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貓跳]錦醫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801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5:23
八零零章 軍心民心

     薊鎮前線。

     大軍營壘,一片愁雲慘霧,四下萬馬齊喑,那獵獵飛揚的戚字帥旗,彷彿失去了舊日的光彩,不甘的耷拉在旗桿頂端。

     帥帳之中,戚繼光蓋著厚厚的棉被,面容憔悴而蒼老,那些深入肌膚的皺紋,那些花白的頭髮,怎麼會出現在一位內功精湛的邊鎮大帥身上?

     “大帥,吃藥吧。”戚金端著熬好的藥,輕輕遞到戚繼光嘴邊,見他這個樣子,心頭痛苦直如刀絞。

     任何人都知道,戚帥武藝冠絕全軍,三十二式長拳威力無比,一桿鎦金虎頭槍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可就是這樣一位強悍的元帥,如今竟落得這般田地,豈不叫人扼腕嘆息?

     “咳咳咳~~”戚繼光撕心裂肺的咳嗽著,吐出的痰帶著血絲,戚金看得膽戰心驚,卻又不敢說出來。

     戚繼光抓住了侄兒的手:“戚金,朝廷這是要活活擺佈死我呀!叫我即刻赴廣東上任,一月之期不得有誤,哈哈,從薊鎮到廣東,馬不停蹄要走多久?咳咳咳,一個月,他們給我一個月!”

     戚繼光的聲音裡帶著無窮無盡的悲憤,他病重成這個樣子,朝廷還要嚴令即刻赴廣東上任,恐怕路上就小病拖成大病,乾脆一命嗚呼,那才中了某些人的意吧。

     “伯父為朝廷盡忠職守,大小血戰數百場,他們不能這樣對待你!”戚金把碗重重的頓在了桌子上,激憤之下扯開了衣襟,露出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伯父,你看看, 這都是小侄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受的幾十處傷!小侄尚且如此,你更不消說了!不、不去廣東,咱們掛冠回家,不做這鳥朝廷的官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戚繼光搜腸刮肺的大咳起來,看看帥帳裡頭掛的鎦金虎頭槍、寶劍和令旗,大案上擺的紀效新書和練兵實錄。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虎目中兩滴淚水就滾落下來。

     他捨不得啊!捨不得一身武功、滿腔韜略。就這麼終老於山林之間,再也不能殺敵報國保百姓。

     以前,他為了實現理想,委曲求全不惜自污聲名,巴結權貴、行賄送禮、無所不用其極。直到遇上賞識他的張居正,終於一展胸中抱負,取得了遠比清廉自守的俞大猷更加輝煌的功業。

     可萬萬想不到,一輩子委曲求全,再怎麼受氣也笑臉迎人,做到這份上結果到頭來還是落得這般下場,難道就真的如戚金所說。就此解甲歸田?

     “我今年才五十四歲,我槍法如神,我有一肚子的兵法韜略,還能殺胡虜、平倭寇,為什麼不讓我戰死沙場?”戚繼光痛苦的揪住胸口,現在連戰死沙場,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奢望了。

     ……

     大帳之外,薊鎮眾位將軍默默肅立,老成些的默默無語,年輕些的搥胸頓足,人人都懷著滿腔悲憤。

     戚繼光少年從軍,先徵倭寇,後敵韃虜,為朝廷出生入死一輩子,結局竟是這般淒涼,但凡還有點良心的人,誰不為此激憤難平?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了,戚繼光在戚金攙扶下慢慢走了出來,強打起精神拱拱手:“列位同袍,戚某在薊鎮治軍,承蒙列位相助,總算有了點眉目,可惜朝廷另有任用,從今往後不能與諸位高呼酣戰、並肩殺敵了,惜哉,惜哉!”

     “大帥這就要去了嗎?”一名面色如鐵的將軍驚問道。

     戚繼光不捨的看著昔日同袍,最後虛弱無力的點了點頭。

     “戚帥,戚帥!”將軍們全都跪了下來,人人虎目含淚,頃刻之後全營將士都出了營帳,空氣凝重得讓人窒息。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戚繼光愛兵如子,將士們和他難分難捨。

     唉~~長嘆聲中,戚繼光步履沉重,揮揮手,親兵們推著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準備離開為之奮鬥多年的薊鎮大營。

     “聖旨到,聖旨到!”遠處一行騎士簇擁著傳旨的天使,風捲雲湧般飛馳而來。

     又是什麼聖旨?將士們心頭一驚,瞧著天使的眼神就很有些不滿,甚至是敵意。

     戚繼光不敢怠慢,立刻擺香案接旨。

     傳旨天使開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薊鎮邊防重任,為京師之鎖匙,不可不慎也,戚繼光雖去職,務必交卸妥當方能趕赴新任。廣東事簡,薊鎮事繁,原赴任限期可不計,該員辦事務必謹慎,若有差池,嚴懲不貸!”

     這是什麼意思?戚繼光有點不明白了,接旨之後拱拱手,把天使拉到一邊,一錠銀子就順手遞了過去。

     “戚帥還不知道吧,耿總督已舉薦楊四畏接任薊鎮總兵官一職,您要和他妥善辦好交接,才能離任哦!哪怕交接個一年半載的,也無所謂啦。”天使笑嘻嘻的說道。

     楊 四畏?戚繼光又一喜,那是他的老搭檔老部下,後來做到保定總兵的,竟然由他來接任,肯定是薊遼總督耿定力特意安排的。他來做後任,這交接可以慢慢辦,辦個一年半載也無妨,而且他一定會蕭規曹隨,按照自己的辦法治理軍隊,那麼就算自己不在軍中,也等於是在繼續練兵了。

     戚金卻猴急些,追著問道:“貴天使,請問怎麼會有這樣一道聖旨呢?不是讓咱限期趕赴廣東嗎?”

     傳旨天使笑笑:“咱也不知道內情,只曉得那天秦林秦太保抬棺死諫,被重責三百廷杖,打得幾乎送命,爾後就有這道聖旨下來。”

     身為內廷魁首的張宏不滿萬曆一意孤行而自盡,傳揚出去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所以萬曆下令對外隱瞞這件事情,連傳旨天使也只知道秦林抬棺死諫。

     不過,萬曆稍作讓步,雖然深受張宏之死的影響,可這以交接為藉口的辦法,的的確確是秦林和徐文長商議出來,再藉張誠之口說出的,倒也確實是秦林的功勞。

     “原來、原來是秦太保不惜抬棺死諫,挨了三百廷杖才留下您的!”戚金又驚又喜,抱著伯父的胳膊使勁兒的搖。

     “三百廷杖,整整三百廷杖啊!”戚繼光鼻子一酸,強忍著虎目中的熱淚,遙遙凝視京師方向,深深的拜了下去:秦兄弟,請受大哥一拜!

     全營數万將士登時紛傳,秦太保捨身受廷杖、義留戚大帥的故事,從今往後,九邊兒郎提起秦太保,誰都會豎起大拇指,道一聲鐵錚錚的好漢子!

     ……

     淮河岸邊。

     幾名河工在瑟瑟寒風中,無精打采的捶著固定堤壩的大木樁,不知道為什麼,潘侍郎在的時候,這十幾斤的油錘掄起來一點兒也不費力;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兒,可潘侍郎離開之後,兩條膀子就軟趴趴的,怎麼也使不上力氣。

     河工們有一搭沒一搭的抱怨著:“老天不長眼,潘侍郎怎麼就被革職了呢?倒是那些貪官污吏,一個個都得瑟起來,昨天的工食錢,就被剋扣了兩成!”

     “那可不,現在當官的都看明白了,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不貪不佔、累得死去活來,就落得潘大人那樣下場,你說誰不貪呢?”

     “就是,昨天的飯都差了許多,裡頭摻了糠殼!”一名河工憤憤的說道。

     掄錘的河工苦笑起來:“現在還只是摻糠殼,再過一陣哪,怕要摻沙子石頭呢!”

     不單單是這幾個河工,整個治淮工地上都是死氣沉沉,所有的河工、雜役、民夫,通通無精打采,敷衍了事的做著手上的工作。

     離大堤不遠處的村莊,一名民夫正要出門:“孩他媽,給我備好晚飯吶,上工回來吃!”

     “備什麼晚飯?反正河工做不成了,吃飽午飯回來睡覺,省頓晚飯!”媳婦兒氣咻咻的說道。

     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明白,潘大人一走,這治淮的工程是幹不成的,到明年春夏汛期,該決口就決口,該洪水就洪水,該死人還得死人……

     忽然間,北岸一群河工就歡呼起來,像發了瘋似的扔掉手上的工具,一窩蜂的朝一個方向衝去。

     發生什麼事?所有的河工都停下了工作,哪怕離這裡十幾里遠的,也側耳傾聽那如雷的歡呼聲。

     “潘大人回來了,潘大人回來了!”

     歡呼聲就像一陣一陣的滾雷在半空中滾過,成千上萬的人齊聲高喊,彷彿奔湧的淮河水都為之一滯。

     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會心花怒放,南北兩岸不知有多少百姓喜極而泣:“潘大人回來,河工局面一新,我兩淮百姓有救了!”

     還是那河堤下面的村莊,剛剛朝丈夫甩了臉子的農婦,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突然高聲招呼已經走遠了的丈夫:“孩他爹,晚上我給你煮雞蛋,記得上工要出力,別讓人笑話!”

     “曉得了!”民夫緊了緊肩頭的擔子,只覺渾身充滿了乾勁兒。

     布衣布鞋的潘季馴,已經被數不清的百姓圍在了當中,至少有七八雙生滿老繭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襟,白髮蒼蒼的老人們又歡喜又擔心:“抓緊點,千萬別又讓潘大人走了!”

     “放心,潘某不治​​好淮河,絕不會走的!”潘季馴笑著朝百姓們做羅圈揖。

     仍有人擔心,惴惴的問道:“潘大人,聽說、聽說您是那啥,永不敘用啊?”

     “潘某並非以工部侍郎身份繼續治理淮河。”潘季馴說到這裡,看見百姓們睜著眼睛失望已極,幾乎又要痛哭起來,趕緊跳到一塊大石頭上面,雙手往下壓了壓: “但潘某辦理治河工程,林林總總的交接還沒有完成,所以朝廷下旨,嚴令潘某辦完交接才能離任,否則必加懲處,所以潘某暫時不會走了。”

     辦交接,那要多久,不會兩三天吧?百姓們的心仍懸在喉嚨口。

     潘季馴微微一笑,不好直接回答。

     他請的一位老夫子就笑起來,“治淮工程浩大,錢糧數以萬計,又有什麼倉庫、料場、民夫工食、河工錢糧,沒有一年半年的,哪裡就能交接完?”

     一年半年,那就是到明年汛期都沒問題了?百姓們頓時笑逐顏開,因為到那時,治淮工程就完成了呀!

     交接一說,哄得了普通百姓,哄不了讀書人,誰都知道這其實是革職留任的說法,只是更加嚴苛一些:革職留任之後,事情辦好還可以官復原職,潘季馴辦好“交接”,就只能離任回家了。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至少潘季馴不會在乎的,到那時他已經完成了治淮工程,兩淮百姓可以不再遭受洪水災害,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潘大人,朝廷何以改弦更張?是哪位忠臣替您開罪?”一名秀才忍不住問道。

     潘季馴神色一肅,朝北面京師方向拱拱手:“潘某隻知道當日秦太保抬棺入宮面聖死諫,被重責三百廷杖,骨肉俱爛、忠臣碧血橫飛,終於感動朝廷,降下這道旨意。”

     那秀才聽得三百廷杖,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感激涕零的朝北面拱手:“秦太保冒死留潘大人,是用自己性命救我兩淮百姓性命也!”

     “我兩淮百姓永遠記得秦太保大恩大德,皇天保佑秦太保長命百歲……”數不清的百姓朝北面鞠躬,人組成的海洋彷彿掀起了一陣陣波浪。

     ……

     京師十里長亭,秦林前番送走王國光、曾省吾等人,現在輪到他在這裡被送行了。

     萬曆降下旨意,將秦林革去一切職務,以普通校尉身份,發瓊州府錦衣衛效力。

     那瓊州屬於廣東,就是後世的海南島,實為天涯海角,離京師一去萬里之遙。

     可今天來送秦林這位錦衣校尉的人,又是何其之多:定國公​​徐文璧父子,武清伯李偉父子,成國公朱應楨,武英殿大學士申時行,文淵閣大學士餘有丁,都察院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僉都御史張公魚,薊遼總督耿定力,東廠理刑百戶霍重樓,御馬監提點張小陽,宛平知縣黃嘉善、邊將戚金……

     更有無數的京師百姓扶老攜幼,冒著凜冽的寒風前來送行,白髮蒼蒼的老婆婆挎著籃子,揭開層層疊疊的棉布,將滾熱的雞蛋塞進秦林手裡。

     天下人豈會全無心肝?誰是赤心為民,誰是奸佞小人,百姓心中有桿秤。
匿名
狀態︰ 離線
802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5:43
八零一章 江陵

     “我還會回來的!”秦林與青黛和徐辛夷依依惜別之後,眺望著京師那道歷經滄桑的城牆、眺望著紫禁城皇極殿的琉璃寶頂,撂下了這句屬於幕後黑手的經典台詞。

     此行並沒有任何遺憾,秦林雖然革去一切職司,徐辛夷仍是南京魏國公的獨生女兒、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的堂妹,太后娘家武清伯府的親戚,她和青黛留在京師,絕沒有人敢上門欺負她們。

     戚繼光雖已革職,交接怕是要辦個一年半載的,戚金和幾位青年將軍留在邊軍也沒什麼意思了,秦林安排他們到張小陽手下,做騰驤四衛的軍官,以戚繼光所傳兵法操演四衛軍校。

     張公魚這個老把兄並沒有受到任何牽連,他屬於名聲極好的清流,又是留任次輔申時行的門生,又受陳價、吳兌兩位頂頭上司賞識,位置穩當得很呢!

     張誠及時和秦林“劃清界限”,或許是萬曆吸取了馮保的教訓,,不欲張鯨一家獨大,當張宏“自盡”之後起用張鯨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就把張誠放到了​​提督東廠的位置上,在內廷維持二張相抗的局面。

     霍重樓因禍得福,本來秦林被革職流放,他在東廠就有點岌岌可危,孰料張宏一死,張鯨在司禮監接班,東廠督公卻換成了秦林的老朋友張誠,接下來就一切好說了。

     錦衣衛北鎮撫司掌印官的位置,給了世襲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滿心等著秦林倒台自己就上位的張尊堯奉旨去了江陵,還不知道自己撲了個空,就算回來也只能繼續蹲在南鎮撫司的牆角畫圈圈了。

     駱思恭出身錦衣武臣世家,和文臣之後劉守有出身不一樣,與張鯨張誠也都扯不上什麼關係,是萬曆自己提起來的人。徐文長的分析認為錦衣都督劉守有和張鯨是一黨,南鎮撫司又是張鯨的侄兒張尊堯,所以萬曆特意拿駱思恭往錦衣衛里頭摻沙子。

     駱思恭上任就會面對劉守有和張尊堯的夾擊,所以他一方面提拔自己的心腹,一方面對秦林留下的洪揚善、馬彬、刁世貴、華得官等人採取了籠絡的手法,並沒有刻意打壓,當然洪、馬諸位要想像秦林在位時那麼如魚得水,就不大可能了。

     相比之下,耿定向、耿定力兩兄弟就幸福多了,地位甚至有所提高,因為在明面上他們一直是反對張居正的,只是被秦林控制住以後,就改成了“小罵大幫忙”、“明罵暗幫忙”,並不為世人所知。

     同時萬曆召回朝中的守舊派大臣,諸如新任大理寺丞趙應元、刑部尚書王用汲,當年都是耿家兄弟的朋黨此時奉召回朝,自然互相關照。

     秦林這次離開京師流放瓊州,所有的官職一擼到底,卻盡收軍心民心、深孚天下之望,朝中大局暗布棋子,正所謂潛龍在淵暫收爪牙,等到再次入京,恐怕就是飛龍在天之時……

     ……

     “走,弟兄們趕快!”秦林策馬離開送行眾人視線之後並沒有東去通州,走京杭大運河水路南下,而是掉轉馬頭改了西南方向,往北直隸保定府而去。

     陸遠志、牛大力和十名親兵立刻快馬加鞭,他們都以種種理由辭去了官職,追隨在秦林身邊——如果不是秦林嚴詞禁止,這樣做的官校弟兄還會多上幾倍、幾十倍。

     “唉,紫萱啊紫萱,你看低愚兄了吧?”摸了摸胸口衣袋裡藏著的那封信,秦林心頭既是甜蜜,又忍不住焦急萬分。

     張紫萱頗得乃父張居正真傳城府權謀,與徐文長這宦海沉浮幾十年的老滑頭相比也毫不遜色,甚至更為高屋建瓴。只是她關心則亂,這次聽聞朝中風向有變,她來信說在家守孝三年不與秦林相見,便是想把秦林摘出去免受張家連累。

     殊不知秦林哪裡怕受什麼連累?他自己還要挖空心思去騙一頓廷杖呢!

     刑部侍郎丘橓與南鎮撫司張尊堯已在三天前率領緹騎出京,為免受同情張居正和江陵黨的朝野勢力牽制,他們星夜兼程而行,秦林卻必須等著發配的聖旨,只好晚了三天。

     他還能追上去嗎?

     ……

     湖廣荊州府治江陵城,萬里長江繞城而過,千百年來古城有太多太多的傳奇,而過去的十多年裡,太師首輔張居正毫無疑問是這座城市最大的驕傲。

     張居正為政寬猛相濟、勵精圖治,從朝廷到民間一改嘉靖年被倭寇和北虜輪流欺負的頹勢,漸漸有了萬曆中興的眉目。所以江陵人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牛氣沖天的告訴別人:張太師是我們街坊,小時候我還和他一塊搬過螃蟹、捉過螞蚱!

     這句話說出口,往往會立刻收穫許多敬仰的、羨慕的、驚奇的目光。

     張居正的生平,更是被江陵人編進種種或真或假的傳奇里面,什麼張太師出生時打雷閃電,小時候指地出泉水之類的故事,老人總在年幼的兒孫們面前津津樂道,而坐落在城市中間的那座太師府邸,也就成為江陵人心目中一種類似信仰的東西。

     可現在,整個江陵城的氣氛都變得壓抑起來,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使有幾個百姓走過,也行色匆匆,唯恐給自己招來禍患。

     因為上午的時候,一隊耀武揚威的緹騎來到了江陵,他們直接封住了太師府的大門,聽說是皇帝派來抄家的。

     張太師不是把大明朝治理得蒸蒸日上嗎?他不是兢兢業業的輔佐十歲太子,十年來忠於朝廷,被天子認作老師嗎?怎麼他去世不久,皇帝就派人來抄家呢?

     江陵人想不明白,憋了一肚子的委屈,窩了滿胸膛的火。

     街邊一座民房,傳來孩童稚嫩的呼聲:“爺爺、爺爺,你講的張太師小時候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老人摩挲著孫兒的頭頂,“當然是真的,張太師從小努力讀書,又很關心老百姓,發誓要報效國家,後來年紀輕輕就考上了秀才……”

     “可為什麼朝廷派人來抄家呢?”孫兒不解的眨巴著眼睛:“剛才那些人騎著馬,拿刀拿槍的,好兇啊,鐵蛋和我在路邊玩,差點被他們騎馬撞到,鐵蛋還挨了一鞭子。”

     “因為朝廷裡頭出了奸臣,皇帝被奸臣騙了。”老人壓低了聲音,可透過窗戶投向太師府門前那伙人的目光,就帶著深深的厭惡。

     ……

     朱漆銅釘的大門,已經緊緊的關閉了,丘橓和張尊堯耀武揚威的站在門口,宣讀著萬曆皇帝下達的聖旨:將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芋一併剝奪,收回朝廷此前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等,無分鉅細一一追繳。

     “快快,把府邸全部封閉起來,不要讓他們捲款逃走了!”荊咐知府吳熙指揮著本府的三班衙役,將張家圍得水洩不通。

     就是這個吳熙,萬曆六年時張居正丁憂回家辦父親的喪事,他鞍前馬後的效勞,極盡諂媚之能事,可張居正屍骨未寒,萬曆下旨抄家,他又比誰都著急,上趕看來封門。

     府中傳來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吳知府,其實您用不著這麼著急,咱們張家人不會捲款逃走的,陛下賜給先君的東西,一樣一樣都裝在這裡,你們搬到皇極殿去,讓陛下親自點數,也不會短了哪件的。”

     院子裡,張紫萱鵝蛋臉氣得通紅,憤懣的大聲說著,在她的腳下,放著萬曆賜給張居正的許多東西,什麼牙章,什麼金銀珠寶都罷了,唯獨幾塊御筆親書的牌匾格外引人注目:“爾為鹽梅”、“汝作舟楫”、“風雲際會”、“正大光明……”。

     這些,都是張居正輔佐萬曆的十年間,這個好學生送給老師的禮物,表達他對老師的尊敬和愛戴,可放在此時此刻,竟是一種絕好的諷刺。

     身為帝王的萬曆,何等反復無常,何等食言而肥!

     “張小姐,這不是令尊大人還做太師首輔的時候啦,我勸你識時務吧!”院牆外的吳熙說罷,沒好氣的甩了甩袖子,又呼呼呵呵的指揮衙役們封鎖門戶。

     不僅張居正沒做太師首輔了,連他提拔的江陵黨也盡數罷斥,就是吳熙的頂頭上司,湖廣巡撫王之垣,也在前幾天革職回鄉,所以他才會這麼膽大妄為,急著在朝中新貴面前獻媚討好。

     表演了大半天,吳熙終於像條狗似的跑到了丘橓和張尊堯面前,低眉順眼的道:“丘侍郎,張指揮,下官已經分派人手,把張家圍得水洩不通了,您二位看,咱們現在是先進去抄家,還是先去為兩位接風洗塵?”

     “當然是抄家了!”丘橓非常器宇軒昂的甩了甩袍袖,疾言厲色的道:“吾等奉旨而來,自然戮力效忠,這抄家是陛下交待的一等一大事,正所謂公而忘私,哪裡有心去什麼接風洗塵?”

     “哎呀呀,丘侍郎真是國朝忠臣,不愧為聲名卓著的清流名士啊!”吳熙又是感嘆又是佩服。

     張尊堯也摩拳擦掌,早聽說張居正府中財物豐饒,這一趟要發財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803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6:10
八零二章 貓來了

     張府之中,早已亂成了一鍋粥。

     張紫萱在前院看著那些“爾為鹽梅”、“汝作舟楫”的御筆牌匾冷笑不迭;張懋修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吳熙是卑鄙小人;張嗣修、張允修這幾兄弟垂頭嘆息,枯坐著默默無語。

     家人僕婦慌得四下亂跑,可整座府邸已經被吳熙派衙役團團圍住,他們又能往哪裡跑?

     “吳熙,你反復無常,卑鄙無恥!想當年先君在時,你是何等嘴臉,如今又是何等嘴臉?”張懋修性子激烈,指著院牆外頭痛罵。

     張紫萱神色悲愴,拉了拉兄長,“哥哥,你還不明白嗎?上樑不正下樑歪,反復無常的可不只是吳熙啊!”

     張懋修一怔,原本還要罵吳熙的那些話,就無奈的吞回了肚中。

     萬曆當年對張居正以師禮相待,口口聲聲說看顧張先生兒孫,事到如今竟派緹騎前來抄家;張四維受張居正一手提攜,倚為左膀右臂,卻極其無恥的做了叛徒,出賣戰友、出賣新政,造成江陵黨的全面潰敗。

     君王和首輔尚且如此,還能怪吳熙區區一個荊州知府嗎?

     “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張懋修長長一聲嗟嘆,頓時黯然神傷。

     張紫萱輕輕推了推兄長:“哥哥先別嗟嘆,闔府上下,奶奶才是最傷心的吧,你快去她老人家那裡看看。”

     張懋修立刻醒悟,如今奶奶趙太夫人恐怕才是最傷心的人,不久前失去了兒子,現在朝廷又把她引以為傲的兒子打成了奸佞,還派緹騎前來抄家,她心中該是何等的傷痛!

     “妹妹在此支應一下,愚兄去去就來。”張懋修腳不點地的往後院趙太夫人住處走去。

     張紫萱鬆了口氣,三哥性情激烈,留在這裡,待會兒和抄家的緹騎起了衝突,平白受人折辱。

     她玉手輕輕撫了撫鬢角髮絲,眼見府中丫環​​僕人慌裡慌張的跑來跑去,忍不住朗聲喝道:“慌什麼?好歹只是抄家而已,並不曾滿門抄斬,你們急什麼呢?遊七、姚八,勒束家中男婦!”

     清朗的語聲彷彿帶著某種無形的力量,府中的丫環僕人都停下了亂跑的腳步,遊七、姚八順勢出來整頓局面,竟將府中大廈將傾的氣氛緩和了三分。

     還沒成年的張允修、張靜修兩兄弟,就對張紫萱佩服無比:還是姐姐厲害,三兩句就壓住了陣腳,怪不得爹爹生前最疼她哩!

     殊不知張紫萱也是強作鎮定,握緊的拳頭,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想到父親兢兢業業輔政十年,到頭來竟落得個身死名滅、奪爵抄家的下場,只覺柔腸寸斷,深邃的雙眸中多了往日不曾有的幾絲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這一切?

     如果秦林在這裡——張紫萱想到這裡,趕緊用力的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趕走,苦澀的一笑:紫萱啊紫萱,既然已經決定不連累秦兄,再苦再難也得獨自承受……

     即使是智慮周詳的張紫萱,在心情激蕩之時也會有所疏漏,包括張嗣修、張懋修兄弟在內,闔府上下都只記得去安慰趙太夫人,少數人想到了張居正續弦的王夫人,卻沒有人注意到,張家大公子張敬修,並沒有出現在任何一處。

     ……

     張敬修喜歡安靜,他的書房坐落在後院最偏僻的角落裡,此時書房之中張家大公子正伏案寫著一道奏疏,時而凝眉思索,時而長吁短嘆,兩道眉毛緊緊糾纏,臉色灰敗如同死人。

     “陛下,您是聖君,張四維,您是賢臣,就我死去的父親是奸佞,江陵黨是奸黨,新政是殘虐害民的弊政!哈哈哈哈……”張敬修放聲大笑,笑聲了無生趣,一筆一劃的在奏章上寫下最後一行:

     “願蒲州張鳳磐相公輔佐大明天子萬萬年!罪臣張敬修絕筆。”

     激憤的大字墨跡淋漓,滴落的墨點好似淚痕……

     ……

     張府的大門被粗暴的推開,刑部侍郎丘橓和錦衣衛指揮使張尊堯由大批錦衣官校簇擁著,耀武揚威的走進大門,荊州知府吳熙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諂媚得像一條沒脊骨的癩皮狗。

     正所謂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丘橓抖著官威大喝一聲:“來啊,將張府上下人等通通圈禁起來,讓本官細細勘問贓物下落!”

     張家年長的張懋修、張嗣修陪著趙太夫人,好說歹說才勸住老夫人沒有出來,張簡修哄著王夫人,留在前院的張允修、張靜修年紀小,都有點害怕,丘橓突然開門進來,恰好只有張紫萱頂在前面。

     她聽得丘橓喝罵,頓時心頭大恨,眼珠一轉,指著滿地御賜銀盤、珠寶、匾額等物,故作不解的問道:“這些都是贓物嗎?”

     御賜物品要是算贓物,皇帝就是強盜頭子。

     丘橓被堵得無話可說,將袍袖一揮:“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本官不和你做口舌之爭,來人,都鎖起來!”

     “且慢!”張紫萱聲色俱厲的喝道:“朝廷叫抄家,並沒有把我們下獄問罪,豈能任意鎖拿?”

     張尊堯本與秦林有仇,這會兒正好公報私仇,陰笑道:“豈止鎖拿!現在只是抄家,再等幾天旨意下來,還要男丁流配三千里,婦女發教坊司哩!”

     教坊司就是官妓,罪大惡極的官員被抄家滅族,家中婦女往往發配教坊司,這是極大的羞辱。

     張府之中的女眷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張敬修妻子高氏、張嗣修妻子賀氏這幾位甚至暗中下定了決心,如果不幸被張尊堯說中,到那時寧願自盡也不受辱。

     張紫萱早已氣得粉面通紅,怒視張尊堯說不出話來,胸口急促的起伏著,半晌才道:“胡說八道,你、你敢當著我夫秦林,把這話再說一遍?”

     張尊堯故意大言炎炎:“說就說,有什麼了不起?秦某人為江陵黨上疏,抬棺死諫,觸怒了陛下,已挨了三百廷杖,又被革職流配,恐怕自己小命不保,他還能拿我怎麼樣?”

     啊?張紫萱聽得秦林挨了三百廷杖,好似一個晴天霹靂打下來:他,他終究被我牽累,抬棺死諫,又是何苦來哉……

     眼前一黑,腦中天旋地轉,清麗的身影搖搖欲墜,張紫萱扶著額頭,踉踉蹌蹌幾步,歪倒在一根紅漆木柱上。

     “怎麼樣,張小姐,要不要本官來扶你啊?”張尊堯皮笑肉不笑的湊上去,心中得意已極。

     “滾,你這個壞人!”阿古麗和布麗雅衝出來,攔在張紫萱身前,碧綠的眸子睜得溜圓,像兩隻憤怒的波斯貓。

     見兩位波斯美女艷麗無方,張尊堯眼前一亮,手往阿古麗下巴伸去:“喲呵,張家還藏著這等西域胡姬呢……”

     就在此時,外面大街上馬蹄聲由遠及近,張尊堯微一錯愕,手還沒來得及縮回來,只聽得砰的一聲響,掌心多了個指頭粗細的洞。

     初時張尊堯還沒反應過來,怔怔的看著自己掌心,那裡慘白的骨頭茬子分外觸目驚心,殷紅的鮮血大股大股的湧出。

     極度的驚駭之中,他的臉迅速扭曲變形,下一刻,掌心傳來的劇痛,讓他痛得滾到在地,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刷的一下湧出來,嘶聲叫道: “救命,救命啊,我的手,天哪,我的手……”

     緹騎也驚得呆了,竟沒有反應過來替張尊堯包紮傷口,而是不敢置信的看著門口:秦林身穿錦衣衛的飛魚服,騎著照夜玉獅子,一人一馬都跑得風塵僕僕,馬腹和褲腿上濺滿了泥點子。

     關鍵是,秦林手中握著一柄掣電槍,對正在滿地亂滾的張尊堯,他眼皮子都不夾一下,滿不在乎的吹了吹槍口冒著的縷縷白煙。

     “秦兄,夫、夫君!”張紫萱深邃的雙眸之中,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秦林的身影,什麼相府千金的家教,什麼避免牽累心上人的盤算,通通拋到了九霄雲外,輕移蓮步向秦林撲去。

     張紫萱身穿白色孝服,容顏清麗絕倫,此時真如洛神凌波一般!

     秦林趕緊騙腿下馬,合身接住張紫萱,原地轉了一圈消去飛撲之勢,朗聲笑道:“我的紫萱在這裡,為夫當然要來了!讓我看看,哎呀,瘦了不少……”

     張尊堯手下的錦衣官校把他扶了起來,替他包紮傷口,十指連心,這廝疼得嘴唇直哆嗦,全身近乎虛脫,連話也說不出來。

     他手底下的這些錦衣官校,本來到張居正府上來抄家,倒也是狐假虎威的,可此時見了秦林,就好像老鼠見了貓,自己的氣焰就低下去,不約而同的搶著替張尊堯包紮獻殷勤,卻沒人去和秦林放對。

     刑部侍郎丘橓見秦林突然趕到,同樣心頭沒來由的一顫,本想開口喝罵兩句,喉結上下動了動,終究沒叫出來。

     荊州知府吳熙本不認識秦林,聽他和張紫萱答話,才曉得這位的來歷,他要在丘橓、張尊堯面前討好賣乖,趕緊衝著秦林厲聲喝道:“秦林,你已革職流配瓊州效力,就是個尋常錦衣官校,焉敢回護逆黨張家,放槍打傷錦衣衛上司張指揮使?來人,把他抓起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04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6:25
八零三章 四方響應

     幾名衙役捕快就抖了抖手中鐵尺、鍊子槍,剛剛往前跨了一步,忽聽得半空中雷霍般一聲大吼:“哪個踏前一步,嚐嚐這滋味!”

     金剛似的一條大漢,將粗如兒臂的鑌鐵蟠龍棍舞成光彩,往地上輕輕一落,轟然聲響地面巨震,厚實的鋪地青石被打得粉粉碎。

     衙役捕快們齊刷刷把舌頭一吐,咱們腦袋可沒有這青石硬,還是得縮頭時且縮頭罷!

     陸遠志和隨後趕來的親兵校尉們就嘿嘿壞笑,咱們這位牛大哥,本來就天生神力,又是俞龍戚虎裡頭俞大猷老將軍的關門弟子,學的是大開大合、十盪十決的戰陣功夫,你們幾個砸碎,根本不夠看啊!

     吳熙面露尷尬之色,戟指秦林道:“丘侍郎和張指揮是奉旨來抄家的,你敢、你敢抗旨不遵?丘侍郎​​……呃?”

     吳熙看到丘橓臉色,就知道事情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樣了,頓時心頭打了個突。

     啪!秦林一記耳光落在吳熙臉上,牙縫裡冷冷蹦出幾個字:“無恥小人。”

     吳熙捂著腮巴子,張了張嘴,終於沒叫出來。

     丘橓咬了咬牙,踏前一步,笑著衝秦林拱拱手,口氣更是放得格外和緩:“泰、秦長官,下官亦是奉命行事,畢竟聖旨下來要查抄張府……”

     吳熙驚得目瞪口呆,跌著腳直叫奇哉怪也,率先對江陵黨開砲,贏得聖眷優隆,當紅炸子雞的刑部侍郎,竟對已革職的錦衣校尉神態謙恭,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丘橓瞪了吳熙一眼,心說你沒聽到秦林挨了三百廷杖?足足三百廷杖,不是三百癢癢撓啊!這廝還能騎著馬飛跑,活蹦亂跳的站在咱們面前,你曉得里頭有什麼道道?

     丘橓是小人,但不是笨蛋,他比誰都清楚,任何一個挨了三百廷杖還不死的傢伙,都是大明朝的一段傳奇。挨了三百廷杖還能策馬跑幾千里的神人,更是絕對不能惹的!

     宮中、朝中、士林、清流,究竟有多少人暗中拱衛著秦林?丘橓雖然提前出京,並沒有看到十里長亭群峰朝太岳、眾星拱北斗的一幕,但他也知道,魏定兩國公、武清伯、權閹張誠、左都御史陳價、右都御史吳兌……或許還有更多的人站在秦林身後。

     所以,秦林才能挨了三百廷杖之後,還混若無事的策馬數千里,跑到這江陵來!秦林能出現在這裡,本身就已經非常意味深長……

     “我看,這道聖旨遲早是要收回的,你們二位倒也不急著辦差,好好遊山玩水幾天,領略領略這古荊州的風景,大約新的旨意就下來了吧。”秦林攜著張紫萱的手,皮笑肉不笑的告訴丘橓。

     收回聖旨?丘橓怎麼也不敢相信,陪笑道:“泰長官莫非說笑?君無戲言,聖上既然下旨……”

     “既然能下旨,也就能收回嘛!”秦林若無其事的說道。

     張紫萱關心則亂,捏了捏秦林手心,焦急的從他目光中尋找答案。

     她找到了,那是從容不迫,如泰山如東海般的厚重凝練。

     “妖言惑眾,胡說八道!”張尊堯已裹好了傷,像受傷的瘋狗一樣盯著秦林,嘴裡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氣:“你自己尚且被流配瓊州,還在這里大言不慚,說什麼收回聖旨!我不相信,來人,把他給我抓起來,繼續查抄張府!”

     張尊堯手下的錦衣官校們,被這道命令弄得進退兩難。待要聽令來抓秦林吧,午門廷杖那一幕大家心頭有數,秦林趴在氈毯上,張尊堯手裡拿著廷杖,結果尚且搞成那樣;待要不上前吧,得罪了上司也很不妥當,今後恐怕有的是小鞋來穿。

     “秦長官,咱們奉命行事,得罪、得罪了!”幾名南鎮撫司的錦衣官校一邊賠笑,一邊小心翼翼的朝秦林圍過來。

     怎麼辦?張允修、張靜修和遊七姚八上下人等都替秦林捏把汗,張居正生前何等威勢,死後卻落到這步田地,秦林當初確實很風光,可他現在已經革職了呀!一個錦衣校尉,焉能對抗錦衣衛指揮使、南鎮撫司掌印官?

     張紫萱也心急如焚,緊緊抓住秦林的手臂,唯恐下一刻就會失去他。

     秦林看著面容扭曲的張尊堯,不退反進,徑直朝他走過去。

     張尊堯心下一驚,色厲內荏的叫道:“你、你要做什麼?我是奉旨辦差,你敢抗旨,就是造反!”

     “你看看這份邸報,再說別的吧。”秦林從胸口掏出一份邸報,沒好氣的摔在張尊堯臉上。

     張尊堯將信將疑的撿起邸報,攤開看了看,登時面色大變。

     他手下幾名親信校尉心頭納罕,用眼角余光去看那邸報,原來上頭寫著朝廷新任命北鎮撫司掌印官、奉旨捉點詔獄駱思恭!

     怪不得張尊堯失魂落魄,他滿心打算辦好查抄張府的差使,回京之後憑藉功勞升任北鎮撫司掌印,要知道南北鎮撫司雖然同屬錦衣衛衙門,地位卻有高低之別。南衙只是普通堂上官,歸掌錦衣衛事劉守有節制,北衙卻另鑄有關防大印,奉旨辦案不經過本衛長官,專奏直達御前,如果利用得當,甚至能把錦衣都督架空!

     興興頭頭出來辦差,要拿張府來做進身之階,到頭來位置早給了別人,張尊堯憋著的那股子心氣兒頓時洩了,心中悵然若失。

     忽然手心處傳來一陣疼痛,看看手掌心被鮮血染紅的繃帶,張尊堯又心頭髮狠,就算出於私怨,無論如何也要和秦林鬥下去,便忍著疼,咬牙切齒的道:“秦林,你庇護張家,打傷本官,絕不和你善罷甘休!”

     執迷不悟!秦林早已瞧見張尊堯神色陰晴不定,冷笑兩聲:“你真要一意孤行?我勸你到時候不要後悔!”

     張尊堯還要硬著頭皮,丘橓趕緊打圓場,笑道:“秦長官一言九鼎,從來不做興騙人的,既然他說聖旨要改,想必不會胡說吧?秦長官,新的旨意什麼時候能到?您也磽得,咱們奉旨辦事,不好遷延太久的……”

     “三天,最多三天!”秦林豎起三拇指頭,斬釘截鐵的道。

     “好了好了,三天而已,咱們就當路上耽誤了三天。”丘橓作好作歹的勸著張尊堯,見他仍不願意,就低聲道:“到時候聖旨不到,咱們就參秦林一個假傳聖旨的罪名,叫他吃不了兜著走,豈不勝過現在打口舌官司?”

     果然不愧為隨風草兩面倒,丘橓這張嘴真是東說也有理西說也有理,一句話說得張尊堯回心轉意,點頭說到時候一定把秦林參得開刀問斬。

     其實,從那三百廷杖開始,張尊堯就真有些怕秦林了,原來只知道秦林身後有魏定二國公、陳價吳兌張公魚這些人,緊要關頭又冒出個鄭貴妃,天磽得還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別看張尊堯在別人面前叫得兇,真見了秦林,他心裡面其實是虛的……

     ……

     來得快去得也快,錦衣緹騎和荊州府的三班衙役走了個乾乾淨淨,錦衣衛指揮使掌南鎮撫司張尊堯的手多了個大窟窿,荊​​州知府吳熙的臉上留著五道指印,只有丘橓沒吃什麼虧。

     你以為卑鄙小人是好做的?人家丘侍郎做牆頭草的功夫,可高明哩!

     張允修、張靜修兩個小兄弟終於開心了,左右圍著秦林:“姐夫,真的,真的有新聖旨下來嗎?咱們張家有救了?”

     “秦林雖然喜歡騙人,但這種大事他不會說謊的。”張紫萱笑著幫秦林說道,深邃迷離的雙眸,似水柔情都投向了心上人。

     秦林得意的豎起大拇指:“秦某人說話算數,金口玉言!”

     呸!張紫萱笑著拍子他一下,這人啊,太不要臉了。

     ……

     就在秦林離開京師的當天夜裡,不知有多少朝臣挑燈夜戰,書寫著奏章。

     兩隻紅油大蠟燭的火光照耀,左都御史陳價捉筆寫道:“張江陵柄國十載,無過有功,即使稍犯聖意,陛下宜存其體面……”

     ……

     掛滿九邊地圖的房間裡,右都御史吳兌奮筆疾書:“夫宰輔者,陛下之股肱也,且張居正受先皇託孤之重,扶陛下衝齡繼位,若有異心,焉有當時不發作,十年之後陛下年長,卻野心漸露也?”

     ……

     青燈如豆,國子監生們濟濟一堂,孫承宗黑黑的臉孔漲得通紅:“江陵身故,奸邪秉政,我等讀書人不敢仗義執言,反而是錦衣武臣抬棺死諫,讀聖人書,學聖人行,吾等寧不愧殺!”

     國子監生們羞慚的低下了頭,俄而,有人拿出了紙和筆。

     ……

     武清伯府。

     李偉和兒子李高面面相覷,良久之後老爺子一拍大腿:“陛下這不是胡來嗎?秦長官,那是多好的人啊,張太師也不錯嘛,幹嘛抄他的家?”

     “外頭都說是我們貪圖財貨,鼓動陛下查抄張家的!”李高滿臉苦澀,這道謠言是從何說起呢?

     豈有此理!李偉立刻吩咐兒子:“備轎,老夫要即刻進宮。”

     ……
     
     宮中,永寧公主朱堯媖也鼓足勇氣,在母親跟前抱怨著:“母后,兒臣聽說,外頭不少人抱怨皇兄太過苛刻,張太師就是不好,為什麼又用了他十年?”
匿名
狀態︰ 離線
805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6:45
八零四章 我等著你

     萬曆被雪片般的奏章搞得焦頭爛額,就連外公和舅舅也來找他的麻煩,終於他在朝會時,詢問趙應元、王用汲等大臣,希望他們為自己查抄張家的行為做出辯護。

     趙應元是個道學先生,捋著鬍鬚奏道:“微臣以為,萬事當秉承中庸之道,所謂過猶不及是也。張居正過大於功,可畢竟也曾替朝廷效勞,查抄張府似乎有點不妥。 ”

     王用汲素有清名,跟著奏道:“啟奏陛下,張居正曾為陛下講學授課,為這些許微勞,似乎可以網開一面。”

     哎呀,趙、王兩位先生真是公而忘私,不計前嫌呀!朝中清流大臣紛紛表示讚賞,要知道他們兩位曾觸怒張居正,遭到了廷杖責打和革職流放的處罰,現在竟勸從輕處罰張家,真正是以德報怨的正人君子啊!

     趙應元和王用汲對視一眼,兩人都暗自得意,從今往後他們將會更加聲名鵲起,成為士林清流的中流砥柱了。

     “還是耿老先生一番話指點迷津啊!”兩人都這麼想著。

     本來他們是恨不得對張居正落井下石的,但老朋友薊遼總督耿定力的書信,改變了這種想法——反正張家是死老虎了,與其打死老虎,倒不如搏個以德報怨的大名。想想看,當初被張居正廷杖,現在卻在他死後為張家請求寬容,這種品格是多麼的高潔啊!

     在打倒張居正的鬥爭中,他們倆沒出到什麼力,風頭都讓張四維和嚴清搶走了,但在清算張居正的過程中,他們總算要得到一個傳揚四海的美名。

     御座上的萬曆,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心說你們兩位原來不是屢次勸朕去查抄張府的嗎,怎麼現在改了方向?合著朕來做惡人你們就以德報怨?

     萬曆只覺頭疼得很,他漸漸發現,這些自稱清流,普天下都譽為正人君子的傢伙,其實很不好對付,做起事來一點也不正人君子,甚至比江陵黨更讓他噁心。

     趙應元和王用汲把風向一轉,張四維和嚴清也都醒悟,現在再對張居正落井下石,顯得自己是睚眥必報的小人了,倒是寬宏大量一些,反而得享士林清譽。於是全都調轉了話風,說張居正已經故去,而且生前惡跡未曾顯露,犯不著搞到抄家的地步。

     “罷了,你們都會以德報怨,難道就朕一個來做惡人?”萬曆哭笑不得。

     當天,天使攜帶著新的聖旨出了東便門,一行人把鞭子抽得很急,因為傳旨天使懷裡揣著厚厚一疊銀票,上面蓋著五峰海商的戳記……

     所以秦林在江陵張府,可以非常篤定的斷言,新的聖旨三天后必到!

     ……

     張嗣修、張懋修兄弟扶著趙太夫人張簡修陪著王夫人,張家上下都來謝過秦林援手之德。趙太夫人歡喜無盡,拉著秦林的手看了又看,癟著沒牙的嘴,喃喃的道:“這個孫女婿沒選錯啊,我兒當初有眼光……”

     張紫萱羊脂白玉般的臉蛋兒,登時浮起了嫣紅的雲霞,秦林嘿嘿乾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張家有些不明內情的僕人就納罕了,太師明明是突然生病被秦林妙手施救,又被他拿話擠住,這才讓小姐下嫁的,怎麼老夫人嘴裡成了張居正自己“選”的呢?

     張懋修性格直爽,抱著秦林肩膀直搖,嘴唇囁嚅著,真是感激涕零。

     秦林笑道:“三哥再說就見外了,你我兄弟一見如故,就算沒娶到紫萱,咱們仍是好兄弟嘛!咦,張大哥在哪裡?”

     確實,沒看到張敬修在哪裡,張懋修撓了撓頭:“咦,大哥呢?誰看到他了?”

     “糟了,不好!”張紫萱忽然面色大變,拔腳就往後院奔去。

     秦林立刻緊隨其後,一直跑到了後院角落裡,一座竹子搭建的書房外頭,忽然前面張紫萱就停下了腳步,嬌軀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

     室內,張敬修伏在書案上,七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在他左邊較高一點位置,花格子書屏上頭,墨跡未乾的奏章,最後一行字觸目驚心:罪臣張敬修絕筆!

     “大哥,大哥,你怎麼這麼傻!”張紫萱虛弱無力的靠著門框,清淚從雪玉般的臉龐緩緩滑落,一滴一滴的摔在地上。

     秦林沖進去,伸指在張敬修頸後的主動脈上按了按,又翻過他的腦袋,扒開眼皮看了看,最後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死了,張敬修死了!

     長江初遇張家兩兄弟和張紫萱,張敬修溫爾文雅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無論什麼時候,這位相府貴公子總是溫和有禮,像個真正的大哥那樣包涵著弟妹,就連秦林和張紫萱的姻緣,他和張懋修都要各算半個月老。

     秦林懊惱的扯著頭髮:沒想到慢了一步,張敬修終於還是一命嗚呼!他檢查著屍身的種種跡象,最後退回兩步,扶起虛弱無力的張紫萱,沉聲道:“是自盡。大哥他用了鶴頂紅,吃下去很快就走了,走得很平靜。”

     大哥!張懋修也衝了進來,搖著長兄的屍身,嚎啕大哭起來:“你、你為什麼要死啊,就算抄家,咱們也可以活下去……”

     “大哥、大哥是為了保全咱們,保全這個家!”張紫萱拿起那道奏摺,眼淚一滴滴落下,滴在紙上,弄花了奏摺。

     張敬修試圖用自己的死亡發出最後的悲嗚,喚起萬曆的憐憫,拯救張家的命運,所以他在丘摒、張尊堯進來抄家的同時,就服下了準備已久的劇毒。

     遊七看見張紫萱眼淚弄濕了奏摺,就有些著急,指著奏摺低聲道:“小姐,這道奏章,您看是不是?”

     秦林從張紫萱手中拿過奏章,看了看之後,就折起來還給了張紫萱:“留著吧,也算是個念想,這是大哥的絕筆了。”

     “不往京師送了?”遊七睜大了眼睛。

     秦林望著北面京師方向無聲的冷笑,最後緩慢而堅定的搖了搖頭。

     張敬修會乞求萬曆的悲憫,秦林卻不需要廉價的同情,他要的東西,靠奏章求不到……

     ……

     三天之後,張府掛著許許多多的白紙,紙錢的灰燼在空中飛舞,宛如黑色的蝴蝶。

     趙太夫人由張紫萱和張敬修娘子高氏攙扶,微微顫顫的在靈前點燃香燭,老淚縱橫:“白髮人送黑髮人,剛剛送走了我兒居正,現在又是孫兒敬修,天哪,我張家到底造了什麼孽?”

     許許多多的士子和百姓到張家弔唁,人人神情悲憤,荊州人很清楚,張家沒有造孽,造孽的是奸臣,還有……君!

     張尊堯又帶著緹騎找了來,在府門外頭齊齊排開,不許百姓弔唁,荊州百姓們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離開,罵兩句人不收天收。

     手上的傷口並沒有好,槍傷的疼痛時時刻刻提醒著張尊堯,一天時間過去了,兩天時間過去了,終於等到了第三天,他迫不及待的率領緹騎,再次圍住了張居正的家。

     “張尊堯,你就這麼迫不及待?”秦林皺著眉頭,沒好氣的迎出來。

     院子裡,張紫萱和張嗣修用盡力氣,才把怒髮如雷的張懋修拖住。這位庚辰科的狀元公,此時挽起袖子,滿臉通紅,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一副要揍人的樣子,比外頭那位張尊堯更像武臣。

     “秦校尉,您也別讓本官為難啊,三天期限已到,並沒有見你說的新旨意嘛!”張尊堯得意洋洋的說著,只是掌心傳來的疼痛,仍然一抽一抽的,叫他腮幫子的肌肉都在發抖。

     好好的掌心,穿了個窟窿,該有多疼?就算長好,碎掉的骨頭也接不上了,這隻手算是廢掉一半。

     丘橇也沉著臉,眼睛望著天空,既然三天期限已到,就不必給秦林面子了,咱們公事公辦吧。

     吳熙摩拳擦掌,等著看秦林的笑話,他臉上的巴掌印子雖然消退了,心頭的傷痕沒有癒合啊。堂堂知府大人,當著三班衙役的面,被人在臉上打出五道紅指印,傳揚出去都成了個大笑話,至少士林清譽是全毀了。

     “給我上,什麼聖旨?他是裝模做樣,沒有真材實料!”張尊堯咬牙切齒的,將手往前一揮。

     眾錦衣校尉就要齊步上前。

     “聖旨到~~”一行騎士從東北方向打馬而來,為首的天使拖長聲音叫道。

     啊,真有聖旨?

     張尊堯忽然感覺嘴裡發苦,手心的傷口也好像疼得更厲害了……

     ……

     五天之後,秦林與張紫萱在長江岸邊依依惜別。

     “秦兄,小妹、小妹在京師等著你從瓊州凱旋而歸。”張紫萱輕輕咬了咬唇瓣,等張敬修的喪事結束,她就要北上京師,回到秦林府邸,和徐辛夷、青黛做伴。

     秦林抓起她的纖纖玉手,笑著拍了拍手背:“放心,瓊州雖然是天涯海角,我這趟卻並非天涯孤旅……

     “是啊是啊,卿卿我我的,叫人好生羨慕呢!”金櫻姬嬌媚的聲音,從大江船上傳來,她望著張紫萱吃吃的笑。

     張紫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麼,就拜託金姐姐了。”

“放心,不會把你的夫君拐走的!”金櫻姬撇撇嘴。
匿名
狀態︰ 離線
806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7:11
八零五章 秦左使?

     秦林走過棧橋上了江船,金櫻姬輕輕拍了兩下手掌,水手們立刻解纜起錨,長江水流推著船緩緩離開碼頭,剛進江心主航道,船速就逐漸加快,他站在船側甲板,揮手與張紫萱道別。
  
     陸遠志、牛大力和親兵校尉們非常識趣,在水手引領下鑽進了各自的艙房。
  
     江船離開江陵城越來越遠,碼頭上的翩翩身影終於消失在了視野中,秦林悵然若失。他相信以張紫萱的智慧和毅力,足以應對父兄相繼去世的打擊,可惜這種時候自己卻沒辦法陪在她身邊,心底實有遺憾。
  
     “怎麼著,還依依不捨呢?唉,說起來紫萱妹妹也真可憐……算啦,我就不吃她的醋了。”金櫻姬嘆口氣,見秦林神色依舊有七分落寞,她嫵媚的眼波柔柔的一轉,就雙手捧住了秦林的臉:“小冤家,開心點好不好?就算奴奴被海風吹成了黃臉婆,艙中還有位大美人兒等著你呢!”
  
     白裡透紅的瓜子臉,盈盈一握的水蛇腰,微翹的唇瓣帶著魅惑,眼睛媚得勾人魂兒,金櫻姬如果是黃臉婆,恐怕天底下也沒幾個美人了。
  
     不過,她提到的艙​​中人,又是誰呢?難道是徐辛夷、青黛乘海船從天津衛南下,然後溯江而上到了這裡?
  
     秦林心頭納罕,待要問金櫻姬,她咯咯嬌笑著躲開,娉娉婷婷的進了官艙。
  
     “徐辛夷,還是小青黛?哼哼,和為夫裝神弄鬼,今晚要懲罰你們哦……呃?”秦林剛剛踏進官艙的門檻,笑聲突然之間就凝住了。
  
     繪著百川歸海圖的屏風前面,站著一道婀娜挺拔的身影,她背對著門口負手而立,穿一領纖塵不染的素紗百褶繡白蓮長裙,滿頭青絲盤成巍峨高聳的飛仙髻,整個人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隱然有凌雲沖霄的氣概。
  
     “東、東方不敗?”秦林雙手護在胸前,腳步錯亂的往後退了一步。
  
     “你說什麼東方不敗?”白霜華轉過身來,藏在銀面具後面的眼睛,疑惑的打量著秦林。
  
     “沒、沒什麼,原來是白蓮教主大駕光臨啊。”秦林籲了口氣,扭過頭狠狠瞪了金櫻姬一眼,怎麼把教主大人藏在官艙裡頭?
  
     金櫻姬掩著口吃吃嬌笑,媚媚的掐了秦林一把:“你自己欠下的風流債,躲得過今天躲不過明天,奴家聽了這位姐姐的事情,也很替她抱不平呢!”
  
     秦林愕然,伸手擦了擦額角隱隱浸出的汗水,誠然在龍游石窟曾與白蓮教主共患難,也算有過肌膚接觸,可這樣就要以身相許的話,未免太狗血了吧?
  
     “金船主,這種玩笑還是不開的好。”白霜華冷哼一聲,只聽得哢哢聲響,結實的船板被她踏得不堪重負。
  
     “哎呀不好,奴奴這艘船別被你拆掉了吧!嫌奴家礙事?當然當然,你們兩位小別重逢,自有許多話要說,奴家這就走,這就走!”金櫻姬輕輕打了打自己嘴巴,水蛇腰輕擺退出了艙房,臨走秋波婉轉,給秦林投了個“別有用心”的壞笑,末了還很會來事的把艙門帶上。
  
     官艙中只剩下了秦林和白霜華,他有些尷尬的搓了搓手:“嗯,教主啊,上次的事……”
  
     上次的事?金櫻姬躲在窗外,​​支棱著耳朵偷聽,兩顆眼珠滴溜溜直轉,瓜子臉上滿是八卦女的興奮:姦情啊姦情,小冤家和教主好像真的有……
  
     “別說了,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白霜華前面被金櫻姬氣得哭笑不得,聽秦林提及就揮了揮手,硬梆梆的道:“本教主這次來,乃是有要事與秦將軍相商,還望秦將軍開誠佈公。”
  
     原來不是以身相許啊!秦林略略有點失望,轉念就笑起來,身為白蓮教主的她,脾氣還挺大的,相比之下,還是地底石窟裡的白霜華更加可愛呀。
  
     “你、你笑什麼?”白霜華厲聲問道,她見秦林笑容猥瑣,就知道這傢伙沒想好事兒,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鎮水觀音庵、十剎海五峰海商駐地和龍游石窟裡發生的一幕幕,藏在銀面具之後的臉龐,也就變得有些火熱了。
  
     秦林微微一笑,正色道:“我笑教主沒有誠意,既然說開誠佈公,為何還要戴著面具?”
  
     “好,反正你也見過本教主的容貌,”白霜華毫不遲疑,伸手摘下了面具。
  
     窗下金櫻姬的八卦之心越發熊熊燃燒:見過她的容貌?僅僅是見過容貌嗎?白蓮教主的銀面具,是什麼時候才會取下呢?
  
     在這位五峰船主心目中出現了這樣的畫面:燃著火把的地牢之中,武功高強的白蓮教主被鐵鍊鎖住四肢,秦林嘿嘿奸笑著,慢慢揭開了她的面具……
  
     官艙中,白蓮教主也揭下了面具,她額頭飽滿、鼻樑秀挺,稍薄的嘴唇緊緊抿著,粉面罩著一層寒霜,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同樣寒氣逼人,冰冷的眼底也隱藏著可以融化一切的火焰。
  
     冰與火的結合是那麼的激烈,那麼的完美,多少廠衛高手,曾在她冰寒的掃視之下魂飛魄散,多少白蓮教徒,又曾被她熾熱的眼神鼓勵,信仰變得堅不可摧。
  
     秦林毫不遲疑的與她對視,白霜華也毫不示弱,正當犀利如刀鋒的目光和冰與火交融的眼神在空中碰撞的那一刻,秦林忽然笑起來:“僅僅摘下面具,還是誠意不夠啊。”
  
     “你要怎地?”白霜華忍住氣,決心展示最大的誠意。
  
     “難道教主沒聽說裸裎相見嗎?”秦林說著自己就捶著桌面狂笑不止。
  
     扑哧~哎呀!躲在窗外的金櫻姬笑得花枝亂顫,不小心被窗沿碰到了頭。
  
     “金船主,你還要偷聽到什麼時候?”白蓮教主被秦林氣得夠嗆,將桌上一隻酒杯擲出,噗的一聲打在艙壁,竟深深的嵌入了厚實的木隔牆裡頭,將貼著艙壁的金櫻姬震得渾身酸麻。
  
     金櫻姬立刻逃走,還吃吃的笑:“這牆根雖然好聽,就是實在太危險了……”
  
     白霜華瞧著哈哈大笑的秦林,心中又羞又怒,換做別的人,她早就一掌擊出了,可這傢伙總叫她無可奈何。
  
     “秦林,本教主是誠心誠意找你商議大事,如果再這麼出言欺辱,莫怪本教主掌下無情!”白霜華說罷,氣咻咻的瞪著秦林。
  
     秦林抬起頭,正兒八經的端詳她,正當白霜華以為秦林要說正經話的時候,他頗為認真的點點頭:“真漂亮,我發現,你生氣的時候特別漂亮。”
  
     啊啊啊啊,白霜華簡直就要暴走了,什麼白蓮教主的身份,什麼當世絕頂高手的氣度,乃至與武當掌教真人論劍觀星、和大雪山扎論金頂寺威德法王決戰歸化城的絕世風華,在這一刻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剩下的只有一個羞惱交加的年輕女子。
  
     秦林肚子裡好笑,見白霜華咬牙切齒的,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趕緊兩隻手亂搖:“好好好,投降,我投降,再不亂開玩笑,教主大人有什麼事情,下官洗耳恭聽。”
  
     白霜華氣鼓鼓的看了看秦林,確認他說的是真話,這才緩緩道來:“秦林,你已經被朝廷革去一切職司,以普通校尉身份,發配瓊州錦衣衛效力,我沒說錯吧?所以,本教主才會專程和你會面!”
  
     “金櫻姬和你說的?”秦林轉念一想,就否定了這個可能,白蓮教主明顯是早就知道自己被革職了,才找到這裡等著的。

     秦林心頭暗道奇怪得很,京師與湖廣相隔千里,自己是快馬加鞭趕來的,比朝廷邸報都快,如果不是張尊堯、丘橓帶來的消息,江陵這邊都不知道自己挨三百廷杖、革職流放的事情呢,白蓮教主卻是提前知道了趕來的……
  
     白霜華微微一笑,這次終於稍微佔了秦林的上風,她的消息,當然來自好徒兒阿沙囉。
  
     她在湖北武當山與洪真人觀星論劍,看見天下大勢將要由治入亂,殺破狼三凶星下界的危險格局,卻又有客星自天外而降,光蓋紫微、勢壓三凶,局面便有了一線生機。
  
     不久之後,京師方面用飛鴿傳書,帶來了阿沙的消息:秦林抬棺死諫,迫使萬曆變相的收回成命,盡得軍心民心,自己卻挨了三百廷杖,被流放發配,聖旨又下,派丘橓和張尊堯來抄張居正的家。
  
     白霜華就猜到秦林一定會到江陵來,她就從武當山來到江陵,暗中觀察局勢,並和前來接秦林的金櫻姬會了面。
  
     白霜華是白蓮教造反的總頭子,金櫻姬這個瀛州宣慰使也不見得多麼忠於大明朝,以前儘管有些芥蒂,現在秦林被廷杖、革職,雙方的處境就有所不同,白蓮教主竟與五峰船主一拍即合,就留在她船上等著秦林。
  
     “秦林,你忠於偽明朝廷,我白蓮教是紅巾軍一脈,龍鳳天子舊部,以前各為其主,那就不消說了。”白霜華說著,就將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
  
     秦林被她驚得睜大了眼睛,隱隱猜中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白霜華厲聲道:“當年胡元無道,聖教兩代韓教主起義,劉福通、鐵冠道人、周顛等先驅前赴後繼,遂有如火如荼的局面,後來偽明朱元璋弒韓教主韓林兒,竊據我聖教的江山,到如今兩百年,朝廷昏庸無道,百官醉生夢死,有個張居正興利除弊,也被偽朝皇帝自毀長城,連你這等能臣也被罷逐……秦林,本教主知道你的本事,從太子太保到如今一個流配瓊州的錦衣校尉,還有什麼意思?”
  
     秦林摸了摸頭髮,遲疑道:“教主是說?”
  
     白霜華重重的點了點頭:“你為我聖教效力,奉聖左使的位置,就虛位以待!聖教中僅僅在我一人之下,數十萬教眾之上!”
  
     “高天龍會答應?”秦林煞有介事的問道。
  
     “這個你不用管,沒有問題。”白霜華很篤定的答道。
  
     在來之前,白霜華力排眾議,和眾位教中高手商議妥當了,如果秦林肯皈依無生老母,之前的仇怨通通一筆勾銷,而且高天龍自願降為右使,艾苦禪降為堂主,留奉聖左使這個除開教主之外的第一高位給秦林。
  
     不得不承認,白蓮教為了拉攏秦林,已經下了血本,誰讓秦林那麼厲害呢?白蓮教高層都很清楚,過去的仇怨是仇怨,但趁著朝廷貶謫秦林,把他拉到自己這邊來,那麼這柄利劍就不再屬於朝廷,反而會刺向朱明偽朝的心髒了!
  
     開始的時候,也有幾個人不大同意,可白蓮教主白霜華一句話就起到了一錘定音的作用:秦林來我教,對偽朝的打擊之大,勝過十萬人的大起義!
  
     此時,她滿懷希望的看著秦林,述說著自己的計劃:
  
     天外客星飛來,三凶星有作亂之勢,未來十年乃至數十年,天下將有大變局,只要秦林肯加入白蓮教,雙方攜手合作,又有五峰海商相助,立刻就能掀起驚濤駭浪,把偽明的江山攪個天翻地覆。
  
     “秦林,皈依聖教吧!”白霜華情不自禁的握住了秦林的手,美麗的臉龐因為興奮而呈現紅暈:“我是教主,你做奉聖左使,咱們並肩攜手打出個天下,十年倡亂,十年割據,十年征伐,最多三十年,便能一統江山!”
  
     呃,一代女帝?秦林苦笑著摸了摸下巴,估計以白霜華的想法,她到那時是一定要登基為帝的,自己可以做王夫?六宮之主?貌似不好玩啊!
  
     “咳咳,計劃是很好,不過,你剛才說什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秦林撓著頭皮,很認真的問道。
  
     白霜華眨巴眨巴眼睛:“是啊,有什麼問題?”
  
     “可我比較喜歡在上面呢,當然,你如​​果堅持的話,也無所謂的。”秦林嘩啦嘩啦流著口水,打量她高聳的胸脯和健康有力的腰身,還有那如明月般飽滿結實的臀瓣……
  
     你你你!白霜華粉面通紅,如果目光可以殺人,早已把秦林戳得千瘡百孔,這個傢伙,簡直就從來沒有一刻正經的時候啊!
匿名
狀態︰ 離線
807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7:34
八零六章 月港炮聲

     “造反,以白蓮魔教的實力,加上五峰海商,還有我這個熟悉朝廷內情的錦衣衛,未嘗不能割據一隅,漸漸興兵征伐,甚至有機會席捲天下……”秦林沉吟著輕輕敲擊桌面。

     原本氣急敗壞的白霜華,聞言就喜上眉梢。

     白蓮教歷經宋元明三代幾百年屹立不倒,可謂根深蒂固,近年來屢次大舉起義,搞得朝廷調遣鄧子龍、劉綎等名將,耗費極大的力氣才鎮齤壓下去,卻始終沒有傷到白蓮教的根基。

     另一方面,鄭和時代威震兩洋的朝廷水師,早在嘉靖抗倭時就已廢弛,到了萬曆年更是積重難返,大洋決戰根本不是五峰海商的對手——當年胡宗憲如果能在海上穩操勝券,哪裡用得著招降汪直?俞龍戚虎又何必在本土陸地上和倭寇打仗?

     白蓮教與五峰海商聯手作戰,以熟悉朝廷派系、廠衛鷹犬內情、各地兵力配備的秦林來調度指揮,先割據東南,後圖謀全局,登時便是燎原之勢!

     白霜華大聲道:“秦林,你說得對,當年區區一個倭寇,就把朝廷東南腹心攪了個天翻地覆,聖教與五峰海商聯手,你來居中協調,成功的機會大過五成!”

     “不錯,十年血戰,逐鹿天下,倒也並非遙遙無期。”秦林點了點頭。

     白霜華心頭大喜,只道是秦林已經同意了,又道:“到時候重建龍鳳朝廷,本教重見天日,聖教教徒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白蓮經卷大行於天下,那就是教中上下的心願。其實,前代韓教主並無子嗣傳下,我又終究是個女子,你、你……”

     白蓮教主頓住不再往下說了,輕輕咬了咬嘴唇,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卻是欲語還休,更勝過了千言萬語。

     “好倒是好,教主恐怕早已知道,本官對朱明朝廷的忠心也很有限。”秦林思忖著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不過,真的要征伐天下,弄得四海鼎沸、生靈塗炭?所謂吊民伐罪,總得民不聊生,英雄豪傑才乘勢席捲天下吧,現在的老百姓,已經到了不推翻朱明王朝,就活不下去的地步?照你的計劃,一旦實施,那就是血流成河啊!”

     白霜華不怨反喜,暗道秦林竟這般大仁大義!明知有囊括天下、龍飛九五的機會,卻因不願生靈塗炭而忍耐退步,實在難能可貴。她瞧著秦林的眼神之中,欣賞之意漸濃。

     “徐文長在你身邊,三凶星氣焰大漲,天下將亂的事情,他一定告訴過你吧?”白霜華瞧著秦林,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後,又道:“偽朝有張居正為相,任用賢能、改革諸項弊政,倒也有點中興的苗頭,可惜昏君奸臣把江陵黨盡數罷斥,新政也快完蛋了,偽朝就是個江河日下的格局,生靈塗炭、神州陸沉的慘景,數十年間就要上演,既然如此,咱們何不自己出來爭天下?”

     不知不覺間,白霜華提到爭天下,已用上了“咱們”二字。

     秦林暗道一聲慚愧,白霜華不愧為白蓮教主,也不知是靠觀星望氣的秘術,還是預測天下大局的韜略,竟與張居正生前所言不謀而合,也與原本的歷史別無二致。

     事實上,看起來轟轟​​烈烈的大明朝,到嘉靖年就已漸露疲態,虧得張居正、戚繼光一班兒文臣武將出來收拾河山,好不容易平倭寇、封俺答,有了個中興的開局,普天下的老百姓也過了幾天好日子。

     結果張居正一死,萬曆和朝臣們互相糊弄,新政盡數廢弛,國勢每況愈下,前頭十來年靠著張居正的積累,還能打贏三大徵,到了後期國庫耗光,建州女真興起,那就徹底完蛋,整個赤縣神州淪入深淵……

     難道為了挽救這一段血與淚的歷史,就提前用血與淚來結束它?如果秦林和白霜華割據稱雄,征伐天下,百姓流的血也不少啊!或許外敵更會乘虛而入,要知道,葡萄牙在澳門,西班牙虎視眈眈,緬甸莽應裡野心勃勃,漠北圖門汗、董狐狸也非易與之輩。

     正因為如此,秦林只要有一線機會,就不會走那最後一步!

     “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嗎?”秦林笑笑,盯著白霜華的眼睛:“你也說過,有天外客星飛來,局面為之一改,既然如此,也許並不會走到生靈塗炭的那一步呢!”

     白霜華遲疑著:“你有把握?”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秦林笑容非常篤定。

     白霜華看了看秦林的眼睛,確信他並不是欲擒故縱,終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頭略有失落,比起預料中秦林答應了她的要求,反而要輕鬆得多。

     大概她的本心,也不希望真的天下大亂、血流成河吧!地底的那一吻才是她藏在心底的真性情,也許這麼多年屢次起義,僅僅是對前代教主蕭規曹隨而已。

     “那好,就以一年為期,看看有沒有轉機!”白霜華斬釘截鐵的道:“如果到時候有轉機,本教可以暫時隱忍,但要是局面並無改善,你必須答應和聖教聯手反明,而且交出白玉蓮花!”

     成交!秦林與白霜華擊掌為誓。

     白霜華又道:“那麼,本教主就留在你這裡,免得你又耍什麼滑頭!”

     啊?秦林傻眼了,哭笑不得的道:“我能說不行嗎?”

     “不可以!”教主大人威武霸氣。

     呃~~秦林以手加額,堂堂錦衣衛身邊,跟著個白蓮教主,這事兒怎麼說去?

     見秦林吃癟,白霜華偷偷直樂,這趟秦林沒帶阿沙,教主大人只好親自上陣了,好在教中有高天龍、艾苦禪和三堂主來主持教務,她離開也沒什麼關係。

     再者,既然星相顯示天外客星自域外而來,恐改變天下大勢的變數將來自海外,現在大小佛郎機的西洋人來到澳門,嘉靖倭亂也有他們的身影,白霜華也想乘此機會出海,看看域外情勢,能否有所圖謀。

     金櫻姬聽說白蓮教主竟留在了船上,還要跟著秦林去瓊州,瓜子臉上的表情就分外有趣,一副你們倆有姦情的壞笑。

     更可惡的是,三人共進晚餐之後安排秦林的船艙,她還非常“好心”的問這兩位,秦林安排在她住的後樓官艙,還是白蓮教主住的前樓官艙?並且很大度的表示,身為主人,可以讓做客的白霜華佔先。

     不消說,白蓮教主又漲紅了臉,恨恨的盯著金櫻姬,腳下用力幾乎把船板踩破。

     秦林悶著頭偷笑不迭,金妖精真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啊!

     當然,秦林真想摸進白霜華的船艙,恐怕早被白蓮朝日神功打得魂飛魄散了,船上住的頭一夜,他還是留在了金櫻姬艙中。

     水蛇腰盈盈一握,嬌軀柔若無骨,威風凜凜的瀛州宣慰使在秦林身下化作了潺潺春水,偏生船板不怎麼隔音,無論歡愉還是苦楚都只能咬牙苦忍,金櫻姬翹翹的唇瓣被牙齒咬得鮮紅欲滴……

     ……

     船過蘄州,又過南京,秦林是被革職流配的,不好到處登岸與故人相見,就在船上沿著長江一下千里,在長江入海口的三沙島換乘四千料大海船,進了東海白水洋。

     正逢隆冬時節,北風吹得很大,海船的帆能受八面風,升帆起來,北風推著船在海面上風馳電掣,過舟山,越定海,走完浙江沿海,進了福建海面。

     快到台灣海峽,船拐到雞籠港去轉了一圈。

     金櫻姬設台灣雞籠港為母港,五峰海商老弱婦孺和大批輜重就在這裡,秦林登陸轉了一圈,只見西洋、東瀛各色人等,與中國人貿易往來,街面上倒也熱鬧得很,既有戴眼罩的西洋海盜,也有穿木屐的東瀛浪人,當然,最多的還是中華兒女。

     白霜華見狀越發吃驚,早知道五峰海商在海上勢力強大,卻不知道他們還有這處基地,佔據台灣雞籠港,進可攻、退可守,那就立於不敗之地了,卻不知是誰出的主意,佔了這裡?

     秦林微笑不語,不用說,出主意的就是他老人家了,看看熙熙攘攘的雞籠港,大約將來不勞鄭成功來收復台灣了吧,因為有五峰海商在這裡,荷蘭人根本佔不了台灣!

     在雞籠港補充了淡水、食物,船又斜跨台灣海峽,往福建月港駛去。

     月港,地處九龍江入海處,設為海澄縣,屬於漳州府管轄。

     隆慶元年由高拱、張居正一力促成,朝廷批准福建巡撫塗澤民的建議,即“請開市舶,易私販為公販”,正式開放漳州月港為對外通商口岸,準販東西洋,史稱隆慶開海,從此以後月港就成為中國與西洋、南洋貿易往來的樞紐港口。

     史稱“月港自昔號巨鎮,店肆蜂房櫛蓖,商賈雲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貿,航海貿易諸蕃”,當時已是“農賈雜半,走洋如適市,朝夕皆海供,酬酢皆夷產”,成為“閩南一大都會”。

     秦林乘著金櫻姬的大海船來到這裡,遠遠港口許許多多的船隻川流不息,正在甲板上看市井風情,忽然聽到三聲炮響遠遠傳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808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7:55
八零七章 港口命案

     遠處的天際線上,升起了三朵灰白色的煙花,那是火砲發射的硝煙。

     港口立刻有了反應,不少明朝水師的蜈蚣船、大福船紛紛解纜,爭先恐後的朝港外衝去。穿著鴛鴦戰襖的水師將士有條不紊的卸去炮衣,給大砲裝填砲彈,準備灰瓶、強弩等物,看上去與別處廢弛的水師大有不同。

     月港碼頭停泊船隻眾多,除了中國的福船廣船,還有船首尖利船身高大的西洋船,船身格外狹長,很多槳葉伸出來,像蜈蚣似的南洋印度船,以及不少模仿中國和西洋船型,卻因技術粗陋,顯得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日本船。

     這些船隻被水師一沖,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進的進,退的退,水師要往外衝,就在港口發生了擁堵,除了最前頭的幾艘船劃了出去,其餘的竟都被堵在了港口裡頭。

     秦林見了哭笑不得,看來水師的操練頗為嫻熟,這港口的秩序卻不怎麼樣,管理港口的地方官恐怕不太得力。

     “要不要衝上去看看?”金櫻姬湊在秦林耳邊吐氣如蘭,壞壞的笑著,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白蓮教主也躍躍欲試,她還從來沒有看過海戰呢。

     秦林點點頭,又指了指海面上:“這麼多船,咱們的船又大,只怕不好出去……”

     “這有何難?”金櫻姬微微一笑,對龜板武夫吩咐兩句。

     龜板武夫踩著木屐,踢踏踢踏的跑到船頭,衝著底下喊叫:“五峰船主出航,大小船隻閃開,否則撞沉不論!”

     然後就輪到秦林目瞪口呆了:大大小小的海船,剛才還你爭我搶互不相讓,聽到這一聲喊,立刻四散躲避。西洋人嘰里咕嚕的叫喚;日本船躲得飛快;就是包纏頭的印度阿三,也把槳葉舞動如飛,霎時就讓開一條足以並排開三條船的水路。

     常在中國沿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曉得,做百姓別和官爭,秀才別和土匪爭,做海商海盜就千萬別和五峰船主爭。

     “怎麼樣?”金櫻姬得意洋洋的瞅著秦林,秀氣的鼻子微微一翹。

     看不出來,她還是個海上霸王呢。

     這艘四千料大海船的所有船帆,都升了起來很快就吃飽了北風,底艙的水手也劃動槳葉,船隻開始緩緩加速。

     作為五峰船主的座艦,海船的噸位遠大於普通的廣船福船,加速之初並不太快,可半柱香的時間過去,速度提了起來,就快得像風馳電掣,尖利的船首劈波斬浪!

     “怎麼樣,我這艘林櫻號還過得去吧?按照你說的,把西洋船和中國船的技術結合起來的哦!”金櫻姬得意洋洋的說道。

     她這艘船,形制是西洋蓋倫型,內裡採用了中國航海技術,比如水密隔艙、平衡舵、桐油防腐等,可以說是西洋皮、中國,心。

     “林櫻號?”秦林摸了摸鼻子,這還是金櫻姬第一次提到船的名字,貌似和自己棄點關係。

     白霜華冷笑不迭,這簡直就是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嘛。

     金櫻姬紅了紅臉兒,解釋道:“是你這小冤家提的建議,按照你說的辦法建造的頭一艘四千料大船,但我也費了不少心力,所以用我們倆的名字各取一個字來命名它嘍。”

     僅僅是因為秦林提出過那個建議嗎?金櫻姬微紅的臉兒,已經說明了一切。

     西洋船型的通例,同等船型船隻越大掛的帆就越多,最高速度也就越快,這艘四千料大海船大大小小有幾十面帆,全部掛起來吃飽了風,速度快得驚人,飛一般沖向了炮聲響起的海面。

     “秦哥,給你千里鏡。”陸遠志聽得動靜,就從船艙鑽出來,把望遠鏡遞給了秦林。

     用望遠鏡,秦林看到了遠處海面上的情況,幾艘船你追我趕,追的是三艘款式比較老舊的中式福船,打著大明水師旗號。前頭逃的是一艘掛三角帆的西洋船,噸位不大,正趁著斜風奪路狂奔。

     “八嘎,西洋人狡猾狡猾滴!”龜板武夫站在船頭,嘿嘿的乾笑著。

     那可不是嘛,中式福船雖然能吃八面風,但帆型是方形,利用斜風的效能比較低,而掛三角帆的西洋船,在斜風狀態下就更加如魚得水了。

     況且,福船以船身高聳、勢大力沉著稱,拼速度就不是長項了,三艘老舊的福船,與西洋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開,眼看就要被它逃走。

     三艘福船上,明軍水師官兵憤怒的叫罵著,卻又無可奈何。

     “追上去,攔住那艘西洋船!”秦林沉聲道。

     好嘞!金櫻姬格外高興,伸出纖纖玉手拍了拍,幾名舵手立刻轉動船舵,調整航行方向,速度飛快的朝西洋船航行軌蹟的正前方插去。

     明軍福船上,水師官兵們見友軍前來幫忙,先是有些高興,接著就垂頭喪氣:明明技術不差,戰術也很合理,就是船不行,又老又舊,看著五峰船主這艘船,心頭真不是個滋味兒。

     西洋船上的人就嚇得魂飛魄散了,幾名黃頭髮藍眼珠的西洋人哇啦哇啦大聲叫喊著,還有個穿藍色制服的紅頭髮青年,跪在船頭不停的在胸口畫十字,另外一名同樣穿制服的金色頭髮青年,則拿著根西洋創比比畫畫,意思是要和追兵決一死戰。

     身為航海民族,他們很清楚海上的事情,對方的船比他們大得多,船帆也多得多,根本沒有逃走的機會。

     西洋船上,只有船頭裝了一門自衛的小砲,這時候那跪著畫十字的青年站起來,動作非常迅捷的給砲膛裡頭裝火藥、砲彈。

     原來他並不是膽小鬼,而是信仰特別虔誠,即使生死關頭,也要先完成禱告。

     此時林櫻號已經乘風破浪,插到了西洋船航蹟的正前方,秦林看到對方正在給火砲裝填,就輕輕拍了拍金櫻姬的玉背:“餵,該你的船表演了。”

     金船主嘿嘿壞笑,像貓捉老鼠似的看著西洋船,“你有炮,難道我沒有?”

     開玩笑,汪直當年就是壟斷西洋槍砲的專賣商人,要玩槍砲,東方海面上還沒有誰能玩過五峰海商。

     金櫻姬一聲令下,秦林腳下的二層直通甲板,就是嘩啦嘩啦一陣子開啟窗戶的聲音。

     以秦林所站的角度,並不能看見底下發生了什麼,但對面西洋船上眾位洋人那種驚駭欲絕的表情,卻是清清楚楚。

     “天哪!仁慈的上帝啊,難道您要使您虔誠的信徒,置身於這種極度危險的情形之下,來考驗他對天國的忠誠嗎?”西洋船上,不少人跪在了甲板上,不停的劃著十字,祈求上帝的寬恕。

     因為他們面前那艘龐大的海上巨艦,船腹部的一長溜窗口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藏著一門大砲,那黑洞洞的砲口叫人望而生畏!

     毫無疑問,西洋船的砲火至多也只能給林櫻號撓癢癢,而林櫻號的一輪齊射,將把它連人帶船撕成碎片,甚至不會留下超過巴掌大的渣渣。

     林櫻號上各國水手都有,也曉得西洋人的習慣,就有水手戲謔的道:“西洋來的朋友們,祈求上帝沒有用的,在東方海面上,你們應該祈求五峰船主的保佑!”

     真是囂張至極,卻又合情合理,現在決定這艘西洋船生死存亡的,絕對不是他們所祈求的那位上帝。

     金櫻姬小鳥依人般挽著秦林的胳膊,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溫柔:“小冤家,你說怎麼辦?奴家、奴家有些拿不定主意呢……”

     哼,你裝什麼溫柔?白霜華冷笑連連,五峰船主可是動不動就把抓獲的敵人,扔到海裡餵鯊魚啊!

     咳咳,怪不得阿沙說師傅有點笨,她連這個都沒有看出來:金櫻姬並不願意在秦林面前顯得太殺伐果斷哩。

     西洋人在東方待的久了,那紅頭髮的就聽得懂中國話,連聲道:“仁慈的海上君王,寬恕我們吧,我們都是些可憐的水手,並沒有觸犯您的利益。”

     金色頭髮的西洋人很有禮貌的向金櫻姬行了個禮:“這位美麗溫柔的小姐,請替我們向偉大的五峰船主求情吧,您的美麗與善良將像珍珠般閃耀。”

     溫柔、善良?秦林以手加額,你們真是有眼無珠啊,怪不得落到這般田地,真是一點兒也不冤枉。

     “小冤家,不准笑!”金櫻姬狠狠掐了他一下,瓜子臉上笑容可掬,似乎很願意被稱為美麗溫柔善良的小姐。

     可惜龜板武夫不解風情,大嗓門嚷道:“南蠻人,你們認錯了,這位金長官才是五峰船主,這位是朝廷的秦將軍。”

     “哎呀,何必說得這麼清楚嘛。”金櫻姬掩著口吃吃的笑,很不好意思似的。

     西洋人全都把嘴巴張得老大,美麗溫柔善良的小姐頓時變身成了東方海上的霸王,凶狠可怕的五峰船主,真是叫人大跌眼鏡啊!

     ……

     朝廷水師那三艘福船終於趕了過來,甲板上連聲喊道:“炮下留人,炮下留人!”

     哦,秦林聽這聲音覺得耳熟,將望遠鏡調轉過去,頓時就笑起來:“俞諮皋、沈有容,好久不見哪。”

     水師官兵盡皆吃驚,五峰船主也太囂張了吧,他雖然實力強橫,畢竟是土司,咱們可是朝廷正規水師,怎麼對將軍直呼其名呢?

     不料下一刻,福船上兩名軍官就行起了庭參,跪下大聲道:“門生俞諮皋、沈有容,拜見恩師!”

     率領福船的正是俞諮皋和沈有容兩位,俞諮皋現在做著福建水師駐月港的水營守備,沈有容是把總。他倆當年拿著秦林的八行書去找福建巡撫耿定向,立刻得到巡撫大人的賞識,不管他倆年紀輕輕,也委任到統帥一營水師的實缺位置。

     要知道,官銜好昇實缺難得,有參將資格的,不見得能做實缺的營官,像他們年紀輕輕初來咋到,就能手握兵權,那就是託了秦林的福。

     秦林拱拱手:“兩位請起,我乘五峰船主的海船到此,正巧看見你們追這些西洋人,不知道是為什麼?他們是海盜嗎?”

     現在並沒有兩國交兵,作為水師要去追別人,除了抓走私就是打海盜,看樣子西洋人那艘小船也裝不了多少貨物,不像走私的,那就只能是海盜了。

     紅頭髮的西洋人聽了這話,第一個叫起來:“尊敬的先生,我叫羅布費爾南德斯‧德蒙卡達,我們不是海盜,我們被冤枉了,這些中國官不分清白棗紅就要抓我們,所以我們只能逃走。”

     什麼清白棗紅?秦林想了想,失笑道:“是青紅皂白吧?”

     “是,是青紅皂白。”羅布有些尷尬。

     金髮青年也幫腔:“先生,我是瓦韋‧羅納爾多迭戈,我們是正經的商人和探險家,並沒有犯罪,可這些中國官員要把我們抓起來。”

     “你們不逃,我們又何必來抓?”俞諮皋冷冷的道,神色有些不善。

     這些西洋人,仗著船快,讓他包抄合圍的戰術落了空,這就算了吧,還在恩主秦林面前大大的丟了臉,真是劃不來。

     可這怨得了誰?福建水師船隻又破又舊,即使俞諮皋有大將之才,把水師官兵操演得極為純熟,可船隻老舊,在海面追不上人家,到頭來也沒有辦法。虧得秦林和金櫻姬這艘林櫻號及時趕到,才把西洋人攔下來。

     俞諮皋心頭鬱悶不想多說話。

     沈有容笑著替他說:“秦長官,這些西洋人在咱們月港犯了事兒,本來還在查證,正要把他們羈押起來,他們就乘船往外溜,我們只好追出來。好不容易才成他們不注意,在外海這邊三面堵住,沒想到他們仗著船快就要溜走,辛虧您和金船主駕船趕到,這才把他們留了下來。”

     “沒有,我們沒有殺人,我以先父的名字向上帝起誓!”羅布氣憤憤的叫起來。

     瓦韋也哭喪著臉:“你們的官兒糊里糊塗,審案像猜謎一樣,我們可不敢把性命交到他的手上。算了,既然被你們捉住,想來是上帝的旨意,我們不再反抗了。”

     秦林聽到這裡就來了興趣,好像這些西洋人捲入了一起殺人案?
匿名
狀態︰ 離線
809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8:15
八零八章 三塊碎屍

     面對林櫻號上幾十門黑洞洞的大砲,西洋人絕對沒個任何反抗或者逃走的機會,只好任憑錦衣官校和五峰海商的水兵跳幫上船,把他們的船用鐵鍊鎖起來,由林櫻號拖回月港。

     一群西洋船員垂頭喪氣的蹲在甲板上,紅頭髮的羅布愁眉苦臉,在胸口不停的畫著十字,打著葡萄牙語說道:“上帝呀,饒恕我們的罪過吧,東方之行難道就這樣結束?”

     “遙遠的東方還有一位美麗的女士,苦苦等待著我們去拯救她呢!看來只能失信於佛雷格里奧神父了,請他從澳門再找一艘船吧。”瓦韋也哭喪著臉,抓了抓金色的頭髮,鬱悶的道:“本來以為是一場騎士拯救公主的傳奇故事,沒想到騎士竟在中途捲入了無端的災難……可憐的公主,也許永遠沒有機會逃離魔爪了。”

     羅布埋怨道:“比起那位女士,我們的祖國更加可憐,美麗的葡萄牙正在西班牙的魔掌下呻吟呢,我的朋友!”

     瓦韋聳聳肩,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餵,你們在說什麼?不准串供!”牛大力折了揮鐵棍,凶神惡煞的叱道。

     羅布和瓦韋都把脖子一縮,閉上嘴不敢再說話了,唯恐惹怒那位兇暴的將軍,那麼連上帝都沒法拯救他們了。

     ……

     林櫻號上,秦林請剛剛登上船的俞諮皋、沈有容喝他從杭州帶來的龍井茶,白霜華不欲與朝廷將官照面,遠遠避回了船艙,金櫻姬則笑盈盈的陪在旁邊,毫不掩飾自己和秦林的關係。

     俞、沈兩位早知道秦林和五峰船主關係匪淺,此時不禁暗嘆恩主果然唯大英雄方能本色。

     寒暄兩句,很快說到正題,秦林吹著茶水,若無其事的問道:“那幾個西洋人剛才說,你們這裡的地方官很不地道?”

     俞諮爾皺著眉頭,極為不滿的道:“回恩師的話,海澄知縣叫做薛新顏,此人性情貪鄙,為官昏聵,雖無十分的劣跡,但政務確實搞得亂七八糟。”

     我就說嘛!秦林點點頭,碼頭上船隻亂糟糟的,原本訓練有素的水師,硬是被商船堵住不能出海,這港口的管理就可見一斑了。

     “那麼,西洋人涉嫌的殺人案,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秦林又問道。

     “說來這起案子也要算個無頭案了,砍成碎塊的屍首只發現了幾塊,到現在也沒找到腦袋。”俞諮皋搖搖頭,將案情粗略說了一遍。

     發現屍塊的,是一名劃著小船在港口賣米糕點心的小販,前天清晨他劃著小船去向大船上水手兜售點心的時候,突然發現海面上一塊白花花的東西時沉時浮,本來沒在意的,可又劃了近點兒,玩意兒赫然是一塊人的乳房!

     小販差點嚇得跌到海裡,手足無措的回到岸上,趕緊到縣衙報了官。

     人命關天,地方官不敢不謹慎,立刻出動大批捕快衙役,乘著幾十條船進行大規模打撈,希望能從水中再打撈出更多的屍塊。

     薛新顏雖然昏庸無能,刑名上基本的東西他還曉得,碎屍案件中發現的屍塊越多,就能拼成越完整的人休,破案的線索自然也就多出幾分。

     只可惜茫茫大海,能再打撈出來屍塊的機率實在是渺茫,忙活大半天,把整個月港碼頭搜索了三遍,最後只撈到三塊屍塊。

     這也是沒辦法的,海裡有魚,也許別的屍塊已經被魚吃掉了,或者順著潮水飄走了,根本找不到。

     但有了三塊屍體,已經能確定是殺人案了,沒人能割掉這麼大幾塊肉還能活下去的。

     “那麼,為什麼又懷疑到這些西洋人呢?”金櫻姬忍不住插口,“碼頭上停著的船成百上千,這些屍塊又隨著潮水到處漂,就算正巧在西洋人的船附近,也不能就說是他們殺的人啊!”

     俞諮皋不屑的道:“還不是因為佛郎機人喜歡拈花惹草?那個黃頭髮的瓦韋,不曉得怎麼甜言蜜語,勾搭上一個本地的私窯暗娼,發現屍塊的前一天,那個暗娼突然失蹤了,所以免不得懷疑是他和妓女起了爭執,因而殺人分屍。”

     “虧這些佛郎機人長得和鬼差不多,居然有女人瞧得上他們。”沈有容嘖嘖的稱奇,很快發現有金櫻姬這女眷在座,趕緊又把嘴巴閉上。

     這時候中華是天朝上邦,很看不起東西兩洋來的外國人,所以沈有容會覺得奇怪,即使是瓦韋勾搭上一個最低賤的暗娼,他都認為匪夷所思。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導致追捕的原因了:剛發現屍塊的時候,縣衙門並不知道那個窯姐已經失蹤,也就沒懷疑到這夥西洋人頭上。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早晨,窯姐的姘夫急急忙忙來報失蹤,知縣薛新顏才恍然大悟,派衙役去抓兇犯。

     羅布、瓦韋假裝馴服,突然駕船開溜,這艘小船轉向靈活,在千百條船之間穿行,衙役們猝不及防,竟被他們衝出了港口。

     水師營的俞諮皋、沈有容立刻率領船隻出海追捕,俞諮皋利用熟悉海流的優勢,繞到外海遠處追上,發射火砲警告對方停船,於是炮聲引起了秦林注意,發生了剛才的事情。

     金櫻姬皺了皺眉,“這樣看起來,那位薛知縣辦這起案子,倒也中規中矩,這夥佛郎機人如果心頭沒鬼,又何必冒險逃走?他們一旦被朝廷通輯,杭州、寧波、月港、澳門這些港口都不能去了,只有跑到呂宋島才能逃離追捕。嗯,剛才他們的航向……”

     他們的航向並非朝著南邊的呂宋,而是駛向東方。

     金櫻姬說到這裡,就把秦林看了看。

     “我想,這就是緣分吧,怎麼早不來遲不來,我剛到就有了碎屍案?”秦林自嘲的笑了笑,吩咐俞諮皋、沈有容:“你們兩位,替我想想辦法,去看看那些屍塊。”

     ……

     俞、沈兩位押著西洋船登岸,把羅布、瓦韋一行人交給衙役們,又用五兩銀子買通了仵作。

     秦林在縣衙的殮房,見到了那些屍塊,從海裡撈起來有兩天了,腥臭充斥著整個房間,白膩膩的屍塊上泛著一層滑溜溜的粘液,形狀倒是保持得比較完整:一塊乳房、一塊上腹部位置、第三塊則是肚皮,約摸巴掌大,中間正好是肚臍眼。
匿名
狀態︰ 離線
810
匿名  發表於 2013-8-30 17:58:34
八零九章 見微知著

     “秦哥,怎麼樣?”陸遠志湊上來問道,他看那些屍塊已經有好一陣子了,可一點頭緒都找不到。

     三塊碎屍分別是左胸、肋下、肚皮,正好能拼起來,確定屬於同一名受害者。

     碎屍拼接之後,形成從乳房到腹部的一個長條型,但是能提供的線索就相當有限了。最明顯的就是死者的性別,毫無疑問是位女性,其次就是膚色稍微有點黑,除此之外,陸遠誌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別的有價值的線索。

     秦林沒好氣的把他瞥了一眼,挖苦道:“胖子,虧你家裡是殺豬的,連最基本的都沒看出來嗎?”

     我家殺豬,可沒殺過人哪!陸遠志傻笑著撓撓頭,忽然小眼睛一亮,把大腿重重一拍:“哎呀,秦哥你是說膘肥膘瘦啊,真是的……從屍塊看起來,死者沒多少肥肉,但也不算皮包骨頭,身材稍微有點偏瘦吧。”

     殺豬的都要講豬肉肥膘厚不齤厚,所以秦林稍微這麼一提,陸遠志就立刻觸類旁通,領悟得倒也不慢。

     拿人比豬,貌似有點不恭,可道理確實是完全相同的,而且秦林、陸​​遠誌時不時就和屍首打交道,要不自己說點笑話開解開解,遲早得憋出病來。

     縣衙仵作和幾名老捕快正在分沈有容送的五兩銀子,本來沒把秦林和陸遠志放在心上,只道是獵奇心重的公子哥兒,哪曉得聽他們說起驗屍如數家珍,不禁好奇這兩個年輕人是什麼來路,怎麼眼力勁兒和辦案幾十年的老公門差不多?一個個都豎起耳朵,聽他們又說什麼。

     陸遠志打量著屍塊,困惑的道:“那麼可以確定死者女性、膚色稍微有點黑、身材偏瘦,這樣的話,好像很多人都符合啊?又沒有什麼特別的認記,怎麼確定是那個失蹤的妓女呢?”

     “其實我們從屍塊上,還能找到更多的線索。”秦林也打量著屍塊,指了指肚皮那塊:“她應該有過生育,還曾經給幼兒哺乳,你仔細看看。 ”

     陸遠志盯了一會兒,那屍塊被海水泡過,發白髮漲,表面上似乎有點什麼,但看不怎麼清楚,他把殮房的窗戶開到最大,藉著天光才瞧個分明,果真有些若隱若現的皺紋。

     “這是妊娠紋。”秦林解釋道。

     婦女懷孕時肚皮​​變大,皮膚受牽拉變薄,其中部分婦女的皮膚會出現一些寬窄不同、長短不一的粉紅色波浪狀花紋。分娩後,這些花紋會逐漸消失,留下白色有光澤的疤痕線紋,即妊娠紋,一旦產生就不會完全消失,最多隨著時間而慢慢變淡,只要仔細看就能發現。

     陸遠志雖然跟著秦林很長時間了,還沒接觸到這方面,此時聽他講來只覺茅塞頓開。

     仵作和幾名老捕快聽得駭然,互相使個眼色,這位年紀輕輕,可是個行家里手啊!

     陸遠志又問道:“秦哥,妊娠紋我懂了,你說死者曾經有過哺乳的經歷,是從乳房看出來的嗎?教教我。”

     秦林嘿嘿壞笑,一臉的憊懶:“這個嘛,要靠經驗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哪!”

     陸遠志眨巴眨巴眼睛,半晌才明白過來,咱們秦長官哪,實在太壞。

     “還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線索?秦哥我知道你能的!”陸遠志滿懷希望,眼巴巴的瞅著秦林:“死者的身高、相貌、年齡……”

     就是那些仵作和捕快,也都支棱起耳朵仔細聽,今天這位年輕人,帶給他們的驚喜實在不少。

     秦林終於無可奈何的笑了​​:“胖子,你以為我是神仙?好吧,屍體的肌肉還是比較富有彈性的,皮膚也比較緊緻,沒有明顯的鬆弛,我可以判斷她的年齡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再多的線索連我也找不到了。”

     要恢復死者生前的容貌,需要做顱相復原,必須找到頭顱才行;要判斷死者的身高,需要找到四肢長骨,比如前臂位置的橈骨、大腿位置的股骨,以骨頭長度乘以固定的長骨係數,就能得到估算的身高;要判斷她的生活狀態,手上有沒有老皮、腳底有沒有繭子、牙齒磨損程度如何,則是重要的參考;要知道她最後一餐吃的什麼,那就得剖開胃腸來看。

     單是從胸到腹,拼起來有一尺多長、巴掌寬的三塊屍肉,秦林可沒辦法復原死者生前的容貌,也不能確定身高,至於更多更複雜的信息,那就越發不消說了,三個字:沒指望。

     海澄縣的仵作和捕快們終於鬆了口氣,這位年紀輕輕的公子爺能從幾塊碎屍瞧出是否生育、哺乳,已經很了不起了,要是還能知道高矮、容貌什麼的,叫我們這群老傢伙還有臉活下去嗎?

     秦林把從屍塊上得到的線索重新理了一遍:女性,膚色微黑,身材偏瘦,年齡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有過生育和哺乳史,另外在屍塊拼成的從左胸到腹部的條形位置,沒有黑痣、疤痕、胎記之類的明顯特徵。

     “確實把範圍縮小不少,但要達到確鑿認定的標準,似乎還很不夠。”秦林思忖著,走出殮房伸手揉了揉鼻子,在溫暖的陽光下深吸一口氣,把充斥在鼻端的腥臭味道送走。

     福建月港的空氣,帶著清新的海風氣息,陽光也暖融融的,隱隱有春天的感覺。

     陸遠志這次終於沒有被秦林支使著解剖屍體了,他心中既慶幸,又感覺有點空落落的。嗨,都習慣了嘛,拿一次沒有動手,心裡彷彿沒抓沒撓似的。

     秦林把他肩膀拍了一下:“走,咱們去見見那窯姐的姘頭。”

     ……

     俞諮皋在福建水師駐月港的水營當坐營官,沈有容當把總,兩位要算海澄縣的半個地頭蛇了,找來本地水兵帶路去找人。

     路上一名熟悉情況的水兵向秦林介紹了情況,被懷疑是受害者的私娼叫做賀桂姐,生性放浪不堪,她的姘頭叫王巴散,一輩子嗜賭如命,兩個傢伙好吃懶做,全靠做皮肉生意活命。賀桂姐相貌很是尋常,年紀也不算小了,只能招徠到碼頭上的番鬼水手,就連正經青樓的妓女,都很瞧不起她這樣的。

     “賀桂姐有沒有生過小孩?”秦林對這點關鍵,比較感興趣。

     水兵答道:“聽說她有個小兒子,寄養在鄉下姐姐家,唉,也不知道是和哪個嫖客生出來的野種。”

     陸遠志小眼睛一亮:生過小孩?那就應該是死者了吧!肚皮上的妊娠紋,就是確鑿的證據。

     秦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在這片房屋低矮破舊的區域七拐八拐,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一片低矮破爛的房屋中間,找到了賀桂姐的家,也是她做皮肉生意的暗門子。

     沈有容搶上去就要敲門,秦林正好看見不遠處有座收拾得比較整齊的小院子,有位頭髮花白的老婆婆正在餵雞,幾個中年婦女一邊納鞋底一邊拉家常,便搖了搖手止住沈有容,從另一邊繞到了院子旁邊的小巷裡頭,側耳細聽。

     果然不出所料,這群街坊正在議論近三天來,方圓十里內最轟動的大事。

     一個帶著潑辣勁兒的聲音從院牆裡面傳出來:“我說那桂姐啊,也死得不冤枉,她兩口兒坑了多少番鬼?三天兩頭的吵架呀!這次是走多夜路終撞鬼,遇到個心狠手辣的,把她殺了且不說,還大卸八塊、屍骨無存,你們說有多慘哪?”

     “報應啊!”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道,聽起來就是那餵雞的老婆婆。

     秦林又聽了一會兒,從這些婦女的閒談中大概曉得了,賀桂姐與王巴散兩口兒常欺負外國人不懂中國官法、害怕中國官府,背地裡對嫖客幹些坑蒙拐騙的勾當,經常和嫖客在門口爭吵。

     怪不得海澄知縣薛新顏會把羅布、瓦韋一行人當成兇犯呢,嫖娼被騙憤而殺人,作案動機都有了嘛!

     ……

     秦林重新走回了賀桂姐家,做了個手勢,牛大力就屈指敲了敲門。

     哐當,什麼東西被不小心摔地上了,明明房子裡有人,可等了許久就是沒來開門。

     幾名水兵叫起來:“王巴散,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們水營俞長官來找你,趕緊開門,否則一把火燒了你這烏龜窩!”

     牛大力把房門擂得山響,終於門被打開了一道縫兒,一個獐頭鼠目的矮小男人,就像耗子似的探頭探腦朝外張望。

     牛大力不耐,用力一推,門朝里面大開,王巴散也摔了個四仰八叉。

     水兵們沒好氣的啐了口:“王巴散,你長本事了啊,本營俞、沈兩位長官大駕光臨,你還縮著頭裝烏龜王八蛋?”

     王巴散點頭哈腰,堆起一臉的媚笑:“小的哪裡敢?各位長官、總爺,剛才是小的唯恐哪裡歹人來了,所以不敢立刻開門,請各位多包涵包涵。”

     俞諮皋找了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之後請秦林坐下,然後指著王巴散斥道:“這位秦爺問什麼,你就答什麼,若有半句不實,老子扒了你的狗皮!”

     “豈敢,豈敢。”王巴散眼珠子滴溜溜亂轉,水營俞守備和本縣知縣平起平坐,竟對這年輕人畢恭畢敬,不曉得什麼來頭?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6 17:12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