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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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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17 19:44:54
一一一九章 太閣之野望

     朝鮮半島東南端與日本九州島之間,對馬島、壹歧島雙雙拱衛,對馬海峽濁浪滾滾叱吒嗚咽,海潮驚濤拍岸,翻捲的浪花轉瞬消散。

     昔年唐朝時,倭國、百濟聯軍與大唐、新羅聯軍在白江口大戰,其時正當大唐強盛,名將劉仁軌殺得倭軍屍積如山血流成河,殘兵敗將經此逃回東瀛三島,對馬海峽留下了回首東顧時的惶恐與淒然。

     蒙元滅宋,草原天驕忽必烈囊括宇內,以虎踞鯨吞之勢用兵日本,驕橫的元朝水師越海而來。對馬海峽同樣見證了當時日本武士的恐懼,和颱風摧毀蒙古戰艦之後,劫後餘生的武士們喜極而泣,跪謝神風拯救了日本。

     現在對馬海峽的東側,數百年的平靜再次被打破,如果站在高空看下去,情形足以令人震撼:沿海各處造船廠日夜開工,匠人們只穿日式兜襠布,如螞蟻般忙忙碌碌,平均每天建成一艘新船下水;

     鐵匠工坊裡,從有國手稱號的名匠到剛進門的學徒,通通揮汗如雨,叮叮噹當的敲打著通紅的刀劍坯子,或者搖動鑽頭製造鐵炮(日式火槍);

     從南到大隈北到出羽,東到常陸西到肥前,日本六十六國的軍隊日夜兼程趕來,高舉的旗幟揮著花色各樣的家紋,在空中飄飄蕩盪;

     農民們在田間地頭辛苦勞作獲得的糧食,被守護和地頭們強行徵收,不理會在貧瘠土地上苦苦掙扎的農民,從全國各地運送到這裡,長長的車隊如同螞蟻搬家。

     原本空空蕩蕩的海岸邊,赫然矗立著新建的城池——奉日本關白豐臣秀吉之命,為征伐朝鮮和唐國建立的大本營,名護屋!

     此刻豐臣秀吉正和養子兼侄兒秀次,待在名護屋高高的日式天守閣上,耳聽對馬海峽之怒潮翻湧,目視西面海天相接處——那是朝鮮,也是中國的方向!

     豐臣秀吉身材矮小,面目猥瑣,偏偏穿著太政大臣的華麗公服,看上去實在有些沐猴而冠。

          唯獨他的一雙眼睛非常可怕,眼白的血絲代表著內心的貪婪慾望,同時,從鼻翼到嘴角深深的法令紋。和腮邊鼓起的發達咬肌,都顯示了他心性的堅定,或者說頑固。

     經過三十多年的奮鬥,當年出身貧苦農戶的泥腿子日吉丸,已經成為了日本關白(宰相),結束戰國。海內一統的“天下人”!

     早在織田信長還活著的時候,豐臣秀吉就寫信告訴他“臣必圖朝鮮,窺視中華,此乃臣之宿志”,等到信長死於本能寺之變,豐臣秀吉繼之掌握全日本,他更是狂妄的宣稱“日本國之事自不待言,尚欲號令唐國”——因為盛唐的強大影響,日本在後來的近千年裡稱中國為唐國。

     名護屋的戰雲密布。便是由豐臣秀吉的野心所發軔!

     身邊的秀次卻不是很贊成,他實在不能理解養父的志向,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開口道:“太閣大人,兒臣不知為何要去攻打唐國?您已經統一了日本,成為了天下人,何必再這樣辛苦操勞呢?”

     豐臣秀吉依然看著天邊,眼底閃過一絲狂熱:“日本只有六十六國,唐國卻有四百州!”

     秀次不以為然的輕輕搖了搖頭,四百州雖好,可有點看不見摸不著,還是日本的六十六國比較穩當。

     發現了養子情緒不高,秀吉瞥了他一眼,悠悠的道:“等打下唐國,我就封你做唐國的關白,統管中原四百州!”

     “太、太閣大人!”秀次驚喜的張大了嘴巴,良久合不攏來。

     一名身穿和服腳踩木屐的旗本武士,腳步急促的登上天守閣,伏地稟報:“德川家康,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諸位大人已經到齊了。”

     片刻之後,豐臣秀吉帶著秀次,出現在名護屋所設幕府。

     兩邊已經屈膝跪坐著許多苗字帶刀的貴族武士,右邊為首的德川家康、上杉景勝、伊達政宗,右邊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兩邊人頭挨挨擠擠,戰國名將齊聚一堂,大有群賢畢至的架勢。

     “太閣駕到!”

     伴隨著呼喝,所有大名一起挺直腰板,深深的低下了頭,連素來桀驁不馴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豐臣秀吉笑了,看來征伐朝鮮以窺唐國的策略確實不錯,以戰爭將各派勢力統合到一桿旗下,實在是妙得緊。

     “此次佛郎機人和唐國在南洋大戰,唐國水師必亡於佛郎機之手,我日本正和趁機出兵,先取朝鮮,後伐唐國。”豐臣秀吉講述著自己的全盤計劃,他的聲音富有某種神奇的魔力,自信滿滿的道:“當年幾十個浪人,就可以在唐國腹心之地縱橫往來,如入無人之境,可見唐國人實在卑劣懦弱。我日本武士經過百年戰國磨礪,如出鞘利刃勢不可擋,以盛兵凌之,取唐國不難也!”

     屬於太閣大人親信的武將轟的一聲炸開了鍋,紛紛表示將追隨太閣腳步,攻略唐國四百州。

     加藤清正剛喝了點小酒,紅著臉說打下唐國,自己至少要分到二十個縣城才能滿足;島津家常年和中國有海貿往來,島津義弘沒有忘了當年五峰海商之事,表示要得到瀛洲宣慰司所駐的舟山島和寧波、杭州兩個港口;鍋島直茂的胃口不算大,說只要是中國的地方,隨便太閣您給我哪兒,都不錯……

     一群人吵吵嚷嚷,直把中國看成了囊中之物。

     不怪他們傲慢自大,誰讓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間,幾十個倭寇就敢衝到重兵駐紮的南京城外耀武揚威,把江南膏腴之地攪得一團糟呢?豐臣秀吉和他的將軍們都認為,現在出動十幾萬正規軍,明朝肯定被揍趴下。

     換成以前,還有點擔心五峰海商過來攪局,現在連這點擔心也沒有了,因為西班牙方面派來使者,表示將在南海與明朝水師和五峰海商打仗,請與日本聯盟並肩作戰。

     西班牙葡萄牙的堅船利炮,日本人是見識過的,傳來的西洋火槍被稱為鐵炮,打石頭砲彈的火砲就很不得了啦,稱為“國崩”,被視為軍國重器。

     就明朝水師那幾條連浪人海盜都收拾不了的老掉牙的船,能打得過西班牙海軍?就加上五峰海商,那也是白饒嘛。

     一切障礙都掃除了,豐臣秀吉決定提早發動侵略朝鮮、征服中國的戰爭。

     武將們吵吵嚷嚷爭論攻占中國之後的封賞,良久不語,似乎神遊天外的德川家康,終於抬起頭來,衝著老朋友兼對手笑了:“看來唐國已經是太閣大人囊中之物了,今後幕府和軍中,都要增加懂漢語和漢文的譯員呢。”

     豐臣秀吉笑著搖搖頭:“將來唐國都要使用我國文字,我們何必翻譯唐國文字?”

     眾人一怔,接著哄堂大笑。

     豐臣秀吉以各大名的石高(封地大小)為準,調動日本六十六國之兵共計三十萬,其中十五萬八千七百陸軍部隊分成九個軍團,第一軍先鋒大將小西行長,第二軍大將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第四軍島津義弘,第五軍福島正則,第六軍小早川隆景,第七軍毛利輝元,第八軍宇喜多秀家,第九軍羽柴秀勝,其中宇喜多秀家為元帥。

     水軍士兵九千二百,大小船隻七百艘,以九鬼嘉隆為統帥。

     又有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勝等大名率十萬大軍為總預備隊,集結於名護屋,準備隨時登陸作戰。

     名護屋天守閣之上,豐臣秀吉手中軍扇西指,對馬海峽千帆競渡。剛剛經歷了戰國時期戰火磨礪,能征慣戰的日軍,在戰國名將的率領下,活像一群紅了眼的豺狼,惡狠狠的撲向毫無防備的朝鮮!

     ……

     漢城,景福宮。

     不僅宮殿的形制飛簷斗拱,只是房屋低矮,像超小號的中式宮殿,連名字也來源於《詩經》中的一句“君子萬年,介爾景福”,宮中出入的女子,服侍與中原迥異,而男子服裝則寬袍大袖,絕類中華。

     朝鮮從太祖李成桂立國開始,就執行徹底漢化政策,以小中華自居,朝鮮這個名字同樣來源於中國,朱元璋給取的,朝日鮮明之國。

     可不知道怎麼回事,中國好的沒學到,中國不好的地方,朝鮮人倒學得快,而且搞得比老師還變本加厲。

     比如黨爭,此時朝鮮內部東人黨和西人黨正鬧得不可開交;比如重文輕武,朝鮮士大夫極喜清談儒家學說,武備則百般廢弛,兩百年無兵禍,一派文恬武嬉的架勢。

     當代朝鮮李昖身穿紅色袍服、頭戴烏紗帽,在景福宮裡醉眼惺忪的看歌舞。 (忘了說句,朝鮮國王在明朝禮制上享受正二品待遇,正妻稱妃,兒子稱世子,後面什麼明成皇后,純屬棒子往自己臉上貼金)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傳入耳中,李昖不高興的皺了皺眉頭,繼續把酒杯往唇邊送。

     來的是右議政柳成龍,他帶著一大群神色驚惶的朝鮮官員進宮,連行禮都忘了:“王上,大事不好,日軍十餘萬陸海並進入侵我國,從釜山登陸。一晝夜間,全羅道、慶尚道大部淪陷!”

     啪噠,李昖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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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0 02:01:21
一一二零章 三心二意

     明朝萬曆十七年,日本後陽成天皇天正十七年,朝鮮宣祖二十二年,日本關白豐臣秀吉受西班牙遠東當局招引,欲趁明軍水師主力南下之機偷襲朝鮮,揮軍渡過對馬海峽,攻伐朝鮮八道,以圖中國四百州。

     其時朝鮮兩百年間不知兵戈,文官忙於清談和黨爭,武將只知虛報員額貪墨軍餉,真可謂文恬武嬉,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之下,全無還手之力。

     日軍陸海並進、以強凌弱,四月十二日小西行長率第一軍登對馬島待命;四月十三日九大軍團同時受命出擊;四月十四日小西行長率部自釜山登陸;十六日黑田長政率軍跟進,九大軍團陸續登上朝鮮半島。

     日本剛剛經歷了多年戰亂的戰國時代,將士飽經戰火磨礪,如同一柄柄出鞘的武士刀,鋒利無匹。各軍統帥如黑田長政、加藤清正、島津義弘,更是名噪一時的戰國名將!

     另一邊,朝鮮承平日久、不知兵事,甚至在日軍入侵整整三天之後,消息才傳到漢城景福宮。全國二十三萬大軍、全羅道慶尚道等三道水軍、遍及全國的烽燧體系竟然全無防備,零星抵抗一觸即潰,任由日軍長驅大進。

     四月二十日,全羅道全境淪陷;四月二十二日,慶尚道放棄抵抗……五月二日,僅僅開戰十九天之後,朝鮮首都漢城淪陷敵手,國王李昖率文武大臣逃往平壤;日軍緊追不捨,於五月二十七日攻克松都開城;六月十五日又下北都平壤,李昖只得再次出逃。

     一時間朝鮮三都失守、八道瓦解,三千里江山淪陷敵手。

     ……

     名護屋,天守閣。

     太閣豐臣秀吉下達了“八道分割令”,命令八位主將分領朝鮮八道,檢點地畝,以便分封有功將士,搜刮糧食、整修道路,為進攻中國做最後之準備。

     陪侍在旁的名將伊達政宗,湊趣的吟誦著新作的漢詩:“何知今歲棹滄海,高麗大明屬掌中。匣劍橐弓治國處,歸帆須是待秋風!”

     “好,好一個高麗大明屬掌中。”豐臣秀吉呵呵大笑,將手張開,然後用力一握:“高麗,大明,遲早都在我秀吉掌中啊!”

     ……

     鴨綠江邊,中朝邊境。

     朝鮮國王李昖還沒有絕望,他雖然懦弱無能,但有兩個拿手本領,一是逃命,二是痛哭流涕。

     往哪兒逃?

     中朝邊境。

     向誰哭?

     中國。

     這時候的朝鮮,可不像他們自封宇宙大國的子孫後代那樣狂妄無禮,中國也沒有什麼韓流,倒是朝鮮有非常嚴重的中國情節。

     朝鮮王朝崇拜中國到了五體投地的程度,從政治制度到風俗習慣再到文字、度量衡、醫學、服裝、年號,通通照單全抄。漢字是朝鮮通行的官方文字,後世的“韓文”,其實是他們的世宗大王推行漢化,為了讓朝鮮人都能讀寫漢字,而製造的一種“漢語拼音”,叫做訓民正音。

     在李昖和他的大臣心目中,中國不僅是朝鮮的宗主國,根本就是它的爸爸,小孩被欺負了就往爸爸身邊跑,哭訴請求幫助,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所以丟掉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之後,李昖一口氣跑到了鴨綠江邊,同時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使者,騎著流星快馬,跑過遼西走廊,直叩山海關,日夜兼程奔往京師告急,請求天朝發天兵天將助戰,揍狗日的倭奴!

     當然,李昖也不傻,知道爸爸家裡正在鬧家務事,萬曆盡起江陵黨諸大臣,與舊黨清流相抗,國本之爭已進入白熱化階段,說不定會把朝鮮的事情拖著— —拖字訣簡直就是大明官場的不傳之秘。

     大明拖得,朝鮮拖不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日軍就殺奔鴨綠江邊,砍掉了李昖的腦袋,所以聰明的李昖接著又表示,如果大明不願意出兵,他就請求內附,也就是說朝鮮的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他都不要了,只求爸爸收留就行。

     一道道告急表章,被飛騎帶到了京師。

     有其君必有其臣,朝鮮的告急使者都擅長一個哭字,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堵在兵部、禮部乃至大明門外頭,拖長了嗓音,嚎喪似的大哭。

     可天朝並沒有在第一時間作出積極的反應,只是先允許李昖住進遼東寬甸堡,由明軍加以保護,然後派遣寬甸堡副總兵都指揮使佟養正,帶著八名夜不收渡過鴨綠江,到朝鮮境內偵查一下。

     對,你沒看錯,就是那位清朝的開國元勳、康熙皇帝的太姥爺佟養正,萬曆十九年他還在替大明打工,並且是日軍入侵朝鮮以後,第一個踏進朝鮮境內的明朝官員。

     朝廷為什麼沒有積極回應呢?

     ……

     “豈有此理!”起復回京的兵部侍郎曾省吾,在自家書房裡面大發雷霆,“今日朝堂之上,舊黨清流口口聲聲只提國本之爭,屢次將朝鮮之事岔開,難道朝鮮不是大明屬國,日寇又何嘗沒有圖我中華之野心!”

     吏部尚書王國光老神在在的撫著頷下白須,笑盈盈的道:“三省兄,每日須得'三省吾身'啊,凡是盡可與咱們老伙計商量,何必大動肝火呢? ”

     張學顏、王篆、梁夢龍、王之垣、潘季馴,當年江陵黨的重臣元老濟濟一堂,可惜少了潘晟和李幼滋,這兩位已經故去,沒能到朋輩重列朝堂的一天。

     當年雄姿英發的曾省吾,鬢邊也添白髮,王國光則鬚髮如霜,蹉跎了六七年啊……

     不過到眾位老友,曾省吾煩躁的心情總算平復下來,王國光說得對,如今江陵黨重回朝中,就算天塌地陷,也不能再把咱們趕走了,有什麼事情商量著辦,總能弄出個眉目!

     就是舊黨清流掣肘……

     還有那位陛下……

     曾省吾對萬曆越來越不滿了,奉詔回京,本來準備大展拳腳的,可萬曆起復江陵黨並不是讓他們再來推行新政、整肅吏治、編練新軍,而是讓他們和舊黨清流來一場龍爭虎鬥,對付越來越甚囂塵上的耿定向、王用汲、餘懋學一夥,幫他完成朝政的製衡,最後在國本之爭中取得勝利。

     這讓滿心大幹一場的江陵黨大臣們極度不滿,彷彿回到了萬曆五年的那場丁憂奪情之爭,根本就是狗屁倒灶瞎胡鬧嘛。

     如果萬曆有誠意大展拳腳推行新政,曾省吾倒不介意在國本之爭中幫他一把,畢竟江陵黨以實幹為主,不太講那些禮義綱常條條框框,朱常洛和朱常洵誰來做太子都沒關係。

     可萬曆只想利用江陵黨來製衡舊黨清流,對他們滿心要推行的新政興趣缺缺,一直虛與委蛇,這就讓曾省吾們大為不滿了:陛下,您曾經侮辱過咱們的人格,還想藐視咱的智商?

     這次朝鮮鬧得不可開交,曾省吾力主出兵抗日援朝,江陵黨眾大臣也極力聲援,可舊黨清流仍抓住國本之爭不放,一定要先定國本,再議外藩之事,萬曆生氣起來又退朝以示抗議,反而把滿腔熱忱的曾省吾晾了起來。

     曾省吾正在生悶氣,諸位老友各自出言解勸,家裡的老僕在書房外面咳嗽兩聲。

     “咳什麼,這裡都不是外人,有話只管說!”曾省吾沒好氣的喝道、

     老僕持信進來,遞到曾省吾手中,又垂手退了出去。

     “張小姐有信來!”曾省吾到封套上娟秀不失大方的字跡,就眼前一亮。

     張小姐早變成了秦夫人,但當年江陵相公的親朋故舊門生故吏,仍不改舊日稱呼。

     ……

     刑部侍郎王用汲府邸,舊黨清流也在聚會。

     和江陵黨的法完全相反,無論王用汲還是餘懋學,一致認為國本之爭才是關係禮義綱常的國家大事,日本侵略朝鮮,純屬纖芥之疾。

     顧憲成更是揮舞著袍袖,斬釘截鐵的斷言:“什麼三都喪失、八道淪陷,朝鮮方面危言聳聽罷了,哼,這是江陵黨養寇自重!而且咱們好不容易才將奸佞逐出京師,陛下也有意將其留在南京以爵祿羈縻,如因朝鮮之事放奸佞還朝,豈不因小失大!”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國朝這麼多士大夫,偏偏就奸臣秦林有善於撫夷之名,朝鮮事情真的鬧大,多半還得派他出山。

     好不容易把秦林從京師“踢了出去”,遠在南海萬里之外,近來陛下的意思也露出苗頭了,這次他打贏佛郎機,就封侯爵,賜侯府於南京,江南膏腴之地,秦淮河煙花迷人,好叫他從此樂不思蜀,一輩子做個閒散侯爺罷。

     如果因朝鮮之事把秦林急急召回,和江陵黨那伙老奸巨猾的傢伙接上了頭,事情恐怕就沒這麼簡單了。

     朝鮮離京師多近啊!

     王用汲自信滿滿的道:“朝鮮之言多有虛詐,多半是當年的倭寇又來了,海盜而已,派一員偏將領數千兵,便可驅逐。”

     清流袞袞諸公心領神會,只有把戰爭規模盡量縮小,才不至於打亂國本之爭的節奏,才不留給秦林插手其中的機會。

     ……

     翌日,耿定向、王用汲、餘懋學聯名奏請朝廷發遼東兵平倭寇,並保舉遼東副總兵祖承訓率部出征。

     半月後遼東急報,祖承訓輕兵冒進,率騎兵突入平壤,與數万倭寇力戰不敵,兩千多騎兵幾乎全軍覆沒,祖承訓僅以身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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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0 02:01:44
一一二一章 反其道而行之

     鴨綠江北岸,在平壤遭遇慘敗的明軍殘兵敗將,剛剛抱著馬脖子渡過了鴨綠江,連入帶馬都成了落湯雞,旗幟甲杖盡數拋卻,實在狼狽不堪。

     頷下髭鬚好似鋼針的祖成訓,渾濁的江水從頭髮鬍子往下淌,他抹了把臉,將腰間鋼刀解下,狠狠拋在地上:“奶奶的,朝廷袞袞諸公勾心鬥角,高麗棒子又會騙人,直把俺們邊軍性命打水漂,老子入他娘的!”

     這位老兄的來頭也挺大,他有個女兒後來嫁給錦州總兵吳襄,生的兒子那才叫做大名鼎鼎——吳三桂!

     不過這時候,做大漢奸的外孫還沒出世,外公自然也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將。

     祖成訓職任遼東副總兵,管帶遼東鐵騎,前日朝廷有詔書下來,說入侵朝鮮的是群倭寇,命令他率三千兵馬過去助剿。

     遼東方面有點奇怪,朝鮮不是說三都失守八道淪陷,日本起傾國之兵前來進犯嗎,怎麼朝廷只提大股倭寇?

     遼東總兵楊紹勳和祖成訓,一塊去問待在寬甸堡由明軍保護的朝鮮君臣,說明來意之後,李昖和柳成龍這夥人連片刻都沒猶豫就改了口,說倭寇來得兇猛,他們連照面都沒打,其實不知道究競有多少敵人,上奏朝廷當然要極力宣稱對方勢大,否則朝鮮方面就太沒面子了嘛。

     祖成訓想想也就信了,誇大事態以掩飾責任乃是做官的不二法門,朝鮮還是從中國學去的,大明官員把這套玩得溜熟,早就屢見不鮮。

     何況,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間,幾十個倭寇就敢縱橫大明東南腹心之地,虧得俞龍戚虎一班兒武將不要命,江陵黨一班兒文臣大力整肅,才漸漸好起來。現而今朝鮮的武備,比當年的大明加倍不堪,幾千、萬把倭寇把李昖打得屁滾尿流,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祖成訓可不是什麼無名鼠輩,作為大漢姦吳三桂的外公,他家世代遼東將門,麾下鐵騎常年和蒙古、女真幹仗,是大明最精銳的騎兵部隊,他本人則是非常能打的騎兵指揮官。

     兩下一合計,祖成訓覺得憑自己部下這三千鐵騎,打贏倭寇應該不成什麼問題,於是他奉命出征渡過鴨綠江,一路南下直插平壤,路上遇到的零星抵抗,都被祖成訓猛衝猛打消滅掉了。

     遼東鐵騎素稱神速,他率領三千鐵騎衝進平壤城的時候,日軍根本沒反應過來,連城門都沒關就被他殺入城中,陣斬松浦家老將日高喜。

     可接下來祖成訓就傻眼了,城裡根本不是烏合之眾的倭寇,而是日本經歷了長期戰火考驗的正規軍,數量也不是區區幾千人,而是小西行長率領的第一軍一萬四千人馬!

     日軍從最初的慌亂中恢復過來,使用“鐵炮”,也就是日式火槍和明軍打起了巷戰。騎兵勝在野戰衝鋒,並不利於城中巷戰,而且朝鮮的街道狹窄,屋簷低矮,對騎兵行動極端不利,日軍的鐵砲手卻躲在房屋後面,把祖成訓和他的部下當成靶子打。

     遼東鐵騎再怎麼英勇,也不可能在不利地形上打贏自己五倍的敵人,將士們浴血奮戰,參將戴朝弁、遊擊史儒、千總張國忠、馬世龍相繼英勇犧牲,士兵傷亡慘重。
祖成訓不得不率軍突圍,在日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連身邊的副將張世隆都死於非命,只帶著為數不多的殘兵敗將逃出生天。

     祖成訓不傻,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他算是想明白了,朝鮮方面根本就是隱瞞戰情,故意把日軍的規模縮小很多,以便讓自己迅速率兵入境和日軍作戰。

     朝鮮方面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甚至放棄江山請求內附,渴盼明軍出擊的心情有多麼迫切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李昖、柳成龍這夥人明知日軍勢大,也故意隱瞞,哄得祖成訓先和日軍幹一仗再說。

     祖成訓不恨朝鮮君臣,這夥亡國奴也就打點自私的小算盤,他恨的是朝廷袞袞諸公!

     憑什麼把出生入死為國奮戰的熱血兒郎,當作朝廷黨爭的砲灰?都說文貴武賤,那些個舊黨清流的君子們,究競有什麼了不起,就恁地輕賤武人性命?

     想起英勇犧牲的史儒等戰友,再看看劫後餘生的這夥殘兵敗將,當初旌旗獵獵渡江去,現在偃旗息鼓渡江回,祖成訓實在不是個滋味。

     “娘的,這仗沒法打,換了哪個文臣督師,都是扯不完的推諉,鬧不盡的黨爭!”祖成訓氣憤憤的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對朝廷失望透頂。

     部下兒郎們面面相覷,還從來沒見自家將軍這副模樣,有人悻悻的問道:“將軍,難道戴參將、史遊擊他們的血海深仇就不報了,咱們就眼睜睜的看著倭奴小鬼子在江對岸耀武揚威?”

     祖成訓略作思忖:“只除非,只除非秦伯爺來督師!”

     眾將士精神一振,齊聲道:“便是那位俞龍戚虎劉大刀、東李西麻皆不如的,武昌伯秦少傅?”

     祖成訓嘿嘿一笑:“滿朝文武,除了他還有哪個?!”

     ……

     祖成訓敗績的消息傳回京師,立刻朝野震動,平壤之戰的規模雖然不大,卻是明軍與日軍的第一場戰鬥,沒想到居然大敗虧輸。
 
     和當年倭寇在東南沿海鬧騰不同,朝鮮和京師離得近,陸上隔一條遼西走廊,海面則走天津走山東登萊都不遠,倭寇幾十萬大軍打到了那裡,連名將祖成訓統帥的遼東鐵騎也吃了敗仗,說不定什麼時候,倭寇就在登萊或者天津衛登陸了呢?

     朝堂之上,萬曆皇帝朱翊鈞臉色鐵青,從御座上站了起來,“耿先生,余先生,王先生,你們不是說只是倭寇襲擾,朝鮮方面誇大其詞嗎。怎麼前線報回來,平秀吉三十萬大軍海陸並進,九大軍團兵勢極盛,光平壤城裡就駐紮有一萬多精兵?”

     豐臣秀吉出身低微,為了當關白曾經冒充日本貴族的“平”姓——就是當年和源氏爭天下的平氏,所以明朝方面一直稱他平秀吉。

     萬曆倒沒怎麼計較喪師辱國的祖成訓,畢竟朱翊鈞也不是傻子,知道其實祖成訓已經盡力了,首戰敗北不能怪前線將士,要怪只怪中樞決策失誤。

     平時氣焰熏天,總擺出副忠直耿介嘴臉的餘懋學和王用汲,這會兒都不吭聲了,耿定向也神色訕訕的,老大一場沒趣。

     倒是江陵黨一班兒大臣,這會兒全都冷笑不迭,曾省吾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如果是在十年前,他一定據理力爭,把舊黨清流的氣焰徹底壓倒,然後親自製定抗日援朝的攻略,可現在這個朝廷,現在的這位陛下,他實在沒有什麼興趣。

     萬曆見狀也提不起興致,之前舊黨清流提出的不擴大事態的做法,是得到他首肯的,一則他不希望秦林重回京華煙雲之中,二則嘛他也不樂意被戰爭打亂廢長立幼的節奏。

     江陵黨復起,朝政重歸平衡,正要以此制約舊黨清流,冊立皇次子朱常洵為儲君,要是戰爭大規模展開,曾省吾張學顏等人必定一門心思撲在朝鮮戰事上,誰來幫他箝制舊黨清流,在國本之爭中獲取勝利?

     就是打著這點小九九,萬曆才贊同了舊黨清流的做法——不管是急著擁立朱常洛的,還是忙著扶朱常洵上位的,國本之爭的敵對雙方,在不擴大朝鮮戰事的問題上態度居然一致。

     沒想到弄成現在這種地步,萬曆感覺自己的臉被平秀吉狠狠抽了一巴掌,生疼。

     看看朝議僵住,站在文臣班首的申時行朝許國使了個眼色。

     許國出班奏道:“當務之急,須得欽差一員大臣督師,揀選良將、調撥兵馬,剋期入朝作戰,方能伸張我煌煌天朝威嚴。”

     說完許國就看著王國光、曾省吾、張學顏一班人,最能撫夷的那位,你們就說出來吧。

     還等什麼?

     沉默,一片沉默,江陵黨諸位突然變成鋸嘴的葫蘆,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

     嘿,這是唱的哪齣戲?許國覺得腦仁兒有點不夠用了。

     舊黨清流也心頭犯嘀咕,這會兒江陵黨還不把他們那位秦伯爺抬將出來,更待何時?

     “臣保舉一人!”王國光出列奏道:“薊遼總督耿定力,撫邊有方,治軍得力,將士歸心,合該督師朝鮮,定能克敵建功!”

     清流們先是愣怔,很快反應過來,心頭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原來江陵黨打的這個鬼主意!

     盡人皆知,耿定力是清流領袖耿定向的弟弟,職任薊遼總督多年,這次王國光保舉他去朝鮮督師,乃是一箭三雕之計:既調虎離山,讓耿定力遠離京師,陷進朝鮮的爛攤子;又藉刀殺人,耿定力稍有失機,便可群起而攻之;還含沙射影,暗中劍指耿定向!

          現而今黨爭之激烈,只怕一邊說屎不能吃,另一邊也要梗著脖子說那也未必,於是餘懋學餘大嘴巴帶頭嚷起來:“臣保舉武昌伯秦林督師,武昌伯久歷戰陣百戰百勝,督師朝鮮必能剿滅敵寇,擒平秀吉獻於闕下!如若不勝,則請陛下窮治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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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1 01:28:44
一一二二章 千秋家國事

     萬曆立刻醒悟,放秦林督師抗日援朝,則朝中的江陵黨可以置身事外,繼續在國本之爭中全力幫他。

     另一方面,秦林打勝當然最好,如果不勝,正好窮治他喪師辱國之罪,或者罷斥為民,或者保留空頭爵祿,那就要看萬曆心情如何了。

     頗具帝王心術的朱翊鈞立刻拿定主意:電招秦林回京,預備督師遼東!

     秦林南海大獲全勝,殲滅縱橫南洋凌迫眾藩屬之西班牙艦隊,攻占呂宋島馬尼拉,與葡萄牙平分馬六甲,使八十年前絕貢之三十餘國再次通貢,赫赫武功足可彪炳青史而垂萬年。

     又奏請總領市舶太監黃知孝下南洋,仿永樂朝三寶太監例,招撫海上諸夷,宣王化於千島萬國。據說最初黃太監還不大情願,是聽說海外有奇珍異寶,才勉強出航的,沒想到後來這傢伙航海上了癮,三訪印度、八下西洋,最遠跑到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

     或許此刻的人們還意識不到這對於整個民族乃至華夏氣運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但若干年後,秦林終將得到無盡的讚譽。

     ……

     回京這天,沒有旌旗烈烈,沒有高奏凱歌,更沒有百官郊迎,只有江陵黨眾位老朋友和新調入京的老把哥張公魚、老上司石韋,心腹霍重樓曹少欽,親戚徐文璧等人在十里長亭相候。

     江陵黨中和秦林最為親厚的曾省吾,哈哈大笑著迎上去,和秦林把臂言歡:“秦老弟,闊別經年,風采尤勝當初啊!”

     “三省兄鬢角霜染,”秦林打量著曾省吾,又從諸位老朋友臉上一一看過去:“王尚書,張侍郎,王都堂……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好一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江陵黨諸位的心頭,頓時就有火苗子熊熊燃燒起來了。

     他們爭權位,謀名利,但最著緊最上心的還是推行新政,清丈田畝、整頓吏治、編練新軍、文治武功,打造一個大大的盛世,將來名垂青史,九泉之下再無遺憾。

     蹉跎蹭蹬數年,從最輝煌的頂峰跌落下去,和秦林相見正有無盡的唏噓感慨,可他見面既不曾自居把江陵黨起復回朝的功勞,也不曾惺惺作態假謙虛,而是直截了當的以領袖口氣,問出了這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年紀高邁的吏部尚書王國光將袍袖狠狠一揮,斬釘截鐵的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都察院副都御史王篆沉聲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以艷詞剖明心跡,以王篆的身份地位顯得姿態太過卑微,但何嘗不是對前些年誤會秦林,並導致江陵黨在朝堂全軍覆沒的致歉呢?

     總賴東君主,總賴東君主,江陵黨從今往後改姓秦了!

     霍重樓、曹少欽這幾位只把舌頭一吐,從來文貴武賤,就算錦衣武臣也在部堂大員之下,除了秦伯爺,還有誰能叫大人先生們低眉俯首?

     接著就面有得色,秦伯爺扶搖直上,他們也水漲船高,作為一個利益群體,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石韋更是瞠目結舌,換做當年,做夢也想不到那個蘄州初見的年輕人,能走得這麼高,這麼遠!

     將來,他到底會走到哪一步呢?

     唯有徐文璧老神在在,似乎神遊天外。

     徐廷輔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提醒老爹:“咱家這位姑爺,實為國朝之異數,早在數年前就是登高一呼,群山迴響。如今勢力已成,羽翼已豐,正所謂鯤鵬展翅九萬里,天高海闊任遨遊,再不可製矣!”

     徐文璧瞇著的渾濁老眼裡,突然射出一絲精芒,含混不清的道:“別忘了咱們祖上……忠愍公……”

     徐廷輔渾身一震,投向老爹的眼神變了,誰說爹老?一點都不老,精明著呢!

     秦林與眾位親朋故舊同行進城,朝鮮戰事急迫,萬曆平台召見,他從通州來,由朝陽門入京,從東往南繞了圈到草帽胡同的家門口,卻又不進去,打個照面就要直奔西華門入宮覲見。

     擺足了過家門而不入的賢臣架勢!

     ……

     其實家人早就得到通知,站到門口來看。

     徐辛夷抱著小女兒秦真,指著騎照夜玉獅子的秦林,撇撇嘴:“傻妞,那是你爹,他是個大傻蛋!”

     秦真已有十個多月了,一點也不傻,冰雪聰明,正是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拍著手跟著母親念:“大傻蛋,大傻蛋!”

     徐辛夷樂不可支。

     秦林朝她投去一個威脅的眼神兒:看老子晚上回來,不把你那滾圓的屁股打腫!

     青黛荊釵布裙,依稀還是當年蘄州山中遇到的採藥姑娘,明淨的眸子裡蘊著化不開的牽掛。身邊扮作丫環的永寧,想看又不敢看,手揪著衣角,偷偷打量著秦林,小模樣還是那般惹人憐愛。

     看到這兩位,秦林心頭最柔軟的地方酒杯觸了一下。

     張紫萱牽著兒子,秦澤圓圓的眼睛睜大,看著馬背上的父親:“娘啊,爹爹怎麼不回家?孩兒想他哩。”

     “我兒,你爹爹心憂國事,這叫做過家門而不入,”張紫萱撫著兒子的頭頂柔聲說著。

     “大禹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吧?”秦澤記得很清楚,娘親告訴過他,就是那個大禹,幫助兒子夏啟暗中對付公開的繼承人伯益,最後由夏啟做了王,從此王位傳遞由禪讓變成了父子相繼。

     張紫萱笑笑,竟沒有避諱:“是啊,當年大禹為了治水,操勞國事,和你爹爹一般無二呢。”

     這番母子對答,武人或許聽不出什麼門道,江陵黨諸位老臣熟讀經史子集,心頭跟明鏡似的,當年相府千金的一席話,立刻令他們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沒有人反駁或者糾正,就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甚而曾省吾已策馬走過兩步,腮邊肌肉鼓了鼓,終於以細微難查的幅度點了點頭。

     張紫萱笑了,深邃如海底的雙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

     秦林以武臣身份,一年之內兩次平台召對,實為兩百年罕有之恩遇,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幾乎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了。

     誰又能想到,平台召對之時,君臣之間的勾心鬥角呢?

     萬曆打量著被南洋的海風和烈日打磨得更為精悍,更為英氣勃勃的秦林,再看看自己久居深宮,矮胖虛浮的身材,心底的疑忌越發濃重,面上卻堆起笑臉: “秦愛卿得勝回朝,朕心甚慰!本應裂土分茅以酬庸功臣,固耐跳梁小丑平秀吉又入寇朝鮮,遼海震動,天下洶洶,滿朝文武皆舉薦愛卿。是以朕電招愛卿回京,諮以軍務。”

     秦林行禮奏對:“啟奏陛下,朝鮮雖稱藩國,離京師不遠,實為遼海之屏護、京師之守衛也!且朝鮮是我中華藩屬,如若任由日寇侵占,則天下誰肯再奉我中華為天朝?誰肯為陛下之藩屬羽翼?臣請為督師,剋期剿滅侵朝之日寇,收復三都八道,然後渡海征伐,務必犁庭掃穴,擒平秀吉獻於闕前!”

     萬曆眼睛一亮,秦林這話可就說得滿了,忙追問道:“秦愛卿真能如此,但有所請,朕必准奏。”

     “督師不難,難在將才。”秦林遲疑著不再往下說。

     萬曆大包大攬:“但憑愛卿舉薦!”

     秦林這才不慌不忙的道:“前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萬曆心頭咯噔一下,臉色瞬間就變了。

     戚繼光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剛到花甲之年,因為精練武功,又沒有遭到原本歷史上的摧折,作為統帥的經驗和能力都處於巔峰狀態,同時和日軍作戰的經驗之豐富,滿朝武臣無出其二!

     可萬曆很討厭戚繼光,這人和張居正走得太近,自稱江陵相公“門下小的沐恩”,比秦林都還犯萬曆的忌諱。

     伴駕在旁的張誠就連連沖著秦林使眼色,換個人,換個人吧,看陛下這樣兒,秦伯爺您就退一步?

     秦林絲毫不讓,又道:“此次抗日援朝,戚繼光合該為平倭總兵官,臣再請李如松、麻貴為御寇副總兵,劉綎、鄧子龍為先鋒大將,然後調福建水師俞諮皋、沈有容,瀛州宣慰使金櫻姬率艦隊北上,海陸並進,剋期會剿,臣以身價性命擔保,五月平遼!”

     說錯了,是五月平朝。

     張誠臉都綠了,恨不得提起拂塵把自個兒臉抽兩下,秦伯爺您這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啊,五月平朝,五個月您能把平壤拿回來,咱家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大地!

     萬曆更是渾身一震,像不認識似的看著秦林,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他,弄清楚他是不是開玩笑。

     “當然,是從將士到齊,大軍出擊算起。”秦林又心虛的呵呵笑起來,還抓了抓頭髮。

     好!萬曆生氣了,既然你不知死活,朕又何必倍加優容?他敲釘鑽腳的道:“秦愛卿,君前不可戲言,朕許你便宜行事,設若五月間不能平復朝鮮,你該當何罪?”

     秦林朗聲道:“請窮治臣喪師辱國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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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2 01:24:11
一一二三章 秦侯不出,奈蒼生何?

     當日聖旨即下:秦林以擊破佛郎機平定南海,恢復三十餘國通貢,遠布天威宣揚王化之功,進位武昌侯,加少師、太子太師,欽差督師遼東平倭援朝,開府遼陽,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經略順天、遼東、山東三巡撫,節制薊州、昌平、遼東、保定四總兵。頒賜王命旗牌、尚方寶劍,予征伐專斷、先斬後奏之權。

     又悉從秦林所請,以宋應昌為兵部右侍郎經略遼海軍務,起戚繼光為左都督、平倭總兵官,調都督同知李如松、麻貴為蕩寇副總兵,都指揮使劉綎、鄧子龍為先鋒參將;以平南海功,俞諮皋升都指揮同知、沈有容為升都指揮僉事,金櫻姬升瀛洲都統使、鎮國將軍,各率麾下艦隊助戰,水陸並進,剋期會剿。

     聖旨末尾,照例有“得勝歸來之日,朕不吝茅土之封,爾其勉哉”。

     茅土之封?秦林嗤之以鼻,這不過是萬曆灌的迷魂湯而已。

     秦府書房,張紫萱課子讀書之餘,與丈夫分析當下朝局:“萬曆授秦兄專擅之權,絕非君臣相得託以腹心,實為乾坤一擲之豪賭,談何茅土之封?若果真五月平朝,自然皆大歡喜,然則功高不賞,秦兄逃不過削權、落職,最多空食爵祿閒居而已;假使戰局稍有遷延,正好窮治秦兄勞師辱國之罪,也遂了他的心願。”

     按照張紫萱的說法,萬曆授予專斷之權,同時也保留了製約掣肘,耿定力仍然留在薊遼總督的位置上,同樣有節制三巡撫、四總兵的大權,他是清流領袖耿定向的弟弟,對秦林的態度不是明擺著的嗎?

     秦澤早慧,捧著本書卻沒看進去,忽閃著黑亮的眼睛,支棱起耳朵聽母親說話。

     秦林也沒避諱兒子的意思,笑嘻嘻的衝著張紫萱作了一揖:“這麼說,不論勝與不勝,我都沒什麼戲了?還望娘子教我。”

     張紫萱修眉微聳、嘴角輕揚,風情萬種的剜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娓娓道來:“秦兄以武臣出為督師,南疆、西洋、朝鮮,前後已有三次,建虎帳牙旗、授征伐專斷之權,實國朝之異數,難免有功高震主之嫌,於今到此地步,唯有上中下三策而已。”

     “願聞其詳。”秦林在兒子麵前擺出模範丈夫的架勢,以身作則嘛。

     張紫萱細碎的銀牙磨了磨,沒好氣的道:“下策無非四字,功成身退而已,霸王卸甲脫袍讓位,歸隱林泉明哲保身。秦兄有漠北、瀛洲、南疆三處奧援,及早抽身退步,保闔家富貴不難也。秦兄年未及而立,已然得封侯爵、富甲夭下,歸隱林泉之後悠遊山水之間,足可羨煞旁人了。”

     “還有當年的相府千金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對不對?”秦林附在張紫萱耳邊,輕輕的說道。

     張紫萱忍不住打了他一下,清麗的容顏比當年又多了三分少婦的嫵媚,輕嗔薄怒的模樣兒動人心魄。

     秦林大搖其頭:“可惜,我不想做韋爵爺啊!”

     富甲天下,然後帶著七個美艷如花的老婆去做島主,想想也挺美的,不過秦爵爺扳著手指頭算了算;青黛、徐辛夷、張紫萱、金櫻姬、白霜華、永寧,貌似還差一位,嗯,不湊齊堅決不能退隱江湖。

     或者,還能比韋爵爺多一兩位?哇卡卡卡……

     韋爵爺和七個老婆很黃很暴力的故事,當初在山西蒲州幾個月待得無聊,秦林閒下來和張紫萱講過。此時舊話重提,相府千金就滿頭黑線:為什麼每次談正事,都能被秦林這傢伙歪到沒邊兒?你就說憂國憂民夙夜憂惕,不能須臾離開朝堂不就行了?

     好吧,任何人到了秦林這等地步,想要放棄都是非常困難的,他不僅是一個人,更代表了一個以利益和權位互相捆綁的從上到下的龐大集團:

     從最核心最親近的家人親戚,瀛洲都統使金櫻姬、南京魏國公徐邦瑞,到門下鷹犬霍重樓、曹少欽、黃知孝,再到五峰海商成員、漕幫上下人等,乃至最外圍最分散同時數量也最龐大的,從海貿獲益的江南機戶和織工、景德鎮的瓷工、福建的茶農,邊境平定安居樂業的長城沿線和雲南百姓,開通絲綢之路,得以清丈地畝、落實一條鞭法、減輕了負擔的山陝百姓……

     最底層的百姓,或許根本不明白絲綢價格的上漲,瓷器產業的火爆,茶葉收購的旺盛,全都來源於以秦林為代表的這個集團的努力,但他們白勺存在本身,即令這個集團絕不是僅限於官場上層的空中樓閣,而是有著極為堅實的龐大基礎。

     某種程度上,它就是一個仗劍扶犁的帝國的雛形,一個充斥著擴張野心並且具備強大實力的帝國!當它掙脫了殘舊腐朽的枷鎖之後,必將令整個中華文明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秦林又怎麼可能在勝利的前夜放棄這一切?

     雖然是戲謔的語氣,眼神卻堅定而不容置疑。

     明白了丈夫的心意,張紫萱緩緩道出中策:“這中策嘛,就是結黨自固,然後參與國本之爭,擁朱常洵為太子,以擁立之功而保權位不失。沒記錯的話,好像秦兄和宮中那位鄭娘娘是舊日相識呢。”

     說到這裡,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就挑起了一個好看的幅度,似笑非笑的瞅著秦林。

     咳咳,秦林老臉一紅,咱們儿子還在這兒呢,別影響咱做父親的光輝形像啊,趕緊正色道:“不妥,楊廷和於嘉靖有擁立之功,令先君張老大人於當今也有擁立之功,後來結局實在令人齒冷。”

     明武宗正德皇帝駕崩,首輔楊廷和迎興獻王次子朱厚熜為帝,是為嘉靖,其後嘉靖朝興起大禮議,楊廷和革職為民,嘉靖修《明倫大典》定其為禮議諸臣之罪魁,其子楊慎流放雲南,畢生不得還朝。

     張居正對萬曆更不消說了,當年萬曆口口聲聲把“少師張先生”叫得親熱,後來呢?差從棺材裡挖出來鞭屍!

     可見這條路走不通。

     擁立之功是好事,人人都想搶在手裡,但為首的擁立功臣往往不得善終,蓋因功高震主之故。

     張紫萱早已料到秦林不會選這中策,但輪到上策就不再往下說了,深邃的眸子與秦林兩兩相望,看到他眼底的堅毅之後,才緩緩啟口: “那麼,就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了……”

     秦林點點頭。

     “什麼辦法?”假裝讀書的秦澤耐不住這悶葫蘆,轉過頭來看著父親母親,圓圓的眼睛又黑又亮,臉型輪廓像張紫萱,動作神情則極類秦林。

     伸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瓜,秦林笑道:“沒什麼,記得以後要聽老婆的話。”

     感覺到秦林的胸有成竹,張紫萱原本緊繃的心弦忽然鬆弛下來,似嗔似喜的瞥了他一眼,玉人風姿綽約。

     ………

     秦林平台召對之前裝出副過家門而不入的聖人架勢,等到聖旨欽督師之後反而不著急了,每天在家裡飲酒作樂,纏纏女醫仙青黛,和徐大小姐打打鬧鬧,沒事兒逗逗羞澀可愛的小姨子永寧,悠閒得很。

     因為南疆平定邊境無事,戰後重建的永昌等地百廢待興,雲南地方開支浩大,為了減輕地方負擔,劉綎、鄧子龍等部移鎮四川,北調倒是近了不少。

     饒是如此,也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到的。

     瀛洲和福建水師的戰船與西班牙艦隊大戰,又遠航呂宋島,船身要修理,船帆要縫補,疲勞的水手也得休整輪替。

     調運糧草、徵集民夫等等事務,秦林飛檄遼東巡撫、順天保定、山東登萊道等處予以籌措,如今江陵黨諸大臣重歸朝堂,地方官員多為門生故吏,辦起事來倒也不曾敷衍。

     明朝清流濁流之分是相對而言,同為考取功名的,進士為清流,舉人為濁流,但有功名和沒功名的比,則舉人也是清流,捐官、吏員、雜職為濁流。在朝廷,翰林清貴之品、科道言官是清流,部堂執事官為濁流,但要論起中樞地方之分,則部堂官員也算清流,地方府州縣親民官為濁流。

     舊黨自居清流,江陵黨就只好“濁者自濁”了,地方官裡面大部分是他們這一派的。

     饒是如此,出征之前的各項事務絕非一蹴而就,秦林樂得在家多休息幾天。

     反正日軍長驅大進,佔領朝鮮三千里江山之後,也差不多成了強弩之末,短時間內絕無可能打過鴨綠江侵入中國境內。

     朝鮮境內義軍紛起,雖然不能給日軍毀滅性打擊,也叫他們疲於應付;全羅道左水使李舜臣駕駛著著名的龜船,在海上連續取得勝利。

     可鴨綠江邊的朝鮮君臣就急了,不知道秦林擺出副養望東山的架勢,到底是為了什麼,三都失守、八道淪陷,可就指望這位秦督師啦。

     朝鮮請兵請援的使者全都集中到了秦府大門口,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秦侯不出,奈蒼生何!

     “小樣兒,看你們以後還敢耍心眼?”秦林斜躺在軟榻上,將永寧纖纖素手剝好的葡萄吸溜進嘴裡,還趁勢舔了舔她春蔥般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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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3 01:14:25
1124章 督師的竹杠梆梆梆

    秦林拖延不出,朝野輿論絲毫不以為意,因為拖延推諉踢皮球悶聲大發財,本來就是在大明朝混官場的不傳之秘,雖經張居正以考成法整肅吏治,始終未能徹底扭轉風氣。

    以前秦林辦事每每雷厲風行,反而是官場的異類。

    時任內閣三輔的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王錫爵,招待太倉王氏同宗、文壇領袖王世貞之子王士騏的文會上稍微喝了點酒,略帶醉意的評價:“秦侯往昔行事多勇猛精進,近來則越發老成謀國,頗具名臣大家之雍容氣度。噫,秦侯此行暗合大成若缺之易理,莫非平朝歸來即解甲歸田安享富貴,做本朝之狄武襄乎?”

    顧憲成在舊黨清流的聚會上,冷笑著告訴同僚:“秦賊用心險急,以往辦事極為操切,如今在天子平台召對時親口許下五月平朝,卻又來和光同塵!敢是自知五月之期難以奏捷,預先作抽身退步之謀?”

    “且看他能遷延到幾時?”耿定向的得意門生劉體道,很有信心的大聲道:“秦賊終須離京督師,他不在朝中,奸黨群龍無首,吾輩正可乘勢而起,斥奸黨、定國本!”

    ……

    秦林不急,朝廷各派不急,可朝鮮方面著急啊,國王李昖在寬甸堡等得心焦冒火,卻又奈不何秦督師,打聽到這位天朝新貴歷掌東廠、錦衣衛,有定漠北、平南疆、撫瀛洲、克西夷的赫赫殊勛,新來又晉封武昌侯,少年得志、權勢煊赫,恐怕架子不是一般的大,普通的使者確實難請動人家。

    大腿一拍,豁出去了!

    領議政李山海,左議政柳成龍,右議政尹鬥壽,朝鮮三位宰相一塊前往京師。恭請秦督師虎駕。

    要不是外藩國王不得隨意入京師,李昖恨不得親自趴到秦府門口去!

    三位宰相同去催請,這面子夠大,秦督師差不多也該移駕遼東了吧?

    現在整個朝鮮的三千里江山,就剩咸鏡道、平安道靠近鴨綠江中國邊境的一長溜,外加各地義軍控制的零星區域,是真的亡國了,李山海、柳成龍、尹鬥壽三位身負復國重任。絲毫不敢怠慢,從遼東寬甸堡日夜兼程趕往京師,直奔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

    事先準備了許多禮物,派人整箱整籠的抬著,三位宰輔把烏紗帽、圓領官服穿得整整齊齊,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正心誠意。瞧他們那架勢,只差沐浴熏香、齋戒三日了。

    朝鮮一切禮儀制度都學中國,照例是隨從上去投貼。

    左議政柳成龍把手擺了擺,從隨從手中接過帖子,親自登門投遞。

    都成亡國之臣了,還擺什麼譜兒?

    李山海和尹鬥壽依樣照辦。

    秦府門口站著幾個穿飛魚服、挎綉春刀的錦衣校尉,一個個鼻孔朝著天,十足十的驕僕氣焰,別家僕人不過青衣小帽。秦林以武昌侯、左都督掌錦衣衛,看門的都是緹騎!

    為首的圓臉胖子更是頤指氣使,遠遠看見錦袍玉帶的朝鮮宰輔過來,眼皮子都不夾他們一下。

    三輔臣在朝鮮何等尊榮,然而此刻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李山海執著大紅名帖遞過去,陪笑道:“亡國小臣不揣冒瀆,求見天朝上邦秦侯爺。望長官行個方便,與小臣通報一二。”

    朝鮮執行全面漢化政策。上層人物的漢語尤其好。李山海滿口京片子,還略帶明朝皇室出身之地。鳳陽府的腔調呢!

    柳成龍更不含糊,手往前一伸,一錠馬蹄金就從寬大的袖子底下塞過去了。

    尹鬥壽手心也捏著金子,沒想到柳成龍搶了先,很不爽的瞪了對方一眼。

    朝鮮的黨爭比明朝還要厲害許多,而且一團亂麻,開始是西人黨和東人黨打得頭破血流,十年前東人黨又分裂成北人黨和南人黨,三位議政當中,李山海是北人黨領袖,尹鬥壽是西人黨魁首,柳成龍則是南人黨首領,再加上倒霉催的國王李昖,正好湊一桌麻將。

    哪怕現在都淪落到亡國的地步了,相互之間還在別苗頭——這已經成為根植於血脈中的本能。

    柳成龍搶先一步,正在得意,沒想到守門的胖子輕輕巧巧又把馬蹄金推了回來,抖著胖臉正顏厲色的訓斥:“去去去,少來這套,俺家侯爺清如水明如鏡,早已囑咐門上,所有門包陋規常例一概謝絶,爾等壞我家侯爺名聲,本應將爾等亂棍打出,姑念是番邦小國來的,饒了這頓打!”

    柳成龍差點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這胖子不是胡扯蛋嗎?

    尹鬥壽在旁邊咧著嘴冷笑不迭,看對手吃虧,心頭暗爽。

    李山海到底老成些,皺著眉毛搖搖頭,都已經亡國了,還在幸災樂禍,何必呢?

    他堆起滿臉笑容:“既然如此,煩請爺們通傳一聲,就說小邦國主聞秦爵爺將督師朝鮮,特命我等亡國之臣前來恭迎虎駕!”

    胖子鼻孔朝天,不屑一顧的哼了聲:“我家侯爺用兵自有道理,十年間百戰百勝,量平秀吉那廝何足道哉!你們不必總來瞎扯,待侯爺把計策想好了,自然滅了倭奴,恢復你朝鮮江山。”

    李山海無奈,只得作揖退下,柳成龍和尹鬥壽還想再爭,被李山海一把一個扯住,低聲道:“門上故意為難,想必是秦督師授意,再爭也枉然,不如去問問宋經略。”

    兵部侍郎經略遼東軍務宋應昌,久在京師官場浮沉,朝鮮大臣們經常作為貢使過來朝覲,和他比較熟悉。

    宋應昌的態度就好多了,嘻嘻哈哈的和老朋友們敘舊,還吟誦了以前柳成龍和尹鬥壽來京師朝覲時,所作的兩首漢詩。

    看看宋應昌似乎一點不著急,朝鮮來的三位就耐不住了,只得將朝鮮全國淪陷的窘況,以及今天在秦府受到的冷遇和盤托出。

    他們本來都是朝鮮官場上頂兒尖兒的高手,論黨爭論內鬥整人的本事,並不亞於大明朝的袞袞諸公,但現在國破家亡,大勢所趨之下什麼手段都使不出來,只能老老實實的。

    “誤矣,誤矣!”宋應昌稍作思忖,就一疊聲的叫起來,把朝鮮人嚇得夠嗆。

    然後他才慢慢的說:“你們朝鮮,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二十三萬大軍,全都不堪一擊,被小日本占了花花江山,秦督師前日還罵你們昏君庸臣——可不是我宋某人罵的啊。這且罷了,你們丟的是朝鮮江山,不過後來祖承訓率兵入援,你們怎麼提供虛假情報,坑陷我天朝兵將?”

    尹鬥壽臉一紅就要爭起來,明明是天朝自己鬧黨爭,舊黨清流瞎指揮,說來的只是大股倭寇,派祖承訓帶了兩三千兵馬就直奔漢城,咱們朝鮮方面,不過順水推舟而已嘛。

    李山海趕緊止住他,再說這些有什麼用,陪笑道:“亡國君臣一時糊塗,沒能查清日寇虛實,帶累了天朝將士,有罪有罪……我等欲負荊請罪,不知秦督師有什麼親近之人,可以代為轉圜說項?還請宋經略不吝賜教。”

    宋應昌拈鬚微笑,說出一個人來。

    十剎海旁邊的五峰海商駐地,朝鮮三輔臣猶猶豫豫像做賊似的遠遠看著,半晌之後李山海跺跺腳,硬著頭皮走過去。

    朝鮮受儒家文化影響很深,身為輔政大臣,要去和海商兼土司,還是個女的打交道,實在叫他們感覺很為難。

    以前五峰海商和朝鮮有貿易往來,那都是和商人來往,什麼時候能輪到輔政大臣出面啊?

    很快他們見到了瀛洲都統使金櫻姬,盛裝而出的女土司明艷照人,晃得三個老頭子眼前髮花,對方口中吐出的流利朝鮮話,更讓他們感到驚訝。

    朝鮮算金櫻姬半個娘家,她態度還挺好的:“本藩與諸位頗有淵源,母家是朝鮮松平金氏。”

    聽說是本國人,三位輔臣立刻挺了挺腰板。

    尹鬥壽的口氣就沒剛才那麼軟了,隱隱帶著點指責:“金都統既是朝鮮人,家國淪亡之際,還須為國效力啊!平壤失守,日軍濫施淫威,有烈女抱著日寇自城頭墜落而死,何等英勇壯烈……”

    得,朝鮮君臣還挺有臉的,自己跑到鴨綠江邊,住進明軍把守的寬甸堡,居然口口聲聲指望平民百姓去和日軍拚命。

    金櫻姬一怔,想起朝鮮人的一貫德性,頓時俏臉生寒,冷冰冰的道:“你們既然找到這裡,難道不知道家父是五峰船主汪諱直?本藩是從母姓。”

    三個朝鮮大臣還真不知道,頓時驚訝起來:“啊,原來將軍是天朝上邦人物,失敬失敬!”

    這時候的朝鮮非常崇拜中國,到了什麼程度呢?描述抗倭戰爭的《壬辰錄》提到豐臣秀吉的出身,硬說大明嘉靖年間,杭州有個叫樸世平的商人被倭寇殺死,他老婆陳氏和兒子樸守吉被擄到對馬島,島主平信收樸守吉為義子,後來長大了就是平秀吉

    ——朝鮮根本不能接受一個日本人把他們打得大敗虧輸,但如果這個日本人其實是中國血統,那就可以理解了。

    李山海、柳成龍和尹鬥壽的姿態再度放低,雙方開始討價還價,急於得到援兵的朝鮮方面,顯然沒有什麼底氣,只能一再讓步。

    租界、治外法權、領事裁判權、開放通商口岸、最低稅率……

    傍晚,武昌侯府內宅,秦侯爺朝金都統挺翹的臀瓣一掌拍下:“好、好、好,既然如此,兵發朝鮮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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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五章 風雲匯聚

     欽差平倭援朝督師、少師武昌侯秦林自京師啟程移駐遼東遼陽府,離京之前即發金漆令箭督促各軍會集,傳檄地方官府準備民夫糧草。

     湖北武昌,數不清的江船鼓起風帆順流而下,在江面上組成了兩列縱隊。

     靠北岸的縱隊,排頭的大船桅杆上高懸鄧字大旗,老將鄧子龍按劍踞坐船首,面色紅潤鬚髮皓白,聲若洪鐘:“劉賢弟,此番咱們又在秦督師麾下聽用,可敢和老夫比立功殺敵?”

     喊聲被江上清風遠遠送出去。

     靠南岸的縱隊打著劉字旗號,將台上劉綎輕撫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朗聲笑道:“若在別人帳下,俺不敢說嘴,既然受秦督師驅策,俺這一身本事盡可施展,豈會輸給你這老匹夫!”

     劉鄧二人哈哈大笑,時隔經年又能在秦督師麾下衝鋒陷陣,兩員名將都心情格外舒暢,江風徐來,意氣風發。

     秦督師戰無不勝,區區倭奴,洗頸受死吧!

     ……

     山西蒲州,寧夏總兵官麻貴帶著西軍輕騎,經蒲津渡開入山西境內,長長的隊伍逶迤拉開。

     這是支和遼東鐵騎截然不同的部隊,彪悍的輕騎兵龍騰虎躍,身穿鐵葉皮甲、肩掛羽箭角弓的將士,既有漢家兒郎,也有邊地投軍的蒙、回各族勇士。

     麻貴手挽韁繩,長劍斜斜東指:“兒郎們,咱們又在秦督師麾下聽用了,這次還有李如鬆的遼東鐵騎。都說東李西麻,倒要看看他遼東鐵騎和我西軍驃騎,哪個才是天下第一!”

     ……

     薊州三屯營,薊鎮總兵官駐地。

     平倭禦寇總兵官戚繼光和薊鎮總兵楊四畏,兩雙大手緊緊相握。個子矮壯皮膚黑黃的戚帥,兩鬢又如霜染,然而虎目依然炯炯有神,鐵盔上的紅纓子雖舊得褪色了,依然在風中烈烈飛揚,好像一團燃燒著熱血的火焰!

     薊鎮編練的五萬新軍,必須以三萬留守以遮護京畿,戚繼光將率兩萬新軍奔赴抗日援朝的前線。

     楊四畏眼底淚花湧動,誠心為老上司老朋友感到慶幸:“戚兄蹉跎數年,終於起復重用,虎帥雄風再現疆場,此去必摧強敵、隳名城、揚我國威!戚兄先得江陵相公提攜,後得秦督師看顧,翁婿如此相待,足令吾輩羨煞,羨煞呀!”

     戚繼光虎目含淚,數年前朝廷電召班師,幾與朱仙鎮那十二道金牌相類,只道是平生再無馳騁疆場的一天,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重披戰袍、再上沙場。

     薊鎮新軍兩萬將士,在校場中站了黑壓壓的一大片,盔甲沉沉,長刀勝雪,所有人沉默無聲,唯有一雙雙熱切的眼睛望著自己的統帥。

     曾經在戚繼光統帥之下,以鴛鴦陣蕩平南方沿海的倭寇,追隨著他的腳步來到北方,多次擊敗入寇的圖門汗董狐狸等韃虜,現在又將在他旗下出擊朝鮮,與來犯的日寇浴血奮戰。

     將士們無所畏懼,因為百戰百勝的戚繼光,是真正的無敵統帥!

     ……

     遼東,廣寧。

     富麗堂皇的府邸,房屋鱗次櫛比,來回穿梭的侍女面目姣好,配明珠掛香囊,極盡富貴氣象。

     何處帝王行宮,哪家王公府邸?

     乃是鎮守遼東數十年。大小百餘戰,積功為遼東總兵官,滅建州女真王杲、屢次擊敗圖門汗入寇,計殺葉赫部兩大貝勒,威震遼東之李成梁,設府邸於此!

     李成梁身材高大,年逾花甲仍非常健壯,隨隨便便的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就有猛虎蹲踞的氣勢。

     這位老爺子打仗非常厲害,撈錢更加厲害,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隨意侵吞,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不僅以賄賂京師權貴以自固,甚至虛報戰功,殺良冒級,為言官所劾,不久前剛剛被罷掉了遼東總兵官的職務。

     不過,遼東鐵騎是他一手拉扯出來的,祖承訓、佟養正等遼東武將皆出自門下,又有李如松、李如梅等九個如狼似虎的子侄輩,做到總兵、參將的位置,所以李老爺子不管在不在總兵位置上,只消跺跺腳就能讓遼東抖三抖。

     這不,新任蕩寇副總兵官李如松,在自家老爺子麵前就老實得很,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聆聽教誨。

     “秦督師來勢洶洶啊,這明明就是削藩嘛!”李成梁端著蓋碗茶,用蓋兒撇去浮沫,不徐不疾的道:“麻貴、劉綎、鄧子龍,當世之名將,戚繼光更是百年難遇之帥才,遼東這灘淺水,可容不下這麼多蛟龍。”

     李如松躊躇片刻,“父親大人,秦督師與朝中舊黨清流並非一路,兒又聞得京師風傳,朝廷對秦督師有疑忌之心,這次……多半不是衝著咱們來的。”

     李成梁將茶碗重重頓在桌上,恨鐵不成鋼的道:“一箭雙雕嘛,要不祖承訓怎麼倒霉呢?朝中清流士大夫視我父子如敵寇,還有什麼好說的!秦林如何且不提,不論勝敗,他這個督師總要回京,留在遼東地面上的兵馬,可都歸薊遼總督調遣了!”

     祖承訓是李成梁一手帶出來的,結果在平壤大敗虧輸,三千鐵騎只跑出來幾百,可以算得上全軍覆沒。這固然是舊黨清流為了保爭國本大局出的昏招,但在李成梁看來,同樣削弱了他的實力。

     秦林的欽差督師是臨時的,許了五月平朝,到時候不論勝敗他都要回京復命,留在遼東朝鮮地面的各路大軍,就受薊遼總督節制了。

     李成梁跋扈,和薊遼總督耿定力可不怎麼對付,到那時他還能像現在這樣為所欲為嗎?

     李成梁再怎麼能打,也沒狂妄自大到認為自己能敵得過戚繼光、麻貴、鄧子龍、劉綎這四大名將。

     李如松默然,他認為父親想得太多了,但也沒有合適的理由來說服父親。

     管家一溜小跑走到書房門口:“老太爺,大老爺,朝鮮使者求見。”

     朝鮮使者?李家父子納罕,前段時間為了祖承訓兵馬折損的事情,沒少和朝鮮扯皮,但對方同樣深受大明文貴武賤的影響,根本不鳥他們,只管往京師,往遼東巡撫衙門和薊遼總督衙門跑,李成梁這遼東王也無可奈何,只能打落門牙往肚裡咽——自認倒霉。

     是什麼風把朝鮮人吹來了?

     不僅人來了,還帶了許多禮物,朝鮮使者和大明一樣,戴烏紗帽穿圓領官服,恭恭敬敬的把賠罪禮單呈上:“敝國之事,帶累李將軍麾下,前番多有冒犯,這次敝國主特命下官前來,奉上黃金千兩、白銀萬兩、高麗參兩百斤、上好東珠十斛、紫貂皮兩百張、鹿茸兩百對,以作賠禮。 ”

     朝鮮兩百年無戰事,積累的家底挺厚實,雖然李昖被攆得一路狂奔,不少東西便宜了日本小鬼子。但他也不是孤身逃跑的,好幾千文物臣子后妃僕從,帶著的財富數目驚人。

     賠給李成樑的這筆財富,就足以重建祖承訓丟在平壤的那支騎兵部隊了。

     李成樑和李如松大眼瞪小眼,想不通朝鮮人是發了什麼瘋,何以前倨而後恭?固然對方急著要大明出兵援救,可出不出兵也是京師袞袞諸公和秦督師決定的,他們李家又做不了主。

     送了朝鮮使者一百兩銀子的程儀,慢慢盤他的話,李家父子總算弄明白了,敢情不是朝鮮君臣發瘋,而是被秦林秦督師收拾了一頓,授意他們來賠禮道歉的!

     饒是李成梁年紀一大半,這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本來祖承訓兵敗平壤,主要還是朝廷諸公瞎指揮,朝鮮方面的責任不大,秦督師卻叫人家賠了許多,這份情義就不簡單。

     下來李如鬆就埋怨:“父親大人,兒早說了秦督師不同凡響,在京師辦流杯傳酒的案子就看出來了。嘿嘿,如何?倒顯得咱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成梁貪財,但秦林給他的面子更大,老頭子沉吟道:“沒想到秦督師如此相待,俗話說花花轎子人人抬,他既看得起我老李,我便不能不替他出力… …罷了,如松你點一萬鐵騎去他帳下聽用。”

     “多謝父親大人!”李如松給自家老子磕了個頭,爬起來興沖衝的就朝外走。

     李成梁搖頭苦笑,少不得多叮囑兒子一句見機行事。

     ……

     遼河套像長匕首一樣切向遼東灣,將遼地分割成了遼西走廊和遼東平原,遼陽府便在遼東平原的腹心之地,為遼東都指揮使司、遼東總兵駐地,遙制北面的蒙古韃靼部,東面的建州女真,東南方的朝鮮,為兵家必爭之地。

     朝鮮國王李昖從寬甸堡跑到了遼陽,率領一班兒朝鮮文武官員,一大早就守在城西接官亭,眼巴巴的望著西面京師方向。

     遼東總兵楊紹勳,遼陽副總兵祖承訓,寬甸副總兵佟養正等將官也都出城,朝著西面翹首以盼。

     “來了來了!”傳騎從官道飛馳而來,人和馬都跑出了滿身的汗水,那騎士兀自面帶喜色。

     眾人精神齊齊一振,欽差督師武昌侯秦林虎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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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六章 示敵以弱?

    當先過來的是一對流星探馬,馬是駿馬,人是健兒,身穿黑色勁裝,腰挎狹鋒馬刀,肩背雀畫弓,鞍掛雁翎箭,飛也似的跑到接官亭前,勒馬道旁,肅然而立,將朝鮮君臣和遼陽文武官員視若無物。

    稍停片刻又是一對流星探馬,衣甲和同伴一模一樣。

    流星探馬接二連三趕到,足足過來十二對,全都勒馬肅立官道兩邊。

    遼陽文武和朝鮮君臣望眼欲穿。

    李昖不停的朝西南方向眺望,看見漸漸有塵頭過來,暗道秦督師架子再大,這下總該來了吧?

    但見百餘名錦衣官校縱馬而來,無翅烏紗、飛魚服、鸞帶、綉春刀,衣甲光華燦爛,意氣奮發昂揚,座下駿馬打著響鼻,果然人如虎,馬如龍,不負緹騎之威名!

    當頭一位身軀格外雄壯,方面闊口,眼如銅鈴,極壯的駿馬都被他壓得不堪重負,望之疑似護法金剛臨凡。

    這位必是天朝第一勇士、格像救駕的秦侯爺了!

    李昖不敢怠慢,率文武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亡國君臣拜見欽差秦侯爺!日寇橫暴凶蠻,下邦三都失守、八道淪陷,累侯爺督師遠征,小王惶恐無地!”

    來者一愣,接著呵呵大笑,用馬鞭指著李昖:“老倌兒眼拙,將俺錯認作秦侯爺,俺是侯爺麾下打前站的牛大力!”

    李昖羞慚難言,一張白淨的臉漲得通紅。

    又等了兩柱香的時間。京師通往遼陽的官道漸漸塵頭大起,上千隻馬蹄踐踏著大地。發出震懾人心的隆隆轟鳴。

    一隊身著鐵盔胸甲、背負迅雷槍的邊軍火槍手,殺氣騰騰的當先開路,兩邊原野上黑衣黑馬的夜不收左右撒開,將鞭花甩得嘩嘩響,中軍旗下數百名錦衣官校前呼後擁,人馬龍騰虎躍。

    日月旗、星漢旗、飛虎旗、飛熊旗、飛彪旗、飛豹旗,六面大纛迎風飛揚,拱衛著正中間三丈高的欽差節旗。

    旗下陸遠志手捧王命旗牌、洪揚善懷抱尚方寶劍。馬彬、石韋等十多員錦衣堂上官,團團簇擁著一輛裝飾金紋的駟馬大車。

    校尉們兩邊雁翅排開,高擎八面官銜旗號:少師、太子太師、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武昌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欽差督師平倭援朝。

    人未露面,煊赫氣焰已撲面而來,秦爵爺端的是八面威風!

    曉得這才是正主兒到了,朝鮮君臣和遼陽文武不敢怠慢,趕緊誠惶誠恐的前趨遠迎。

    眾錦衣官校紛紛勒馬。嘶鳴聲此起彼伏,大隊人馬立定,兩員堂上官這才揭開車簾。

    “欽差督師秦侯駕到!”眾錦衣官校齊齊大喝,聲若雷震。

    遼東文武和朝鮮大臣齊刷刷跪了一地,國王李昖雖不曾跪,也長揖到地。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同時偷偷往上看,要瞧瞧這位威風凜凜的天朝欽差,究竟是何等威儀。

    先伸了條腿出來,棗紅色小牛皮靴子。白底飄蔥花綠的綢褲……等等,女的?

    從李昖到朝鮮大臣再到遼東文武官員。全都看得呆了,從馬車裡走出來的這位,彎彎的眼睛,翹翹的鼻梁,水蔥般的人兒,竟是個嬌俏可喜的姑娘!

    接著又走出一位冷艷麗人,青絲如瀑、白衣勝雪,孤高如冰山雪峰,清清亮亮的眼神透著寒意。

    眾人驚愕莫名。

    此次平倭援朝實乃國戰,一戰而定中華朝鮮日本三國之格局,是以朝廷徵調當世五大名將、集傾國之精鋭,將鏖戰於朝鮮三千里河山,以圖重收三都、廓清八道。

    不料素有知兵之稱、曾立下赫赫殊勛的督師秦林,竟攜美姬同車而來,豈不是將國戰視作兒戲麼?

    兩名美姬左右站定,秦督師才不慌不忙的走出。

    “恭迎欽差督師秦侯爺!”朝鮮君臣、遼東文武高呼相迎,人人忍不住偷眼看去。

    但見這位爵爺年紀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戴展翅烏紗,穿江牙海水蟒袍,腰繫九龍玉帶,腳穿朱履,便如此倒也罷了,偏生腰帶上掛著香囊、扇套、漢玉環珮,叮叮噹當一大堆,手中輕搖撒金摺扇,年輕的臉上掛著副賊忒兮兮的壞笑。

    嘩的一下收起摺扇,在手心裡拍了拍,抱著扇子拱拱手:“諸位,都起來吧。”

    眾人眼珠子嘩啦啦碎了一地,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督師?要不是遼陽到京師絶非一日可至,簡直要懷疑他昨天是不是在勾欄胡同哪位紅倌人床上歇了整夜,趕天明剛走出青樓大門口。

    沒奈何,李昖控背躬身走上兩步,作為亡國之君,秦督師過來幫他收復江山,總要客氣幾句。

    誰知秦林像沒看到李昖似的,極目遠眺看了一圈,然後摺扇在那冷艷美人的香肩上輕輕一點,朗聲笑道:“遼陽驛使音塵絶,瑣窗寒、輕櫳慢捻,淚珠盈睫。誒,這遼陽風物,果然與京師大異其趣嘛!”

    李昖一口血就湧到了喉嚨口,得,敢情這位是帶著姬妾過來遊山玩水的。

    接下來的幾天裡,秦林的所作所為,頗符合眾人對他的觀感,每天帶著兩位美人到處遊玩,高句麗所築的燕州古城、金代所建的白塔,遼陽的名勝古蹟被他走了個遍,到夜裡還要聽曲看戲,那嬌俏美人喜歡吃甜食,秦督師又急令地方官去採買本地特產的塔糖和香水梨乾。

    至於打仗的事情嘛,督師大人一點兒也不著急,且不提鄧子龍、劉綎等部還在長途跋涉,就連離得近的薊鎮戚繼光、遼東鎮李如松,大軍遲遲未動,秦督師也沒發半張火牌去催催。

    遼陽方面倒是一點不著急,楊紹勛、祖承訓、佟養正等將官樂得清閒,朝鮮義軍紛起,李舜臣又在海上打了幾個勝仗,這些力量給日軍造成的損失有限,但日軍本身已成強弩之末,沒有經過較長時間的休整準備,斷無可能越過鴨綠江北犯。

    朝鮮君臣就快急瘋了,李山海、柳成龍和尹鬥壽跑了趟京師,付出不小的代價才把秦林這尊大神請到遼陽,結果一連好幾天什麼動作都沒有,他們就吃不住勁兒了,每天到欽差行轅三請四催。

    李昖甚至親自跑到行轅,在秦林面前聲淚俱下,說到傷心處也就顧不得一國之主的體面,拜伏著嚎啕大哭。

    可惜秦督師不為所動,哼哼哈哈的敷衍幾句,到頭來還是我行我素。

    看秦林隨時和兩位美人膩歪著,估計這位是寡人好色的,李昖又選了幾位大臣家裡的千金小姐送過去,結果秦督師抬眼看看,莫名其妙的說了句“沒有整容啊”,就把人退了回來。

    朝鮮方面沒轍,思想前後長痛不如短痛,一面在遼東文武官員和本地士紳中間宣揚秦督師是個草包,遲早被日軍打過鴨綠江,到時候大家全都倒霉;一面遣人去京師散佈謡言,製造輿論,希望朝廷早點撤換了這尊瘟神。

    ………

    遼陽和朝鮮隔得不遠,從寬甸等六堡往南渡過鴨綠江,就是朝鮮土地,商販和邊民往來不絶,因為朝鮮方面還佔據著咸鏡道和平安道北部,靠近鴨綠江的一些地方,要通過各種方式與南部淪陷區的抵抗力量取得聯繫,也沒有禁止人員往來。

    朝鮮人當中也有漢奸叛徒,不,應該叫朝奸,遼陽這邊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很快就被奸細把消息傳到了平壤。

    城北牡丹峰,朝鮮人為了紀念民族英雄乙密而建的乙密台,已被兇殘的日本侵略者踩在腳下。

    日軍揮舞皮鞭驅役著朝鮮民夫,可憐的朝鮮人佝僂著身子,偶爾抬眼看到乙密台上的幾員兇殘將官,就瑟縮得越發卑微。

    第一軍團指揮官小西行長,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以及鍋島直茂等重臣,齊聚於乙密台。

    本來只有小西行長駐守平壤,因為前次祖承訓突襲入城,雖然失敗,也給日軍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加藤清正和黑田長政也奉豐臣秀吉之命,前來平壤助戰,迎擊明軍可能發動的大規模進攻,如果明軍不來,則準備以平壤為北犯中國的後方基地。

    小西行長穿和服、木屐,頭髮紮成衝天炮,看樣子更像商人而不是武將,“從唐國那邊傳來消息,朝鮮人都說督師秦林是個不懂兵事的紈褲公子,每日在遼陽吃喝玩樂……嘖嘖嘖,看來唐國氣數已盡,太閣大人‘超越山海而直入於明,使四百州溶化我俗,以施王政於億萬斯年’的願望,不久之後就能實現了。”

    黑田長政、鍋島直茂咧著嘴樂,想著豐臣秀吉答應封給他們的中國城池。

    “不,秦林狡詐多智,這是他示敵以弱之計!”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意見相反,斬釘截鐵的道:“聞得唐國督師秦林神機百變,曾經平定蒙古韃虜和緬甸南蠻,招撫五峰海商,新近又擊破西班牙遠東艦隊,絶不可小覷此人……如今又有虎痴之稱的戚繼光為爪牙,吾等稍有鬆懈,必亡於此二人之手!”

    小西行長等人躊躇難決,將消息火急報完對馬海峽對岸的名護屋。

    “不愧為鬼加藤,秦林確實詭詐多智,但已被加藤看穿,”豐臣秀吉沉吟著,下達命令加強平壤的守備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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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七章 殺盡倭奴覓封侯

     遼陽,欽差督師行轅。

     一大早,李昖照例帶著三位宰輔重臣叩轅門問安,值守的錦衣官校態度還算客氣,把他們請到花廳裡頭,落座奉茶。

     正巧秦督師麾下親信陸遠志從庭前走過,尹鬥壽趕緊站起來拱手問道:“秦侯爺起來了麼?勞煩通傳一聲。”

     “早著呢,咱們侯爺操勞國事、夙夜憂惕,夜裡老深才睡下,早晨總是起來晚的,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朝鮮惹出來的這遭,對吧?”陸胖子呵呵的笑著,胖臉上的表情很欠揍。

     眼睜睜的看著這廝揚長而去,尹鬥壽裝了滿肚子氣,小聲抱怨:“什麼操勞國事,只怕是和兩位寵姬在床上操勞!”

     尹鬥壽是飽讀詩書的朝鮮儒家門生,這回真被氣壞了,才把平時無論如何都不肯說的話脫口而出。

     “尹兄噤聲,當心隔牆有耳,被人風言風語傳幾句,壞了我主的複國大業。”李山海不咸不淡的說這麼兩句,端起茶碗撇撇浮沫,故意在國王李昖面前,顯得自己比尹鬥壽心性持重。

     柳成龍滿臉苦笑:“李兄,尹兄,秦督師如此作為,難道光復三都、廓清八道的大業,競能託於此人?我看大明朝爭激烈,所用督師浪得虛名,咱們還得重用李舜臣等忠君愛國之士,徐圖恢復。”

     李舜臣確實很能打仗,柳成龍加意提拔他,公心之外也有私心,因為李舜臣是他的親信。

     國王李昖神情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茶水騰起的熱氣讓他的臉更加模糊,已落到亡國的境地,手下三位重臣還在勾心鬥角,他該大哭一場,還是乾脆一頭碰死算了?

     秦督師架子大,早晨睡懶覺,朝鮮君臣卻不得不一大早跑來,等在廳上枯坐。

     日上三竿,茶水換了幾遍,都寡淡得沒味兒了,終於後堂傳來一疊聲的喊,李昖等人精神一振:秦督師總算出來了!

     秦林蟒袍玉帶而出,玉帶上沒掛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手裡也沒搖泥金折扇,倒是腰間多了柄七星寶劍,九龍玉帶也不像尋常官員那樣束而不繫、鬆鬆垮垮的懸在胸腹之間,而是以武將戎裝的方式緊緊扎在腰間,整個入顯得英氣勃勃,加上凝練有若實質的眼神,盡顯漢官威儀、英武氣象。

     怎麼今天秦督師好像變了個人?朝鮮君臣暗暗納罕。

     時至今日,李昖早不顧一國之主的體面了,反正除了三大臣也沒外人在這裡,他直截了當的跪在秦林腳下,連聲哀告:“小邦淪陷日寇之手,萬民倒懸、生靈塗炭,渴求王師之情,實如大旱之望雲霓、嬰兒之盼父母……且小兒臨海君、順和君被日寇俘虜,恐日久有變,則小邦綱紀不存,天朝威嚴何在?”

     前面愛惜百姓的話都是幌子,後頭一句才是他的真心話,日寇襲來,國家淪陷之際,李昖離國逃往明朝避難,臨海君、順和君兩位王子被俘,日本如果利用這兩位搞個什麼監國,或者乾脆登基,再遙尊他為太上,效法宋高宗南渡故事,那李昖才傻眼了呢。

     正所謂主辱臣死,李昖鬧到這步田地,三位朝鮮大臣也不能安安穩穩坐著了。

     李山海聲淚俱下:“日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晉州被屠,百姓死者六萬餘,督師督師,何忍坐視?”

     柳成龍軟硬兼施:“聞得督師平台召對,允諾五月平朝,如今遷延拖沓,豈不是欺君之罪嗎?”

     尹鬥壽怒髮衝冠,合身往秦林懷中撞去,伸手就拔他腰間佩劍。

     莫不是要學藺相如澠池會上劫秦王,逼秦督師從速出兵?

     李昖、李山海和柳成龍齊齊大呼:“不可!”

     秦林兀自笑嘻嘻的,瞧著尹鬥壽作何舉動。

     卻見尹鬥壽搶到寶劍,立刻倒轉過來橫在自己脖子上,瞋目怒視:“秦督師如不答應發兵,尹鬥壽一腔熱血,即濺於督師之身!”

     你死了才好!柳成龍和李山海大大的鬆口氣。

     秦林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尹議政何必如此?本侯這寶劍甚是鋒利,你拿穩了,小心割破脖子。”

     話音剛落,尹鬥壽果然覺得脖子涼涼的,伸手去一摸,有血浸出,嚇得他面如死灰,趕緊把劍拋下。

     秦林輕輕巧巧接住劍柄,重新插回腰間鞘中,瞅著尹鬥壽呵呵直樂:朝鮮君臣要真有伏劍自刎的剛烈,早就和日軍拼命戰死沙場了,何必如喪家犬般遠逃千里?

     鬧了老大一場沒趣,李昖也沒臉待下去了,朝秦林長揖到地,轉身就朝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拿袖子抹眼淚:“總是我朝鮮命中該有此劫,天兵天將久久不發,我事夭朝為君父,督師卻不肯待我為赤子!”

     李昖雖然窩囊廢,對中國還是忠心耿耿的,被欺負之後立刻就找中國求援。聽他說得可憐,秦林就笑了,看在他這點忠心上,招招手:“回來,誰說本侯不肯發兵?本侯即刻就要揮師南征!”

     李昖喜出望外,立刻走回花廳,控背躬身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柳成龍等人卻有幾分不耐,暗道秦督師莫不是哄咱們?遼陽方面,祖承訓的三千鐵騎幾乎全部扔在了平壤,就剩遼東總兵楊紹勳麾下數目不多的駐軍,再加上秦林帶來的不到一千錦衣官校,這點兵馬還不夠日軍塞牙縫的。

     剛才走掉那陸胖子,一搖三晃的過來稟告:“戚帥麾下傳騎轅門外聽令。”

     戚繼光?朝鮮君臣面面相覷。

     秦林呵呵大笑:“快傳!”

     那傳騎三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一看就是飽經北地風霜的軍中死士,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奉平倭總兵官戚繼光上啟秦督師,薊鎮新軍一萬五千奉徵調出山海關,經寧遠、廣寧、海州,日行百里,已過鞍山驛,距遼陽三十里!”

     朝鮮君臣驚喜交集,戚繼光果然厲害,用兵之速真如飆發電舉,來得這麼快!

     ……

     接官亭。

     秦林和戚繼光老友重逢,兩雙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

     戚繼光正當花甲之年,這個時代的武將都注重打熬身體,俞大猷活到七十六歲,鄧子龍年過古稀還在第一線衝鋒陷陣,戚帥未經摧折,面色黑紅飽滿,鬍鬚猶帶青黑色,只兩鬢略呈霜染,一雙虎目尤其精光灼灼,舊戰袍隱有血染,鑌鐵甲觸手生寒。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好一位當世名帥!

     戚繼光虎目含淚,語聲掩去說不盡的辛酸,只剩下激動難平的喜悅:“時隔經年,末將枯坐薊鎮,聞得督師北定陰山、南平緬甸、揚威西洋,末將好生羨慕,恨不能投於麾下效力……如今終於輪到末將了,在秦督師帳下聽用,又可弛騁疆場,殺敵報國!”

     秦林把臂言歡:“此次小弟奏請朝廷將戚老哥起復,正要藉重一二。戚帥虎威之下,什麼平秀古、小西行長、加藤清正,不過泥豬瓦犬耳,何足道哉!”

     督師與名帥,同時大笑。

     遼東名將李如松帶著三百鐵騎站在不遠處,戚繼光從薊鎮過來要經過遼東,自然瞞不過李家父子,李成梁即刻點兵要搶在戚帥前頭到遼陽。可遼東鐵騎雖精強,都是有家口田產的,倉促間大軍開拔,哪裡就能辦得到?

     李如松只好讓弟弟李如梅攢促後隊跟來,自己帶了三百親衛和戚繼光同行。

     小部隊和大軍行動完全是兩個概念,戚繼光大軍日行百里已經極快,李如松只帶了三百親衛,一入雙馬,要搶到他前面卻也不難,可要打日軍,三百騎頂個什麼用?李如松由此知道自家父子治軍不如戚繼光,乾脆連這點風頭也不去爭了,謹守副將的本分。

     戚繼光倒肯替李如松美言幾句,秦林與他略為寒暄。

     朝鮮君臣就喜得眼淚鼻涕都快掉下來了,李昖搶上來連連作揖打躬:“不知秦督師、戚少保何時進兵?或三日,或五日,鄙入著令下邦官吏安排嚮導,籌措糧草。”

     “兵貴神速,還要什麼三五日!”秦林大笑,然後斬釘截鐵的下達命令:“即刻出兵!傳令各軍,賞格一律加倍,發內帑直撥軍前,殺敵記功銓敘從寬,戰死將士典卹從優,擒斬敵有數名將者,賞銀千兩!朝鮮地方官員有敢推諉扯皮的,以延誤軍機論處,本侯持尚方寶劍,先斬後奏!”

     李昖君臣悄悄把舌頭一吐,這位秦督師的威風實在大,惹不得也。

     幾十員錦衣官校把秦林的話齊聲大吼三遍,邊軍將士歡聲雷動。

     “末將得令!”戚繼光朝秦林抱拳行軍禮,然後翻身上馬,手中鎦金虎頭槍一擺:“各官將聽真,隨戚某往朝鮮平倭!”

     火槍手鐵盔鐵胸甲、刺刀閃爍寒光,邊軍騎士腰繫戚家刀、肩負迅雷槍,砲兵用偏廂車正廂車推著佛郎機、虎蹲炮,斥候夜不收遠遠撒開……新軍將士的隊伍在遼東平原上拉開,矯矯如龍,戰歌聲直入雲霄: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千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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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1-28 01:18:51
1128章 牡丹峰之戰

    青史有載:戚繼光為將號令嚴,賞罰信,士無敢不用命,用兵則飈發電舉,屢摧大寇。

    平倭督師、武昌侯秦林自遼陽傳檄進兵,戚繼光率薊鎮新軍一萬五千揮師南征,日行一二十里堪稱神速,過甜水站、連山關、通遠堡、鳳凰城,四日即進抵鴨綠江邊的九連城。

    大軍片刻不停,在朝鮮地方官府協助下擴建浮橋,一夭即渡過鴨綠江,日內連克鐵山、定州、安州,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取被日寇佔據的朝鮮北都平壤!

    風月樓,飛檐斗栱的中式建築,修建於條石砌成的高台之上,是平壤城內的制高點,日軍指揮部便設於樓中。

    此時日軍第一、二、軍四萬餘兵力齊集城中,軍主將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全都待在風月樓,又有鍋島直茂、內藤如安等戰國名將為羽翼。

    從風月樓遠眺城外明軍陣容,只見鐵甲森嚴、吹角連營,烈烈飛揚的日月戰旗分外鮮明,營地嚴整有不動如山之勢;營外身背鐵炮的騎士往來弛突,那駿馬俱是土默川、河套所產的良馬,日軍所用的戰馬與之相比,簡直跟驢差不多。

    “戚虎痴用兵真如神也!”小西行長賅然變色。

    戚繼光大軍行動再快,畢竟不可能超過單入獨騎的密探,何況連續攻拔鐵山、定州,消息也就傳到了平壤。

    最初聽說明軍來了一萬五千,小西行長自恃平壤城內有一二軍共計四萬餘兵力,準備以眾欺寡,出城與戚繼光作主力決戰,至少消滅他突擊冒進的先鋒部隊,試圖一戰而克名帥、摧強敵,挫明軍之鋭勢,漲日軍入朝以來連戰連捷之威風。

    加藤清正當即表示反對。

    他認為戚繼光進兵非常快,達到了每夭一二十里的驚入速,這可以理解為明軍以數上千入規模的精鋭先鋒部隊高速行軍,而大軍隨後陸續開來。

    這就無法解釋鐵山、定州等城池的快速陷落。

    誠然日軍在這些城池的駐守部隊數量不多、也談不上什麼質量,主要對蝟集平壤的大軍起到前出哨探的作用,可鐵山等處的城池是朝鮮入累年加固過的,即使以較少的兵力駐守,也能遲滯明軍的攻勢。

    但是戰況出乎意料,鐵山、定州的城防在明軍面前迅速土崩瓦解,甚至沒有在城池陷落之後逃回報信的日軍——平壤方面收到的消息全都來自城池陷落之前,說明戚繼光的攻勢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幾處城市的駐軍不僅毫無還手之力,連突圍也做不到。

    幾上千入的精鋭部隊,在城市攻防戰中絶對做不到這種程。

    於是加藤清正得出了結論:戚繼光並非以小股精鋭快速突擊,而是率領整支大軍,以令入瞠目結舌的高速,猛虎下山般直撲平壤!這支軍隊的戰鬥力,達到了相當可怕的程,日軍雖有數量優勢,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平壤城裡,依託城防與明軍作戰。

    今夭之前,小西行長還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兵法有云:“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如果是小股精騎,日行二四十里也能做到,但步騎炮混同的整支大軍則完全不同,要安營紮寨,要埋鍋造飯,要運送輜重,通常日行四十里,能日行六十里已是精鋭,在日本戰國年間,就沒聽說過有大軍日行一二十里的。

    開玩笑,本州島就那麼大,要是一夭能進軍二十里,豈不是幾夭就打個對穿?

    不過,小西行長也沒能對鐵山、定州的陷落得出合理解釋,無法正面反駁加藤清正的結論,所以他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平壤,準備等明軍真正露面之後,再狠狠嘲笑老對手加藤一頓,然後出城會戰。

    當然在看到戚繼光強盛的軍容,證實被稱為虎痴的名帥確實率領麾下一萬五千健兒,以狂飆突進之勢橫掃平壤以北的軍情之後,小西行長完全打消這個念頭了,並且非常沮喪的在內心中承認,老對頭加藤清正在軍事方面,確實勝自己一籌。

    他現在非常慶幸沒有出城去和戚繼光打野戰,更慶幸聽從加藤清正的勸告,把素有強藩之稱的松浦家,派去把守平壤城北的制高點牡丹峰乙密台。

    松浦鎮信是名將,他的手下擅長鐵炮射擊,上次祖承訓率遼東鐵騎打進平壤,松浦家的鐵炮手射殺了數量最多的明軍。

    此刻的乙密台上,松浦鎮信身穿帶有歐洲風格的南蠻胴具足,率領手下的兩千多士兵駐守牡丹峰,他看見北面的明軍正掌著鼓號陸續出營集結,便下令打起了繪有家紋的青白色旗幟,以囂張的姿態向明軍挑釁。

    明軍列陣完畢,步騎炮各軍中依次就位,一面高書平倭總兵官戚的大旗自陣後飄出,戚繼光著寒鐵甲、1日戰袍立馬旗下,面貌樸實無華如老農,要不是那面旗幟,誰肯信這就是用兵如雷轟電閃的戚大帥?

    戚繼光凝目視牡丹峰,這座山峰正好位於平壤北部,高也就二十多丈但非常陡峭,有獨 力的北城將其環繞,上面的乙密台要塞用條石修建,異常堅固,設有堞垛,供射手居高臨下的射殺來犯之敵。

    日軍除了重兵把守乙密台,還驅役朝鮮民夫,在山腰、山坳和山脊各處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便戰時發揮火力。戰時,牡丹峰與平壤本城便可交叉射擊,給明軍造成大的殺傷。

    欲取平壤,必先取牡丹峰!

    “吳惟中,駱尚志!”戚繼光點到麾下兩員大將的名字。

    “末將在!”兩員將官出列,躬身抱拳。

    戚繼光用馬鞭指著牡丹峰:“給你們個時辰,將此峰拿下。”

    個時辰,拿下地形險峻又有重兵把守的堅固要塞,也就是虎帥戚繼光,才有這樣的魄力。

    不僅麾下將官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接到命令的吳惟中和駱尚志也神色不變,他們倆喊一聲得令,就翻身上馬,率領各自麾下的兩千士兵,緩緩朝牡丹峰進逼。

    松浦鎮信拔出軍刀揮舞,口中哇哇亂叫,盡情展示著身為武士的勇武,他麾下的日軍也群魔亂舞,時不時朝夭放兩槍,以作挑釁。

    明軍保持沉默,從兩員主將到軍官再到麾下士兵,全都面無表情,既不興奮,也不畏懼,好像他們不是去和凶頑的日寇作生死搏殺,而是在訓練場上進行一次操演。

    是的,這就是聞名夭下的浙江義烏兵,戚家軍的骨千老底,當年在沿海殺得倭寇潰不成軍,北調薊鎮之後,於滂沱大雨中肅立演武場上,從早至晚紋絲不動,把九邊的驕兵悍將震得目瞪口呆,從此對戚大帥服服貼帖。

    這個時代,夭下強軍無出其右者!

    日軍的狂呼亂叫漸漸低落,他們感覺到對面的軍隊有一種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獨特氣質,在沉默的進逼中,刺刀閃耀著爍爍寒光,黑沉沉的盔甲組成了一片深海,而盔頂躍動的紅纓,便如海面上無聲燃燒的火焰。

    沒有入喊,沒有馬嘶,只有幾千雙腳踩踏大地發出的沉悶響聲……松浦鎮信的手心開始出汗了。

    風月樓上的日軍眾將也變了臉色,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喃喃的自言自語:“戚繼光所部,狂飆進兵其疾如風,列陣而進其徐如林,連克堅城侵略如火,營壘堅實不動如山,真世之強者也!”

    戚繼光到北方任職之後,對慣用的兵法有所改進,鴛鴦陣適合在南方水網多山地形,與武藝精強但各自為戰的倭寇作戰;到北方和動輒萬入規模,擅長在平原地形上大集團會戰的蒙古韃虜對抗,則採用相應的大陣。

    吳惟中部下是大批火槍手,駱尚志則統帶藤牌兵、長矛手和少數騎兵,他們按兵種排成較大的陣列,在陣形中 央有很多用馬拖著的車——在日軍眼中,那些可能是為火槍手運送火藥和鉛的輜重車,待會兒將成為重點打擊對象,如果能把火藥引爆,必定給明軍造成重大損失。

    牡丹峰上的日軍嚴陣以待,他們有居高臨下的地形,還有預先構築的堅固工事,只要明軍前進到鐵炮射程之內,日軍有很大把握佔據上風。

    可明軍不緊不慢的前進到距離牡丹峰一佰二十步外,就停下了腳步。

    這個距離,在雙方的火槍射程之外,牡丹峰上的日軍把手裡的鐵炮都攥出汗來了,愣是沒明白明軍準備搞什麼鬼。

    卻見明軍不慌不忙的打開那些“輜重車”前面的木製擋板,然後就露出了裡面黑洞洞的炮口。

    國崩!松浦鎮信臉色煞白,萬萬猜不透,明軍的車兒裡面裝的不是輜重,而是大砲。

    吳惟中一聲令下,他的親兵揮舞紅色令旗,十門中號佛郎機、十門滅虜炮、五十門虎蹲炮同時震顫著發出了怒吼,炮口噴出通紅的火舌,巨大的聲響令山河為之震盪,風雲為之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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