她壓低聲音道:“那個工作太危險,你不小心就會羊入虎口,不做也罷,再找就是了。”

    “葉萌,你說得倒簡單,我到哪里去找一個月入六萬以上,不需要大學畢業的工作?你給人家吃一下豆腐也不會少根頭髮,幹嘛反應那麼大?”

    她皺起眉頭,沒好氣道:“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回家再說吧,我要上課了。”

    “我不管,你欠我的十萬塊,加上這半個月的三萬塊,月底就得還我!”

    她大驚失色。“喂!你明知這兩個月我手頭緊,沒辦法──”

    “誰教你自命清高?自己想辦法!”

    手機掛線,她楞了一下,甩甩頭,用慣常的“明天再想”分隔法,將意外拋諸腦後,面不改色的拿起筆,埋頭續填寫客戶資料。臺上的麥克風傳遞出沉厚有力的男性嗓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圓的介紹今天的主題。

    她所屬這家美商保險公司非常重視員工的再職教育,每個月都會邀請各職場優秀的資深人士講述不同主題,擴展員工的知識領域。但一般頂尖的壽險顧問都會自掏腰包參加許多外面知名的魔鬼行銷養成訓練營,成效卓著,不過所費不貲,她的十萬塊就是這麼欠下的。今天能有免費的課程可聽,自是座無虛席。

    她豎耳傾聽,主講者用幾個時事笑話切入主題,妙語如珠逗得台下一陣哄笑,她跟著會心微笑,仍一心兩用,不停歇在寫著。劉得化甪肘子拐了她一下,掩嘴道:“主任,別寫了,人家在看你了!你不專心喲!”

    她不經意仰起臉,掃了臺上的主角一眼,兩秒內,她全身一僵,笑意凝凍在唇角。她揉了揉雙眼,希望是錯覺令她產生幻覺。

    她低下頭,再抬起頭,驚愕地再辨視一次──那兩道帶著凶意的濃眉、聳挺無情的高鼻、帶著謔意的薄唇、笑時毫無暖意的眼眸,即使今天他衣冠楚楚,也看得出就是那天下腹捱了她一腿的男人。

    她的表情在眾人中一定非常突兀。講臺近在咫尺,那雙利眼竟和她對上了,男人額角不由自主的抽跳兩次,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訓練有素的恢復泰然,聲調持平,並且笑出一口白牙,在說話間巧妙地對她微微頷首。

    她手心發寒,知道再無僥倖,慌忙低下頭,動筆寫著自己也認不出的字。

    那天在健身會館,她該在客戶資料卡上多留心一下的,若知道他叫趙剛,今天就不會笨到自投羅網,任憑宰割。她得想法子離開,只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要向上頭告她的狀也無計可施。

    “所謂危機管理,一般人以為看得到的有形損失才叫危機,其實,危機就在平日不知不覺間就造成了。一些不起眼的小習慣、一些約定俗成的制度,都在日積月累中,製造個人或團體的盲點。比如……”趙剛忽然停頓,抿嘴而笑。“第三排穿白色套裝的小姐,請問貴姓大名?”

    她兩眼瞟了一下左右兩側,仿佛命運在開她的玩笑,第三排的聽眾,除了她,全都有志一同地穿上其它顏色的上衣,她的白衣此刻竟如此搶眼。

    她擠著眼,緩緩抬起頭,勉力堆出適切的笑容,“我叫葉萌。”

    “葉萌?”他撫著方顎點頭,笑意猶存。“是主管了嗎?”

    “分區小組主任。”她鎮定地回答,與他四目交接,各懷鬼胎的眸光閃著隱約的火苗。

    “主任一職,算是主管職的起步,所做所為更是底下組員的表率。聽課也許不算什麼大事,但聽課的態度卻很重要,葉小姐也許能力強,可以邊寫資料、邊耳聽八方,一字不漏,但長此以往,您的手下也許認為面對教育訓練不需太嚴肅。這時候,我所謂的危機就產生了,以相同的輕忽態度面對工作上的小環節,業績要提升就會有困難。”他雙臂抱胸,和氣地笑。“剛才隨意舉個例子,葉小姐可別介意。我再舉一家跨國公司的例子讓大家更明白……”

    明知道沒有人會持續將焦點放在她身上,她還是四肢如火竄燒,如坐針氈。趙剛的確不容小覷,她現在要提腳走人也難了。區經理在斜對角對著她搖搖頭,一臉不以為然,她的形象已經半毀。這場演講起碼要花個五十分鐘,她卻被趙剛惡意之舉釘得無法動彈。

    “主任,主任──”劉得化用手肘碰了碰她,低聲附耳道:“你怎麼在客戶的未來展望那一欄上寫那些字,不大好吧?”

    她眨眨眼,定睛一看,空白的欄位裏躺著幾個橫七豎八的字──

    死定了!完蛋了!混蛋男人!

    她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咬著牙根迸出一字一句。“劉──得──化,都是你,你替我找的好位子!”

    ***鳳鳴軒獨家製作******

    週末,暖風和煦,即使從她這個角度,也可以看到廊簷外的璀璨星空。

    美麗的白色情人節,成雙成對的情人、旖旎的燈光、浪漫的薩克斯風情歌、沁人心肺的玫瑰花香,以及──倒楣的她!

    她登記好房客身分證件,從鑰匙櫃裏拿出房門電子磁卡,放在櫃檯,頭也不抬道:“三○七號房,有任何需要請洽櫃檯。”

    一對上半身幾乎纏在一塊的年輕男女拿起卡片,片刻不能分離的走向電梯口。

    “一個晚上一萬塊,約個會為何要花這麼多錢?”她咕噥著,不解的搖頭。

    “新鮮啊!”穿著領班制服的年輕男子悄聲道。“你今天第一次來不知道,老闆花了大手筆打造不同主題的貴賓房,不輸那些頂級觀光飯店,比到國外更有情趣。今天是白色情人節,比平常貴一倍都客滿了,下次你要是再代班,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一下,開開眼界。”

    “謝了,小張。”她一臉敬謝不敏。“要不是欠小眉人情,我才不想站在這兒,萬一我的客戶也到這兒約會,我還有專業形象可言嗎?”

    小張聳聳肩。“這種日子,我要是有對象,也懶得來上班。小眉又不笨,她男友訂了陽明山兩晚的溫泉別館,她不去卿卿我我,賴在這裏幹嘛?”

    她不以為然道:“她情人至上,工作第二,遲早被炒魷魚!這次是你擔保她進來作櫃檯,萬一她又無故曠職,會連累到你的。”

    櫃檯電話嘟嘟響起,小張搶先接起,“櫃檯。請問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服務的?”他唯唯諾諾。“是,是,馬上為您解決。”

    “小葉,你在這顧一下,我去工具房找小陳。四○一房的按摩浴缸壞了,剛才沒完全修好,客戶要求換房間,我順便去安撫一下。”小張走出櫃檯。

    “喂!快點回來喔!”她急喚,小張揚揚手,轉個彎消失了。

    名為代班,充其量只是將客戶資料輸進電腦,拿房卡給客戶,以及站在櫃檯充充門面罷了。今天生意比往常多一倍,突發狀況特別多,所有的工作人員不得閒,規定是不得請假的。小眉有她這個備胎,有恃無恐的約會去了;她戰戰兢兢的寸步不離,深怕做錯一個環節,讓小眉丟了工作。

    她看看腕表,差十分鐘就午夜十二點,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前方磨石子地板上發出鞋跟叩叩聲,一道陰影籠罩,屈起的食指在櫃檯上敲了兩下,示意俯首整理房卡的她抬起頭。“小姐,checkin。我訂了一間套房。”

    她應了聲,隨口道:“證件。”

    她攤直手板,接過身分證,垂眼瞄了下顧客姓名,陡地兩眼發直,從座椅上彈跳起來,半身冒出櫃檯,和顧客打了照面。她半張著嘴,不可置信喊:“是你!”

    趙剛嘿嘿笑兩聲,滿臉興味和鄙夷。“葉小姐,能者多勞啊,身兼數職可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記得貴公司好像不允許兼差,你明著違反規定不太好吧!”

    她啞巴吃黃連,怏怏地將他的姓名及身分證字號在電腦上記錄下來,方才即將脫離苦海的欣喜頓成泡影。

    倚著趙剛的妍麗女子好奇的打量著她,打趣問:“你們認識啊?那房價可以打折嗎?”

    她止不住臉部肌肉抽跳,面無表情道:“今天情人節不二價。”

    可真邪門,她連續三次在不對的地方遇到不對的人,臺北市真小。她絕不承認和他是冤家路窄,只要走出這家五星級汽車旅館,他們就形同陌路。現在最好不要和他杠上,他和公司的幾個高級主管都有交情,隨便編派她兩句,她就吃不了兜著走,犯不著逞一時之快吃他悶虧。

    “葉小姐既然在這服務,應該很清楚這裏的設施吧?可不可以替我們介紹有哪些不同主題的套房?”趙剛兩臂搭在櫃上,閒散的問著,揚起的唇角有隱約的惡意。

    她蹙著眉心,將印製精美的介紹型錄堆到他面前,漠然道:“自己看吧,都在這上頭。今天客滿,不能換房間。”

    他順手翻了兩頁,“貴公司的服務態度值得商確,我得建議你們老闆加強員工訓練,這種價錢的服務品質不該跟三流的賓館一樣等級。”

    她不屑地別開臉,翻翻白眼,暗自咒駡兩聲後,隨手翻看他證件背面,配偶欄赫然列著一個文秀的名字,他竟是已婚身分!

    她不禁看向前方女子,脫口道:“曾小姐?”

    “不,我姓方。有問題嗎?”女子大方的笑。

    果然!這混球!那一腳踢得太輕了,他才能明目張膽搞七撚三!

    “沒有,沒有。”她輕蔑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我以為你是趙太太,對不起。”

    趙剛面色一變,女子卻不以為忤,毫不扭捏的拉著他手肘道:“走吧!別耽擱時間了。”

    她查了一下電腦記錄,將房卡和證件遞給他。“三○五號房。”

    他附在女子耳邊說了一句話,女子點頭,先行走到電梯口。他微眯著眼,混合著研究和不滿的目光盯著她半晌,突然傾前貼近她道:“葉萌,後會有期,我一定等得到你的道歉!”

    語畢,他大踏步走向女子,攬著她進入電梯。

    “喂!小葉,幹嘛板著一張臉?接班的快來了,你可以先走了。”小張走進櫃檯,拍了她後腦勺一下。

    她悻悻地拿起背包,籲了口悶氣,正要道再見,大門口一行四人來勢洶洶地擁近櫃檯。為首的是噸位絕對超過一百公斤、濃妝豔抹的中年胖婦;兩旁是穿著制服的員警,表情有點無奈;墊後的是拿著相機、鬼頭鬼腦的矮瘦中年男子。

    詭異的組合,出現在詭異的午夜。

    “喂!小姐,我找陳大海,房卡拿出來!”胖婦肥掌一拍,臺面立即產生震動,中指一顆碩大的鑽戒在燈光下耀眼不已。她怔了怔,與小張面面相覷。

    胖婦見她無動於衷,獅吼一聲道:“你聾了嗎?我家死鬼帶人來開房間,我能不能進去找人?”

    “呃,這位太太,請冷靜一下,我們這裏不能隨便干擾客人──”小張試圖安撫胖婦,胖婦不等他說完,一把揪住他領結,勒得他面色爆紅。“你敢叫我冷靜?我就一間間踹門,你們今天就不必做生意了!拿不拿出來?”

    “拿!拿!”她飛快從抽屜中拿出萬能房卡,塞到肥掌中。胖婦見狀,手一松,小張領結彈回,他捂著脖子猛咳。

    “房號!”胖婦咬牙切齒,雙目睜突,搭在她肩上的五指陷進骨肉裏,她疼得幾欲噴淚。“小姐,你最好合作一點,你也是女人喲,女人就要站在女人這邊喲!”

    “小葉,不可以,經理有交待……”小張咳不成聲,趴在櫃上。

    她皺著臉,全身發顫,指著樓上,吞了一口口水,小小聲道:“三──○──五房……”

    胖婦滿意的拍她一掌,“小杜,相機準備好!”手一招,一群人魚貫進入電梯。

    小張氣極敗壞的推了她一把。“你搞什麼?經理會殺了我!這裏要是隨便讓人來抓奸,誰還敢來?陳老闆是我們的長期客戶,不能出賣他的……”

    她揉揉泛紅的肩,抹掉淚。“放心啦,我根本不知道陳老闆在哪間房。”

    “你說什麼?”

    這驚愕一問,令她不敢再看老友的臉。她低著頭慢慢移出櫃檯,倒退的挪向大門,訥訥的說:“反正……反正……都是瞞著老婆在外頭亂來,抓誰不都一樣……”

    她一旋身,竄出門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離現場。五分鐘後,身後將引發一場騷亂,她不由得笑開來。

    此刻,她發現自己很情願向趙剛說聲無關痛癢的道歉──在他的白色情人節毀在她手裏之後。

    *********

    電梯門正要緩緩合上,她在二十公尺外的大門口,跨開大步,直沖那僅剩一人寬的窄縫,成功擠進那塞滿了十多個人的方盒子。她足踩方寸之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怕被門夾到手抱的公事包。

    電梯門合上一半,不動了,發出嗶嗶響聲,門再度敞開,宣佈超載!

    她欲哭無淚,認命的跨出電梯,看看表,九點二十九分,會議在一分鐘後開始。沒有任何猶豫的餘地,她直奔樓梯,腳踩高跟鞋,喀嗒喀嗒一層爬上一層,腳沒拐,膝沒酸,只是一到達八樓入口處,汗如雨下。她扳住扶手,口乾舌燥地大口喘著氣。

    “主任,主任——”劉得化在一旁冒出,彎下腰探看著她。“你怎麼累得跟狗一樣?”

    她沒好氣的白他一眼,“閃開!我要趕開會,別擋路!”

    “是喔?”他搔搔腦門,“可是經理要我跟你說,你今天不用開主管會議了,他要你到經理室找他,有聖旨要頒佈。”

    她兩眼圓睜,氣也不喘了,冷汗倒是接著流。“哪個經理?”

    “區經理劉世昌啊!主任秀逗了嗎?”

    “完了!我就知道,連著兩個月業績倒數第二,不被刮才怪!”她軟著肩走向經理室,扁扁嘴。“一定是又叫我去上魔鬼訓練營!”

    接近門口,發現身後的人亦步亦趨,沒有走開,她耐著火道:“劉得化,你跟著我幹嘛?想看我笑話?還不去拜訪客戶,別老跟天兵一樣好不好!”

    “是喔?”他搔搔耳朵,“可是經理叫我和你一起聽聖旨耶!”

    這次換她搔搔額頭了,她甩甩頭,不再費心揣測,直接進入敞開的經理室。

    “經理早!”她背脊挺直,出聲洪亮,業績雖不好,姿態卻不能沒有。

    “坐吧!”團團臉的劉世昌指指前面的兩張椅子,神清氣爽地靠在特製的按摩椅上。“葉萌,這次業績在公佈欄上貼出來了吧?看到了沒?”

    “看到了。”她立時委頓在椅子上,氣勢矮了半截。

    “你大學畢業,就進了公司,算算也有四年了,不算短的時間。我瞧你也挺拼的,兩年就有了自己的組織,升了主任。”劉世昌皮笑肉不笑。

    “哪里,是公司肯栽培。”她等著挨他下一步刮刀。

    “葉萌,”劉世昌肥脖子往前伸,眯著朦豬眼。“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的team總是幾乎吊車尾,業績不見成長,就靠一個美玲撐大局?”

    “呃——”她往後縮,憋著氣不讓他古怪的髮油味鑽進鼻孔。“是我不夠努力,沒把他們帶好。我保證,下個月一定令您刮目相看。”

    “錯!”熊掌一揮,臉上的肥肉抖了一下。“虧你上了這麼多教育訓練課,到現在還不知道重點何在,人脈,人脈,人脈!你再拼,沒有拓展人脈,誰跟你買保險?”

    熊掌翻了翻桌上的人事資料,搖頭道:“你剛進公司,填的人際關係表,上下左右只有十個人,除了你奶奶,其他關係人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靠這些人的網絡你能升上主任還真是奇跡。我不否認你有行銷能力,但老是賣些陽春保單給那些養不活自己的年輕人,還不如抓到一個有潛力的大腳,這些你不懂嗎?”

    “是,是。”她點頭如搗蒜。“可是經理,大腳不是隨處都有,我沒在別處做過事,人脈不足——”

    “錯!”熊掌再度一掃,差點掃中她的臉。“這就是你的盲點。視線所及,只要和你交談過的,都是你的潛在客戶。你要幹這一行,就不能瞻前顧後的,我沒跟你說過幾次話,可是你那臉皮薄,不肯受委屈的性子我一看就知。你要搞清楚,只要肯跟你買保單,就算是面對著豬頭你也要說是、是、是!”

    “是!是!”她摸不著頭腦的看著激奮的上司,不明白他的談話重心在哪。

    劉世昌喝了口茶,順順喉嚨又道:“葉萌啊,眼睛放亮一點,財神就在你跟前你也認不出來,我要是不提點你,你可就喪失一個大好翻身的機會了。”

    她的跟前?她不可思議的斜啾著劉得化。一個相貌既不似天王巨星劉德華俊帥,叫他倒立也跌不出幾塊錢銅板的傢伙算哪門子財神?

    劉世昌見她尚未開竅,歎口氣道:“你既然認識肯崴公司的趙經理,何以不加把勁,搞幾張大單來?還守口如瓶?人家想幫你還得主動找上門,你架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她眼珠轉了幾下,確信前面的豬頭不是在開自己玩笑,試探地問:…趙經理?你指的是——趙剛?”

    “別裝啦!再裝就不像啦!”劉世昌眉開眼笑。“我說葉萌,開個口要朋友幫忙少不了你一塊肉啦!人家昨天打電話給人事室經理,托他轉告一聲,他們公司團保今年要換保險公司簽約了,指定你到肯崴做專案報告,到時他疏通一下,福委會就會通過比價,和我們簽約了。你說,他是不是財神啊?”

    “嘎?”她除了傻眼,說不出第二個字。

    見她楞頭楞腦,劉世昌已有些火氣。“你想一想喔,肯崴的團保拿到以後,你三不五時到他公司轉轉,他公司優秀人才一大堆,個人保單就不用愁了。趙經理工作上接觸的企業人士多不勝數,從他這裏衍生出去的人脈就跟蜘蛛網一樣,你竟然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好好利用這個人脈!趙剛可是個大金礦啊,也許年底你就可以榮膺年度百萬圓桌會員,到美國總公司受獎了。”

    看著那雙細小的眼睛閃著精光,實在讓她不忍心戳破劉世昌畫的大餅,她灰敗著面色,虛弱地呵口氣道:“經理,你誤會了,我和趙先生沒相處過幾次,我們根本就沒有交情——”

    “錯!”肥脖子伸到她面前,狠厲著嗓子道:“就算他只見過你一面,只要他賣你面子,你就當他是多年老友。我再說一次,這是個好機會,你若不全力以赴,還想蹲在這做你的小主任,我就把美玲從你底下撤走,破格升她作主任,讓她帶領倒數第一名那一組,相信沒多久,你就會羞憤而死,穩坐最後一名寶座啦!一句話,你去是不去?”

    她拂去滿臉的唾沫,終於相信銷售起家的劉世昌是個狠角色了,竟拿她辛苦挖掘出來的手下對付她。

    “去!當然去!”她勉強站穩,面色發白。

    “對!就是要有決心!”劉世昌舉起拳頭。“記住,到肯崴時順便帶劉得化去,讓他見見世面,熟悉專案銷售流程,你這一組他最弱,得加強不可!”

    “他?”她有如當頭雷擊。“經理,這案子大,讓美玲去不是比較保險?”

    “錯!”劉世昌仰頭喝完茶水,笑得紅光滿面。“讓美玲去太大材小用了,她得忙萬寶電子的案子。我相信你一定會馬到成功,不趁此機會訓練手下員工,要待何時?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她摸著發脹的頭,軟著雙腿走出經理室。劉得化亢奮地跟上去,扶著她道:“主任,太好了!我們這組要發了!”

    她哭喪著臉,如末日降臨。“劉得化,記住,哪天我要是人間蒸發了,兇手就是趙剛,聽清楚沒?是趙——剛——那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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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2:17
第二章

    窗外大雨滂沱,天陰而濃重,雨勢似乎會持續一個下午。

    密閉景觀窗裏,淅瀝喧嘩的雨聲被隔絕了,但氣氛一樣沉重。圍繞會議桌的四個精英顧問,個個眉頭深鎖,有的轉著鋼筆、有的移動旋轉椅、有的敲打著桌面,沒有人發出一聲嗟歎,空氣緊繃如一觸即發,安靜的室內只有空調轉動聲響。

    會議室門被輕輕推開,方敏走到桌首的趙剛身畔,輕語道:“討論還沒有結果嗎?要不要暫停,明天再繼續?”

    趙剛搖頭,揉揉額角,“不行,這個專案下禮拜一得向客戶提出報告,沒有一個確切的結果呈現,怎能隨便讓他們結案?客戶來頭可不小。”

    方敏微笑,“我明白,但是不讓他們喘口氣,在死胡同裏打轉結果也一樣啊!”

    他不置可否,轉開話題,“找我有事?”

    她做個想當然爾的表情,遞給他一張名片道:“安誠保險的葉小姐已經等你一個鐘頭了,你不出去看看?”

    他把玩著名片,隨手丟到桌面,“讓她等!”

    她抿嘴笑。“怎麼,還在記恨那回事啊?小女孩罷了,計較什麼!”

    他似笑非笑。“小女孩?聽安誠人事室透露,她已經二十六了。”

    “那張臉倒是看不出來。你要我怎麼跟她說?她可是第二次來了。”方敏攤攤兩手。

    “我在忙,她如果不想等,肯威今年的團保比價安誠不必參加了。”他快速的說完,拿起桌上的檔案資料繼續思索著方才的癥結點。

    知道他不會再花時間討論葉萌的事,她如來時一樣輕巧,帶上門離去。

    這一討論,幾乎無了時。幾個資淺顧問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名校畢業的氣焰在職場上仍高漲不退,沒有人肯輕易承認自己對案主的評估有瑕疵;趙剛耐著性子居中評斷,臉色卻愈來愈暗,和窗外逐漸籠罩的夜色不遑多讓。

    在空胃不斷的抗議下,他將咖啡一飲而盡,做出了裁決。

    “暫且依照Ken的方案,晚上回去你們彼此再做協調,務必達成一個結果,明天交上結案報告。”

    三個人面色各異,卻也不敢多說一句,外頭華燈初上,再不偃旗息鼓,就要在公司過夜了。

    他拿起外套,逕自走出會議室。

    大部分部室燈已熄,他步履沉緩,穿過甬道,行到中途,想起公事包還在私人辦公室,他轉身邁向走道另一頭。

    推開未上鎖的門,燈竟還亮著!他走近座椅,抓了公事包便走,正要掩門,安靜的室內隱隱漾著平穩的鼻息聲,他駐足傾聽,確信那屬於人類的聲音發自沙發座那一端,他悄悄靠過去,探過椅背,一個歪著腦袋打盹的女人正倚在扶手上,渾不知身在何方。

    他繞到她前方,坐在茶几上,好整以暇審視這個等他等到睡著的女人。

    如果不明說,那張沒有一絲棱角的順滑臉蛋,與下巴齊平的直黑短髮,清秀微帶稚嫩的五官,和十九歲的大學生沒有兩樣。

    她彷佛淋過一場大雨,頭髮半濕半幹,有些一條條糾結著;白色緊身襯衫貼住肌膚,微濕的胸口布料映襯出內衣的淡淡粉紅;窄裙縮到大腿,空調的寒氣使她交抱著雙臂取暖。

    七點鐘了,她等多久了?她是怎麼預備面對他的?

    他握住她的肩,一陣猛烈晃動。她警敏的睜開眼,眨眨眼皮,看清了他,連忙挪開一公尺遠,拉好裙擺,勉為其難的擠出笑顏。

    “你開完會了?”

    他指指腕表,面無悅色。“七點了。”

    “七點?”她愕然。“我睡了那麼久!”

    他仍是不假辭色,起身走到門口,關了燈。“走吧!”

    她緊追上去,他走得很快,她得小跑步跟著。電梯裏,他一語不發,面對著電梯樓層燈號,當她是透明空氣。

    她幾度想出聲,一看到那道寬闊如牆的肩膀,就失去了勇氣。

    電梯直達地下二樓,她再也不能緘默,叫住了他。

    “喂!我搭捷運來的,我要回去了。”

    他停步,轉頭看著她。她唇瓣抖著,三月春雨帶來涼意,加上濕意,她拼命搓著裸露的手臂,眼眸濕亮,一股委屈憋著,使她像只找不到家的小狗。

    他沒有緩下表情,冷言冷語,“請便!如果你明天想繼續等的話,我無所謂。”

    她不斷眨著眼皮,怕淚水不爭氣的掉落。她有些理解公司那些銷售月冠軍背後的甘苦了,天下果真沒有白吃的午餐,不經一番纏鬥,誰能坐享其成?更何況,面前的男人本來就有心刁難。

    她鼓起勇氣道:“你現在願意和我談了?”

    “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他走向一輛銀灰轎車,打開車門。“我現在餓了,吃完晚飯有力氣再說吧。”

    ***鳳鳴軒獨家製作******

    一、二、三——三碗擔仔面,外加三盤精切海鮮、一盤炒山蘇,她全數掃個精光,一渣不剩,吃完後,還盯著他只動了半碗的面瞧。

    雖然這家頗有名氣的臺灣料理店是她挑的,他對吃的一向沒意見,但也不到米其林三星美味的程度吧?她那嬌小勻停的身軀,如何裝載這麼大量的食物?他甚至看不到她小腹突起。而且,一動嘴吃食,她彷佛天下無大事,神情認真愉悅到忘了死對頭就在前方,偶爾還對他笑那麼一下,他有點不是滋味,乾脆放下筷子,欣賞她的吃相。

    “你剛剛不是說餓了?”她終於發現他只動了兩口面,濃眉糾著在瞪著她。

    “看你吃得像參加大胃王比賽,我看都看飽了。”他冷冷的嘲弄。

    他並非真想針對她這麼說的,但實在沒必要告訴只有見過幾次,而且次次沒有好結果的對象,他的胃因為在公司喝了太多咖啡,三餐不定時定量,現在正在鬧情緒而沒胃口吧?

    “噢!你放心,我不會叫你請客的。”大概察覺了兩人食量的懸殊,她伸手從提袋中掏出一千塊,擺在桌上。“你那份我也一道付了。”

    他輕蔑地哼一聲,“我真要叫你請客,不會在這種店打發掉。不過你不會有機會用一頓美食來贖罪的,因為我沒興趣,也沒時間花上幾個鐘頭伺候自己的肚子。”

    她歪歪嘴,飽食一頓的愉悅感消失無蹤。她差點忘了,他哪那麼容易和她握手言和;再說,她也沒那麼希冀過。她不過想僥倖過了劉世昌那一關而已,和一個自己並不欣賞的男人打交道並不是多輕鬆自如的事。

    她看看四周酒酣耳熱開始劃拳的食客幾眼,傾前壓低聲音道:“趙先生,我沒要贖罪,因為我根本沒罪。那一次我踢你是不太對,但也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你不該為了一個女人的自衛手段而耿耿於懷,難道要我任你宰割才是正途嗎?”

    他聽罷,面龐一陣青、一陣紅,已經不舒坦的胃開始大肆翻攪,他忍著不適,也趨前抑著嗓子道:“葉小姐,你挑逗在先,行兇在後,我從頭至尾沒說對你有意思,你就把我踢下床,我女人見得多了,還不至於要饑不擇食抓你來滅火,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

    她用力按著兩頰,不讓臉部不聽話的抽跳,大力吸了一口氣,繼續用氣音道:“既然我們兩個認知不同,我不想再談這件事,如果你餘恨未消,大不了我跟你道歉,就當作我踢傷你的代價。”

    他捧著胃,伸長脖子靠近她,兩人狀似交頭接耳。“我沒那麼脆弱,這樣就讓你踢傷了。坦白告訴你,我本來想算了,就當是誤會一場,沒想到你不知節制,竟敢借刀殺人,差點讓方小姐被那瘋女人一掌劈成兩半,如果我還無動於衷,豈不是讓你耍著玩?”

    她沉默了半晌,坦然迎接他眸中射出的利刃,有種大無畏的態勢,她貼近他耳朵道:“趙先生,你在指責我之前,應該先反省自己,背著老婆和女朋友共度情人節不該被劈嗎?你想用我那業績至上的豬頭經理逼我主動登門求饒,我可沒那麼好欺負,我要是一狀告到你老婆那兒,就換你來求我了。”

    他彎起一邊唇角,露出她判別不出的神情,但額上的青筋似乎更明顯了些,他閉起眼睛,靜待胃痙攣過去。

    “女人,你以為你知道什麼?”他端著隱忍的面孔,霍地站起來,腳一踹,把椅子端到一旁,大踏步走出店外。

    她急急追上,得理不饒人地逼近。“我說錯了嗎?你這樣就惱羞成怒了,那我呢?我明知道你不會讓我做成肯崴的案子,卻為了保住飯碗在你面前低聲下氣,你一個大男人欺負女人,怎麼不會愧疚?”

    他冷不防轉身,惡狠狠道:“閉嘴!我現在不想聽你囉嗦!”回頭穿越馬路往停車處走。

    她不肯罷休,“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我不像你有錢有閑,我每個月都要提心吊膽過日子,現在還要應付你……”

    她乍然止聲,因為前面的男人滿臉鐵青、額角冒汗,兩手握拳的俯視她。

    “你,最好閉嘴,我的耐性有限。”他的聲音有些異常,彷佛要變身成怪胎前的徵兆。

    她撇撇嘴,嘴裏仍嘀咕著:“不說就是了。要不是看你虎背熊腰,我才不怕你,你就會凶女人……”

    他僵直的走向車子,突然扶著車門不動,呼吸急促,安靜得嚇人。

    “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她抱著提包,拔腿就跑。

    “站住!”他厲吼一聲。

    不少行人察覺怪異,回頭盯著他倆。她難堪地站好,不想讓人誤以為是情侶口角,她陪笑道:“我已經閉嘴了,你還有何吩咐?”

    “你,鑰匙拿去!”他遞給她一把車鑰匙。

    “要做什麼?”她莫名地接過。

    “坐到駕駛座,開車。”他側偏著臉,眉頭緊緊糾結,唇色發白。“送我到最近的醫院去!快!”

    ***鳳鳴軒獨家製作******

    臨時病床旁的綠色布幔一拉開,她慌忙收起手機,迎向面無表情的夜班醫師和跟診護士。

    “醫生,請問,他沒事吧?”

    “現在是沒事了。他這應該是舊疾復發,胃潰瘍,點滴裏有鎮定劑成份,讓他休息一晚,你去幫他辦住院手續吧!”

    “住院?住多久?”她愕然。

    醫師皺起眉。“住到他不痛為止,X光片出來判斷會較準確。”

    她拉攏肩上的外套。“好端端的,為什麼會復發?”他在店裏不是還很有力地凶她嗎?

    “飲食不定時定量、壓力、刺激,都是原因。”

    “刺激?”她一驚,難不成她快人快語刺激了他?這可不好,萬一他醒來見到她,再度怒火中燒,不是出不了院了?

    “等等,醫生!”她拉住急著走開的醫師。“他現在沒事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年輕醫師古怪地盯著她披在肩上的男性外套。“你不是他女朋友嗎?今天還是得顧著他啊!待會要轉單人病房,或是半夜醒來,你總得幫個忙啊!”

    她一時語塞,非常後悔為了抵擋醫院的強力空調而借用了趙剛的外套,她摸摸鼻子,認命地走回趙剛身旁。

    他睡得很沉,睫毛像扇子一樣覆蓋,眉心和唇角的線條都放鬆了。坦白說,他睡著的模樣比醒著時好太多了,還可以騙騙不知情的女人喜歡上他。

    她腦袋轉了轉,靈機一動,兩手往他外套上下摸索,果然摸出了一支手機。

    她防備地看他一眼,打開手機蓋,迅速搜索著通訊錄,一長串名單中,果然有曾姓女子的姓名。她按了撥號,鈴聲開始響,響到第八下,她正要放棄,耳邊卻傳來女人柔細的嗓音。

    “喂?找我有事?”大概看了來電號碼,知道是從趙剛的手機發出,沒有問來電者身分,語氣帶著不尋常的淡漠。

    “有事,有事,是趙太太嗎?”她趕緊出聲,欣慰不已。

    “我曾蘭萱,你哪位?”口吻不大友善,不知是否誤會了什麼。

    “我——我是路人,我是要通知你,趙先生生病了,住了院,你能不能來一趟?”

    對方沉默著,似乎在遲疑著。

    “曾小姐?他現在在仁友醫院,你能趕來嗎?”她催促著。

    “這位小姐,你是他的秘書吧?”曾蘭萱開口了。“麻煩你告訴他,這一招是沒用的,離婚協議書都簽了四個月,他還想做什麼?請你再轉告他,有空約個時間一起到戶政機關辦妥離婚登記,有些證件上的名字得改,我很困擾,別再拖了,就這樣。”

    電話很快掛斷,她不放棄地再撥過去,對方乾脆關了機。

    她楞楞地合上手機,視線重新落在毫無所覺的男人身上,一股無來由的同情和懊惱緩慢上升,逐漸在胸口擴大。

    他那一點也不溫柔、不體貼、自以為是的傲慢行徑,很少有女人受得了吧?

    如果他現在醒來,她倒是很願意很誠心地向男人道歉,她那天不該毀了他的情人節。

    ***鳳鳴軒獨家製作******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四肢因少了暖被而蜷縮成一團,高跟鞋還穿在腳上,她竟能一夜窩在這狹窄的沙發上而沒有掉落地板。

    他看了看時間,九點十分,她該起來了。

    照樣握住她肩膀猛烈搖晃,她眼皮一掀,迅速打直坐好,兩眼直勾勾瞪著蹲在她面前的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你怎麼起來了?”

    他全身著裝整齊,頭髮不見淩亂,一號表情不變,帶著譴責的目光凝視她。

    “怎麼不回去睡?”他反問。

    她搔搔一頭亂髮,尷尬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留在這裏礙你的眼的,我昨晚通知你的親朋好友,除了你前妻,其他人都以為我是詐騙集團,在路上撿到你的手機,想騙醫藥費,說不到兩句就掛我電話,都沒人相信我,我沒辦法丟你一個人在這,所以——”

    “你打給蘭萱了?”他打斷她。

    “是……”她心虛地垂下視線,很困難地啟齒。“她要我轉告你,有空去辦離婚登記,別再拖了。”

    他沒什麼特別反應,看了她一眼道:“走吧!我送你,該上班了。”他逕自走出病房。

    她駭異地拉住他。“你確定你沒事了?你不問問醫生?你昨天臉色很難看——”

    “別婆婆媽媽了!我剛才已經辦好出院手續了,你到底要不要上班?”他不等她回應,不耐煩的跨步直走,把她甩在後頭。

    就算是逞強,她也不得不欽佩他的意志力。他一絲不苟,走路有風,迅速把自已恢復成戰鬥狀態,前一晚的病容消失無影,她反而看起來比他更狼狽。

    在車上他一聲不吭,再次把她當成看不見的空氣;她帶著猶存的懊悔,心裏沒半點埋怨。車子直接停泊在她上班那棟大樓前,他開了車門讓她下去。

    “喂!”下了車,她低頭探進車窗,猶豫了幾秒道:“你別忘了吃早餐,清淡一點的喲!”

    見他露出“你夠了吧”的表情,她退後一步,搖手道:“不是我說的,是昨晚醫生叮嚀的,再見。”

    她踢著路邊的石子,喃喃咒駡自己的多事,夾在一群上班族中走進一樓大廳。

    “葉萌。”

    一隻熟悉的熊掌搭在她右肩,她嚇一跳,劉世昌含著激賞的笑意打量著她。

    “經理早。”她脫口道早。

    “剛才,是趙經理送你來的?”朦豬眼雖小,閃爍的乍見獵物的欣喜之光卻很難被忽略,她避無可避的點頭。

    “好,做得好!”語氣滿含嘉許,“我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進步神速,進步神速!”大搖大擺的跨進載了他就滿了一半的電梯。

    她在原地站了半天,想破頭也想不出來所謂進步神速是指哪一部分。趙剛禮貌性的送她上班不代表保證拿得到肯崴的案子,劉世昌高興得太早了。

    “主任,快進來,你不上去嗎?”

    下一班電梯來了,迅速載滿了九成,組員美玲熱情地在裏頭招喚著她。

    她織薄的身子靈巧地擠進去,重新開始新的一天。她提起嘴角,試著培養昂然的工作情緒。

    “主任,你這件外套好像太大了點,而且,你平常不都喜歡穿白的嗎?”高她半個頭的美珍歪著脖子奇怪地瞄著她。

    她朝下往身上一掃,驀地頭皮發麻,她趕緊面向電梯門,不敢想像有多少人在背後研究她身上這件男性西裝外套。她也瞬間明瞭所謂的進步神速意指為何,劉世昌大概以為,為了刷洗倒數第二名的汙名,她不惜犧牲色相,和趙剛過夜了吧。

    她暗自哀歎地走出電梯,一邊脫下外套,一邊在內心興起另一個問號——她為了禦寒將趙剛的外套大剌剌穿在身上過夜,他那雙利眼不會瞧不見吧?竟讓她直接穿到公司引人側目!

    “主任,立升半導體的客戶資料表你不是要交給我嗎?我想安排一下去拜訪的時間。”美玲在身邊積極的問。

    “噢!我拿給你。”她習慣性地舉起手,除了手臂上垂掛的黑色外套,空空如也——她裝滿文件資料的提包,隨著趙剛的車子,旅行到肯崴公司去了。

    “我——我拿給你,我明天一定拿給你。”她匆匆走進辦公室,猛捶腦袋。

    今天有一上午的組員訓練課程,她突然很想把自己捶昏,可以不必面對手下質疑的眼光。

    ***鳳鳴軒獨家製作******

    她這次只等了四十分鐘,而且因為很明智地帶了本行銷書籍打發時間,並不覺得時間難捱。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會客室門口、她拿起腳邊的紙袋,高高遞給他。

    “外套我讓洗衣店快洗過了,謝謝你。”

    他沒說什麼,把她的提包一手交還她,順手塞了一張便條紙在她手心。

    “你包包裏的手機響了一整天,我替你接了電話,這是所有的待辦事項,你好好整理一次吧!”

    紙條上清清楚楚條列了八項客戶的留言,重點一目了然,他的字跡工整如一,和他的外型相仿。她仰起感激的小臉,“謝謝你,趙先生。”

    他微掀唇,似乎在思索著如何對她開口,“其實,五分鐘前才來了第九通電話,是你的朋友兼室友小眉打來的,她話說得很快,好像很激動,我來不及寫下,不過大概的意思是—一”他想了一會,若有所思地直視她。“你替她代班兩次工作,她就連丟兩次工作,她說她已經忍無可忍,月底前請你限時搬出她的公寓,她的男朋友很快就會搬進來。你欠她的錢也不能再寬限,她準備用那筆錢拍婚紗照,希望你能諒解……大致上是這樣吧。”

    她的臉色必然很多彩,因為她從他的眼神讀到了“同情”兩個字。

    她低下頭,把提包抱在胸前,對他欠欠身,“謝謝!不好意思麻煩你,我先走了。”

    她繞過他,快步走出會客室。她暗想,就算即將背負著吊車尾主任的頭銜,打死她也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

    “等等,你這樣就走了?”他淡淡地出聲喚住她。

    她回過頭,勉強笑了笑,“我沒別的事了,我是來拿包包的。”

    她開始懷疑自己在這一行能多出類拔萃,她無法在糗態畢露的情況下面不改色地繼續提出承攬專案的要求,少了專業形象,要挺直脊樑地言之有物,且充滿說服力,是她絕對做不到的事。

    “晚了,一起吃個飯吧!待會再談你的案子。”他從紙袋拿出外套穿上,越過她率先走出辦公室。

    她錯愕地瞪著他的背影,舉步不前,幾個肯崴的職員好奇地看了她幾眼。趙剛站電梯裏,按住開門縫,耐著性子道:“你到底來不來?”

    她咧開嘴,忍不住鬆口氣笑了。

    ***鳳鳴軒獨家製作******

    他選擇了一個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共進晚餐,不是哪個昂貴的餐廳,是他位在天母行義路的一棟十二層大樓裏的私人住處。

    一進客廳,她還未看清挑高的樓中樓設計,他直接把她領到一塵不染、純白櫃面的廚房,一手打開六門大型冰箱,指著裏頭的食材道:“你會煮飯吧?想辦法煮幾樣菜出來,儘量清淡一點,我不能吃得太油膩。”

    她一下錯愕——原來,她是個現成免費兼無從拒絕的廚子。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走出了廚房。

    她大致把四周流覽了一遍,刀具及各色調味料一應俱全,壁面及流理台卻沒有一滴油垢的痕跡,她甚至聞得到簇新的板材味道,這分明是未經啟用的廚房,難道他根本不開夥?

    三十分鐘後,她端出了三菜一湯,布上桌。他放下手裏的商業週刊,挑挑濃眉,注視著那聞不出半點肉味的菜色,哼笑著:“你還真不負所托,全用水煮的?”

    她聳聳肩。“蛋是蒸的。”

    他不再發表意見,沉默的吃起來。她趁機偷瞄了幾下這間空蕩蕩的屋子,實在太嶄新了,像剛完工的銷售樣品屋。米色絨布沙發上的五個靠墊擺放的分毫不差;實木地板的紋路清晰有致,沒有一絲刮痕;連那盞天個玻璃燈罩如盛開玫瑰的立燈,還吊掛著品牌標簽;加上這張玉石餐桌上成套的陶制日式餐具,他們已經可以拍預售屋的美麗家園廣告了。

    “我前天才搬進來的,菲傭讓給蘭萱了,所以廚房沒動過。”感覺出她的疑惑,他主動解釋起來。

    “你一個人住這,不嫌太大?”如果她目測沒有錯,連同二樓,這裏起碼有一百多坪。

    “當初並不是只設計讓一個人住的。”他垂眼吃著菜,眉宇顯不出情緒。

    她識趣地不再多問,但這美麗而寂寥的房子,彌漫著沉甸甸的空氣,他冷冷的陽剛味沖散不去這股難以言喻的氣息。

    “等將來方小姐住進來之後,這裏就會溫暖多了。”她喃喃道。

    “嗯?”他豎起一隻耳朵。

    “你不會老要帶她上汽車旅館約會吧?這裏很美,又幽靜,外頭還看得到山,比五星級旅館的商業化好太多了。”她理所當然地下評語。

    他放下碗筷,眯著眼,盯得她正襟危坐,不明就理。

    “葉萌,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麼?”

    她乾笑。“呃——我缺點不少,不知道哪一項排名第一?”

    他摩挲著下顎道:“就是先入為主,太容易下判斷。你身為業務行銷,如果這麼容易被表面所迷惑,就會失去瞭解客戶的機會,難怪你那一組總是無法參加年度盛會。”

    被不留情的狠批,她很想替自己辯白幾句,話到喉口,想到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又吐不出半個字,她垮著肩道:“你也不必這麼坦白吧?外面的豬頭客戶這麼多,有時候和他們雞同鴨講真的很累人,我的確不夠長袖善舞,但起碼我心安理得。”

    他走到她面前,盤著胸俯視她道:“我像豬頭嗎?”

    她一楞,“現在不像。”

    他眨了眨眼,“和我說話很累嗎?”

    “不累。”他半天不吭氣,當然不累。“不過,和你相處,不說話比說話累。”

    “好,夠坦白,依你這直來直往的德性,小主任就是你的極限了。”他回到座位,拿起碗筷吃完最後一口飯。

    她扁扁嘴,不以為然道:“這和前面說的又有什麼關係了?帶女人上賓館是很深奧的事嗎?”

    他險些噎著,忙喝一大口湯順氣,清清喉嚨,正色道:“葉萌,肯崴大部分接的案子都是來自知名企業,執行的是底下的各組商業分析師,替企業解決特殊問題。像五星級汽車旅館的問題不會太複雜,肯崴沒有時間接這種小案,但那個旅館老闆是我的舊友,我私底下幫他這個忙不為過吧?和方小姐用顧客名義訂房,是想實際瞭解一遍他們的作業流程,不讓他們員工有防備的機會,才能抓到問題,推敲出訂房率不如其它旅館的真正原因。那個胖女人帶警察沖進房間時,裏面只有方小姐一個人在寫報告,我還在其它樓層晃呢!”

    她歪著小臉,大眼圓睜睜,顯然被這出其不意的答案給震住了。接著,只見她從耳下到頸項一片淺紅泛開,她站起來,開始收拾空碗盤,她指著他手上的空碗,“吃完了?我要收了。”

    他任由她收走,嘴角噙起了笑意。

    她足足在廚房待上三十分鐘,洗那六個碗碟、燒開水。直到臉不燙了,她慢慢挪到他身邊,奉上一杯茶。“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他白她一眼。

    “那——我要怎麼做,你才會消氣?”

    “你很內疚嗎?”他啜了口茶水。

    “……”她悶著一張臉。

    大門突地響起開鎖的喀擦聲,兩人同時望去,門一開,一名容貌秀麗的高挑女子走進,四名年輕壯漢尾隨,手拿一堆空箱子和繩索膠帶。女子大概沒預期會見到屋內有人,著實楞了一下。

    趙剛面皮微僵,看得出極力不動聲色。女子姿態自然,像回到自己家,笑容卻有些勉強,淡淡看了葉萌一眼後,緩緩開口:“你病好得真快,今天就可以帶人回家了?我說你平時身強體健,怎麼可能住院!”口吻充滿譏諷。

    葉萌一聽,猜出女子是曾蘭萱,禁不住搶白,“他真的住院了,今天早上才出院的。”

    曾蘭萱神情有異。“你認識他多久?現在就為他說話了?”

    “不久。我說的是實話。”她坦誠。

    “夠了!回來有什麼事?”趙剛打破沉默,起身走近前妻。

    “我知道傢具上星期才從國外運來,有些是我親自挑的,我想搬走。”曾蘭萱回身對壯漢們吩咐:“樓上最右一間主臥房的床和梳粧檯先搬走,牆上看得到的畫也帶走,所有房間內的臺燈也別留下。”

    趙剛無動於衷。壯漢們動作迅速的各司其職,很快進房拆卸傢具。葉萌這才發現,打造這個家的是曾蘭萱,她想帶走的東西並不少,但趙剛似乎不在意這些身外物,冷眼看著東西一一消失。

    曾蘭萱仔細掃了一遍屋內,對工人道:“沙發也抬走,墊子別弄髒了。”轉頭對趙剛說:“餐桌椅並不是我挑的,可是我母親送的,我想帶走沒意見吧?”

    “請便。”趙剛面無表情。

    這房子的裝潢多數是連在牆上及地板上不能拆卸的,這些活動家具一抬走,整個房子更加空曠,沒有一絲人味。葉萌見狀心裏不是味道,嘀咕了一句:“好歹留個一樣下來吧!”

    曾蘭萱耳尖,擰起秀眉。“你替他擔心什麼?東西再買就有,到時候你親自挑不更好?”

    “我又不是他老婆,哪輪得到我做這件事。”這女子看來大方動人,說起話來卻老是連針帶刺的。

    “別急,你都進了這房子了,佈置這間房子指日可待。”曾蘭萱口吻充滿了調侃,不時冷睨趙剛。“他一向不管這些的。”

    “跟你說了,我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再酸我了!這麼想離開他,幹嘛還管他帶誰回來?”她不禁動氣,猛然想起趙剛所謂的“憑表面妄下判斷”,這種通病還真令人反感。

    “咦?不是男女關係,難不成你是他新請的台傭?”曾蘭萱傾著鵝蛋臉,做出疑惑狀,發散出來的鄙夷連搬家工人都嗅聞到了,動作紛紛加快。

    “是又怎樣?”她仰起下顎。

    “蘭萱,夠了,這點不值得討論吧!還有什麼要拿走的?”趙剛臉色泛青,耐心瀕臨紅線。

    “把那盞立燈抬走。”曾蘭萱指著那盞有著玻璃玫瑰燈罩的立燈。“那是偉強特地為我從日本小樽買來的,你不會想留下吧?”

    這個房子是挑高十米設計,沒有裝設天花板上的吊燈,偌大的客廳精巧的小壁燈無數,但要照亮整個室內就靠那五朵玫瑰燈罩下的燈泡了。

    這一拿走,今晚要在客廳活動還真像鬼影幢幢的召靈大會。趙剛也許不介意,葉萌卻對曾蘭萱的涼薄十分不滿,總是夫妻一場,需要算得這麼清楚嗎?

    “這是他當初送的結婚禮物,你現在都和他在一起了,他還在乎這樣小東西嗎?”趙剛終於發表意見,斜睨著前妻。

    曾蘭萱很滿意他的反應,揚眉道:“可是我在乎。你的台傭不需要這麼昂貴的燈來照明擦地板吧?抬走!”

    工人有點手足無措,看著強勢的曾蘭萱道:“曾小姐,你確定喔?”

    “你抬你的,問什麼!”

    工人不願再介入爭端,嘿一聲抬起那盞重量不輕的立燈,搖搖晃晃移向門口。

    “不許拿走!”被貶為台傭的葉萌血氣沖腦,忍無可忍地沖向工人。“趙先生說了算!”

    地板光滑,她沖得太快,著絲襪的腳板沒有阻力的滑向工人的赤腳,原本已危危顫顫的立燈瞬間失手墜地,燈罩碎了一地,五個打破了四個,沉重的鐵制底座在木地板上砸了一條十幾公分怵目驚心的凹痕,在場諸人立時傻眼。

    “趙剛,你找來的好台傭!”曾蘭萱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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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3:30
第三章

    她姿態懨懨地走在通道上,對擦身而過的同事視而不見,手上的提包彷佛有有千斤重,把她的兩肩托得垮垮的。

    “主任,肯崴的案子怎樣了?可以送計畫書了嗎?”劉得化興奮地湊過來,替她拿起提包。

    她想了一下,打開提包,抽出一份檔案夾,遞給他。“這是其它的競爭公司的計畫書影本,你參考一下,設計一個內容不能比他們差的計書書,過兩天送給肯崴的福委會,向他們說明一下,應該就沒問題了。”

    “主任,你真行!”劉得化讚歎。

    這是趙剛唯一給她的甜頭,他讓安誠參與比價,但是她付出的代價可不小。

    “對了,這陣子我晚上會忙一點,有些客戶要交給你拜訪,他們都是我大學同學,很好溝通,你若售後服務做得好,將來就移交給你,別搞砸了!”她將名冊交給他。

    她不知道把客戶撥給這個不大可靠的菜鳥妥不妥當,但其他組員客戶數也不少,無法分身,如果不給他一點人脈擴充,他的適用期滿就得走人了,屆時再找一個手下可不容易。

    “主任,謝謝你。請問主任最近在忙什麼?你看起來很累。”

    她斜覦了他一眼,毫無中氣道:“少問一句,快去做事。”

    她匆忙走進電梯,直降地下一樓,開著她的小車子,奔赴天母。

    她的確是很累,她白天不僅要找地方搬家,晚上還得為了贖罪做起台傭來。

    那盞價值台幣十萬元的進口立燈,加上損毀的地板修繕費,加起來不是一筆小數目。趙剛沒要她拿出現金賠償,只要她在他申請的幫傭未到前做家務抵債,她已經很感激涕零了,哪敢出言抗議。再者,那天被她一攪局,趙剛未復原的胃疾似乎又復發了,連吃了幾片止痛藥和制酸劑才緩和不適,她要裝作事不幹己也不可能。

    車子在大樓附近繞了幾圈才找到停車位,她拿了一大包菜蔬,和管理員打過招呼後,逕自上樓。

    她拿出健康食譜,照章弄了幾樣對腸胃恢復有利的菜色,順道留了一小部分讓他帶到公司當午飯。

    菜布上桌後,她脫下絲襪,卷起袖子,將浴室一籃滿滿的換洗衣物拿到洗衣間,丟進洗衣機洗濯;再拿起拖把,拖起昨晚未完成的二樓部分地板。

    做這些事並不棘手,她每個月回一次南部老家就得做,但那是心甘情願,和出於無奈不同。

    她算一算,運氣好的話,外籍幫傭兩個月就能來了,她做這些就等於一個月抵債了五萬多,運氣也不算太壞。

    八點多,主人回來了,發現客廳壁燈全開,唯一的活動家具——茶几,上頭擺了三菜一湯兩碗販,沒有動過,地板上有一排水漬延著樓梯到二樓,他揚聲喊:“葉萌——”

    赤足奔跑在地板發出啪啪聲,她三並兩步跑下樓,滿頭是汗,見到他,笑道:“你回來了。”

    “為什麼把燈都開了?”他質問。

    “太暗了,我看不清楚。”真相是,她一個人會怕,十足的怕。

    他公事包往地上一扔,領帶鬆開,到浴室洗個手後,盤腿坐在地板上,就著茶几吃起飯來。

    她跟著蹲下,窄裙讓她只能跪坐,鼓起勇氣道:“趙先生,你是不是該考慮買張餐桌和沙發,立燈最好也能買一盞,我們這樣吃飯,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你破產了,或者遭小偷光顧了。”

    “我沒什麼家人,平時和朋友相聚很少在家裏,沒有人會說話。”他頭也不抬。

    她心裏匪夷所思,拿起飯碗吃了一口。“你高頭大馬的,這樣不覺得不方便嗎?”茶几只有膝蓋高,他吃飯、喝茶都得盤腿坐。

    “我沒時間去挑這些東西。”

    她努努嘴,不再自討沒趣,隨便吃了兩口販就當飽了,就把隨身電腦拿出來放在茶几上,打起計畫書來。

    “房子找到沒?”他突然問。

    “……”她瞄了他一眼,不作答。

    “晚上來這裏占了你不少時間吧?”

    “……”她再瞄他一眼,當他揶揄她。

    “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做這些來抵債?”

    她歎口氣,面向明知故問的男人。“曾小姐要你賠,你自然找我賠。再說,本來就是我闖的禍,我們非親非故,你何必買單?”

    他無聲笑,抽了張面紙擦擦嘴巴,直起偉岸的身軀。“葉萌,我不會為了十萬塊把不相干的人往家裏擺著礙眼,我這麼做是要你知道,逞口舌之能、衝動行事是要付上代價的,只讓你賠錢了事太便宜你了,如果你一直不能體認這一點,我勸你趁早改行,免得三不五時惹是生非,闖下大禍。”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番義正詞嚴她一點也不感激,一股混雜的滋味在胸口激蕩,她定了定神,思索了一會,終於在那一團亂裏抓到了頭緒。她也站起來,發現少了高跟鞋,頭頂只在他下巴,只好鼓著胸膛,以壯聲勢。

    “趙先生,充其量你只是我的客戶兼苦主,你別老像我經理一樣逮到機會就教訓我,要不是同情你老婆跟人跑了,我才懶得幫你出頭,你的家被搬光了也不幹我的事!我要不是一時缺錢,才不想每天來這裏被你當手下罵!”

    她一鼓作氣說完,通體舒暢不已。得意了幾秒鐘,發現對方默不作聲,空氣飄著一絲詭譎,她往上覦看,他一張臉乍紅乍青,寬胸起伏不定,兩眸火氣逼人。她不知死活地趨前查看,小心翼翼碰了一下他的額角,“你流汗了?”

    他還是不作聲,薄唇用力抿成一直線。她沒出息地畏縮了,拔腿跑到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從藥袋抓了一包藥,回來塞進他手心,以原來三分之一的聲量討饒著:“你別又生氣了,我不說就是了。算我不對,快把藥吃了,待會你要是又進醫院,我可倒楣了。”

    他仰頭把藥吃了,責難的目光不變。她低頭收拾餐盤,避開他無聲的威逼。“我承認自己說錯話了,你別這樣看我,我改就是了。”她咕噥著溜進廚房,這次決定待久一點才出去,讓他氣消。

    他提起地上的公事包,步態優閑地邁向階梯。到了二樓,他掩上房門,保持一直線的唇忽然綻開,他怡然地拉開領帶,開了窗,讓帶著植物香氣的夜風灌進室內。

    這個春天,一切都會是新的開始。

    *********

    一箱箱書籍及雜物已經捆好堆在三坪小客廳,屬於她的床鋪、書桌靠牆打直。

    她為難地對正在飯桌旁吃泡面的室友啟口:“我先還你三萬,再給我一個星期,我領了業績獎金一定把剩下的錢還你。”

    頭髮削得又短又薄的小眉偏頭看她。“可以,反正我婚紗照費用已經先刷卡了。不過你一定得搬出去,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我親愛的准老公已經在他家住不下去了,他為了結婚這件事和家裏大吵一架,他東西可多,這裏小,你不搬走沒法擠下去,總不能三個人睡一間吧?”

    果然友誼抵不過愛情!她愁眉不展地看著這些為數不少的家當,希望老友一時心軟讓她暫時在客廳搭床。

    “套房貴,你可以找雅房啊!不過是共用廁所,有什麼好嫌的?”

    葉萌找了大半個月房子沒著落,絕對是不願和一群不相干的人共用浴廁,小眉極清楚這個在南部大學畢業後才北上工作的老友習性。當初葉萌搬來與她同住,除了分擔房租,還是看中了那明亮潔淨的浴室。葉萌有個怪癖,絕不蹲公共廁所,一回來進了浴室可以待上一個鐘頭,泡澡、蹲馬桶、看雜誌,一次解決!

    “我東西多,一個小房間塞不下……”她苦惱地啃著手指甲。

    “小葉啊,將就一點吧!你到哪兒找又寬又亮還附上按摩浴缸,一個月房租不超過一萬塊的房子啊?如果有,鐵定是在郊區的鬼屋!”小眉翻翻白眼。

    又寬又亮還附上按摩浴缸?的確是在作夢,不過……印象中是有這麼一個地方,二十四小時裏,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半個人影都沒有;晚上說個話還會有回音;除了蟲鳴狗吠,一點人氣都沒有;仔細看,有些從不使用的房間天花板已結了蜘蛛網。雖然偶爾會怕,畢竟是個棲身之所,如果——

    百轉千回地在腦中排演、設想,她托著腮,轉著黑亮的眼珠——

    “小眉,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怎麼做了。”

    她拿起電話,開始找搬家公司。

    ***鳳鳴軒獨家製作******

    “投資型保單和傳統儲蓄險不同,你可以依照自己需求將部分保資投資在收益高的幾種基金上,但同時又享有壽險保障人身的功能,當然盈虧得自行承擔,這一類的險種非常適合力求高效益的客戶……”

    方敏在會議室門口佇立良久,她只是不經意經過,卻被葉萌清晰的口齒吸引住了。葉萌骨架纖細嬌小,如果不是那襲剪裁合身的粉領套裝,那張稚氣的臉蛋很難令人相信她己二十六歲。平時和她交談也毫無小主管的氣息,某方面甚至大而化之了點,她也缺乏一般行銷人員的便給口才和圓融的身段,但給她一個空間,卻可以把專業知識揮灑得淋漓盡致,姿態非常誠懇。

    原本肯崴參加這項個人保單說明會的只有十位,漸漸地多了五位,都是經過時聽了一部分,有興趣後加入聽眾行列的。

    “怎麼不進去聽?”沉厚熟悉的男聲在後方傳來,方敏回頭,見到趙剛。

    “她介紹的產品我一年前已經向別家公司購買了,我只是想看看她而已。你和她前賺盡釋了?聽說你主動向人事提起讓她辦這場產品說明會的?”方敏好奇問。

    趙剛別有意味輕笑,“還早呢!她受的教訓還不夠多,老是莽莽撞撞,這次是看在安誠公司的老朋友面子上,讓她有機會面對比她更熟悉商場的顧問,歷練各種提問。如果表現不好,說服力不夠,那些人也不會簽下保單的。”

    說話間,他遠望著正在說明白板上的投影圖形的葉萌,嘴角微微揚起。

    “咦?她受的教訓夠不夠讓她更沉穩,好像和你無關吧?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磨她的性子是為哪樁?”方敏流露出探究神色。

    “少消遣我,我不吃這套。”

    他板起臉,正要轉身走開,已走到台下的葉萌發現了他,小跑步過來拉住他衣袖。

    “趙剛,等一等。”

    他停步,微訝地看了一下會場,問道:“結束了?”

    “還沒,我讓小劉發問卷填寫,待會再做總結。”她朝方敏笑了笑。“不好意思,借步說話。”

    也不管他是否有意見,她硬拉著他到幾步遠外的茶水間,從紙袋拿出一瓶奶粉罐大小的東西,直塞到他懷裏。“這是我一個客戶公司新引進的產品,是健康食品,純植物性的,他說隨時泡溫開水喝下去對胃病有很大改善,很好喝的,我在天母家裏也放了一瓶,這一瓶你放在公司喝,別再喝咖啡了。”

    他怔怔地看著手上的東西,一時反應不上。

    “放心,不會害你啦!你早點好我才能煮大魚大肉吃,你瞧,跟著你吃那些仙人吃的菜,我都變瘦了。”她拉拉裙頭。

    他一逕沉默地瞧著她,眼底滑過幾種心思。

    “喏,這不是免費的,我會在欠你的帳上扣除,你不喝是你的損失。”見他沒反應,她洩氣地推開他走出茶水間。

    “葉萌!”他握住她的肩。

    “啥事?”她斜仰著下巴,一臉不爽快。

    “你最近晚上都幾點離開?”他突兀地問。

    她一僵,快速地閃開睫毛,不自在地笑。“你問這幹嘛?”

    他摸摸下巴,有絲不解。“我半夜在房間裏聽到有門開關的聲音,你不會打掃到十二點才離開吧?屋裏沒什麼人走動,也沒多少傢具,你不必每天清洗拖地,我沒那麼講究,女孩子別太晚出門,很危險的。”

    她乾笑幾聲,點頭道:“知道了,我會注意。”不給他有盤問機會,她旋即消失在門口。

    他垂眼看了看手裏的東西,緩緩釋出了笑意。

    ***鳳鳴軒獨家製作******

    除了工作領域內的專業判斷他具有一定的敏銳度之外,通常,他對生活上的細節變化不會投注太多心思。尤其進了這家績效考核嚴格的企顧公司,頭幾年為了通過激烈的升遷淘汰,幾乎嘗不到休假的滋味,更無暇品味生活,一旦接下大案子,在限期內要為企業主完成報告評估,不眠不休是常有的事。在這種以公司為生活重心的長期壓力下,假期時,也只是應朋友之邀上上休閒會館,把酒言歡,做經絡油壓放鬆身心。當然,在葉萌毀了他唯一的休閒欲望之後,他再也沒有踏進那裏一步了。

    近日公司案子棘手的不多,他的私人時間突然多了出來,連帶的,腦子不再轉著工作細節之後,他目光逗留在周遭的次數增加了,也察覺了異樣的發生。

    比如說,客廳多了一蓋照明立燈;早餐是溫的,不是前一天葉萌準備好讓他早上放進微波爐加熱的冷食;各種迷你小盆景在窗臺擺了一排,還開了花;一串玻璃風鈴在前陽臺可叮噹當響;後陽臺角落多了一輛銀色捷安特腳踏車;空氣中彌漫著形容不出的清甜的芬芳。

    他再粗心,也感受到了那是顯而易見的女性余印。光是煮食打掃會遺留如此多的芳蹤嗎?

    他不介意這些瑣碎的改變,而是一股異常的氣息充塞在這棟房子裏,彷佛有人和他共同呼吸著一樣的空氣,他卻看不到、摸不到。

    樓下大門開啟聲傳來,他警覺地走出房門,探頭住客廳看——葉萌抱著兩大包購物袋進來了,手抽不出空,腿一踢,門隨即關上。

    她脫了鞋,輕哼著歌,將採買的雜物放在茶几上,伸伸懶腰,一派輕鬆自得。

    他緩步下樓,靠近她,她渾然不覺,動手整理著物品。

    他湊近她才發現她戴著耳機,脖子垂掛著一個迷你銀色MP3,音樂聲掩蓋了他的足音。

    他拍拍她的肩,她“呀”一聲驚跳起來,顯然對他出其不意的現身極為驚愕。

    “怕什麼?今天是週末,我不是讓你放兩天假,怎麼又來了?”他不解問。

    她拉掉耳機,兩手背在身後,不安地笑。“呃——我上午拜訪客戶,順道經過這裏,冰箱菜沒了,家裏也缺一些用品,我先買上來,後天下班就不必花時間買了。”

    “你穿這樣拜訪客戶?”他掃了她一眼。

    她上身是緊身短T恤,下身是一條洗白破牛仔褲,小小肚臍隱約出現,臉上無妝,門口脫掉的是一雙舊球鞋,說她剛跑完兩圈公園還比較像。

    “呃——是熟朋友了,不必計較這些。”她急轉身,將東西一一放回袋中,不知所措背對他。

    他眼一眯,發現袋子裏有兩包不折不扣的女性衛生用品,他單身漢的家需要放置這項東西嗎?但他不好問出口,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她或許是順手為自己買的,一同塞進了袋子裏。

    她將兩袋東西抱進廚房,幾分鐘後出來,略帶緊張道:“你不是說,今天要去陽明山朋友那參加Paty,怎麼在家?”

    “傍晚再去就行了。”他狐疑地打量她。

    “記得別吃太油膩,酒也少喝,我先走了。”她勉強泛著笑,走到門口穿上球鞋。“再見。”

    “葉萌,你今天還有事嗎?”他喚住她,若有所思。

    她眨著清水大眼,不置可否,等他的下文。

    “如果沒事,陪我逛一下傢具店吧!我一向對選購這些東西沒有定見,也許你能幫個忙。”正確地說,是他沒耐性在一堆差異不大的品項中做出選擇。從前這個新房從裝潢到家飾品皆由曾蘭萱主導一切,如今要他花上一整天時間比較衡量,他還真有點傷神,但老睡在孩童房終不是長久之計。

    她忙不迭點頭。“你想開啦?沒餐桌吃飯真的很不方便,每次坐在地板上聊天也很怪,牆壁也不該空空的,我會儘量把這裏變得跟以前一樣漂亮。走吧!”

    她相當開心,宛如親手佈置自己的房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頭。他本來有些意興闌珊的,見她興致勃勃,不免也感染了愉悅。

    只是,她的欣喜來自何處?她不認為自己花太多時間在他身上了嗎?他對她一向是由上而下的姿態,她由初期的反感到現在的泰然自若,似乎用不了多久。她從事行銷工作四年了,並未更社會化,要說她適應力強,倒不如說一股生活的蠻勁在支撐著,不開心的事可以隨時拋諸腦後,明天再解決,她對他,也是同樣的心思吧?

    她一路上呱呱噪噪不停,述說著她夢想中的沙發形狀、顏色,如何坐在上頭會有在雲端的夢幻感。他但笑不語,任她發揮,直到她在那家占地千坪的進口傢具館仔細地巡繞一圈,摸摸弄弄各式美不勝收、設計新穎的傢具後,突然一語不發,沉默起來,初時的興奮不見蹤影。

    “有問題嗎?”他一直坐在角落的單人沙發上,閱讀著企管相關雜誌,見她又繞一圈回原地,隨口問了聲。

    “你一定得在這兒買嗎?”她神情複雜。

    “以前蘭萱都習慣在這兒買。你有更好的去處嗎?”他視線挪回方才的文章上,不甚在意她的問題。

    “更好的沒有,更便宜的倒有。這裏的東西實在是——”她吸了一口氣,“太貴了!一張沙發三十萬?!你平時吃過飯就回樓上書房了,也不見你待在客廳,放在那裏一點經濟效益也沒有。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錢,不過看你工作也不是很輕鬆,這樣花血汗錢不大對吧?”她歪著困惑的臉。

    他聽罷,一時不能明白她的邏輯,合上雜誌,沉吟一會,凝視她道:“你不必替我擔心這個問題,工作自有樂趣和價值,不單為錢,你要是下不了手,我自己來好了。”

    “不,不,不,我來,你坐著就好。”她把他推回座椅,走向銷售員,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接著她和銷售員一起消失了十幾分鐘,出現時,她笑咪咪地催促他,“選好了,明天就會送到家裏。”

    他不疑有他,拿起帳單,到櫃檯刷了卡,簽帳單一過目,登時以為看花了眼——總共有六個細項,一張大床、一組梳粧檯、一組沙發、一組餐桌椅、五幅現代複製畫、一盞立燈,總共三十萬!

    他不明就理,疑惑道:“過年慶大放送嗎?這是一套床組的價錢吧?”

    她神秘地把他拉到一邊道:“趙剛,小聲一點!我們今天運氣好,我剛才問店員說,有沒有差一點的、便宜一點的貨,她說剛好有,在倉庫裏,是送到臺灣下貨櫃搬運時有小碰撞的瑕疵品,本來要退回廠商的,我們如果要的話,打三折賣給我們。我看過了,碰傷都在背後或底座,不仔細看看不清楚,我們今天賺到了!”得意地眉開眼笑。

    他瞠目以對,說不出話來。恢復思考力後,他拽住她,兩人很快閃到店門外。

    “以後別做這種事了!我跟蘭萱是這裏的老顧客,店員認識我,我不想這種事傳到蘭萱那裏,讓她笑話!”他認真地責備。

    她噘了噘嘴,面含薄怒。“你管她想什麼!房子是你在住,她都不管你了,你還管她?你要是這麼在乎她,幹嘛跟她離婚?”

    他無力地拍一下額頭。“我不需要跟你解釋這麼多,總之以後你別再自作主張,聽到了沒?”

    她重重跺了一下腳,咬牙道:“算我多管閒事,以後有事別找我!”

    她甩脫他的手,氣得腦袋發脹,也不管車來攘往,直接投身車陣中,喇叭聲及煞車聲四起;他見狀大驚,快步追上前,在中央分隔島上及時攔住她的腰,躲開了前方呼嘯而過的公車。他顧不得行人眼光,厲聲斥責,“跟你說過多少次,你這衝動的個性要改,出了事怎麼辦?”

    怒吼聲震耳欲聾,她呆若木雞,看著變臉的他,意識到擦身而過的危險,軟下肩膊,垂眼不語。

    他瞪著她半晌,見她頗有悔意,惱火消了大半,鬆開臂彎裏的纖腰,緩了口吻,“走吧,回去吧!”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她悶著臉,手背擦了擦濕濡的眼眶,注視著對面號志,等著過馬路。

    “女人,你替我省了那麼多錢,帶你去吃頓飯不為過吧?你今天不是沒事?”他向前和她並肩站著,目視前方。

    她瞟了他一下,不知他話的真假。“不敢當,我記得你還有個晚宴不是嗎?”

    “是啊!有好吃好喝的,還有一群事業有成的賓客,想不想順便看看有沒有你的潛在客戶啊?你平時很少有這種機會吧?”他也斜看她,嘴角掛著模糊的笑意,這女人心動了。

    “……”她板著面孔,佯裝不在意,心裏暗自琢磨。

    “走吧!先送你回家換件衣服,待會直接上山。”他推著她的肩往回走。

    她駭然掙開他。“回哪里?”

    “回你的住處啊!你搬家了嗎?”她不知在緊張什麼,離他三尺遠。

    “呃——”她兩手在背後扭絞著。“我不回去,我不想吃頓飯還得想著和誰攀關係,那多沒意思。我平日就愛這麼穿,你要怕我丟臉,就一個人去好了!”

    他意外地看著她,一時不知她在鬧彆扭還是真心話。

    “看吧!我最瞭解你們這種人了,好朋友吃頓飯還愛裝模作樣,互相炫耀,你這麼愛面子,一定很怕被笑話吧?我看還是各走各的好了。再見!”她朝他揮揮手,反身就逃。

    他腿長,三兩步就逮住她。“急什麼?我可不擔心自己被笑話,我是怕你被人笑話。你都不在乎了,我在乎什麼?一頓飯罷了不是嗎?”

    他不顧身後女人的驚慌失措,拖著她往傢具館的停車場走。

    他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這個不在乎世俗眼光的女人,是否真如她所謂的一樣,怡然自在地在衣香鬢影中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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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4:04
第四章

    黑亮只齊下巴的直順短髮,側臉看似乎不到二十三歲,緊身薄棉運動T恤,呃——有點短,不,是太短了些,她稍微做個前傾動作,腰後的一小片雪白肌膚便映入眼簾;仰頭笑起來,小腹的玉臍便探頭出來呼吸了。手裏端了盤堆積如丘的各式冷熱食物,坐在泳池畔的長椅上,兩腿搖晃個不停,興味盎然地看著泳池裏淺水區嬉鬧的幾個孩子們互相追逐嘲笑,嘴巴沒有停止吃食的動作。

    “嗨!是葉萌嗎?”

    她轉個側臉,和一個發色灰黑的中年男子打個照面。男子儀態雍容,上身是休閒Polo衫,下著呢絨長褲,縫工考究,也不拍去落葉,隨興地在長椅另一端坐下,與她相視而笑。

    “嗨!您好。”她有禮地回笑,稱謂省略了,她根本不知道男子是何方神聖。

    這晚宴其實稱不上衣香鬢影、隆重奢華,僅是趙剛公司資深董事的喬遷之喜,受邀賓客幾乎是肯崴員工和合作密切的企業人士。

    聯誼采戶外輕鬆的自助吧及外燴燒烤方式進行。夕陽尚未西沉,偌大的別墅庭園,綴滿點點燈火,一片通明,大提琴輕快的樂音飄揚,若不帶特殊目的赴宴,這景象是頗令人感到恰悅的。

    趙剛平日冷淡嚴肅,攜她赴會卻絲毫沒有忽略她,從進門開始與每一位熟識賓客寒暄,總不忘一句:“這是葉萌。”

    她不在意他怎麼介紹她,她不自在的是那些年齡多半在四十上下所謂的精英人士,不分男女,兩眼不時地瞟向她的肚臍,再以用探詢眼光和趙剛做眼波交流,趙剛無謂地聳聳肩,她卻已經後悔不拒絕赴會到底。在衣著合宜的趙剛身旁,她像個外星人,索性趁趙剛被幾個好友拉住商談之際,她藉口溜到自助宴席區,盛了一盤食物後,躲到花棚下,看著賓客帶來的一群孩子們戲水。

    “如果趙剛知道今天蘭萱會來,就不會貿然帶你來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來了。”男子單刀直入,一點客套話都沒有。

    兩句話的含意讓她兜攏了半天也兜不上,曾蘭萱和她有何直接關聯了?為免自己看起來像傻子,她自作聰明地會意而笑。“是啊!我也不想來的,萬一他們兩個又鬥嘴了,我怕自己看了一時衝動,又惹趙剛生氣下。”

    “趙剛常生你的氣?”男子訝異。

    “是啊!”她聳肩,非常不以為然。“要討他歡喜很難的,他難得笑一次,話也少得可以,動不動就像老爹一樣教訓我,如果不是怕他胃病好不了,我才不想讓他呢!”

    “他胃不好啊?”男子更形詫異。

    “是啊!”她吃了一口炸蝦,覺得中年男子很和善,沒有其他人隱約有的架子。“他臉色一變,就把我嚇壞了。我以前腸胃也挺不好,一直胖不起來,我知道犯胃疼的難受。”

    男子點頭歎道:“這個短暫的婚姻畢竟造成了他身體的壓力。蘭萱很好,人也漂亮能幹,就是要人哄著;趙剛事業心重,嘴也不甜,兩人一有嫌隙,就很難彌補了。”

    男子對趙剛情事似乎知之甚詳,惋惜地喟歎著。“也罷,他現在既己移情於你,我就不必太擔心了。他離婚後,有不少異性對他示好過,他都無意接納,本來還把一絲希望他和蘭萱重修舊好,但蘭萱接受了偉強,他現在也有了你,一切都有了它的道路了。”

    她嚼著一嘴香酥的墨西哥卷餅,聽到一半,硬生生噴了出去,剩餘的卡在喉嚨裏,進退不得。男子體貼地拍她的背,對她原有的存疑愈來愈大,眼前這個舉止不修飾、看似還在揮霍青春的少艾,真能匹配得上趙剛嗎?

    “先生……您真愛說笑……咳……”她猛灌了半杯可樂,駭笑著。“您覺得地球人會愛上火星人嗎?如果會,這個地球人一定是得了失憶症,忘了自己是地球人了。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男子驚覺失言,神情劃過一抹尷尬,耐性地等她恢復正常,語帶歉意,“不好意思,是我誤解了。除了蘭萱,趙剛沒正式帶過女性朋友到這種公開場合;而且,趙剛很少會將情緒在他人面前表露,所以我以為他對你——”

    “不要緊,”她諒解地擺擺手。“趙剛說過,人都容易妄下判斷,誤解了也不稀奇。他啊,挑我毛病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喜歡我!”她微笑,重新挾起一塊烤肉片放進嘴理。“對了,先生,如果你到客廳看到他,提醒他一下,酒別喝太多了,尤其是咖啡,謝謝你了。”

    男子對她言語中對趙剛的關切益發不解,又不好多問,遂起身告辭。“葉小姐,好好玩,別客氣,有機會再到府上來,李某竭誠歡迎。”

    她驀地一愣,抬頭,“今天是李先生的喬遷之喜?失敬,失敬!”她跳起來,伸出右手想和他握手致意,發現滿手油膩,趕忙縮到背後。“抱歉,剛才在屋裏沒看見您。聽說您是肯崴的資深董事?”

    他笑著默認。她忽又想起了什麼,睜著大眼道:“我剛才沒說錯話吧?趙剛是個很優秀、很專業的人才,請別因為我把他操行分數打折喔!我跟他沒什麼的。”

    他眼角笑紋更深了,安慰道:“不用擔心,我自他十幾歲看著他到現在,他的性子我瞭解。”

    男子頷首為禮告辭,走向長廊下一群手執葡萄酒杯的男士們。他滿含笑容,卻直接拿走趙剛手上的酒杯,在趙剛不解地眼神中解釋道:“你的小女友要我轉告你別喝太多酒,小心胃疼。”

    男士們發出一聲諸多意涵的“喔”,知道趙剛不喜道隱私,均唇角泛笑不追問。趙剛卻面色有異,將男子請到一邊,沉聲問:“是她說的嗎?”

    男子笑著否認,“她避之惟恐不及呢!不過看得出來她挺關心你的,這孩子本質不錯,不過她適合你嗎?”

    趙剛不耐道:“我跟她沒什麼,你誤會了。”

    男子故作恍悟,“兩人倒是有志一同否認,那就真的沒什麼了,我還在擔心蘭萱來了你會不自在呢!”

    趙剛皺眉,“她也來了?”

    “是啊!她大方有禮,也不忌諱你在,剛才在二樓參觀一下裝潢。瞧!那不是她嗎?好好跟她聊兩句,夫妻作不成總可以是朋友,臺北市小,又都在商界,不必對過去太介懷,否則怎麼做事?”

    “恐怕介懷的是她吧?”他冷笑。

    男子笑而不語,轉頭對迎面而來的曾蘭萱揮揮手。曾蘭萱怡然自若地靠近,對男子道:“舅舅,這房子裝修得很棒,設計師功力不錯。”

    男子謙笑,“謝謝。你們談談,我到前頭去和陳總他們聊聊。”

    趙剛看了眼曾蘭萱,離婚後,她只有更增豔色,即使面對他時怨氣未平,卻不能否認她過得比以前好,張偉強的確比他更懂女人心。

    “你看起來氣色好多了,有了新女友的確不同。其實你上次大方承認我並不介意,瞧!現在還不是帶她來了嗎?”曾蘭萱遠眺花棚方向,笑意漸沉。“一直以來,我不明白你要的是什麼,我記得以前你對那樣的女孩子敬謝不敏,怎麼現在轉變這麼大?”

    “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我不能干涉你怎麼想,但蘭萱,既然你選擇離開,就不必對我的生活多所關注,你該關心的是張偉強。”

    她心底掀起一陣波濤,忍不住反唇,“我選擇離開?趙剛,是你讓我離開的。你看似大方,從不干涉我在做什麼,其實你是不把我放心上。你不介意我吃什麼、穿什麼、喜歡什麼,一張白金卡打發了我的生活,卻從不管我心裏要什麼,我真不懂當初你為什麼要結這個婚!”

    他剛硬的側臉緊了緊,一種疲憊湧上,他軟了語調,“我不干涉你,是因為你把自己和家裏打理得很好,我不必操心;你要什麼,可以告訴我;和你結婚,是因為于公於私我們都配合得很好,這些,當初你都明白的不是嗎?”

    “在愛情裏,我並不想當資優生,我需要關心,我不想要每件事都是一個人做決定。我要你不是只有在工作時才充滿神采,我要兩個人一起經營這個婚姻,我一個人也會累……”她一古腦沖口而出,卻忽然想起,她不該再有怨言,張偉強不都彌補了她這些遺憾嗎?為什麼見到趙剛,總是意難平?

    “現在你也求仁得仁了,就別再回溯過去了。”原本平緩的心緒沉沉蕩下,他不能再和她談下去,他的生活才漸趨平靜,不必再吹皺一池春水。

    “趙剛,我是不該再回頭看了,不過我很好奇,如果往前看,你和你那小女朋友會有什麼結果?”她忽然嗤笑起來,抬高下巴指向泳池,“她可真特別,不換泳衣就可以下水游泳了,你欣賞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嗎?”

    他滿臉疑惑地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一群人圍在泳池邊指指點點,連燒烤的廚師也擠在其中圍觀;泳池深水區中,葉萌和一個孩子載浮載沉,正往池邊緩緩移動。

    他驚怒交加,直奔過去,抓了個孩子問:“你們在幹什麼?”

    男孩瑟縮發抖,指者水裏的幼童道:“不是我做的,是Divad,他把我弟弟推下去,弟弟沒有游泳圈,一直沉下去,姐姐看到跳下去救他……”

    他再次往池裏看去,葉萌手上的孩子已快被推到岸邊,她半張臉埋在水面下,卻吃力地將哭泣掙扎的孩子頭部舉高,極力游向岸讓池邊手伸得長長的人接住。

    “老天,這女人根本不會游泳——”他低喊,瞬間一躍而下,勾住葉萌的腰讓她浮出水面呼吸,一手抱住孩子,將孩子交給岸邊的大人,再拖著葉萌疲軟的身子爬上階梯。

    眾人一陣歡呼,分散在各個角落聽聞異樣的賓客也聚攏過來。葉萌伏跪在岸邊,猛烈地咳出氣管中的池水,頭昏腦脹到站不起來。

    他沒有遲疑,一隻健臂把她揚抱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孔發青,越過庭院,穿過客廳,離開李府。

    ***鳳鳴軒獨家製作******

    他從未有過對女人動粗的念頭,即使上一次那位被錯誤引導,不分青紅皂白就聞進旅館房內抓奸的胖婦也只是激起他的嫌惡,他指頭動一下都懶怠;但此刻,他卻有強烈的衝動,想扼死身旁的女人。

    夜涼如水,風一吹過,她渾身毛孔突起,打了個寒顫,不敢偏過臉看五分鐘前就將車停在山路逼死命盯著她,怒氣箭在弦上的男人。

    “這種不自量力的事,你也做得出來?那是個標準泳池,可不是兒童戲水池,你不會游泳還湊什麼熱鬧!”他終於暴喝,一面極力壓抑著急促的呼吸。

    她囁嚅著,低著頭。“我會遊一點點啊!我不知道池水這麼深,那孩子只叫了兩聲就往下沉,我一時害怕,也沒想那麼多——”

    “滿屋子都是人,你可以開口求救,不必以身犯險,你這……你三天兩頭氣我,存的是什麼心!”他越吼越大聲。她貼著車門,轉著惶惑無助的眸子,不明白他為何暴怒如一只食肉恐龍。

    “行了!你別生氣了,我知道我丟了你的臉,我早說我不去的,是你硬要我去的。我知道我剛才做錯了,可是,其實你也不必這麼惱羞成怒,反正也沒有下一次了。”她眨著淚,依然不敢迎視他責難的表情。

    “什麼意思?”他瞪眼。

    “以後我們根本就不可能一起出席任何聚會,你擔心什麼?”她搓搓手臂,牙齒格格作響。“你別把在曾蘭萱那裏受的氣發在我身上,我現在很冷,你快送我下山,要罵下次再給你罵啦!”

    他霎時語塞,想再駁斥,卻失去了力道……他反應是太過了些,他意識到,在葉萌面前,他似乎無法、也不想掩飾內在的情緒,從前的抑制力,漸漸鬆動了。但他可以分辨,那並非純粹的怒氣,而是那無以名之的擔憂,在找宣洩的出口……

    擔憂?他在擔憂她?他為何要擔憂一個經常惹惱他的女人?

    他瞥了她一眼,她濕條條的頭髮還在滴著水串,不時從額前劉海間覷看他,像個大孩子,忐忑地承受他接下來的責罰。

    他心一軟,僵硬的肩膊鬆弛,緩和了面部線條。他手探到後座,拿了外套,將她整個上身包圍起來,扣上扣子,長指拂去黏在她臉上的發絲,再抽了幾張紙巾,替她揪幹濕發。

    她微微動容,輕聲問:“你不生氣了?”

    他搖頭,面目異常平靜。“你在做每一件事之前,稍微想一下,你家人會擔心你,以後就不會這麼莽撞了。”

    “喔。”她答應著,見他消了氣,心上一塊石子落了地。

    趙剛如果平日也一樣溫柔,曾蘭萱就不會離開他了吧?

    他發動車子,往山下奔馳,一路沉默,滿懷心思。

    到了他住處附近,她下了車,鑽進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廂,揮手和他道別,盯著他車子滑進大樓的地下停車場入口。

    她緊裹著他的外套,頹然地伏在方向盤上,望著十樓窗口才亮起的燈光,喃喃念著:“趙剛,你快點上床睡覺,我好想好想洗澡啊……”

    *********

    地下停車場。

    他匆匆下了車,走進電梯,摁了八樓號碼鍵,想起久未開信箱,在一樓電梯門開啟時,便走了出去,拿出信箱鑰匙,準備開鎖。

    管理員小李按時繞巡大樓,走到他身後,招呼一聲:“趙先生,今天這麼早回來?才下午一點耶!”

    他心不在焉點頭,從信箱抱出一疊信件道:“有重要文件忘了拿,特地趕回來的。”

    他早出晚歸,早班的小李很少見到他,他也從不出席住戶大會,鄰居只能對他驚鴻一瞥。這裏戶數少,住戶也重隱私,管理員很少有機會挖掘八卦。

    “是這樣啊?可真巧,趙太太半個鐘頭前也趕回來了,她平時也早出晚歸的,今天中午就回來了。”小李殷勤地笑道。

    “趙太太?”他驀地抬眉,不明所指。“哪位趙太太?”

    “呃?”這是在考他的腦筋急轉彎嗎?趙剛難不成有兩個太太?“您真幽默,就是每天抱著一堆東西進出您家裏,長得嬌小可愛的那位啊!”而且那位笑靨迎人的女人幾乎是一身粉領族套裝,總不會是清潔婦吧?

    “噢!”心頭一陣陰晴不定,他陪笑。“我以為是我母親來了,我太太很少這時候回來。”說完卻一陣懊惱,他這不是越描越黑嗎?但隨口說出家中出入的上班女郎是來做家務的,只會引來各種揣測吧?他也毫無意願和三分熟的鄰居道出離婚的私事,這比叫他撒謊還累。

    難得和趙剛攀談,小李接續聊著,“趙太太剛才要我跟停車場守衛打聲招呼,下午三點搬家公司的車會停到停車場讓工人搬運東西上車。趙先生不是剛搬來沒多久嗎?沒聽您說要搬走啊?”

    當初趙剛的住戶資料填寫的,的確只有夫婦二人,當然,那是五個多月前的事了。趙剛家中光裝潢就花了三個月,他住進來也是近兩個月的事,家中成員難道有所改變了?

    趙剛聽罷卻閃過驚色,按捺情緒的工夫使他勉強對小李笑了笑,擠出一番合理的說詞。“沒事,我們只是把舊的雜物和傢具整理出去,要換新的一批進來。”

    他不再駐足,快步進了電梯,腦海盤旋著一群問號——小李所形容的自然是葉萌,但葉萌通常只在晚上停留三、四個鐘頭就主動離去,她為何突然白天回來?而且,小李言下之意是她想搬家,搬誰的家?她左看右看也不是闖空門的料,到底在搞什麼玄虛?

    他在門前凝神站了一會,之前對這個家產生的所有異樣感慢慢回到心上。

    離婚前,舊居即已脫手售出,新居進行裝潢時,和曾蘭萱兩人已漸行漸遠,但都沒有人開口將工程喊停,或許,彼此都想著還有一絲複合的希望,直到簽了字,他也不得不搬進新居。

    失婚之情使他對新家完全沒有產生探索欣賞的欲望,這裏到處是她留下的心思,他要避開並不容易,這是他不介意她將傢具全然帶走的原因之一。他甚至從未一間間房仔細打開看過,除了主臥和書房,其它空間對他而言都是多餘的,他下意識在等待著,等待有一天他平靜了心緒,再打起精神正視這個家。

    但是他再怎麼麻木,仍然感受得到,這個家慢慢在變化中,一步步將曾蘭萱的氣味淡化,他現在就要找出那個原因。

    他小心謹慎地開鎖,只發出低嘎的聲響,反手輕輕地掩上門,站在客廳中央。

    那股清甜味又出現了,比平日更濃郁,在空氣中浮晃著。

    他沒有出聲喚葉萌。

    客廳左手邊有兩間房,當初是設計給傭人和客房的,從他搬進這裏,就是深鎖的狀態。今天客房門卻輕掩而已,露出一條縫隙,他愈趨近門縫,那股清甜味就愈重,很顯然地,是從房裏傳出來的。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同時,也走進了一個女人的世界。

    幸運草圖案的單人床褥,綠草如茵的地氈,白色的紗簾,小小的松木書桌上擺著一台電腦,簡單的活動衣架前擺滿了十幾個打包好的箱子。

    女人的衣服一整疊斜掛在大型絨布圈椅上,大概準備好要裝箱,有幾件是他在葉萌身上見過的。小李說的沒錯,她的確是要搬家,但搬的是她自己的家。

    這個女人,無聲無息地在這個無人問津的空間裏建立起自己的一方天地,寄生在他的護翼下,如果不是他心比眼盲,怎會視而不見至此?她何時入侵這裏的?

    原來,半夜偶然聽聞的關門聲、早晨溫熱的早點,都是她所為?他竟如此後知後覺!

    他繼而想到,當初曾蘭萱,也是因為他這種對周遭漠不關注的心態而心冷的吧?他本以為,將家裏一切交給她,表示將心全然的託付,豈知沒有投注目光的交托,只能算是漠視,不是寵愛。他的心,一直都在工作上發光發熱,回首這個家,他像個寄居的陌生人。曾蘭萱在等待他時,一定有不少悔恨吧?

    房裏悄無人聲,相連的浴門敞開,葉萌身在何處?

    他憑直覺走進浴室,依然沒有動靜,但整個浴室彌漫著甜香味和氤氳水氣,卻沒有沐浴沖澡聲。人能隨時蒸發嗎?

    他滿心疑惑,一手拉開浴簾,兩眼頓時發直——她躺在溢滿香甜泡泡的浴缸裏,只露出香肩和螓首,臉側靠在浴缸邊,雙眼緊合,狀似睡去。

    他以手測水溫,幾已成溫涼;探至她鼻尖,鼻息微弱,難道昏過去了?

    他心跳加快,顧不得許多,抓住她滑膩的肩搖晃一番,她冷不防被驚嚇,腳一滑,整個人溜進水裏,淹沒在泡沫中。

    他長臂快速探進水裏,捉住她兩臂,用勁將她拉出上半身。她滿頭滿臉都是泡沫,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等慌亂地抹去臉上泡泡,與意料外的男人相視,她驚聲尖叫,用力推了他一把,抓了架子上的浴巾圍住裸身,邊跳邊叫。

    “出去!你快出去!”她緊揪著浴巾,滿臉通紅,用盡蠻力將呆楞的男人推出浴室,“碰”一聲把門關上。

    他抹了沾上泡沫的臉一把——他是這個家的主人吧,為什麼他看起來更像個闖入者?

    *********

    他等了足足三十分鐘,女人還是不出來,像決定要老死在裏面一樣。

    他再度擂門,裏頭的人打定主意不應門就是不應門。

    糟!不會是光著身子被瞧見了,羞憤自盡吧?這可能性不高,她看起來似乎也沒那麼保守,那天她露個肚臍眼露得多坦然自在,但……一個肚臍眼和兩點全露有很大的差別吧?他沒忘記剛才那幕春光,猝不及防讓他幾乎忘了呼吸,他沒想到她看似纖瘦,原來只是骨架細巧,平時胸前的渾圓居然不是功能型內衣墊出來的,那青春的堅挺惹人……

    他在幹什麼?現在回想這個很不妥當吧?他得想法子讓她開門。

    “葉萌,我發誓,我什麼都沒瞧見,你不用擔心我占你便宜,聽見了沒?”

    這個謊不太高明,還是沒有回應。

    他想了想,揚聲道:“葉萌,你再不出來,我就拿備用鑰匙進去了,到時候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屋內窸窸窣窣,一分鐘後,門慢慢開了。

    她穿著米色家居服,頭髮半幹,身上淨是那股泡沫香精的甜味,一步步挪到他面前,頭低垂著,兩手背在臀後絞著手指,困難地發聲,“對不起……”

    他抱胸俯視她,歎口氣道:“你不會以為你能這樣躲一輩子吧?”

    她咬著下唇,拼命眨著睫毛,微小的聲量幾不可聞,“對不起,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可是原來的地方也待不下去了,所以……”

    “你每天晚上做完家事,並不是直接離開,而是直接回房吧?”

    加以他吃完晚飯後絕不在客廳多逗留,只在二樓主臥房和書房出沒,不細心一點,根本察覺不出屋裏另有其人;而她,必是趁他睡熟後才洗浴,以減少噪音產生。

    “……”她依然垂視地板,算是默認。

    “今天怎麼突然回來了?”他眯眼問。

    “昨天公司員工旅遊東部兩天,可以選擇自由參加,我上禮拜和同事一道找好了房子,所以趁這兩天……搬家。”而且,愚蠢地想趁離開前再享受一次珍貴的按摩浴缸。

    她揉揉鼻尖,突然抬頭,眼眶泛紅,被逮個正著的羞恥感令她十分難受。“我會付你住宿費的,請你別……發火。”

    她屏著氣,稍瞥了他一眼又挪開視線。他一向表情不多,也不知在想什麼,如果他不留情面,她也不能怪他,是她行險以僥倖,以為能無聲無息地搬進再搬出,不被作息單調的他發覺。

    安靜太久了,不太妙,她轉了轉念,不等他說話,邊後退邊說:“對不起……我馬上走,我馬上打包。”

    她飛快閃進房內,反手關上門;他反射性沖上前,健臂擋在門縫,稍一推,她便踉蹌退了好幾步。

    他慢慢靠近她,她背抵書桌,轉著倉皇的大眼,不知所措。

    他交抱著胸,看不出有負面的情緒,神情卻相當費解。“你認為——我該拿你怎麼辦?”

    他問倒她了,她有資格表達意見嗎?

    “而且,我懷疑你的誠意,今天如果不是我臨時回來,我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和你共同生活過。葉萌,你認不認為我應該有所作為,而不是任人把我家當免費旅館?”

    她自知理虧,懊喪地看著他,“我不知道,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想,你這麼忙,不會有精神整我吧?”

    他突現淡淡的笑意,眉宇有抹難得的輕鬆。“不會。但我要你記取教訓,你有事該和我商量,不該私下解決,起碼,我這個做主人的你該放在眼裏,所以,這次由我來決定獎懲辦法,你不得有異議。”

    “唔?”她呆住。

    他垂眼思索了一會,拿起她桌上的紙和筆,頭也不抬地在上頭寫了幾行字,遞給她道:“就照這樣做。”

    她接過,喃喃念道:“茲向趙剛借款新臺幣十八萬元,雙方議定以六個月家務勞動償還,借款人無條件提供食宿,若違此議定,加倍償還……立據人葉萌……不是吧?”她張口結舌。“可是……你之前不是說,只要等外傭來了,我就不必做了……”

    “申辦外傭手續出了點問題,近期內可能沒辦法來了。你不做也行,明天就把錢還了,我不勉強你。不過我得提醒你,你要是用現金卡、信用卡借款,那是利上滾利,只有更糟,我想你在保險業這一行應該很明白這點,無異議的話就簽上名字吧!”他聲音平緩,一反從前的冷肅,視線緊鎖住她拿筆的手。

    “真狠,我住不到一個月,就滾成十八萬了。”她欲哭無淚地看著借據。

    但是,腳踩他人的產業,私自入侵的是她;和趙剛糾葛個沒完沒了的始作俑者也是她,或許真如趙剛所言,她始終必須為自己的瞻前不顧後的個性付出代價。往好處想,免費食宿可以抵去不少開銷;而且,趙剛生活簡單,服這些勞役不算太累;房子夠大,他們也干擾不了對方,但……他們這樣算是什麼呢?當初不敢和他商量借住一事,就是因為兩人之間無法定義的關係,現在呢?他們能稱為主仆嗎?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她拿起筆,慢吞吞地簽下名字,面露為難地啟齒,“如果,如果有客人來,我該怎麼介紹我自己?”

    他兩手一攤,“實話實說。”

    “可否提醒一下?”

    “就說你是我新雇的台傭啊!你以為我的朋友會像這裏的住戶一樣傻得以為你是趙太太?”借據從她手中一抽,他瀟灑地轉個身走出去。“別忘了跟搬家公司取消約定,我回公司去了。”

    他很快地走了,將這個家留給她。

    她困惑地坐了下來,慢條斯理地重新想一遍整件事,包括和趙剛的相遇、誤解、冰釋、兩人不得不的相處,趙剛的內斂自持,趙剛工作以外的無欲淡漠,趙剛埋藏得嚴密的心事,趙剛雖嚴厲卻不薄情寡恩……

    她羽睫閃了閃,一個似是而非的結論在心底盤旋而上——趙剛根本沒必要把她留下!他買東西不看價錢,平素不喜和不必要的人牽扯的生活習慣,絕不會讓他為了那點錢費心討回公道;他也不會不知道,她若有心耍賴,他也拿她莫可奈何。他用來牽制她的,就是她一直以來堅守的人情義理,她從不會闖了禍擺爛,裝無辜走開,而這一點作人原則,竟讓他們像無意中交絆的兩根繩子,一時解不開了。他隨手揮就的借據,只不過是想——留下她?

    留下她?除了惹惱他,她還有何娛樂和實用價值?當然,他絕不會一時神智不清看上她,她和曾蘭萱站在一塊,就像五十燭光和一百燭光的差距一樣。

    他到底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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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4:39
第五章

    他不會看錯,那鵝黃色窄腰身套裝的背影就是葉萌。

    他一向比她早出門,很難得看見她一早精神奕奕打扮整齊的模樣。他曾在二樓欄杆處往餐廳瞥了一眼,她頭髮蓬鬆、呵欠連連的準備好熱騰騰的早餐後,會飛快地閃回房間,不和他打照面。

    他慢慢才摸透,她一早醒來總是一腦子混沌,藉著做早餐的動作把自己弄清醒,再回房仔細換裝、化妝。

    上班時間偶遇,是少有的事。

    從他的角度看,只看得到她的斜側臉,但那熟悉的輪廓及大笑起來時左頰微陷的酒渦,清楚地標示了那就是葉萌。

    她和一名男子對桌而食,愉快而輕鬆,柔軟的紗質衣料使她今天顯得比平時柔和許多。男子被其他顧客擋住身影,識別不出身分。

    這家餐廳在肯崴大樓斜對面,她大老遠跑來這裏用餐的可能性不大,她昨天提過今晚有事不能回去做飯,難道是為了約會?

    男子十分體貼,遞紙巾、喚服務生為葉萌倒水,說話時刻意前傾上半身,似乎很認真聆聽葉萌的說話內容。

    內心的聲音告訴他,沒什麼稀奇的,臺北市不大,這家餐廳名氣不小,會在此巧遇不足為奇。

    他連連喝了半杯咖啡,注意力開始不集中,共餐夥伴的聲音越聽越瑣碎,終於成了耳邊風。

    胃承受太多咖啡,莫名地緊縮,他調整一下坐姿,彎身時眼一抬,看清了那名男子的眉目,不覺訝然。

    男子是肯崴的資淺顧問李傑生,剛從美國回來就被安排進公司,人相當活躍,兩眼炯炯有神,極具創意及口才,前途很被看好。當然,主要是有個資深董事的父親,不被看好也難。

    葉萌出現在此是為了他?他們怎麼搭上關係了?或根本是舊識?

    他揉揉太陽穴,覺得喉嚨乾澀,拿起咖啡杯湊近唇間,發現杯底已空。

    “趙剛,趙剛?”方敏推推他的肘,不滿他的分心。“這案子有點棘手,再添個人進來小組,或許可以限期內完成,你認為怎樣?”

    “讓我想一想,我到洗手間一下。”他起身朝那抹影子走去。

    經過葉萌桌旁,他刻意停下,她立即看見了高大的他,展開相熟的招呼微笑。

    “趙剛,你也來了?”她直率地喊。

    李傑生抬頭,沒有站起來,也沒有顯出不自在。“經理,您也來用餐?”

    他點頭回禮,瞥見桌上放了計畫書,上面標示著李傑生的名字,看來是葉萌為對方準備的資料。她竟能開發肯崴的個人客戶了?

    “嗯,順便和方經理談點事。”他不動聲色,葉萌坦然地看著他。

    “你們慢聊。”他穩步步開,葉萌卻突然離座追上他。

    “趙剛。”她拉拉他袖管,不介意這樣的動作會否引發揣想。

    她背對李傑生,墊起腳尖,湊近他,那股甜味竄近鼻尖,像水果糖。她總是用這個味道的沐浴精嗎?“我今天會晚點回去,你得自己喂飽肚子了。”她悄聲道。

    “你昨天說過了不是嗎?”他視線滑過目光熠熠的李傑生,回到她臉上,除了眸子,面龐沒有一絲牽動。“我小看你了,你能說服這些驕傲的分析師,證明了你的能力。”

    她不以為然地聳肩。“是我運氣好,他聽過我在肯崴辦的說明會,主動約我談年金計畫保險。他概念不錯,我們談得很順利,他很認真,每次約我見面都準備了一堆問題問我,我都快被考倒了。”

    “每次?”他敏感地抓住了她的關鍵字眼,眉心浮起不悅。“你們談了幾次了?有這麼難懂?”

    “連今天三次了。當然不只是談保險內容,我沒這麼俗氣,他懂的東西很多,人也很有趣,有時題外話談得都忘了正題了。老實說,如果每個客戶都像他一樣健談又通情達理,我這份工作就真的很不錯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他今天可以簽約,否則又得再碰面了。”她俏皮地伸伸舌,有點羞於提及最終的目的。“碰面是無所謂,只是每次都是他搶著付帳,我都不敢再點餐了。”

    他手搭上腹部,忽然感到晚餐胃口全失,是因那杯咖啡嗎?

    走道上服務生穿梭頻繁,他側身避開服務生手上的託盤,與她貼得很近。她蹙起眉,低聲問:“你又喝咖啡了?你還沒吃飯吧?”她聞到他身上的咖啡味。

    他原想托辭避開她的逼視,念頭一轉,一口承認,“是啊,和同事討論案子,不小心多喝了幾杯。”

    “幾杯?”她不可置信地瞪他。“不是說不能空腹喝咖啡嗎?”

    “是啊!現在知道厲害了,我胃有點古怪,得提早回去,沒法吃這裏油膩的菜。你幾時回來?冰箱好像空了。”

    他撫了撫胃部,這個動作極有說服力,她莫名緊張起來。“我知道了。”邊憂心地審視他。“我儘快結束,你先回去吧!”

    他緊閉著雙唇,怕上揚的唇角洩露了心思,他越走越快,應和著內心不斷發出的OS——“你三十二了,竟對一個二十六歲的女孩要心機,你到底在幹什麼?”

    一坐回原位,方敏不疑有他,接續剛才中斷的話題,“你決定了沒?可以找個生力軍加入小組嗎?”

    “可以,找個資淺的吧!”他改喝白開水。

    “哪一位?”

    他不知不覺又望向那一團鵝黃色,心思飄到不相干的地方。

    李傑生很優秀,如果要名副其實、升遷更快,他可以提點他,多給他專案歷練。年輕可以經得起操練,犧牲再多個人時間也不足惜,如他當年一般……

    “李傑生。”

    “他?”方敏皺眉,不是很認同。“他是不錯,但是——他群體性不夠,雖然是太子爺,不過這案子有點趕,表現太過強勢對整組思考不見得有加分作用,下一次吧!”

    “不,就是他!如果他不配合,年底考核就不過。你安排吧!”

    方敏詫異,李傑生進公司近一年了,趙剛從未正眼瞧過他,甚至已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這次這麼積極安排案件給他,難道是為了資深董事李學謙?但趙剛和李學謙的相處幾乎可說是平行的,李學謙是公司股東之一,為人謙沖大度,對趙剛在商言商,不談私情的個性習以為常;趙剛為了太子爺而介入人事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曾蘭萱是李學謙的外甥女,也不見趙剛多讓她幾分。

    正納悶著,趙剛已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放進公事包裏。“事情就這麼決定,我先趕回家了。”

    “回家?你才點了牛排不是嗎?”方敏怪叫。

    “我還是習慣在家吃,我那份你替我解決吧!”他放下兩張千元鈔票,提起公事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方敏直瞪著桌上剛送來的兩份牛排,百思不解工作夥伴的行徑。

    她看起來很能吃嗎?趙剛未免太污辱她辛苦保有的身材了!

    而且,趙剛離異前根本難得回家吃一次晚餐,當然,曾蘭萱不喜愛下廚,這怪不得他。可現在他是不折不扣的黃金單身漢,回家吃什麼飯啊?

    ************

    電梯空間很寬敞,他佔據一角落,本來無事,但前面塞了婆婆媽媽近五、六個人,每個人兩道審量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這電梯瞬間就變得局促了。

    他對毫無交談紀錄的婆媽們點頭示意,眼光停留在八樓燈號上。

    電梯速度太慢了,他想在這些女人出日搭訕前離開,但運氣不好,燈號停在七樓時,出去兩位,剩下三位,其中一位小籠包臉、卷卷頭,穿著貴氣的女人開口了,聲音尖細得令他皺眉。“八樓的趙先生嗎?”

    “是。”他有禮地笑。

    “趙先生,我是九樓的王太太,”電梯在八樓停泊,小籠包女人按著開門鍵,似是有話要談。

    “您好。”他存疑地看著女人,不知道這副來者不善的面孔準備說什麼。

    “趙先生,大家都是鄰居,有話私下談,怎麼談都行,所謂遠親不如近鄰。聽說您在公司也是擔任高級主管,手下帶人,知道人和最重要,怎麼為了件小事就在住戶大會上張揚呢?”女人帶著不小的敵意,口吻高亢。

    “對不起,您是指——”這女人太唐突了,他從未參與過大會,問卷倒是有填寫繳交,且僅針對停車場管理散漫事提出質疑而已,這也能冒犯女人嗎?

    “趙先生,您真是貴人多忘事,趙太太昨天在會議上提出你們天花板漏水一事,要管委做裁決,強制我們九樓賠償。我真不懂,我不過是慢點找人修水管而已,並沒有說不理會你們房間壁癌的情形,這樣在大會上張揚,真不給情面啊!”女人咬牙切齒。

    “是啊!趙太太還提出頂樓空中花園禁止住戶曬棉被,說有礙觀瞻,降低大樓品質。趙先生,您也知道這裏靠山,濕氣重,偶爾太陽出來曬曬冬天的棉被有何要緊?也不是每個人都要到頂樓賞景喝咖啡啊!”一旁尖臉女人也插嘴道。

    “趙太太年紀輕輕,倒是挺積極的,連垃圾分類管理也有意見,趙先生有這種賢內助真省了不少事。”墊後的長臉女人譏誚道。

    他先是一楞,但敏捷的思路七轉八拐,很快抓到了眉目,他清清喉嚨,擺出面對客戶質疑時的一貫姿態,“各位,我明白了,但是住戶決議事項我到現在還沒有過目,等我弄清楚了,再給各位一個答復。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擾。”

    他欠欠身,不給婆婆媽媽抱怨的機會,閃身走出電梯,拿出家門鑰匙。

    這個葉萌,到底在搞什麼?她的工作量還不夠嗎?竟有閒情參加住戶大會,和鄰居杠上!當初看中這棟大樓,就是因為住戶單純,同質性及層次也高;現在這麼高分貝交手,這些老住戶是不會輕易被安撫的。

    門一開,他吸一口氣,大喊,“葉萌!葉萌!”

    “來了!”腳步聲在樓上地板碰碰作響,她穿件短T恤、短牛仔褲,手裏拿著一支拖把,滿頭是亮晶晶的汗珠,從欄杆往下探,笑道:“回來啦!洗手吃飯吧!菜在桌上,還是熱的。”

    他默不作聲,慢慢走上樓。看慣了他的一號表情,她也不以為意,持續在走道上拖著地板。

    “葉萌,停一停。”他出聲制止。

    “怎麼啦?”她閃著小鹿眼,發現他面帶隱忍,欲言又止。“公司有事嗎?你好像很累。”她忍不住伸手探觸他的下眼瞼。

    他抓住她的手,心口一陣熱,拖慢了說話的速度。“你昨天,是不是參加了住戶大會?”

    她一聽,噘起小嘴,翻翻白眼。“是管理員說的?”

    他搖頭,“我遇到了九樓王太太。”

    她小臉馬上換上“原來如此”的表情,激憤道:“她真不講理,跟她說了好幾次,她上次裝潢挖壞的水管要快點修好,拖了一個月了,你瞧——”她抓住他手掌,拉著他走進未上鎖的主臥房,指著衣櫃上的一大片斑駁濕黴的天花板,和白漆剝落浮凸的牆壁,“她再不修好,你這房間就要發黴了,而且掉落的粉塵對呼吸系統也有害,她一拖再拖,我氣不過,才告到管委那兒去的。”

    他不禁莞爾,他做主人的竟然渾然不覺房間出了問題。他每晚一進房門,通常只點亮床頭燈,洗了澡倒頭就睡,沒事也不會盯著角落衣櫃上的天花板猛瞧,只有常進來收整衣物、拖地板的她才會發現。但,她不必這麼義憤填膺吧?這並沒有危害到住在樓下的她啊!

    “頂樓花園的事呢?”他接著問,視線下移——他的掌還在她手裏。

    這一提,她火氣更大。“頂樓玻璃花房是管委會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這麼美麗的園景她們不知感激,竟然把棉被蓋在咖啡桌上和花棚上曬,你說是不是很殺風景?”

    “你常上去?”他驚詫,他從未上去過。

    “嗯。”她坦誠,忽爾泛起笑意。“這裏山景很棒,有空你該去看一看,別悶在屋裏。”

    他沉吟了會,眼前那張散著熱氣的臉、忘了放開他的柔軟小手,彷佛有著強力磁波,擾得他心思一陣迷亂。他定定神,再問:“你自稱是趙太太?”

    她竟不覺羞怯,理所當然地聳肩,“起先他們這麼叫時我想更正,後來發現頂著幫傭的頭銜根本不會有人理我,只好將錯就錯。這次我的建議載入決議,住戶就會遵守了,天花板的事過幾天九樓王家再不改善,我就寄存證信函給她。”

    她翹起下巴,洋洋得意,轉眼察覺他擰著眉頭,垂眼凝思,頓時不安起來。她歪著臉,探看他眼眸中的喜怒,小聲問:“是不是我這樣做造成了你的困擾?你放心,等我搬走時,我會向大家解釋我不是真正的趙太太,可以嗎?”

    他不吭聲,反手握住她的手,指掌突然緊縮。

    “你胃疼了?”她恍悟,另一手指尖觸及他上腹部,他胃不由得一緊,但並不疼,只帶動了快而重的心律,和胸口湧起的第二波熱潮。

    “葉萌……”聲嗓轉為低啞。

    “唔?”她關切的眼眸快速地眨著。

    他冷不防俯首貼上她半張的唇,她大驚,檀口一秒內被他佔據,緊緊密合。粗實的手臂環住她的腰,略為上提;她踮著腳尖,在他懷裏僵直成一個木偶,任他索吻。

    她甜甜的體味籠罩住他,手臂和她汗濕的腰摩擦著,一股顫慄竄過她的四肢,她回了神,手忙腳亂地推開他,迅速倒退出房門,背直抵在走道欄杆上。他向前攫住她的手,大喊:“小心!”

    她忙站穩,惶惶不知所措,舔著因吻而濕濡的唇,使勁掙脫他的手,三並兩步奔下樓,沖進客房。

    纖腰的滑膩觸感還留在他手臂上,唇角淨是她的甜馨味,他瞥了眼地上的拖把,忽然揚唇笑起來。

    ************

    “主任,主任,頭抬起來,劉經理在看你了。”一隻腳不斷踢在她後椅腳上,她悚然在恍神中驚醒。坐在講臺斜後方的劉世昌,正以一雙蒙豬眼斜睨著她笑。

    她打直坐好,集中心志聆聽枯燥乏味的演說主題。她瞄了一下牆上的時鐘——五分鐘,她只魂遊了五分鐘,卻像坐了一趟雲霄飛車,心神跌宕起伏,心跳忽快忽慢。沒想到,趙剛那突如其來的一吻後坐力如此之強,她摸著自己的唇,彷佛已不是自己的了。

    她還記得他殘留的氣味、他堅硬的身軀、他有力的臂膀、他熾熱的唇舌,宛若剛離開自己沒多久……

    “主任,主任,你看過今天的公告欄沒有?”劉得化在背後壓低聲音。

    “還沒。”她掩嘴回答。“什麼事?”

    “我們這個月倒數第四名,進步了,這一組不會解散了。”

    原來劉世昌的笑並非不懷好意,是她多心了。

    “那很好,你得多加油。”她很快又心不在焉,今天的行銷技巧課聽得七零八落。她得提振精神,這一次公司公益宣傳活動輪到她這一組舉辦,需聯繫的瑣事極多,她不能再渾渾噩噩了。

    課一結束,她回到辦公室,拿起重要客戶名單,一個個親自聯繫,找熟識客戶共襄盛舉是必要的一步。

    手指機械化的按著數字鍵,再公式化的寒暄邀請,聽對方客套的應允。打了二十幾通後,聲調越來越缺乏熱情,她懶怠地將聽筒夾在肩上,按著下一個電話號碼,聽單調的鈴響,等對方接起電話,回應——

    “喂?”聲音莫名地熟稔。

    “您好,我是安誠保險的葉萌,今天特地邀請趙……”她眨眨眼,看著號碼前面的客戶名,不敢置信自己的糊塗行事。

    “葉萌?怎麼不說話?”趙剛嗓音一樣沉厚,聽不出與往昔有何差別,大概猜出她搞了烏龍,在另一頭輕笑起來。“是不是想問我晚上要吃什麼?”

    她敲兩下自己的腦袋,懊惱地想朝桌面撞昏自己。

    “今天吃簡單一點,煮小火鍋吧!”他笑著替她解圍,“有別的想法嗎?”

    “沒……沒有。”她扯著頭髮,只想尖叫。

    “那晚上在家等你,再見。”

    “再見。”她掛上電話,懊喪地趴在桌面上。

    她該問他的,他為什麼平白無故的吻她?吻了她之後又若無其事的吃飯睡覺、起床上班。她呢?她連打個電話都神思不屬,該死的男人,她該怎麼面對他?

    下一次面對面,難道她要主動約法三章,沒有告知理由、沒有事先通知,不可以再進行這個親密動作,以免讓她事後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先說“我要吻了喔”這種話,誰又還能吻得下去?

    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會是趙剛?她再怎麼幻想力豐富也不會把愛戀對象幻化成趙剛,她在他眼裏除了惹是生非,哪一點吸引了他?

    “主任?”劉得化輕碰一下她的肩,神色古怪異常。

    “又怎麼啦?”她不肯起來,蒙著頭無力地問。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想殺人,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外面有人找你,他親自送要保書來,你又做成一張保單了。”

    她彈跳起來,攏了攏一頭亂髮,拉直裙擺,急忙沖到會客區。

    “葉萌,今天可好?”來人笑顏燦然,遞給她要保書。

    “李先生?”

    ************

    這家餐廳很好,門面、服務、氣氛、菜式無一不優,她從一踏進門就知道荷包會嚴重塌陷下去,但是面對親自送上門的客戶,她卻不能說“不”。

    侍者點亮桌上的燭光後,李傑生替她倒了紅酒,輕聲慢語道:“這是法國波爾多.梅鐸產的紅酒,口感搭配紅內很適合,試看看!怎麼樣?”

    她皺著眉輕啜了一口,抿了抿嘴,品不出所以然來,直言道:“李先生,我想我喝什麼都差不多,因為——我不能喝酒,所以,沒辦法正確地告訴你答案。”

    他眼一亮,偏頭問:“一點都不能?會起酒疹?”

    “倒不是,是純粹的不喜歡,就像有人吃素不吃葷一樣。”

    她不僅不喝,還特別厭惡喝得醉醺醺的人。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她的家充滿了揮之不去的酒味,聞了就要掩鼻才能活,影響所及,她見了酒就怕。成長後稍能按捺這種反射性的逃避,但終究能不沾就不沾。

    他聽了還是不減愉悅,靠近桌面打趣道:“你很坦白,你不像作行銷的,我懷疑如果我不主動找你,你一年能做幾張大單?”

    她一楞,尷尬地笑,“小單也沒關係,積少成多就跟大單一樣了。”連客戶都能調侃她,她真的如趙剛所言,頂多只能做個小主任了吧。

    他禁不住縱聲朗笑,看了她好幾眼,笑道:“坦白的葉萌,那麼請問你現在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嗎?!”

    她呆得厲害,答不出半個字。很多人簽了保單後,總要保險顧問請客吃飯,視為理所當然。但眼前這個男人不像單純想吃頓大餐,他殷勤周到,談笑風生,比一般客戶積極;而且,還問了一般客戶不會問的私密問題。

    “女孩子不答,就是默認了。”他挑眉。

    她喝了一大口白開水,想模糊掉腦海中出現的影像……只是一個吻罷了,什麼都算不上!再說,她喜歡那個吻她的男人嗎?她的確不由自主就想關心他、為他出頭、怕他不開心、怕他胃疼,但那是出自一種……想護著他的念頭!和愛一點關係也沒有。

    沉默寡言的趙剛,住在華麗而空洞的房子裏,孤伶伶一個人在臺灣,漂亮的老婆也不想留住,只知道工作。房子角落結蜘蛛網,牆壁漏水了也視而不見,為了怕麻煩,衣櫃裏清一色白襯衫、卡其長褲、黑外套,而且只在同一家到府服務的知名男裝店定期購買。吃什麼都無所謂,只要肚子不餓就好;電視只固定在國家地理頻道和新聞節目,如果不是朋友盛情相邀,難得上一次休閒會館待上一天。他即使不說,那張鎖定的表情也很難讓人相信他很快樂……

    快樂?她只想讓他快樂一點。他留她下來或許只想家裏多點人氣,且不必費心思盡親人的義務吧。他從不動腦筋花錢,銀行存款想必有增無減,那張借據只是個藉口,他很不快樂吧?這樣一個乏味的人,她竟軟了心,想對他好,怕他一個人胃疼死在屋子裏也沒人知道……

    “一個男人沒事會吻一個不愛的女人嗎?”她語調飄忽,困惑地皺眉,順手拿了杯子就喝下一大口,嘴裏染著葡萄的醺香和甘醇。

    “很難說。”他看著她心不在焉地喝著葡萄酒,笑得眼角彎起。“不過,吻你的那個人肯定不是只想占你便宜。”

    “呃?”她回了魂,紅了半張臉。“那是當然,我不是什麼美人,沒什麼便宜好占。”她又出了糗!

    “意識不到自己美的女人,可愛又多了幾分。葉萌……”他的臉湊上來,表情神秘難讀。“你臉紅的時候很可愛。我可以知道,那個吻你的人,是我認識的人嗎?”

    她往後退,拉開間距,倉皇中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飲料。“不……不認識!”

    “那就好。”他開始切割牛排,灑上醬汁。“這樣碰了面就不會尷尬。”

    “尷尬?”

    “是啊!情敵見面總是會尷尬的。”他眨了一下右眼。

    她直楞楞看著他,扯著嘴角乾笑,“李先生,你真幽默。”

    “我是認真的。我想追求你,可以嗎?”他再替她倒了酒。

    她霎時眼前發昏,不是樂得發昏,是兩件不可能的事在二十四小時內把她神智衝擊得所剩無幾,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很失望,你看起來不像抽中大獎的樣子,倒像見了鬼似的。”他一逕笑臉迎人,看不出示愛得不到預期反應的失落。

    她吞吞吐吐,“可是……我很普通,也沒什麼時間談戀愛,你會失望的。”這張保單果然得來沒那麼簡單,她該如何應對?

    “你坦率不做作,不會說場面話,長得也清秀可人,這就夠啦!時間是人找的,我們公司的趙經理常忙得沒日沒夜,還不是有辦法和個大美人結婚,雖然——他現在又離婚了。”他不以為意地撇撇嘴,聳一下肩。

    “趙剛?”她陡地想起了什麼,看看表,立即站了起來,猛然一陣暈眩,以手撐著桌沿,不明所以。

    “怎麼啦?”李傑生也站了起來,扶住她。

    “我得趕回家,我還要做飯。”她慌忙抓起提袋和外套。

    “做飯?”他充滿興味地端詳她。這女人魂不守舍,絕不是為了親人做飯。“我送你回去吧!你連喝了兩杯酒,恐怕不能開車。我今天很高興,你為我喝了酒,破了戒!”

    她驀地抬頭……是為了他嗎?是嗎?

    ************

    吹了夜風,遠離酒的醺香,她冷靜了許多。在大門口,她止步不前,帶著歉意對身旁的男人欠欠身,“李先生,謝謝你。”

    “我叫李傑生,你不會忘了吧?”他笑,“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我沒事的。”她嚇得頭皮發麻。“改天見。”

    “改天見。”他拍拍她的背,朝門裏看了一眼,噙著意味不明的笑走了。

    她松了口氣,飛快轉身走進門廊,對小李的招呼聽若罔聞,沖進有人等在裏頭的電梯,和另一隻手指同時按了八樓按鍵。

    八樓?她緩緩抬頭,那雙讓她失魂一整天的眸子正俯視著她,手裏拿著一疊信件,是趙剛。他才剛回來?還開了一樓的信箱?

    她該覺得不自在的,但是見到他,卻只剩安心,這份安心在胸口擴染,暖了心坎,她漾起了微笑,“你回來了?”

    “嗯。你喝了酒?”他微微黯下眸光。

    “啊是客戶請客,本來不想喝的,可是……”她不能說,一個字也不能說。她低下頭,不和他對視。

    他不再追問,恢復原來密藏心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他看見了,就在拿信那一刻,他遠遠和李傑生對望了一眼,她的酒,是和李傑生獨處時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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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5:08
第六章

    下午一點了,他腦子沒有停止運轉,也不感到餓,更不想花時間到外頭吃一頓再回來,但還是順手從抽屜拿出那瓶葉萌為他準備的保胃飲品,沖泡了一杯放在案頭。

    液體滑到胃裏,暖意頓生,像葉萌帶給他的一般,拂過冷寒的心。

    他沒有強烈要過一個女人的念頭,他甚至描述不出動心的滋味,他一直也不需要女人黏膩的情愛,因為那要對等的付出。

    從中學時期開始荒涼的心田,他以為不會有茂綠的一天,遇見曾蘭萱,她的積極主動開啟過他的心鎖;曾蘭萱賞心悅目,懂得生活,能贏得一個在業界幾乎快要被認定為同志的男人的注目,她不是不驕傲的。

    他曾認真配合過她的步調。每個人,到最後總是要一個家的,他也不能例外,他答應給她一個婚姻,陪她走一生。但他缺乏烈愛的行止卻讓曾蘭萱倦了,沒有溫言軟語、熱情澆灌的心還是支撐不了一個空有亮麗華飾的家,曾蘭萱毅然向交往一年,結婚不滿三個月的丈夫求去。

    她沒有錯,他畢竟還是不適合婚姻的吧?像他這樣一個人,有那樣不為人知的過去,能得到別人的愛,是太奢侈的事。那麼,為什麼他想留住那個莽莽撞撞、總是為他挺身而出的葉萌呢?是因為她從不要求什麼嗎?她即使在外有事纏身,仍不忘對他許諾過的事,她讓他感到安心。

    這個葉萌,她連自已都顧不了!

    想起初次見面,她賞給他的那一腳,唇角忍不住泛笑。

    有人走近他的辦公桌,停在前方,發出調侃的嗤笑聲。

    他起了慍意,對上那個人的眼。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敲了門,你沒聽見,自顧自在笑。我很好奇,是因為你投資的股票漲了,還是有了新戀情?”李傑生施施然拉了張椅子,在他前方坐下。

    “你那麼關心我,我還真受寵若驚。你不去吃飯,來找我閒聊?”他回到原來的淡漠,繼續手邊的工作。

    “你讓我加入畢氏企業的採購問題案,我連喝口水都嫌功夫,哪還能出去閒逛!”李傑生語帶譏刺,蹺著長腿晃著椅腳。

    “這是公司新進顧問都要有的歷練,你也不能例外!”他稍凝肅地加重語氣。

    “我不反對這種歷練,我不過是好奇,你比我父親還注意我的表現,是為公,還是為私?”長而薄的唇彎起,比起趙剛,他的表情豐富而多彩,很有吸引力。

    “我不想費神和你討論工作以外的事,你若做不好事,照樣被淘汰,你父親若徇私留你,不過落人口舌。”他硬邦邦說完話,也不看李傑生。

    “嗯,有意思了。”李傑生慢條斯理的起身,兩肘搭在他桌面上,與他相距不盈一尺。“趙剛,你是恨我的吧?你真的不恨我父親了嗎?”

    “滾!”眼皮一掀,他簡捷有力的拋出一個字,目光冷凝。

    “你認為,我們奪走了你的一切吧?”唇慢慢抿起,失去了原有的輕慢快意。“但是趙剛,你也讓我們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我們向誰討呢?”

    他暗吸一口氣,抑制漸次上揚的怒意。“如果你不離開,那麼我就離開。”

    李傑生拉開上半身,姿態率性而滿不在乎,笑意又回到臉上。“這是你的辦公室,當然是我走。對了,有件事,想向你討教一下,那位安誠保險的葉萌,和你住在同一棟大樓,不知道是不是也住在同一層?她是你介紹給公司的保險顧問,又和你住得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她喜歡什麼東西?怎麼討她歡心比較有效?我最近想追求她,給點意見吧!”

    趙剛一語不發,冷哼一聲,丟了文件,直接走出辦公室。

    ************

    她一步步,顫巍巍地爬上高高的梯子,到了頂點,踮高腳尖,伸出手指捺了一下天花板角落的黴漬,確定已無濕意,放心將粉屑拍去,提腳準備下梯子,身後冷不防傳來低沉的男聲:“你爬那麼高幹什麼?”

    她嚇了一跳,腳一滑,反射性抓住梯頂,整個人吊掛在上頭,鋁制的梯子承受不了突來的搖晃失重,已歪歪倒倒,她尖叫:“救命!”

    他忍俊不住,兩掌扶住她的腰,略施力將她抱起,穩穩地落地。

    “說了多少遍,別老挑危險的事做!”他責備著,語氣卻不重。

    “我只是想看看天花板是不是不漏水了,有空找工人來修補回原狀。”她揉揉摩擦出紅痕的手掌,無礙地笑,腰上的肌膚還麻麻的。

    最近他又恢復了冷淡的姿態,沒事不再多言,那一吻像是作夢,她甚至懷疑它發生過。不能否認,他的淡然令她有些悵然若失,但這樣也好,她又可以像以前一樣輕輕鬆松地面對他,出入這房子的每個角落自如,不用分析彼此間惱人的定位。

    “疼嗎?”他握住她的掌,審視著掌心。

    “不疼。”她沒有抽回手,他的溫指拿捏處有絲酥癢,兩人間的小方空氣裏都是他沐浴後的淡芳,他才剛從浴室沖澡出來。

    “今天週五,沒有人約你出去嗎?晚飯別弄了,我可以隨便吃。”他放開她的手,似不經意問道,轉身用毛巾拭幹濕發。

    “趙剛,我這兩天得回家一趟,你要自己想辦法了。其實煮菜很簡單的,我下次教你,我不在你就不必到外頭吃那些不合胃的菜了。”她走到他面前,熱心地建議。

    “我不愛下廚。”他停下手勢,反問:“你家在哪里,為什麼一去兩天?”她從不曾提及她的家庭,她看起來開朗堅強,很少抑鬱終日,多半是小康家庭出生的女孩,他也不甚在意這一點,是以從未問過。

    “在台南啊!我得坐夜車下去,開長途車會打瞌睡。”

    他不動,淨注視著她。“你家在市區?”

    “不,還得坐公車。我得早點回去,錯過公車就得搭計程車了。”她笑,蹦跳地走出臥房,下了樓。

    她會牽掛他吧?兩天不在,他一定又隨便打發自己,成天坐在電腦前不動。有時候,她寧願他和李傑生一樣,生活第一,工作第二,起碼,李傑生是快樂的。

    她換上慣穿的休閒T恤、牛仔褲,塞了幾件換洗衣物到行李袋,拎在肩上,打開房門

    她一陣意外,他已穿戴整齊倚在門外,腳邊放著一個手拉輕便行李箱。

    “你也要出門?”她詫異。

    “走吧!我開車送你回去,女孩子一個人晚上搭車危險。”

    她暗驚,他不是商量的口吻,他在擔心她?為了她回鄉探親犧牲難得的假期?

    她不禁莞爾。“不會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回去的啊!”一朵暖雲飄到腦袋裏,有點暈,心跳有點快。

    “你到底走不走?”他糾起眉,自行拉著行李走出大門。

    她憋著笑,小跑步跟上去。

    ************

    這是一棟簡單的平房,前頭有一小塊花園,即使在半夜,仍感覺得到花團錦簇。七裏香的馥鬱在夜風中流動,偶有幾聲狗吠,這是可人的仲夏夜,清涼的鄉間氣味毫無塵囂。但,屋前的一男一女卻在拉扯爭執著,男的要進屋,女的不讓。

    “趙剛,我家太小,只有兩間臥房,奶奶和菲傭就占了一間,你沒地方睡。”夜色黑,她紅著臉,沒讓他看見。

    “我在客廳打地鋪行吧?”他有些不悅,千里迢迢南下,她竟要趕他到附近的小旅館睡一晚!他不在乎住房好壞,他只想一早在她長大的家醒來,而不是陌生而制式的睡房。

    “這怎麼行?明天菲傭起床會嚇壞的!”她並非拒他於千里之外,而是堂而皇之的讓從未提及的男性入住,街坊雞犬相聞,很難不被誤解。

    “好吧!既然你那麼堅持,我現在就回臺北,我睡不慣那種旅館。”他作勢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車子。

    “趙剛——”她拉住他,頹然歎口氣——他根本吃定她!

    誤會就誤會吧!誤會的對象是趙剛,她倒不會不舒服,反正她也不常回家。“進去吧!”

    兩人躡手躡腳地開門,穿過僅留一盞壁燈的客廳,黃光中,客廳簡潔寬敞,除了沙發和神籠,別無它物,室內飄著隱約的檀香味。他們穿越中間走道,轉進右手邊的房間,她拉他進房後,開了燈,忙掩上房門。

    讓他進入自己年少時的天地,她無端起了臊意,那意味著一種讓他一窺她過去的許可,一種比在臺北住處更進一步的親近。

    她放下了行李,發現他饒有興味地探看每一寸空間和擺設,淡淡噙笑,眼眸專注。

    房間其實不小,走動的地方頗寬,一張松木單人床,上面有折疊整齊的被褥;簡易靠牆的書桌上只有一個筆筒;從小到大的教科書擺滿了一牆書架;牆上貼著幾幅水彩畫的習作,筆法頗有天分;木頭衣櫃門上掛著一件高中學生制服,房間沒有塵味,顯然經常有人整理。

    “很好啊!房間並不小啊!”他發出評語,帶著打趣的悅色。

    “從前是很小的。”她接手他的行李,放到角落。“妹妹出國後,她的床就移給菲傭睡了,成了現在的樣子。”

    “你有妹妹?”他傾著頭,難得出現好奇的神色。

    “有啊!她比我優秀,大學畢業就到國外念研究所了,也許以後就在那裏工作,不回來了,她喜歡紐約的生活。”說話時,眼底浮現一抹驕傲、一抹不舍,和淡淡的悵惘。

    她已經著手在地上鋪上軟鋪了,嬌小的身子俐落地擺好墊被和枕頭,很快形成簡易睡榻。

    “你父母呢?”他忍不住問。她一直沒提起,但客廳沒有其他人存歿的跡象,比方說生活照或遺像,都付之闕如,臥房裏也只有她學生時代的出遊照片,壓在書桌桌墊下。

    她安靜了一會兒,才緩緩說著:“我不知道呢!”

    “嗯?”這個答案很意外,她的表情卻不似說謊或搪塞。

    “我真的不知道。從有記憶以來,我和妹妹就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小時候其實還有一個叔叔,應該是奶奶的親兒子,他成天喝酒不做事,在鄉里到處惹是生非,還把家里弄得亂七八糟,有一天奶奶終於受不了,因為叔叔用酒瓶把我妹妹的頭敲破了,奶奶一氣之下就把他打跑了。你猜不到,我奶奶生病前是很壯的,她一個人開一家面店把我們姊妹倆養大,很厲害!”她邊說邊笑,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奶奶不是你的親奶奶?”

    “不是。”她神色平常,看著他。“不過那不要緊,她對我們比親奶奶還好。”

    他不再問下去,因為都不重要了,她堅韌而開朗的生活著,態度一點也不晦澀,也不多做隱諱,生活在普通層次裏再多求一點點好,但不過分奢求,也不退縮自憐,偶爾還流露一點強悍,這樣就好了,她已經是長得極好的一株野菊,健康而清新,有著一般女孩子的生活和夢想。

    他勾起嘴角,點頭贊許,“對!那不要緊。”

    她不忌諱自己的過往,也從不拿來和同儕比較,自憐自傷,但他不以異樣眼光視之卻讓她暗自寬了心,她詫異自己是在意他的想法的。

    她探看一下時間,走到牆邊,突然關了燈,黑暗籠罩一片,只余月光灑進窗內的一小塊地方是暈白的。他不動聲色,語調如常問:“怎麼了?”

    “我要在這換睡衣,到洗手間會吵醒菲傭,你別回頭。”

    漆黑中,他聽到衣服脫下的窸窣聲,當瞳眸適應起微弱的光線後,月亮餘暉在她半裸的背部形成光暈,他依稀辨視出她彎腰換上了短褲,接著上衣套進頭部,右手先穿進袖管……他像著了魔,緩步踱過去,一聲不響從背後圈住她,將她納進懷裏。

    她明顯的僵住,一動也不動,背脊的裸膚緊貼他胸前的衣扣,他縮緊臂彎,與她貼合著。突來的親密與溫暖使她眩暈,幾乎站不穩,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靜夜中掩蓋不了,和他的呼吸聲一樣重,她低喚:“趙剛?”

    他不出聲,側俯下臉,吻落在她右肩上,不動。

    “趙剛?”她任他的臉靠在自己肩窩,以唇摩挲她的肌膚,溫柔的輕吮著。

    她閉起眼,感受他吻的語言,訴說著憐惜、珍視,和撫慰。

    她不可避免地想像了可能會發生的下一步,霎時通體一陣燥熱和羞顫,她該不該拒絕他?她驚異的發現,她喜歡他的體溫,他貼靠著她,像依偎的兩隻交頸鴛鴦;但是她也想知道他心裏想什麼、要什麼,如果,那和自己揣測的有所差距,她又該怎麼辦?

    心慌意亂間,他卻陡地鬆開她,往後退,她失卻了一方溫暖,不由得回首,他已坐在鋪好的被褥上,徐徐躺下。

    宛如第一個深吻,他從不為那些親密行為解釋,就讓它隨風而逝;她卻得在心上徘徊良久,才能釋然。

    她將穿衣動作完成,漸漸起了惱意,他就這樣隨興所致?她清楚他不想說的心底話問了也是白問,如果今夜她轉輾難眠,就算是自己活該,誰叫她總是對他難以言喻的心軟。

    帶著氣惱的粗魯動作引起了他的注意,她重手重腳的爬上床,也不說服他交換睡床,逕自在暗色中躺下,閉上眼。

    胸口堵著一團悶氣,呼吸也不平穩,一室無言良久。旅途的勞頓形成的困倦還是襲上了她,意識漸渙散,緊握的十指也鬆開了,一半神思沉沉落入黑鄉。

    彷佛要她連睡夢中也不能忘記惱人的他,他的氣味再度席捲夢境,真實得如他貼近鼻端,用他溫涼的唇含住她的唇,輕啄輕吮,她累得動不了,卻渴望這個吻不要停,不要停。

    吻終究是停了,耳邊多了熟悉的低音回繞

    “葉萌,我不能確定,我能不能徹底愛你……你值得有人好好愛你……而我,總是傷害……”

    她費了一番勁道才睜開眼,手一摸,眼前空無一人!

    有好一陣子,她始終弄不清那耳邊呢喃是夢境還是真實。

    ************

    她在他門外躊躇良久,伸進半張臉,他垂目擰眉,和方敏在討論著什麼,思考的神情使他比平日多一分不可親近。他眉太濃、鼻樑太高,形成的距離感使他和周遭的人若即若離,但這樣一個人卻天天和她在同一屋簷下生活,他們共有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

    他雖在說話,銳目餘光還是瞄到了門外那覷看良久的半張臉,他微訝,食指一勾,喚她進來,沒有避嫌。

    方敏見是葉萌,識趣的找個藉口暫離。雖然眼前兩人的互動外人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趙剛看到葉萌時軟化的嚴苛線條,任誰都知道他待她與眾不同。

    葉萌兩手背在腰後,似是拿了一疊東西,她傾著小臉走近他,笑容不絕。

    “你不會是來找我的,又和公司的哪個顧問約好談保險了?”他視線沒有落在她身上,一本正經地翻看方敏帶來的討論資料,淡淡的笑卻洩露在眉梢。

    她從不開口要他幫她增加業績,他也不主動介入,因此只要她出現在肯崴,絕不會是為了找他。

    “是啊!我順便過來看看你,我和李傑生約好吃中飯,他介紹他的朋友讓我認識,談新case。”即便每晚都可以見到他,她就是忍不住走到這裏了。

    他凝住不動,掀眼瞅著她,“又是李傑生?”

    “是啊!”她面頰微熱,不想說出李傑生的追求之意,只要她謹守界線,朋友之禮相往來並無不妥。

    他停頓了稍久,怕她以為他因此不悅,隨口揀件事問道:“你背後藏什麼東西?”

    “噢!”她猛地想起,拿到前面,原來是一疊宣傳紙張。她微現赧意道:“我們公司這次和這家醫院合作公益活動,鼓勵捐血,還有幾項免費健檢,請客戶踴躍參與,順帶宣傳公司形象。這次由我策畫活動,本來想請你幫我到樓上樓下發這些宣傳單的,不過你這麼忙,我想算了,還是讓李傑生來好了。”

    他很快掃了眼宣傳單上面的文字,五味雜陳堵在舌尖。

    這不是什麼大事,她卻難以啟齒,可見求人幫忙對她而言仍不是順理成章的事。老實說,她的根性並不適合做第一線行銷工作,她腦筋雖靈活但面皮太薄,為了廣結人脈做違背意願的事她鮮少行之,但卻在這一行待了四年之久……他想起她南部那位因中風癱了全身,足不出戶的奶奶,恐怕為數不少的醫療費用和看護費用才是她勉力待在行銷前線的主因吧?一般朝九晚五的行政工作只能糊口,她的小組業績雖不是頂尖,但收入絕對比一般文書工作好上幾倍。

    然而,除了上一次肯崴團保一案他稍微推波助瀾,之後他從不干涉她的工作領域,他刻意和她維持著不含雜質的純粹關係,和利益交換無關。

    不過看來,李傑生並不忌諱這一點,他大方推介客戶給她,這一份實質好禮能討她歡心嗎?長久下來恐怕很難淡然視之吧。況且李傑生花樣不會只有這一項,葉萌的情愛經驗顯然貧乏,能抵擋得了條件在一般之上的男人的熱切攻勢嗎?

    “趙剛,我是不是占了你時間了?那我先走好了。”她拿起那疊宣傳紙。

    他繃著臉在看文件,好半天不說話,八成心思又回到工作上了。

    “放下!”他突兀地迸出話。

    “唔?”她手停在半空中,不解其意。

    “我說放下,我會幫你發完。”他語氣沉抑,不知為何又變了個人。方才她進來時,她還感到他心情挺不錯的,怎麼交談不到五分鐘,面色又轉暗了?

    她歎口氣,聽話地縮回手。她想,他們就算相處上一輩子,他還是不時會擺上長輩的面孔對她呼來喝去的吧?

    一輩子?太遠了!也恐怕輪不到她。

    她忽然笑了——不知他老時是不是還是這樣,子孫成群了依舊不苟言笑?

    子孫成群呐?他會選擇什麼樣的女人共度餘生呢?

    “你站在那裏笑什麼?還不去做你的事!你放心,那天我會去捧場的。”他沒好氣。這女人偶爾心不在焉、偶爾精明實在、偶爾又衝動義憤,五官清甜但算不上豔色,身材纖巧但談不上誘人,閱女眾多的李傑生為何也看上她?

    “大老遠聽到趙經理罵人的聲音,我就猜到你在這裏。”李傑生呵呵笑著走過來,看到那一疊宣傳紙,眼光在趙剛和葉萌身上繞了兩圈後,一把將那疊紙抓在手上,戲謔道:“葉萌,經理雖然是你的朋友,可這種雜事怎麼能叫個主管做?我幫你吧!走!”李傑生牽起她,毫不在意自己踏越男人的雷池裏。

    “放下!”

    李傑生挑眉,對那聲喝斥毫不畏懼,他舉高她的手,故作認真地詢問:“是放下她的手,還是這些宣傳單?”

    她驚駭地將手抽回——這兩個男人是上下屬關係,為何如此針鋒相對?尤其是李傑生,姿態有說不出的挑釁味,與趙剛有如平行的夥伴關係,泰然自若的言行擺明瞭不在乎上司的感受,他不怕丟了飯碗嗎?他們之間有過何種賺隙?!

    “對不起,對不起,我自己做就行了,你們忙吧!”她忙搶下那疊導火線,希望自己來得及滅火。

    早知該派劉得化來這裏發單,就不會釀禍了。

    葉萌逃遁的身影一消失,李傑生笑意迅速隱去,與趙剛利眼相對。“你在發她脾氣?”

    趙剛不語,對峙的氣氛濃厚。

    “你喜歡她?”

    “……”他瞬也不瞬地直視李傑生。

    “以前,薇安喜歡上你的時候,你從不發她脾氣,她想做什麼,你都隨她。”李傑生看進他眸底的火苗,期待能煽起熊熊大火。“你不愛一個人時,從不動氣,女人以為你溫柔、包容,其實是你根本就不在乎。”

    李傑生又笑,但語調泄出了憤恨。“你也不愛蘭萱,你對她大方極了,但是她聰明,發現得早,她離開了你。”

    “我如果需要心理分析,會去找心理醫生,不用你自以為是。”他不聞起伏的情緒。李傑生想激怒他,他何必入殼?

    “你帶葉萌到爸的新家晚宴,又讓她到公司來辦說明會,你看似總在挑剔她,其實你很在乎她吧?”

    “你到底想對她做什麼?”他單刀直入問。

    李傑生撇撇嘴,揚揚兩道朗眉,“你說呢?其實也沒什麼,我做的,就是當年你對薇安做的事,很簡單啊!”轉身背對著趙剛,擺擺手,信步走了出去。

    趙剛拳頭握得泛白,淌了滿背脊汗,不是因為怒火,而是他亟欲塵封的過往,正排山倒海掩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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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5:39
第七章

    第三天了。

    他知道她今晚也不會回來了。

    餐桌上的三菜一湯還是熱騰騰的,她特地回來做了飯,又離開。她能去哪里?

    她的抗議,還是帶著柔軟,沒有決絕,她放心不下他,卻也受不了他的淡漠以對,只好奔波往返。沒有例外的,他總讓女人傷神。

    他推開她的房門,裏面都是她鍾愛的水果甜香味,她喜歡泡在這樣的芬芳裏,她曾說“像走在果園裏一樣。”

    她像小螞蟻,一點一滴的把這個空洞的家樁點成她的殼,新的印花窗簾;她親手上漆的暖色調的牆;幾天換一次的大束瓶花;不斷增加數量的花茶杯盤;窗臺上的小小盆景已構成一方迷你花園,偶有蜂蝶飛繞。

    沒有投注的心,不會讓一個家改變。

    她勇敢的走向他,他卻不敢張開雙臂。李傑生沒有說錯,他不愛的,連點情緒也不給,從前,他的恨比愛多,事過境遷,他以為他能愛了,卻已無力可施。

    葉萌,和他過去的女人大異其趣,一開始,他只想讓這個不給他留情面的小女人一點教訓,沒想到,一廂情願的同情使她的敵意消失得很快。她的開朗和柔情牽絆住她自己,而非那張半真半假的借據;她是個暖爐,一移開,他就感到了涼意,想再靠攏過去。

    只是,他能愛她嗎?

    “薇安,薇安……”舌尖上的名字,讓他的心一緊。有多少年了?他以為,這個名字,終將被封藏,淡去,原來,還是有人刻意不忘,要他銘記一生。

    “葉萌……”他默念著,暖流熨貼過緊皺的心。他輕撫過有著躺痕的枕和床褥,葉萌的味道沾上了他的指尖,也沾上了他的心。

    他很清楚,一旦他說出口,葉萌不會拒絕;但是他更想給她的,是可以信賴一生的愛,而非短暫的相濡以沫。

    “葉萌……”他漾起了微笑。

    或許,他可以試一試……

    ************

    “一、二、三、四……少一個——”她數著服務台一排的人頭數,組員確確實實少了一個,細察面孔,不用說,是最近溜班成性的劉得化。

    “小林,劉得化呢?”她抓了一個組員問。

    今天是公司的公益宣傳活動日,參加健檢及捐血的民眾及公司客戶在服務台前排長龍,每個組員忙得人仰馬翻,捐血車上的服務人手也不足,她忙著維持秩序及分發捐血後的點心,兩腿酸軟得快站不住了,可惡的劉得化竟不見人影。

    “主任,剛才還看到他,可能上洗手間了。”

    她咕噥咒駡著,急忙又爬回捐血車上,安排等待的民眾在捐血椅上躺好。她攏攏肩上汗濕的發,讓冷氣掠過頸項,她十分怕熱,在三十四度的熱天裏待一下幾乎就要窒息,尤其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下,有如在地獄的熱鍋中。

    “先生,請在那邊空位先躺下。葉主任,安排一下!”小護土高喊,頭都來不及抬,火眼金睛地尋找捐血民眾手臂上的血管。

    她忙堆起職業笑容,轉頭招呼著,“先生,這邊請……趙——剛?”她的驚喜藏不住,笑得露出一口潔白貝齒,想拉住他,又覺不妥,滿車都是人,正手足無措,他指著那張空躺椅,以陌生口吻道:“小姐,我自己來。”

    她倚在他身邊,看著他躺下。他盯著有滿肚子話想說的女人,武裝的陌生的面具快要被她的眼神融化。

    她心思紛亂,想不出妥當的話說。他有好幾天沒和她正眼相對了,晚飯用完,他在她失望的眼光下回到臥房,不再踏出房門一步,她百思不解他的冷淡,是否為了想冷卻他們逐漸加溫的對待。

    夜晚變得漫長,做飯有些無力,和客戶談話常脫稿演出,她想,她快完蛋了!

    為了證明自己沒這麼脆弱,她硬是在小眉兩口子住處的客廳睡了三晚,沒和趙剛說一聲。到了第三天,她就快要吃下小眉給她的兩顆安眠藥了……她每天睡不到三個鐘頭!

    如果,這種煎熬是喜歡一個人一定會有的,她離醫院的距離大概不遠矣——每天頂著熊貓眼上班能活多久?

    可惡的男人!沒出息的她!這些怨懟在剛才相視的那一秒,全都散逸到不知去向,她真的就要完蛋了!

    “小姐,你看來臉色不太好,捐太多血了嗎?”他撩逗著問,笑意很淺,眼神很專注。

    “我血紅素不夠,沒資格捐。先生,現在是上班時間,怎麼有空來這一趟?”她強自鎮定,轉了話題,笑著替他挽起袖管。一碰觸他的褐膚,她手指似竄過電流,她比捐血的人還緊張。

    “我答應了一個女人,不能食言。”

    她渾身僵楞,視線不敢上移,盯著他健臂上浮凸的靜脈,她張嘴張了半天,才生硬地擠出一句話,“先生專程為了她來,難道是喜歡她?”

    “是!我是喜歡她!”他毫不遲疑。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早餐忘了吃,她竟天旋地轉起來,她抓住他臂膀,穩住發軟的雙腿。

    “先生確定嗎?”她喉嚨又幹又熱,聲調異樣。

    他驀地一笑,“確定。她走了三天,我失眠了三天。”

    手臂在她眼前模糊了,她縮緊扳住他的手指,讓眼裏的濕意散去。她想,她應該要暈倒,否則,這張想哭想笑的怪臉無法見人……她現在才深深體悟,她有多喜歡這個可惡的男人。

    “先生如果喜歡一個人,就該告訴她,不該讓她神思不屬。”她抬起頭,與那雙盈滿柔情的眼交會。

    “我現在正在告訴她。”他的掌撫上她消瘦的頰。她這幾天都去了哪里?“她再不告而別,不履行家務,我就要她還債了。”

    “你並不需要那筆錢。”她輕喃。

    “但是我需要她。”他語氣篤定有力,和他的眼神一樣。

    她想尖叫、想跳躍,還來不及做這些動作,背後一聲尖喊嚇得她魂飛魄散——“葉主任你怎麼把這位先生的手臂掐成這樣?”

    她低頭一瞄,十指緊按處,一個個淩亂的指甲印佈滿他的手腕,他卻一聲不吭,恍若未覺,只管聽她、看她。

    她感到一陣心疼和難堪;而他,前所未有的,高聲朗笑起來。

    ************

    “倒數第四……”她低低咕噥著,搔著頭,看著手上的各組業績比較表。“總比吊車尾好,這也要精神訓話嗎?”

    她摸不著頭腦,卻也不再提心吊膽,她的心是滿溢的,當思慕飄到男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以往是和周公交戰的冗長主管會議,現在可以整場精神奕奕到散會。

    和心上人比起來,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更何況聽劉世昌訓話也少不了一根頭髮,只要拼命說“是是是”,就得以全身而退。

    她步伐踏實地跨進經理室,在沙發上熱烈交談的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同時咧嘴而笑。

    她錯愕地呆站著,不明所以。

    “葉萌,楞在那做什麼?李先生不是你的客戶嗎?”劉世昌拔高粗厚的嗓子,顯得極為亢奮。

    “李先生——”她點頭欠身,滿頭問號。“我不知道你在這裏。”

    “沒關係,是我不請自來。”李傑生迎向她,兩手插在口袋,興致滿滿地看著她。他隨時都散放著神采,很少愁容滿面,接近久了精神還滿能被振奮的,如果忽略他眸中偶一流露的掌控性和侵略性,他是個不錯的談話對象。

    “李先生太客氣了,您是我們的貴客,我們隨時候教。葉萌,你來一下。”劉世昌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張已部分填好的表格,背對著李傑生,交到她手上,閃著神秘的雙瞳,竊語道:“真有你的,我以為趙剛是你的大魚,沒想到李先生才是大鯨魚!這是他剛才送來的要保書,他決定再加買一張年保費高達百萬的退休年金險,你拿去處理吧!”

    她看著要保書上的阿拉伯數字,數了幾遍確認是七位數後,狐疑又不解地望著李傑生,“李先生,你確定你沒填錯?”

    “哎呀,填錯什麼啊!李先生的工作和數字有關,他怎可能搞不清楚自己的決定?快去快去!”劉世昌大力揮動熊掌,深怕老實手下一時頭腦不清,勸誡起慷慨的客戶,把到手的肥羊給放跑了。

    她晚了幾眼李傑生,思忖了一下,遽然拉起他,快步離開經理室。

    “葉萌,慢一點,別跌跤了。”他忍不住反揪住她的手,不讓她悶頭前進。

    她回頭,見樓梯間四下無人,凝重起面色道:“李傑生,保險不是隨便買的,是要根據收入衡量負擔能力所做的財務規畫,你這樣心血來潮,哪天付不起保費,不是白忙一場?”

    他食指搓搓鼻樑,又摸摸下顎,靠近她道:“我是衡量我的能力啦!有什麼不對嗎?”

    見他不知醒悟,她咬咬牙,握拳半晌,毅然低嗓道:“你想追求我,也不是用這種方法,這張保單超出你的薪資負荷能力,勉強買下去,我不會感動的。”

    她想不出她有何特殊吸引力令他不惜血本,撒重金追求。她從不向趙剛要求非實際需求的私人幫助,就是不想把工作和感情混為一談,即使李傑生心甘情願,也要在能力範圍內,今天這種手筆,她就是覺得不舒坦,一絲喜悅也無。

    “葉萌,我的薪資不代表我的個人財,—我也不需靠這張保險保障我的後半生生活,我只是想藉買這張保單合法轉移部分財產避稅而已。坦白說,我可以向其它公司購買這個保單,可是我選擇了安誠,不諱言,我是想以順水人情追求你,這和買花或名牌包送你沒什麼兩樣,就是討你歡心而已,你不用太敏感。”他對她的瞭解一點一滴在建立當中,她的反應頗出他意料之外,以她的行事道德來行銷保險,她的業績肯定不會太光彩。

    她容顏稍緩,仍不太苟同。“你年紀輕輕,避什麼稅?”一個公司新人,年紀不到三十,負擔這麼龐大的費用,說完全不吃力是假的。

    “葉萌,我原本並不想說的,省得你以為我想靠父蔭奪得你的青睞,我名下有些財產,是祖父過世前轉移給我的,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李學謙是我父親,只有你,沒把我放眼裏。”他逗趣道,緊盯她的表情變化。

    她略有驚異,但一閃即逝,合著小臉不說話。沉思片刻後,把要保書塞還他,“你讓別家公司做吧,我不接。”

    他睜大眼。這個女人是哪根筋不對,把錢財往外推!“葉萌,我沒得罪你吧?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你真那麼討厭我?”他抬起她下顎,研究般打量她。

    她面露為難,閃著一排長睫,沖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我不想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金錢,很對不起。”

    他好半天接不了腔,他全沒心理準備會被她以簡單有力的三言兩語拒絕。他倒不會下不了臺,而是慢慢有了新發現,趙剛會喜歡上條件不算優等的她是可以被理解的,她的坦言及行事守分界的特質並不多見,而這麼斬釘截鐵的宣示,可見心有所屬,他的直覺並沒有錯。

    “是趙剛吧?”他不再拐彎抹角,也不想這麼快初嘗敗績。

    她低頭不置可否,但神色已透出靦腆。

    “你們……到什麼地步了?”他俯視她,試著柔聲問。

    她桂圓核般的黑眸晃了晃,困惑之心起。“你……不該問,這很私人……”

    他無可厚非的聳肩,輕鬆的作笑,“對不起,我急了點,並不是想探人隱私,只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希望而已,我可不願意造成你們的困擾。”

    她理解的點頭,“你是個好朋友,和你相處很愉快,只不過……”

    “只不過你先認識趙剛?”他接口道,很快又出現了慣有的調皮的笑。“欸,怎麼現在談戀愛還講究先來後到嗎?我以為我的魅力會讓你不顧一切呢!”

    她駭笑,“你看錯了,我其實沒那麼浪漫,我很實際的。”如果不是長時期近距離相處,她也不見得會喜歡上趙剛,細火慢燉的感情是比較適合她的。

    “你——夠瞭解他嗎?”他托著下巴問,平靜的面容別有意涵。“你知不知道,他胸膛那道五公分的疤痕,是怎麼樣來的?”

    他沒忽略她眉眼間的驚疑,她根本沒見過不著衣物時的趙剛,趙剛還沒全然接納她嗎?這個可能性使他得意起來,趙剛不可能走出魔咒,一輩子都不能。

    她歪著頭,搜尋記憶中的影像。第一次見到趙剛,他是半裸的沒錯,但多數時間他都趴著,後來因誤會導致的一片混亂,她也不可能有閒情猛瞧他的裸胸,她的確是沒有印象。

    疤痕?難道年少輕狂時的他混跡過黑道?他的健軀和沉靜內斂的氣息的確不太相符,但不能就斷定是好勇鬥狠的副產品……

    她注意力挪回他臉上,疑惑漸深,甚至有著防備的味道。“趙剛是你的上司,你對他好像——有敵意,為什麼?”

    他前額一挑,再次對她別具一格的反應逗得仰頭縱笑。“我怎麼會對他有敵意呢?我只是關心你。再怎麼說,他都是我的兄長,我豈會對他不利?”

    “兄長?”她一連被兩個驚愕擊中,不禁露出傻相。

    “葉萌啊,你這麼快就傾心於透明度不夠的男人,是不是太快了?”他拍拍她檀口微啟的頰,“我的父親,是他的繼父,說他是我的兄長,並不為過吧?”

    “他沒提過……”

    “他當然不會提,他甚至希望那不是一個事實呢!葉萌,去問他吧!喜歡一個擁有秘密的男人,不好受吧?我可是為了你,才不顧兄弟情誼的喔!你想知道什麼,就由他嘴裏說出來,如果到時,你對趙剛有疑慮,我隨時等著你點頭——作我的女朋友。”

    他擺擺手,意態悠然地步向電梯,門合上前,他眨了兩下右眼,電光石火間,她在他黑眸裏捕捉到了一抹模糊的、近似於冷漠的謔意。他是存心的吧?

    但,她其實不介意李傑生的用意何在,她煩惱的是,她該如何啟齒?那道疤,是否真的存在?

    ************

    很熱,真的很熱,在三十五度的高溫下進食,淌了一頭一臉的汗,像熱鍋裏進食的兩隻螞蟻,快融進熱氣氤氳裏。她著了件細肩帶短衫、大腿畢露的牛仔短褲,還是汗如雨下。

    她不時打量眼前的男人,任他再冷靜,也不禁皺起眉頭,不停用紙巾抹著頸項間的濕汗,這一頓飯量也減少了,菜吃不了半盤,他終於看向她,一臉不解,“葉萌,今天氣溫不低,怎麼不開空調?”

    “呃——”她咧嘴笑,飯碗擋住半張臉。“主機突然壞了,我明天會記得找人修。你熱嗎?”

    他眯眼,懷疑葉萌的感覺神經有問題。“你汗流得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我又不是在非洲長大的,怎麼不會熱?待會去買幾個冷風扇回來,暫時用一個晚上。”

    雖然附近有蓊蓊綠意,但當家家戶戶都開冷氣,排出來的熱氣不免轟向窗戶敞開的人家,不到半夜,天然涼意是不會產生的。

    “不用浪費了,一個晚上而已,我明天一定找工人來。”她忙站起來,收拾起碗盤,不時覷看他。

    他抹抹唇角,神情不甚苟同。“別省這點錢,晚些會睡不好的。”

    “唔——我可以睡磁磚地板,很涼的。”她不自在的放下碗盤。他頸肩鎖骨一片汗意,下班回家一段時間了,卻還是上班時的長袖襯衫及長褲,他的耐力太驚人了!“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穿得涼快些,我不會介意的。”

    他掃了一眼她裸露的四肢,表情語言是敬謝不敏。“我不習慣。”

    她噘起嘴,垂下眼——她喜歡他,當然無所謂在他面前保持自然風貌;他一個大男人,不習慣什麼勁?那神情,好像她想吃他豆腐似的!他忘了,她可是女人,雖然沒有魔鬼身材可以令他失神,但他總可以不要露出那麼不以為然的眼神,她不相信他睡個覺也是全副武裝。

    “隨便你。”她有些動氣,走到廚房,裸足啪啪在地板重重響。

    洗了碗,流理台收拾好,她探出頭一瞧,他不在了,他就這樣直接上樓了?

    她陪著他流汗了大半天,他就這樣回房了?他真的在乎她嗎?

    她頹喪地將器皿一個個放回碗櫃,不敢相信遇見一個冷熱無動於衷的男人。不,也許在自己房裏,他就不一樣了,他向來謹慎自持,與她畢竟還在探索階段,當然不會旁若無人的展露軀體,她可以找個藉口到他房裏……

    她興匆匆地從冰箱裏倒了一碗綠豆湯,用託盤盛好,一步一步地走到他二樓房門口,敲了兩下,沒有動靜,再敲兩下,他開門了。

    “喝碗綠豆湯吧!是涼的。”她高舉託盤,眯眼殷勤的笑,眼珠卻朝他胸口方向轉動。

    他沖了澡,頭髮半濕,身上穿了寬鬆深藍薄衫及藍褲,很整齊合宜,沒有預想的養眼畫面。

    她失望地垮下臉,待他接過碗道聲謝,轉頭就走。

    “葉萌。”他拉住她,抬起她的臉,有些費疑猜。“生氣了?我晚上有工作得完成,不能陪你,明天再聊,可以嗎?”他俯吻她,體香漫進她鼻尖,她一時心蕩神馳,忘了方才的小怨。

    短暫的吻結束,她推開他,“我沒事,明天見。”她快步離去,懊惱不已。

    也許她不必如此絞盡腦汁、大費周章,她大可直接要求他脫了衣衫,讓她看一眼就好,他既然表明心裏有她,不會計較這個要求吧?

    但……萬一他想歪了,嚇壞了呢?再者,她如何解釋她為何想知道有這麼一道疤?她並不想將李傑生牽扯進來,那太複雜了。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吧!他總得就寢安歇,一旦他熟睡了,她可以一聲不響進去,他房門從不鎖,只要輕輕掀開衣衫一角,就可以證明李傑生話的真假了。

    她回到房裏,將鬧鐘鎖定半夜兩點,安心地躺在地板上。

    涼涼地板稍解了暑熱,夜風偶爾逛進室內,滑過她面頰。她瞪著天花板,想著李傑生意猶未盡的話中有話;想著趙剛從未描繪過的模糊住昔;想著她從踏進這間屋子之後,與他各據一方的生活著;想著她心之所系,是背後一團朦朧的男人;想著……

    ************

    刺耳的鬧鐘發了狂似的猛叫,劇烈顫抖的圓身滾落桌沿,掉在她額上,她驚彈起身,撫著鈍痛的額角,摸了老半天才摸到鬧鐘,按去那午夜尖嗚。

    她一身濕透,頭暈目眩,半閉著眼摸到浴室,脫了衣服,打開蓮蓬頭,讓冷水恢復神智。想起了半夜醒來的目的,她旋上開關,揉揉惺松的眼皮,換上乾淨的衣物,以腳尖點地行走。

    她輕巧地穿過客廳,爬上樓梯,壁燈微弱,她捺住對黑暗及空間角落的恐懼,加快步履,停在他門前。

    門縫洩露出的燈光暈淡,是夜燈的柔光,他睡了。

    如她所料,門沒鎖,她輕輕一旋便可推開。

    站定後,她深吸一大口氣,再慢慢吐氣,一步步邁近那張大床。他面側向床畔,一隻手臂當枕壓在臉下,衣著沒有更多,沒有更少,眼睫緊合,呼吸均勻而無聲。一趨近他,熱氣噴在她臉龐,她屏住呼吸,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卻懊惱地發現他的睡姿無法讓她掀動衣角。

    她咬著牙,思忖各種可能性。他卻像聽到她的祈禱般,突然轉個四十五度身,朝上仰躺,一手滑落腰側,一手仍墊在腦後。

    她鬆口氣,盡力睜大眼,聚精會神,兩指撚住他衣擺,一寸寸往上掀翻,他平坦的腹肌也一寸寸袒露。她手不由自主輕抖,衣擺邊緣線接近胸肌了,尚未有疤痕跡象。燈光雖弱,仍不難辨視出一片光滑緊實的肌膚上,一點突兀的棱線都找不著。

    她大著膽子,手指繼續往上挪動,上半部胸膛快要全然敞露,兩秒內,他身側那只左手臂,卻突然有了自主意識,攫住她手腕。她赫然抽口氣,寒毛直豎,心臟就要衝出喉嚨,“呃”一聲,她便往他身上栽倒,與那堅硬的骨架撞個結實。她哎痛出聲,瞬間被返轉壓在他身下,肺裏的空氣快被擠爆,上方一雙熒熒黑眸近距離俯視自己。

    她嚇得魂魄俱散,喉頭梗住,好半晌才失聲道:“你……還沒睡?”

    “你的鬧鐘可以吵醒整棟樓的人。”

    她努力咧嘴擠出笑,卻只想哭,她張嘴喘著氣,像只離水的魚,“對……對不起,我馬……馬上走……”

    意識到自己的重量產生了壓迫感,他拉開身體距離,順手把她扶直坐好。“你一整晚盯著我的胸部瞧,如果不是對你有相當的瞭解,我還以為你饑渴到想把我生吞活剝了呢!”

    她用力咳了幾聲,暗驚在他面前自己的力道跟螞蟻撼樹差不多。“真難得,你也會說笑。”

    “我知道你心裏有事,但明早我有一場重要的會要開,沒時間好好問你,沒想到你鍥而不捨,追上床來了。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麼?別告訴我因為你迷戀我的身體,不惜半夜偷襲我。”他雙掌搓搓面龐,想除去睡意。

    “我只想看一眼,沒別的意思。”她極小聲的說著,內心裏在捶胸頓足。

    “唔?”他移開雙掌,不相信她真會如此解釋。“看什麼?”

    她暗歎,垂下肩,抱著膝,認命地招供,“那道疤啊!”

    她搭著眼皮,沒看他的反應。他毫無動靜,只是重重吐了口氣,不發一言。

    她再次暗自哀歎,等著他一頓數落。久未聞其聲,她抬眉看他,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不驚也不怒,似乎對一切了然於胸。

    她昂首端坐,兩人靜靜對視,在柔光裏,額前都有汗意。仲夏夜的氣溫逼人,她卻不覺得熱了,聚焦在他會說話的黑瞳裏,令她緊張得冒冷汗。片刻,他終於啟了口,是溫溫淡淡的,沒有責難的口氣,“你想不開冷氣,等我熱得自動脫給你看?”

    她不敢回話,怕說錯一個字。

    “你對我有要求,不應該怕說出口,你一向很坦白的。”

    她懊悔道:“我不想讓你覺得,李傑生他……”她想一想,還是沒有說下去。

    他微沉吟,不加追問,兩手抓起衣擺,俐落地脫除了短衫,寬闊的胸膛在薄汗的覆蓋下閃著瑩澤。她大為驚異,目光立即被吸引,一道微突的、不超過五公分的短疤,躺在左胸上方,不醜陋礙眼,卻無法被忽略。

    她舉起手,纖指指腹輕按,再輕輕擦過,好奇地審視一番後,傾著頭看他,“你被劃了這一刀,對方是不是被砍了三刀?”

    他嗤地失笑,搖頭,“我沒還手。”

    “那——就是你做錯了事?”她小心翼翼問。

    他想了想—點頭默認。

    “那——那個人還會再找你嗎?”

    他眨了眨眼,略慢回應,“應該不會了。”

    她狀似松了口氣,喜笑道:“那就好。”她伶俐地下了床,說著:“我去開冷氣,對不起,害你熱壞了。”她胸口一陣難受,他如此信任她,連試都不試冷氣是否真壞了,她不該隱瞞他任何想法。

    他掣住她細膀,有說不出的意外。“你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只凝望著他,良久,她低下頭,“你也沒問過我小時候妹妹為什麼被打破頭,為什麼她不回來了,只讓我一個人顧著奶奶。所以,過去的事,如果你說了會不開心,就別說了,我不介意。”

    他肘臂微施力,她又坐回他面前,兩人近得鼻息可聞,他扶住她單薄的肩,徐徐呵了口氣,柔聲道:“葉萌,我現在想知道,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無論那些事是什麼,它畢竟堆積成現在的你,無論是快樂或痛苦,我與你一起承擔。”

    她聽罷,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濕意,想擠出若無其事的笑,發現有困難,索性放棄了努力,視線垂落在他的疤上,低啞緩慢地說著:“妹妹——在十一歲那年,被……那個自稱叔叔的人……侵犯了。奶奶店裏忙,無暇他顧,妹妹嚇壞了,什麼都不敢說,連我也瞞著。直到有一次,那個人,也想對我……”她咽了下口水,喉頭乾澀依舊,他握緊她。“我拚命反擊,拉扯間,妹妹剛好放學回家,發現了,她發了狂似的用地上的酒瓶拼命往他身上砸,砸得他頭破血流。他只來得及回擊一次,妹妹的額頭就破了,血流了滿臉,額頭上的疤,到現在還在,她總是留著劉海遮住。後來,我才明白,早在那一天之前,我就失去她了,她已經不一樣了,即使奶奶威脅那個人,把他趕走。妹妹從高中開始,就幾乎很少回家了,她要切斷一切過往,徹徹底底的,連同我和奶奶,都要從記憶中剷除。因為只有我和奶奶,知道那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要一張空白的過去,沒有被污染的過去。我從沒怪過她,一點都沒有。”

    她只抹了一次淚,眼眶一直是乾涸的。靜謐裏,她看看床頭的鍾,對他笑道:“今天太晚了,你明天還要早起,下次有空再聊吧!”

    她想移動下肢下床,他卻定定看住她,像能穿透她的眼,大掌緊緊束住她兩隻手腕。她動彈不得,莞爾道:“你不是要留我下來吧?可是今晚一點也不浪漫,而且我也困了,明天有好幾個客戶要拜訪呢!”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掌扶住她後腦勺,將她的小小頭顱按壓在裸胸上;另一隻手勾住她的腰,拉近她下身,帶著她往後徐徐倒下。兩人密密貼合,她像只在他羽翼下的雛鳥,被環抱得無一絲間隙,體味汗液交融著。她有些迷惘、有些惴惴不安;但他一味不動,只用肢體裹住她嬌小的身子,細吻在她發上移動,沒有更進一步要求。

    “你想抱著我睡?”她悄悄問。

    “嗯。”

    “到天亮?”

    “嗯。”

    “可是……這樣很熱……”已分不清是誰的汗了。

    “不要動。”

    她閉上眼,他的心跳沉穩篤實,將她心底掀起的波動重新撫平。安靜一陣後,她竟感到有絲涼風輕掠過,躁熱平息了不少,她伸出左手,環住他的腰,安憩在他臂彎裏。在睡意降臨前,她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趙剛,我很好,我沒事。”

    他睜眼,又合上。他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是,她堅毅的笑靨,在陽光下,與他內心始終驅之不散的陰霧成了對照;他留住她,就是因為她帶來的那道光和熱度,慢慢讓霧散去了。在他決定將愛之前,他早已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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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6:04
第八章

    那雙手姿態十分純熟,剪子在枝丫上穿梭來回,多餘的枝葉、花苞瞬間掉落,與他在職場上的手法一致,無益的枝節,再美再茂盛,都必然剪除,才不會侵蝕主幹的丰姿。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公事再忙,吃個飯也該無妨吧?”李學謙放下園藝剪,除去手套,滿意地看著親自栽培的蔓生玫瑰。

    “……”趙剛笑而不答。

    “傑生表現得怎樣?聽說你多派了案子給他,這樣也好,他總要多歷練,年底考核就交給你,不必手下留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李學謙搭著他的肩,一同走回屋裏。幫傭已將花茶及器皿準備好,看見他們進來,分別倒了一杯,再將託盤取走。

    他抬起頭,開門見山,“爸,我正要告訴您,再過不久,我將答應奧菲公司的條件,到香港去任職,傑生的事,我沒辦法幫您了。”

    話一出,李學謙暗了臉,不作聲良久,食指在磁杯邊緣敲打著。但畢竟是慣見風浪的老手,笑容很快浮現,帶著少許探測,“奧菲公司的性質和肯崴相同,你這一去,除了待遇增加,領域並無不同,何必再去適應新人事?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升為董事,並不需要多此一舉,另起爐灶啊!”

    他啜了口花茶,雖靜默不語,李學謙已從他臉上讀到了他的決定——難以更改。

    “是為了傑生?”

    他搖頭,“要這麼說也行,有我在,他很難心平氣和做事。爸,就到此為止吧!從前我欠你們的,以及媽去逝前要求你為我做的,都一筆勾銷吧!我不恨任何人,也請您原諒,我無法帶領傑生。坦白說,我相信他的能耐,這是真心話。”

    李學謙頷首,沉穩的面上表情凝結,灰白的壽眉擰起,緩聲道:“如果是真心話,那就再告訴我一次,你到香港去,是不是為了薇安?”

    他眸色轉深,瞬也不瞬,傾倒的花茶溢了些在手指上,毫不覺燙。

    “我從前說過,薇安的事我不怪你,這是她自己的選擇,事過境遷了,都該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傑生怎麼想是他的事,不需隨他起舞,你若因此賠了自己的婚姻,是大大不智。你雖不是我所出,但我真心愛你的母親,偉生是她為我留下的唯一,我很安慰,他現在才十五歲,有你一半相同血緣,我不把你當外人,也希望你把偉生當弟弟看,將來別疏遠了。至於傑生,就順其自然吧!”語重心長下,老態微微在疲憊中顯出。

    “我明白。”大掌蓋住李學謙起皺的手。

    “葉萌呢?”李學謙忽提起,“上回我到你那兒,走時經過管理室,聽管理員說趙太太東、趙太太西的,我還以為蘭萱又和你複合了,聽形容應該是葉萌。怎麼搞的?你讓她住進去了,未來又要去香港,你怎麼收拾這件事?”

    他微驚,李學謙去探新居那次,葉萌還特地避開,沒想到還是被精明的李學謙識破。

    他不做解釋,直言道:“爸,我做的這一切,為的就是要有新的開始,薇安的事,也該有個了局。”

    ************

    電梯在一樓開啟,瞬間擠進三個外型各異的婆婆媽媽,他不經意一瞄,急忙將目光調回手上的《經濟學人》雜誌,默數起電梯上升的樓層。

    “咦?這不是八樓的趙先生嗎?”小籠包臉女人很快發現了他,出聲招呼。

    “是啊!趙先生今天回來得晚,沒參加我們的住戶大會。”長臉女人附和。

    他勉力堆出友善的笑容,背卻在淌汗——同一班人馬、同一部電梯,以及即將會有的怨聲。

    “趙先生,上次不好意思,替你們造成了困擾,天花板應該沒問題了吧?”小籠包臉殷切而和氣。他不動聲色,心裏卻打了個問號。

    “沒問題了,謝謝您的配合。”

    “趙先生呐,所謂遠親不如近鄰,以後有事大家多守望相助。對了,麻煩您跟趙太太說一聲,別規定大家都站在那兒等垃圾車來,很浪費時間的,我們不會不分類就一整袋偷渡到垃圾車上,”定會分得好好的。您瞧,讓環保稽查員一袋袋檢查垃圾,很難看的。”長臉女人陪笑道。

    “是啊是啊!麻煩趙先生和趙太太說一聲,給個方便嘛,跟以前一樣,丟進大垃圾箱就行了,省時省力嘛!”小籠包女人猛點頭。

    “各位,”他忍不住問了。“這種議題,和我太太有何關係?”

    “當然有啦!她是新任管委之一啊!這可是她提議的,不找她找誰?”眾女人以狐疑的目光審視他。

    他楞了幾秒,正不知該如何回應那一雙雙殷盼的目光時,幸運地,他抵達了八樓,匆匆道別後,閃身竄出那望之令人生畏的方盒子。

    進了門,濃郁的菜香回繞在空氣中,他放下公事包,直接走到廚房門口,倚在門邊,對著那忙碌移動的嬌小背影道:“恭禧你了,趙太太,榮任大樓新的管委,你住在這住得比我還投入啊!”

    她驚回頭,馬上又嫣然一笑,鼻頭上全是汗珠。“是住戶選的嘛!大概看我把頂樓花園維護得很好,以為我熱心公益,就推了我一把。”

    她將最後一道菜布上,解開圍裙,“可以吃啦!”

    他走過去,從後圈住她的腰,將她納進懷裏,吻了吻她耳垂。“葉萌,無論到哪里,我都想吃到這些菜,你說可不可以?”

    “謝謝先生捧場,把我縮小裝進口袋裏,去哪兒都不是問題,”她微傾著頭,讓他的唇貼著細頸。

    “不,我就帶著你這麼大的人走,我要帶你去香港。”

    她霍地面對他,閃著盈滿困惑的眼睫。“你不是很忙,請個假去玩不容易吧?”

    “不,不是去玩,是去住。我接了新工作,我們有一段時間都要住那兒了,到時候,每天,我最大的快樂仍然是回來就能看到你。”他認真地俯看她。她靜思良久,不置一詞。“你不必再辛苦做那些業務工作,我想要你快樂,如果你擔心奶奶,香港和臺灣近,你可以想回去就回去,和住在臺北沒有差別。”

    她驀然綻笑,眨眨眼,“聽起來好像是求婚?趙先生,你會有一大家子要養呢!”

    “我養得起啊!”他也眨眨眼。

    她不笑了,短促地歎口氣,靠在他肩上。“趙剛,你去吧!每個星期都回來看我;如果你走不開,我就飛去看你。奶奶是我的責任,我要照顧她到終老。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快樂,沒有負累,而且,沒有工作,我會悶得發慌,就沒有辦法每天對你笑了,這樣挺糟的,是不是?”

    他撫著她的秀眉,“你擔心的是這一點嗎?”

    她垂下目光,咬著唇。

    她擔心的是這一點嗎?

    她擔心的是攀附在一個人身上,能得到多久的垂愛?她獨自生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要求任何人負責她的生命,她的意志力驅使她堅毅地走下去,甚至有餘力帶給別人力量;而一旦失去了自我,所有的甜蜜,也許就走味了。

    不,為生活掙扎並不苦,苦的是曾有的甜蜜在眼前一一流失,她愛這個男人,不會輕易下這種睹注。

    看出她的勉強,他安撫道:“不用為難,我先過去安置好,等你想來,再來吧!也許不到一個禮拜,你就會受不了,連夜飛過來找我了。”

    他這是在安慰自己,受不了的恐怕會是他!她的過去培養了她的堅韌度,她能承受許多人世的缺憾生活下去,沒有他,她不一定過不下去,她總能用朗笑面對陰暗;他卻是轉身不去面對,他是想把她縮小,小到嵌進身體裏,可以隨時感受她的溫暖和力量。

    他兩手盛住她的臉,在每寸容顏上細細吮吻,像吻一塊珍寶般小心。她縮了縮肩,失笑道:“好癢。”

    他益發擁緊她,吻的力道愈來愈重,彷佛要將她吞進胃裏。她的唇有些痛意,呼吸也不順暢,他卻渾然不覺,縮緊的臂彎快把她壓碎,一逕攫取她的甜意。

    “趙剛?”才從他肆虐的吻下得到新鮮的空氣,他轉移了陣地,一路吻著她的頸項,她有些著慌,推拒著,“我全身都是汗……”

    “不要緊。”他把她托抱起,讓她兩腿環住他的腰,邊吻著她,邊往樓上走。

    “趙剛,你要做什麼?”她攀緊他的肩,不明所以,他的表情很陌生,有一種急切的渴望。“該吃飯了啊!”

    “待會再吃。”他在她肩窩裏喃念著。

    她意識到了他想要的,一陣驚怯,“菜會涼的,先吃吧!”

    “我想先吃你……”他輕齧她的耳輪。

    他要一寸寸嘗她的滋味,融進四肢百骸裏,他要她餘生不忘,只有他,才能如此得到她。

    ************

    兩個月後——

    從天星碼頭下了渡輪,他招了計程車,按著查來的地址,在尖沙咀市區內環繞,車子停在彌敦道上一家住商混合型大廈前。

    他看了一眼這棟大樓外觀,想著征信社給的訊息——“那棟樓很雜,吃的、住的、辦公的都有,當然不會太高級,她住在裏面一家低價酒店內,住了兩個月了,和一個搞藝術的男人住在一起,錢是她付的,生活日夜顛倒……”

    他面不改色的走進去,龍蛇混雜的各式人等擦身而過,出了電梯,俗麗的櫃檯就在眼前。負責櫃檯的是一個印度人,他說了房號,印度人打量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的向右一指,“右轉最後一間就是。”

    走道昏暗,他步向盡頭,停在房門前,靜了一會兒,舉手敲了幾下門。

    下午四點,也許起床了。

    他再用力敲兩下,裏面傳來走動的足音,踉踉蹌蹌的,夾著兩句英文咒駡聲。門一開,一個金髮碧眼的男人和他打了照面,頭髮淩亂,似是剛起床不久,男人穿好球鞋,背起背包,隨口問了句,“找誰?”

    “我找薇安。”他皺眉,男人舉止輕率不羈,表情傲慢。

    男人指指裏面,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推開門,輕輕掩上。室內光線不足,但房間小,他還是看到了在靠窗小沙發斜躺的年輕女人,長髮掩住了她半邊面頰,妝未脫淨,修長的軀體蜷著,穿了一件式黑色短圓裙,側臉依然柔美,緩慢的呼吸著,微有酒味。

    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胸微微起伏。他“刷”聲拉開窗簾,午後陽光灑了一室,穿透她薄薄的眼皮,她在昏睡中起了慍意,用手臂擋住眼,以英文叫駡著:“凱文,你幹什麼?我剛睡沒多久”

    “該起來了,已經下午了。”

    預期外的回應使她僵住幾秒,她移開手臂,與上方的男人對視,霍地直起上身,呆瞪著他。

    她濃密的長睫毛扇了又扇,秀挺的胸劇烈伏動,豐滿的唇輕顫不已,她斜靠著牆,發出宿醉低啞的聲音,“你來幹什麼?!是爸爸叫你來的?他都斷了我的戶頭了,還來做什麼?”

    “是我自己要來的。”他在沙發不遠處的床上坐下,面向她。“可是全家人都擔心你。”

    “全家人不包括你。”她睨著他,流露輕蔑。“你從不當自己是李家人,你也從不關心我,現在又假惺惺在這裏做什麼?”

    他平靜地聽她說完,沒有反駁。“對不起,我為過去的一切向你道歉,當時,我不知道你會——”

    “愛得這麼深?”她冷笑,美麗的眼睛清澄依舊。“趙剛,你走吧!你想得到我的原諒,好去過你的日子?不,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爸爸不給錢,我也可以過下去,我男友他養得起我。”

    他歎了口氣,靠近她,輕問:“你快樂嗎?如果不快樂,為什麼不振作,過正常的生活,把大學念完——”

    “好讓你心安理得的去愛別的女人?”她撇撇嘴,湊近他的鼻端,咬牙道:“偏不!聽說你離婚了?是不是我詛咒了你,你沒辦法愛曾蘭萱?”

    她話愈苛刻,他知她傷痕越深。他心沉了沉,沒有怒意,只疲憊地抹了把臉,慨歎道:“薇安,我該怎麼說,你才會明白傷害你自己於事無補?你想要我痛苦,是以放逐你自己作為代價,都三年了還不夠嗎?你傷害的不只是我,還有你的親人,你把他們當籌碼,最後又得到了什麼?”

    她嘴唇抖了抖,沒說話,眼角滑下一行淚,滲進唇角。

    “媽走了以後,爸只有一個人,偉生在美國念書,傑生並不常回山上的家,爸不提起你,心裏還是掛念你的。如果,李家接納我們母子是一個錯誤,那麼就讓錯誤到此為止,不需為了我這麼一個外人而擴大。我已經離開肯崴,到香港工作了,你回去後,不會再見到我,爸也不會怪你。”

    她眯起美眸,不解地搖頭,眼眶濕潤。“趙剛,你始終不明白,我恨你,並不是因為愛了你這麼多年,你卻狠心拒絕我;我不在乎你為了報復爸爸而讓我接近你、傾心於你。我恨的是,你始終沒有愛過我,你可以輕易地轉身離開,“……一點都不……”她掩住臉,承接了眨不回的淚。

    他伸出手,輕撫她的發,咽了咽哽塞的喉口。“那麼,我該怎麼做,才能彌補你?”

    她停止啜泣,許久,拿開手,筆直看進他的深眸,一抹決絕重臨她的面龐,她用輕得幾乎如耳語的聲音,唇拂過他的唇道:“趙剛,我要你愛我!!”

    他瞪著她,手心透涼,直到黑夜悄然降臨這個城市。

    ************

    她換了一個姿勢,讓話筒夾在肩窩,整理著廚房料理臺面。話筒裏的絮語不斷,她嗯嗯作答,臉蛋微紅。“趙剛,我們好像說了快一個鐘頭了,你從前話沒這麼多的,用MSN還不夠嗎?”

    “碰觸不到你,當然不夠!”他輕笑。

    她心裏一甜,霎時又暖又實。“這個週末我就可以過去了,到時再做菜給你吃。你吃外頭吃得很不習慣吧?胃痛沒再犯吧?”

    “我的秘書偶爾會帶她的幫傭過來做個飯,並不是都吃餐館。”

    “秘書?”她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心跳突地稍快。“這樣麻煩人家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為了回報她的盛情,還得抽空請吃個飯、送個小東西什麼的,有點傷神,你知道我不太擅長做這些——”

    “趙剛!”她打斷他,調整呼吸後,再以愉悅的聲調道:“我很久沒休假了,我想休個長假,大概一個星期,到時候再做飯給你吃,你說好不好?”

    “一個星期?”他在話筒一端沉吟,似在考慮。“好吧,那我讓她一星期以後再來。”

    “趙剛——”她半夏半假地怒喊,被挑起的不安卻在波動著。她太瞧得起自己了,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令她心神不寧,他們能相隔兩地多久?

    他轟地放聲暢笑,笑聲隆隆滾進她耳裏,她羞怯又懊惱,想不出話來回敬他,門鈴卻先響起。

    “趙剛,有人按門鈴,大概是九樓的王太太,晚點再打給你。”

    “小心點。”他叮嚀著。

    不舍地掛上電話,她不假思索地開了門,意外的面孔使她驚楞了一下。來人有禮地遞給她一箱禮盒,笑得坦然,“不請我進去?”

    她驚覺失禮,很快接過禮盒,讓他進了客廳。

    “我一直在想,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你會和趙剛住同一棟樓?沒想到真讓我猜中了,你們其實同居在一起。”李傑生頗有興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語氣並不尖刻,淡淡地訴說著既有的事實。

    她聽了也不覺赧然,大方的走到廚房泡了壺咖啡,認真的行使待客之道,像個真正的女主人。“怎麼會想來的?”他和趙剛素來不對盤,趙剛也去了香港,他找的當然是她。

    “在你成為我大嫂之前,總該和你做個總結的,我追求過你,你忘了?”他拿起咖啡杯,嗅聞一下後,又放下。“雖然你沒接受過我。”

    “傑生,你並不喜歡我,你只是想讓趙剛難受。”她喝了一口略苦的咖啡,盯著棕黑的液體,隱約明瞭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李傑生不達目的不會罷休。

    “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有讓人自在和安定的本質,趙剛喜歡的,想必也是這一項。”

    他端詳她的面孔,她肌膚有著潤澤的水光,多了幾分女人的柔軟,裏裏外外都不一樣了。她從容不慌張,是趙剛的愛令她如此篤定,還是她生性若此?他寧願是後者,趙剛結束婚姻不到一年,何德何能再度獲取真愛。

    “葉萌,你問他了嗎?有關那道疤。”他舒著眉,喝下一口咖啡,俏皮的表皮仍在,她卻再也感覺不出率真了。

    “都是疤了,何必再問。”她平靜地看著他。

    “但是有人的疤,到現在還痛呢!”

    她大眼微瞠,“是你的嗎?”

    “是薇安,我妹妹。”他笑紋淡了些,不平多了些。

    “妹妹?”她苦笑,趙剛的秘密可真多,像道穿不透的濃霧。“怎麼回事?”

    “趙剛十四歲時,跟著她母親進了我家,我父親剛離異不久,這個再婚一度讓我們不解。後來才知道,爸爸結婚前,就已經認識了他的母親,他們是因為父母反對才分開的;爸爸一直不快樂,直到多年後再遇見她,當時,她的婚姻也岌岌可危,這一次相遇,註定了他們是要在一起的。”

    她認真地聆聽,屏息以待。

    “趙剛進我家時,薇安才七歲,趙剛從不叫我父親,也不理會我們,他一直認為,因為我父親,他的家庭才會破裂。他的父親忙著處理兵敗如山倒的事業,也不在乎趙剛跟著誰過日子,只要他不改姓,他父親就簽了字,放開了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他挪近她,盯著她的眼,“葉萌,趙剛那幾年,恨每一個人,他恨她母親棄他生父于家道中落之時;也恨她視我和薇安如己出。坦白說,我這個繼母是個好女人,我們家,除了趙剛,每個人都過得比以前快樂許多,我生母從不管我們的。但對趙剛而言,我們的快樂成了反諷,他牽掛他的生父,好幾次表明想跟著他父親,都被我繼母反對。”

    “趙剛不快樂……”她自言自語,她不知道這不快樂的根源如此久遠。

    “我小弟偉生,是我繼母後來生的,他的出世,讓趙剛更冷淡我們。我相信,如果可以選擇,他是一刻也不想待在李家的。”

    她理解地點頭。新生命讓李家更形緊密,而趙剛,始終是局外人。“薇安呢?薇安是怎麼看待趙剛的?”

    “她?”他冷笑,附帶一聲慨歎,“女人,就是這點蠢,男人愈冷漠,就愈想把他征服,豈知趙剛是千年不化冰,他根本不把她放眼裏。薇安是個嬌嬌女,從沒有男人這樣待過她,趙剛對她有著不可言喻的磁力,他不必說話,勾勾手指就可以讓她靠過去。”

    “薇安……”她突然想一窺究竟,這個名字,在趙剛心裏,有什麼樣的位置?

    “如果趙剛態度不變,倒也沒什麼影響,總有一天,薇安會明白自己的迷戀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只是,世事總是如此,變化就是它的常態,趙剛的父親,在他從美國完成研究所學業回來那一年,出現了。”

    她抑制著漸快的心跳,眨也不眨地盯著李傑生。

    “他的生父把生意轉移到泰國,原想東山再起,辛苦撐了十多年,還是沒有起色。他回臺灣找趙剛,是因為,他檢查出身上的腫瘤,活不了多久了。”

    她面色一黯,喝了一口已涼的咖啡。

    “趙剛陪他回到泰國,待了三個月,陪他父親走到盡頭,替他父親結束了一切事業。回臺灣後,他什麼都沒說,但態度變了,他一反過去的冷淡,接受了薇安,像情人一樣寵溺她,和她形影不離,薇安愛瘋了他,根本聽不下爸爸的勸,我繼母憂心成疾,卻也管不了他們,到最後,他們索性搬出去住了。”

    她抓住自己拿咖啡杯的手,發現抖個不停,她乾脆放下杯子,壓抑自己的倉皇。“後來呢?”

    “一個月後,薇安搬回來了,大學最後幾個月的課也不上了,成天關在房裏,不吃不喝。我繼母逼問她,她才說出來,趙剛其實還有女朋友,他不是真心的。薇安受不了打擊,拿了一把刀想刺進趙剛的心,被別人檔了下來,只劃傷了皮肉。趙剛不分辯也不回應,他再度回到從前冰冷的態度;而我的繼母,在那次事件後,徹底崩潰了,一直躺在床上,她覺得對不起爸爸。直到她臨終前,趙剛才回到我家,看她最後一眼。”

    她別開臉,遮蔽淚光,仍顫著嗓開了口,“他回泰國那段時間,發生什麼事?”

    他訝異她關注的重點,她關心的仍是趙剛。

    “回到泰國,他才發現,他父親一直過得不好。當然,商場上的事有輸有贏,本也無可厚非,但他父親臨終前,告訴了他一件事,他父親多年前曾向我爸請求金援過,我爸拒絕了。趙剛認為,他父親一蹶不振,是因為我爸袖手旁觀,而我繼母,沒有顧念舊情,也是幫兇。”

    她抹了抹眼淚,硬著頭皮問:“薇安呢?”

    他沉靜了下來,一度憤懣的氣勢也消失了。葉萌再天真,心上不會不留疙瘩,她的愛能多寬容?

    “薇安離家了,再也不回來。我爸原本還按時供應生活費到她銀行戶頭,但她在外頭越來越不像話,三年了,還是不思改變,前陣子,爸爸狠下心,停止匯款,斷了她的生活費。”

    “趙剛為何回到李家,又在肯崴工作?”

    “那是我繼母的遺願,她要趙剛把我們當一家人,彌補一切撼恨。到了這時候,死的死、走的走,趙剛能拒絕嗎?這幾年,薇安依舊在外頭,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趙剛對她的影響力,非我們所能想像。趙剛倦了,開始想過平靜的生活,也嘗試結了婚,但薇安是一根芒刺,趙剛想重新再愛,是有困難的,他不可能忘記,有一個女人因為他一時的恨意,至今回不了家。”

    她閉了閉眼,淚水成串下墜,她沒有多餘的表情,只進行著安靜的哽泣。

    她錯了,她該去瞭解趙剛,如趙剛所言,現在是過去的堆積,她要愛他,就得連同過去一起愛,她不可能擷取那看似美好的一面,卻對與趙剛相隨多年的陰暗視而不見,這是她可以為愛人做到最實質且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明白了。”她虛軟地站起身,秋意的陽光竟也刺眼,她眯了眼。“薇安的事我很遺憾,可是,我們不可能再回頭,讓它不曾發生。傑生,能不能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苦苦相逼,讓趙剛重新開始?”

    他暗自驚異,葉萌的淚,是為趙剛流的,不是為她自己,她不介意那些曾出現在趙剛生命中的情事,她僅想讓趙剛快樂。趙剛是幸運的,上天給了他很好的機會,但薇安呢?

    “到此為止?怎麼可能呢?葉萌——”他用袖口拭去她臉上的淚漬,柔聲如情人間的悄悄話,語意卻寒氣逼人。“趙剛選擇到香港工作,就是為了薇安,薇安不回來,他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徹底愛你。但是,你想,薇安會原諒他嗎?你猜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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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3-17 17:37:05
第九章

    從在機場見面開始,她和他的手沒有分開過,十指相扣處都是黏黏的汗漬。快捷線上、計程車上,他們一語不發,甚至到了他租住的那棟大樓的電梯裏,也只是淺淺的相視而笑,思念蓄積在無言裏。

    開了大門,兩人終於松了手,她放下行李,正要迎向大片落地窗外的海景,他健臂一欄,把她勾在懷裏,唇堵住她的驚呼。他半托半抱將她帶往臥室,兩人投身在那片宛若藍色海洋的大床上,陷進輕軟的被褥裏。

    她格格笑不停,閃躲他粗重的吻和他無所不在的手。她躲得太厲害了,滑溜得像一尾魚,他終於不耐了,壓制住她纖細的肢體,湊在她耳下說著:“除了我這裏,你想去哪里?”

    她嬉笑著,並不認真就範,還在扭動。“我哪里都能去啊!反正有人出借幫傭給你,我來不來都無所謂——啊”

    她短促的驚喊,淹沒在他濕熱的吻裏,他冷不防地進入她,讓她瞬間盤旋暈眩,再也笑不出來,所有累積的愛念在兩人的結合裏傾注,沒有保留。

    她眼眶漾著水氣,在喘息裏想著——真糟!她還離得開他麼?怕一步也不行了!

    她愛這個男人,在寂寞和恨裏停留很長一段時間的男人,她願意和他一起承擔內心深處的罪衍,無論橫阻,都要將他們的愛進行到底,不輕言放棄。

    他休憩在她身上,臉埋在她濃發裏,在甜香裏快要睡去了。她細聲道:“趙剛,我都知道了,關於薇安。”

    他睜開眼,她手掌下的身軀僵了僵,她不等他回答,接續在他耳邊吐露,“我很高興認識你,很高興得到你的愛,你要這樣繼續愛我,我永遠都不走開。”

    他肘臂撐起,俯看那歡愛後迷蒙的雙眼,一向沒什麼變幻表情的面龐,緩緩柔和釋放起來,他歎息著——

    “我的葉萌……”

    ************

    門鈐響得很急促,一聲不停歇,她快手快腳地炒完最後一道菜,端上桌,面上洋溢著愉悅,疾步走到門口,不加思索地開了門。

    她的愉悅很快退去,繼之而起的是困惑。門外是位陌生女子,年輕、高挑,墨黑的長髮披肩,鵝蛋臉上有著精緻的五官,穿了件短至大腿的牛仔裙裝。女子初見她時相當錯愕,但眼神有著慣性的肆無忌憚,在她身上審視幾趟後,以粵語說著:“你是趙先生請的幫傭?”

    她大眼轉了轉,低頭看了眼身上的圍裙——家事做久了,難道有了黃臉婆的氣息了?

    她無謂地聳肩,以英文答:“我是他女友,您哪位找他?”

    女子美目愕睜,粉面上流轉過數種情緒。稍後,她朝葉萌抬起尖顎,以字正腔圓的中文道:“我是李薇安,你不會不知道吧?”

    輪到葉萌吃驚,暗罵自己糊塗,在香港,除了李薇安,誰會莫名尋到趙剛住處?她從未想像過李薇安的模樣,今日一見,除了些微的疲憊在眼眉間,對方的嬌氣和不隨便妥協的習氣幾能嗅聞。薇安大踏步跨進客廳,環視一圈室內後,帶著蠻強道:“趙剛呢?”

    “他還沒下班。”她關上門,拿掉圍裙,站在李薇安身後。

    終於還是面對面了,只是沒想到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旦面對了,多日紛亂的思緒竟一一沉澱,她見到了可能的險阻,就在眼前,卻一點也不想逃避。她習慣了接受既定的事實,比方說她的父母一輩子也不會再出現。

    薇安回過頭,靜默地打量她,淩厲的眼光迫力十足。她泰然迎視,沒有開場白、沒有客套話,她知道薇安不會接受這一套,她被迫沒有暖身就要上場了。

    “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薇安單刀直入問。

    “我認識他半年多了。”

    “他為了你離婚?”

    “不是。”

    “他愛你?”

    “……”她誠實地點頭。

    薇安默然,垂睫凝思,半晌又問:“你知道我的事?”

    “知道。”

    美目掀起了驚怒,“他欠了我,他不能隨便就這樣愛別人。”聲調高昂起來。

    她咬唇想了想,以平柔和解的語氣道:“他不欠你,他已經結束了一個婚姻,他沒有更正快樂過,他傷害你的同時,自己並不好過。你擁有的人生,一直都很完整,是你一意孤行,為了虛構的愛,放棄了你所擁有的。”她沒有停頓,刻意忽略對方鐵青的臉色。“薇安,他欺騙你時,不是不愛你,是早已失去了愛的能力,你所要求的,是他心裏不存在、也付不出的東西。他當時只有怨恨,而你卻從不去探知他的感受,你用了這麼大的力氣,離家不歸,以為傷害你自己和親人,就能逼使他給你你想要的,你從未真正瞭解過他,你不斷在索求愛,只有讓他更疲倦,離你更遠——”

    一股迅雷不及掩耳的力道摑上她的左頰,熱脹及麻痛在耳根蔓延,她仰起被打歪的臉,用指尖拭去嘴角的血絲,看向咬著牙根的薇安,再次啟口:“你倘若真心喜歡他,就該振作起來,讓你自己好過的同時,也讓別人好過。傑生他們都關心你,你卻一直在賤踏家人的關愛,淨顧著用恨和糟蹋自己來求取那虛無縹緲、一廂情願的愛,是你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家——”

    第二股力量驟然揮向她的右頰,中斷了她的話,她疼得閉上眼,靜待咬舌的純痛過去。

    “你憑什麼說這些話?你以為趙剛愛你,你就可以對我放肆?”薇安無動於衷她紅腫的面頰。

    “如果,一種缺憾就可以讓人自暴自棄,那麼拿缺憾獎牌的我恐怕長不到這麼大,就橫屍街頭了。”她無畏地說著,“你真的愛他嗎?還是只是輸不起?薇安,即使我愛趙剛,也不能保證我們的結局是一生相守。再說,誰又能保證他們的愛只能有一種結局,為什麼你非把自己逼進死角不可?”

    這次,她眼睜睜地看著薇安迎面揮擊左頰原先的痛處,半張臉已麻木,並不覺疼,但血腥味又滲出不止,她按住破皮的傷口,指腹沾染了血漬。

    “我叫你住口你聽不懂嗎?趙剛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為什麼?”薇安嘶喊,兩手握拳,淚奪湧而出。

    “因為我向他要求的,遠比他給我的,少得多。”

    薇安驀地靜止,狠瞪她。

    她低下頭,忽覺不對勁,她任憑薇安洩恨,卻疏忽了待會趙剛見到她的狼狽產生的質詢,和盤托出不是個好的方法。

    她飛奔到廚房,取出冰塊,包在毛巾裏按壓在頰上,重又走回薇安面前,口齒有些含糊,“你要不要先離開?讓他知道了不太好。”

    鵝蛋臉閃過驚異,朱唇半張,惱恨交加。“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甩了你,你就說不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

    她思忖不久,歎然,“沒有什麼事是突然的,在那一天之前,必然有了漸進的變化了,直到緣盡情了為止。如果我看不清這些微小變化,而一味相信自己的選擇,我也該為自己的盲目而受到教訓,下一次,再將愛之前,會提醒自己,別太迷昧在自己的感覺裏。”

    “好,我會睜大眼看著,你如何做到你說的話。”

    薇安甩甩長髮,揚起一陣香氛,昂首轉身離去。

    門砰地關上,她兩腿霎時酸軟,跪坐地板上……

    原來,她只是個紙老虎,面對面和李薇安過招,竟耗費她如此龐大的力氣,方才那些勇氣,到底是怎麼來的?

    ************

    他每喝一口牛奶,就瞄她一次,審量的目光和他在捉屬下小辮子時一模一樣。她低著臉,食不知味地吃著吐司,時間變得難熬,她趕緊看了眼牆上的鍾,陪笑,“快遲到了,你還不走嗎?”

    “不急。我在想,要不要找幫傭來?你做個家事也會把臉跌腫,留你在家不太妥當,我看,乾脆你跟著我到公司好了。”他神情頗為認真,摩挲著臉腮道。

    她呵呵笑兩聲,吐司差點塞住喉嚨,忙喝了一口牛奶。“別開玩笑了!我今天不做飯,我去逛街好了,你不用擔心我。”

    他點頭默許,抬眼又道:“不好,你偶爾挺迷糊的,人生地不熟,要是被扒了或被騙了,我到哪兒找你?”

    她軟趴在桌上,無力道:“那我睡覺好了,當貝比一樣,睡到你回來為止。”

    他聽罷,深表同意,拿起公事包,吻了吻她頭髮。“這樣也好,晚上你就不會喊累,倒頭就睡,不讓我碰你一下。”

    她回吻他,心虛地直笑,不敢回半句話。

    送走了他,她在沙發上安靜地等候著,十五分鐘後,門鈴響了,她起身開門,見了來人,側身請進,熟悉得如家常便飯。

    連續三天了,李薇安每天準時造訪,趙剛前腳走,她就後腳進,大剌刺如同進出家宅。她通常會先盯著葉萌看半天,再開始兩人間的對話。

    說是對話,其實多半是薇安在說,葉萌在聽,說的是與趙剛的過往,那段短暫的同居日子,钜細靡遺、點點滴滴;有時候毫不矜持的大膽描述,聽得葉萌血脈債張,兩拳泛白,不是因為臉紅心跳,而是起了衝動想扼死枕邊男人。這是她晚上倒頭就睡的原因,她無法佯裝失憶,完全不去揣想薇安和趙剛的那一幕幕纏綿。

    多數時間她都不動聲色,不作評論,薇安擺明瞭要她知難而退、坐立不安,她不想奉陪。可對方眼神偶爾流露的柔軟、倦意、悵惘、無助,卻令她靜聽傾訴的動作延續了幾天。

    流浪在城市間,周旋在不同男人間,卻頻頻回顧過往,那樣的執迷,並不好受。從未有過聽眾的薇安,找到了一個出口,每天來得準時又勤快,兩個女人以詭異的平衡相處著。

    “他沒問你的臉怎麼了?”薇安自行打開冰箱倒起果汁,一口氣喝了半杯。

    “他不是瞎子。”

    “你怎麼說?”

    “在浴室跌倒。”

    “他相信?”

    她聳肩,“不然能怎樣?”

    “我不會感激你的。”薇安蔑笑。

    “不必,反正你也沒機會了。”

    “什麼意思?”

    她拿起牛奶杯,一飲而盡。“第一,你再動手,我會還手,我不比你高,力氣可不比你小,上一次,那三個耳光是替趙剛捱的,我沒有欠你,你不能再動手。第二,我假期快結束,要回臺北了,你想找人出氣也沒機會了。”

    薇安面色黯下,隨即一臉挑釁,“你不擔心我和他單獨相處?你沒來時,他三不五時來找我,要我回臺灣。”

    她籲出一口氣,軟言道:“他如果想怎樣,在臺北就行了,不必到香港才做。”

    薇安走到她面前,美人臉蛋湊近她,習慣性動作和親手足李傑生神似。“葉萌,比起你,我美不美?”

    “美多了!”她坦言,單單那雙沒有瑕疵的長腿,她就望塵莫及。

    “男人沒有愛,也可以有性,你不介意嗎?”

    她頓了頓,眼皮眨了眨,心跳莫名地加速。面對這張美人臉蛋,心中已無當年恨意的趙剛拒絕得了嗎?

    “介意。只要我喜歡的人做了這種事,我一定離開。”她直言不諱。

    薇安得意地直起身,彎起美麗的豐唇,“我等不及看你離開的姿態了,葉萌。”

    ************

    李薇安今天沒來。

    她坐了一上午,放棄等待,決定到趙剛公司附近逛逛。

    開了門,電話響起,她回頭拿起話筒,薇安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葉萌,我今天沒法過去,你來吧!”

    她愕然,失笑道:“薇安,我可以有自己的意願吧?你還想說什麼呢?”

    “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想跟你談最後一次,你不想試試說服我嗎?也許我可以答應你,原諒趙剛,回臺北去。”

    明知薇安不會輕言放棄,她還是心生動搖了。

    每天見薇安,為的不都是趙剛?雖不是那麼令人舒坦,可只要有機會,再交手一次又何妨?她還能損失什麼?

    “在哪里?”

    “尖沙咀,快一點,地址是”

    她匆匆記下,奔赴的腳步加快。也許薇安給的是糖衣毒藥,她卻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或許她身強體健,能熬得過試煉,而趙剛也才能從過去中釋放,坦然面對未來的愛。

    她坐上計程車,司機聽她口音,殷勤地問:“小姐臺灣來的?待會回中環可以坐天星小輪,也很快喔!”

    她笑著回應,無心觀看那一幢幢櫛比鱗次的瘦高大樓。她的心加重了力道和速度,在胸腔裏敲擊著,敲得她益發慌亂。也許是離開了趙剛的窩,她心緒的平穩逐漸失衡,車子已到了目的地,她還在發呆。

    步入那棟沉舊的混合大樓,她的直短髮、潔白而清新的裙裝,引起了不少出入大樓的各色人種男人的側目,她微覺不安,忐忑地上了樓。

    薇安這麼一個嬌嬌女,竟選擇這樣一個地方待,她能感受到李傑生的不平了;薇安被斷了經濟來源,依然不回家,李傑生恨的自是趙剛。

    走出電梯,旅店櫃檯空無一人,等了五分鐘,服務員沒回來,她決定自行尋找,摸索了一會,便找到了房間走道。

    踩在變色的髒汙地毯上,沒有發出足音,她很快尋到了盡頭的房號。

    她抬手想敲門,卻發現門半掩著,她微推開,欲揚聲喊,裏頭卻迸出薇安淩厲的質問聲,“你沒告訴我葉萌的事,你要我回臺灣,為的是葉萌,如果不是她,你根本不會來找我!”

    “我為的是爸爸,也為了你。從前不來找你,是因為我無法給你你想要的,這一點,我都解釋過了不是嗎?”

    是趙剛!薇安也約了他?

    她心一緊,十指瞬間透涼,頹然倚在門框邊。

    薇安冷諷,“那麼這一次呢?你給得起了嗎?”

    “不能,放了大家吧!縱使不為葉萌,我也不會愛你,就算答應了你,也不過是欺騙,你想重蹈覆轍嗎?我們都付出了代價,媽走了;你學業中斷,一去不回。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停止損傷,讓活著的人好好過?”

    薇安不答,啜泣聲隱約傳來。她縮緊五指,在門後屏氣縮肩,進退兩難,直覺告訴她,她該走得愈遠愈好,她不該再聽下去。

    稍久,寂靜無語中,趙剛突然驚叱:“薇安——你這是幹什麼?”

    “我可以答應你,回臺灣去,不再恨你,從前種種一筆勾銷,但是你得答應我,現在和我做愛,就這麼一次,像以前一樣對我,從此我們不再有瓜葛。”

    她如雷擊,倒抽一口氣,掩住嘴,往後退了一步。房裏響起肢體推撞聲,和趙剛慌亂的口吻,“把衣服穿起來,薇安——”

    “你不想帶我回臺北了嗎?你顧慮什麼?我不會告訴葉萌的,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薇安——”

    她聽見了人體滾落地面聲、器皿碎裂聲,和男女角力的喘息聲交織著。

    她再倒退一步,還回不了神,潛意識已帶著她麻木的雙腳疾步離開那扇門。經過了櫃檯,她撞上了服務員,頭也不抬,說了聲“sorry”,直沖進電梯裏,心臟強烈地擂動。她頭暈目眩,一路扶著牆,走出那幢大樓。

    天色灰濛濛,她茫無方向的走在街頭好一陣子,走到腿酸了,才招了一輛車,隨口說了聲:“天星碼頭。”

    她再堅強,也無法站在那裏等候趙剛的抉擇,無論他做了什麼抉擇,她的心還是被硬生生挖空了一塊,李薇安要她看的,就是這一幕——趙剛若不答應,李薇安陰影不散,沒有人能安然幸福地過下去,然而趙剛若答應了,她卻不能說服自己,她毫不介意這件交易的發生。

    人潮推擠中,她買了票,上了船,有人在她身邊絆了一跤,她本能的伸手扶住對方,“小心!”

    是個穿著乾淨大方的老先生,對她點頭致謝,以臺灣話道:“謝謝!臺灣來的呀?真巧!”

    她勉強扯動唇角回笑。兩人並排坐在位子上,她失神地看著薄光裏的各式建築物、此起彼落的海鳥,梗在胸口的一團積鬱不斷在擴大,那即將失去生命重心的恐懼在啃噬她,她在李薇安面前的篤定自信幾乎消失殆盡。

    “小姐,手機可否借我一下?我想通知我的家人到碼頭來接我,方才我的手機掉在電車上,不好意思。”

    她木然地從手袋中拿出手機,遞給老人。

    現在,她該去哪里?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心悸,她的愛,越離越遠。

    “小姐,可否留個電話,回臺北再謝謝你。”老人交還手機,客氣地寒暄。

    她麻木地從手袋摸出一張公司名片,遞給他,陷入了恍惚。

    “小姐,你手機響了,不接嗎?”老人推推她。

    她不經意地打開手機,貼近耳朵,一串有著濃重鄉音的英文竄出,是南部老家的菲傭——

    “小姐,不好了啦!你快點回來,奶奶不能呼吸了,在醫院裏,我好怕!快點哪……”

    手機滑落在甲板上,滾到兩公尺外,被一隻高跟鞋踩過。她終於咧開嘴,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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