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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佳]立地成佛(我是妖精我怕誰番外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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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2:44 |倒序瀏覽
立地成佛【我是妖精我怕誰番外篇】 作者:于佳

無心無我,立地成佛。
她為了神仙一般的男人做了靈上齋的聖女,
卻為了這個魔鬼一樣的男子顛覆了成佛之路。
無我無心,立地成魔。
只要殺了最愛的人,便能練成至高劍法。
二十年,他連殺二十個最愛的女人,卻終不能成魔。
他決計愛上她,再……殺掉她。
她決計讓他愛上,再渡他成佛。
只是他忘了,當愛一個人愛到無我,又怎會忍心殺了至愛?
她亦忘了,一段舍棄性命的愛情足以令佛為之動容。
佛愛世人,她獨愛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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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3:03
楔子

  紅紗帳內藏著溫情軟玉,卻湮沒不了嬌喘吁吁。

  若有人得知勾盡天下男人魂魄的第一名妓蕓蕓竟拜倒在一個不明來歷的男子身下,不知會爲名妓蕓蕓遺憾,還是對那男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恨不得能討教幾招。

  這招數再簡單不過,所謂金屋藏嬌,拿出足夠能砌成一棟金屋的金子,是個凡人能不動心?

  然而光拜倒在男人身下是不夠的,身爲天下第一名妓更要用美色讓這個用金子足以買得下半壁江山的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紅紗帳內。

  她將鴇母所教的妖媚法子逐一施展,恨不得在頃刻間奪他的魂攝他的魄,讓他成爲紅酥手間的玩物。

  想來這位富可敵國的公子早已見慣美色,任她使盡媚術,就是不爲所動。

  月移西樓,紅燭升煙,閨房在黑幕下彌漫著陰冷的柔光。

  就在她快被自己製造出的欲望逼瘋的瞬間,他傾身上前扣住了她光潔的嬌軀,「你愛我嗎?」

  「愛……」富可敵國的財富和駕馭天下的霸氣,這樣的男人,她蕓蕓怎會不愛?「我愛死你了,壞人。」

  他淺抿唇角,似笑非笑地問道:「你都說我是壞人了,爲何還要愛我?」

  這時刻隨便來點暖風都能吹翻欲望,她哪還顧得了跟他耍花腔,「你就是壞人,明知道蕓蕓愛你愛得不行,還故意折磨蕓蕓……蕓蕓不依了啦!」

  她不依,這正好,他也沒打算放過她。

  一把摟住她背部滑嫩的玉膚,他大力地捏了一把,果然是綿軟體香。這一捏一放之間喚來她一陣嬌羞哀叫,與其說喊痛,倒不如說是勾魂。不愧爲天下第一名妓,不僅貌美藝佳,更知情識趣,這大約就是天下男人都無法抗拒的誘惑了吧!

  「你真可愛。」

  他的贊許讓名妓蕓蕓對自己更加增添了幾分信心,看來他也不過是那些臭男人中的一個,隨便招呼招呼還不就臣服在她的誘惑之下了。

  都說聖女浮雲齊是天下男人心中的神,怕是也比不過她吧!

  「公子,你說是我第一名妓蕓蕓美,還是……我們崇敬的聖女更美?」

  他眉心蹙起,借著月色攏起讓人摸不著的溝壑,那深陷的紋路始終未被撫平,「聖女未必有你美。」

  「那你愛蕓蕓嗎?」她堅信他會給出令她滿意的答案,因爲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愛她,除非他不是男人。

  他到底還是進了美人塚,擰著嘴角他笑得很暢快,「愛!當然愛!你這麽美,這麽合我的胃口,你傾倒衆生,我怎會不愛你呢?我愛你……」

  所以……

  丹蔻攀爬上他的臉,輕輕的撫弄是她慣用的招術,不信還有男人躲得過她的魔爪。

  也沒有人躲得了他的劍,空心的劍折射不出月光,更無法照亮她恐懼的眸子。

  血淋過她潔白的同體,換來他真心一瞥。

  「我真的很愛很愛你,所以——你得死。」

  傳說,魔門中最爲陰邪的武功莫過於無我劍法。欲練就此劍法,必先殺死最愛的人方能達到無我無心的至高境界,成就絕世武功。

  配合此劍法的魔劍劍身鏤空,劍刃鋒利異常,削鐵如泥,且弑殺之後不沾半點血漬,名爲「無心劍」。

  魔門五百年來無一人練成此武功,二十年前卻傳說魔門新一代魔王——戾天殺了最愛的女人,已練成無我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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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3:37
第1章

  無我無心即能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

  無我無心!

  紅紗帳內,他握著白錦擦拭著劍身,劍刃無血,他擦拭的不過是心情罷了。師父的話猶在耳邊,他的劍卻未露寒光。

  無我無心,早在那個該死的聖女死在那個男人的懷裏之時,他就已無我無心,爲什麽他還是無法練到最高境界呢?

  這二十年,他殺了二十位他愛的女人,還是無法練成最高劍法,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也許有一個人能告訴他。

  提著劍,他閉上眼眸飛出紅紗帳,一身袍子不沾半點血色。

  終於又回到了這裏——靈上齋。

  眼雖闔上了,可那股香火的臭味卻熏壞了他的鼻腔,還有此起彼伏的祈福聲聽得他心煩,煩得他想殺人。

  無我劍蠢蠢欲動,他扣住劍柄,在達到目的之前他不打算壞了自己求教的興致。

  輕啓眼眸,「靈上齋」的牌匾遠遠地掛在上方。它在山頂,他身處山腳,中間隔著一百零八級石階,還有無數正在祈福的百姓。想要到達靈上齋,他必須得跨過層層疊疊的人階。

  飛身上前,他踏著衆人的背飛上山頂,不在乎自己的腳下踩傷多少民衆,直到朝廷派來的護衛將他攔住。

  「站住!」

  這世上,有人攔得住他?

  「滾。」若讓他再說第二個「滾」字,就該有人用血來祭了。

  不知死活的護衛發起橫來,拔出刀逼向前,想嚇退他,「這是什麽地方,你也敢擅自闖入?我看你是……」

  無我劍既出,靈上齋將染血。

  霎時間,齋門大開,嚇住了石階上正在叩頭的百姓,也嚇住了無我劍。

  她來了。

  「我是靈上齋的浮雲齊,日間感知您的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她微微欠身化解了一場腥風血雨,石階上的百姓難得親見聖女尊容,紛紛爭先恐後地湧上前想匍匐在聖女腳下,妄想沾得一絲半點聖氣。靈上齋門前一片混亂,她卻屹然不動。

  略偏過身,她吩咐身邊的白衣上人征塵:「既然這些百姓來我靈上齋門前,煩勞你替我贈衣施藥,也算一件行善積德的大事。」

  征塵微微欠身,帶著一幫下屬擋住向上攀爬的百姓,「大家少安毋躁,有什麽需要盡可告知於我,我代聖女爲衆人施福。」

  「我想請聖女治好小兒的病,我已經在這裏跪了三天了!」

  「我……我想要幾畝薄田!夠糊口就好。」

  「小民黃永貴,家有兩個老不死的,一天到晚生病,拖累得我一貧如洗。聖女您操生殺大權,求您殺了那兩個老不死的吧!」

  「聖女!聖女,您且停一停,我相公因爲奪人妻犯下殺人之罪,眼看就要被處斬了,您是菩薩,您是佛,您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放他一條生路啊!」

  有征塵爲她擋駕,浮雲齊趁著這個機會轉身回到齋中,齋門依舊緊閉,她的身後卻跟著一個握劍之人。

  他終於來了,她等了他二十年了。

  一香一茗,焚香繚繞,茶氣也跟著它徐徐升騰。天下第一聖地——靈上齋的大殿清淨得一如二十年前。

  他坐在她的左手邊,劍就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你既然猜得出我會來,可猜得出我是誰?」

  「戾天——靈上齋上一代聖女漫天雪的舊友。」杏眼撩過他的劍,她似笑非笑,「傳說,你和我母親還曾有段戀情。」可觀其顔不過三十歲左右,怎麽可能和母親發生故事呢?她這個未卜先知的聖女也摸不清究竟。

  她倒是夠坦白,既然如此他也用不著拐彎抹角,「我來找你,不是爲了聊你母親。」她開門只說了三句話,卻惹到了他最不願意提及的話題,「都說你是聖女,可知過去,曉未來,我只想要你告訴我,怎樣才能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

  浮雲齊抿唇而笑,像個鄰家少女,「這倒奇了,這套劍法是你師父傳予你的,我雖坐鎮靈上齋,被百姓封爲聖女,但對殺人是毫無研究,又怎知練成無我劍法的秘訣呢!」

  戾天沒工夫跟她打啞謎,二十年後他既然重登靈上齋,對成就劍法一事自然勢在必得,「靈上齋的聖女坐禪之時能洞察先機,這也是她們被封爲聖女的真正原因。只要你坐禪之時幫我悟出無我劍劍法秘訣,自然能助我成就最高境界。」

  她直望住他的臉,想一探究竟,「這些是先母告訴你的?若果真如此,二十年前先母爲何沒有幫你悟出其中要訣,還要我今日代勞呢?」

  她的話讓戾天繃緊了臉,眉宇間露出危險的神色,手也握緊無我劍隨時打算要了她的性命。

  只是片刻之後他卻放下劍,傾然一笑,「你以爲這樣做就可以逼我說出真話?」

  「有什麽真話是你需要說的嗎?」品了一口香茗,浮雲齊完全是雲淡風輕的神色。

  「有什麽真話是你想知道的嗎?」混了幾十年江湖,他怎麽可能輕易中計?

  浮雲齊甩開袖袍走到香爐前,那數十年沈積起的煙灰讓整個靈上齋彌漫著古老的味道。

  「二十年前,我滿月的那天,靈上齋上任聖女漫天雪和丈夫越仁在越城被殺,全城百姓陪葬。能在一夕之間滅掉整座城池,除了魔王戾天,不知還有何許人?」

  點點頭,她所說的這些跟民間的傳說毫無出入。戾天想知道的是,「既然你知道這些陳年舊事,還有什麽要問的?」

  她赫然甩開袖袍,沈凝地望著他,「你就不想說點什麽嗎?」

  「說什麽?」

  「真相。」

  聖女也有不知道的真相嗎?「你不是能未卜先知,你不是能坐禪先機嘛!何必問我?」他放下手中的劍,拿起茶一飲而盡。

  他的坦然讓浮雲齊無法接受,「你這是默認了?若真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想向我解釋嗎?」

  「有必要嗎?」江湖上稱他爲魔鬼,爲了符合這一稱號,他做事自然要夠邪才好,倒是她才叫人奇怪,「莫非你希望我否認?」

  「我希望知道真相。」二十年了,她聽著衆口一詞的真相。那真的是真相嗎?她相信當年之事唯有戾天才能告訴她。

  好一個聖女,跟她娘一樣冰雪聰明,即便是對天下第一邪的惡人也抱著一份赤子之心,怕只怕白白浪費了這片冰心。他長年握劍的手撫摸著劍柄,拿劍之人跟劍處得時間長了,即使隔著劍鞘也感覺得到劍的生氣。

  魔鬼戾天忽然很想跟聖女浮雲齊做個交易,「我想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你想知道殺你爹娘的真相。我們正好做個交易,你助我成就至高劍法,我就告訴你當年血案的真相,如何?」

  拂袖的瞬間,浮雲齊做下了決定:「好……」

  「你不能答應他。」征塵飛入堂間,阻隔在浮雲齊與戾天之間,「浮雲,你不能答應他。他若真的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慘死在他手上,身爲聖女你不能置百姓于水火之中。」

  半路殺出個不知死活的傢夥,戾天悠悠然地拿起無我劍,好在浮雲齊眼疾手快抓過征塵的衣領將他甩到梁柱後面。沒等他弄明白無我劍究竟做了什麽,一滴血已經從他的眼瞼滑落到唇邊。

  戾天殘酷地笑笑,「算你走運,否則靈上齋明天就會多一個瞎子。」

  礙他眼的人注定要成爲瞎子。

  征塵並沒有被他詭異的舉動嚇著,反而護在浮雲齊身前,「浮雲,你也見到了,這個人根本就是個魔鬼,你怎麽能相信他呢?就算你助他練成劍法,他也不會告訴你當年血案的真相。靈上齋不能跟魔鬼合作,你不能相信他。」

  「哈哈哈——」戾天放肆地仰天長笑,讓靈上齋充斥著他的狂。

  冷眼看著征塵對浮雲齊的維護,過去與現在在他的眼前交錯重疊——也是在這個地方,他拔出無我劍要殺掉漫天雪和她腹中的孩子時,越仁也是這樣擋在他的面前。二十一年恍惚而過,舊事重演,他卻沒有當年的嫉妒與痛苦。

  他已無心嗎?

  他若果真無心,爲何練不成無我劍?

  沒有人能阻礙他無心無我立地成魔,即使是佛也辦不到。

  無須出劍,戾天仍有把握要了浮雲齊的命,「都說你是聖女,你有預知前世今生的能力,你是百姓心中的佛。可你連自己心頭的疑惑都解不開,你仍處於迷惘之中,你憑什麽做佛?」

  他一語刺中了浮雲齊的軟肋,就因爲她解不開心中這個結,所以她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做聖女。只要一天找不出當年慘劇發生的真相,她就成不了佛。

  「我告訴你練成無我劍的要訣。」

  「浮雲,你不能……」

  她輕輕拂袖,拂去征塵的多慮。直面戾天,她無懼無畏,「戾天,前幾日我預感你會來找我問有關無我劍的事,今晨起我參禪時無意中感知了其中的要訣,至於能不能助你達到最高境界,那就要看你的劍法修爲了。」

  戾天劍抱懷中,願聞其詳。

  「其實很簡單,只要你全心全意愛上一個人,把你的心都放在她身上,愛到完全無我的境界,再把她殺了,也就是把你的心給殺了,自然就達到無心無我的至高境界嘍!」

  她所說的這一切師父都曾交代過,戾天也都已經照做,可還是未練成劍法,「不對,我殺過無數我最愛的女人,可劍法仍是未成,何解?」

  戾天這話讓征塵大驚,在他的眼中,戾天不是人,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魔鬼。

  浮雲齊仰頭觀雲之變化,完全不把戾天的話放在心上,「既然是最愛,怎麽可能無數?顯然你還沒找到最愛的那個人,尚未付出你的心去愛她,自然劍法未成。」

  戾天揣摩著她的話,認爲很有幾分道理。找到要訣,他頓時輕鬆起來,張開的雙臂在頃刻間積聚了無窮的力量,「如此說來,想要練成劍法,我首先得用心去愛一個人。愛誰好呢?誰值得我付出整顆心來愛呢?」

  邪氣的眼神轉悠一圈,征塵最害怕的結局來了。

  「就你吧!浮雲齊聖女。」戾天煞有介事地做出決定,「放眼望去,能配得上我魔鬼的女人,值得我付出整顆心來深愛的女人,這世上除了你浮雲齊聖女,怕再找不到第二個人……哦!不不不,還有一個女人,不過她死了——她也是聖女,跟你一樣,表面上看起來純潔無瑕的聖女,可背地裏呢?」

  前一刻還笑嘻嘻的戾天忽然換上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看著浮雲齊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碎了吞進腹中。

  「她用她的純情騙取我的感情,想讓我放棄練成無我劍法。我差一點……差一點就上當了,差一點就爲了她廢棄武功,差一點就放下無我劍甘願一輩子陪她守著這間靈上齋。要不是我發現她懷了你,我還真把她當成上天派來拯救我的佛。」戾天步步逼近,浮雲齊卻沒有後退。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在她的腦中閃過,似乎她在母親腹中那會兒,戾天就曾這樣逼近她,最後卻沒有傷她半分。她總覺得,這個行爲詭異、令世人害怕的魔鬼不忍心傷害她。

  她篤定。

  「沖著這點我得感謝你。」戾天忽然輕鬆地笑了起來,看著浮雲齊的眼神也滿是友善,「若非你的出現我也不知道你娘的芳心早有所屬,更不知道她之所以裝作愛上我,完全是爲了讓我放下屠刀,好助她拯救世人,立地成佛——我是不是很笨?」

  浮雲齊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酸楚,二十年多前娘用感情騙他是不是太殘忍了?她這個看透天下的聖女卻看不透這一點。

  對戾天來說這個答案已經不重要了,「我會用盡我全身心的力氣愛上你,比愛你娘更用心。然後……我會殺了你,練成無我劍法。」

  背過身,他完全不理會征塵恨不得殺了他的眼神,徑自走向靈上齋的後院,齋內的佈局他再熟悉不過,他比浮雲齊更早住過這裏。

  「浮雲齊聖女,爲了愛你愛到無我的境界,這段時間我會留在靈上齋,就住在山上的幽園青修,那裏比較清淨,適合我,若你不想靈上齋每天都會死人,就別讓在這裏修行的隱士、道姑上去打擾我。不過,幽園青修隨時歡迎你的造訪——路我很熟,就不勞煩你送我了。」

  走出大廳之前他沒忘記自己的承諾:「在我殺你之前一定會告訴你,當年血案的真相。怕只怕,你知道後反倒會後悔知道真相。不過不要緊,反正等你知道的時候,你的命也沒剩多久了。」

  這是她的選擇,與他無關。

  房門開著,浮雲齊還是輕叩了叩,「征塵……」

  聽見她的輕喚,征塵收回遠遊的神思,「這麽晚還沒睡嗎?」

  「你還不是一樣。」她端上新泡的龍井,「你是品茶的高手,陪我試試這茶。」

  他淺呷,「是用梅龍鎮的泉水泡的姑娘茶。」

  浮雲齊驚歎:「你怎麽知道?」猜出雨前採摘的姑娘茶不奇怪,品出這泡茶的水就怪了,「這可是朝廷剛剛才派人送來的梅龍鎮的泉水,據說這是貢品,平常人家再有錢也是喝不到的,你怎麽一品便知?」

  征塵忙道:「你都說我是品茶的高手了,什麽水泡出的茶,我自然一品便知,否則不是白白耽誤了這名聲嘛!」

  「果然是征塵。」道風永遠清雅脫俗,浮雲齊以茶代酒敬他,「征塵就是征塵,這輩子我怕是不佩服你都不成了。」

  心中有事,他喝不下這茶,索性放下,免得糟蹋了。糟蹋了這姑娘茶,更糟蹋了浮雲齊一顆姑娘心,「你可是百姓心中的佛,萬人景仰的聖女,你佩服我做什麽?」

  提到「聖女」這個稱號,浮雲齊就頭疼,「在外人面前我還能唬唬,你可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我還有什麽可僞裝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參禪的時候能悟出一點即將發生的事,其他能配得上『聖女』這個稱號的東西是一點也不會。百姓把我當成佛,可是每天贈醫施藥這種活神仙幹的事都是你去做,買藥的錢也是那些大商人爲了祈福捐獻出來的,我哪有什麽異于常人的本事啊?小時候就連被蜜蜂蟄到都要哭好久,要不是你拿藥幫我擦,我會直接哭死拉倒的——這個『聖女』的稱號我實在擔當不起。」

  「可你是漫天雪唯一的女兒,是靈上齋的繼承人,你身上流淌的血液讓你天賦異秉能參禪占卜,你生下來就注定要做聖女,成爲百姓心中的佛。」這是她逃不了的宿命,也是成千上萬的人想爭取到的人生。

  若她不是聖女,那該多好。

  「如果我不是聖女,那該多好!」

  浮雲齊長歎一聲,歎出了征塵的心事。這個話題不適合他們倆,還是換一個吧!「你真的打算讓戾天愛上你?」

  「不是我讓他愛上我,是他自己決定非愛我不可。」

  爲什麽她能說得如此雲淡風輕?「一旦戾天全身心地愛上你,就是你必死之時,難道你一點都不擔心嗎?」今天戾天的武功已經無人可及,若他練到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就算千軍萬馬也奈何不了他吧!

  再倒上一杯龍井茶,浮雲齊毫無憂慮,「征塵,我問你,就算有一天你和我結下血海深仇,你會忍心殺了我嗎?」在浮雲齊看來自然不會,「如果戾天真的愛到無我,又怎麽忍心殺了我?若他還有能力動手殺我就是尚未愛到無我的境界,即便殺了我也無法練成劍法的最高境界,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她早已盤算好了。

  可征塵還是放心不下,「戾天這個人行事陰邪,若論歲數他應該比你母親還大,可是看容貌好像才三十左右,也不知道練了什麽邪門武功,難保他的心境與常人不同,你還是小心爲妙。再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他耍陰地令你愛上他,讓你願意爲他放棄天下蒼生,甚至自我了結,那可就……」

  「不會的。」浮雲齊痛快地搖了搖頭,向他保證,「我不可能愛上他的,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她明眸緊鎖征塵的身影,他卻低下頭品起茶來,若有似無地躲避她的眼神。

  還是那句話——她若不是聖女……她若不是聖女該有多好。

  夜闌人靜,幾盞龍井茶讓浮雲齊睡得更加香甜,不曾料想靈上齋的地下正在進行一場秘密的會晤——

  「這麽說來,此次戾天重返靈上齋的主要目的是爲了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

  征塵向那黑影點了點頭,「不錯,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對他這個魔鬼來說意義重大。另外,瞧他的意思似乎也想跟浮雲算算當年漫天雪欠下的情債。」

  黑影人盤算了一下靈上齋現在的局面,認爲很多問題已擺在眼前,急需解決,「爺,戾天捲土重來這對我們相當不利,您可給盯緊了,不能讓他說出當年越城被滅的真相。」

  「他應該不知道當年的事吧!」征塵仔細想過了,「若他知道當年的事,二十年來不會一直閉口不提,任憑世人把他當成血洗越城的魔鬼。而且在得知漫天雪欺騙他的當時,他都沒殺了她和腹中的胎兒,又怎麽會在浮雲滿月的那天突然出現在越城呢?」

  「此人生性乖僻、陰邪,乖張得無法以常理推論,常人又怎能猜到他的想法?爺,安全起見,您還是儘快想辦法讓他遠離聖女。就算他不知道當年的事,若他愛上聖女,練成劍法,再依靠聖女掌握的民心,那……局面對我們可是大大不利。」

  事情發生得突然,征塵還沒來得及想到這許多層面,他想知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上頭的意思?」

  「您說呢,爺?」黑影人反問,反將了征塵一軍,「爺,您是聰明人,在靈上齋待了這麽久還不知道這是誰的意思嗎?」總之一句話,「爺,你不能讓戾天和聖女繼續親近,更不能讓戾天和聖女有相愛的機會。您是這樣生性仁慈,也不希望越城的事再度發生吧?」

  相處這些年,征塵猜不到黑影人一絲半點的心思,卻爲黑影人了如指掌。像他這樣毫無長進,難怪上頭三不五時地派黑影人來詳察靈上齋的動靜了。

  向黑暗作了個揖,征塵臨走前拜託他:「替我向上頭問好,說我不能在他左右一盡孝道,實在有愧。」

  「爺,這話我一定帶到。靈上齋的事您還得多費心,這就是您盡的最好的孝道了。」

  此話未完,影已不在。

  他是如何消失的,征塵已經沒有心思再追究。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才能令戾天儘快離開浮雲。

  不如,他愛上浮雲令戾天徹底死心……

  不行不行!若他和浮雲出雙入對,那當年越城的災難就真的不遠了,還是另想高招吧!

  許是被煩心的事擾了睡眠,清晨浮雲齊前往後山修煉的時候征塵仍未醒來。她只好獨自一人前往後山,修爲之事不可斷一日,好歹她還要撐著「聖女」的名頭混下去。

  踏進後山的綠陰之間,浮雲齊頓時感覺今日的後山與往常有些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山頂上多了一個閒人——戾天。

  他竟比她還早?!魔王也需要清修渡爲嗎?她參不透。

  「我等你許久了,浮雲齊。」

  戾天咧著嘴沖她笑,那模樣與魔王的稱號實在不相符。她沒忘他說要愛上她,只是沒料到這麽快就開始了。

  扭過頭,她全當沒見著他,來到平時修行的泉水清潭旁打坐起來。

  眼雖閉著,可是浮雲齊能感覺到戾天的動靜。他從山頂飛了下來,還不時地在她身旁轉悠。他想做什麽?

  她的清修被擾亂,驀地睜開眼,「你……」

  唇齒剛啓,她的口中就被一枚紅豔豔的果實堵住了。戾天喂她吃的是什麽?毒果?他沒那麽陰險吧?

  可他是魔王哎!魔鬼中的魔鬼。

  「你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你害怕?百姓奉你爲佛,佛是不應該有畏懼之心的。」

  他這個魔鬼居然指點聖女如何成佛?!

  真是怪哉!

  浮雲齊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把那果子吞進去的,不過味道還不錯,酸中有甜,還很清新爽口呢!「你喂我吃的是什麽?」

  「先告訴我好吃嗎?」他坐在她身旁的石頭上,告訴自己不必計較她毫不領情的態度,誰讓自己要全心愛上她呢!

  佛不打誑語,她很誠實地點了點頭,「很好吃。」

  「這是聖女果。」他的手上霎時冒出幾顆紅色的果子,襯著她月白的衣衫,紅得好嬌豔。他忽然伸手,浮雲齊以爲他要傷她,不禁提起防衛之心,誰知他只是用手指輕點了點她的鼻尖,「你是聖女,它是聖女果,你們倆相得益彰啊!」

  這就是他喂她吃果子的原因?

  身爲聖女爲了修得高深的修爲,對飲食是不能有所挑剔的。她早就忘了世間還有美食這等迷惑人心的東西,骨子裏所剩無幾的記憶全被他勾了起來,「聖女果?那是什麽東西?我從未聽說過,連書中也未有記載。」身爲聖女她需要廣納學識,書是不錯的渠道,加上聖女的身份使她不宜遠行,因此她更喜歡在書中解讀那些未曾見過的事物。

  戾天可就不一樣了,他遊歷過的地方遠比書中記載的更爲廣闊,這聖女果就是他從海外帶回來的奇果,「想知道聖女果長得什麽樣嗎?」

  浮雲齊的眼中明明透出渴望,長年來的修爲卻告誡她不可抱有太過強盛的欲望。戾天才不管那麽多呢!拎起她的手臂帶她飛向半空,越過山腰奔向山頂。

  「你……你幹什麽?」她到底還是凡人,身子突然離地,她不自覺地拉緊戾天的手臂,生怕從雲端掉到地上。

  她的緊張反倒讓戾天開心地笑了起來,輕易挑動聖女靜如死水的神經,真令他這個魔鬼感到高興,「怕什麽?你是佛,注定俯仰衆生,飛在雲端是應該的。」

  深呼吸,她努力靜下心來,處在高高的天際俯視下方的感覺真好,她一直羨慕鳥,沒想到有一天她也能像鳥兒一樣飛在雲端。

  不可否認,戾天給她聖女的人生增添了幾許不凡的色彩。

  也許是身在高空的緣故,她的身體不自覺地靠近他,想尋求溫暖的依靠。聖女該有的修爲被她丟在了地上,此刻她身在雲霄,與浮雲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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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3:59
第2章

  戾天果真是魔鬼,一片小小的聖女果林就讓浮雲齊每日清晨準時爬上山與他相會,二人閒聊山水,雖談不上氣氛融洽,起碼不至於像初見時那般冷若冰霜。不到幾日的工夫就能取得這樣的成果,戾天很是爲自己感到驕傲。

  可這一切在征塵的眼裏卻很不是滋味,趁著清修之前,征塵攔住了浮雲齊往山上去的道路,「浮雲,你不能跟戾天走得那麽近,他是魔鬼!」

  「我只是和他一起清修而已,幽園青修旁的那處地境有山有水還有一片果林,的確很適合吸收天地精華達成正果。至於其他的……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數不會讓自己踏上不該走的路。」浮雲齊認爲沒什麽要擔心的,「如果戾天真能完全投入地愛上我,相信他會一如當年愛上我娘那樣放下無我劍,從此天下少了一份威脅,人間少了一次浩劫,又有什麽不好呢?只要我對他不動心,就天下太平了。」

  怕只怕一切不會盡如她所料。征塵希望可以勸阻她危險的行徑,這也是黑影人的吩咐,「浮雲,感情的事是凡人無法控制的,你聽我一句勸,別靠近戾天,他根本不是人,你控制不了他的。」

  「你別忘了,我可是聖女,既然百姓都說我能救天下,我又怎麽救不了一個魔呢?說不定我還能讓魔成佛呢!」

  才跟戾天接觸了幾天的工夫,征塵就察覺到浮雲齊連說話的口吻都沾染了戾天的狂傲。她不知道有些東西根本不是她能控制的,怕只怕到最後她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救天下。

  知道再如何勸說也不管用,征塵索性隨她一起去幽園青修看看,也好見機行事。

  戾天早已感覺到今天上山的腳步聲與往常不同——他終於按捺不住跟來了嗎?戾天倒是不在意,他只是需要全身心愛上聖女,至於這世上還有多少男人愛著她,抑或是她能不能回報他的愛都不重要。

  反正到最後,她都要死在他的無我劍下。

  這是命,他的出現早已決定了她的命數。

  「要吃嗎?」他攤開的掌心放著兩枚聖女果,任浮雲齊和征塵挑選。

  浮雲齊拿起一顆遞到征塵嘴邊,她早就想讓他嘗嘗這果子的味道了,「這果子很好吃的,它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聖女果』,是不是跟我很相襯呢?你吃吃看。」

  鬧了半天戾天就是用這種東西蠱惑浮雲的心?「我不吃毒果!」征塵揮開浮雲齊的手,聖女果飛出聖女的掌心,眼看就要摔碎在地上。

  戾天伸出右手,掌心散出強大的氣流將半空中的聖女果吸到手心,一顆不少——敢丟他的東西,那個大膽之人就要付出代價,「你不配吃聖女果。」

  握著聖女果的右手反剪在身後,戾天空著的左手撲向征塵心臟的位置,他要用他心上的血染紅聖女果。

  眼見形勢危險,征塵不但不躲反而扯開嗓門叫囂:「你果然是魔鬼,話不投機就要取人性命,你這樣的人若練成無我劍法,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要跟著陪葬——浮雲,你可要看清他的真面目,千萬不能被他蒙蔽。」

  征塵這是怎麽了?鮮少看見他如此激動,大概在他眼中戾天就是魔鬼吧!浮雲齊想方設法化解兩個男人之間的戾氣,她擋在征塵的身前,呵斥戾天:「你在靈上齋一天,就不能傷害任何人。快快放下無我劍,我不想把你從這裏趕出去。」

  趕他?她竟然要爲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趕他?!戾天握緊劍,往事卻上心頭。當年漫天雪也是爲了越仁要將他逐出靈上齋,今天浮雲齊也要爲了這個男人趕他嗎?

  誰擋他的路誰就該死,他不會像二十年前那樣,傻傻放走越仁,不會了!

  「不想死的,閃開。」劍已出鞘,直逼征塵,即便不要他的命,戾天也要他留下身體的一部分作爲賠禮。

  戾天嗜血的眼神激起了浮雲齊的保護欲,「我說了,在靈上齋你不能傷害任何人。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許你傷他。」

  「你以爲我會聽你的話嗎?」戾天眯著眼,滿臉寫著危險。

  「我沒有那麽自信,只不過是你決定要愛我,而你殺他就得先殺我,不是嗎?」她跟他談起了條件,這是他們自覺訂下的約定,與任何人無關。

  戾天讓無我劍重新回到劍鞘中,搔了搔額頭上飄揚的碎發,他看上去像個沒耐心的毛頭小夥,「我似乎把自己推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你早就算計好了,若我想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就得全心全意愛上你,一旦我愛你愛到無我,寧可自裁也不忍心傷你,所以無論如何我是練不成無我劍法的。」

  只要讓他愛她就能拯救天下蒼生,令他由魔成佛,還不用付出任何真心,浮雲齊的算盤打得太如意了。

  「那時候你娘就算准了這一招。她不習武,不懂武學真諦,更不知道所謂見招拆招才是武學的至高境界。不錯,若我真的愛上你的確捨不得殺你,可你不死在我手上,不代表你不會死在他人之手。只要你死,我心即死,我依然能練成無我劍法。」

  戾天得意的神色掠過征塵,在他洞悉萬千的神色下征塵偏過臉去不肯面對——他開始懷疑戾天是否早就知道二十年前血案發生的真相。

  戾天不會在意別人如何看他,倒是眼前這位聖女,她眼中的世界簡單得近乎虛幻,天知道她怎麽能順利活到二十歲的。

  不妨教她幾招生存的要領吧!戾天向山頭飛去,雙腳點地,他眼前的世界廣袤無垠,「浮雲齊,你們修爲之人理當懂得世間陰陽相克,萬事萬物都有個相輔相成的平衡定律。要我放棄無我劍全身心地愛上你,愛到無我無心立地成佛的境地,而你卻不付出任何感情,這種交易完全失調,怎麽可能達成呢?放下你的命,或是放下你的情——二者選一,你娘已經做出了選擇,你會怎樣呢?」

  如此說來……

  「我娘和越城無數百姓是你殺的?」

  那一瞬間,浮雲齊的確被恨掌控了。

  佛也會被魔惹得發怒?戾天倒是很高興看到這一結局,「若我說是,你會殺了我嗎?」他將無我劍拋向她,「拿它殺我吧!用它爲你爹娘,爲越城民衆,爲天下百姓報仇,來啊!」

  劍激蕩在她手中,充滿了嗜血的力量。她握住劍柄,幾欲拔劍,那種憤怒的神色連伴她二十年的征塵也是第一次見到。

  佛要殺魔,佛還是佛嗎?

  戾天卻似等著一場好戲,站在原地等她拔劍,等她放棄佛的立場,隨他入魔道。

  恰在這緊要關頭,幽園青修卻闖進了一個帶發修行的弟子,「聖女!聖女,朝廷派人來了,請您快去迎接。」

  朝廷來人,茲事可大可小。

  「咱們還是快去迎接朝廷裏的人吧!」征塵催促浮雲齊趕緊下山,她將劍拋向山頂,連同送上的還有露齒一笑,「你沒有說真話,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

  聰明的丫頭——戾天握劍運氣,收攏河山一片。

  「張春福見過聖女,見過征塵真人,見過靈上齋各位上人。」

  「福公公您客氣了。」征塵代聖女見禮,順便點收朝廷送來的各色禮物——金銀玉翠不算,各式珍貴器皿、陶瓷玉雕,乃至五穀,應有盡有——靈上齋之所以有現在的局面跟朝廷的支援密不可分。

  浮雲齊是不懂這些的,身爲聖女,一應雜事全由征塵代爲處理。她只知道每次朝廷派福公公前來,就必有麻煩跟在後面。小到祈福立靈位,大到參禪悟出前塵遠景。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不像靈上齋的聖女,更像廟裏算卦的瞎子。

  也不必繞彎子了,浮雲齊單刀直入:「福公公,此次朝廷派您前來靈上齋可有何指教?」

  「不愧是聖女,果真是未卜先知。」福公公欠了欠身,從懷中掏出一卷書了字的錦帛,「聖上拜聖女賜教之事已盡書在錦帛上,還請聖女細覽,早日給出答復,好令張春福回宮複命。」

  浮雲齊想要當衆打開,看看當今皇上想知道的究竟是何事,征塵也湊了過去。福公公卻眼明手快地攔住了浮雲齊的舉動,「聖女,聖上希望這件事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還是回內堂再看吧!」

  真是麻煩!浮雲齊將錦帛置於袖中,有些話她還是要說在前頭的:「福公公,煩您轉告聖上,浮雲齊只能感悟到即將發生的事,並不能探知天意,更不可能違背天命。所以,所謂的參禪占卜也不過是提前知道明日之事罷了。」

  她的顧慮張春福倒也明瞭,「聖女盡請放心,拜託您的事,聖上心中早有計較,只是想求個神罷了。您且占卜無妨,聖上心領了。」

  「既然如此,我先回清修之地準備參禪占卜。征塵,你留下來陪陪福公公。」浮雲齊最討厭跟朝廷裏這幫陰陽怪氣的傢夥打交道。想到自己的嗔心,浮雲齊不禁在心中念了幾句佛,身爲聖女怎麽能有厭惡之心呢?跟戾天接觸時間長了,她七情六欲的心思全有了,越來越像凡人。

  ……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征塵抽出一盞茶的工夫來探望她。此時的浮雲齊已經沐浴更衣完畢,準備子時參禪。

  「福公公他們去吃飯了嗎?」

  「已經安排下了。」征塵環視一周,沒看到那卷錦帛,「這次皇上又派了什麽事給你?」

  他們之間從來是沒有秘密的,告訴他也無妨,「皇上想知道,哪位皇子天命所歸。」

  征塵早料到終有一天皇上會用這種事來煩她,「也就是說皇上想立太子卻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托你問天。」

  別人說這話還不奇怪,征塵說這話可就太過假情假意了,「征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無法洞察天機,只不過能感應到即將發生的事而已。百姓當我是聖女,朝廷當我是占卜師,你也拿我開玩笑?」若她沒有這點天賦,她實在不知自己這副樣子與常人有何不同。

  長歎一聲,她苦惱地撐著下巴,「征塵,當初你要我端起架子做個清心寡欲的聖女,好繼承娘的靈上齋。可做了這麽久的聖女,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根本不像個聖女,也不適合待在這靈上齋,我甚至不明白爲什麽齋門外那麽多百姓向我匍匐。

  「每次朝廷想預知什麽大事都來找我,其實我也只是能比尋常人早些知道將要發生的事。就像那次關東地區大地震,我不過是預知到一點天兆,令大家逃過劫難,從此後百姓就把我當佛一般供著。他們哪里知道我每次參禪占卜也會大耗元氣,終有一天會元氣耗盡,早早逝去。」

  真想擺脫這個身份,首先得擺脫朝廷裏那幫人,「不如,我告訴朝廷我忽然失去了參禪占卜的能力,這樣他們就不會再來麻煩我了吧!」

  「靈上齋的聖女居然還有你這麽天真的!」

  窗外忽然插進一言,驚了浮雲齊,也亂了征塵的心思。

  「戾天?你什麽時候來的?居然躲在窗外偷聽我們說話?!」

  浮雲齊一副鄙視小人的神色,戾天根本不當回事,「誰想偷聽你們說話?只是我的耳朵太好,你說的一切我無法裝作聽不見罷了。」倒是征塵,明明近在她的身邊,爲什麽一言不發呢?「如果她不是聖女,你還會陪在她身邊嗎?」

  戾天忽然拋出的問題令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吃了一驚,浮雲齊揮揮衣袖甩開這個問題,「戾天,你說什麽呢?趕緊出去出去,我要準備參禪了。」

  聖女也會趕走凡人?她這副樣子哪點像佛?不用她趕,這裏遍佈焚香的臭味,戾天也不想多待片刻,「好好參禪吧!能當一天聖女就乖乖做上一天,否則總有一天你想當佛都沒機會成佛。」

  「他的話好奇怪哦!」

  浮雲齊的目光從戾天的背影轉到征塵身上,卻發現他正在沈思,表情靜默。

  子夜時分,天地寂靜,浮雲齊漸漸墮入禪定。

  無量吾佛,請指點聖女浮雲齊,誰即將登上江山之巔。

  迷茫中她看到了一座黃金打造的馬鞍,金燦燦閃著寒光。有好多束冠男子奔向它,而最後穩坐黃金馬鞍的只有一人,他便是……

  「他是十四皇子!他是十四皇子!他是四……」

  有一道聲音滲透進了她的禪定,那是佛的聲音嗎?爲什麽她卻感應到人的氣息?

  醒來!快點清醒過來!迷惘中浮雲齊命令自己迅速走出禪定,這對於一個入定之人是異常困難和危險的,還有她周遭彌散的那股怪異的味道,她快無法呼吸了。

  「救……救我……」

  征塵!征塵,快點來救我。

  她在心中呼喊著征塵,眼睛卻始終無法睜開,直到一股溫暖的內力緩緩注入她的體內,她周身的筋脈從緊張的懸崖邊退了回來,連心也漸漸清醒。

  是征塵嗎?是征塵來救她了嗎?

  「征塵……」

  她睜開眼叫出的第一個名字,看見的卻不是那個人。

  「要讓你失望了。」戾天陰鷙地望著她,順帶抱緊她的身體,她的身上有種香火味,跟漫天雪的味道一模一樣。

  是他救了她?「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不會懷疑是我下了毒吧?」

  他又如何知道這房裏被人下了毒?戾天真像一個謎,令人費解。浮雲齊掙扎著想要脫離他的懷抱,他反倒抱得更緊了,「別慌離開,再待一會兒吧!」

  征塵闖進浮雲齊清修的廂房,擡眼看見的便是這一幕,「浮雲,你沒事吧?」

  他終於來了,雖然有點晚,「我還好。」

  「幸虧我來得及時。」戾天毫不謙虛地表揚著自己,「要不是我,靈上齋的聖女就要成半死人了,就爲了這個,你也得謝謝我。」

  這份謝是應當的,征塵起身作揖,「多謝你!」

  「免了。」戾天深情守望著懷裏的浮雲齊,真假難辨,「誰讓我愛你呢!」

  嘔!浮雲齊快吐了,爲了練成劍法的最高境界居然費心做到這一步,他果然是魔,「你快放開我,我得……」

  「聖女!聖女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張春福的闖入到底讓戾天放開了浮雲齊,在外人面前,戾天還是戾天,一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

  親眼見到戾天,張春福並沒有多少意外,他略略掃了戾天一眼,隨即上下打量著浮雲齊,「我聽說聖女在參禪的時候出了點意外,特意過來一探究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征塵也正想問呢,「你參禪的時候從未發生過意外,今天這是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她的腦子到現在還是迷迷糊糊的,分不清究竟出了什麽事,「只是覺得有道聲音闖入禪定,它似乎想告訴我參禪的結果,但我冥冥中覺得那是有人惡意闖入,所以極力從禪定醒來,想擺脫那道聲音的騷擾。」她想站起身,雙腿一軟,她選擇倒向征塵的身邊。戾天倒很識相,給征塵機會扶住她。

  靠在征塵的懷裏,浮雲齊心定了許多。張春福心下瞭解,低頭不言。

  倒是征塵還在爲剛剛過去的危險緊張不已,「有人想闖入你的禪定?你已入定,尋常人怎麽可能進入你的禪定呢?除非是……」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望向戾天。

  「除非內力深厚的高手運氣進入她的意念之中——你想說那個人就是我,對嗎?」戾天毫無顧及,反正做壞人,他也習慣了。重點是,「浮雲齊,你相信入禪定的人是我嗎?」

  衆人的目光頓時落在浮雲齊的臉上,她是聖女,又親歷這一切,除了她怕是無人知道真相。只要她認定幕後那雙黑手的主人是戾天,他便背下所有的罪。

  「不是!不是他!」

  浮雲齊肯定地搖了搖頭,禪定裏她感受到的那種氣息決不是戾天。他雖邪,卻邪得坦率,不遮不掩,張揚得令人不知道該怎麽怪他。

  「我果然沒愛錯人。」

  戾天很是得意,心下高興,不由得多事起來,手心裏擰著一小撮紫色的粉末,他隨手抓過門外站著的一位弟子。那弟子落入魔鬼的手中,嚇得大叫起來,戾天便將手中的藥粉揮向她的口鼻,隨即放開手。

  那弟子卻好像被下了蠱似的,依舊嚇得大叫大嚷:「救命啊!聖女,救我!救我啊,聖女!戾天……戾天那個魔鬼……」她匍匐到浮雲齊的腳下求她救命,還嚷嚷著,「魔鬼戾天要姦淫我,聖女你……你快救……」

  正嚷著,那弟子忽地動手撕開自己的衣衫,不停地用手撓自己的胸部,抓得全身青青紫紫,仍舊不肯停手。

  目的已然達到,戾天輕施內力打在她的後背,不一會兒她的頭頂蒸騰出紫色的輕煙,人也漸漸蘇醒了過來。

  弟子睜開眼見自己遍體鱗傷,頓時滿臉痛苦地向浮雲齊控訴戾天的罪行:「是這個魔鬼!就是這個魔鬼對我實施暴行,他還……他還……」

  戾天什麽也不解釋,依舊抱劍在懷不言不語。從剛才直到現在,衆人親見,他根本沒對那弟子做過什麽。

  浮雲齊叫人送弟子回房,現在該聽到戾天的解釋了。

  「說說你的高見!」

  「西域有種花名爲曼陀羅,輕量的曼陀羅可以入藥鎮定病人的神經。但若用藥過多,病人便會産生幻覺。我剛剛用在她身上的就是曼陀羅混合了其他幾種藥草碾成的粉,之前她心中的恐懼會在這種粉的作用下産生效果,令她感覺一切恍若真實。同樣的,外人也能在這種迷藥的作用下對受藥者施法,讓她以爲一切都是真實。」

  「你是說聖女剛剛就是在曼陀羅的作用下産生了幻覺?」張春福到底是宮裏人,見多識廣,一下子就領悟了其中精髓。

  「浮雲齊的確産生了幻覺,不過那道闖入她禪定的聲音卻是真的,以她的修爲很快便分清了現實與幻覺,所以她才會不顧性命安危執意脫離禪定。」

  聽戾天這麽一說,浮雲齊算是明白了,「不過幸好戾天及時趕到,不然在曼陀羅的作用下,我又執意出禪定,這是很危險的。」

  「怕就是有人想要你的命吧!」戾天眼瞅著征塵。

  「你懷疑我?」征塵沒想到自己竟成了懷疑物件,「我陪在浮雲身邊二十年,怎麽可能害她呢?反倒是你——你恨浮雲的母親,你又知道曼陀羅的藥性,我還懷疑你才是罪魁禍首呢!」

  「不是他。」浮雲搖了搖頭,「若戾天想對我下手就不會第一時間趕來救我,而且以他的身手根本無須使用迷藥,更不會選在我入禪定的時刻。」

  戾天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心情很是愉悅,「啊!沒想到你那麽瞭解我,我真是越來越愛你了。」

  浮雲齊替戾天解釋的行爲頓時引來征塵的不快,「你居然信他?!這麽說,你懷疑是我下了藥想要害死你?」

  「我沒說,是你自己招認的。」戾天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是大夫,熟悉藥性,而且整個靈上齋除了我和浮雲齊,只有你知道她今晚要入禪定——除了你,還會有誰?」

  「不是我!」征塵環視一周,發現張春福臉上寫著狐疑,他不喜歡這種被懷疑的感覺,「我爲什麽要向浮雲下迷藥呢?怎麽可能是我?浮雲,難道連你也不信我?」

  「征塵,不是的……」

  沒等浮雲齊解釋,征塵已經怒髮衝冠,「我沒想到戾天才來幾天,你就連我也懷疑。浮雲,你要看清楚,誰是佛誰是魔,你要心如明鏡啊!否則,你怎麽做聖女?」

  他甩門而去,浮雲齊想追上他,偏偏腳不聽使喚,而且張春福也攔在了她的面前,「聖女,至於禪定占卜的事……」

  「我……」

  不等浮雲齊張口,戾天先幫她推脫:「每次入禪定占卜前程遠景都會大傷元氣,如今她體內的毒又尚未逼出,恐怕一時間無法占出天象。福公公也不希望聖上知道一個虛假的天意吧!」

  張春福心下明白,立嗣一事暫時是得不到皇天庇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宮複命,擇日再來煩擾聖女。」

  「好說好說!」戾天以劍擋在浮雲齊身前,分明送張春福滾蛋。

  浮雲齊雖然虛驚一場,好在躲過了朝廷裏派來的麻煩,「謝謝你幫我解圍。」這個魔鬼偶爾挺善良的。

  戾天可不這麽認爲,「你無須謝我,我只是不希望在我還未愛你愛到無我的時候,你就因元氣耗盡死翹翹了。」

  魔鬼就是魔鬼,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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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4:29
第3章

  「你居然爲了阻攔占卜的結果向浮雲齊下毒,這事若讓上頭知道,爺,你會有何下場,你心下也該清楚吧!」

  面對黑影人的質疑,征塵死也要辯駁:「不是我!向浮雲下毒的人根本不是我。」

  「難道是戾天?」

  黑影人也有些疑惑,照理說征塵應該沒有那麽大的膽,在朝廷裏的人還在靈上齋的時候就對浮雲齊下毒,「爺,別怪我多嘴,我可要提醒您,不管您再怎麽心急,也不能違反了上頭的部署。您可別忘了,當年越仁正是不聽上頭的安排,才會招至殺身之禍。他們夫婦自己找死也就算了,還連累了一城百姓,您可不能步他的後塵啊!」

  對他的提醒征塵早已不耐煩了,「你該學著相信我。」

  這話聽著蹊蹺,他們都得聽從上頭的安排,彼此爲了最高目的服務,誰又該相信誰呢?黑影人發出一聲冷笑,「爺,您還是抓住浮雲齊的信任吧!她若再跟戾天那魔鬼接觸下去,用不了多久就會對您産生懷疑。我發現,咱們的聖女已經不如從前那般聖潔了。」

  「你想說,戾天的出現讓她變了,使她不如從前那樣單純,不好任我擺佈了——是吧?」

  「您知道就好。」不愧是爺,血液裏流著和他爹一樣的心狠。黑影人有理由相信,只要他對浮雲齊無情,就能順利完成上頭交代的任務,「爺,我請示過上頭了,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對浮雲齊動之以情,只不過您可不能真正愛上她啊!以免到最後交上您的性命,這也是上頭不願看到的情況。」

  這一晚,征塵什麽話都不想聽,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上一會兒,「行了,你不用再說,我自有打算,你走吧!」

  「爺,您保重。」

  黑影人消失在黑影中,征塵的滿腹心思也被黑影籠罩。一夕之間,他的世界徹底深陷在泥潭中,難以自拔。

  戾天的出現不在他的計劃範疇之內,所有的佈局被打破,他變得不知所措。他討厭這樣的自己,無法掌控的危機感讓他窒息。

  到底該怎麽辦,才能令他和浮雲逃過這一段宿命呢?

  他想得太投入,直到曙光乍現,直到浮雲齊端著茶盤站在門邊,他也未注意到。

  「你是早早就起來了,還是一夜未眠?」將茶蠱放到桌上,她爲他倒上一杯上好的菊花茶,「菊花清目提神,你試試看,包你恢復精神。」

  他還沈浸在個人的神思中不可自拔,伸出的手沒能接穩茶蠱,兩隻手交錯之間,茶水晃出一半,打濕了征塵的衣衫。他慌忙站起身收拾著滿身的狼藉,不由自主地叫道:「你怎麽回事?連送杯茶都不會……」

  「征塵,你……我……」

  他這是呵斥下人的態度嗎?浮雲齊與他相處這麽多年,從未見過征塵發過這麽大的火,記憶裏他一直是平易近人、菩薩心腸,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比她更像佛。

  她崇拜他,甚至敬畏他。

  今日的征塵完全不似尋常,是什麽改變了他?

  是不是昨晚戾天懷疑他下毒的事令他心生不滿,所以才那麽反常?

  面對浮雲齊探究的眼神,征塵更難以解釋,只好找個托詞等自己冷靜下來再說:「大概是昨夜未能睡好,等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早了,你不是還要趁著清晨去後山清修嘛!趕緊去吧!不用爲我擔心。」

  他將她送到門口,反手關上了房門。獨自立在門外,浮雲齊忽然覺得很委屈。

  很多時候她都弄不清征塵的想法,他緊閉的嘴巴什麽也不肯說,可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裏很苦,似乎藏著許多欲言又止的心事不便與她說。

  可又有什麽不能對她講的呢?

  從她有記憶的那天開始,征塵一直就守在她身邊,他們是比親人更親的關係,他還有什麽要隱瞞的?

  反倒是戾天,雖然和她的心性完全不同,但他的坦率卻讓浮雲齊更易接近他。

  完了,她居然拿征塵和戾天做起比較來。

  別忘了,戾天可是母親的舊情人,算起來跟她有著起碼三十歲的差距呢!

  不過,這傢夥到底多大了呢?怎麽看容貌與征塵差不多一般年紀?浮雲齊還真有些好奇。

  「你那麽深情的眼神是在想我嗎?」

  戾天的聲音驀然從她的身後響起,嚇了她一跳。身爲聖女,她本該戒驕戒嗔,這才幾日的工夫那些隱藏在心底的壞毛病全被他勾了起來。

  杏眼一翻,她拿白眼珠對著他,「你少自作多情了,誰會想你?」

  戾天撫弄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看得浮雲齊怪不自在的,「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我發現你跟我初來靈上齋時見到的那位聖女閣下大不一樣,請問哪位才是真正的你?是現在這個性情豐富的丫頭還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靈上齋聖女?」

  在他出現以前,浮雲齊也不知道自己還有諸多姑娘家的壞毛病,算起來全是他害的。

  她瞪著大眼睛是在生他的氣嗎?戾天從身後拿出一個紙包遞到她跟前,「這個送給你,希望你穿上它之後不再生我的氣。」

  「這是什麽啊?」浮雲齊當著他的面拆開表面那層紙,一件橘紅色的衣衫跳躍在她眼前。是鎮裏姑娘最近流行的樣式、花色,她在靈上齋門前的石階上看過幾位姑娘穿過類似的衣衫,不過都沒這件漂亮,「這……這是送給我的?」她有點不敢相信,沒人送過她這麽鮮豔的衣衫,朝廷每年送來的衣衫都是素白的。

  戾天挑著眉挑剔地上下打量著她,「你今年才二十歲,成天穿著這種白衣青衫,實在是太難看了。找個機會穿穿鮮豔一些的衣衫,又沒有人規定靈上齋的聖女只能穿得像尼姑一樣。」

  「我不要。」她口不對心地將衣衫遞還給他,臨了還瞄了一眼,「我還在清修中,不能有欲念之心。」

  「這你就不懂了。」戾天自有一番理論,「你一味地將美麗的東西拒之門外,自然能清心寡欲。若你身在欲念的世界,仍然能有所修爲才是至高境界。沒聽說過嗎?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聽上去好像有點道理哦!浮雲齊抱著衣衫木訥地往房裏走,嘴裏還念叨著:「那我穿上試試——只是試試而已。」

  戾天懷抱著劍在她房門外等著——剛才她看到這件橘紅色的衣衫臉上分明揚著喜悅,就不信她穿上之後還能脫下來。

  「我……我穿成這樣會不會很……很奇怪?」

  浮雲齊穿著戾天送給她的橘紅色衣衫走出房門的時候分明是同手同腳,連說話也變得有點結巴。

  戾天一手抱著劍一手撐著下巴上下打量著她,他也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比天下第一名妓蕓蕓還美的姑娘是聖女浮雲齊。

  結論就是——

  「今天!就今天一天,你要是敢脫下這件衣衫,換上那些尼姑穿的白衣青衫,我就一劍殺了你。」

  沒見過這麽霸道的人,他果然是魔鬼。浮雲齊最討厭被人威脅,她轉身就要回房換回原來的衣衫。戾天的動作比她還快一步,沒等她搞清楚狀況,身體已經飛離地面。他的腳輕點半空中枝枝椏椏的樹幹,帶她飛出了靈上齋的地界。

  「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飛得好高、好快,她覺得空中的雲彩將她包裹,她仿佛置身雲中。

  她從最初的恐懼慢慢演變成享受這種感覺,正在貪戀之時,他已停了下來。

  怎麽不飛了?

  「你還想在我的懷裏賴上多久?」戾天取笑地看著她,浮雲齊這才發現她一直被他抱在懷中,雙臂還緊緊地圈住他的頸項。

  一想到他曾是母親的舊情人,而且年齡起碼比她大上三十歲,浮雲齊就覺得心裏毛毛的,怪異的感覺爬上心頭。

  「誰……誰想待在你懷裏啦?是你突然抱著我飛起來,我才……我才嚇得抱住你的。」

  「聖女也會害怕嗎?」

  他是故意的!他的出現絕對是爲了攻破她堅固的神經,反正他從未把她當聖女看,她也用不著再維持聖女的形象,卷起袖子就要把他臉上掛著的嘲笑撕下來。

  她伸出的手正好落在他的掌心裏,「別鬧了,我有好東西帶你去看。」

  「你……你別這樣!」浮雲齊急於甩開他的手,他們這樣奔跑在小鎮上,萬一被那些村民看見,她這個靈上齋聖女還怎麽見人啊!「你快點放開我,別拉拉扯扯的。」即使是跟征塵,他們也不曾這樣親密地接觸過。

  無論浮雲齊怎樣掙扎,始終掙不脫戾天的掌握,她只能被他拖著到處走,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寬大的袖袍遮住臉,順便祈求天上的各路神明別讓村裏的人認出她才好。

  戾天可不管這許多,鎮子裏正在趕集,他領著她從東邊的攤位逛到西邊,但凡有什麽稀奇古怪或看上去挺好玩的東西通通買下。

  「你瞧瞧這支玉鐲怎麽樣?是羊脂玉,很襯你的肌膚哦!」

  浮雲齊哪有心思鑒賞玉鐲,她的神經繃得緊緊的,直擔心被人認出身份,「你別鬧了,我該回靈上齋了。」

  「你陪我逛好了,我自然送你回去。」他乖僻的脾氣上來了,誰的話都不聽。

  沒奈何,浮雲齊只好敷衍地望了一下那支羊脂玉打磨成的玉鐲,「我不喜歡,你若喜歡就買下自己戴,若不喜歡,咱們可以走了。」

  「爲什麽不喜歡?我覺得它挺不錯的。」戾天跟她槓上了,拖著她站在鋪子跟前說什麽也不肯挪動腳跟。

  「哎呀!上等的玉都是老坑出來的貨品,這玉成色太新,絕非上等貨。」她居然跟戾天在集市上討論起玉的成色?!現在只要他肯離開集市,要她做什麽都成。

  戾天把玩著那支玉鐲,有意無意地說道:「真正上等的好玉全都是從墳墓裏挖出來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種成色較新的白玉——合你的身份。」

  他硬將玉鐲套在了她的手腕上,丟下幾錠金子給老闆,就擡腿走人。

  這下子他該送她回靈上齋了吧?「咱們回去吧!」

  「誰說要回去了?」他可沒說,「不餓嗎?去吃東西。」

  靈上齋做出來的東西就像那裏的人穿的衣衫一樣,不僅素,還素得索然無味。他需要換換口味,相信她也一樣。

  他拖著她進一家店鋪,點了幾道平常愛吃的菜,隨即將她丟給了店小二,「要吃什麽自己跟他說。」

  「有素菜嗎?一份素菜,再來一碗白米飯好了。」大概是餓昏了,浮雲齊一時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敢正視店小二的臉。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想遮掩似乎太遲了點。

  完了完了!沒多久,整個鎮上的人都會知道靈上齋的聖女跟一個野男人趕集。

  她的預感這一次落空了,店小二笑眯眯地應著:「素菜一份,白米飯一碗——姑娘,你還要不要點些別的菜?我們這裏的面做得很地道哦!」

  他叫她「姑娘」?這麽說他根本就沒認出她嘍!浮雲齊偷偷瞄了一眼四周的客人,的確有人打量著她,但是沒有人對她露出見到佛才要的敬重。換言之,她穿成這樣走在鎮子上,根本就沒人認出她,她跟平常人家的姑娘沒什麽不同。

  頂多就是漂亮了些。

  「再來一碗壽麵。」戾天吩咐著店小二,順道給她倒了一杯茶,「這茶比不得齋裏的名茶,水也只是一般的井水,你要是口渴就喝上兩口,要是喝不下就放一邊吧!」

  浮雲齊腦子空空,端起茶一飲而盡,毫無品茶的興致,「原來這些人根本就沒認出我來,難道我換下那身白衣青衫,離開靈上齋,我就不是聖女了嗎?」

  「你想做聖女嗎?」這才是最重要的吧!「凡人都有無法達成的願望,無法解釋的疑惑,他們的心中需要一個佛,而你身在靈上齋,又有參禪占卜的能力,於是你自然就成了那個佛。若你不想,其實你也可以成爲一個平常姑娘。」

  他說得那麽簡單,又爲什麽放不下無我劍法呢?「你若真看得開,何必非得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又何必……放不下我娘呢?」

  再度提起漫天雪並未惹得戾天不快,仿佛一夕之間她就成了過往,對他已不起任何作用,「我之所以要練成無我劍法的至高境界,是因爲我發現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是我要追求的了。」一個人失去目標是很痛苦的,尤其是一個幾十年都不老的人。

  「面來了,吃面吧!」戾天將特地點的壽麵放到她面前,「你嘗嘗看,這裏的面可比齋裏的素面好吃多了。」

  「你也吃啊!」她拿起筷子的時候,手腕上羊脂玉打磨成的鐲子與桌子相撞,丁冬作響。

  浮雲齊和戾天在鎮上玩得正開心,靈上齋裏卻已亂成一片。

  征塵大掌一揮,一班弟子全都跪倒在地,「征塵真人,我們實在不知聖女去了何方?」

  「不知道?」此時的征塵早已失了平日的耐心,「她一個大活人難道還會在齋裏丟了?還跪在這裏做什麽?快去找啊!」下面白衣弟子通通起身四處亂竄著尋找浮雲齊的下落,征塵忽然想起一人,「去後山的幽園青修找找,看戾天在不在那裏。」

  「已經派人找過了,戾天不在。」

  征塵心裏明白浮雲的失蹤絕對跟戾天脫不了關係,這魔鬼到底想幹什麽?一切的轉變都是從他來靈上齋開始,若戾天消失也許他和浮雲又能回到往日平靜的生活。

  潛藏的魔鬼在征塵的心中蠢蠢欲動,他下了一個血腥的命令:「所有人給我聽著!只要見到戾天——格殺勿論!」

  「可是征塵真人,我們……我們恐怕打不過戾天啊!」

  「誰要殺我?」戾天掏了掏耳朵,進門就聽見有人下令要殺了他,這滋味真不舒服。

  整個齋內亂哄哄的局面在見到浮雲齊的那一刻化爲烏有,所有人全都跪了下來,他們的膝蓋壓在浮雲齊的心上,令她內疚,「我……」

  征塵顧不得跟戾天計較,先查看浮雲齊是否安然無恙,「你跑去哪里了?萬一被百姓知道你的身份,他們一哄而上,那你多危險啊!」

  「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嘛!有戾天保護我,沒人能傷害我的,而且我穿成這樣,根本沒有人認出我。」

  她這麽一說,征塵才注意到她這一身色彩鮮豔的衣衫,還有她手腕上戴的那支玉鐲,這全都是戾天的傑作吧!他冷眼望著戾天,如果他有能力一定會把這個魔鬼殺掉。

  他的存在是他最大的障礙。

  「回房把這身衣衫換掉。」征塵背過身不想看到滿臉堆著笑容的浮雲齊,她不是他所熟悉的聖女。

  征塵的怒氣嚇住了浮雲齊,面對衆人異樣的眼光,她決定還是先換回原來的白衣青衫。撂下身旁的戾天,她已是自顧不暇,他還是自我保重吧!反正,整個靈上齋也找不到半個人能近他的身。

  吐了吐丁香舌,浮雲齊迅速離開大廳。這點小動作也沒逃過戾天的眼,他充滿回味地盯著她消失的背影,毫不在意身後那雙殺人的眼神。

  「戾天,你到底想幹什麽?」征塵無法控制自己的怒氣,他很想操起一樣傢夥往他的頭上蓋去。

  偏過頭,戾天表情陰邪卻也坦白:「我曾問過,如果有一天浮雲齊不是聖女,你還會不會陪在她身邊。當時,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現在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答案了。」

  無我劍出手,他削去了征塵耳畔的發,這是他爲他的無禮所付出的代價,下一次就該是他的耳朵了。

  「我不想幹什麽,只想盡我所有力氣愛上浮雲齊——就這麽簡單,比你那陰邪的心思簡單多了。」

  爲了上頭的指示,也爲了自己,征塵決計不能再任浮雲齊和戾天親近下去了。

  他推開浮雲齊的房門,冷然的面孔令她開始反省。

  「浮雲,你太令我失望了。」

  開口第一句話已判了她死刑。

  剛換上青衫的浮雲齊正在疊那件橘紅色的衣衫,也許她這輩子也沒機會再穿第二次,不過她還是想留下它做個紀念,這大概是她這輩子唯一穿過的最鮮豔的衣裳了。

  瞧征塵滿面怒容,她開始檢討自己突然失蹤是不是真的罪過很大,「征塵,你聽我解釋。今天我不是要溜出去玩,是戾天他突然抓著我飛出了靈上齋。」

  「可你跟他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啊!你還很喜歡這件橘紅色的衣衫,不用說准是他送給你的。」征塵手裏掂著那件衣衫,像掂量著她的罪證,「浮雲,你變了,自從戾天來了靈上齋,你整個人就完全變了。你變得情緒化,變得充滿欲望,你變得一點也不像聖女。」

  「我本來就不適合做聖女,是你要我注重修爲,舉止端莊,做個爲世人景仰的佛。」她不想反駁的,可是這些話偏偏溜到了嘴邊。看著征塵臉色大變,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想說……」

  「你是爲了我才做聖女的?你現在後悔了?」

  她不想做聖女,他早就知道。他也知道,她之所以待在靈上齋接受朝廷的差使和百姓的崇拜,全是因爲他。

  那年浮雲才十二歲,她忽然跑到後山再也不肯回到齋裏爲朝廷參禪占卜,是他硬把她從後山拽了回來。他嚴肅地告訴她,如果她不做聖女,他就沒辦法再陪在她身邊。她哭著求他不要走,哭著答應他,她做聖女,只要他肯留在她身邊,她就做一輩子聖女。

  如今她的身邊有了戾天,她不再需要他,也不想再做聖女了嗎?

  征塵不願接受這個結局,他要她繼續做聖女,也要她的身邊只有他一個。別怪他卑鄙,他付出了那麽多,犧牲了那麽多,總該有點回報吧!

  「浮雲,有些話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可是看你和戾天走得那麽近,我也不得不說了。」

  「你想說當年血案的真相?」浮雲齊曾聽征塵說過。

  當年征塵的爹也曾去參加她的滿月宴,越城被滅之時,征塵的爹帶著家僕拼死將她送出了越城。照理說來,他爹應該知道當時滅城之人究竟是誰。以前征塵一直推說他爹沒有提過,浮雲齊也不便追問,莫非……

  「是!」

  征塵硬著頭皮往下說:「滅掉越城的就是戾天,我之所以一直不告訴你,是因爲我和爹都怕你一時衝動,爲了報仇去找戾天,你根本不懂武功,如果你去找他只會白白送掉性命。可是現在看你跟戾天好似朋友一般,我實在不能不說了。再隱藏這個秘密,只會令你丟掉聖女神聖的身份,也會令你成爲不義不孝的罪人——我不能再那麽自私,我怕終有一天你知道真相會恨我。」

  他說的是真話嗎?浮雲齊不敢相信,她揪緊手中橘紅色的衣衫,像握著一把刀,指間的疼痛一陣連著一陣刺進她的心扉,痛入骨髓。

  她也曾想過若戾天是殺害爹娘、滅掉越城的兇手,她會如何?那都是戾天來靈上齋以前的事了。這段時間的相處,浮雲齊幾乎認定他不會是當年血案的真凶,她對他已經完全消除了仇恨。偏偏讓她在這時候得知真相,心底裏失落的痛楚遠比二十年的恨來得更爲強烈。

  她該怎麽辦?她究竟該怎麽辦?

  「啊——」

  抱著橘紅色的衣衫,浮雲齊沖出了房,直奔幽園青修,與往常不同,征塵沒有追隨在她的身後。

  見到浮雲齊出現在幽園青修的院門外,戾天很高興,那份乖張又耍上了,「剛分開沒多久,你就開始想我了?這麽晚還跑來看望我,你不怕靈上齋的人說你聖女閣下的閒話嗎?」他抱著無我劍偏著頭望著她,滿懷深情的眼神看上去十分真切。

  浮雲齊的神色卻已不似往常,「戾天,我只問你一句,二十年前是不是你殺我爹娘,滅了整座越城?」

  「如此良辰美景,你居然跟我談這種話題,是不是太掃興了?」他隨意地躺在石階上仰望夜空,「星星還是和二十年前那個晚上的星星一樣美,二十年前那個嬰孩卻長成了美麗脫俗的大姑娘——今天是你二十歲的生日,別提那些血腥的話題好嗎?我戾天愛的人不該這般沒情調的。」

  浮雲齊沒心思跟他開玩笑,她也笑不出來,「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雖然天下人都知道越城在我滿月那天一朝被滅,但沒有幾個人知道那天是哪天。你……你怎麽會知道?難道……難道滅城殺人的魔鬼真的是你?」

  她今天這是怎麽了?白日趕集的時候還好好的,剛回靈上齋一轉身的工夫就像變了個人,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戾天的腦海裏刹那間出現征塵咬牙切齒的模樣。是他!絕對跟他脫不了干系。

  「浮雲齊,是不是征塵跟你說了些什麽?」

  「你當年做過的那些事,還怕別人跟我說嗎?」

  如此說來當真是征塵跟她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戾天抽出懷中的無我劍徑自向外走去,他殺氣騰騰的樣子更讓浮雲齊覺得他這是要去殺人滅口。

  「戾天,我爹娘,還有一城百姓真的是死在你手上?」快點否認啊!說不是!說不是你殺的啊!

  只要你說不是,我就相信你。

  「你相信征塵的話?」說你不相信他,說你相信我!你倒是說啊!

  他充血的眼眶令浮雲齊不知該如何應答,「二十年前我滿月的那天,你一定在越城。如果你不是兇手,你一定知道誰才是真凶,爲什麽不告訴我?」

  戾天沒有忘記他們之間的約定,「我說了,當我練成無我劍法我就會告訴你當年血案的真相。你若是相信我,就不會來找我追問這些。」

  「你若果真不是兇手,又爲什麽不向我解釋呢?」

  「你爲什麽那麽相信征塵的話?你的心因爲他瞎了嗎?」戾天邪氣沖心,直接將無我劍遞向她,「你若果真相信征塵的話認爲我是當年血案的真凶,你就用這把劍殺了我。如若不然,我將會提著這把劍殺了征塵。」

  戾天要浮雲齊在他和征塵之間做出最後的選擇,他從來就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如果浮雲齊選擇了征塵,他不介意死在她手上。相對的,他不允許她的心中有第二個男人。一如二十多年前,當他得知漫天雪真正愛的人是越仁時,他二話不說帶劍離去,再沒有回頭。

  等等!戾天,你醒一醒。

  你之所以選擇愛上浮雲齊只是爲了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可如今你竟願意爲她死在無我劍之下,難道你真的已經愛她愛到無我?

  是聖女果,總共二十枚。他一早準備好,打算子夜之前送給她的。

  浮雲齊卻不知該不該接過這份心意,那紅豔豔的聖女果上分明沾著他鮮紅的血啊!

  戾天抓過她的手,將聖女果硬塞了進去,「這是最後的二十枚,你要還想吃只能等到明年了。」

  他抽回手捂著胸口的傷,跌跌撞撞地往屋裏走去。他的背影一個踉蹌,她沖上去想要扶他,到底還是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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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浮雲齊滿身血污地出現在征塵面前時,她把他嚇壞了。

  「浮雲,發生什麽事了?你受傷了?傷得重不重?是戾天干的,對不對?他竟然出手傷你,他果然是魔鬼。我這就率領靈上齋所有人去跟他拼了,就算打不過他,我也要他付出代價。我要……」

  「他已經受傷了。」

  浮雲齊呆滯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她這副心如止水的表情征塵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這副神態倒是比較符合聖女這個身份,這不正是他想要的嘛!

  蹲在她的身前,他希望她的眼中只有他一個人,「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連我都不能說嗎?」

  「我傷了他,用無我劍刺傷了他。」

  「這怎麽可能?他劍法那麽好,你一個不懂武功的人怎麽可能用他的劍傷他?」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除非……戾天將命交在她手上,任她處置。

  「他站在原地,我手握著劍,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劍就那麽一點點沒入他的胸膛,等我拔劍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她望著自己攤開的掌心,那上面沾滿了他的血。

  佛之手沾滿鮮血,那還是佛嗎?

  遇到戾天之後,她注定當不成聖女了。

  情緒一牽而動,浮雲齊忽然撲入征塵的懷裏大哭起來,那是十二歲之後她再一次地流淚,卻已不再是爲了征塵。

  「爲什麽會這樣?我不想傷他的,可他爲什麽要逼我?」

  征塵什麽也做不了,只能拍打著她的肩膀安慰她波動的情緒,「我知道你不想傷他,我知道的!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麽也不知道。你要是明白我的感情,早一點接受我,我也不會像現在這麽苦惱,更不會爲了你而傷害戾天,我不想的……」

  他怎麽會不知道?十二歲那年當她想要聖女的身份交換他一輩子的相守時,他就明白她的心意。只是他不能接受她的感情,他不能變成第二個越仁。他不想敗給天命,他還有更大的欲望需要被滿足,他的腳步不能被任何人絆住,連她也不能夠。

  這些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他卻希望那一天晚一點到來。

  他能告訴她的只有一句話:「愛得越多傷得越深,這是每個人注定的結局,除非你無情無欲,立地成佛。」

  若她願意乖乖地做個聖女,她的未來會簡單得多。

  透過婆娑的淚眼,浮雲齊望著眼前陪了她多年的征塵,她忽然覺得他的神色很陌生,「你無情嗎?那你是人還是佛?」

  征塵默默地搖著頭,他是什麽,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是人也不是佛,可我必須無情——你不懂,最好永遠也別懂。」

  他拍拍她的背,勸她早點安睡。因爲朝廷又派了張春福公公來靈上齋,明天開始又將是忙碌繁雜的一天,而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個「一天」。

  「睡吧!」征塵爲她關上房門,也將屋外嘈雜的一切阻隔出她的世界。

  躺在軟和的床上,浮雲齊毫無睡意,她將二十枚聖女果逐一擺在床上,再一枚一枚放進隨身攜帶的絲絹裏,連著戾天的血一起包裹好。懷揣著它們,她終於閉上了眼睛安然入睡。

  她不知道屋頂上還有魔鬼在守候著她,她也不知道她最相信的征塵正領著一干人馬前去幽園青修索要戾天的性命……

  清晨本該是精力充沛的時刻,征塵卻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顯然精神上有點匱乏。

  張春福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征塵真人,你昨晚幹什麽了?好像睡得不大好啊!」

  「沒什麽。」只是去殺一個魔鬼而已。他原本打算趁著戾天受傷毫無反擊能力,殺他個措手不及。沒想到幽園青修人去樓空,別說是戾天,連半個鬼影都看不見。他埋伏在後山一整夜,可還是一無所獲。他怕錯過這次,再也沒機會向戾天下手。

  不過面對眼前這位福公公,征塵更想知道這次朝廷又派了什麽任務來爲難靈上齋,耗損浮雲的元氣。

  好不容易等到浮雲齊結束早上的清修,終於可以知道福公公此次前來的目的了。

  浮雲齊快速瀏覽過張春福帶來的錦帛,不敢確定地再問了一遍:「聖上當真想要我入禪定占卜出這個?」

  「不錯,聖上的確想知道自己何時何地因何而駕崩——這次需要占卜的問題無須隱瞞任何人,但聖上吩咐答案必須保密。」張春福略略欠了欠身,代替當今聖上向浮雲齊行禮,「還請聖女早日占卜出結果,我等著回去複命,聖上對此很是著急。」

  「聖上近來身體無恙吧?」

  征塵多嘴問了一句,引來張春福一陣白眼,「這種問題怕不該是征塵真人您問的吧?聖上龍體安康乃是我們臣民的福氣,莫非……你盼著聖上染恙?」

  福公公這句話可大可小,小可當作沒說,大可要了征塵、乃至靈上齋上下幾千號人的性命。浮雲齊不得不趕緊上前打圓場,「福公公,我會儘快入禪定悟出聖上千秋萬歲後的事,您大可放心。安心在靈上齋住個幾日,我定讓您滿意而歸。」

  「那就麻煩聖女閣下了。」

  此時此刻的浮雲齊跟往日有些許不同,連張春福都看了出來,征塵怎會不知。她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也成熟了許多,快得令他來不及適應。

  浮雲齊並未在意他們的目光,徑自回房準備參禪事宜。她拒絕了征塵派人守護的要求,卻無法拒絕福公公安排的重兵把守。這一次她不怕有人向她下迷藥,也不必期待有人會來保護她了。

  聖女若是她的宿命,她就該執行到底,沒得選擇。

  那日子夜,靈上齋陷入原始的寂靜之中,浮雲齊也回歸本性,她看見了她想看到的一切。也許未來不夠清晰,但她已看到自己要走的路。

  第二日,浮雲齊便把張春福拜託她占卜的結果寫在錦帛上,令福公公面呈給當今聖上。

  隨後,征塵發現,她再一次地失了蹤影。

  她去了哪兒?

  他又在哪兒?

  浮雲齊爬上戾天平常練劍的山頂,四處找了一圈仍未見到他的身影——他到底去了哪里?還在爲她用無我劍刺傷他的事而生氣嗎?還是,他已經傷重不愈?

  不會的,他一定不會有事,他只是故意躲起來不想看見她罷了。

  浮雲齊不肯罷休,她一直待在山頂上等待他的出現。即使日沈西山、夜幕降臨也不離開。

  這一等,終於讓她等到了一團溫暖的篝火——他果真就在她的身邊。

  「你終於肯見我了?」

  他還是懷抱著劍冷淡的模樣,看不出半點洩露的情緒,也看不出絲毫的恨意。

  然而那聲道歉是她欠他的:「對不起!是我錯怪你了,也是我錯手傷了你,真的對不起。」

  聽她這話,她是知道當年血案的真凶嘍?戾天拭目以待,「你知道什麽了?」

  浮雲齊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心中只是依稀有個影子,還不甚清晰,她也無法將所有的影子都連在一起。不過她想說給他聽,別人不行,連征塵都不行,她只想告訴他——這個大魔頭。

  「朝廷裏的福公公傳當今聖上的旨意要我入禪定占卜出皇上何時何地因何原因駕崩,我入了禪定以後非常清楚地看到一雙熟悉的手捧了一個黑盒子給聖上,然後聖上很開心地笑啊笑啊,最後就笑死了。」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讓浮雲齊真正感到驚訝的是,「也許我說出來你不信,但我真的感覺到聖上那張狂笑的臉在我滿月那天,在越城被滅之時,我也曾見到。」

  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孩會有如此之深的記憶,說出來誰也不信啊!可戾天卻沒有反駁,他用無我劍撥弄著篝火,仿佛它不是絕世之劍,只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鐵棍。

  火隨劍勢竄到半天高,令浮雲齊周身都暖和了起來,也令她蒼白的臉恢復了幾分血色。

  靠著他的感覺真舒服,她忘乎所以,讓自己的頭也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戾天「叱」了一聲,語調也變得怪怪的:「你是聖女,你是佛,這世上的佛有千百尊,你看過哪一尊佛的頭是靠在魔鬼的肩膀上的?」

  魔鬼就是魔鬼,總愛說些惹怒佛的厲語,「你幹嗎總是喜歡譏諷我?」

  「因爲我從未把你當成佛。」他將她的頭重新摁回到他的肩膀上,被她這尊佛壓著吧!反正他早就不想當魔鬼了,「浮雲齊……」

  「嗯?」

  「有些事不告訴你,是因爲我不想看到你受一點點傷害——我真的愛上了你。」

  火竄到半天高,她沒有告訴他:當他把那二十枚沾著血的聖女果送到她懷裏時,她就知道了。

  再見黑影人,征塵的心態有了幾許改變,現在他需要黑影人幫他做件事。

  「幫我查戾天的事,哪怕一點點的消息我也要知道周詳。我首先要知道他今年到底多大歲數,爲什麽他一直保持三十歲的容貌,好像這麽多年都沒有老?還有,我不相信他的武功一點漏洞都沒有,我一定能找到制伏他的辦法。」

  「我來見您,也是爲了這事。」黑影人代爲傳達上頭的意思,「上頭想知道戾天二十年不老的秘方。要知道,他這個秘方雖不等同於長生不老,倒也能延緩衰老。上頭對這個非常感興趣,上頭說要是能多給他二十年的時間,他能開創出一片宏圖霸業。還請爺您多多留意!」

  征塵對戾天的這個秘密早有所察覺,他曾派靈上齋的弟子注意過戾天的飲食起居,與一般練武之人大同小異,看不出有什麽秘訣。於是征塵把觀察點放在了那把無我劍和戾天練成的無我劍法上。

  「應該是那把劍——你跟了上頭這麽多年,對劍頗有研究,有沒有聽說過無我劍。」

  黑影人埋首於陰暗間,回憶著所有跟無我劍有關的記憶:「傳說,它是一把魔劍。它原屬於冥界之首,冥王用它來斬殺妖鬼等一切陰氣。如果依照傳說,無我劍本該在冥界的儲君手中,又怎麽會來到人間呢?」

  對於這些牛鬼神說,征塵從來不信,「我要的不是傳說,我想知道無我劍的來歷,比如說它是哪位鑄劍師父用何方之石打造而成,又或者無我劍法是誰開創等等——傳說只能用來嚇唬小孩子。」

  他狂戾的態度引來黑影人不快,「關於無我劍至今沒有任何記載,唯一保有的就是這段傳說。爺,容我多嘴,傳說雖不可盡信,但必有其留傳的理由。」

  「你可將這番話向上頭稟告,你看他會不會信你的鬼神之說。若真信,他又怎麽會對百姓心中的佛下手呢!」

  征塵一番話引來黑影人的嘲笑,「爺,您到底還年輕,這些事您……不懂也罷。只要您盡心爲上頭辦事,相信終有一天您會懂的。」

  黑影人身形一閃消失在征塵眼前,最後仍不忘交代他儘快查清戾天能夠保持年輕的秘方。

  這差使實在是難以完成,以戾天的個性、武功,斷不會等著被人按倒在地,老實交代他二十年不老的秘方。若想知道這個秘密,恐怕得依賴一個人……

  「征塵,你在房裏嗎?我有事問你。」

  這人可真不禁念叨——征塵先爲她倒了一杯茶,然後拉開房門,笑著迎了上去,「天已拂曉,你這是要拉我去後山修行,還是做甚?」

  「我想知道真相。」浮雲齊正視著他,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絲半點的端倪,「你那天跟我說,二十年前我滿月那日,你爹也參加了我的滿月宴,血案發生的時候,是他冒死將我送出城去,送回靈上齋撫養。從小每次我問你,你爲什麽會留在靈上齋陪我,你總說是你爹怕我落入魔鬼之手,所以派你這個真人來守護我——是嗎?是這樣嗎?」

  征塵不明白哪里出了紕漏,引來浮雲齊這麽大的反應,「怎麽了?誰又跟你說了什麽嗎?」

  「你先回答我,事實真如你所說嗎?」她瞪著黑白分明的眼也希望眼中的他黑白分明,「前兩天你還告訴我,說當年你爹親眼看見戾天殺我爹娘,殺害全城百姓,還要我別再執迷不悟,要我離這個魔鬼遠一點,以免九泉之下的爹娘以我爲恥——這些可都是你說的!」

  征塵緊蹙著眉頭提高防範,莫非她已知道些什麽?還是,戾天向她說出了當年的真相。他試探地問道:「難道有人告訴你另一個真相?」他喝了那杯爲她準備的茶,在爾虞我詐的世界裏待久了,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誰。

  好聰明的回答,先肯定自己說的是真相,再旁敲側擊詢問幕後操縱之人到底是誰。以前,她爲什麽從未發現征塵如此能言善辯呢?

  再給他一次機會,她告訴自己應該相信這個陪了她二十年的人,「征塵,你告訴我的是真相嗎?」

  說啊!跟我說真話啊!征塵,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是否告訴我二十年前血案發生的真相,我只想聽你解釋爲什麽陷害戾天,爲什麽說他是兇手?你從不會無中生有的,我一直認爲你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若有一天我發現你騙了我一件事,我會懷疑這二十年來你到底對我用過幾分真心。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所以才一再地要你說真話,別再騙我了——我入禪定之時尋找了許久,那場血案裏根本沒有無我劍的殺氣。

  「我想知道真相,如果有一天你肯說,我想你親口告訴我……當年的真相。」

  她拉開房門,一隻腳踏出門檻,偏過頭她忽然笑得很孩子氣,「征塵,這些年來一直是你接待朝廷裏來的人,你有沒有見過當今聖上?」

  「咣當。」征塵手中的茶盞砸在地上,他慌忙俯身收拾滿地狼藉,「我……我哪有機會瞻仰龍顔?我是什麽人……我怎麽可能見到聖上呢?你真是愛說笑……真是……」

  浮雲齊跳出房間,咧著嘴大笑起來,「我身爲聖女,百姓拜我爲佛,我卻從未見過當今聖上,想想有點可惜哦!找個機會,我想入宮參見他,也許我們還會覺得彼此有點面熟哦!」

  征塵正色,「別說笑話了,那可是當今聖上,哪能想見就見。浮雲,別再像個小孩子似的信口開河,你可是聖女啊!」

  「要端莊神聖嘛!這些話都聽你念了二十年。」她跳躍著離開他的房間,在轉角處,她的笑容不再,滿面愁緒爬上眉梢,如果可以她希望做一輩子小孩。

  征塵更希望她所說的只是一個玩笑而已,否則不僅她有麻煩,整個靈上齋怕也難逃一劫。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漫天歡喜的越城沈醉在酒香之中;她看見了爹開懷暢飲,娘將她緊緊抱在懷裏;她還看見好多好多笑臉包圍在她的身邊。

  然後她看見了一張狂笑的容顔,那張笑臉如刀刻在她的心底,她卻沒看見那張笑臉的主人向全城百姓下殺手。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待浮雲齊再想深究下去的時候,已出禪定。她滿身虛汗,一臉疲憊,可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只要再努力一點,也許她就能知道二十年前血案的真凶,也許她就能揭開心頭的疑惑,也許她就會知道征塵爲什麽對他說謊,他跟那張笑臉的主人又是何關係。

  她打坐準備入禪定,也準備拼上這條性命,身後一道突然插入的哈欠聲卻打斷了她的安排。

  「你到底打算在這裏坐到什麽時候?我很困,想睡覺。」

  靈上齋內能在聖女清修之地還能發出這種懶散聲音的人除了戾天還會有誰?他到底什麽時候來的,在這裏坐了多久啦?

  「你是不是很閑?」

  「對啊!」他側躺在她清修的蒲團上,滿身寫著一個「懶」字,「你說得一點也不錯,我閑得在這裏靜等,想問上次向你下迷藥的那位老兄要點曼陀羅,後山上最近兔子泛濫成災,每到半夜就聽見它們啃草的聲音,我覺得它們都快啃到我枕邊來了。所以我打算給它們施點迷藥,等它們陷入迷境時好一隻一隻揀起來,包成一團丟到村子裏去。」

  這種方法都能想得出來,他果真邪氣。看他躺得舒服,她也不忍心把他攆走,索性靠著他腹部悠哉地坐著,「我還以爲你會把山上所有的兔子全都殺了,烤來吃呢!」

  他擰著眉頭數落她:「虧你還是聖女,居然鼓勵我殺生。」

  被他這麽一說,浮雲齊倒覺得自己更符合魔鬼稱號,「你連殺人都不眨眼,還在乎一隻小兔子的命?」

  「人會殺人,而兔子不會害人,你說我是該殺兔子還是該殺人?」

  戾天的理論雖聽上去詭異,卻含著幾分道理。她一直認爲身邊親近之人最可信,到頭來卻發現二十年來天下人認爲殺害越城百姓的魔鬼對她更加真心。明明就是來保護她,怕她再度被人下了毒,卻說是來等人送曼陀羅迷昏兔子——他邪得可愛。

  他一點點融入她的眼中,叫她想當他不存在都做不到,「現在,沒人來送曼陀羅,你是不是也該回幽園青修捕兔子去了?」

  「那你是不是還要繼續入禪定找出二十年前血案的真凶呢?」他下一步的舉措全由她而定。

  戾天的心意她領了,只是太多的問題積聚在她的心裏,不解開她會被困住的,「戾天,我心裏有分寸。」

  她若真的有分寸,曉得把握,就不會這樣頻繁出入禪定。她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元氣耗盡而亡,與自殺無異,他又怎能坐視不管?「你可別忘了,我正在愛著你,在我愛你愛到無我的境界之前,你決不能死,否則我豈不是白愛了?」

  他對她好,愛她,只是爲了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嗎?原本他們是這樣達成交易的,可爲什麽這一刻聽到這個結果浮雲齊竟有些失望?

  「等你愛到無我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很希望我死了?」

  「你說呢?」戾天的心中也沒有答案,所以他不去問最後的結局。現在想愛她,想對她好,所以他就來了,陪著她清修。現在他不想看到她死,所以他要阻止她愚蠢的行爲,「浮雲齊,我不是恐嚇你,可你心裏要清楚,如果執意追查二十年前的事,也許你會當不了聖女,連靈上齋都會失去,這個結局你能承受嗎?如果可以,你就去做吧!」

  路是自己選的,二十多年前他願意爲了漫天雪放棄至高劍法,變成平凡人;二十年後,他也可以爲浮雲齊變成一個殺盡天下的魔,只要她一句話,他便支援她走向地獄。

  愛一個人愛到無我,大概就是這份境界吧!

  二十年來浮雲齊被天下人愛著,可她平生第一次覺得被戾天這樣的男人愛著——真好。

  她該放棄追查二十年前血案的真凶嗎?

  她可以放棄,只怕有人不會放過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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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5:24
第5章

  像往常一樣,靈上齋門前一百零八級石階前湧滿了朝聖者。所有人都三跪九叩,匍匐前進,而有位女子卻昂著頭滿臉肅殺之氣。

  她踩著衆人的背走到靈上齋門前,擡手便砸門,「開門!快點開門!靈上齋真正的聖女回來了,你們還不趕快給我開門!」

  一幫弟子聽說聖女回來正狐疑著,沒見浮雲齊離開齋內,怎麽就回來了?想必這姑娘是個瘋子,衆人本不欲理睬,那女子卻動了怒,飛身踢門,連山都爲之震動了。

  她不僅有著一身的武功,還用強大的內力對著石階上的百姓發出震天怒吼:「你們受騙了,浮雲齊根本就是假的,我才是二十年前聖女漫天雪唯一留下的血脈,我才是真正的聖女。我是聖女!我是聖女——」

  石階上的百姓根本不信,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沖上去想將這個放肆的女子推下山去。可沒等他們近她的身,全都一動不動地定在了原地,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麽事。一時間,有人以爲妖鬼作怪,也有人開始相信這名女子有天神護體,誰都不敢靠近她。

  靈上齋的弟子們不敢自作主張,慌忙去稟告征塵真人。此時他正跟聖女對弈、品茶,全然不知靈上齋二十年來最大的恐慌已然駕臨。

  「怎麽慌慌張張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有……有個姑娘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聖女,她說……她說她叫血女。」

  二十年來從未發生過這等事,征塵立即起身前去看個究竟。

  浮雲齊也跟著推開了棋盤,「我跟你一起去。」

  征塵不答應:「你還是待在這裏吧!外面太亂要是傷了你反倒不好。」

  「既然她是沖我而來,理當我去應對,身爲靈上齋主事,我不能什麽都不理,整日縮在深山中啊!」

  浮雲齊帶頭走了出去,去會會這位硬說自己是聖女的「血女」。她挺拔的身影令征塵眼前一片茫然,她變了,已變得不需要他陪在身邊代爲打理所有的事了。

  然,他卻必須守在這裏,完成他的使命——她的成長與他停滯不前的無奈相得益彰。

  靈上齋正門大開,衆多百姓齊齊下拜,「恭迎聖女,望聖女賜福。」

  浮雲齊白袖一揮,請衆人起身,卻沒有人敢正視她的聖顔,唯有那血女昂著不屑的表情瞪著她,「你就是浮雲齊?你當了二十年的假聖女,也當夠了吧?該把這個位置還給我了。」

  「還不還是你說了算嗎?」征塵嚴厲的表情想嚇退這不知死活的女子,卻反引得對方更進一尺,「你就是征塵真人吧?瞧你這模樣,倒是挺護主的,可你也得先弄清楚誰才是你的主人吧!」

  「你……」征塵剛欲發作,卻正對上血女深沈的眼。她分明話裏有話,難道說……

  征塵的沈默令靈上齋衆弟子也靜默了下來,連靈上齋的人都不辯駁了,百姓心中的佛開始變得虛幻,莫非聖女浮雲齊是假的?

  「她就是假的,我血女才是真正的靈上齋聖女,我才配做佛。」血女當面與浮雲齊對峙,氣勢毫不輸人,「二十年前越城一夕被滅,我滿身是血被一位老僕人所救,並連夜送出城。可惜這位忠僕傷勢太重,半路就斷了氣。我這才流落到民間,被當成普通人家的女兒撫養成人。但我從小就能預知天意,近日來,天意更是向我揭示真相,那就是——我才是真正的聖女,你們膜拜了二十年的浮雲齊是假的,是當年殺我爹娘,殺害越城百姓的魔鬼戾天設下的騙局,他就是要天下百姓盡入魔道。」

  她一番大氣磅礴的論述說得合乎情理、煞有介事,若浮雲齊不是聖女,她也幾乎要相信眼前的血女才是真正的聖女。可她總要拿出點憑證來吧!

  「你身上可有身爲聖女的證據?」

  「你有嗎?」血女反將了浮雲齊一軍。

  浮雲齊轉過身,隔著白紗以背示人,她後背上若影若現的蓮花跳躍在衆人眼中。

  「靈上齋的聖女生下便有著蓮花胎記,此爲一證,你可有?」

  有沒有蓮花胎記血女卻不急說明,她質疑的是:「我怎麽知道你這蓮花胎記不是後天紋上去的?能裝二十年聖女,你自然早有準備。」

  這是真是假誰說了也不算,總要有人做參評,評出個真僞來。恰在此時,朝廷裏的人馬出現在石階下,張春福公公來得恰是時候——真恰是時候。

  巧得連浮雲齊不禁要懷疑這究竟是事先安排好的局面,還只是天意弄人下的巧合。

  「福公公,朝廷這次派您前來可又是參禪占卜之類的事情?」只怕另有目的吧!浮雲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果然!見到張春福,血女仿佛看見了援兵,她退後幾步以他爲堅強後盾,聲調也隨之擡高:「浮雲齊,見到福公公你怕了吧?告訴你,他就是爲了查清你這個假聖女才來的。」

  浮雲齊冷眼旁觀,輕吐道:「是嗎,福公公?」

  張春福半輩子待在宮中,他應酬過各種各樣的人,也看著浮雲齊坐到今天的位置。他驚異地發現她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往日不曾在她臉上出現的內斂如今已深入眼底。

  她不再是那個可以任他們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浮雲齊,她變得深不可測,讓人摸不著底細——這些並不在福公公的預期之內。

  微微欠了欠身,張春福還是將浮雲齊當成聖女一般恭迎,「聖女閣下,望您見諒,這位姑娘跑到衙門,聲稱自己才是真正的聖女,爲了安定民心,也爲了還您一個公道,聖上特意派我來徹查此事,也好還天下人一個交代。您切莫要見怪啊!」

  「怎麽會呢?」浮雲齊瞥過征塵,發現此刻的他正陷入迷惘中。留她一個人對付福公公也沒什麽,她該學會不依賴任何人,包括伴她二十年的他,「這是您的職責所在,我自然不會心生芥蒂。」

  聽她這麽說,張春福隨即放了心,「既然如此,二位就請互相辨個真僞吧!」

  血女趕忙奉承:「還請公公主持大局。」

  「既然如此就有勞公公了。」浮雲齊相信張春福一定有備而來。

  張春福先是推辭了幾番,隨即應承了下來:「既然兩位姑娘都如此擡舉我福公公,那我就代當今聖上爲二位辨個明白吧!也請在場的所有百姓一同做個旁證。」

  不喜歡一直站著,浮雲齊令弟子端來她常坐的檀木椅,她端坐其上,俯仰衆生。

  血女看不慣她擺氣派,催促著張春福趕緊開始辨別真假聖女的行動:「福公公,快點開始吧!」

  張春福想了想,這就開始提問:「大家都知道真正的聖女承接天地精華,能感知天意,更能借民之口向天祈福。咱們就以十五日爲限,請兩位感應天意——相信天,不會騙人。」

  也就是說誰正確判斷天象,誰就是真正的聖女。

  爲了更準確地辨別真假聖女,張春福還請兩位姑娘將她們各自占卜到的結果寫在紙上,「二位要感知的是十五日後即將發生的大事,請好好把握。明日後我來收回兩位的答案,並當衆公佈兩位的占卜之辭,請百姓爲證,十五日後二位的占卜是否成真將決定你們孰真孰假。這番決定,還算公正吧?」

  血女忙不措地點著頭,「公公安排,自然公正,一切全憑公公做主。」

  浮雲齊未有多言,轉身回齋,「明日此時請福公公再來。」

  靈上齋大門再度合上,一幫百姓的臉上卻再無門開時那番崇敬仰慕。在他們心中,無論誰真誰假,佛都已不再是佛。

  征塵卻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爲何會演變到這步田地——

  「出來!」

  他關上房門輕喝一聲,黑影人已身在黑影之中,「爺,有何事吩咐?」

  「爲什麽會出現一個血女?爲什麽朝廷會派人來辨別真假聖女?這都是怎麽回事?」連一向冷靜的征塵都糊塗了,「你我都很清楚浮雲的確是真正的聖女,那個什麽什麽血女肯定是冒牌貨,可爲什麽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原因很簡單,「因爲浮雲齊已經心生懷疑了。」

  這一點征塵比任何人都清楚,懷疑這東西就像一株野草,一旦生下除非連根拔除,否則難決後患,「可……可也沒必要找個假的聖女來取代她吧!」

  在征塵看來,聖女的地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她是佛,她也是他心中的女神。

  黑影人嘲諷地笑道:「上次見面的時候,我便說了句大不敬的話,這一次我還是得說。爺,您還太年輕了,比起你爹實在是太嫩了。」

  他到底什麽意思?征塵慌了,他討厭聽到這樣的話,他更討厭別人說他不如人,即使這人是他親生父親。

  在黑影人看來,他的確不如他爹陰險毒辣,也不如他爹目光如炬,「爺,您上次就說上頭信佛,認爲佛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可您也不想想,若上頭真信佛,又怎麽會派你、我二人埋伏在靈上齋聖女身邊這麽多年?又怎麽會對百姓心中的佛下手呢?」

  事實雖說如此,可在征塵的心中一直便有佛在。他從未想過,他所做的一切都在褻瀆神靈。

  「爺,這座江山初立不久,戰爭未完,生活動蕩。百姓有許多解不開的惑,有很多擺脫不了的痛苦,他們需要一個佛給他們心上的安慰。於是,才有了靈上齋的聖女。然你可知道,百姓若想安樂必須依靠聖明的統治者,換言之,這座佛是當今聖上立的,他可以立浮雲齊,也可立血女,更可立其他人——誰是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幫助統治者安撫人心,鞏固天下。」

  這是世間最大的道理,也是最直白的道理。

  黑影人這番論調讓征塵費解,但他卻看清一個事實,「浮雲必須離開聖女這個位置,對嗎?」

  「她和戾天的關係日益親密,若有一天,他們二人聯手,戾天有勢力,而浮雲齊佔據人心,這對我們可就不利了!所以趁著他們羽翼未豐,儘早剷除才是道理——再說了,爺,您多年不在你爹的身邊,現在好不容易給您機會,您大可以離開靈上齋,離開浮雲齊,回到你爹的身邊振興大業啊!」

  他在靈上齋的使命即將完成,他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了,可他爲什麽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心像是被撕裂成兩半?

  二十年的時間讓他成爲兩個人,他注定要做出選擇。

  選一棄一!

  「別告訴我,你又在等那個人送曼陀羅給你回去迷兔子。」

  浮雲齊赫然睜開眼正對上戾天笑眯眯的臉,這個時候除了他,沒有人會來招惹她。誰也不知道他們招惹的是一個騙子,還是一尊佛。

  只有他,從一開始他就沒把她當成聖女,現在自然也不在乎她是不是騙子。

  「你來取笑我沒聽你的話結果落到這步田地?」

  他在她眼裏就這麽壞嗎?戾天手撐著下巴坐在她身邊,「你很不簡單啊!」

  「我要真的不簡單,就不會讓人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假聖女了。」她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高深莫測,也沒有某些人想象的那麽單純。

  佛不會老,可人總是要長大的。

  她在學著長大,即便她不想,可天不由她。

  戾天忽然抽出無我劍,撿起她垂在蒲團上的長袖就這麽擦拭起來。他的舉動總是那麽奇怪,浮雲齊想奪回自己的袖子,卻不想碰到無我劍。看著這柄空心劍綻放出的寒光,總讓她想起那夜她握著劍刺得他胸口流血的畫面。

  你的傷好了嗎?還會疼嗎?有沒有留下疤痕?

  關切的話就在舌尖,她卻說不出口,能說的只是寥寥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戾天,過了今夜你就離開靈上齋吧!」即使他武功蓋世,也未必能抵擋朝廷的千軍萬馬。

  戾天才不在乎自己的命呢!「在我還沒練成無我劍的最高境界之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你不想從我口中知道二十年前血案的真相嗎?別忘了,那可是我們倆的約定。」

  似乎一切的轉變都從他們有了那個決定開始,不過浮雲齊並不後悔。

  就像聖女的身份一樣,如果這是她的宿命,她無須逃避,也逃無可逃;如果上天想收回她後背那朵蓮花,她也不會執意挽留,終未必能留。

  但戾天並不是她的命運,他不該跟著她一同陪葬,「如果你真心愛我,就該聽從我的安排,暫時離開靈上齋吧!有緣的話,我們會再相見的。」

  「你擔心我因爲你而引來殺身之禍?你捨不得我死,這麽說,你對我已經有感情了?」戾天擦拭著裸露的劍鋒,稍稍轉動劍身,那寒光足以殺死人。

  這個時候還有心思談情說愛,雖然戾天身在魔道,如此修爲怕是連得道高僧也望塵莫及。浮雲齊算是服了他,「我擔心每個人的安危,自然也包括你,所以你還是……」

  「你會擔心每個人,爲什麽不擔心你自己?只要你占卜出十五天以後天下要發生的大事,就沒有人敢說你是假聖女。可你爲什麽放棄爲自己辯白的機會呢?」她這是在等死,以爲他看不出來嗎?還是……

  無我劍在戾天的懷裏竄動,它仿佛感應到她的心思,已經開始雀躍不已。難道說……

  點點頭,戾天接受她的選擇,「好吧!隨便你想幹什麽,我不阻攔你,你也不要命令我離開靈上齋。我就在幽園青修,你隨時可以去找我,相信沒有人有膽量去打擾我。」

  他起身離開,卻放下了他的承諾: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會陪在她身邊,沒有人能阻攔他。

  雖然嘴上趕他走,可知道他一直會待在幽園青修,浮雲齊心裏覺得很溫暖,那種安心是鮮少會有的。

  「戾天……」她忽然叫住他,有個問題在心裏埋了很久,今時不問也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知道你選擇愛我是爲了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可爲什麽是我?」

  「你到底想問什麽?」他喜歡直截了當,討厭遮遮掩掩。就像他是魔鬼,他就光明正大做出一些人神共憤的事情。

  她又不像他臉皮那麽厚,這些話要她如何啓齒呢?「我是說……你有很多選擇,無論你愛上任何女人,只要你愛到無我都能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你不需要選擇我,可是你爲什麽……」

  「嘿!」她把他想成什麽了?「好歹我也是魔道一代宗師,我也算江湖上響當當的大人物,而且論內在論外在論氣質論學識,我也算是女人心中最值得愛慕的男子。我爲什麽要隨便選個阿貓阿狗就愛了?既然要愛到無我,起碼也得找個值得我愛到無我的女人,否則我不是很吃虧嘛!」

  他的解釋非常合理,反而顯得浮雲齊問得很奇怪。算了算了,她揮揮手示意他趕緊離開她的清修之地。這時候她本該爲了證明自己身爲聖女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真實性潛心參禪,結果卻放任一切跟魔鬼戾天在這裏打嘴仗,實在是太幼稚了。

  她那是什麽表情?好像跟他說話很無趣似的,氣得戾天抱著劍就要離開,臨走前還不忘橫著臉告誡她——

  「喂,浮雲齊!」

  「幹嗎?」他凶什麽凶?

  「我會因爲恨而接近漫天雪的女兒,但我絕對不會因爲報復而愛上那個小丫頭。麻煩你轉告那個丫頭,要她對自己有點信心,好不好?」

  他怎麽知道她心裏的困惑?真是神了!他不當佛太可惜。

  明明心裏樂開了花,浮雲齊還擺著一張臭臉,「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只不過擔心魔鬼的心跟凡人長得不一樣。」

  「還是讓她先擔心,堂堂聖女愛上魔鬼該怎麽辦吧!」

  「萬一她不是聖女呢?她是個騙子,是冒牌的,不知道是從哪里生出來的野丫頭,根本就不是聖女呢?魔鬼公子,你還要愛上她嗎?」

  「她是聖女嗎?我怎麽從來都沒看出來?」

  戾天帶著無我劍消失在夜色中,那一夜已所剩無多。撫摸著他剛剛坐過的地方,她依稀還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不在乎她是不是聖女,只要有這麽一個人不在乎,她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一直被當作聖地的靈上齋門前此時成了供人觀賞湊熱鬧的地方,當著衆多百姓的面,張春福先打開了血女所書的占卜結果。

  「日後西北將有戰事,朝廷派兵鎮壓暴亂並放糧慰民。」福公公放下占卜結果,轉而怒斥血女,「你是何方闖來的妖女,竟敢詛咒我朝江山不穩,平地起亂軍,來人啊!給我……」

  「等等!」血女毫無畏懼,「既然是預知,無論我說什麽那都是天意,若我預知準確,你殺我等於動搖天威,你怎能殺我?若我預知的結果實屬荒謬,不用你動手,我誣陷當今聖女,破壞江山安定,我死十次怕也不夠,還不如求個自我了斷來得痛快。」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血女,征塵算是見識到了,「福公公還是請您趕緊看看聖女的占卜結果吧!」

  張春福打開字條,不覺驚叫了一聲,他萬萬沒想到浮雲齊遞給他的占卜書上居然未著點墨,他請求再度確認:「聖女閣下,你真的什麽也占卜不出嗎?」

  浮雲齊搖搖頭,到底是占卜不出還是不屑於占卜,她模稜兩可的神態實在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實意思。

  她不慌不忙,征塵卻急了,他一把抓住她長而寬大的袖袍,「浮雲,別玩了,現在是緊要關頭,你趕緊入禪定,無論如何也要占卜出十五天以後將要發生的事,否則你可就要……」

  「殺頭?」不!她相信自己不會死,因爲她入禪定的時候未能看到自己的死狀,「我的占卜全在這張紙上,咱們十五日之後再看結果吧!」

  浮雲齊拂袖而去,她要去後山找戾天清修,昨天他告訴她一望無際的沙漠裏綠洲最美,今天不知他又要帶她去哪里神遊,她已經滿懷期待了。

  「征塵,還是你留下來陪福公公吧!我先告辭了。」

  「浮雲!浮雲……」他已叫不住她了。

  好不容易等到晚間用完膳,征塵帶上棋盤來房裏找浮雲齊,她正在看《水經注》,他以爲她在看佛法呢!

  「浮雲,要下棋嗎?」

  「好啊!」她推開書,盤腿坐在他的對面,二人對弈起來。

  不到半個時辰,征塵的白子已明顯潰不成軍,一盤江山多半落入浮雲齊的黑子中心,他的局面無可逆轉。

  「我輸了。」

  他擲出白子求敗,她卻一目目算起自己贏了多少,「這不像你的作風——平日裏即便輸給我,你也會爭取到最後一子,今天這是怎麽了?心神不寧,可不是下棋該有的心態啊!」

  他真是越來越看不透她了,此刻的形勢對她來說無異於火燒眉毛,她竟然還能處之泰然?!從前的她絕對做不到這份坦然。更奇怪的是,相處二十年,他竟然看不出她下一步的部署,她究竟想幹什麽?

  「浮雲,告訴我,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你走以後,我就睡覺嘍!」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是故意的,故意裝作不懂他的意思。

  征塵火了,推開她全身心關注的棋盤,白子黑子散落一地,它們混在一起,分不輕誰贏了更多,誰又輸了。

  「浮雲,難道你連我都不相信嗎?爲什麽你不能告訴我,你下一步的計劃?」

  「你何時跟我說過真話?」浮雲齊赫然擡起臉,她的眼神像是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

  征塵倒抽口氣,偏過臉去,不正視她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還要裝下去嗎?事到如今真還有這個必要嗎?

  「征塵,你姓什麽?你出身什麽樣的家庭?你爹,也就是把我從越城救出來的那個人到底是誰?他是什麽身份?全城百姓都被殺了,爲什麽他能逃出來?既然他能救我,爲什麽不能多救一個人?他把你派到我的身邊,讓你守著我二十年只是爲了保護我嗎?你只比我大十歲,十歲的孩童到底能給一個女嬰提供什麽樣的保護,你說呢?從小到大,爲什麽每次我問這些事情的時候,你都威脅我,如果我繼續追問你就離開靈上齋,回到你父親身邊。而你父親身邊究竟又是哪里?還有,上一次你爲什麽要把兇手的罪名栽贓到戾天的身上?」

  這無數的問題攤開在浮雲齊的心底,想要一次問個清楚,她必須做出一定的犧牲,包括放棄聖女的身份——佛的心中該是一片清淨,沒有疑惑,也沒有矛盾,更沒有仇恨。

  其實,她早已不夠資格充當百姓心中的佛,百姓需要的是聖女,不是她浮雲齊。

  她從來就不在乎聖女這個身份,當初願意待在靈上齋受衆人的膜拜,是爲了留住征塵,今天卸下這份負擔還是因爲他。

  「血女見到張春福的時候叫了一聲『福公公』,顯然他們早就認識,又或者這根本就是朝廷的意思。既然朝廷希望換個人坐在這聖女的位置上,我就該識趣一點。無論我入禪定占卜出什麽結果都是錯的,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浮雲齊俯身將棋子一枚一枚拾入棋盒內,重復同樣動作的好處在於可以幫助調節心情,達到麻木的狀態。就像征塵隱瞞了她太多的事,也不在乎再多出幾件了。

  「我不爲難你,你若不想說,大可以離我遠遠的。」他的身份是輔助聖女的真人,聖女換人了,他這個真人還是可以繼續做下去。沒有了她的不守規矩,相信他會做得更好。

  浮雲齊將棋盤連同棋盒放到他面前,「夜已深,我就不送了。」從此以後,他們倆各有各的成敗輸贏。

  收下這盒棋,從此以後他們就再無關係了嗎?征塵定在原地,沒有接下她手上的那些東西。他忽然很想放任自己的感情,說一些只能對她說的話。

  「浮雲,有很多事我沒辦法向你解釋,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說戾天是二十年前越城血案的真凶只是因爲我……嫉妒他。」

  他二十年沒有得到的東西,戾天出現在浮雲齊的身邊沒多久就全有了。

  「他可以放肆地向你表白感情,可以隨心所欲地向你示好。在他面前,你完全不像靈上齋的聖女,你有七情六欲,你會開心地大笑,也會生氣地追在他身後。這些全都是我想要的,可我從未得到過。」

  這又能怪得了誰呢?「我給過你機會,可你要我做聖女。」

  上天給了他擁有幸福的機會,他鬆開手卻抓住了他想要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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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七日之後傳來消息,西北流民與當地匪寇聯合發動暴亂,打開官府兵器庫、糧倉等地,搶奪錢糧武器,殺害地方官吏,數日內攻佔五座城鎮。

  好在朝廷提前得到血女的占卜,早已做好準備,軍隊從四方共同出擊,一舉殲滅了暴徒。

  事實勝於雄辯,血女才是真正天意所歸的聖女。

  張春福臉色驟變,「浮雲齊,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的回答就像她占卜出的結果一樣,空白一片。俯視著石階上的百姓,往日的景仰膜拜不見了,她看見的是被玩弄後的憤怒。

  「她是個騙子!這女人是個騙子!」

  「她連天都敢欺,一定不得好死。」

  「殺了她!殺了她!立刻殺了她!」

  不僅是無知的百姓,連看著她長大的靈上齋的修行者也徹底離開了她的身邊,浮雲齊被孤立了,人們紛紛高舉著雙手叫嚷著要她的命。此時只要有一個人第一個出手,衆人便會群起而上結果了她的性命。

  征塵站在她的左手邊,從他額上暴露的青筋看來,他比她還要緊張。

  反觀浮雲齊竟毫無恐懼之心,她能感覺得到有個人正握著一把無我劍就站在不遠處守候著她,連魔鬼都不要她的命,凡人還能傷得了她嗎?

  所以,沒什麽好怕的,她已經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這一刻,血女擋住衆人,卻擺出聖女寬厚包容的神聖模樣,「雖然她代天行令,罪不可恕,但佛祖要我們慈悲爲懷,還是把她交給朝廷吧!」轉身她向張春福拜了拜,「福公公,一切全由你做主。」

  「既然聖女閣下如此信任我,那不如……先將浮雲齊囚禁在靈上齋,稍後再請聖上發落,如何?」

  「福公公安排得很是妥當。」血女滿面勝利的笑容,一副快要飛上天的樣子,「在聖上未下決定之前,我暫時回避,待到聖上有了裁決,我再入主靈上齋爲聖上、爲天下黎民祈福。」

  她說得委婉動聽,連浮雲齊都相信她比自己更適合靈上齋聖女的位置。既然大夥都沒有異議,浮雲齊也該退場了,「沒什麽事的話,有勞福公公送我去軟禁之地。」

  侍衛前方開路,福公公隨後押道。所謂軟禁之地仍是浮雲齊清修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廂房,她自在多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就不送各位了。」

  「先等等!」福公公示意一幫護衛先行退下,他要單獨跟浮雲齊談談。

  都到了這一步,這朝廷派來的人跟她這個僞裝成聖女的騙子還有什麽可說的?浮雲齊大口喝著茶,神態與平常無異,「福公公,還有什麽要指教的嗎?屋外重兵把守,我就算是真正的聖女也未必有辦法逃出升天,你大可放心。」

  「聖女閣下多心了。」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候,福公公又恢復了從前恭敬的態度,這倒是令浮雲齊大感意外。

  莫非張春福有健忘症?才這麽一會兒的工夫就忘了她是騙子,不是真正的聖女,「福公公,您到底想說什麽?」

  「聖女閣下,我還是直說了吧!聖上想請您入禪定占卜出這江山日後傳給哪位皇子才好。」

  不是吧!才剛剛判定她是騙子,現在又來要她占卜,朝廷裏的人都腦筋打結了,還是這皇帝老兒失了準則?「福公公,你若想要預知天意還是去請教新任聖女吧!她才是名至實歸,你又何必再來找我。」

  張春福拿出慣有的嬉笑,試圖打個圓場:「聖女閣下,我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時至今日,我依然找您預知天意自然是信得過您。」

  「也就是說連你都知道血女是假冒的嘍!」這就奇怪了,浮雲齊歪著身子自在地靠在床上,一夕之間全然沒了聖女的端莊,「我做個大膽的假設,血女根本就是朝廷安排的聖女人選,因爲你們已經不希望我再佔據聖女這個位置。」

  張春福謙厚地笑笑,「幾年前聖女閣下斷然不會聯想到這些,您果真成熟了許多,已經有令堂的風采了。」這也證明了聖上的憂慮並非多餘,不趁此機會把浮雲齊拿下聖女寶座,他日難保江山不會落在她和戾天的手上——自古民心所向一直是勝敗關鍵。

  話說到這分上,張春福要的不過是浮雲齊的答復,「聖女閣下,只要您繼續爲朝廷效力,聖上斷不會取您的性命。其他的話我也不便多說,您心下有數就好!」

  「現在我的死活完全在你們手上,我當然心裏有數嘛!」浮雲齊還他一個放心的眼神,「相信我,很快我就會給你答復的。」因爲很快她就會知道真相,離開他們的控制。

  關上門,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換上那件橘紅色的衣衫。不做聖女了,她可以穿各種各樣漂亮的衣衫。

  真是開心得很啊!

  「沒想到這麽快靈上齋聖女之位就換人了。」世事變化得太快,連黑影人也感歎起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們也會像黑子白子一樣被替換掉。」

  征塵早已做好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準備,只是他希望這一切在他成就大業以後,「浮雲當真甘心讓出聖女之位?」

  黑影人好笑地望著他,「當初她願意登上那個位置不也完全是爲留下您嘛!」換言之,此時浮雲齊已不再需要他,「看來戾天果然有魅力,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取代您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在浮雲齊心中的位置。」

  「夠了!」征塵大喝一聲,端出王者的氣勢,他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些,「你半夜喚我來不是爲了談這些無聊的感情問題吧!」

  爺急了,這反倒出賣了他心裏最看重的部分。他果真不夠老練,還不足以接替他爹的位置與天下抗衡。回歸正題,黑影人正色道:「上頭想儘快拿到戾天的無我劍和無我劍法,好早日得知長生不老的秘方。這是上頭吩咐你現在急需完成的大事,您抓緊。」

  征塵也想得到無我劍,只可惜他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跟戾天對抗,「無論是智取還是力敵,我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件事……我辦不到!」

  「爺,您該知道,在上頭的眼中沒有辦不到的事,只有不能辦事的奴才。您也不願意讓上頭失望吧!」

  換言之,無論用什麽辦法,征塵必須達成上頭的吩咐。

  黑影人倒是可以給他支一招,「他是沖著浮雲齊來靈上齋的,他不是要愛到無我嘛!那你就用他的心換他的無我劍。」「你要我拿浮雲做籌碼?」用浮雲的命去換戾天的無我劍,別說征塵沒有十足的勝算,即便有他又怎敢用浮雲的命做代價呢!「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這麽做……」

  「爺,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黑影人料定他無可選擇才出此一招,他若夠精明必定就範,「爺,您可要想清楚了,您花費了二十年的時間待在這靈上齋,您犧牲了所有榮華富貴、父子天倫是爲了什麽?還不是爲了哄上頭開心,讓他對您委以大任嘛!眼看您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這時您若放手,甘心嗎?」

  他不甘心!當然不甘心!

  但不到最後一步,征塵真的不想舍上浮雲的性命,更不想借自己的手讓浮雲明白,這世上能爲她犧牲一切的人不是他征塵,而是大魔頭戾天。

  二十年的時間讓最初的目的變得模糊,也磨滅了他的本性。他是誰,是善是惡,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這件事我自有打算,總之我會儘快將無我劍送給上頭,你就不必多言了。」

  「那我就靜候爺的好消息。」

  黑影人冷笑一聲閃爍在燭火的躍動中,征塵卻盤算著如何得到那長生不老的秘訣。

  浮雲齊被軟禁的廂房外重兵把守,不過再多的兵力對某個人來說也是白費。士兵們注意到天上一顆星星滑落,卻放過了眼前一抹人影。

  黑暗中,戾天坐在浮雲齊的床前,他不急著搖醒她,只是笑眯眯地望著她的睡顔。夜對他的眼睛毫無影響,他清楚地審視著身旁的她——大概是太喜歡那件橘紅色衣衫了,連睡覺的時候都穿著它。

  想要動手推醒她,卻又有些不忍,再讓她多睡一會兒吧!又怕誤了事兒。他正猶豫著,浮雲齊悠然轉醒,見著他深情的面容,她沒有絲毫驚訝,揚著淡淡的微笑望著他。

  「你看我幹嗎?」

  「你看我幹嗎?」

  兩人同時開口,隨即相視一笑。戾天更絕,索性和衣躺下,手枕著頭靠在她的身邊——他的心中本就沒有男女之防。

  她也不趕他下床,微闔著眼長長舒了一口氣,「這麽早就來了?」

  「我一直沒離開你的身邊,你知道的。」所以她敢放手跟朝廷裏的那幫人周旋到底,心裏早就算定再危險的局面也會有人守護著她。

  「你說我這個聖女閣下怎麽那麽信任你這個魔鬼呢?」連浮雲齊自己都有些奇怪,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她就沒有任何敵意,甚至於更早以前,在她兒時的睡夢裏她就隱約記得有這樣一個男人守在她的身前。

  也許那時他守候的是她的娘親吧!不過她已不介意過去從前,因爲他說過他不會因爲她娘的關係愛上她,她信他的話。

  他是那種連謊話都懶得編的男人,跟某人真是完全不同。

  她看了看天色,撐起頭來問他:「什麽時候出發?」

  「你閉上眼睛。」

  浮雲齊依照戾天的吩咐,有她的信任,他可以放手一搏了。

  ……

  她仿佛睡了一覺似的,睜開眼時紅燭搖曳,滿面撲香。她身處的地方好像是某處院宅的屏風後面,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她聽見了那個聲音。

  是血女……

  浮雲齊想張口叫戾天,他就在她的身後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示意她看前方,不要看他。

  趁著浮雲齊被張春福帶進廂房的時候,戾天跟隨血女一路來到了這看似別苑的高門大宅內,戾天發現了一些事情——這就是他帶她來的目的了。

  浮雲齊也發現紅紗帳內血女靠在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懷裏,距離太遠,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只好靜下心來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這一聽,嚇呆了浮雲齊。

  「血女這次的作爲您還滿意嗎,聖上?」

  血女身後的支持者居然是當今聖上?!

  浮雲齊不敢相信地望向戾天,他點了點頭證實了她的猜測。他帶她前來,除了告訴她,她將要面對的敵人是坐在天下江山上的皇上以外,還要證實他的另一個猜測。先聽這帳內的人怎麽說——

  「不過這次還多虧了聖上您的英明神武,若不是您告訴血女西北將要發生兵亂,血女哪有什麽占卜天象的本領,說到底還是聖上您的功勞啊!」

  「西北兵亂早就發生,朕不過是壓著軍情不發,等你跟浮雲齊對峙之後再發兵鎮壓。朕煞費苦心還不是爲了扶你坐上聖女的位置嘛!」

  「血女多謝聖上栽培。」

  「只要你不辜負朕的一片苦心就好,別像那個浮雲齊,二十年來朕致力扶持她,鞏固靈上齋神聖不可侵犯的地位。是朕!是朕讓她成爲百姓心中的佛!到頭來她卻驕傲自大,真把自己當成了神,不把朕放在眼中。既然朕有辦法讓她成爲佛,也有辦法讓你成爲神。朕要誰入地,就算是佛也休想上天!」

  「是是是!聖上才是這人間唯一的神,浮雲齊不知死活,居然敢跟聖上您較勁,分明是找死。聖上您放心,血女只會代聖上您行使命令,決不敢自恃甚高,不會走浮雲齊的後路。」

  「你最好記住你的話,否則後果怎樣,浮雲齊已經替你做出了榜樣。」

  「血女早已是聖上的人了,哪里還敢……」

  「哈哈哈哈——」

  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拂開了紅紗帳,聖上因狂笑而扭曲的臉呈現在浮雲齊眼前。

  她——看清了!

  他是聖上,她入禪定時占卜到這張臉的主人將在狂笑中死去,這二十年來每每在夢魘中,在參禪時她都看見這張臉對著越城無數橫躺的屍身狂笑著、狂笑著……

  是他!是他殺了她爹娘,殺了越城無數百姓,就是他!

  她終於找到了二十年前血案的真凶——

  報仇!

  這兩個字就在她眼前,一種本能的衝動讓浮雲齊想推開屏風沖到他的眼前,理智分明告訴她輕舉妄動的結果是送上更多的性命陪葬,可原始的仇恨卻讓她克制不住自己的手腳。

  誰來幫幫她?

  危急關頭,她只覺得頸後一麻,便失去了知覺。

  戾天要浮雲齊親眼辨認二十年前越城血案的真凶——他帶她來此的第二個目的終於達成了。

  浮雲齊睜開眼的時候,篝火已燒得周遭暖烘烘,戾天坐在她的身前用無我劍挑撥著篝火。她認得這裏,靈上齋除了幽園青修再也沒有如此雅致的地方。

  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苗圃,這樣寒冷的季節那些小苗兒卻能長得碧綠青翠,看來多虧了這些晝夜燃燒的篝火幫了忙。

  「這邊長著的是什麽苗兒?」

  不用回頭,憑她變化的氣息他也能感覺到她醒來了,「是聖女果——因爲生長的地域不同,想要它在這深山裏開花結果,就要常年生起篝火。」

  她望著他的背影,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養花弄果的男人竟然是令江湖上十大頂尖高手也聞風喪膽的魔鬼。

  浮雲齊向前蹭了蹭,正好可以靠在他的背上。這樣靠著,既可以借他的溫暖,又不用看見他的表情,她可以放任自己釋放所有的感情。

  「戾天,我該怎麽辦?」

  「殺了他,你就能爲你爹娘,爲二十年前所有死在越城的百姓們報仇了。」這麽簡單的道理她還不懂嗎?這丫頭笨啊!浮雲齊疑惑,「他可是當今聖上,身邊必有重兵把守,我憑什麽殺他?」

  「我幫你。」他連這一點都幫她想好了,「別說是重兵把守,即使冥王都站在他的身邊,我也能要他的命。」她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他都能幫她解決。

  戾天積極的態度讓浮雲齊更加狐疑,她殺的可不是別人,是一統江山的聖上啊!「若殺了他,到底誰會繼承皇位?我入禪定的時候沒有看到太子人選,到時候各位皇子相爭,江山必定四分五裂。經歷了兩百多年的戰亂,國家統一才不過四十餘年,黎民百姓好不容易才安定地過了幾天好日子,又要陷入戰火之中,到時候死傷人數絕對比越城被滅時多上數百倍。這些人全都是間接死在我手上,我又向誰償命呢?」

  「你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戾天乖張地笑著,撥弄撥弄篝火,他的手伸向火中取一把煙灰撒在那些苗圃上,滋養大地。

  弄了半天,他根本不贊成她殺聖上報家仇,是故意逗著她玩兒的?

  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拿她尋開心,浮雲齊恨得掐他的背,他也不喊疼。

  真沒意思,她鬆開手,撫摸著被她掐的背部,她自己反倒心疼了,「你什麽時候知道殺我爹娘的兇手是當今聖上?」

  「二十年前。」

  「那你一直不告訴我。」

  「始終只是猜測而已。」他沒進過皇宮內苑,沒見過聖上的真容,哪敢確定真凶就是他,「二十年前我接到了你娘叫人送給我的請柬,她和越仁請我去赴你的滿月酒。當時我恨意難消,不打算去……」

  「可你最終還是去了。」以他的性格,他會去,一定會去。

  人人都說他是魔鬼,其實沒有多少人比他更懂得愛恨情仇,他所有的感情都是直白而坦率的,他愛得沒有拖累,恨得沒有負擔,他比尋常人都活得快樂。

  撇開母女情分,同爲女人,她比漫天雪更懂他——「我去的時候太晚了,越仁緊緊地抱著漫天雪,他們倆的身體互相纏繞著——是我葬了他們,可我沒找到你。」

  看到他們倆死都死在一起,那一刻戾天早已沒了恨意,有的只是羨慕。愛到無我不是每個人都能達成的境界,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也不是每個人能求來的。

  若說有恨,他只恨自己不是越仁,找不到屬於他的漫天雪。

  尋尋覓覓二十年,他殺了二十個他愛的女人,卻始終殺不了他的最愛,直到遇見她。他不希望她和她娘有著同樣的下場,所以他希望她放棄報仇。

  「葬了你爹娘,我曾經觀察過遍佈屍首的越城。看地上的痕跡,應該有大批的人馬闖入。能不露痕跡地調動大量人馬,除了皇上,我想不到還有誰能做到。」從那時起戾天就懷疑兇手是皇上,只是他想不到一國之君爲何要下此殺手。從未聽說過君主向自己的黎民百姓下滅城令,何況殺的還是百姓視爲神明的聖女。

  「娘被殺的原因和今天皇上要滅我的理由一樣。」浮雲齊算是明白了,「自古以來人間只有皇上被當成神,所謂一山難容二虎,百姓奉我爲神,我便有了必死的理由。」

  在軍事上,人心的向背也是決定勝負的重要因素。國家初立,人心未穩,聖女忠於皇上,便爲百姓樹立了好榜樣。反之,神也只有死的命運。

  再去研究二十年前的故事已經沒有意義,戾天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的安排,「浮雲齊,跟我離開靈上齋吧!」

  她知道,靈上齋已經不是她的歸屬。百姓認定血女爲聖女,她這個冒牌的聖女只有等死的分。繼續糾纏下去,只會犧牲更多的人。

  「我跟你走。」她毫無猶豫。佛做了太久,她想爲自己做一回人,「不過,我得去靈上齋向一個人道別。」

  「征塵?」

  兩個人相守二十年的情義,他可以捨棄,她卻不能。

  戾天蹙眉,都到了這一步,她還信那個征塵?「他已經出賣你了,你想把命都送到他手上嗎?」

  「我想要他一個解釋。」即便這二十年全是欺騙,她不信征塵對她真的毫無情義。

  「他對你真的就這麽重要?」戾天不信,他做了這麽多還比不上征塵二十年的虛情假義。

  浮雲齊不求他支援,但求他明白,「我只是再見他一面,這也許是最後一面了,等我跟他做完了結,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你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戾天無話可說,「我陪你……」

  他忽然神色一怔,不用陪了,浮雲齊要見的那個人就在幽園青修內。

  「這麽晚了來這幽園青修,你到底想找什麽呢?」戾天冷笑地看著征塵,他似乎嗅到了一抹奇異的味道。

  征塵的驚訝遠大于浮雲齊,「浮雲,你怎麽會在這裏?」

  「在你看來她現在應該被軟禁在廂房內,而我應該被你下的曼陀羅迷昏了,整個幽園青修任你隨意進出,是吧?」笨小子,他若這麽輕易就被迷藥制伏,他行走江湖早已死了數千回了。

  握緊無我劍,征塵的所作所爲讓戾天實在找不到要放過他的理由,「你來幽園青修是爲了這把劍還是爲了我的命?」

  征塵迅速鎮定下來,比較眼前的形勢,他忽然站到浮雲齊的身邊,「福公公說了,只要殺了戾天,浮雲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半夜冒險來到幽園青修就是爲了要你的性命——你若真愛浮雲齊,就拿你的命來救她。」

  這種蹩腳的理由虧他也能想得出來,戾天實在是佩服征塵的想象力,「你是不是在曼陀羅的氣味中泡久了?連這種謊言都能編出來。征塵,僞裝了這麽久你不累嗎?」惡人不可恨,僞裝成好人的惡人才是該死的。

  戾天眼露殺機,征塵察覺形勢不對,立刻撲向浮雲齊,他拉住她的手,死也不肯鬆開,「浮雲,我們倆相處了二十年,你該清楚我對你的感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你有任何意外,你要相信我。」

  抱住了浮雲齊,他再來對峙戾天,「全都是因爲你,朝廷早就認定你是魔鬼,聖女若和魔鬼勾結,那會是什麽結局?就因爲這樣,浮雲才會置身危險之中,這全都是你的錯。你若真愛浮雲,就離開她!」

  「什麽時候輪到你在這裏指手劃腳了?」戾天實在是佩服征塵的厚臉皮,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能義正辭嚴地說著這些廢話。這種人,實在是不殺不行。

  無我劍出手,今日注定要用征塵的命來祭奠。

  戾天神色大變,風凜然而過。魔鬼索命,征塵以爲他一定過不了今晚。

  除非,佛來救他。

  「不要殺他!」浮雲齊以身擋在征塵面前,維護著他。

  這是第二次了。

  戾天微眯著眼,不願顯露出他的嫉妒。這是浮雲齊第二次在他的面前以身維護征塵了,爲什麽?爲什麽他爲她做了那麽多,卻比不上征塵的一絲一毫?她就那麽愛他嗎?

  二十多年前,漫天雪在他面前維護越仁,至死他們也不分開。

  二十年後,浮雲齊也要告訴他,他戾天才是不被愛的那個人嗎?

  他不信!

  若當年他斷然了結了越仁的性命,又或者漫天雪不會落得那般的下場。今日,他只有殺了征塵,才能讓浮雲齊醒悟,征塵並非值得她愛的物件。

  無我劍發出嗜血的呐喊,他必要征塵的命,「浮雲齊,讓開!否則我連你都殺。」

  她以身掩護征塵,面對他的怒吼,她巋然不動,「我不會讓開的,今天說什麽你也不能傷害他——就這一次,我只求你這一次。」

  她求他?戾天腳一軟,不自覺地向後倒退幾步,她竟然爲了另一個男人的命來求他?!戾天無奈地搖著頭,滿眼揮不去的蒼涼,「你知道,只要你開口,我願意爲你做任何事情,我是真的愛你啊!可你竟然求我放過……他?」

  她太讓他失望了,他可以愛到不求回報,他可以愛到無我,但他不可以愛到連一點尊嚴都沒有。

  他一直以爲所謂愛到無我就是愛得毫無計較,不管她是否愛他,是否珍惜他的感情,他都無所謂,只要放任自己全心全意地愛她便可。原來,心底的計較,那份潛移默化的嫉妒、憎恨、欲望是擋也擋不了的。

  愛情果然比最高深的劍法都難懂。

  戾天陰鷙的脾氣又上來了,他神色驟變,厲色當前,「我不會放過他,即使陪上你的命,我也不會放過他。別忘了,我愛上你的目的就是要殺了你練成無我劍法的最高境界。」

  「不會的!你不會捨得殺我。」浮雲齊不信,她不信他對她的愛比不上天下至陰至邪的武功,她站在征塵面前,已經不完全是爲了保護他,更多的是想證明她在戾天心目中的分量。

  這一次怕要讓她失望了。

  無我劍飛出戾天的手心,直逼她而來,一劍兩命,他要征塵爲她陪葬。

  劍幾乎見血,最後一刻,戾天的掌心掀起一道內力構成的風巢,無我劍感應到主人的氣息稍稍偏了一分。

  劍擦過她的肩頭,又回到戾天的手中。

  看著她肩頭流下的血,戾天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他幾乎要了她的命。

  征塵捂住她的肩膀,嚇得大叫出來:「來人啊!浮雲齊受傷了!來人啊——」

  他驚動了靈上齋上下所有的人,也驚動了朝廷內的守兵,頃刻之間幽園青修的清淨全然被打破,戾天、浮雲齊被包圍在人海中。來者首當其衝是張春福。

  見到戾天,張春福頓時緊張起來,他飭令手下:「怎麽回事?浮雲齊不在房裏,你們都不知道嗎?豬腦子啊!」

  看這形勢,張春福實在擔心若戾天動手,他們全都難逃此劫。他下令弓箭手準備,只待他一聲令下,便要了浮雲齊、戾天連同征塵的命。

  「福公公,且慢!」征塵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可不想和浮雲齊一起命喪幽園青修,「我這就帶浮雲回去,你們別慌動手。」

  他拉著浮雲慢慢退回到張春福的身邊,小心避開弓箭手的威脅。浮雲齊卻不忍將戾天棄在弓箭手的包圍下,她想要開口,可面對戾天冰冷的表情,卻什麽也說不了。

  被征塵一點一點拉出去,戾天徹底消失在浮雲齊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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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3-4-21 21:16:15
第7章

  征塵推開房門的時候,浮雲齊正坐在床上,她神情蕭索,像是心灰意冷了。

  見著他,她先是冷淡,隨即彈跳了起來,「戾天怎麽樣?你們射傷了他,還是……」

  「他被張春福關在了幽園青修。」不想告訴她的,可是征塵不忍心看到她擔心的表情。

  「他被抓了?」這怎麽可能?以他的武功修爲,怎麽可能被張春福這幫人抓住?浮雲齊不信,「你騙我的。」

  這是什麽時候了,他哪里還有心思騙她?「戾天什麽也沒說,他自動退到了幽園青修的宅院內,一幫弓箭手不敢上前,只好包圍在那裏靜等上頭安排。而張春福不敢輕易下命令,暫且按兵不動。」

  原來是這樣!浮雲齊松了口氣,隨即又緊張起來,戾天這是怎麽了,這個時候的靈上齋已經不受控制,他爲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她滿面愁容全是爲了戾天,征塵深吸一口氣,扯過她的肩膀爲她上藥,「他都要殺你了,你還在這裏擔心他?浮雲,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愛他嗎?」

  「愛。」浮雲齊的回答很清楚,「我愛他,像他愛我一樣。」

  雖然心裏已有答案,但聽到她明確的回答,征塵的心頭還是忍不住爲之一怔,「你愛他?那你爲什麽要在他面前拼死護著我?他愛你?爲什麽要用劍傷你?」

  他不懂,他不懂愛,自然不懂愛情裏的掙扎與矛盾。

  她默不作聲的模樣讓征塵懷揣著一點希望,「你是愛我的,對不對?我們在一起二十年,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是不是,浮雲?」

  浮雲齊拂下他的手,清楚地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次,下一次無論誰要你的命,我都不會再阻攔。我欠你的情,到了這一次就算還清了。」

  她是要跟他完全撇清關係嗎?征塵不肯接受這個結局,「爲什麽要這樣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你又何曾跟我說過真心話?」她或許單純,可經歷了這麽多,再簡單的人也該長大了,「你夜闖幽園青修真的是爲了我去殺戾天嗎?那房裏淡淡的曼陀羅香味從何而來?那種味道我不會忘記,在我爲聖上入禪定占卜誰會是太子人選的那一晚,我就是被那種香味帶入幻境的。」

  戾天沒有騙她,下迷藥的人果真是征塵。

  可是,爲什麽?

  「這二十年來,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你埋伏在我身邊到底有什麽目的?你爹到底是誰?他救我出越城把我送到靈上齋,你要我一定得做聖女,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二十年前越城血案跟你和你爹到底有沒有什麽關係,你們到底是什麽人?」這些問題的答案對浮雲齊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一切都在二十年的時間裏變得太晚了,「你……讓我覺得好可怕。」

  浮雲齊退回到自己的圈圈裏,此刻的她除了戾天,誰也不信。

  她看上去好單薄,征塵想要靠近她,他好想他們回到二十年前,「浮雲,只要你肯按照我說的去做,我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發誓我們還會和以前一樣,我們會一直在一起,請相信我……」

  他伸出的手想要抱住她的肩膀,浮雲齊不期然地讓開身體,逃開他的碰觸。她的舉動讓他最後一點期望也落了空,他們真的回不去了嗎?

  「如果你對我們二十年的情義還有絲毫在意的話,請幫我做一件事。」

  「是什麽?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幫你。」只要能挽回她的心意。

  浮雲齊將最後的希望放在了征塵的身上,「請你帶我去見戾天,我要見他!哪怕只是一面。」

  二十年的情義,走到這一步,他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是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裏。

  不知道征塵用了什麽方法,張春福同意浮雲齊來見戾天,並讓她說服戾天放下無我劍,爲朝廷效力。

  說服的話浮雲齊壓根沒打算說,可是走到他的面前,她卻止不住有想哭的衝動。被人困在一個地方,戾天這輩子大概也沒受過這種委屈吧!

  如果當時她不想回去找征塵,如果她放下一切跟他天涯海角,如果在他的劍逼近征塵的時候她不去阻攔,今天他們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戾天。」她對他有無數的抱歉。

  正在擦劍的戾天沒有看她,將無我劍收到劍鞘中,他漠然說道:「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什麽意思?」他在生她的氣?

  不知她肩膀上的傷好些沒有,戾天不想多問,更不願顯示出絲毫的關切之情。外面重兵把守,此時此刻他流露的感情越多,浮雲齊的生命就越危險,「我要離開這裏,也許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面。」

  浮雲齊很高興成千上萬的官兵困不住他,但想到從此以後他們再無交結,她的心底就湧起莫名的悲傷,「你……不會再回來看我了?」

  戾天撫摸著劍鞘上的花紋,那種層層疊疊的觸感讓他時刻保持清醒,「我們沒有必要再見面,是你選擇了征塵,放棄了跟我浪跡天涯。」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要怎麽解釋他才能瞭解,她對征塵是二十年積累的親情,對他才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愛?

  「戾天,你聽我說,我之所以阻止你殺征塵,只是想償還欠他的情,我對他的感情早就成了過去……不!也許我對他從來就沒有産生過什麽愛情,這二十年裏我守著清燈明月,我的世界裏只有他,我不知道真正的愛是什麽,直到你出現,我才……」

  「夠了!」他閉上眼睛,拒絕看到她的真情,「你現在說什麽都遲了。」

  遲了?怎麽會遲呢?浮雲齊不相信這是他們愛的結局,她要爭取自己的幸福,也許這輩子只有這麽一次機會,「戾天,我跟你走,不管未來會怎樣,不管我還有沒有命再陪在你身邊,只要我有一口氣,我都要再見到你。戾天,你給我……也給你自己一次機會,好不好?你不是說要愛到無我嘛!你不是說要讓我成爲你的最愛嘛!我也會努力,我會回報你的愛,我會讓你愛得不後悔。戾天……」

  「沒有機會了。」他的視線從劍上挪到她的眼眸裏,他曾經期盼得到的愛就在她清亮的眸子中,如今卻被他棄如糟粕。心一橫,他做出最殘酷的決定:「二十多年前,我給了漫天雪無數次的機會,可她卻寧可跟越仁一起橫屍城池,也不願被我愛著。二十年後,我拼死保護你,我甚至願意爲你放棄無我劍法,可你呢?你在緊要關頭三番兩次選擇征塵,我不明白,越仁、征塵,他們兩個哪點比我強?爲什麽你和漫天雪都不願跟我在一起呢?」

  他還是不信她愛的人是他嗎?浮雲齊急了,「我不是……」

  「不用再解釋了。」此時戾天的耳朵根本什麽也聽不下去,「我要是再給你機會,再縱容我自己愛你,我就是對自己太殘忍了。想我身爲魔教一代邪王,武功蓋世,總不能被你們母女倆玩弄於股掌之間吧?不必多話,你我緣分已盡,你走吧!」

  就這樣?他們倆綿延了二十年的感情僅只於此?

  只不過懷疑她的感情,他就狠心斬斷一切?浮雲齊不服,就算是被判死刑,也該給她個申辯的機會吧!

  她從懷裏掏出一包絲絹,伸到他的面前,「這是我二十歲生日那天,你送我的禮物,我一直收著,沒捨得吃掉。如果你果真不再愛我,就把它們收回去吧!」

  絲絹一層層打開,直攤在戾天的眼前。他送她的那二十枚聖女果早已被風乾,它們乾巴巴地變成了果核,皺得像老太婆的臉——以爲他們倆會愛到老掉的那一天,誰知道他們的愛竟然那麽短暫。

  戾天的心狂跳不已,仿佛跳過這一陣,便再不屬於他。所謂愛到無我,大概就是這種境界吧!

  他想接過二十枚被風乾的聖女果,他想親手將它們包裹好收進她的懷裏。手指微微顫動著,他能感覺到手中的無我劍在竄動。

  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戾天猛地拂開她的手,她手心裏二十枚風乾的聖女果因他的動作散落一地。

  「滾!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她被推到了房門外,門狠狠地砸上了。她來不及敲開他的心門,只顧著拾起掉了一地的聖女果。

  一枚、兩枚……六枚、七枚……十八枚、十九枚……

  第二十枚呢?最後那一枚聖女果呢?怎麽不見了?她找不到最後那枚聖女果,也找不到她遺失的心。

  戾天看不到浮雲齊緊張的舉動,他一直在想,自己也許真的是魔鬼轉世吧!竟然會將劍指向他最愛的女人,這一次她很幸運,在最後一刻他恢復了理智,用內力扭轉乾坤,只傷及她的肩膀。下一次她還會這麽幸運嗎?說不定有一天,無我劍所帶來的巨大魔力真的會取了她的性命。

  還有,剛剛浮雲齊來見他的時候,門外、窗邊、屋頂上,全都趴滿了朝廷裏的人。只要他遠離她,只要他們劃清界限,相信朝廷裏的人不會傷及她的性命。畢竟,征塵也不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因爲愛她愛到無我,所以他情願犧牲自己的感情成全她一世的平安。

  房間內的燈火早已熄滅,無我劍被丟在一旁,黑暗中的戾天將第二十枚聖女果放到嘴邊不時地親吻著,像在親吻他最愛的女人的臉。

  「哈哈哈哈——」

  黑影人狂笑的臉和黑暗交織成一片,看在同征塵眼中也不禁毛骨悚然,「上頭又吩咐了什麽事?」

  「如今戾天和浮雲齊徹底鬧翻,浮雲齊又成了我們手中的棋子,這一切全虧了爺您略施小計啊!這次上頭是特意派我來嘉獎爺您的,上頭誇爺頗有大將風範,行事作風足以媲美當年的他——我看,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回他老人家的身邊陪伴他左右,說不定還能得到他的真傳呢!」

  征塵曾經多麽渴望得到這樣的贊許,可如今這些誇獎的辭藻放在他的面前卻猶如一種諷刺,他竟笑不出來。

  端坐在冷如冰的椅子上,他只想知道,「還需要我做什麽?你就直說吧!」

  征塵的沮喪黑影人多少看出幾分,拍拍爺的肩膀,他並不同情他,「爺,您陪了浮雲齊二十年不就是爲了達到今天的目的嘛!何必惺惺作態呢?」

  「這是你跟我說話該有的口氣嗎?」

  征塵手中的茶盞砸在地上,碎片和著茶水濕了一地。發怒的他看上去倒真有幾分王者風範,著實讓黑影人有了幾分畏懼之意。膝蓋一軟,黑影人跪在地上,骨子裏的奴性全倒了出來。

  「奴才多嘴,請爺恕罪!」

  征塵微微揚起眉毛,看上去怒氣似乎已消散怠盡,他完美僞裝的臉上絲毫不露半點情緒,「你這是幹什麽?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用得著跟我行這麽大禮嗎?這是什麽地方?靈上齋而已,又不是該行禮的地方,我看你還是快快請起吧!」

  他說得好聽,黑影人卻已嚇出一身冷汗。屈膝站到一邊,他還是趕緊傳達上頭的指令吧!「上頭吩咐,希望爺儘快帶著無我劍及其劍法回到他老人家的身邊。」

  也就是說,只要他拿到無我劍及其劍法就可以回去,否則就必須一直待在這靈上齋,那他犧牲了二十年的時間和情感不全都白費了嘛!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得拿到屬於他的一切。

  「告訴我爹,我會儘快拿到他想要的東西帶回去見他。也請他準備好我想要的一切,屬於我的東西,遲早都該給我。」

  征塵的野心黑影人再清楚不過,可征塵不清楚有同樣野心的人不止他一個。

  「還有一件事,請爺代爲完成。」

  「什麽事?」

  「傳上頭的意思,浮雲齊對我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請爺協助血女完成靈上齋聖女的替換工作。」

  征塵眉頭一擰,打成無法解開的結,「你要我殺浮雲?」

  黑影人在心中冷笑,浮雲齊今天所有的結果不都是爺您一手促成的嘛!何必再擺出一副憐香惜玉的作態呢?「爺,上頭的意思是再留著浮雲齊只會給我們添麻煩。而且,她對二十年前的事情已經有所察覺了,上頭不希望往事重演,現在要了她的命,總比要靈上齋所有人陪葬要仁慈。」

  「不能留著她的性命,將她軟禁起來嗎?她入禪定占卜的能力可是血女僞裝不出來的。」征塵還存有一線希望,他只是要浮雲活著。

  黑影人卻連最後一點曙光都幫他滅了,「她雖能入禪定占卜,但她卻不肯爲我們服務。不妨實話告訴您吧!冊立太子一事,浮雲齊占卜出的結果是——空。」

  「空?」與她一起修行二十年,征塵竟不懂這「空」作何解。

  這樣看來,黑影人更加認定,「她是在耍我們,所以根本沒有留下她的必要。爺,您就別再心軟了。」看征塵神色不夠堅決,黑影人拿出當年的事作爲警惕,「您可別像您叔父那樣,因爲那點婦人之仁,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成千上萬的人。」

  叔父的故事從小聽到大,征塵從骨髓裏被烙印上痕跡,那就是成大事者必須心狠,必須斬斷所有雜念,必須無情無愛。

  終,浮雲齊命絕於此。

  這一夜浮雲齊未能熟睡,她閉上眼便入了禪定,在心境中她看到無數的百姓沖到她的面前,舉著斧子、棍子,高喊著要索她的性命。接下來的事她便參不透了,大概是尚未修行到那種境界吧!

  她總是參不透自己的命運。

  直到她被一陣嘈雜聲叨擾,走到窗邊她並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是冥冥中預感這件事跟自己有幾分關係。

  果真,征塵來了,他是來請她出去的。

  「什麽事?」征塵的表情告訴她,她將要面對的是一件大事。

  此刻的征塵依舊像從前一般鎮定自若,「血女帶著好多百姓湧到了靈上齋門前,她說你和二十年前越城血案的兇手勾結,她要你爲血案中死去的百姓,以及前任聖女漫天雪和越仁報仇。靈上齋若不交出你,便是和她這個真正的聖女,和百姓作對,她要領著百姓們踏平靈上齋,屆時靈上齋的衆弟子恐怕會有很大的犧牲。」

  靈上齋早已爲朝廷裏的官兵把守,就算有再多的百姓來鬧事,官兵也能出面解決,輪不到她一個被軟禁之人承擔後果。他話裏有話,浮雲齊自然聽得出來,「你是在用靈上齋衆弟子的命威脅我?」

  「我不敢,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置衆人的命於不顧。」

  「可你卻一直在拿我的命作爲你達成目的的條件。」

  到了這一步,他說什麽她都不會再去理會。浮雲齊站起身,理了理那身橘紅色的衣衫,既然要死,她也要穿著她這輩子唯一一件有色彩的衣衫坦然赴死。

  她的腳即將邁入地獄……

  「不要去!」神人交戰的結果是征塵的感情占了上風,「你不要去,一切交給我去解決。」

  回過頭,浮雲齊看見了他滿面掙扎。這麽多年來,她從來不知道有事情能難倒他,她還以爲這世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難題呢!看著眼前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征塵,浮雲齊已是心滿意足,「你在最後一刻還記掛我的安危,也算我們這輩子沒白白相處二十年——謝了!」

  她的路她自己會走,不會再需要他的陪伴。

  浮雲齊坦然打開靈上齋的大門,陽光瀉了進來,照著她橘紅色的衣衫閃閃發光,她忽而覺得周身都暖和了起來,這感覺真好。

  她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心情好久沒有如此放鬆過了。

  聖女駕臨,石階上剛剛還亂如麻的百姓全都被她的笑容震住了,原本的嘈雜不見了,大家靜靜地看著她的微笑,好似在享受冬日溫暖的陽光,齊刷刷全都著了魔。

  血女原本想給她個下馬威,沒想到反倒被浮雲齊占去了上風。她氣急敗壞地對著周圍的百姓怒喝道:「你們傻了,還是被這個魔鬼下了咒術?一個個不動手了結她的性命,全對著她流口水做什麽?」

  被她這麽一喝,大家才反應過來今天來靈上齋不是像平日裏一般祈福,而是來找這個欺騙他們二十年的假聖女要債!要情債!

  大家吵吵著要浮雲齊給大家一個交代,她只是略微擺了擺手請衆人安靜下來,「不管出了什麽事,全都由我一個人承擔,還請大家不要找靈上齋的弟子麻煩。他們跟你們一樣也是父母生養的,來我門下不過是想參禪靜修,若過往靈上齋有何得罪之處,且請諸位報在我身上,還他們一個清淨。」

  原本還埋怨浮雲齊害得靈上齋陷入危險境地的衆弟子們聽到這番話,不覺心頭一熱悉數跪倒在地,「聖女……」

  不管浮雲齊是真是假,這二十年來她和大家朝夕相處,他們共同清修,相互關愛,這份情義是騙不了人的。要他們眼睜睜看著浮雲齊死在這幫紅了眼的百姓手裏,他們做不到。

  衆多弟子調轉方向跪倒在百姓的面前,不住地磕頭,「請大家高擡貴手,放聖女一條生路。」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管聖女前身是什麽,這些年來她爲大家祈福之心從未斷過,還請大家不要殺生啊!」

  「放過聖女吧!」

  「請大家放過聖女——」

  百姓因弟子們的行爲陷入迷惘中,血女更是氣得抽筋,「你們這些人成天清修清修……修傻了吧?我才是真正的聖女,我將會成爲靈上齋的主事。你們這樣幫著她,就是與我作對,小心我把你們一個個都踢出齋門!」

  氣急敗壞的血女對靈上齋的弟子們又是踢又是打,浮雲齊看不下去了,她用力推開血女,將她推倒在石階邊,從來不知道她也可以這樣野蠻。

  「你夠了吧?我說了,所有事情由我一力承擔,與弟子們無關,如果你再傷害他們,小心我不客氣。」如今的浮雲齊失了聖女的身份,又失了最愛,她連命都不要了,又有何懼?

  血女又氣又怕,眼看靈上齋的弟子們一個個維護著浮雲齊,她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這幫百姓了,「大家給我聽著,誰能替我取了浮雲齊的性命,我就獎他黃金百兩。」

  百兩黃金索要一個假聖女的性命,就算是拼了性命大家也都趨之若鶩啊!於是,前面的推著後面的,後面的擋著前面的,每個人都想親手殺了浮雲齊。靈上齋的衆弟子們又以身護著他們心中真正的聖女,一時間前面的人擠著後面的,而後面的人又踩著前面的人。

  不一會兒的工夫,靈上齋門前的石階上佈滿了人們的慘叫聲。

  這一刻血腥的畫面與二十年前血洗越城的場景交疊在浮雲齊的眼前,她再也不願有更多的人爲了所謂的「聖女」而喪命了。

  佛是用來保護黎民百姓的,他若成了要人性命的魔障,便做不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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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住手!」

  浮雲齊站在高處俯視衆人,風蕭蕭,橘紅色的衣裙在陽光下飛揚,好似天空中流動的雲彩。

  她揚著笑臉走出靈上齋衆弟子的庇護,走到百姓跟前。她如此冷靜的舉動,如此鎮定的表情根本不像凡人,異常得叫人害怕。大夥兒不自覺地向後退,喊打喊殺的目標就在跟前,他們卻反倒舉步不前了。

  浮雲齊伸出手扶起被踩倒在地上的人們,她輕柔地拂去他們身上的灰塵,檢視著他們的傷口,原本還哀叫連連的人們被她的手碰觸過之後一下子就感覺不疼了,簡直是……神跡。

  「真是神了!真是神了!」

  大家交頭接耳談論著浮雲齊的翩翩風采,讚歎著她所賦予的神力。

  「她怎麽會不是真正的聖女呢?我的傷被她的手碰過之後就一點也不疼了,她怎麽就不是真正的聖女呢?」

  原本就心虛的血女聽了百姓們這番話更是驚恐不已,若她達不成任務,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她死不如這群愚蠢的百姓替她死。操起一根棍子,她猛擊站在她前面的人,「還呆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我去殺她,難道有百兩黃金都不要嗎?」

  這是聖女嗎?聖女會動手打人,會指使他們殺人嗎?聖女不是該像浮雲齊這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嗎?

  百姓們狐疑地看著兩位聖女,心底漸漸起了比較。

  一棒子下去未能達成效果,血女更使上第二棒子,她不停地棒打著衆人,喝令百姓聽她的命令去殺浮雲齊。

  「給我動手!你們都給我動手啊!」

  被她打過的人全都縮進了人群裏,百姓們全都躲著她,不一會兒,血女和浮雲齊之間拉出一條空蕩蕩的距離,她們直面對方。

  兩位真假聖女之間眼神焦灼著,浮雲齊忽而歎道:「此情此景讓我想到了一句話:『真作假時假亦真』——是真是假騙得了天下,騙不了上天。既然你那麽想要我的命,自己親手來取不就好了。」

  浮雲齊的背後有靈上齋的衆弟子,血女環顧四周,她的身後卻空無一人。她握著棒子的手在顫動,民間傳說聖女是百姓心中的佛,乃神的女兒,殺害佛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血女實在不敢冒這個危險,她下不了這個手啊!

  血女手一松,眼看那根殺人的棒子即將掉在地上——它被另一個人接住了,而那人的身後是鐵甲兵騎。

  「你終於現身了,福公公。」

  一身黑袍的張春福站在顯要位置,他的臉上依舊是狗奴才的奸笑。不到最後他不會出場,浮雲齊揣測著,如此說來事情已經發展到最後一步嘍?

  浮雲齊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形成的視野很是不錯,她在人群中尋找著,看是否能找到熟悉的身影——征塵還不出場嗎?

  算了,不等他了。

  「福公公,我區區一個弱女子,你要想取我的性命,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便可草草了結了我的性命,需要派上這麽大的陣仗嗎?」

  張春福謙和地笑笑,那表情完全不像要來索命的小鬼,「浮雲齊,您言重了。血女動用了這麽多百姓都未能結果了您,我自然得精心準備一番。」他漫步到浮雲齊身邊,在她耳畔輕聲做著最後的交代,「聖女閣下——我最後叫您一聲『聖女閣下』,您可千萬別怨我,要怪就怪這個世上只能有一個聖人。既然聖上是聖人,聖女便只有死路一條。」

  他退回到兵馬隊伍裏,揮了揮手,「弓箭手準備!」

  「不要!」靈上齋衆弟子齊齊湧到浮雲齊身前,想要以身護她。

  他示意弓箭手準備,所有想救浮雲齊的人都得跟著陪葬。

  「等等!」

  推開身前的弟子,浮雲齊向前走了兩步。

  對此刻的浮雲齊來說,她是不是聖女已經不重要了,她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爲了「聖女」這個名頭而喪命。

  撿起一把掉在地上刀,她橫在頸項之上,「大家莫要驚慌,莫要再亂,若要浮雲齊的性命,我這就雙手奉上。只是,別再爲了浮雲齊而傷害彼此了。」

  此時了結她的性命浮雲齊毫無怨言,只是……她好想再見一個人。

  戾天,難道今生我們真的再無見面之期?

  你的容顔一直不老,能不能再保持個幾十年?待到我投胎轉世,我願做個平常女兒家在浣紗池邊等著與你相會。

  那時,你可一定要認得我啊!

  浮雲齊所有的幸福都留待來生,刀下,幾欲見血,卻被一道內力推了開來。她赫然睜開雙眼,驚叫道:「戾天?」

  他怎麽會來?莫非轉眼已是來生?她捏了捏自己的臉,有痛覺,眼前懷抱著無我劍的戾天竟是如此的真實。

  「你真的來了?」

  本以爲遠離她就能帶給她平安,戾天沒想到朝廷這幫人比他想象中狠得多。連最後一點點希望也不留下,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將她留在身邊,也許有一天無我劍會傷了她的性命,但總比眼見著她死在張春福等人的手中好吧!

  戾天令無我劍出鞘,對著千軍萬馬,無我劍毫不示弱,帶著寒光威威生風。

  「要浮雲齊的性命,先看看我手中這把劍點不點頭。」

  張春福早有準備,他在宮裏待了這麽些年,陪著聖上出生入死,什麽樣的險境沒經歷過,還能無所備嗎?

  「戾天,我知道你的無我劍法了得,你想帶浮雲齊走當然沒問題,可我這些弓箭手的箭也不會虛發。你這一柄劍能擋得了我這許多箭嗎?你救得了浮雲齊,你救得了靈上齋衆弟子,救得了這麽多無辜的百姓嗎?」

  戾天眯起眼滲著殺機,他能置衆人於不顧,浮雲齊是決不會讓這麽多人爲她陪葬的。張春福就是抓住了這點來威脅他——好卑鄙的閹人!

  以他魔鬼的個性根本不會顧及旁人的死活,他欲動手的前一刻,浮雲齊在他的身後扯了扯他的衣襟,「你好像很喜歡紫色哦!常常看你穿這樣的袍子。」

  靠!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討論他衣服的顔色?

  戾天開始懷疑這尊佛是不是跟魔鬼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連腦子都跟著壞了,「浮雲齊……」

  「如果我還有機會再見你,能不能換件衣衫?你穿紫色的袍子顯得臉黑,看起來凶巴巴的。」

  什麽看起來?他本來就凶,哪像聖女閣下慈眉善目,生死關頭都揚著撫慰人心的笑容,「什麽下次再見?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就知道他舍不下她,到了生命最後一刻,浮雲齊忽然覺得這輩子能被他這樣的男人愛著,她很安慰:「對不起,戾天,這一次我得離開你了。」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麽多的人因她喪命,就像他不能看著她死一樣。

  「答應我,幫我保護這些人,別讓他們因我送命。」像是交代遺言一般,浮雲齊拜託戾天送她最後一程。

  他怎麽可能做到?他不要她死,又要幫她保護這麽多人,做魔鬼比做佛都難。

  不過,難得倒天下人,卻難不倒他戾天。

  他忽然舉高無我劍,張春福等人嚇得向後倒退數十步,以爲會就此喪命在魔鬼劍下。

  戾天冷不丁地大笑起來,很是得意,「閹人,做個交易怎麽樣?我用這把劍換這裏所有人的性命,我會帶著浮雲齊離開,從此以後我們和朝廷各不相干。」

  張春福故意問道:「你憑什麽跟我談交易?」

  「因爲你主子最想要的不是浮雲齊和這幫人的命,而是長生不老的秘方。」長生不老,這是每個皇帝希望得到的東西,足夠換下這麽多人的命了。

  戾天的條件果然讓張春福很心動,「好!我就跟你交換。」

  他令弓箭手向後退,當退到五十步以外時,戾天將無我劍拋到了張春福的手中。本以爲,一切到此結束,卻不想……

  無我劍剛到張春福的手中,弓箭手紛紛調轉方向,繼續向浮雲齊等人靠近,劍拔弩張,眼看著地獄將多出數千條亡魂。

  「張春福,你出爾反爾。」

  張春福笑得很是奸詐,「聖女閣下,我福公公從來不曾說謊,聖上下令既要你的命,也要長生不老的秘訣,更要滅了所有知情之人的口。」

  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張春福忽然接過身旁一位士兵手中的箭,拉弓緊弦,飛出的箭剛好射在血女的胸口。她美麗的臉擰成一團,到死都不明白這條命是如何被她玩完的。

  「還是那句話,這世間不需要第二個聖人。」

  所以,血女得死,浮雲齊得死,靈上齋衆弟子得死,所有目擊這一場面的百姓也得死。

  「二十年前越城血案的真正兇手就是當今聖上了吧!」浮雲齊靈光頓開,「和今天的局面同樣的道理,世間容不得第二個聖人,所以我娘得死,我爹和越城所有的百姓必須陪葬。」

  權力才是最血腥的魔鬼。

  「可惜你知道得太遲了。」張春福冷笑的背後血腥彌漫,「如今無我劍已在我手中,就算是魔鬼戾天也救不了你。」

  「你當真以爲我救不了她嗎?」

  戾天的聲音如陰風竄行,說話間,他的身影已如鬼魅一般飛掠到了張春福跟前。沒等那閹人反應過來,他的命已落在戾天掌中,只要他合攏五指,張春福的魂魄就算斷了。

  「下令他們退下!」戾天就不信這閹人不在乎自己的命,他再度加重了指間的力度,再加重幾分,張春福的脖子就斷了。

  張春福當然在乎,就因爲他太在乎自己的命才不能下這個指令,「今天……今天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能放……放過你們,否則……聖上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我整個族的族人……」

  這不是在比武功,也不是在比實力,完全是在比誰的手上握有更多的人命,誰的心更狠。

  戾天不信這閹人捨得自己的性命,「爲了一個無情無義,怕是連心也沒有的主子,你真的不怕死?」

  「怕!我當然怕,就是怕他,我才不敢拿整個家族的命作代價。」張春福連脖子都在顫抖了,怎麽會不怕呢?可有些東西比死亡更讓人感到害怕,張春福不想體驗生不如死的滋味,只能自己去死了。

  既然張春福心裏有了盤算,戾天不打算再浪費力氣,鬆開手,他順便放過這閹人的脖子。反正要取他性命只在瞬息之間,用不著勒在手中白費力。

  得了喘息的機會,張春福話可就多了,「戾天,今兒我就算死,也有幾句話要說。聖上把你看得太重了,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因爲你沒他心狠,你沒他手辣,他能犧牲天下人,可你連一個女人都犧牲不了,你根本沒資格跟他搶江山。」

  戾天狂笑,「這江山對我來說一錢不值,我搶這玩意幹什麽?」

  對當今聖上來說,任何東西都可以捨棄,包括所有人的性命。可對他來說,他要的只是浮雲齊一人,爲了她,他也可以捨棄天下人的性命。爲了她,他也可以由魔變佛,拯救天下蒼生。

  戾天沖著弓箭手喊話:「不想死的,全都給我退後。」

  他凜冽的殺氣讓弓箭手們不寒而慄,他們手中的弓松了。

  張春福立刻發號施令:「誰敢退後,全家殺無赦。」

  張春福的威脅奏效了,弓弦再度繃緊。是放棄還是對抗,所有人的命都握在戾天手上。

  「這些士兵也是尋常人,不過聽命行事罷了,別難爲他們。」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浮雲齊上前兩步,走到了他的身邊,風吹起橘紅色的衣衫,夕陽的餘暉看上去還是那麽美,與往日沒什麽不一樣。

  這座江山的統治者像一頭巨大的象,在他眼中所有子民都是他腳下的螞蟻。再危險的螞蟻只能咬一咬大象粗糙而堅固的皮,是傷不了他性命的。可這頭大象卻能用他手中的權力和金錢令螞蟻之間相互廝殺,所有的一切只是爲了鞏固他的江山,他的威信,他的尊嚴,甚至……只是爲了滿足他匱乏的安全感。

  被封爲魔鬼的戾天卻要從大象的腳下救出凡人的性命——

  「我說最後一遍,要所有弓箭手退下,你手上有靈上齋衆弟子的性命,我手上握著你們大家的性命。你要玩,我奉陪到底。」

  戾天身後寒風陣陣,他渾身充滿肅殺之氣。張春福帶來的弓箭手將目標瞄準靈上齋衆弟子和圍觀的百姓,戾天手無寸鐵,握緊的掌心內卻握著這些士兵的性命。

  雖然不想落到這副局面,但神也束手無策了,何況人。浮雲齊靜等著天意,希望會出現奇跡。

  沒有奇跡,卻來了此時此刻她最不想見到的人……

  「全都給我撤下。」

  身著金袍的征塵站在弓箭手和戾天之間大聲喝道,他的氣勢充滿王者風範。撩過戾天身旁的浮雲齊,他們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二十年的情義早已成了上輩子的故事。

  即便如此,他仍要救她,救她心中永遠放不下的天下,「我乃是當今十四皇子,你們還不趕快遵我的令,速放下弓箭,統統撤下。」

  「他是皇子?」浮雲齊赫然想起她入禪定爲聖上占卜將皇位傳給哪位皇子那夜,有人向她下了曼陀羅,並在她耳畔不停地實施幻術,要她認定皇位應傳給十四皇子。原來,這其中還有這個蹊蹺,「他居然是十四皇子,皇上是他爹?」

  「你到現在才知道?」戾天滿眼瞧不起她的意思,「你的智慧不及你娘一半,看來是越仁這傢夥的笨腦子全遺傳在你身上了。」

  魔鬼就是魔鬼,嘴巴狂損。她不滿地白了他一眼,「你是什麽時候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居然不告訴她,行爲忒惡劣。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讓戾天好好回憶一下,「我聽靈上齋的弟子說征塵他爹在越城血案中救了你,將你送回靈上齋撫養,還讓自己的兒子守護了你二十年。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懷疑他跟當今聖上的關係,不過照常理說皇上怎麽捨得讓自己的龍子流落在外二十年呢!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深更半夜私會一位黑影人,也就是我手裏這閹人——福公公,看見狗仗人勢的福公公居然對他客客氣氣,我就猜到征塵的真實身份嘍!」

  中間漏掉一段他沒說——戾天不是在無意中發現張春福和征塵暗地裏有來往,而是懸在屋頂上偷看浮雲齊沐浴的空當順帶瞄到的。

  征塵一直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沒想到早被暗中隱藏的戾天發現了。以前他成天想著以皇子的身份昭示天下,卻又藏著掖著生怕被浮雲齊看穿,到頭來他竟然要在這種場合以十四皇子的身份站在她、朝廷、百姓的面前。

  世事難料,天意弄人。

  浮雲齊倒是比較奇怪戾天反常的舉止,「爲什麽你不告訴我呢?」

  「也許我是魔鬼,但我決不是小人,我不做那些背地裏嚼舌根的事。」說這話的時候他還瞥了一眼征塵,暗示他那些在浮雲齊面前嚼舌根的事他都知道,在此先不提了。

  「你早就知道我父母被殺、越城被滅,我被朝廷脅迫做靈上齋聖女的全部真相,可你卻一直沒說?什麽也不說?」

  戾天沒那麽好心,他有他自私的理由,「不想說出征塵的身份或許是因爲我不屑做個小人,但不說出當年血案的真相則是因爲我覺得你不知道會更好一些。」

  現在這種場合是爲了揭示魔鬼善良的內心世界嗎?哼了一聲表示憤怒,征塵冷著臉命令所有士兵退後:「沒聽清我的話嗎?難道要我搬出父皇?全都給我後退!」

  「不准退!」張春福沒料到征塵會出現在這裏,他不是該起身回宮了嗎?「爺,此地危險,還是交給我來應付吧!您趕緊回宮,聖上還等著您呢!」

  想打發他走人?征塵可不糊塗,他拉長了臉勒令張春福:「我要這幫人給我退下,聽見了沒有?」

  「我說不准退!」

  張春福再一次違抗他的命令,兩人僵持不下,弓箭手也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征塵沒想到張春福會公然違抗他的命令,他就此跟他槓上了,「張春福,你是不把我放在眼裏嘍?」

  「張春福不敢,但張春福更不敢藐視聖上的命令。」張春福擡出了更高權威,「聖上密令要長生不老的秘方,也要浮雲齊和戾天的性命,我拼上這條老命不要,也不敢抗旨不遵——爺,您敢嗎?」

  擡出皇上?身在宮門外二十年,征塵早已無所顧忌。他撇開張春福,直接命令那些士兵:「我是十四皇子征塵,即將回宮向父皇複命,你們快快放下手中的兵器跟我回京,上頭若怪罪下來,今天所有的一切由我一力擔當。」

  張春福斜著眼冷笑幾聲,「只怕你擔當不起吧!」到了這一步,他也無須顧忌了,「爺,容我說一句,您的身份聖上尚未當衆公開。您是皇子還是靈上齋真人,現在還很難說清呢!我這廂有禮,尊您一聲『爺』,我若失禮起來,莫怪我叫人帶您離開啊!」

  張春福一席話倒是提醒了浮雲齊,她和戾天小聲地咬起耳朵來:「沒聽說過宮裏有皇十四子啊!」

  「恐怕是野種!」戾天走的地方多了,野史倒也聽過不少,「很多時候皇上與姑嫂媳婦或鄉野村婦私通生下的孩子都不被承認皇室血統,只能算是野種,流落民間也不奇怪。」

  他倆大聲議論著,像在討論某個鄉間醜聞,征塵臉上卻掛不住了,「我娘不是什麽鄉野村婦,她只是身份低賤了些,不被皇室認同罷了。」

  他娘本是太后身邊的侍婢,太后駕崩之時隨侍在一旁,遂見過聖上幾面。操持國喪的那段日子裏這位身份低賤的侍婢有幸被皇上臨幸,後來便誕下征塵。但聖上要維持自己德孝治天下的風範,不能讓黎民百姓知道他在守孝期間居然與太后的侍婢有染,所以遲遲未立征塵爲皇子。

  這一年拖至一年,待征塵娘死後,他更是不容于宮中。此時正好出了越城血案,聖上便將他送往靈上齋密切關注浮雲齊的一舉一動。聖上承諾,待征塵成年後就將他接回宮中,認爲皇子,更可與其他皇子一樣,有機會被立爲太子,日後更可能登上大統。

  然一年又一年,面對剛滿月的浮雲齊,與其說派征塵來監視她,不如說皇上找了個不錯的理由將這個多餘的龍子送出宮去。

  在大象的眼中,征塵也不過是萬千螞蟻裏的一隻。或許長得俊俏了些,順眼了些,但終究只不過是只螞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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